这年的倒春寒比往年更冷一些,老太太房中门窗紧闭,烧着红箩炭,倒也暖烘烘的,可才出了寿安堂,便觉扑面而来的潮气,湿冷湿冷的,吹得人骨子里都发凉。
昨晚没太睡好,今晨匆忙起来,身上穿得并不算暖和,顾希言打了一个冷颤。
一旁秋桑忍不住嘟哝了一声:“昨日暖和,谁知道今天倒冷了,早知道该多穿些。”
顾希言:“罢了,我看四嫂和五嫂都是这样。”
她是孀居的人,在这国公府中素来安分低调,不敢轻易出头,凡事不能出挑惹眼,比如每日去老人家跟前的请安,别家不穿的,她也尽量不穿。
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仆妇全都是嘴尖的,也最会迎高踩低,回头见了,难免叨叨几句:“别人家不嫌冷,怎么就六少奶奶,给老人家请安,这才几步路,倒是娇气金贵得很呢!”
顾希言想起这些,便觉那尖锐嘲讽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守寡两年,已经见过太多人情冷暖,遇事难免前后思量。
秋桑叹了一声,待要说什么,到底憋回去了。
顾希言略拢了拢衣襟,特意往西边一拐,走了西边抄手廊道。
晨间时候府中的爷们也会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他们往常都走东边,她走这边免得碰到。
毕竟是寡妇,凡事还是得多留心,免得瓜田李下的,落人话柄,倒是给底下人嚼舌根子。
谁知绕过穿堂大插屏时,却冷不丁看到一位,一袭大红纻丝飞鱼曳撒,正金刀大马地进了垂花门。
这是国公府中三爷陆承濂。
敬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支派繁盛,只老太太跟前,嫡庶不论,便有五个儿女,两个女儿出嫁,三个儿子中,长子陆经纶袭了国公府的爵,并迎娶了皇帝一母同胞的瑞庆公主,其它两子自然也各有出息,荣耀及身。
到了老太太的孙辈,三房儿女共有十一个,顾希言的夫君陆承渊排行第六,上面有五位堂兄,而眼前这位陆承濂陆三爷,便是三堂兄。
陆承濂为长房嫡脉,瑞庆公主所出,幼时曾养在惠安宫,承欢于圣祖母膝下,据说幼时,当今圣上曾抚了他额,叹说他骨骼清奇,必为大昭栋梁,也是因为这个,他越发蒙受殊宠,御赐各样奇珍并内造玩器。
待到年纪稍大,更是蒙了恩准,与诸皇子同入文华殿读书,师从翰林院掌院学士,并随侍御苑,观禁军演阵,学射御之术。
大昭洪平二十三年秋,西北狄人犯境,铁骑压境,直逼肃州卫,圣上命陆承濂为平虏副总兵,率精骑西征,陆承濂三战三胜,捷报频传,击溃狄人,龙心大悦,越发对陆承濂封赏有加,陆承濂执掌兵权,显赫一时。
想起这些,顾希言垂下眼睫,并不想去看眼前男子的意气风发。
她的夫君陆承渊,就是亡于这次的西疆之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场征战,有人荣归故里,功勋加身,有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的顾希言面对这场猝不及防的照面,不好躲闪,只略欠了欠身子,算是给他见礼。
她夫君陆承渊排行第六,她是弟妹,总该敬着些。
陆承濂正眼都没瞧一下,只淡淡地略颔首,便迈步往前走去。
插屏旁的过道并不大,擦身而过间,顾希言眼角余光可以感觉到,那飞扬的大红色袍角,纻丝的,华美讲究,在这乍暖还冷的时节,格外明亮鲜活。
顾希言再次想起自己的亡夫,忍不住第一万次想,如果他活着回来会如何,便是不立什么战功,只要人活着就好。
谁知道这时,陆承濂却突然顿住脚步,侧首看过来。
猝不及防,两个人的视线撞上。
顾希言微怔,脑中一片空白,慌忙避开了。
他的眼神太过锐利寒凉,像刀子,能看透人心。
顾希言心中狼狈,忙敷衍了句:“三爷,早。”
说完便提着裙摆,匆忙往前走了,她走得很快,总觉得自己要被裙摆绊倒了。
身后秋桑也紧跟着,几乎小跑,待走出老远一段后,她小声提醒:“少奶奶,慢点吧,前面有人。”
顾希言听这话,也意识到自己此时太过仓促,本来没什么的事,倒是显得心虚一般。
她气喘吁吁,轻叹,心里想着,以后请过安,还是和五少奶奶一起出来吧。
其实平时都是一起的,但今日五少奶奶那里临时有事,先走了,她正伺候老太太用奶酪,不好让人替手,所以就耽误了,只能自己回来。
想着这些,她又觉得挺没意思的,身为寡妇,凡事都要瞻前顾后,生怕外人说一句闲话。
没人教过她怎么当寡妇,她当了两年,依然小心翼翼的。
一时又想起刚才的陆承濂,他排行第三,但其实只比陆承渊大两岁,都是堂兄弟,身形乍看也差不多,可他到底曾被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又是受过帝王教诲的,那气度,那威严,和其他兄弟很不一样。
他是敬国公府的娇子,可性情也颇为高傲冷漠,目无下尘,府中众人对他多有畏惧,像顾希言这种守寡的年轻妇人,自然更是敬而远之。
她气息逐渐平稳下来,慢慢地走回自己院落,谁知刚踏入院门,就见孙嬷嬷正站在廊檐下翘首往张望,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上来。
“奶奶,你可回来了,我刚听我家那小子说——”
她看看外面,噤声。
顾希言听她这语气,心里也是一顿,孙嬷嬷家二小子孙旺儿就在前院当差,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她这么着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当下她忙和孙嬷嬷进屋,秋桑已经很有眼色地关上门,落下了厚实的毛毡暖帘,又嚷嚷着让小丫鬟赶紧奉一杯热茶。
孙嬷嬷这里却焦急得很,迫不及待地说:“我家小子刚让人捎话进来,说是今日天还没放亮时候,门外就来了一个妇人,还带了一双儿女,待到开了门,那妇人和门房说,是奶奶娘家嫂子。”
顾希言顿时惊到了,忙问:“我家嫂子?然后呢,人呢?”
孙嬷嬷跺脚:“要不我说急着和奶奶说呢,当时门房看了,说不像,也不敢轻易认,万一传了话进去,回头竟然不是,倒是他们担责,如今那母子三人正在门前茶房,好歹给了口热茶,说先探听探听里面的消息,若真是,再听听示下。”
顾希言顿时身子发虚,站都站不稳了。
她爹是并州承宣布政使司的六品理问,但前年底时,因整理当年户籍田产之事,引起流民动乱,当地大小官员纷纷罢免,她爹也受了株连,丢了官,还收了监,她娘知道后,急火攻心,病倒在榻上。
本来这已经是万分的不幸,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她那从军于海边防卫所的哥哥也出了事,海船在行进中遭受了倭寇暗伏攻击,就此沉了海,死的死,伤的伤,她哥哥下落不明。
再之后,她爹死在发配途中了,她娘也随之撒手人寰。
于顾希言来说,两年的功夫,夫君没了,娘家爹娘都没了,哥哥也不见了,她从原本光鲜娇软的六少奶奶,成为心如槁木的未亡人,她经历了太多,以至于如今听得一点消息,便心慌意乱起来。
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她嫂子为爹娘料理了后事,便带着一双儿女寄居在娘家,前一段还写信给她,说娘家弟弟照料着母子三人,日子过得平顺,衣食无忧,侄子已经可以开蒙读书了,侄女也很是乖顺,当时她还略松了口气,想着这一重重的变故终于消停了。
怎么突然间,娘家嫂子来皇都了?之前一点消息都没!
顾希言心惊肉跳,想着刚才孙嬷嬷话中意思,门房见了都不敢往府中领,也不敢命人进来通报,却悄悄地打发人来找自己确认,这可见来人衣着寒酸,风尘仆仆。
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往来都是高官贵戚的,门房一时之间有些摸不准。
她虽没见这门前人,但其实隐隐感觉,九成九就是了。
这么想着间,抬眼望向孙嬷嬷,却捕捉到了孙嬷嬷眼底一丝来不及收敛的同情。
顾希言想着,孙嬷嬷其实已经猜到了,只是不好戳破罢了。
她便勉强压住了心中思绪,道:“隔着多少道墙,哪里知道是不是,总归要去看看,可我是寡居的人,也不好随意过去二门外,这该如何处置?”
孙嬷嬷见此,倒也痛快:“少奶奶既有这顾虑,倒也好办,如今且让我家小子传个信,只说要认认人,便和二门外的侍卫说一声,把那妇人带进来,让少奶奶看看就是了。”
此话正中顾希言下怀,忙道:“那就劳烦孙嬷嬷了。”
说着间,她赶紧给秋桑使眼色,秋桑便从旁边匣子中拿了绣囊,从中抓了一把铜钱,塞给孙嬷嬷,孙嬷嬷便赔笑:“使不得,往日奶奶待我不薄,这点小事,哪里就值当这样,奶奶的赏钱留着,回头过节,老奴过来找你讨。”
她坚决不受,顾希言只能罢了。
一时孙嬷嬷出去,顾希言望着窗外,此时日头逐渐升起,日光犹如薄薄的一层金粉,洒在青灰的瓦片上,也照亮了这略显黯淡的小院。
孙嬷嬷略低着头,走得匆忙,很快出了垂花门,不见了踪迹。
她想着,孙嬷嬷什么都看透了,但好歹存着一丝善念,没说透,给自己留点脸面。
她连赏钱都不要她的,估计是知道她穷,不敢要。
顾希言便苦笑了一声,她这敬国公府少奶奶,其实不如府中一嬷嬷呢。
她出身于小官之家,她爹这辈子做过最大的官便是那承宣布政使司的六品理问,她原也不是皇都人士,本来按照常理,是断无可能嫁入皇都国公府的。
只是因了昔年老敬国公受了她家祖父一些恩,由此许下秦晋之约,顾希言父亲这一辈时,阴差阳错,这婚事未能应诺,老敬国公临终前留下遗言,嘱咐了子孙,将来必要娶顾家女。
顾希言出生后,敬国公府便已经定下婚事了,待到顾希言十六岁,便被迎娶入门。
敬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寻常仕宦之家到底不同,顾希言初嫁入国公府,自然处处当心,生怕被人笑话了,只盼着能早些生个一男半女,坐稳了这国公府少奶奶的位子。
谁知道好景不长,这盼头便彻底折了,她夫君没了,再回不来了。
娘家又生了许多变故,她只能偷偷变卖嫁妆,好得些银钱补贴帮衬娘家,但即使这样,也是回天无力。
此时秋桑捧着一盏茶进来了,一见到顾希言的脸色,惊讶:“少奶奶,怎么了?”
她脸白如纸!
顾希言扶着一旁屏风,无力地摇头。
她如今几乎已经肯定,外面的就是自己嫂子,嫂子突然来皇都,必然是出事了,可能是来投奔的,她想着,自己得去和老太太说下,求她,盼着她能帮衬下自己娘家。
因为她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她勉强坐下来,捧起那盏茶来吃,茶是好的,采了蒌蒿新苗做的茶,该是清香扑鼻的,可是此时的顾希言却是食不知味。
她在拼命猜测着,嫂子到底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是侄子侄女有了什么不好?
她等会该怎么去求老太太,这话该怎么说,老太太会不会应了?
无论如何,得先安顿好嫂子。
就在她前后思量时,外面小丫鬟匆忙跑来回话,说府中周大嫂子带着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