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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我给你机会。”

    男人拧眉, 走了回去。

    冰冷的手搂住她,任她扣住自己的一边肩头,俯身去贴她温热的唇, 诱她张开唇, 与她唇齿相交。

    夜里冷风吹得呼呼作响,灵堂三面透风, 相拥的两人靠在墙边,被风所裹挟, 长袖、披帛, 乃至头上纤白的丧巾、发带, 皆交缠在一起。

    火盆里的松针燃烧殆尽, 她稍有不稳, 边将其踢翻在地,盆内烟尘全扬出来, 弥漫在空,丝毫不影响两人火烹般的缠磨。

    她抬手搭在男人后颈, 指甲嵌进他肌皮,掐出血痕,复用染上嫣红的指尖抚男人脖间滚动喉结,抚出点点红迹。

    “我们这样,不好吧?”她仰头冲男人呼气,佞然生笑, “冷蓁会怎么想我们?在他的棺材边做这种事……”

    “做了会怎样,”尹渊淡淡, “他会被气死吗,还是盖不住棺材板。”

    说着,垂头埋进她颈窝, 细细舔舐颈上癯瘦的骨,颤动的筋。

    舔了会儿,两人迷迷糊糊地牵手到香案前,拂去案上白烛纸钱,她转身坐了上去。

    男人埋头,将颈间咬痕吻了遍,从上至下地吻到胸口,一颗一颗地咬开比甲上的扣子。

    她双手撑在桌面,指尖倏然触及桌上凝结的蜡膏,转动眼珠子,似笑非笑。

    待尹渊将扣子全数解开,抬头正想吻她,滚烫的蜡油就滴了下来。

    落在他眉心,从鼻梁往下滑落,在脸上烫出一道颜色不深不浅的痕迹,油润润的蜡油被烛光照着,在脸上璨璨如玉般反光。

    “……”他盯她一眼,垂睫发愣。

    她拿稳手头白烛,复笑眯眯往他脸上滴,见他没反应,又下移到他脖颈蓄势,烛火被风一吹偏到他肩上长发,燎掉几根。

    蜡油从锁骨往下流淌,被衣领挡住,她也不知下流到了何处,只瞧见那领口上的禾青刺绣被蜡油裹住,油光瓦亮。

    男人闷哼了声:“……够了。”

    他顶着一张覆满蜡油、无比狼狈的脸瞪她。

    “很烫吗?要不把领口敞开些吧?或者直接脱了。”

    她收回手,往自己手背滴了滴,还未仔细感受,就被男人夺过蜡烛,掐灭烛光,手背上的那一小滴也被拭去。

    “不烫。”

    “不脱。”

    “为什么不脱?”

    “……身上有疤,不好看。”

    他似是想到什么,掀开她衣裙,弯腰贴了上去。

    “啊……”直至那余温残存的蜡油贴紧她肌肤,她才意识到这个玩笑害的终归是自己。

    比起湿热的唇舌,鼻梁上的那些润腻白膏更为生猛,丝毫不不顾及她的脆弱、敏感,鼓足劲全往上蹭。他的鼻梁本就挺拔,现下鼻上驼峰又裹了层蜡,每碾过一次,她就张得更开几分。杨木桌案吸饱水,洇透成深色。就算蜡油冷透,也有别的正滚热又黏滑的,蓄势待发,在拥堵之中汩汩流出。

    他们将堂内陈列的白烛用得没剩多少,到后头没剩多少亮光,因此,第二日晓雾将歇时分,两人就将自己和灵堂收拾好,一个回家补觉,一个去点卯,还不忘吩咐小厮多买些蜡烛和纸钱回来。

    冷翠烛回家的路上,碰见江觅觅带丫鬟上街买衣裳,江觅觅一看到她就凑上来给她打招呼,还说什么都要送她几块布料去裁冬衣。

    “谢谢觅觅姑娘,那……”她抚了抚怀中锦缎,“这几块料子,我就收下了。”

    “好啊。”江觅觅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这个,娘子也收下吧。”

    信上署名是陈浔,她犹犹疑疑地接过,向江觅觅道了声谢。

    “大人如今可好?”

    “娘子放心,大人很好,最近忙着处理衙门的琐事,才一时疏忽了娘子。”

    “这样啊,”冷翠烛抿唇,“我还以为……”

    “娘子。”江觅觅叫住她。

    “大人还说,他永远与你同一阵线,无论你犯了什么错,都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盐场那边,近来是遇到许多挫折,不甚景气,但大人不会一蹶不振,娘子不必自责。”

    冷翠烛讶然:“他真这样说?”

    “我、我……我倒没想过他会这样说,我还以为他要与我分道扬镳。”她还以为,她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与他割席,陈浔从此就会不理她,甚至是找机会报复她,没想到他竟这样宽容,宽容到她不敢相信,疑心江觅觅在唬她。

    江觅觅摇头:“哪呢啊。”

    “大人一直都是看重感情的人。”

    她放下心来,好奇去问:“可是,我之前听说,大人对他的原配妻子不大好?”

    “听说他发妻早亡,他为了在朝为官,用他妻子的嫁妆钱买……”见江觅觅反应不对,她倏地合上唇。

    “听起来确实不怎么样呢。”江觅觅颔首,“很无情,很自私。但如果早亡的是陈大人,而他的发妻活了下来,还享受着他所带来的地位、财富,娘子还会这样想么?”

    的确不会。

    如果受益的换作女子,她只会觉得那姑娘手段了得。

    所以,她其实是对男人有偏见?

    啊……

    感觉这也不算是一种毛病吧,毕竟她也是女人啊,当然更能理解女人一些,再说大多数女人都很好啊,远没有男人那么不堪,值得她去包容。

    她不心疼女人,难道去心疼男人吗?男人有什么好心疼的,很多都是自作自受,无病呻吟。

    “噢……不会。”

    “可是,”江觅觅笑着,“无论男女,做出这种事都是一样的,同样自私自利,同样众叛亲离。所以,没必要去美化他,或是她,他们都恶劣至极。”

    “即便你告诉他,那样做是错的,他也会去做,因为利欲熏心,谁不想踩着别人的苦痛往高处爬,在这个世上,谁又会毫无欲望呢。”

    冷翠烛似懂非懂。

    的确,人都有欲望,都被欲望驱使,世上人大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这种环境当中,谁对谁错,是由强者、与胜者说了算。

    扭曲、毫无人性,但,事实如此。

    所以,她因为冷蓁的死而欣喜,也不能完全怪她冷血无情吧?她将冷蓁的身世瞒骗下来,不让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知晓,只能说是她的权衡利弊之举吧?还有她为了拿到身契,对尹渊曲意逢迎……她的这些为了自己的小小谋算,在旁人那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算自己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又怎么样呢?她对别人坏,可她对自己好啊,所以她也算半个好人。

    作为逝者母亲,她需要和请来的哭丧人每日早晚在冷蓁的灵位前哭祭。

    冷翠烛试了一早上都没哭出来几滴泪水,想到晚上还要哭就头疼得很,琢磨着若是有别的事干,或许能推脱开,便去尹府给易音琬帮忙。

    “去去去!别在这里给我添乱,”易音琬把她往账房门口赶,边赶边骂,“烦死了,家里死人了都不消停,少来找我,我忙得要死,比不得你清闲。”

    自从冷蓁离世,易音琬比平日暴躁了许多,刚开始还会正经与人讲话,发展到现下已完全不能,见到人不是怼就是骂。

    “欸,夫人……”冷翠烛被撵出去了还往屋里钻,凑到易音琬跟前,见桌上摆满账本,开口说,“我会看账本,我可以帮夫人理账,真的……”话说到一半,她陡然愣住。

    易音琬翻开账本,猛地撕下好几页账丢到纸篓里,撕完一本又撕另一本,下手毫不留情。

    她扭头见冷翠烛还赖着不走,跺脚喝道:“出去出去!别在这儿烦,尹渊在后院,快去找他耍啊!”

    她意识到自己帮不了易音琬什么,甚至还会添倒忙,便闷声应下:“好吧……”

    这几日天气转凉,院中落叶也多了起来,她脚踩在松软的落叶上,仰头盯光溜溜的树冠,慢慢悠悠往后院走。

    走到一半,她想起那只假山后的灰兔子,绕路去假山。

    等到地方,比兔子先看见的,是半蹲在草丛边布食的男人。

    “……尹渊?”

    尹渊抬眸望定她:“怎么了?”

    他拢拢肩上披风,叹道:“你又来看那只兔子?”

    “嗯……”她微微点头。

    “在草丛里,”男人指了指草丛中的棉窝,“睡着了。”

    她走到男人身边蹲下,与他一同盯着草丛里的那个毛乎乎的棉窝,和露出的一截兔子耳朵。

    “这是……你给它做的窝?”

    “不是,”尹渊答,“属下送的。想着它过冬需要,就给它了。”

    她挑眉:“这是你的兔子?”

    男人瞥她:“是你的。”

    “之前送给你,你让我拿回去,我就让易音琬养着,没过半个月这兔子就跑到院里的树林里去,唤不出来,应是喜欢待在有植卉的地方。”

    她想起来确有其事,尹渊之前莫名其妙塞给她一只兔子,她那时和他吵了架,烦闷得很,便让他把兔子拿回去。

    “之前那只,不是只白兔吗?这只怎么……”她狐疑道。

    尹渊垂头撕白菜:“它不洗澡,喜欢刨土,脏的。”

    “你不给它洗么?”

    男人蹙眉,复瞥了她一眼,表情……有些古怪。

    也对,她确实想象不出尹渊这人给兔子洗澡的样子,或许会被溅满脸水,还会被兔子咬伤手吧?

    她拾起地上菜叶,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执客说,逝者父母要去哭丧,你怎么不去?”

    男人撕菜的手一顿。

    “不去。”

    “为什么不去?他又不是没有父亲,你不是他父亲吗?”

    男人回眸,目光落在她明如秋水般的澄净眼眸,久久不撤移。

    “我是吗?”

    第92章

    “是, ”她声音渐弱,“怎么不是……”

    她合上眼帘,将眼中所有的空寂与虚无遮盖, 噤声倚靠在男人肩头。

    “尹渊, ”她轻唤他,“就像之前答应你的那样, 我会给你一次机会的,我也很希望能与你重归旧好。”

    所以, 他也给她一次机会吧, 原谅她因一意孤行而犯下的错。况且, 如若当初不是她太爱他, 她也不会那么糊涂, 种下恶果。

    “以后,我们互相都包容些。”

    “嗯。”男人半晌答了声。

    几日过后到了冷蓁出殡那日, 尹渊照她说的那样出席。易音琬和江觅觅也过来凑热闹,虽说冷蓁的风评一直不大好, 但毕竟她们与他相识,不来送他这个晚辈最后一次也不合情理。

    “夫人穿白衣好看,很素雅。”江觅觅抿唇,端详身旁二人,“娘子戴白花好看,淡极生艳。”

    听到自己被夸, 冷翠烛愣了下,抚过发髻上别的那朵雪白纸花。

    “是吧是吧, ”易音琬心情格外好,摆手道,“平日里我就想穿白的, 还有浅色的,可惜我执掌中馈,太素太淡的衣服对内镇不住府里几百号下人,对外也没有威严。”

    “正好,死了个人,就有机会打扮得素些。”她仰头,长叹一声,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白皑皑的水雾。

    “咦,真冷了,这几日愈来愈冷,我去屋里烤火了。”

    见易音琬离开,江觅觅问冷翠烛道:“那,娘子,我也去了?”

    “嗯……”她轻点脑袋,“好。”

    看起来,大家不甚在乎冷蓁的离世。这倒也正常,他们皆与冷蓁关系浅,能来已是很讲义气。

    只是,她控制不住去惋惜,再怎么说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还是她孕育出来的,就这么撒手人寰,来世上一趟,几乎没留下来什么。现在想来,冷蓁一步步走向如今的结局,也怪她,她将他生下来,却没有能力为他提供他想要的一切,还将自己敏感、别扭的性子带给了他。

    从前她没有奉养一个孩子的条件,也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冷蓁小时,她是把他当作宠物来养,待他长大些,她就将自己的意志、期许,全投射到他身上,到后头,她与尹渊的感情日益淡漠,她又依赖他,渴望与他交心,将他视作丈夫。

    冷蓁曾说,她将他养那么大,是在报复他,让他遭受十几年的痛苦,就因为他住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贪婪地汲取她的血肉,让她生不如死。

    ……报复?

    她还以为,他是爱他的,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她爱尹渊,所以爱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他们哪里有孩子……

    到后来,她不爱尹渊,便慢慢认清了冷蓁的扭曲,去远离他,抽丝剥茧般与他斩去联系。

    可,看到冷蓁受苦时,她还是忍不住去心疼,见到他哭得热泪盈眶不成模样,她的心也揪着疼。

    实在是太像了,她看他哭,仿佛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使她不禁去顾影自怜,将那份怜惜映射到他的身上。

    或许她不是爱冷蓁这个人,她是在自恋,她把冷蓁当作从前的自己,因为血脉、因为那张脸去照顾他,美其名曰爱他,直至他这个恶果从内里开始腐烂,艳红外壳褪去,只剩一汪森森苦水。

    她搞不懂那些无私的亲情,想着应和男欢女爱是一般意思,便以她和尹渊的爱作为摹本,去将冷蓁复刻成尹渊,或是她自己。可他谁也不是,他成为不了任何人,他挣扎着,妄图从母辈的困窘当中脱离,却陷入更深的泥沼。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祝愿冷蓁下辈子能投胎到个好人家,有爱他的父亲母亲,不再误入歧途。

    辰时法师过来为冷蓁做开光仪式,她跟着丫鬟去库房领纸钱,路过灵堂见尹渊在里面,她放下纸篓走进去。

    “你衙门的事办完啦?”

    尹渊站在香案前,手里拿的香燃了少半,从顶端飘出袅袅薄烟,掠过男人低垂睫目。

    “嗯。”

    “冷蓁的在天之灵若是能看到你来给他上香,还办了这么隆重的葬礼,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

    他将手里的三柱香插进香鼎之中,回眸冲她浅笑:“这里风大,与我去别处休息吧?我让他们备了热茶。”

    “不了不了,”冷翠烛赶忙摆手,“我还要去帮忙呢。过来找你,只是和你招呼一下。”

    男人略有不畅:“那些事,你不必亲力亲为。”

    “我是孩子的家人嘛,为他料理后事,应该的。”她拾起桌上素缟麻衣,披到男人肩头,“你风尘仆仆地过来,一定累到了,上完香就好生休息会儿吧。我待会儿来找你。”

    “泠娘。”男人叫住她。

    “怎么了?”她停下来,回望他,“还有什么事?”

    男人同样望定她,目光她在身上游离,死寂的眼眸移动起来并不顺畅,时不时就辍止,停下来凝定许久。

    “无事。”

    “你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

    见男人愣神,她掩唇笑笑,挪步走到他跟前,附耳道:“那可怎么办啊。”

    她勾唇,吻过男人脖际,在他的肌肤之上印出鲜红唇印。

    男人却没像她预料的那般红着脸,羞赧不已,反而眉心聚起沟壑,愁怨到无以复加。

    他垂下眼帘,伸手抚过脖间红痕,凝着指尖红迹,整个人仿若被冷水锈透。

    尹渊这是又怎么了?她觉察到不对,开口提醒:“这样,我可以走了吗?”

    他盯着她:“嗯。”

    冷翠烛去库房领了一箩筐纸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往灵堂赶,路遇易音琬带着下人过路,不慎撞到个小厮,箩筐掉下来滚到不远处水塘,筐中纸钱全数湿透。

    她瞪大眼:“哎!我的——”

    “冷娘子!”易音琬把她往回拽,边拽边笑眯眯瞪眼,“哎呀,别管了,过来和我玩玩呗,我带了藤球,我们趁这个空荡来耍球呗,我扔你捡。”

    “欸不是——”

    她想跑,奈何易音琬力气实在太大,轻轻松松就将她拽着走,更别说身前身后皆有下人看护,她简直是插翅难飞,只能任易音琬拉她去别处。

    待到了一处空屋,易音琬屏退下人,将她拉近了些。

    易音琬:“你去看你儿子了没?”

    “啊,”冷翠烛点头,“去了,刚出来。”

    “不是,”易音琬啧声,“我是说,亲眼所见他的尸首没?”

    “这倒没有……”

    这些时日,棺材始终摆在灵堂,但她没掀开去看过一次,一是不敢去瞧冷蓁的死状,怕自己看到那张脸会红眼眶;二是,那些下人好像很在意她是否接近棺材,每当她站到了棺材边,要么被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给支走,要么被几个丫鬟拉走。

    易音琬挑眉,意兴盎然:“身为冷蓁的亲生母亲,你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的呀!”

    “可是……有人很抵触我去见他。”她垂头,攥紧衣摆,“我也怕因为这个惹出什么乱子,给别人添麻烦。”

    “唉!”易音琬唏嘘道,“娘子,你咋这么怕事?”

    “想看就去看啊,再不去看,以后可就再也看不到了。不用怕,我已让他们将灵堂周围干活的下人给支走了,不会有人打搅你们母子的诀别的。别因为一时的懦弱而抱憾终身啊!”

    “好、好吧……”

    她将易音琬的话听了进去,抱着不让自己留遗憾的心态,孤身往灵堂走。

    确如易音琬所说,灵堂内里乃至四周皆无人迹,偶有几只乌鸦飞过,落定在挂满白绸的光秃树梢,地上每走两步就摆了白烛和香案,不但熏的慌,薄弱的烟气弥漫在她身边,将她裹挟,与身上乳白的披风相融,沾染上香气。

    她还未走到灵堂前的石阶,就觉着头晕,迷迷怔怔扶住石柱。

    “怎么回事啊……”她眼前直泛白光,殜殜用指甲去掐人中,还真好了些,起码站得稳。

    她想着应是没用早膳体虚,便没甚在意,稍作休整后往灵堂里走。

    堂里也没人,香案上的香燃尽只剩暗弱火星,顶上挂的白布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她重新给冷蓁的灵位上了三柱香,仔细在香鼎里插好,正襟走到棺椁前,抚过光滑细腻的棺木。

    “蓁蓁,我来看你了。”

    她喃喃细语:“夫人说,我作为你的母亲,无论往日你在世时与你有多少矛盾折磨,都该来见你最后一面……我想着,也是。”

    “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好,还希望你下辈子自由快乐……”她取下头上木钗,“这个钗子,是你十二岁时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的,这些年,我一直保存着,不光这个,从前你送我的其他东西,我也仔细收好。”

    她摸了摸发钗上的划痕,沉声道:“之前你和我吵架,说你为了给我买这只给肉摊老板打了好几月的黑工。我把这个钗子还给你。”

    她去拉棺材板,试了一次,单手拉不动,便将发钗揣进兜,双手用力去拉,猛地将棺椁拉出个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是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庞,是血肉模糊的一滩。

    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糜烂的血肉夹杂碎骨、不可名状的器官。

    一颗血红的眼珠正盯她。

    “这……”她瞪大眼,视线下移,瞥见挂在棺材暗处的灰褐皮毛——是那只兔子。

    冷翠烛甚至连尖叫的气力都无,捂住嘴,一口气没喘上晕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清晰地感触到,自己并未重重摔在地上,相反,后仰的身子被牢牢接住,麻胀的双腿也被抱起。

    抱她的那人,身体僵硬,连吐息都极为细弱,仿若冰冷的木偶。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却动不了丝毫。

    第93章

    冷翠烛醒来时, 窗外正下小雪,稀薄的雪花飘进来,落在陈旧地面。

    她揉揉酸胀的脑袋, 双手在床铺抻直想坐起身, 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还垂头整张脸摔进软枕之中。

    “怎么回事啊……”她倒在床上, 恍恍忽忽环顾房间各处,只觉陌生。

    再转眸, 与门口男人对上视线。

    “官人, 怎么回事呀?”

    男人移开眼。

    “你出殡那日晕倒了, 我担心你, 让人将你安置在这等你醒来。”

    “这……”她问,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尹渊不咸不淡:“你晕了半月, 冷蓁早下葬了。”

    “啊?”

    目瞪口哆,翻身想下床, 依旧使不上气力,裹着被子整个人摔到地上。

    “唔!”她浑身骨头痛得很,自暴自弃般瘫卧在地,面目扭曲。

    男人徐徐走到她身边。

    她抬头瞪他:“我的身体怎么回事?为什么使不上劲了?”

    “是药效。”男人蹲下身,将她抱起,“你一直不醒, 我怕出事,就让医师给你用了些上行头目的药材, 再施以针灸……”他指向她头顶。

    她抬手一摸,果在天灵盖上摸到根细长银针,不禁打颤儿。

    “哦……你把我抱回去吧, 我再睡会儿。”

    男人将她放回床上,捡起地上被子掸了掸,盖到她身上。

    她问道:“那这药效要什么时候才过?”

    男人给她掖被子:“后天。”

    “后天?”她睁大眼,“怎么要这么久?”

    “……明天。”

    “你什么意思?明天也很久啊,没有能让它快点消退的法子吗?”她咬咬嘴皮,“劳烦你给我叫点水吧,我要喝水,快些把药残排出去。我忙着回去喂鸡呢……”

    “你的鸡,我让他们帮你养,家里的其他也帮你照顾好,每日给你做洒扫,”男人扭头,“行吗?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

    她仰头盯天花板:“这里是哪里啊?”

    “……”男人低眉,缄口不语。

    “尹府吗?”

    “嗯。”他这才答。

    她觉着尹渊应是为了她好,毕竟她受了那样的惊吓,不好好调理恐落下病根:“好吧,我就在这里待着休息。这个时辰……你是不是该去上值了?还是说,今日休沐?”

    她问什么男人就答什么:“嗯,今日休沐。”

    “那你也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嗯,没有。”

    “哦,这样啊……”她打了个哈欠,合上眼。

    缩在被子里的指尖倏地一凉。

    然后是指根、手背。

    她睁开眼。

    男人将右手伸进了被子里,无声去握她的手。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慌促移开眼,蒙在被子里的手只缩了下,而后就又向她的手靠近。

    她盯着他:“我想休息了。”

    “嗯。”

    “你可不可以出去?我不想睡觉时还被人看着,很渗人。”

    “嗯。”

    男人句句有回应,但就是无所行动,仍牢牢握住她的手,摩挲起她手背。

    她咬咬牙,忽地想到:“对了,出殡那日……我打开棺材看了一眼。”

    “为什么冷蓁不在里面?”

    “防人偷视,对尸首做出侮辱之事。”尹渊淡淡,“所以,我将真正的棺材藏到了别处,灵堂里的那个,只是障眼,待到出殡的时刻,就又将真棺材给换回来。”

    “下葬那日,掀开棺材板检查过冷蓁的尸身,完好不缺,你若担心,我可以将目睹过的师傅叫来询问。”

    “不用。”男人的话完好无瑕,让她找不出丝毫纰漏,“尹渊,我相信你。”

    “你问心无愧就好。”

    男人阖眼:“……嗯。”

    之后的几天,她一直待在屋子里,从未出去过,吃食皆是由人从外面送进来,她趁机瞧过外面,外头是一大片雪地,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殿堂楼阁、亭台桥榭。

    她的身子仍是和刚开始一样,使不上劲,甚至状况还比原先恶劣几分。

    “我想出去逛逛。”

    尹渊抬眸,放下茶杯:“你现在站不起来,不适合出门。”

    “不能坐在四轮车上,被人推着出去吗?”她话说得急,吸了冷气,咳嗽连连。

    男人坐到床边,将她从床上拉起,给她拍背抚肩。

    “外面冷,你昨日才受了风寒。”

    她执拗道:“我多穿点就好了。”

    尹渊:“……不行。”

    “你凭什么困住我?”她奋力推开男人,质问说,“过了这么久我还下不了床,是你在从中作梗吧?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没有你……我的身子肯定早好了,说不准压根不会晕这么久!”

    她话说太急,吸了许多冷气进肺,才闭唇就喉间发痒想咳嗽,她又是个倔强的,紧闭住嘴,偏不要咳嗽出声,到最近憋得满面通红,眶中蓄泪。

    尹渊不理睬她的争辩,抓住她胡乱挥舞的双手,冷声道:“你不能出去。”

    她挣扎道:“你放开我!”

    他只是复念:“你不能出去。”

    “我让你放开我!”她猛然从男人的束缚当中挣脱开来,往床尾退去,“你出去,别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待我离开,你就想办法走?”

    “好,我会离开这里的,”他怅惘点头,手探至腰间去解腰带,将那皮制的蹀躞带解下缠到臂上,“但是你不能走……,至少今天不能……明天也不能……”念叨着,他往床尾走去。

    冷翠烛见男人接近,哆哆嗦嗦复爬向床头,比不上他眼疾手快,被男人抓住脚踝,拉了回去。

    “你又发什么疯?”

    男人不语,抓住她双手就将腰带往她手上缠,连缠好几圈,勒得她手背失血僵青,指尖刺麻刺麻的疼。

    她咬紧牙关:“松开!”

    男人睨她一眼,又缠了圈,将她双手捆得更紧。

    尹渊不听告诫,她也没心思与他多费口舌,猝然低头,咬上男人手背,直咬到鲜血淋漓,男人承受不住缩回手。

    她被撇在床上,大喘粗气,唇梢带血。

    男人手背被她撕咬得过猛,破了层皮不断往外溢血,少顷就顺腕骨滴下,将床褥染透。

    他撕下一截袖口裹扎手背,沉声道:“只要你别走,我就不控制你,这样我们相方都不必受折磨。”

    尹渊究竟是怎么回事?冷翠烛垂睫。

    他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或者说,想算计她。

    “好,我不走,”她蹭去唇梢血渍,“那你过来给我把手解开,我要解手。”

    “……嗯。”

    男人照她说的那样,走到床头将她从床上捞起,让她靠墙坐着,蹲下身给她解捆住双手的腰带。

    她默不作声盯着眼前人,倏地抬腿猛踹他胸膛,将他踹倒在地,拾起手边腰带,用尽全身力气爬向他,趁男人头昏脑涨,抓住他的一只手,用腰带将他的手绑在床腿上。

    待尹渊意识清醒过来,她已将他绑好,为了不出岔子,还用汗巾将他双目遮盖住,让他看不见又动不得。

    男人愣怔住。

    “……泠娘?”

    她倒在地上,心满意足地大喘气,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

    怎料男人伸出那只未被束缚的手探找她,不偏不倚就摸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

    “……抱歉。”他收回手,“我有点,看不见。”

    这下,换他去求她:“能不能把眼上的布条解了。”

    她抽空答了句:“不行。”

    男人垂头,半晌冒了句:“你自己又出不去。”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挑衅,回呛道:“那你也别想出去!在我的身体好之前,我就这样一直绑着你,让你日日夜夜都留在这陪我好罢!也别去弄你那个公事了,反正干这么多年都没干出个名堂!”

    “好。”他点头道是,“好。”

    “……你就在这儿待着吧。”她扭头爬回床。

    床尾男人仍在喃喃自语:“我们待在一起,哪里都不去。”

    酉时下人进屋送饭,见到屋内光景吓了大跳,手上端的食盘差点没拿住摔地上。

    “老、老爷……”

    男人坐在地上,背靠床腿,一只手被绑住,一只手安安静静地搭在膝弯,听见人声,他翘首循声去瞧,可惜双目被粉布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他鬓发稍乱,衣裳也乱,但还是端坐着,维持仅存的体面。

    “饭来了?”冷翠烛从被褥里探出个脑袋,眼里终有了光彩,挥手道,“端过来,端到这里来。”她敲了敲床边与床齐高的矮桌。

    下人收回视线,努力抑制心中好奇不去偷窥,给她摆好饭菜,开口问:“娘子,还要再添一副碗筷吗?”

    冷翠烛正剥虾,闻言瞥了眼面前碗筷,又去瞥地上男人:“不用。”

    “你出去吧,辛苦你来为我送饭了。”

    她吃完饭,就像往常一样躺着发了会儿神,天一黑就盖好被子睡过去。

    夜里冷风吹得窗牖呼呼作响,她被吵得受不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缩进被子里,捂住双耳。

    差不多后半夜,风小了些,听不见吵声了,她劫后余生般探出头,已是捂得满头大汗,边拭汗,边拭着从床上坐起,这次是能坐起来了,不过才坚持一小会儿就又倒在床上。

    休息的间隙,她借着月光瞧见手臂上的针孔,暗忖定是尹渊趁她晕厥不备时,给她下了什么类似软骨散的毒药,让她浑身瘫软,使不上劲……简直毒夫。

    她正想将手凑近些去看,手臂肌肤猝不及防的异动吓了她大跳,赶忙放下手。

    那只手像着了魔般颤动不已,手臂青筋暴起,逐渐僵硬。

    她愕然抬手,正好见到臂上蠕动的那团鬼物往她手腕爬,在她的肌皮之下横冲直撞。

    “呃……”

    这症状,她最熟悉不过,定是体内的蛊毒复发。

    冷翠烛顶着钻心剜骨的痛,翻滚到床尾,伸手去探靠在床腿的男人,恰好摸到他面上汗巾,迅速扯下。

    尹渊闭目缓了瞬,而后抬眸凝住她,怕她跑了似。

    她咬唇,复往床腿靠了靠:“尹渊……”

    那只覆在男人面颊的手,往下探了探,摸摸他喉头,又伸长去抚他胸膛,往他衣领里钻。

    男人垂眸盯紧胸前作乱的手,心烦意冗:“……你不舒服?”

    她从齿间挤出声应答:“蛊毒犯了。”

    他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忧悒:“你能下来吗?我身上流血,脏,而且……腿僵了,动不了。”

    她颔首作答,原本打算走下床,可身子实在难受等不及,索性翻身滚下床,翻进他怀里,火急火燎去吻他,双手抚遍他胸膛。

    一滴凉透的泪,蓦地落在她唇瓣。

    她抬眼去瞧他的瞬间,男人适当其时地移开眼。

    “你不是很着急吗,”他说,“不用做这些……就坐上来吧。”

    他乜斜眼去看她,欲言又止,僝僽复述:“坐上来……”

    第94章

    体内蛊毒暂时抑制住后, 冷翠烛翻身从男人脸上下来,靠在床边大喘粗气,抖抖瑟瑟理衣裙, 抿抿干涩双唇, 扭头瞟身旁同样靠床席地而坐的男人。

    见他满脸湿润淋漓,抱膝思索出神, 将手头汗巾塞给他:“你擦擦吧。”

    男人眨眼回神,偏头望定她, 倓然接过汗巾, 攥在手心。

    她皱眉提醒:“擦一下脸。”

    “……嗯。”尹渊这才有动作, 将汗巾仔细叠好, 垂头默不作声地拭脸上水迹, 目视前方,望得出神。

    “你刚才是哭了吗?”她冷笑连连, “明明被困住快一个月的是我,你哭什么?真可笑……”

    “泠娘。”男人抬眸, 怅然若失,“你的蛊毒,我会想办法帮你解的。”

    她原还想出言讥讽他,被男人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撞得不知所措,所有刻薄的话语咽回喉咙,化作一声:“为什么?”

    “不想你被这些困住……”

    “可是尹渊, ”她哑然发笑,“束缚我最深的, 是你。”

    “我知道。”

    沉默许久,他道:“因为我爱你,而你不爱我……我知道, 你对我失望之后依旧不与我分别,不是因为你真的想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是你没办法离开,你需要从我这得到你要的自由。你想要的是那一纸契书,不是我。”

    “我知道……”

    冷翠烛瞪大眼,她没想到尹渊会将此事戳穿,她以为他不忍心,以为他至少会给他们相方都留点余地,留些体面。

    可他就是狠心地,将那最后一层遮羞布给揭开,让他们两人都没了尊严,成了任心撕扯的野兽。

    “所以呢,”她长吁短叹,“你知道了,打算要拿我怎样,要如何去报复我……”

    “噢,你已经困住我了,大人好谋算。”

    男人则声“……我会放你走的。”

    “但不是现在。先治好你的病,再谈此事。”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治这个毛病,”她抱紧双臂,念念有词,“也是因为爱吗?你何时变得这样痴情,这样无私。”

    男人眉心沟壑愈深:“不是……”

    相反,是因为自私。

    一见钟情,到最后兰因絮果,争吵到两败俱伤……这样老套的剧情,他却不想终止。

    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无私,因为自私。

    如同深嵌在血肉之中的琉璃片,那份带锋利的昳丽,长久下去与血肉交融,成为一体,每次相拥,就嵌深几分。

    “反正,我会治好你的病的。”

    “那你呢?”她偏头问,“你的那些毛病,也要去治吗?”

    “不治的话,也无所谓了。”从前他的那些伤人的话、他的沉默与冷视,往她身上扎得多了,她也就麻木了,或者说,是不在乎了。

    尹渊说要帮她治蛊毒,她便给他解开束缚将他放走,独留自己日复一日地待在房中,等着他有朝一日来到。

    那一日倒是来得快。正好,她身子恢复得差不多,已能下地走动。

    “这就是你说的法子?”她杵在门口,环臂侧身给丫鬟让路,目光落在丫鬟手里端着的药汤。

    “你去哪里寻得的?这药真的能治蛊毒?没这么容易治吧……”她原以为尹渊是在与她耍笑,没料到他是认真的。她原还打算就与体内的蛊耗一辈子,看谁先耗死谁……

    “坐下喝药吧。”尹渊别过眼,未加多言。

    她稍有疑惑,但还是坐到床头,接过丫鬟递来的药碗。

    她嗅了下,就是最寻常不过的中药汤,止不过带了稍许腥味。那腥味独特,不似药材那般腥涩带苦气,是腥中带甜、带酸,难以言喻。

    “这真的有用?”

    男人目移:“……你可以不喝。”

    “泠娘,你可以不喝,要不要喝,全在于你。”

    她翘首叹道:“没事,我喝。”

    说着,她仰头将药水往喉里灌。

    男人陡然瞪大眼。

    未等到她将那碗药喝完,男人拂袖,将药碗掀翻,摔碎在地,余下药水瀽倒满地。

    “这不是治病的药,”她狠瞪着男人,手背揩去唇梢药渍,“这是毒药,对吗?”

    “我就知道,你哪有那么好心,愿意同我妥协。还说什么不想我被困住……呵。”

    她翘首等着毒药发作,等着男人原形毕露地扼住她咽喉,却只等到一句。

    “泠娘,不是毒药,”尹渊拧眉,声音暗哑,“就是治病的药……”

    “治谁的病?”她站起身,“你的吗?”

    男人惶惶:“我不知道……”

    她张唇正想质问他,手腕倏地一暖,迅速热起来,热感从腕间遍及全身,如天降甘霖般润泽她形骸每一丝每一寸,使她不禁抿唇嘤咛,扭头往床上坐去。

    她撩开衣领,露出手臂,抚过肌肤之下逐渐消退的鼓包,骇异抬头:“这……”

    竟然真的是解蛊毒的药。

    男人眙目凝她,寂然转头,抬手拭泪。

    “泠娘,你可知,那碗药是以何物作引?”

    几个小厮抬柜进来,当着她的面打开柜,将其中蜷缩的男子搬出。

    “冷蓁!”

    冷翠烛跪倒在男子身前,不停晃动他肩唤他姓名,怎么也叫不醒,见冷蓁面色惨白浑身僵冷,才陡然意识到,起身扑向尹渊。

    “是你杀了他!这一切都是你的谋划!”她揪住男人衣领,满面惊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疯了吗?”

    尹渊任她推搡,抬手拭去她眼尾不断溢出的热泪:“他就是药引。”

    “他?”她捂住唇,脑袋里一片空白,垂头喃喃,“他为什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解毒的引子……”

    男人冷眼相看她自言自语,勾唇轻笑:“泠娘,父债子偿。”

    “作为一个永久见不得光的野种,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父债子偿。

    她将唇瓣咬得破皮出血,嘶哑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那你呢?”男人阖眸,声音发颤,“你何尝不狠心。”

    “你不是说,从前你是爱我的吗,为什么又骗我呢……那份爱也是假的吗?从一开始就是蓄意图谋,没有一丝真情?”他沉声,“当初你说,能和我有孩子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最幸运的事。原来,不是幸运,是迫不得已。”

    “我竟帮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亲生父亲,甚至以此为寄托……”

    尹渊从何得知此事?

    她竭力抑住恐慌,连连摆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背叛你……”

    “没有背叛?”

    “若无背叛,冷蓁的血又是为何能解你的蛊毒?”男人恍然,“信上说,唯有下蛊者本人与下蛊者血脉相连之人,能解此蛊。”

    “泠娘,你告诉我,冷蓁为什么能解。”

    “……信?什么信?”她睁圆了眼,“你不要道听途说!你听我解释……”

    “你还想怎么骗?”

    男人接过下人递来的信纸,展开念道:“小烛姐姐,见字如晤。”

    他顿了下,抬眼盯她,复念道:“吾与汝总是无缘。未逢汝之时,孤身一人,混吃等死。既遇汝后,却命不久矣。吾自知罪孽深重,既害汝,又负汝颇多。是以,待吾死时,炉鼎中所存之房产地契,悉归汝掌管。再者,冷蓁乃一良善之子,亦为吾于世之孤脉……汝若欲解蛊毒,可取其心头血。”

    “这是他留给你的遗书,我未多念一字,你不信,可以自己看。”

    “心头血?”

    她猛地扒开冷蓁衣领,果真瞧见他胸口肌肤糜红溃烂得不成样子。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冷蓁并非你所出,你也不能这样残忍待他啊!你还有没有良知?你一点都不顾及相处十几年的情谊吗?”

    “你承认了啊……”男人喃喃,“原来我在你心里,只有情谊,只是可以利用之人。”

    冷翠烛闷头抱着冷蓁,一时语塞。

    “蛊毒既已治好,就没必要再费心与我纠缠了。”尹渊垂睫,“噢,对……还有身契……你的身契还在我这里……”

    他说着,拂袖让下人出去,半蹲在她身边,手背轻抚她吓白的脸颊:“病治好了,不用再受欲望驱使对我虚与委蛇了,唯一能牵得住你的孩子也没了……你一定,迫不及待要离开我了吧?”

    “尹渊……”

    男人转过身,不听她言。

    稍顷,下人端着银匣回来,尹渊打开锁,从里拿出一封积满尘土的纸契,展平在桌。

    “当初为你赎身所用去的白银,我会退还给你,当作你的盘缠。除此之外,再给你三百两移迁费、五百两安置费,四百两……”

    她打断道:“你就非要赶我走?”

    男人抬头喝道:“是你偏要闹到如今的地步!”

    话毕,见她失神错愣,他又垂头敛眉,寂然别过头。

    “抱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他叠好纸契,“反正你也不爱我,同我委屈了这么多年,我们这样纠缠下去,双方都不会有善终。所以,是时候做个了结。”

    他握紧手中纸契,将纸梢靠近烛火,任纸张燃烧,逐渐化为灰烬。

    “你走吧,给你的银两稍后会让管事送到你手上。”

    “尹渊。”她站起身,想对他说些什么,视线下移落在他撑在桌面,颤抖的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痕,终是合上唇。

    “这些年,是我负了你,”男人叹声,“让你受累,受苦……不过,你也骗了我,我们之前勉强算是一笔勾销。”

    “一辈子还很长,三十多岁,尚有大好年华。泠娘,从此以后涤故更新,莫重蹈覆辙。”

    冷翠烛攒眉,闷头出屋,走入漫天雪地。

    走到一半,双腿陷进绵软的雪里,她边拔腿,边回过头。

    男人伫立在屋中,碧透雪光映在他面庞,眼泪似的淌了满脸。

    第95章

    自那之后, 冷翠烛就彻底与尹渊断了联系。

    她离家时没带什么别的,就将菟丝子和尤恩带走了,还收下了尹渊让人送给她的盘缠。

    久不经人事, 这下离开她所熟悉的一切, 在新的地方,与新的人打交道, 让她一时适应不来,整日郁郁寡欢。

    后来尤恩提议隐居, 去住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她想着不错, 就带着一鸟一鸡跋山涉水, 挑了处藏在山林里的僻静草屋住下。

    说来, 多亏她之前节俭下了很多钱,那笔钱不但能满足他们三人的温饱, 还让能他们过得很舒适,再加上她手里的那些铺子, 每年给她带来几百两银子的收益,生活自是极为滋润的。

    因住在山林里很难采买得到日常用具和新鲜果蔬,她便雇了几个下人每日出山采买,又雇了几个长工在后山的空地种一些时令蔬果。

    而她,平日就和尤恩赏赏花、喂喂鱼,和菟丝子上山采蘑菇、拔竹笋。

    这样的日子, 若是过一辈子也不错。

    可……时间越长,毛病就愈加无可掩饰。

    菟丝子和尤恩发病的次数愈发多, 还愈加重了,特别菟丝子,一开始只是像之前那样骨痛发热, 到后面咳血、晕厥,几乎是好两天病三天,几年下去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不复往日那般欢乐。

    “我想着,明天再找大夫过来给你们看看。”她抬眼去瞧桌边扒玉米的二人,“听说这个大夫从前是宫里的御医,诊病开药很准,别的大夫治不了的,他都治得了。说不定,这次就能治好呢……”

    “我觉得……”菟丝子拧眉,恹恹放下玉米,“还是算了吧。”

    “若能治好,这几年看了这么多医生,早就治好了。所以,不是医生医术的问题,就是我,还有尤恩的问题啊,我们和这个世界的人不在同一维度,受到的限制,自然也不是这个维度的人能理解的。”

    “就像那些人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害怕,觉得我们是怪物……”

    “谁说的,我就能理解你们。”她走到二人跟前坐下,伸手去摸他们颜色各异的头发,“不就是毛的颜色不一样嘛,那有些人还没有毛呢,比如和尚。”

    “你们不想看大夫的话,就算了罢。”她强撑着笑,“我们活在当下。”

    可是待她孤身出了屋,她还是无可控制地掉眼泪。

    照这样下去,她真害怕这两个小的先一步走,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

    而且,不知怎的,她最近梳头发,发觉白发少了许多,眼角皱纹也渐渐变淡,上街收租,掌柜们都说她生得越来越漂亮,看起来像个二十多岁待字闺中的姑娘……可是,她都快四十了,再怎么恭维她也不得夸她像二十吧?莫非她真在慢慢变年轻?

    她正思索,尤恩从屋里出来,唤了声:“小姐。”

    “啊,”她扭过头,“是你啊尤恩。我正打算去后山看看地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尤恩轻点头:“好的。”

    正是秋日丰收的季节,田地里种的稻谷皆金灿灿的,俟待收获。

    她下地吩咐了长工几句,让他们收稻谷时注意些,莫被蚂蝗咬了,后回去与尤恩一块儿绕着水田信步。

    “那病不治也好,”她微笑道,“说不准,哪天自己就好了呢。”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啊?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

    尤恩颔首:“是有一事。”

    “我担心,我和菟丝子的病症以后会波及小姐。停留在同一个世界过长,且毫无进度,宿主和系统的身体都会出问题,比如说,逆生长,从成人慢慢退化到婴孩。”

    “啊?”她想起自己近来异样,惴惴不安道,“那,怎么样才能有进度……”

    “一般来说,就是按剧情走,直到剧情结局,”尤恩垂眸,“但,尤恩从前与小姐试过了,将故事的主要人物消灭,或是让他陷入无可转圜的境地,也可以。”

    “……消灭主要人物?这,”她低声喃喃,“就是把这本书一开始的主角,尹渊和冷蓁弄死吧。冷蓁已经死了,还剩个尹渊……可我与他五年未见,要怎么想办法杀他?而且他不想见我,我也懒得见他,一见到他,我就联想到之前过的苦日子,还有冷蓁这孩子是如何死的。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准再过几年就寿终正寝了呢。”

    她忸怩道:“我们还是再观望几年吧。”

    她与尤恩在后山逛了一个半时辰,见天色不早,加上下起迷蒙小雨,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回走。

    冷翠烛妆被雨淋花了,忙着回去洁面换衣裳,就走的快些,匆匆将尤恩摔在身后。

    她走到院门口,管家正在那等,见她回来忙过来给她撑伞。

    “小姐,有客人过来,点名道姓说要见您。”

    “啊,”她眨巴眼,“那李叔,你先去招待招待客人吧,给他们泡前不久租户送的顾渚紫笋,我回去更衣,等会儿再来。”

    她给管事安排好事做后,忙撑伞回屋,待回到屋里,先是褪下湿透的衣裙,再用热毛巾揩身子,揩完过后在衣橱里挑了几件得体适合迎客的端庄衣物,走到床边的落地明镜前更衣。

    “唔……”菟丝子从棉被里钻出脑袋,哈欠连连,“你回来了啊。”

    他未着寸缕,全身只由被子去遮,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堪堪搭在肩头的被角随动作一动,就滑落至脊背。

    她边穿衣边扭过头:“你身子好些没?还痛不痛啦?”

    他认真回答:“休息一下就好很多了,没今早那么痛。”

    “你是要去见客人吗?”

    “是啊。”她说,“你再睡一会吧,等我见完客我们再开饭。”

    菟丝子听话地钻回被窝,嘀咕道:“那个客人我看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呢。想不起来是谁了……反正你快一点嘛。”

    她穿好衣服,转身在床头蹲下,手一伸他的头就凑过来,她笑着揉了揉:“好吧。”

    她跟着管事去了宴客厅,前脚还未迈进门,就被里头的吵嚷声吓得后撤。

    “呸!什么破茶啊,都发霉了还煮来给我喝,这么穷酸就不要装大款行吗?去外面扯点草都比这破霉茶来得体面。”

    “呃,这……等一下。”冷翠烛恍然,退后好几步。

    “冷翠烛,我看到你了。”里面女人道,“快点给我进来。”

    “额,好的好的。”她讪讪往里走。

    几年未见,易音琬的脾性倒还与从前一样。

    她让人将易音琬的茶撤下,换作温热的蜂蜜水,还给他们都加了床毛毯,盖在膝上。

    “不知夫人……是如何找到我的?”

    冷翠烛仔细回顾这几年,自己并未与易音琬那边的人有过联系,或者说,她鲜少与除尤恩菟丝子外的其他人交流,只不过偶尔与卢妙莲去外地赏光。

    “嘁,”易音琬冷声,“这当然是不会告诉你,只能说,妹妹啊,我为了找到你,可费了好大的工夫。”

    “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易音琬:“你跟我回去。”

    她指尖捻过杯缘水痕:“回去见尹渊。”

    “啊?”冷翠烛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的啊,妾身不能跟夫人回去,妾身一届罪人,哪里有脸去见……”

    易音琬靠过来抱住她,笑道:“冷娘子呀,别这么急着下决定,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又不会害你。”

    “你不在的这几年,老爷的体质是一年比一年差,终日郁郁寡欢,头发白了大半,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她话锋一转,“你现在和我回去,岂不正好合适?”

    冷翠烛不解:“……什么意思?”

    易音琬勾唇一笑,从袖袍当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搁在桌上。

    冷翠烛与易音琬对上视线,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预感,扭头屏退下人,只留她们二人在厅中。

    易音琬指了指桌上瓷瓶,抱臂道:“这瓶里,装的是世间难得的毒药,仅有这一瓶,无色无味,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可惜,这毒难溶于水,要想发挥它的效力,需要以人做引。”

    她对易音琬的企图一知半解,敛声去问:“夫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用这毒,去送尹渊上路。”

    易音琬叹声:“虽说老爷的死期估计就是这几年,但尹渊这人丝毫不顾及我与他的夫妻情谊,竟只打算给我留一成遗产,余下九成全捐给官府,用来兴修土木!”说着,她猛拍桌子。

    “他既不仁,我当然也就不义了。”

    冷翠烛听得直皱眉头:“……夫人,我为什么要帮你。”

    易音琬要害尹渊这事,她不在乎,毕竟也是好几年未见的旧人了,在乎他干嘛,她只是觉得,易音琬很莫名其妙,还不想再次牵扯进泥潭。

    易音琬握住她双手:“冷娘子,只有你能帮我了啊!”

    “老爷这些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对待其余一切都是淡淡的,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投毒的呀!”

    “你放心,这事若真成了,你就是大功臣,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到手的遗产,你三我七。”

    她沉吟片刻:“他手里,应该没多少钱了吧?”

    之前她走的时候,尹渊给了她千两白银,再加上易音琬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尹渊又是个对外人极为慷慨的……她不信一个四品官员的俸禄有这么多,多到足够支撑这么大的开支,尹渊那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性子,也不像会贪赃纳贿的。

    易音琬呵呵直笑:“唉,哪能啊。”

    “你是不知,他整日都泡在官府,近来又升了一品,风光得很,每天上门求他出面的人都踏破门槛喽。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怎么可能没钱,就算他没钱,也有人眼巴巴地给他送钱。”

    “所以,娘子,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她拧眉:“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呀,”易音琬打断她说,“我记得,你们当初似乎闹得很不愉快吧?你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走了。我还是过后发觉你不在,跟人打听才知道你与尹渊决裂这事的。”

    “蹉跎你十几年光阴,到最后不欢而散……这样狼狈的结局,你甘心么?”

    “你一定很恨他吧?”

    她恨他?

    她恨他吗?

    松快的日子过太久,对于从前受到过的辛酸折磨,冷翠烛淡忘许多,尹渊、姒青……那些男人,如过眼云烟一般,逐渐在回忆当中湮没。

    从前,她一定是恨的他,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咒诅他,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可惜她当时奈何不了他,还要包容他的所有骄傲与脆弱。

    冷翠烛深知,她不能替当初的自己去原谅尹渊。

    她倒是能为当初的自己报雠雪恨。

    “音琬,”她垂首,轻答了句,“我会同你回去的。”

    第96章

    冷翠烛想着, 还是没让菟丝子和尤恩与她一道回去,这毕竟是她与尹渊的恩怨,将他们牵扯进太多, 对相方都不好。

    她便只同他们说是南下去与卢妙莲办事, 要在那住上个十天半月。

    “你不能早一点回来吗……”菟丝子环抱住她,有些委屈地仰起头, “那个什么小莲,就这么让你牵挂?你不在家, 我都没心情打扮了。”

    “哎呀, ”她忙摸摸菟丝子的头, “如果事情处理的比较快, 我就会提前回来的, 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菟丝子:“那你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国庆吗?”

    “呃,你说的是中秋吧?”她点头, “那时应该就回来了。”

    “尤恩,以后的日子就要麻烦你多操劳, 若是在收账上遇到什么难以处理的,就去找李叔,他在这方面有经验。”她将手中账本递给床边男人。

    “好的,小姐。”尤恩点头,接过账本,瞟了眼窗外月辉, “天色不早了。”

    闻言,菟丝子像得了软骨症般瘫在床上, 哈欠不已。

    “唔……今天是不是该我了呀?”他边蠕动身体往被窝里钻,边嘀咕,“快点睡觉吧宿主, 你明天还要早起出发呢,可别耽误喽。”

    “欸你不是昨天才……”

    她抬头与床边男人面面厮觑。

    尤恩柔声:“小姐,那我走了。”

    “等等,”她倏地叫住他,扭头瞥了眼偌大的床铺,“这床蛮大……其实可以三个人一起的。”

    “我不同意!”

    “哦,好啊,”她挑眉,“那你就睡这里吧,好好休息,我和尤恩换间房睡,别打搅到你。”

    “唉别!”菟丝子拉住她衣裙,扭扭捏捏,“一起睡就一起睡嘛。那你睡中间哦。”

    三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冷翠烛睡在中间,被身边的两个人拥着,有些挤。

    菟丝子抱了她一会儿,笑眯眯往被窝里钻。

    她半阖上眼:“早些睡吧,都很累了。”

    说着,迷迷糊糊翻身往尤恩怀里钻,嗅他枕上发丝。

    菟丝子倏地掀开被子,睁圆了眼:“你不是说要——”他想到什么,合上唇,羞愤不已。

    躺回去后,复想抱她,她却已缩到了别人的怀里,只能愤愤扣住她肩头,两只清亮的眼睛瞪来瞪去。

    冷翠烛:“你们在家里,一定要好好相处哦,少打架。”

    “特别是菟丝子你,别那么好斗,别总是在别人面前犯贱,打又打不过……以后背上的毛被薅秃了可就没人帮你敷药了。”

    菟丝子白眼,但还是乖乖答道:“知道啦。”

    “我一定和尤恩哥哥好好相处,绝不打架。”

    尤恩微笑答道:“我也会的。”

    翌日天未亮,冷翠烛就与易音琬一道上了马车,启程回尹府。

    因尹渊升职,尹府便从县城搬到了京城西郊,那条街所住的要么是皇亲贵胄,要么就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京城和县城比起来可远的多,那么长的路程,少说也要花上个十天半月,正好,易音琬与她有充足的时间为接下来的计划筹谋。

    “这毒,我先匀少半给你,让你适应适应。”

    她接过瓷瓶:“这,怎么适应?”

    “服下去,毒会从内里蔓延到皮肤,你与他亲密时,他就会在无意之中服下你肌肤上的毒。”易音琬说,“这也是我非要找你襄助的原因,毕竟只有你能近身。”

    “当然,这毒对你的身体会有一定损伤,但不多,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可以重新谈条件,或是……”她转眸瞟了眼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秋景,“你好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吧?”

    “没事。”她摆摆脑袋,“夫人,我接受得了。”

    “噢……”易音琬上下打量她了遍,“果然呢。他们都说你在深山老林里和妖精同吃同住,抓过路人吃,看来是真的啊,我说怎么瞧着,你比当初还年轻。吃人肉真的会让人返老还童么?”

    易音琬说的对又不对,她自知自己辩解不出个所以然,回答说:“……应该吧。”

    “罢了罢了,”易音琬叹声,“我不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莫到时候又怯场。”

    “京中关系错综复杂,你就不要对外宣称自己从前与尹渊的关系了,恐惹人非议,我对外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侄女,反正你现在看着这么嫩,没人会起疑心的。”

    “那尹渊那边……”冷翠烛蹙额,“也要这么介绍吗?”

    “说当然是要这么说,不过……”易音琬勾唇笑道,“大家都心知肚明嘛,他也当然认得出是你。”

    “实不相瞒,你这种长相的女人好找,我也找过几个和你长得相像带到他面前相看,他每次都摆出一副家里死了人的晦气模样……然后难过地撇下所有人,也不管具体是什么场合。这种整天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男人真可怕,特别不懂得什么叫做体面、分寸。”

    “所以后来我就放弃了,转而委托人打听你的下落。”

    “这样啊……”

    冷翠烛不是第一次受人委托做这种事,她自然明白,那些人找到她,央托她办事,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有多丰姿冶丽,讲起话来多温柔似水,无非因为她恰巧是那些男人心中的执念罢,无论怨恨,还是愧疚……只是她不明白,当初是尹渊非要赶她走,非不肯原谅她,为什么又要念她这么久。

    比起痴情,她更觉得他蠢,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夺他性命。

    而且,她也没见之前她受苦的时候他有多痴情,帮她提桶水都不愿。如果这些男人的深情是让心安的女人受苦的话,她宁可不要。

    到了京城,易音琬先将她安置在客栈之中,给她付了三天的房费后,就带着她上街买衣裳首饰和胭脂水粉。

    冷翠烛是第一次来京城,从前在县城哪见过京城这么大的排场,各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街上行人皆金装玉裹,富贵逼人。

    “你带的那些衣服都太素且过时了,我带你去买几件今年时兴的成衣,再买几块料子以后裁衣。”

    易音琬扭头,将停下来看杂耍的她拉拽着往前走:“我叫你紧跟着我啊乡巴佬!你这个乡下人连杂技都没看过吗?到时候走散被胡人骗走就好耍了!”

    “对不起夫人……”她闷闷垂头,任易音琬拉着走。

    她们在夜市街逛了好几个时辰,一直逛到摊贩收摊,耍杂技的也收拾东西准备歇业,才依依不舍地带着采买来的东西离开。

    易音琬坐马车回尹府,她就抱着一大包衣裳首饰走回客栈。

    回了客栈,她先是回房间将新买的衣裳首饰给换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不得不说,京城卖的衣服确实是和她以前买的那些不一样,样式好看,做工精美,价格还实惠。玫粉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娇艳。

    她梳了个慵懒的灵蛇髻,往头上簪了朵粉绒花,下楼觅食去。

    即便时辰已晚,隔壁的酒楼依旧热热闹闹的,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忙碌的活计也多。

    她在大堂挑了个偏僻角落桌下,接过伙计递来的菜单,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怎么了娘子?”

    “没怎么,哈哈……”她冲伙计讪讪答道,“容我,琢磨琢磨……”

    菜单上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那字体于她而言很生僻,她只在钱币上见过,菟丝子说那是什么……小篆,也不知道他是咋认识的。

    冷翠烛实在是没法子,想着这五湖四海的人吃的东西应该差不多,就在菜单上随手指了几个。

    怕太贵付不起,就指了两个。

    少顷,伙计端着一碟腌咸菜过来,身后跟了个乐师。

    “娘子,你点的腌咸菜和古琴曲上齐了。”

    “啊、啊?”她脸唰的红透,“谢谢。”

    毕竟是她自己点的,也赖不了别人,她只能边坐着吃咸菜,边等乐师给她弹曲。

    乐师抱着古琴,叹了口气,苦恼闭眼。

    “娘子,可否让我休息下再弹,我胸口疼得慌。”

    “没事,你先休息吧。”她颔首,“这么晚还要干活,真是辛苦你了。”

    “谢娘子体谅。”乐师长舒口气,“我方才才从包房里出来,给郡王一行人弹了将近三个时辰的琴,中途没歇过,唉……”

    “郡王?”

    她问:“可是那个有好多房妾室,好多位女儿的郡王?”

    “是啊是啊,听说最近又要嫁女儿了,正到处相看合适的有为后生呢,这不,今晚才设宴相看了一个从三品官员家的独子,正和他家长辈谈入赘呢。”

    乐师愤恨捶膝:“这些有钱人还真是闲得没事做啊……简直和书里讲的一模一样,什么什么猪肉臭!”

    “额,”她干笑几声作罢,“你先坐这儿休息吧,我再去点几个菜。”

    她趁机往楼上去,边爬楼梯,边窃听过路人的话,得知郡王的包厢在六楼,忙不迭往楼上赶。

    虽说已过去五年,但她仍记得安宁县主,并且夜里总是不安,对县主常觉亏欠。

    就算她不能出面为县主雪耻,也想去见见县主的生父,若能向县主生父透露一下当年之事的内幕,这样,她心中罪孽也减轻几分。

    上了六楼,她跟在一群女使身后,想着这么多人赶着去同一个地方,定是郡王的包厢错不了。

    跟着跟着,她发觉不对。

    自己竟跟着女使们进了盥洗室。

    趁女使们忙着卸妆,她匆匆出了门,还未看清眼前路,就撞到过路人身上,撞得头昏脑涨,额间生疼。

    “啧,走路看路啊!”男人骂道,“我搁门口抽个烟,你急火火就往我身上撞,烟头把你烫到了算谁的?我可没钱给你。”他身上有烟气,还带了些醉人的酒气。

    她弯腰,道歉连连:“这位官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自己走路不看路,不算你的,算我的……”

    “当然算你的!”

    男人掐灭手头卷烟,睇见熟人,举手挥道:“尹兄!我在这、我在这!”他嗓门大的很,一开口整个过道的人都转头齐刷刷盯他。

    尹兄自是不例外。

    尹渊站在栏杆边,垂眸凝视楼下来去匆忙的行人,听见唤声,疲惫地抬起眼帘,在目光望定那瞬陡然愣住。

    而后,寂然的眉目有了神色,只不过是空寥寥的,漫无边际的悲戚、惆怅。

    “尹兄!”男人忙跑到尹渊跟前,发觉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原处,困惑扭头,瞧瞧冷翠烛,复瞧瞧他。

    “尹兄和这位娘子认识?”

    没想到竟这么猝不及防地与尹渊再见面,冷翠烛低头吸气,尚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不认识。”尹渊答了句,转身往回走。

    “欸!等等我呀尹兄!”男人赶忙跟在他身后。

    冷翠烛被撇在原地,她愣怔抬头,盯着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走过拐角消失不见,稍稍松了口气。

    尹渊应和那个在过道抽烟的男人一样,都是来这应酬的吧?说不准赴的就是郡王的宴席。

    看来,此地是不宜多待了,郡王可以以后再找,若是被尹渊抓到打她个措手无策就不好了,易音琬再三提醒过她一切行动都要先商量再实施。

    她回了客栈,问掌柜要了几块白面饼简单填饱肚子后就回屋沐浴了去。

    她才在浴桶里泡了一小会儿澡,客栈小二就在外面叩门,边叩边道:“娘子,有客找您,他好像还挺着急的啊!”

    “啊?”她暗忖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半夜来找她的只会是易音琬,说不准是什么要紧事,便答,“好的,我马上来,劳烦她等等。”

    她从浴桶里出来,来不及擦身,随手挑了件浴袍穿上,拢紧衣领。

    “易……”她推开门,“尹?”

    她瞪大眼,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趁这个功夫男人已关门走进房中。

    他尚且什么都未说,就俯身抱住她,深埋在她肩颈。

    “我好想你。”

    温凉的泪顺着颈窝,滴落进她胸口,与半干的水痕混杂。

    “我……”她展眉,顺势去说,“我也想你。”

    “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因为我想你,我舍不得你,”她柔声细语,“我不想再离开你,以后,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不要再赶我走,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再没有那么多光阴能去蹉跎……”

    他瞵着她眉眼,半晌才答:“我要你发誓。”

    “嗯,我发……”

    言之未尽,犹如狂风骤雨般的吻就落了下来,从唇畔到脖际,再扯开衣袍,去吻她颤动的背,直到腿根。

    她倒在榻上,仰头望定房梁,眉梢微颤。

    在沐浴之前,她将那小半瓶毒药服了下去,现在差不多也到见效的时刻了……——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之后就隔日更。[竖耳兔头]

    第97章

    卯时, 从窗外透进来微微的曙色,冷翠烛喉头发紧,起身找水喝, 却被男人从后揽住腰, 不让她走。

    “天亮了,”她回首, 眉眼盈起一捧温软的笑意,“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呀。”

    尹渊眼下乌青抽动, 抿了抿稍白的唇:“再待片刻。”

    他将她揽回怀中。

    冷翠烛靠在他肩头, 把玩他颈间斑白的发, 将其缠绕在指, 绕了一圈又一圈, 抬睫眈视着她。

    男人借着曦光扫过她面庞,手背轻抚她细腻没有一丝褶皱的肌肤, 魂不守舍地垂下眼,竟不敢去看她双目。

    “你还是那么姣丽美好, ”他收回手,“不再年轻的,是我。”

    “是啊,”她勾唇,握住他的手,引他去抚她面颊, “官人,我的容颜和当年与你初次见面的比起来, 应相差无几吧?”

    “你在我心里,也同当年相差无几。”

    此话一出,他更为悲戚, 毕竟,容颜的苍老肉眼可观。激情时分,他可以心无旁骛,满心满眼都是她,待到爱欲褪去,赤裸的现实就逐渐呈现在他眼前。

    “你同我回去罢,”他道,“我会让他们对从前发生的种种……守口如瓶,不会伤害到你丝毫。”

    “是我对不起你,”她攒眉,“大人,妾身没脸回去,妾身是罪人……”

    “泠娘,”尹渊叫住她,“你固然有错,但之前的事,我也难辞其咎。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与我也不会分别许久。”

    “我现在只想同你相陪,此前种种,此后桩桩,皆不重要。”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她喃喃自语,“万一他们不接纳我。”

    “我早就是孤家寡人了,”他抱紧她,“你不在的这五年,时间过得好慢,每一天都度日如年……那些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在我眼里,不及你的一丝一毫。”

    “我记得从前你说我没出息,所以这几年,我一门心思栽在官场,期望有朝一日待我功成名就,你在远方听到我的佳绩,能够后悔……”

    “是啊,你做到了,”她笑,“尹大人。”

    冷翠烛对此没什么感受。这几年她压根不晓得尹渊在干嘛,是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在意他了,还打听那些做什么?更别说因为他加官进爵就后悔离开,对他回心转意。

    这世上卓越有为的男人多了去,何必单恋一支花呢。

    八月初六,尹渊将她接回了尹府,以远房亲戚的身份暂住。

    这事她提前与易音琬商议好了,所以易音琬并不稀奇,面无神色地接过她奉上的茶。

    “对了,”她抿了口茶水,“这府上还有位小公子,我带你去见见吧。”

    刚下完一场雨,园中各处尚是湿漉的,易音琬带着冷翠烛穿过长廊,停在凉轩。

    冷翠烛不经意扭头,瞥见路过那人,愕然睁圆了眼。

    “冷蓁!”

    她跑到那人跟前,拉住他手臂,声音颤抖:“你竟然……你竟然还活着!”

    冷蓁微微失神,视线扫过她面庞,甩开手:“我不认识你,也不叫什么冷蓁,我现在姓尹!”

    说着,他咳嗽着拢拢肩上披的雀羽大氅,侧过身正衣冠。时隔五年,他的面容与从前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气质与从前截然不同,沉稳庄重了许多,一副道貌岸然的望族子弟模样。

    “我是你娘啊,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放屁!你才不是我娘!我没有你这种娘。”

    冷蓁仰头,睇见一旁站着的易音琬,笑逐颜开地迎上去:“母亲,您回来了。”

    “嗯,”易音琬没给他视线,“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也给学究检查了。”

    “那就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冷蓁闻声就走,冷翠烛忙去追:“欸冷蓁!”

    她复抓住他袖袍,刚想开口,就被他猛地一甩,她一个不稳仰头往地上摔去。

    幸亏被人从后护住后脑,揽住她腰肢,没让她摔地上。

    “娘子,”江觅觅将她扶稳,微笑道,“小心些。这地砖才浸了雨水,稍不注意就容易打滑。”

    “觅觅姑娘……”她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泛些,应声答道,“谢谢觅觅姑娘,我以后,会注意的。”

    见冷翠烛与江觅觅有说有笑,冷蓁咬牙,将江觅觅往回拉:“回去了!”

    “啊对……该回去了,”江觅觅扭头,冲冷翠烛告别,“娘子,我和少爷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找您。”

    “咦。”

    冷翠烛盯着手牵手往屋里走的冷蓁与江觅觅,狐疑侧目,与易音琬对上视线。

    易音琬娓娓道来:“自从你走后,老爷就把冷蓁划到我的名下,他现在姓尹,是尹府的长子、嫡子、独子。也不知为何,尹渊突然就对这孩子这么好了,给他找学究补课,命人教他礼乐骑射,这不,最近还在给他张罗婚事呢。”

    “至于他和那个江觅觅,我也不知道两个人是何时搞到一起的,”易音琬呵呵笑道,“前不久两个人被我捉奸在床,尹渊非但不因他和小妈暗通款曲而罚他,还成全了他和江觅觅,把江觅觅赐给他做妾室。”

    “这……”冷翠烛咬唇。

    她还以为冷蓁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没想到这几年一直被尹渊养着,还养得很好。可尹渊他分明知道,冷蓁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又要待冷蓁这般好?

    易音琬:“或许他是因为对你亏欠。”

    “不过翠烛,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个道理你应是最明白不过的吧?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只是想让你不要活得不明不白。”

    “夫人,我明白……”她颔首,“余下的药量,您可以给我了,我会一点不剩地用完的。”

    易音琬斜眼睨她,赏识点头。

    冷翠烛回来的目的毕竟不是为了与冷蓁认亲,论什么姓尹还是姓冷,说实在的,冷蓁和皇帝一个姓她都无暇去管,她这段时间要一门心思扑在尹渊身上。早点解决尹渊,她就能早点脱离漩涡。

    冷蓁要娶谁纳谁,就随他去罢。

    ……其实她觉着,江觅觅和冷蓁还蛮配的,她之前就有预感,江觅觅能治得了他。

    自她进了尹府,尹渊每日下朝过后都早早归府,直奔她的寝房。

    “给我的?”她接过男人递来的手镯,举到窗前瞧了瞧,“我已经有够多首饰了……”

    尹渊牵起她双手,仔细摩挲她手背肌肤:“不够。”

    “我想将以前亏欠你的,全偿还给你。原先是我太骄矜自负,误了你的一腔真心。这几年我想了很多,也想通了很多……世事茫茫难料,只要你愿意一直陪着我,你的一切过错便都不是过错。”

    他轻阖上眼:“只要你一直伴我身侧……。当初让你走,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大错事。”

    她蹙额,黯黯抱住他。

    “你有没有去看我们的孩子?”男人沉声,“如果你还愿意让我做他父亲的话……”

    她“嗯”了一声:“去看了。这几年,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冷蓁是我的孩子,这无关血脉,无关亲情……只有关于你,他是你的孩子、你的血脉,这便足矣。”

    “冷蓁的婚事,我会好生为他打算的。”他道,“郡王府上的小女儿到了适婚的年纪,让他入赘过去,可以享一生的荣华富贵。”

    冷翠烛点头。冷蓁无才无德,仅一张脸生得还不错,入赘到有权有势的人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这当然好,但……郡王和那位小姐,真的看得上冷蓁吗?”

    “等价置换罢,”尹渊叹声,“若实在看不上,就多备些彩礼。”

    “劳你费心。”她垂头靠在他胸膛,启唇,“我们休息吧?我换了澡豆,不知你尝不尝得出,是什么香味的。”

    男人深埋进她领口,少顷抬头:“是栀子?”

    她勾唇不语,将衣领拉至肩头,一手指尖捻弄他额间发丝,一手指尖勾住他腰带,妖娆意态,不甚羞涩,同他往一旁桌上倒去。

    待做完事,尹渊沐浴过后卧在榻上歇息,她穿好衣衫起床,趁这个空荡掏出口袋里早已揉皱的纸,在纸上未圆满的“正”字多划了一笔,又回过头去数前面完整的“正”字,掰掰手指头。

    算上这次,就是二十三次。照这样下去,尹渊身体欠安,应就是这两天了……

    她合上纸,将其塞回口袋,骤然听见声咳嗽,那咳声是从内室传来的。

    她撩开纱帘,眼见尹渊正坐在榻上,掩唇的帕上多了块暗红血渍。

    “尹渊,”她盱盱睁圆了眼,指向他手中丝帕,“这、这是怎么了?”

    “无事。”男人叠好丝帕,随手丢在架上水盆,暗红色的血在水中晕染开来,如雾般缥缈。

    “痼疾而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坐到男人身侧,指尖轻点他唇梢血渍,泪眼愁眉,“我是不是折腾你太过了……”

    男人揽住她肩膀,徐缓摇头。

    她嗫嚅道:“你且在这休息,我去后厨,让他们给你熬些滋补的粥。你早上就没来得及吃,方才那样倒弄,一定累了,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说不准顽疾能有所好转。”

    她将尹渊安置好,出屋往后厨走。

    路遇江觅觅从冷蓁房中出来,她便同江觅觅打了个招呼。

    江觅觅:“娘子可有空?”

    “有是有,”冷翠烛翘首,“但我正打算去厨房让厨师给老爷熬个粥呢。怎么了?”

    “熬粥之事,我让我的小厨房为娘子做就行了。”江觅觅抿唇,“娘子就抽个空,与我叙叙旧吧?妾身勉强也算是娘子的儿媳呢。”

    她架不住江觅觅再三邀请,与江觅觅找了处无人的亭轩。

    “娘子时隔几年回到尹府,想必是心怀目的的吧?”

    她自知瞒江觅觅又瞒不住,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是自然。”

    “觅觅姑娘呢,费尽心机,辗转在父子二人身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妾身不问娘子的企图,”江觅觅眯起眼,温言道,“娘子便也不要打听妾身的意图,这样两全其美……好罢?”

    “妾身只希望,娘子以后莫对我落井下石。”

    “不会的。”冷翠烛淡淡,“陈大人且放心。”

    “虽说我不理解你为何要蛰伏在尹府这么些年,但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也有你的追求。我与陈大人,不,是我与觅觅姑娘从始至终都是同盟,怎么会对你落井下石呢……”

    “娘子,”江觅觅猛然睁大眼,“你知晓我的身份?你是从何猜出……”

    “这个,猜不出才奇怪吧。”

    冷翠烛一开始以为陈浔是男扮女装成江觅觅,后面在盐场亲眼目睹陈浔掏出裆下具物,再加上她观察过江觅觅的身体,与寻常女子略有不同,似是长时间裹胸造成的遗症。

    她稍稍联想,就确认了,至于什么时候有这个猜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真是辛苦你整天装扮来装扮去了。你县上的官职还在吗?平日里不用去点卯?”

    “之前要,后来搬到京城,就向那边请假,说家中父亲病逝,辞官归家守孝。”

    “啊,你辞官了呀。”冷翠烛暗忖江觅觅这一出真是好不值当。

    “……娘子既已知晓,那我以后就不瞒了。”江觅觅垂头,心绪复杂,“觅觅该回去了,少爷那边还在等我。”

    “嗯,记得让小厨房把粥送来。”

    江觅觅拜别冷翠烛,回了寝房。

    冷蓁见她回来,从床上坐起:“你又去哪里了?”

    “出门透气啊,”她坐到冷蓁身边,捻起桌上果碟里的葡萄,送到他唇边,“遇上你原先的母亲,就勉强聊了几句。”

    冷蓁撇唇,不悦道:“你少和她往来。”

    “当初她抛下我离开,让我只能跟着尹渊这厮讨生活,那段日子所受的委屈耻辱,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咬牙,“见我出息了,当上了高官家里的公子哥,她又回来寻我,想让我认她……痴心妄想!”

    “哎呀,别为了不值当的人动气。”江觅觅勾唇,轻抚冷蓁脊背。

    冷蓁睨她一眼:“你昨日,是不是背着我去郡王府见了郡王?”

    她抚背的手一顿,脸上笑意烟消云散:“你听我解释,蓁蓁……”

    冷蓁甩开她的手,嫌恶道:“别叫我这个!恶心得要死。”

    “江觅觅,我警告你,别在背地里动手动脚,别想着破坏我的婚事!”

    “啊,可是……”江觅觅瘪唇,呜咽道,“我好害怕。”

    “害怕你将那个女人娶进门,对我的兴趣会逐渐淡漠……万一你爱上她,不爱我了,我该何去何从……”

    冷蓁眉心一紧,语气平缓了些:“所以,就安分些,别让我烦心。”

    “我答应过你,待将县主娶进门,先让她过两年安生日子给我诞下孩子,让她放松警惕,再找机会杀了她。这样,我既能得到她父亲支持谋个一官半职,还能等风波平息下来后让你做续弦。”

    “真的吗?”江觅觅大喜过望,扑进他怀中,“少爷,觅觅不知真该怎么报答你。”

    “听话,”冷蓁从袖袍当中拿出一小块中空的指骨,戴到她指上,“能为我所用,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冷蓁并不爱江觅觅,他只是看中她的乖巧顺从,她的不择手段,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一把利刃。

    这几年,她出谋划策,为他扫清了许多障碍,使他抽筋剥骨般迅速成长,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在府中是下人们唯命是从的少爷,在外是在京中卓有声望的新秀子弟,如今,又要与郡王家的嫡女联姻……这些种种,他从前想都不敢想。

    江觅觅是一把趁手的利刃,比从前那个庶出的县主,也就是他未婚妻的好姐姐要聪慧得多。

    只是他没想到,这把利刃终究会刺向他自己。

    第98章

    冷翠烛与易音琬的谋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尹渊的骸体愈发衰弱的同时, 冷翠烛的身体也慢慢地冒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体内毒药带来的副作用, 不足以夺她性命, 却能如针扎般日复一日地折磨她。

    “这些止痛的丹药,你带回去, 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易音琬将药瓶搁到桌上,“进展得不错, 今早我见他, 面色愈发苍白了。翠烛妹妹, 你很中用, 没让我失望。”

    “待到他过世, 我会将消解你体内毒素的药给你,但, ”她翘唇,“在此之前, 你要从他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冷翠烛拿起药瓶,收入囊中。

    易音琬:“他的遗嘱。”

    “那遗嘱之前我看过看过一次,内容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他要将大半财产都捐出去。有那封遗嘱在,他死后我们就拿不到所有钱财,所以你必须找个办法把那封遗嘱偷出来, 毁掉或是换掉……怎样都可以,但一定要在他归西前把那张纸给拿到手!”

    冷翠烛沉吟片刻:“音琬, 你之前没同我说过这个。”

    “你不愿?”

    易音琬有些着急:“不愿就算了,我又不是只能靠你,我还可以找别人。比如……冷蓁, 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是个毒师,你现在用的这瓶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就是他配的,他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他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孽竖,只要我给够你儿子钱,你儿子就会帮我!”

    冷翠烛:“……夫人,那是你儿子。”

    “妾身不是不愿帮夫人,妾身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做,怕自己分身乏术,把这事给搞砸了……”

    “你的分成,我会提高到四成,足够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我会想办法的。”她道。

    冷翠烛惴惴不安地回了寝房。

    算算时间,尹渊也该下朝回来了,她便换了件颜色鲜亮的衣裙,还戴上了他上次送她的和田玉镯。

    到了该像往常一样服用避子药的时刻,她却移开手,转而拿起放在一旁的止痛药,揣进兜里。

    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与尹渊圆房,有时是早晚各一次,有时候他回来得比较早,两个人就会闷头栽进床铺,从晌午一直到午夜……尹渊似是被她调教出来了,在这种事上不像从前那般退避三舍,或是敷衍搪塞,他要比几年前要专心致志得多。

    年岁愈长,身心欲瘁,耐力却愈长久,倒是奇怪。

    既然要寻求遗嘱的下落,她觉得,更应该侧重于攻心,慢慢从他口中套出。

    她与尹渊总是相依相偎,但鲜少交心,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想了解他的内心所想,他的忏悔、弥补她全不在乎,只想让他快点到床上去。

    所以这次,就不急于卿卿我我了吧?不如同他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上床的机会多的是,谈心的时机少有。

    她进书房时,尹渊正坐在榻上服药,见她进来,放下药盅起身迎她。

    “我还要一会儿……”他目移道。

    “坐。”她复述道,“呃,先坐下。”

    “你这是……在吃药?”她指了指桌上药盅,“你的病,还是没见好吗……”

    “嗯。”他答,“不指望了。”

    她抬眸扫视男人毫无血色的面庞,以及他鼻梁上的浅青青筋、眼下的那一抹如遭锈蚀般的青绿泪沟,稍稍沉吟。

    “可是我怕……”她咬唇,“有朝一日,你会猝不及防地离去,从我的身边离开。我舍不得你,我们好不容易再重逢。”

    话毕,尹渊明显一愣。

    “我以为……你并不期盼与我再遇见,你那么怨我,恨我,我还以为……”

    她打断他:“可是我爱你。”

    “我还记得,那晚你说……因为你爱我,而我不爱你。可是尹渊,其实我是爱你的,只是当初,怨恨远大过爱恋。所以我不能说,也不怨去说,我还爱着你,对你还有残存着期待。”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个果敢决绝的人,我若真有那么坚定,早在十几年前就离开你了。”她低语喃喃,“我无比期盼你能变好……而现在,你已经改正了,你是个很好的夫君、很好的父亲,你对我仁至义尽,将蓁蓁照顾得也很不错,我便没那么恨了……”

    男人拧眉,缄声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你的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好,”她长叹道,“所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想念你所带给我的一切……在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毫无底线地包涵我,那么爱我。”

    “夫君……”

    “泠娘,”男人拥她更紧,埋头嗅她发丝香气,“我想为你拟一份遗嘱。”

    “帮我把书桌上的木椟拿来,好吗?”

    “嗯……”她拭去眼尾泪水,微微颔首。

    在将木椟拿给尹渊前,她先趁尹渊靠在榻上恍神,打开木椟查看了下,翻开其中摆放规整的纸笔,找到了垫在最下面的牛皮纸。

    打开扫了一通,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有易音琬冷蓁等人的名字,还有数字和印章,应就是易音琬说的遗嘱没错。

    她合上木椟,转身将其捧到尹渊跟前。

    男人勉强止住咳嗽,先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再去接木椟,从里面拿出支兔毫笔,复抽出一叠纸,展平在桌,蘸墨提笔写字。

    “这是……”她凑过去,有点认不全指上的字,抬头问他,“这是写的什么?”

    “待我过世,我会将和离书交给易音琬那方,让她改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从始至终都身不由己,这样也好。”

    他垂睫,对她说:“之后,我会将冷蓁重新归于你的名下,但,他还是尹家唯一的公子……我的意思是,我想在我尚有余力的时候,将你抬为平妻,这样,待我离世,易音琬也改嫁后,你就是府里的女主人了,也是唯一的主人……冷蓁虽名义上是家主,但也要受你的桎梏。”

    她蹙额:“听起来是好,可……”

    可她不想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宅大院。

    她不想好不容易与他脱离,仍要一辈子困束在他的阴影之下。

    她不想做什么尹府的女主人。

    藕断丝连,不如剥骨抽筋。

    她阖眸,话锋一转:“好,就这样写吧。”

    尹渊将遗嘱立完盖好章,复从木椟里找出那卷牛皮纸,打开灯罩塞进燃烧的灯芯之中,任其点燃烧尽。

    他将那封新写的遗嘱叠好递到她手中:“还是放回去罢。”

    “嗯。”她点头,一手捏纸页,一手捧木椟,“你要不要回屋睡睡?见你挺累的。”

    男人遂她的意,徐徐从榻上起身。

    她复瞟了眼,转身走回书桌,见身后没了动静,放下心来,并未将那张新写的遗嘱放回木椟之中,而是灯罩,望着跃动的火苗,一点点将那张纸撕成碎片,一片片地,将其放在火上点燃。

    火光映照在她眼眸,她凝神,见碎片太多,索性将那一捧碎纸都倾倒在火烛之上。

    纸上墨迹被烘烤得噼啪作响,她掏出兜里药瓶,边嚼药丸边拿笔把纸屑往火上刨。

    “你在做什么?”

    “啊,”她猛地回头,被吓得后撤连连,支支吾吾,“我、我……尹渊,我……”

    手中药瓶摔在地上,碎成两半,里面的药丸全洒了出来。

    “你……”尹渊眉心紧蹙,徐徐从门口走到她身边,转眸瞥见灯上已燃尽的纸屑,低头盯见地上碎裂的药瓶。

    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启唇想问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垂头愣愣盯着地上药瓶。

    “你对我说的那些海誓山盟,就只是你的违心之论吗?”他万念俱灰,“你还是无法接受我……对吗?你说的那些,只是在哄我,演给我一人看的……”

    “尹渊,你听我说。”她抓住男人手臂,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解释,“我……”

    “不必了,不重要了。”男人扭头眈她,惨白的面庞蓦地涌起一抹红潮,猝然间吐出鲜血,将衣襟染透。

    “尹渊!”

    冷翠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尹渊竟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所有事情皆发生得太突然,几乎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从原先那个能抱得住她,还能开口与她谈心的男人,成了一具卧床不起的病体残躯。

    大夫说,他的身体已无可转圜的余地,易音琬听后,便张罗着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提前布置白幡白绸。

    自从尹渊重病在床,府里就热闹起来,每天上门拜访的人排成长龙,不是尹渊的同僚,就是曾受过他恩泽的平头百姓,连原先县上的人民也大老远坐马车过来看望他。拜访的人太多,易音琬担心出什么问题,就闭上房门不让尹渊见客,将那些人全推给冷蓁,让他招待,冷蓁倒乐此不彼。

    这几天近身陪着尹渊的,便只有冷翠烛一人。两人无论昼夜都待在屋里,门窗都被巨大的黑绸遮盖,透不进丝毫光亮,外面的一切争论、吵闹,皆与他们无关。

    尹渊不愿理冷翠烛,她同样也不知该如何对他开口,两人便只是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视线都停留在黢黑无光的窗棂,一盯就是一整天。

    某日,男人盯着窗棂,漠然收回视线。

    “你走吧。”

    她回过头:“尹渊,你又要再次推开我吗?以后……”

    “泠娘,”他冷声,“我们不会有以后了。”

    “我毁了你,你也毁了我,我们两清。”

    “两清?”她泪眼涟涟,“那,你还爱我吗?”

    男人见她垂眸落泪,恍惚了瞬,迟愣良久,道:“……爱。”

    “可我的爱,又有何用……”

    她倏然扑进他怀中,抱住他,埋在他胸膛啜泣。

    尹渊见此,强撑着抬手,抚她瑟缩不已的肩头。

    她抬起头,露出那双被泪水裹挟的眼,浑噩噩的眸子在黑暗之中粼粼闪光。

    “我也还恨你。”

    冷翠烛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几年前,或许一开始就……但她那时已经怀了冷蓁,她离不开尹渊,也再也跑不掉了。

    男人哑声唤她:“泠娘……”

    “我早说过,”她仰头逼视他,直至与他鼻尖相抵,“我不喜欢泠娘这个称呼。”

    “你每次这样唤我,我只觉得恶心。”

    “我有自己的名字,你却日复一日地用原先在青楼,鸨母取的贱名来称呼我,就像在叫什么阿猫阿狗一样……从前那般毫无尊严任人采撷的日子,你当然怀念,毕竟我当初多听话,多乖顺,还满心满眼都是你。”她站起身背对他,“可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的忽视,不喜欢你的纠缠,不喜欢你的骄矜、你的敏感……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更不爱你。五年前没有,五年过后,更不会。”

    她扭过头,睁圆了眼:“你还不知道你那要命的痼疾是从何而来的吧?”

    男人躺在床上,想伸手拉她却拉不到,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远,走过房中的每一处角落,兜兜转转,又走回床前,蹲下身,主动将那张脸凑到他手边。

    她握住尹渊的手,覆在她面靥,垂眸轻哼:“官人,是我给你下的毒。”

    “……你对我下毒?”男人紧皱着的眉头僵住,不光眉眼,整张脸都僵硬无比,像被冻住般。

    只有她握住的那只手,还残有薄温。

    他闭目喃喃低语:“那药瓶里的毒,原是对我用的。”

    “每一次与你的交合,每一次你的唇吻过我肌肤……那些时刻,都是我精心谋划好的。”

    “每一次,都能让你离阴曹地府更近几分。”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吻过男人冰凉的手,笑眯眯爬上床,拥住他腰际,蜷缩进他怀里,一如既往。

    “你疯了?”那声音自上而下,传到她耳畔。

    “是疯了,早就疯了。”

    “即便我是个疯女人,即便我不清醒,也足以对付你。”她抱紧他,仿若要与他紧密贴合,不余一丝罅隙。

    从前那样压抑的生活,不将她逼疯才怪。她也想过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可现实种种,总逼得她将双手沾满鲜血,将真挚爱意沤烂成腥气冲天的怨恨。

    天黑后,屋外下起了雪,透过黑布黏在窗棂,寒气从窗边一路侵袭,到床榻之间。

    冷翠烛睁开眼,颊上泪痕早已干透。

    她想坐起身,肩膀却被抱着。

    她挪开肩头僵冷的手,从男人僵硬的怀抱当中脱离,起身下床,去推那扇久未推开的门。

    易音琬正在外头张罗人给灯笼罩白布,见她踏出门槛,忙迎上去。

    “他走了?”

    雪落在她眉睫,她垂下眼睫,雪花也随之飘落:“嗯。”

    她原以为尹渊的离世会让她有什么大喜大悲,不知为何,却没有。

    冷翠烛抬起头,长叹一声:“又下雪了啊……”

    五年前她离开他身边,也是在一个雪天。

    二十四年前她决心与他天长地久,是在夏天。

    那年他趁她午歇时抚过她后颈薄汗,温柔地抱住她,身上有雨后的土腥气,还有竹叶香……她当初好想就那样一辈子。到头来,她倒与他成一辈子的仇人了。

    她其实想过要不然就这样原谅尹渊,将此前受到的种种磋磨委屈忘去,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

    下辈子吧——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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