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才从衙门回府,身上还穿着绯色官袍,姿态优雅地靠着椅背,面色疏冷,透出的威仪让顾向霖不敢说谎,一五一十地将他和薛兰华的事情交代了干净。
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顾维桢未娶妻,也没有妾侍,顾向霖想,等有一日,他二哥有了心爱之人,就能理解他了。
顾向霖仔细想,其实也是他运道不好,他有些时日没有回府,不知顾维桢在法华寺,更没料到他会遇到乔舒圆。
幸而他早和几位好友通了口风,帮他作掩护,要不然真不好交代。
但他这些手段瞒不过顾维桢。
不过顾向霖也奇怪,他二哥向来不管家中琐事的,想必是为了镇国公府的名声。
“二哥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一定会将舒圆妹妹娶进门,将来亦会尊她,敬她……”
顾维桢毫无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顾向霖瞬间涨红了脸,他自然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没办法,他有他想呵护,不愿辜负的人。
乔舒圆可以依仗乔家,她那些前途光明的兄长将来都是她的靠山,她还有乔父对镇国公府的恩情做护身符,就连他的母亲也偏疼她。
可薛兰华只有他了。
“我知道,二哥,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舒圆,更不会伤害两家的情谊
顾维桢看着他,锐利的眉眼闪过一丝乏味,天真又愚蠢。
“如此,甚好。”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薛兰华站在门外,弯腰纳福:“世子。”
顾维桢脚步不停,径直往外走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薛兰华匆匆忙回到屋里,见顾向霖怔怔地坐在圈椅上,心里咯噔一下,悄然走过去:“六爷,没关系的,明日我就离开,凭我的手艺找一富户做绣娘定能有另一番前途。”
她脸上带着凄然的笑,声音温柔似水。
顾向霖回神,笑起来,眉宇间的彷徨烟消云散,伸手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舍得让你出去讨生活。”
他握住她的手:“我吩咐下人将南栗小街的宅子收拾了,你搬过去住吧。”
薛兰华纵使心焦,也不能显露半分,只是默默红了眼睛:“六爷是嫌我在身边碍事?”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不过权宜之计,只等我大婚后就接你回府。”顾向霖心里已经打定了注意。
让她跟在自己身边,的确太过惹眼。
这不是薛兰华想要的结果,人心易变,恐生变故,顾向霖这样贵重的身份,周围莺燕环绕,她成了事,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她,再好的别院都不如待在他身边放心。
“我只想和六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也不要姨娘的名分了,六爷去求夫人,赏了我做爷的通房丫头吧。”薛兰华觑着顾向霖的脸色,柔情万丈地依偎在他怀里。
顾向霖心生怜爱:“好了,好了,你愿意委屈自己,但我怎么舍得,搬去南栗小街,你可以做那宅子的太太,自己当家做主,无人能管束你。”
“薛嬷嬷这些年着实辛苦,稍后我去找母亲讨了她的身契,你接了你母亲一同住,岂不更自在。”顾向霖低声哄她,心中愈发觉得他这个主意实在妙。
薛兰华闻言有几分心动,不由得开始动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再拒绝就显得太过不识好歹了,顾向霖虽然疼爱她,但他到底是公府少爷,有脾气的。
好在南栗小街离国子监不过两刻钟的脚程:“那白天六爷安心在国子监读书,嗯……,夜晚想起我时,也记得来看我。”
她手指轻轻在顾向霖胸口划弄。
顾向霖笑起来抱她走进内室。
门外的小厮听到动静忙帮两人阖上门扇。
*
第二日要去镇国公府,乔舒圆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前世的事情在她梦中反复出现。
她和顾向霖是建平六年隆冬成的亲,乔舒圆很少会回忆起那一夜,她只记得刺眼的红,是她喜服的颜色,亦是薛兰华身下鲜血的颜色。
顾向霖和薛兰华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直到半年后,和今日一样的盛夏,薛兰华房里再次传来好消息。
乔舒圆平日里并没有特地关注他们,但总能从侍女们小心翼翼又愤懑不平的神情里猜到顾向霖和薛兰华的感情是如何恩爱。
亦能想到顾向霖知道自己又要做父亲后是如何高兴。
许是担心她心里不好受,国公夫人给她送了一箱又一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安抚她。
乔舒圆欣然接受,带着几只箱子往自己院子走时,路过花园,不巧遇到了陪薛兰华在花圃敞厅里纳凉赏花的顾向霖。
顾向霖摘了一朵木芙蓉簪在薛兰华鬓边,衬得她娇柔动人。
薛兰华问他:“好看吗?”
顾向霖认真地点头,将她揽在怀里,十指相扣,轻轻地搭在薛兰华腹前。
那一幕刺得乔舒圆眼睛生疼,叫她几乎无法呼吸。
当夜,顾向霖却来了她的院子,带来一壶酒。
国公夫人另拨了一个院子给乔舒圆居住。
乔舒圆的院子花圃开了几方,百花盛开,姹紫嫣红回廊下笼雀啼叫,雕花隔扇是最新的花样图案,屋内满壁古董玩器,西洋物件儿叫人目不暇接。
顾向霖却从这花团锦簇的热闹中看出乔舒圆的寂寞。
烛光下,乔舒圆肤色瓷白泛着莹莹光泽,她像一团柔软的云朵,看起来没脾气似的,但顾向霖深知她特别倔强,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顾向霖突然想起,新婚之夜,她的话。
“就算你对我无男女之意,但凭我们自小长大的情谊,你也不该诓骗我。”
他不由得有些心软,先低了头。
“母亲叫我来陪你。”
乔舒圆看到了顾向霖眼睛里的愧疚,他到她房里的目的,两人心知肚明,有一瞬间,乔舒圆想劝自己算了。
接过顾向霖递到面前的酒杯,指腹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干净,但那一刻她脑海中浮现他和薛兰华十只紧扣的画面,一想到他们做过什么,一瞬间,她胸口翻江倒胃的恶心。
好脏!
她没有忍住,当着顾向霖的面,吐了。
乔舒圆身体很难受,但心里畅快,果然,她还是忍不了。
醒来后,乔舒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朦胧的恶心感,含了一块晒干的梅子才舒服了。
镇国公夫人陆氏出身宗室,母亲是端淑大长公主,按祖制,陆夫人并无封号,但早年皇庭波谲云诡,当今圣上幼年时养在端淑大长公主府中,感情深厚,因而圣上登基后特封大长公主的女儿陆夫人为华阳郡主。
华阳郡主对乔舒圆十分疼爱,每每都要留她在府里过夜。
若是从前,乔舒圆自然愿意,可现在她没有留在镇国公府的打算,华阳郡主拿她没有办法,但说什么都要留她在府里用完晚膳才肯放她离开。
乔舒圆想到那些年,她对自己的呵护,不忍再拒绝。
华阳郡主这才满意了,让她去找顾向霖玩,等用晚膳的时候再派人来接她。
乔舒圆到镇国公府先去拜见了华阳郡主,陪着她说了很久的话,特地跳了午后顾向霖午憩时去探望他。
顾向霖病中休息,她怎可打扰,自然没有相见。
此刻,她更没有打算去找顾向霖,拐了弯,去逛园子了。
不同于乔家的玲珑小巧,镇国公府楼台院落重叠,轩昂富丽,园子一步一景。
乔舒圆对镇国公府太熟悉了,她闭着眼睛知道往前走十步,绕过一棵梧桐树,立着一个琉璃大影壁,每年夏日,影壁从左往右,第三块和第四块琉璃瓦缝隙间都会开出一朵紫色的小野花。
她刚绕过一棵梧桐树,一个软绵绵的小团子就扑到她怀里。
她“哎呀”一声,低头看原来是镇国公府顾大爷的女儿棠姐儿,三四岁的小姑娘跟个火炉似的。
棠姐儿瞧见她,忙团起小手:“舒圆姨姨安好。”
跟在棠姐儿身后的乳母嬷嬷们也朝乔舒圆行礼:“见过舒圆姑娘。”
乔舒圆摆摆手,拿了帕子帮棠姐儿擦汗,笑眯眯地问:“棠姐儿急着去哪里玩呢?”
“找小狗狗。”棠姐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在找雪奴吗?”
棠姐儿有只养了许多年取名叫雪奴的小狗,小狗通体雪白,乔舒圆也很喜欢。
棠姐儿歪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乔舒圆:“棠棠不知道。”
嗯?
乔舒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怪异,她疑惑地看向棠姐儿的乳母。
乳母不解道:“那狗儿是世子今儿才送给棠姐儿的,舒圆姑娘说的雪奴是?”
乔舒圆这才反应过来,棠姐儿的雪奴是今日才得的,还没取名呢!
她才知道雪奴是顾维桢送给棠姐儿的。
她笑着摇摇头,把棠姐儿的小手交给乳母:“没什么。”
乔舒圆直起身,眼里未散的笑意慢慢凝结,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顾维桢。
晚霞洒在他身上,看不清他的神色,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又或者听了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