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情在睡梦中睁开眼, 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果然又在梦中上了“阿舒”的身。她低头看看,手好脚好, 无伤无痛, 看来这次不是阿舒的倒霉日常。
就是……她往旁边的镜子里瞄了一眼。
镜中的阿舒不再是上次梦中的小女孩,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嘴角向下, 面无表情。她手里拿着个捣药杵,一下一下恶狠狠地戳着药钵底,里头的药都碎成渣了,她也不停, 看来并不是想捣药, 而是想给药钵开个窍。
舒情死盯着那镜子看。之前几次的梦境里, 没有镜子这种东西, 唯一比较接近的, 还是那场桃花幻梦里九素贴近的眼睛。
但当时她心摇神荡, 哪有心情去打量他眼中的自己,而且就算她看了, 也看不清。
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阿舒的脸。
这是一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之所以是“几乎”,因为毕竟还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比如她毕竟是个成年人了, 而阿舒也就是她高二时候的样子;阿舒的脸比她要略略清瘦一些,想必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比较放松,爆肝两天, 也还不足以让她瘦下来。
还有,虽然眼睛形状相似,但她的眼睛比阿舒略微圆一些, 因为舒桐就是大眼睛,属于遗传。
然而除去这些微末处的区别,整体而言还是极其相似的,假若能拍下来给外人看一看,甚至可能会认为这只是神态、光影导致的些许变化。
而她们俩这生气的神态,更是一模一样——舒情生气不上脸,心里不爽了,就面无表情地压下嘴角。不熟悉的人看了,甚至可能都看不出她在生气,只能看出她现在很严肃。
但是动作上会露底,手上力气加大、或者脚下速度变快等等……就像阿舒现在这样。
“砰”的一声,阿舒面无表情地把那捣药杵放下了,将一钵已经碎成了渣的药材往小药炉里“咣”的一倒。
舒情:“……”
这是因为什么事呢?
她轻车熟路地翻起了阿舒的思绪,但现在阿舒还在上火,满脑子想的都是诸如:
“臭蛇!”
“死蛇!”
“难哄死了!”
“就这点破事!”
一些破碎的念头,混乱而尖锐地散落着,好像上次她勇炸牢房之后的罪行现场。
舒情实在没法从其中拼凑出事情的全貌,唯一能提取出来的信息是:她这是在和九素发脾气。
哦豁。
舒情兴致勃勃地旁观起来——九素还只是宠物蛇小红的时候,那叫一个难以应付,她可费了不少力气和他相处。现在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服装、陈设,保守估计也得是好几百年前了,那个时候的九素,那得是多难对付?
“姐妹,”她给另一个时间里的自己点了一排赞,“驯蛇先驱!”
阿舒这时候点起火来开始炼药。炼药和捣药不同,药材弄得稍微碎一点,也许还不影响药性,但火要是扇得太大,那恐怕就不一样了。
阿舒盯着药炉底下的火,炸得哪哪都是的思维被迫冷却下来,舒情终于能翻出来些前因后果了。
“什么意思,”看是能看见了,但舒情没能理解,她疑惑地想,“什么叫‘我不就是把那九节冰骨草给了师父吗?’”
“药材这东西可不就是谁急谁先用吗?”阿舒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师父急需它恢复经脉,别人又用不上,我当然紧着师父用,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你都说送我了。要是非得按照你的安排用,那怎么叫送,你还不如告诉我‘这东西帮你加工’!”
舒情这次听懂了:九素送了阿舒一种名贵的药材,但阿舒因为师父的伤病,把这药材转手送给了师父。
这事办得没什么毛病,但如果事先没有沟通,确实也让人多少有点难受。
九素那小心眼的,她第一支视频拍了发财没拍他,他都得不是滋味一会儿。要是阿舒一言不发地把他送的东西孝敬长辈了,那他肯定不乐意,看阿舒这心理活动,显然事先没有沟通。
果然阿舒紧接着就略有些心虚地想:“就算我事先没说,是我不对……”
“但这也情有可原啊。”舒情心道,“这有什么好吵架的,说开了就完事了。”
她判定这属于一件鸡毛蒜皮。
“但他也太不好哄了!”阿舒接着就想,“之前明明说好了,不管仙都和妖族之间怎么闹,都不关我们的事。他难道这就把之前说好的事全都忘了吗?”
舒情愣了一下,迅速地从阿舒的埋怨里提取出一个关键信息:仙都和妖族之间在“闹”。既然是偌大的两个势力,可想而知,这“闹”得恐怕不会太小。
是在打仗吗?还是说没那么严重,只是有一些纠纷和摩擦?
她知道阿舒是仙都弟子,且还十分受宠;而九素……就他们日常的点点滴滴来看,他在妖族的地位想来不低,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
她心说:“这是一款跨种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那这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且两边都不能说是无理取闹,那么未来类似的事,兴许还不会少。
舒情为他俩的前途担忧,正在胡思乱想,那门扉“吱呀”一声,九素走进来。少年男女的眼神在空中飞速地一撞,随后火星四溅地彼此错开,阿舒刚才还混乱的思绪随之一空。
“哼,”她想,“好话我都说过了,我不要面子的吗?”
舒情:“……”
这性格也和她差不多,都是不让自己受委屈的脾气。
她又转眼去看九素。九素坐在窗前看书,他现在的模样比她记忆里的还要稍小一点,和阿舒年纪相仿,眉眼间锋芒毕露。他这时已经是从头到脚一身雪白的造型,干净得极具攻击性,仿佛随时准备着要对世上一切黑与灰极尽嘲讽。
两个人坐在屋子里,气鼓鼓地谁也不搭理谁,偶尔抬眼偷偷看对方一眼,一触即分。万一不巧这目光相撞了,还得立即做不屑状,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各自亮出一个黑白不两立的后脑勺。
舒情看着,有点好笑,感觉他们好像两个在课桌上画楚河汉界的小学鸡。
“这俩早恋未成年要吵到什么时候啊。”她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落在床榻上,发现这屋子里统共只有一张床,一愣,“不会已经睡在一起了吧?”
这倒也没什么,好几百年前的成年标准和当代不一样,十六七岁,已经是成人了。但问题是——她还寄宿在阿舒体内冷眼旁观着呢,还五感相通。她和九素目前的同床共枕形式还仅限于人与小蛇,这、这难道是要她先观摩着……?
阿舒恰在这时候结束了炼药,小心地包好了一包新出炉的丹丸,朝床榻走去。
舒情几乎惨叫一声:“别啊!”
好在她担心的事完全没有发生,九素合上书,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完全没有和阿舒同睡的意思。
阿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弄得愣了一下,脱口叫道:“喂!”
九素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现在还没有习惯隐藏自己绯红的蛇瞳,一双赤色的眼睛,比舒情熟悉的那双浅檀色眼睛更藏不住心事,她轻而易举就看懂了:他想等阿舒再说点什么,随便给他个台阶下,他就乖乖地回来。
然而阿舒没看穿九素的色厉内荏,甚至还有点后悔刚才冲动之下叫住了他,什么也没说,还狠狠地赏了他一个白眼。
九素掉头就走。
舒情啼笑皆非。
她现在忽然意识到了,其实九素并不是一个很好懂的人——至少他和戚昀、涂楠相处的时候,另外两位并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怕说错话冒犯,还要悄悄地来跟她商量。
而她并不比她们更擅长察言观色,至少戚昀在生意场上见的人多,看人的本事还比她强一点。
那她和他这心有灵犀的本事,是从哪里来的呢?
舒情把这个问题在心里转了一圈,隐隐有了答案,转过头来,这次开始设身处地琢磨阿舒和九素的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么,无外乎三条结局线:要么长痛不如短痛,早分早了,这是BE结局;要么只求曾经拥有,享受今朝不管未来,这是OE结局。
再或者,小情侣统一战线,一起解决问题,调解双方的“家族”仇恨,这是高难HE结局。
这是早在确定关系之前就该做的选择,不过,看样子他俩现在没有选出任何一条线来。
舒情惆怅地叹了口气。
阿舒领会不到这隔世的担忧,她气鼓鼓地扒到了窗台上,恨恨地往窗外看。
外面白影一闪,九素翻身上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躺在树杈子上睡下了。他还特意挑了个枝叶没那么茂密的地方,正对着窗户,以便于让阿舒看到:他就算挂在树上,也睡得挺香甜。
阿舒果然气得“砰”一声合上窗户,背过身,嘟嘟囔囔地骂了句:“死蛇!”
舒情:“……”
好一对幼稚鬼。
第42章 击掌 “谁后悔了……不对,谁嫁蛇了!……
九素睡得香甜不香甜不知道, 但阿舒睡得一点也不安生。她强迫自己闭着眼躺了多半个时辰,忽然两眼一睁,直挺挺坐起来, 一翻身下了床, 大踏步来到窗前。
她往窗前一坐, 正对着外面树上的九素, 气咻咻地抓来纸笔, 在纸上涂抹起来。
舒情这多半个时辰里,都在听她脑中翻来覆去的斗气。虽然她已经把阿舒定位成了“曾经的自己”,但看着过去的自己在犯傻,那体验不比成年以后翻自己中二期的网络动态好多少, 脑壳都在幻痛。
现在看见她有了新花样, 虽然料想到八成也不会是什么有建设性的发展, 但总算是摆脱了她脑内的魔咒, 还松了一口气。
结果她抬眼一看, “……”
大半夜的, 阿舒不睡觉,居然半夜爬起来, 对着九素画画。
舒情瞥了一眼她的手,毫不意外地发现,她握笔的时候也喜欢用小指甲抵着掌心。她打小也有这习惯, 舒桐始终没能给她纠正过来。
舒情习以为常地移开眼,再去看画的内容,一时间啼笑皆非——阿舒画的是一条软趴趴挂在树上的蛇, 寥寥几笔,倒是很有童趣。蛇尾巴被树枝勾住了,脑袋软绵绵垂落下来, 看着不像是蛇在树上睡觉,像是蛇在上吊。
甚至那眼睛还别具一格,用朱砂打了两个醒目的叉。
这画风和舒情本人的几乎一模一样,要是再加个吐魂特效,那她自己亲眼看了,也得认为这张画是她亲笔画的,决不可能出自外人之手!
舒情捂住并不存在的眼睛,无言以对——不说画风了,就这吵架了悄悄画个图嘲讽人家的出息劲,就是她中学时代的行事风格。
看来无论她在什么时候,经历了什么,底层的行为逻辑还是一模一样呢……
“但这如果不是轮回转世的话,我这到底算什么呢?”舒情琢磨,“平行时空的两个我?双重人格?还是其他什么我不了解的理论?”
她寻思的时候,阿舒已经刷刷画完了这条挂在树上的蛇,将纸一抖,上下端详一番。笔画简约,然而传神,生动形象地表达了作画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情感主题。
这还没完,阿舒还没消气,提笔为此画题跋,大书四字,写道是:死蛇挂树。
舒情:“……”
这熟悉的阴阳怪气味儿,也是没谁了。
阿舒这才满意了,珍惜地吹干了纸上的墨迹,雄赳赳气昂昂出得门去,来到树下,将她这新出炉的墨宝往树上一个张贴。
九素终于对她这贴脸开大的操作忍无可忍,他一把抓住了想开溜的阿舒。其速度之快,无论阿舒还是舒情,居然都没捕捉到他跳下树的过程,像一条扑击猎物的蛇。
他没急于开口,先慢条斯理地将阿舒的大作上下打量一番,这神态不像浏览涂鸦,像拜读什么惊世之作。
看完,他才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慢慢念出声,“死蛇挂树。”
“怎么,”阿舒扬着下巴问,“嫌我画得不像?”
“很像。”九素淡淡地评价道,“看得出来,你‘嫁蛇随蛇’之后十分后悔,以至于想找棵歪脖子树,把自己吊死。”
阿舒下意识反驳:“谁后悔了!”说完一咂摸,忽然觉得不对,脸红了,欲盖弥彰地更大声说,“谁嫁蛇了!”
九素注视着她,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这种时候,那脱口而出的话才是真心话。
接踵而来的这声嗤笑,也因此沾染了些许温柔,“幼稚。”
舒情心想:你不幼稚?
“你不幼稚?”阿舒和她的反应一模一样,她似嗔似笑地盯了九素一眼,“拌个嘴而已,值当你深更半夜地挂到树上一个人睡觉吗,我这画上还给你画可爱了不少呢。”
经过了这一轮挑衅和接招,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淡去了不少。轻柔的月色之下,温暖的情意试探着,蠢蠢欲动地流动起来。
“不错,”看戏的舒情在心中点评,“‘柏林墙’看来要倒。”
阿舒悄悄地拽了一下九素的袖子,“咱俩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行吗?”
九素从喉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笑来。他身上的疏远和戾气骤然淡去了,仿佛被阿舒这一个小动作取悦了似的,整个人柔软了不少。
他手掌微抬,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洗耳恭听。
“反正……就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呗。”阿舒说,“总之,以后你给我的东西,除非救命急用,我不会送给别人,真要送,也会和你好好说。你要实在介意,你也可以不送我东西,这样总可以了吧?”
九素摇了摇头,没作声。
“干嘛?”阿舒瞪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你还要我对天发誓吗?”
九素还是摇头,在阿舒瞪视的目光里垂下视线,花了大约半刻钟的工夫,和自己心里残存的那点别扭取得了和解。
他低声说:“我不是因为你拿我给你的东西送人生气。”
阿舒敏锐地竖起耳朵,“嗯?”
“你师父……”九素看了看阿舒的脸色,临时换上了一套委婉的表述,“你师父对待我们妖族,不太友善。我手下的那些妖族里,因他而伤、因他致残的妖怪不在少数。他的伤好或不好,对我来说没什么,但于那些弱小的妖怪而言……”
考虑到阿舒的心情,他把后面更残忍的话省略了,直接跳到了最后一句:“我觉得愧对他们,我是生自己的气。”
有那么一会,阿舒说不出话,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舒情面对此等矛盾,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颇为同情,因为换了现在的她,也一样没辙。
九素凝目看着阿舒的表情,心里一酸。他想: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做什么要苛责她呢?
这本来就是一件左右为难的事,她能为我退让至此,已经足够了。
他于是摸了摸她的头发,举起一只手掌:“说好了,只此一次?”
“好。”阿舒点头,她心里感同身受了九素的愧疚,神色也温柔下来,“那你也得答应我,以后不能一声不吭地和我冷战,最起码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
九素答应说:“好。”
两个人孩子气地一击掌,什么“双方仇恨”、“死蛇挂树”,统统到此翻了篇。
到底是两个少年,心思没有成年人那么深,能装的怨气也浅。翻过篇,就一扫而空,照旧享受两情相悦的快乐,什么争吵都是风过无痕,一吹就散了。
而那一瞬间,舒情回想起来的是:上次她把小红和念念拉了郎,九素深更半夜给她写了几百字,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妖怪是一心一意的”。
“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原来当时的种子,是在这时候埋下的。
舒情从梦中醒来,神魂几乎还沉浸在那段甜丝丝的过往里,她噙着一丝笑意,并不睁眼,只动用起睡足了觉之后的理智,开始复盘前前后后的关系。
阿舒就是她自己,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绝没有错了。
如果只是长得像,那可以说是巧合;如果只有性格像,那可能是有缘。
然而现在是相貌、性格、举止、习惯、行为逻辑……全都如出一辙,甚至连名字都有微妙的巧合,她叫“阿舒”,自己在取网名的时候,下意识也叫“阿舒”。
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
舒情心说:“贾宝玉和甄宝玉,还据说都是曹公的影分身呢。”
她睁开眼,看向枕边,小白蛇脑袋枕在她手心里,还在沉睡。九素又黏她,又怕她觉得别扭,每次都用自己的蛇身和她睡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是挺大一条蛇了,窝在她身边,尾巴尖还勾着她的脚踝。
舒情无端联想到了蛇和主人比身高的梗,想:“嗯,快能吃掉我了。”
她被自己的跳跃性思维逗得“嗤”地一笑,九素被她笑醒了,迷迷糊糊地缠过来。
“哎,”她戳了戳九素的蛇脑袋,“别睡了,变个人出来,我问你个事。”
九素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化出了人身,脑袋挪到了枕头上,带着点含混的鼻音“嗯”了声。
“你上次不是说,我为什么拍发财不拍你吗。”舒情斟酌着词句,试探着说,“上次是科普视频,比较正经,我想再拍个轻松搞笑向的,调剂一下。你介意出镜吗?”
“好啊。”九素半睁开眼,眼底含笑望着她,“想拍什么?”
那眼睛好像日出时的湖水,一半被眼睫遮挡,一半粼粼生光,阿舒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本来酝酿了一堆腹稿,什么“上个视频里咱们家那棵树挺有存在感”、“想拿它当个道具”之类的,现在,忽然就不想和他绕弯子了。
舒情干脆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最近学到了一个新词,‘死蛇挂树’。正好家里有树,你有没有兴趣来友情cos一下?”
九素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又换上了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死蛇挂树?”他笑问,“你从哪学到的?”——
作者有话说:甄宝玉和贾宝玉都是曹公的化身,此观点出自胡适
死蛇挂树,出处是苏轼吐槽黄庭坚的书法
第43章 消失的蝴蝶 “你连这一点信任都不能给……
“就……随手刷到的呗, ”舒情搪塞说,“忘了是在哪个短视频里看见的了。”
九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舒情一脸真诚,眨巴着眼睛回看他, 期待着他能主动说出来点什么。
然而九素没再追问, 半开玩笑地说:“我还能说不吗?不过你要是拍得不好看, 那就没有下次了。”
舒情“哦”了声, 无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丝失落的情绪来——他还是没接她的试探, 还是没打算跟她坦诚他们的过去。
从前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讳莫如深,这样三缄其口?
“怎么我答应了,倒不开心了?”九素懒懒翻了个身, 抬手去勾她的下巴, 指节在她下颌骨上蹭了蹭, “行吧, 拍得好不好看都可以有下次, 可以了吧, 小祖宗?”
“小祖宗”微微抿着嘴,显然没有被他讨好到。
九素没办法, 只得换了个她感兴趣的话题:“昨天你说让我去约万里,我给你约了。”
舒情神思不属地点了下头,勉强将精神重新集中在九素说的话上, 问:“什么时候?”
九素现在玩手机已经玩得很熟练了,顺手打开日历,指时间给她看。
舒情对这事上心, 会议时间约得也很近,就在明天,星期二。到时候, 舒情打算正式宣讲一下他们合作的这项目,听众就是超管局的几位大佬们。
汇报的结果直接决定了舒情能拿到多少报酬,以及超管局能给出多少支援,舒情立刻支棱起来,埋头准备讲稿,暂且把梦境和早上的事都丢到了一边。
她写完讲稿,自己对着镜子先试讲了两遍,正在独自一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外面的门铃响了。
舒情立刻抛下电脑,去开门。今天是工作日,九素一早就去了超管局,和她约好中午的时候回来陪她一起吃饭。说是陪她吃饭,其实就是回来投喂她,舒情被他养刁了嘴,现在要指望她自己动手做饭,那是休想。
工作了一上午,她正好有点饿,他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舒情小跑着进了院子,目光不经意地一扫,脚步忽然一滞。
她家除了九素以外,一共三只小妖怪,这三只很会看眼色,知道舒情才是一家之主,都知道要讨好她。几天以来,小妖怪们和舒情已经混熟了,猫咪小花会蹭到她脚底下撒娇,仙女螺会爬上缸沿,织梦蝶矜持一些,会落在她不远处,等着她靠近。
然而今天,小花和仙女螺一如往日,织梦蝶却迟迟没有出现,也不在它时常落脚的花丛之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它能去了哪里呢?
舒情能给它提供吃食住处,能帮它恢复妖力,它会去哪里?
门铃隔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舒情感觉自己的脚步有千斤重。
她拖着步子,慢慢地来到院门前,打开门,门外的九素看清了她的脸色,眉头蹙了起来。
“怎么了,”九素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手,“手这么冷,脸色这么苍白?”
舒情勉强笑笑,故作轻快地说:“没事,可能是饿了,忙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吃,有点低血糖。”
“低血糖”这词没那么常见,九素没听懂,疑惑地问:“什么?”
“……就是能量不足,”舒情解释说,“现代人的小毛病,等会吃点甜的就好了。”
九素信以为真,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笑说:“那好,可以做一道糖醋排骨,多放糖,少放醋。”
舒情心跳骤然加速,刚才那一瞬间,九素来牵她的时候,她差一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咱家那只织梦蝶好像不见了。你知道它去哪儿了吗?”
“谁知道呢。”九素漫不在乎地回答,“也许是飞走了吧。”
舒情心底一片冰凉,几乎有点眩晕。这一刻,她倒希望自己是真的低血糖了。
她说什么也不明白,九素为什么宁可做到这一步也要瞒着她,他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怀疑吗?
九素反手关上房门,回首注视着她。白天里没有开灯,玄关又不是个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他的脸披着一层晦暗的阴影,舒情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
“不要问了。”九素轻轻地说,没具体说是问什么,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蝴蝶没有事。我也……”
后半句本来是想说“我不会做危害你的事情”,然而他说不出口,自嘲地想:我纵情任性,放任自己和你在一起,不就已经是让你冒着未来受到伤害的危险了吗?
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朝着舒情无声地一笑。
这句自辩,其实也和没有辩解差不多了。
舒情默默看了他片刻,点点头,自己也说不好该信他还是不该信他,跟着他到了厨房,又被九素打发回了书房里。
她明知道该继续准备,却实在静不下心,盯着屏幕上排列的字与图,那许多页精心制作的ppt都变成了走马灯,将许多过往一一在她眼前回放,放得她越发心烦意乱。
她心里有个黑色的小人在叫嚣:“他连一句‘我不会害你’都不敢说,你说他为什么死瞒着你?别傻了,恋爱脑是没有好结果的!”
还有个白色的小人,也有理有据地开了腔,“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是怎么对你的,你自己不知道吗?他救过你,不止一次,难道这么久的感情,竟连这一点信任都不能给他?谁还没有点秘密?”
黑色的小人:“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那是关系到你们两个人的秘密!从前的事,那么复杂,谁知道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白色的小人跳起来反驳:“可他要是想害你,用得着这么麻烦吗?他那样的妖怪,真想坑你,什么时候不能下手?哪怕辉耀集团对你动手的时候,他袖手旁观,说不定现在你坟头的草都长出来了!”
“他也可能只是想利用你的‘金手指’啊!”
舒情一把抱住了头,颓然地趴在桌面上,恨不能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摔了。
这时,音箱里“滴滴”几声,有人给她发了消息。
这时候不管是谁的消息,舒情都不想搭理,然而她抬头瞥了一眼,忽然坐了起来——是谢衡。
“听说你已经准备好汇报ppt了?”谢衡这几天也算是和她熟悉了不少,言辞之间没有了从前那开口闭口都必不可少的客套,他直接问,“方便先发来给我看看吗?”
那ppt有点大,舒情发到了谢教授的邮箱里,按下了满心暴动的情绪,说:“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谢教授尽管指证。”
谢衡回了她一个“ok”的表情。舒情想了想,又问:“上次说的超管局后台资料查阅权限,现在怎么样了,可以开给我了吗?”
她想着超管局偌大一个官方,既然决定了收编九素,大概率会好好查清楚他的底细,说不定她能从中找出一二端倪。
然而谢衡却说:“还不行,审批流程目前还没有通过。”
舒情正在失望,他很快又发来一句:“我会尽量去催促,你自己也要努力。”
“我?”
这审批流程的事,她要怎么努力?
“明天会议上,如果大家都认同你的方案,想必审批流程也会加快不少。”谢衡告诉她,“万里发起的实际上只是一个‘外包项目’,你如果想建立正式的合作关系,还要看明天的会议结果,这未必十拿九稳。”
“总之,还是要看你自己了。”
舒情本来就心乱如麻,被谢教授几句话说得更悬心了,一颗心越发静不下来,连糖醋排骨也没吃下几块。
谢衡下午还给她提了些修改意见,舒情看完,头更痛了,连ppt本体带讲稿一起改到了晚上,效率低得破了她的人生记录。
最后,她还是靠着自己的“金手指”,从短视频账号的人气之中获得了精力加持buff,熬了个大夜,终于险而又险地在第二天到来之前,将她这篇ppt讲得滚瓜烂熟。
她和九素一起出门,提前两小时到了超管局,金万里臭着张脸,以“我怕他们怀疑我堂堂特勤部长看人的眼光”为理由,让舒情先给他试讲一遍。
舒情和他一拍即合,当即声情并茂地进行了一回模拟演练。
金万里听完,发现没有什么可供他大放厥词的空间,憋屈地沉默了一会,最后别别扭扭憋出来一句:“……还成吧,就是废话多了点。”
舒情虽然满肚子心事,还是被他逗得笑了笑,金万里以为她在嘲笑自己,气得翘起了一撮金毛。
三个人一道进了会议室——超管局也有供正常人类使用的会议室,液晶屏遥控器等一应俱全,他们三个为了准备会议,来的是最早的,舒情弄投屏和调试电脑,九素一副初入职新人的做派,在每个座位上都放了一杯茶水。
他这副化身生得一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做出一副温和平静的姿态,乖乖做起这实习生的活,看着倒是也不很违和。
但他放完饮料,理所当然地在舒情身边落了座,还打开座位上的大红袍奶茶喝了一口,这好像就不太对了。
舒情调好了视频,整肃衣冠恭候各位领导驾临,趁着还没人到场,奇怪地问九素:“你也要听?”
“当然。”九素含笑瞥了她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听?”
好的吧。
舒情无言以对——虽说她知道超管局不至于真把九素当个社会萌新对待,但是他能和特勤部部长、首席专家乃至于总部副局长一起出席这个会议,还是有点超出了预期。
她想弄到九素资料的念头更坚定了。
眨眼间到了会议时间,门外的脚步声响起来,杨局带着几位重量级的大佬们到场了。
舒情一颗心砰砰跳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在裙摆上抹掉了手心的冷汗,深深地吸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快到文案情节啦~阿舒宝宝知道小红在隐瞒什么之后就会甜起来了[可怜]
第44章 蛇尾 想藏也无处可藏。
“……与其扬汤止沸, 不如釜底抽薪,《妖怪图鉴》系列短剧,旨在宣传人类与妖怪之间和平共处——更进一步, 和谐有爱地共处, 通过影响人们的心态, 来尽可能避免再发生如辉耀集团这样的恶性事件……”
“这主要是为了改变社会氛围, 提高犯罪成本, 以起到对资本的震慑作用。”舒情一开始还很紧张,开口讲了一段之后,找到了感觉,越讲越顺, 还随口抖了个机灵, “显然, 我们不生活在中二少年的幻想世界里, 不能仅仅指望用爱去对抗利益。”
在座位高权重的听众们闻言, 有几个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而杨局全程都没笑, 严肃地盯着舒情。
“这是我调研了各个短视频平台之后,得出的数据汇总。”舒情调出了她的数据页面, “从当前的流量来看,人们对妖怪的话题具有极高的热忱,人类与妖怪的可爱互动同样非常受欢迎, 请看,这里是相关的数据统计。”
饼状图大红大绿地在她的光标下相撞,舒情继续说, “然而目前,官方尚未对这种热忱进行引导和有益的科普,这导致人们虽然有强烈的了解欲望, 却没有了解的渠道……”
她今天穿了一身正装,化了淡而得体的妆容,站在大液晶屏一侧侃侃而谈,如明珠拂去尘埃般光芒四射。
九素坐在下首,抬眼望着她。真奇怪,她的遣词造句明明充满了陌生的现代用语,有些他几乎听不懂,可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一个字也不会错。
其实,他来到这个被称为“现代”的时代的时日,远远比舒情以为的要久。
他很多次独自游荡过大街小巷,从土房砖瓦,走到摩天大厦。隔着死生的天渊,他也见过很多像她这样光鲜亮丽、侃侃而谈的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他觉得都不如今日的她,熠熠生辉。
然而舒情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礼貌而友善地和每一个人交汇过了,杨局、谢衡、金万里,但就是唯独不肯往他身上落,忽视得极为刻意。
舒情倒不是故意不理他,主要是她今天起头得不算太顺,好不容易才找到感觉。她怕自己看了他,心里又乱,才有意回避和他眼神相对。
她为了这次汇报,花了不少心力,可不想因为乱了心思搞砸了。
“……金部长大概已经和各位说过了,我具备一种比较罕见的‘天赋’。”舒情最后坦诚,“而辉耀集团繁育出来的天生残疾、带病的妖怪们,至今仍然生活在超管局的收容室里,情况最严重的,甚至无法将它们托付给想领养的市民。”
“我希望能用这种‘天赋’对它们进行救助。愿天下有灵众生,不沦为牟利的商品,不遭受人为的病痛与残缺,不困于种族之别。”
她说完,瞄了一眼时间——30分钟,不多不少。
屏幕上一个手写体的“Thanks”跳出来,舒情朝众人深深一鞠躬,掌声雷动。
“我赞成舒小姐的提议。”谢衡首先给她的发言定了调,“我们的确应该尽可能去引导民众对超常生物的认知。哪怕只能尽量减少人们购买残疾超常生物的行为,本身也是对民众生命财产安全的保护。”
另一位专家也点头说:“一个十万粉丝的大up主,是个很好的发声人员。”
其他几位大佬也微微颔首,舒情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完美!不愧是我!
就在这时,杨局忽然突兀地沉声说:“我的观点却不同。”
他是这里真正能拍板的人,可说有一票否决权,他要是不同意,谁说好都没用,舒情心里立刻“咯噔”一声。
她倒还沉得住气,金万里先来了脾气,横眉立眼地要跳起来。
九素无声地按住了他,示意先听听杨局怎么说。
“这种事情没有先例。”杨局先说了一句看似没用的废话,“而且,你的梦想固然美好,但人类和妖怪毕竟不同,硬要两个不同的种族彼此融合,未必是一件好事。”
金万里阴阳怪气地说:“照这么说,我现在该带着特勤部独立出去,另立门户?”
杨局严厉地盯了他一眼,连舒情都投来了一个“你可闭嘴吧”的眼神——这根本不能一概而论,一个说的是民间融合,一个在说官方机构,纯粹是胡搅蛮缠。
“正因为没有先例,才要开创先例。”舒情按住了心里的焦虑,保持微笑回应说,“人与妖怪,毕竟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不可能彼此隔绝。能够彼此心怀友善,不是比彼此利用仇视要好得多吗?”
杨局说:“你这个方案,只是让人单方面地友善。你这样宣传‘妖怪可爱无害’的印象,要是民众相信了,对妖全无提防,你想过后果吗?你知道全国一年有多少起妖怪伤人事件吗?”
金万里显然又想大放厥词,碍于九素在侧,不情不愿地憋回去了。
杨局出身于超管局外勤部门,当上副局长之前,负责的就是解决妖怪伤人事件,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人员。他脸上的那道疤,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妖留下的。
有这样的履历,他对妖怪持怀疑和戒备态度,也不是不可理解。
“我知道。”舒情不卑不亢地迎上了杨局的眼神,“去年,全国一共发生了357起妖怪伤人事件。也是去年,还发生了4.9万起人类犯下的故意杀人等严重暴力犯罪案件。”
整个会议室里倏然一静。杨局虽说名义上是超管局副局长,但实际上,没人真把他当副局长——正局长主要干的是管理、经费之类的活,对超常生物本身可说是一窍不通,专业的事都归杨局管。
金万里就算了,隶属于不通礼节的妖怪。但敢这么直怼杨局的人,可真是不多见。
舒情没在乎其他人的脸色,她继续说:“数量相差以百倍计。但我们不会因为几个杀人犯,去戒备所有的人类。同理,我们也没有道理因为几个伤人的妖族,而戒备所有的妖怪,这两者内在的逻辑是一致的。”
“你说得很好。”杨局倒是没有显出什么怒气,“因为有这4.9万起暴力犯罪案件,长辈就会教导晚辈,出门在外注意安全,避开看上去危险的人。戒备妖怪,正是同理。”
“什么叫危险的人?”他说,“可能是看上去格外魁梧善战的人,可能是行为偏激不理智的人,也可能,是和你家曾经有仇的人。”
这“有仇”两个字砸下来,舒情一瞬间想起她那些旧年的梦境,刹那间,她胸腔里像是堵上了一团染血的棉花,几乎喘不上气。
她脸色变得已经很明显了,九素站起来给她递了一杯冰镇过的蜂蜜奶茶,连金万里都没顾上炸毛,先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舒情喝了口奶茶,朝他们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又看看杨局——因为杨局这话,几乎等于把人类和妖族放在对立的两面了,然而在场的还有两个妖族。
“您是指,”九素终于开口,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收容室里的那些妖怪,都是‘善战’、‘偏激’的高危分子?至于‘有仇’,我倒的确难以辩驳,但倘若它们有的选,想必也不愿意有这仇吧。”
金万里尖锐地笑了一声,“岂止是它们。倘若有的选,哪一个妖怪想和你们有仇?”
这一句不是普通的出言不逊,杨局的一个副手立刻出言呵斥:“金部长,麻烦你好好斟酌一下言辞再说话!”
这次连九素都按不住他了,金万里反唇相讥,“我实话实说,斟酌什么?既然今天嫌难听——”
“金部长!”
好几个人都出言打断他的话,整个会议室里刹那间吵嚷起来,“说话注意分寸!”
“你知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舒小姐还是合作方呢!”
一群社会精英好似被踩了一脚的鸭子,七嘴八舌一通嚷嚷,还是杨局看着不像话,重重咳嗽了两声,压住了人类同事这边的场子。
他皱了皱眉,论怎么和妖怪作战,他是有经验的,但如何安抚一个妖怪,杨局也不擅长,只得尽可能和缓地说,“万里……”
“哈!”
金万里已经火冒三丈了,这时候连九素都彻底放弃了再按住他,可想而知,他哪儿会给杨局这个脸。他冷笑一声,将奶茶一摔,“砰”的一声重重甩上门,拂袖而去。
徒然留下一屋子寂静,人人都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有的皱眉,有的脸色铁青,有的沉思不语。
九素担忧地望向舒情。舒情脸色越发苍白——金万里才是这合作的真正发起人,他这一走,这会议是很难再讨论出个什么结果了。
“可恨,”舒情在心里骂骂咧咧,“这倒霉的金毛果然克我!”
舒情回到家的时候,几乎感觉头重脚轻,掏出怀里九素给她的玫瑰吊坠一看,吊坠没变灰,说明并不是她那金手指的副作用。
那就单纯是这几天累着了,加上连日来的心血眼看着要付诸东流,心情郁卒的缘故。
她双眼无神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拿冷水洗了个脸,对自己说:“不行就不行吧!”
本来嘛,这对她来说虽然是个好机会,但并没有到了非争取下来不可的程度。工作室开张以后,她完全可以继续做她的《妖怪图鉴》系列,只是没有官方给的投资、挂名与资料支持而已。
最主要还是九素的秘密……如果超管局不批准,那也不可能给她开访问后台的权限了。超管局这条路倘若不通,她还能从哪去找一个切入口来?
她又摸摸今天特意带上的吉祥鸟羽毛。看来好运加持也不是万能的,只有1级的吉祥鸟,显然顶不住9级猪队友的破坏力!
“我要先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明天再打算,”她心神俱疲地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九素这时候还没回来,他送她到了家,很快又折返回超管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万里当众挂脸,他得去加班处理烂摊子。送她回来的一路上,他几乎没怎么说话,舒情自己也一直沉默,因为心情低落,也是因为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
她这时候反而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宣讲的时候,她就不要一直避着他了。
现在宣讲没成功,还弄得两个人之间彼此尴尬,两边不讨好。
舒情踌躇了一会,给九素发了条信息,告诉他自己要先睡了,免得他回来的时候再按门铃。
九素从来就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反正锁门也锁不住他,会按门铃,完全是因为他喜欢舒情来给他开门。他喜欢一开门就看见舒情的脸,喜欢和她牵着手穿过小院子,觉得这样,他在这浮华的尘世中也就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归宿。
从前这是小情侣之间的乐趣,舒情很乐意配合。但今天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让他自己翻墙去吧。
她睡得也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几乎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翻个身,摸到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习惯的小白蛇给她当抱枕,越发难受了,梦中直皱眉。
外面只是有了一点声音,舒情就惊醒了,睡得不彻底,醒也不彻底,她梦游似的往客厅走。
客厅的沙发上蜷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不,好像也不太熟悉,至少舒情每次见到九素的时候,他要么是完全的人,要么是完全的蛇,从来没有这半人半蛇的状态。
舒情目瞪口呆,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她看见九素的蛇尾巴蜿蜒在地上,目测起码有三米多长,和她熟悉的那条小白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若只是她的小白蛇,舒情还能将它视作个小众点的爱宠,然而眼前这只蛇妖,才让她不折不扣地有了古代大妖的实感。
那尾巴尖盘缩着,在月光下,显得银白而洁净,仿佛坠入她窗中的另一轮月亮。
不过人身的状态,看上去却并不怎么好。
九素呼吸急促,将自己埋在沙发的靠枕里,看不见脸,只能看见露出的耳朵通红,连带着后颈都显得高烧似的红。他知道舒情来了,却不起身,慌乱地将尾巴一缩,但这么长的一条尾巴,想藏也无处可藏。
“阿舒……”他声音有些哑,埋在枕头里,显得不大真,“你怎么醒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出自《飘》的名人名言
第45章 满月夜 “……不要丢开我。”……
“……没睡好, 听见外面有声音。”舒情足足花了一分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这个样子?”
九素抬起头来, 舒情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平日里白皙得不似真人, 此时此刻脸上发红, 难得有了一丝艳丽的活气, 但连眼睛都露出了深红的蛇瞳, 这活气里就又添上了几分妖气。
舒情甚至思绪漂移了一瞬,她想:难怪都要说“妖艳”呢……
“没什么,”九素略有些困难地说,“今晚是满月, 我没想到……吓到你了?”
舒情摇摇头, 她第一次看九素这样, 惊了一下, 但要说“害怕”, 那远远不至于, 她胆子可大得很。
她扫了一眼地面。他的家居服被一撕两半,掉在了地上, 显然九素是在仓促之间化出了蛇尾,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先换下来。
“生病了?”舒情担忧地想,“还是受伤了?”
她走过去想看看他是怎么了, 但刚在沙发边上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九素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连尾巴也不安分地往她脚踝和小腿上缠。
他体温常年偏低,这时候却是滚烫的,手臂、胸膛、甚至凉而滑的鳞片都在发烫, 呼吸之间,气息灼热地扑打在她后颈,全然不似平时。
舒情吓了一跳,搂住他,“你发烧了?”
不知道妖怪发烧应该怎么治疗,吃人的退烧药有没有用?
“没有,”九素低声说,隔了一会儿,才难以启齿地坦白,“只是……特殊时期。”
“啊?”
他这说得实在是太委婉了,舒情愣是反应了半分钟,才从她平时不务正业看的闲书里领悟到他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尴尬得哪儿都不自在,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但现在不是春天啊……”
九素实在不好意思给她科普“蛇类在春秋两季都会如此”,只得保持沉默,难受地用尾巴卷着她的小腿,不住地摩挲。
舒情也知道自己可能问了个蠢问题,她束手无策地想:“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不能……”
她跟舒桐讨论了那么多,什么法律保护战力落差生活习惯赚钱养家,唯独就是没料到,她还可能要面对妖怪男朋友的情期……
这可怎么办?她现在还接受不了啊……
“别怕,”九素低声说,“我是妖怪,不是全凭本能的野兽……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舒情心里五味杂陈,但到底略略放心了一点,她摸摸他的头发,“要持续多久?”
“过了子夜……一点以后。大约有半个月都会这样。”
舒情腾不出手拿手机,只得瞄了一眼茶几上的时钟。屋里太黑了,实在看不清楚,只模模糊糊看着轮廓,像是“35”。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倒不介意让他抱一个多小时,但总不能两个人就这么杵在这,讨论妖怪的生理周期问题吧?
舒情拨开九素的头发,把手掌贴在他后颈上给他降温,感觉到九素在她怀里轻轻地颤了一下。
她想着找点什么话题,给九素转移一下注意力,没话找话地问:“超管局那边……现在怎么样了,你回去是给你那倒霉弟弟善后了吗?”
九素其实不太有精力说话,但她问了,他还是一五一十地解释说:“没有,我只是去找杨征又谈了谈。”
杨征就是杨局的大名。
舒情轻轻地抚弄着皮肉下那截清晰的颈骨,问:“谈出了什么吗?”
“他还是没有同意,不过退了一步,”九素被她摸得声音都不太稳,嘴里却偏偏说着一本正经的话,显得越发引人遐思起来,“他说,可以让你先做一个小型‘先导片’看看效果……倘若效果确实好,他可以同意正式合作……”
“另外,你要保证,出镜的所有妖怪都必须有一个监管者。”
舒情都不用想,很快明白了杨局的用意:做先导片是为了再次确认这个项目的前景。她那条吉祥鸟的demo视频是用新注册的工作室号发的,自己那十万粉的大号当然也少不了给它引流,以她的粉丝基础,这工作室的第一条视频,捧场的人肯定多。
但以后就未必了。
何况她之前还是靠拍妖怪超能力火的,以后要真和官方合作做妖怪图鉴,肯定不能随便科普妖怪能力,不然如辉耀集团这种打妖怪主意的,怕是得越来越多。
本想钻个空子,结果被杨局逮出来了,舒情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老局长虽然观念有点脱离时代,但眼光确实毒辣。
至于要求出镜的妖怪都有个监管者,那不用说,是担心野生妖怪们在她的“金手指”下越来越强,到最后失了控。
两条要求都不过分。只不过这先导片的数据要求么……
“怎么样算数据好?”
“先导片的数据超过你那个……‘demo’的五倍。”九素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一点,嘴唇不受控似的碰了一下她的颈侧,很快又强迫自己拉回了原距离,“我和万里可以作为官方工作人员给你支援……但不可以用超管局本身的名义。”
舒情浑身打哆嗦,但不是被九素刚才那一下亲的,而是被这个条件气的,她在心里怒骂一声:“卧槽!”
五倍!老干部对官方权威也忒有信心了,他以为“官方”两个字就值几千万播放量呢!
开什么玩笑,她扯上官方的大旗,首先是为了安全,避免再招惹上“今朝工作室”那种同行,以及同行背后可能有的大树;二是求个自我实现,三是图官方后台的资料大全。
指望官方的招牌来给她拉流量,不是不行,但和她当前的流量相比根本就是一碟小菜,她压根就没指望过!
“看出来了,”舒情咬牙切齿地说,“杨局铁血老干部,是一点都没玩过自媒体啊!”
九素没吱声,他好像越来越不舒服,嘴唇又一次贴了上来,轻轻地吮着她侧颈一小块皮肤。他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小孩子终于被得到了准许,吃一块惦记许久的奶糖,不舍得一口吞了,要反复品味。
香甜极了,可口极了……
她发间颈边混合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气,但都遮不住她原本的体香。
舒情全身无力,这回只有一半是被气的,另一半是被蛇闹的。他的嘴唇又烫又软,仿佛一枚小小的火种,循着她加速流动的血液,要在她四肢百骸之内燎原。
这可不能放任下去,舒情忍住悸动,木着脸说:“你不是说,你不是全凭本能的野兽吗?”
九素微不可闻地“唔”了声,放开了她的侧颈,有点委屈地挨着她蹭了蹭,银发毛茸茸地扫过她的下巴,又在这燎原的火势上加了一层微微的痒意。
他一向冷清,在她面前也惯常作游刃有余状,现在这样,简直是将自己以往撑起来的门面摔在地上踩。
舒情想着要安慰他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点,未果。她觉得室温在疯狂上升,吸进来的这口气都热气腾腾,九月初的南方还不能离开空调,25°的室温里,她弄出了一身薄汗。
九素哑着嗓子叫她,“阿舒……”
“嗯?”
“……不要丢开我。”
这五个字很轻,说得舒情心都软了,她知道九素肯定介意今天她汇报的时候,唯独不和他眼神对视,但他一直没提,她也不好解释,他居然忍到现在才说。
她目光又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表:哦,0点已经过了,已经是昨天的汇报了。
舒情循着他的后颈摸索到了耳朵,她揉捏着他的耳轮,打算给他解释一下。
九素却继续说道:“我的确是出于私心……隐瞒了你一些事情。”
舒情立刻就把准备好的“解释”丢到了九霄云外,她接着这句话问:“什么事情?”
九素摇了摇头,埋在她肩膀上说,“抱歉。”
舒情微微地抿了抿嘴唇。
“不要丢开我,”九素梦呓似的重复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爱慕你很久了,很久、很久……”
两千多年了,山川已化为平地,大泽也成了桑田。辉煌绚烂的昆仑仙都,已经成了古老的遗迹,永远埋藏在西南不化的冰层之下;横行天下的千万妖族,也已经变成了“超常生物”,化作了人们身边的爱宠。
而爱之一字,从来刹那短暂,危于晨露。
谁知道也能比山石冥顽不灵、比昆仑永垂不朽。
或许于他,于昔年的霞山君,爱都已经不再是七情之一,而是割血剔肉、削骨剜心一般的痛与本能,这才能历经生死,永志不忘吧。
而霞山君的魄力远胜于他,她早就已经决定要放下了,于这一世开始之前,她就发过愿,再也不要见到他。
只有他,徘徊在这一段刻骨铭心里,看到了一点希望,就救命稻草似的抓着,九死也不能放手。
“那我换个问题,”舒情问,“我知道了会怎么样?”
九素缠得她更紧了,隔了很久,他才涩然说:“我不知道……也许,不会怎么样。也许……你会后悔当初要我……”
舒情揉弄他耳朵的手倏然一顿。她这次谨慎地思考了一会,才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
九素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当初仙都与妖族敌对,他们各为其主,到最后情断义绝,彼此相杀,若说对不起,这恐怕无法避免。
但他也知道不能这么回答,且舒情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私人关系上的“对不起”:你有没有伤害过我,有没有利用过我,有没有辜负过我的感情?
两个人短短几句话,像一场艰难的围棋,彼此试探,每一步都需要一次长考。
而往事错综复杂,对错难辨,有或没有,都不分明。唯有一件事是笃定的,因此,九素也只能用这唯独确定的一件事回答她。
他轻轻地说:“我从没有辜负过你的情谊。”
舒情觉得自己的半颗心放了下去,另外半颗心,却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第46章 灵感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介意吗?”……
九素只在第一天晚上有过短暂的失控。到了次日子夜, 他虽然还是无法自持地化出了蛇尾,也还是需要舒情陪着他,但已经不似前夜那样禁不住地要啃啃咬咬, 能和她彼此依偎着, 好好说话了。
两人心照不宣, 谁也没再提那晚关于前世的往事, 话题都特意留在了安全区里, 决不再彼此试探。
“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九素问她,他银白的蛇尾规格略显超标,一张床放不下,就在地板上缓慢地游动着, 尾巴尖蠢蠢欲动, 还想去勾舒情的脚踝, 但他自己忍住了。
“没有啊。”舒情诧异地回答, 眼睛往那条漂亮的尾巴上瞄, 有心想要摸一把, 又担心这尾巴对应的恐怕不是个能随便碰的地方,他这会儿正在敏感期, 还是不去刺激他比较安全。
她还翻出了自己的短视频app,指着上面新火起来的一部仙偶剧切片,给他论证说:“好看的。你看这个人身蛇尾美少年, 人气还挺高的呢,都刷屏了,一点也不奇怪。”
九素被她这句话鼓励了, 尾巴尖立刻缠了上来,他今晚的体温没那么吓人,但还是明显高于往日, 这么缠着她,像一团触手生温的玉石。
舒情更想摸了。
她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手,以防自己真的不小心去摸上了一把,再造成什么不可言说的惨剧。
一个念头忽然恍恍惚惚地从心底冒出来,舒情想:“其实这样也不错啊。”
忙碌的时候,可以这么彼此依偎着说说话,闲暇的时候,可以一起出去玩。他平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还能变成小蛇给她当拍摄模特,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
不折不扣可以说得上是“岁月静好”了,她为什么非要寻根究底,去打破这个当下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舒情用力地甩了甩头,对自己说:“你清醒一点吧!”
连这份感情的来龙去脉都弄不清楚,这“当下”再好,又能持续多久?
她从来都不是这样能允许自己得过且过的性格,这算什么,恋爱使人降智?
“怎么了?”
“……哦,没什么,还在想杨局那个数据要求。”舒情掩饰着说,“我想了一整天了,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我还试着在之前吉祥鸟那条视频底下提了一句‘在争取和官方合作’,你猜怎么着,根本没人搭理我。”
动机虽然是掩饰,但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底下收到的留言都是些“up好棒都拿到官方合作了”、“哇哦期待一下”等片儿汤话,至于数据……严格来讲,倒也不能说是一点没动。
她整理了之前几条视频在这第五日的增长数据,再和这条一对比,欣慰地发现,她宣称“想官方合作”的行为的确带来了一些播放量的增长,比例约为1%。
九素对这个要求到底有多难没什么认知,但他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舒情说“难”,他就相信,并真情实感地开始和她一起思考起该怎么办来。
最后他遗憾地发现,当代话本子里那些“非专业人员一句话,给了专业人员巨大启发”的情节,基本都是编的,至少不适用于他和舒情。
他只能基于现实提议说:“若不然,明天我们一起去超管局,找杨征再谈一下?”
舒情也觉得只能是这样了,她赞同说:“行,希望我能说服他。”
……但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是因为它很难变成现实。
转过天来,舒情跑了一趟超管局,在杨局的办公室里据理力争了半个多小时,黑着脸出来了。
超管局里有个露天的休息角,种着一爬架的花,在秋风里兀自开得绚烂,据说有令人清心宁神的功效,是之前帮她打理院子那只树妖的手笔。她深深吸了两口气,觉得这纯属虚假宣传——半点静心的效果都没有啊!
她决定还是不迷信什么“超常规”手段了,采取常规手段,去旁边的饮料机,打了两杯冰镇的肥宅快乐水回来。
打完了两杯饮料,她才反应过来,九素刚才被一个妖怪同事叫走了,现在不在。
她无力地吁了口气,在休息角坐下了,一个人捧着可乐,对着那一爬架的花朵发呆。
谈判没成功,杨局说一不二,拍板说如果做不到,这事就不必再提,显然再去找他谈也没用。她算是看出来了,老干部坚定地认为,人和妖怪在互联网上怎么和和美美,那都是虚的,属于不务正业。这个项目,在杨局眼里,就是个“方向不大正确的小孩玩意”。
能让他们年轻人去试一试,老前辈们已经十分开明了。除非能弄出点名堂来,否则凭什么要支持要资源,别的工作不需要支援的么?
舒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也知道这事怪不了谁。本来么,想要投资,就得证明自己值得投资,不光是官方合作,什么合作都是这样。
“五倍的播放量……”她苦恼地想,“我到底上哪能弄到这么多播放量来?”
这时有人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九素把对面的椅子拉过来,坐到她身边。他深夜里是半人半蛇的状态,到了白天,就恢复良好,一双长腿裹在雪白的制服裤子里,修长、笔直、有力,和蛇尾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感。
舒情多看了两眼,直到那双腿被桌子遮挡住了,她才收回了目光。
九素毫不客气地认领了桌上的另一杯可乐,才喝了一口,就皱了皱眉。
舒情回过神来,说:“哦,我打的是无糖的。这些日子都被你喂胖了,减肥呢。”
“有吗?”九素捏了捏她的脸,“没看出来,胖在了哪,说来听听。”
舒情白他一眼:“胖在了体重秤上的数字!”
但她其实也觉得无糖可乐没有含糖的好喝,九素既然判断“没看出来”,她干脆也就不在这闹心的时间点为难自己,另外打了两杯有糖的可乐来。
两口下去,果然好受了些,糖分才是快乐之源。
“我还是没想好,这播放量到底怎么弄。”舒情一股脑地和他倾诉,“指望官方的名头显然不现实。要是再给我半年,循序渐进涨粉攒视频,我倒是挺有把握的,但一个星期……真的做不到啊!”
九素没法给她提供什么专业意见,也不会劝她放弃,他摸摸舒情的头发,很有自知之明,安静地扮演起一个漂亮的树洞。
舒情本来也只是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吐完苦水,畅快多了,她本来也不是容易沉浸在emo里的人。
她对着外面爬架上灿烂的花继续苦思冥想,九素无声地陪着,并不打扰她。
但现在毕竟是工作时间,他过来陪她,也陪不了多一会,过了十分钟左右,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才轻轻地说:“我走了?”
“好。”舒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挥挥手,“晚上我等你回家,去吧小红。”
对了……小红?
舒情忽然灵光一闪:这是个颜值可以变现的时代,她一开始就是靠着小红的美貌,吸到了最早的一批粉。现在小红大变活人,颜值还一点没残,怎么就不能再变现一次了呢?
一条好看的小蛇,还有观赏门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蛇。但一个好看的人就另当别论了,哪有人不爱看美少年的?
她迅速地抬起头来。九素听见她说“等你回家”,心里异常满足,眼睛里满是笑意。他正对上舒情这亮得吓人的目光,眉梢微微一挑,秒懂:“你有主意了?”
“对,我想到了。”舒情眨了眨眼,尽量把满腔的跃跃欲试压了压,尽量保守地问,“你的能量等级到底是多少?”
九素含笑说:“5.9。上次测出来是5.9,就只会是这个数,谁再来测都一样。”
“你当我傻呢。”舒情不满地揪了揪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银发,“那不是因为7级以上就绝对不能养吗?你说实话,到底多少?”
“反正你知道万里打不过我就可以了。”
那就是说至少9.2以上了,要他一个准确数字就这么难,舒情两手去掐他的脸,狠狠地揉了几下,被九素抓着手腕掰开了,才罢休。
不过对于她的计划来说,5.9级也勉强够用。
“我能拍你的半蛇身吗?”她双手合十,“你还记得昨晚我给你看的那个半蛇少年吗,可火了,我看都冲上了热搜前三呢。现在大家爱看可爱的小动物,更爱看美人,而且我记得现在这些养妖up里,还没有谁拍过能变人形的妖怪呢。”
“你长得这么好,又是高等级妖怪,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看,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实际的办法了。”
九素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那情绪十分复杂,先是露出了几分被冒犯的羞恼,又隐隐有些无奈,还有若有似无的遥远怀念。
最后,他无力地捂住了脸。
舒情看他脸色复杂,试探着问:“是不是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
妖族但凡能有个人形,轻易就不以原身示人。至于半人半妖的状态,那默认是重伤脆弱之下才会展现出来的,等同于亮出自己的弱点。
除非是最古老的那一批可以被称之为“神”的,以天地为吾庐,可以随心所欲显示出半人形态。其他的妖族,都只会在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挚友、伴侣面前,露出半妖身。
九素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给她解释,憋了半天,他幽幽地问了句:“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介意吗?”
他没有生身父母,知交旧友仰赖于他者多而照拂者少,除却山川日月,他的半蛇身只有舒情一个人看过。她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舒情:?
她一头雾水地问:“介意什么?”——
作者有话说:无糖可乐没有普通可乐好喝是两个宝宝的私人口感[狗头]
第47章 引诱 他就是在勾引她。
九素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我不介意呀。重要的是你介不介意出镜呢?”舒情莫名其妙, 完全没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她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脸,“我跟你说, 年代变了, 不是金屋藏娇的时代了, 我养的妖怪这么漂亮, 就应该让大家都看看, 给我长脸。”
她兴致勃勃地规划:“拍这个,穿现代的服装肯定不合适,上次买的那身白色汉服你还记得吗?配你的尾巴,一定很好看。哎, 可惜现在是秋天, 没有雪天外景。但你有自带特效, 等我设计一下, 秋天也可以, 不一定比雪景差!”
九素还是盯着她, 不做声,舒情两眼亮晶晶地问:“你不会拒绝的吧?”
“……”
九素深吸了口气。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戾气, 多日以来她的回避、疑心、试探全都浮现在眼前。然而对上舒情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所有这些话却都说不出来,全都向里戳他的心口。
脑中闪过一个冰冷的念头, 他想,“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消遣。”
无论当初那条宠物蛇,还是现在的九素, 都是一样的,不然她怎么会一点也不在意,一点独占欲都没有呢?
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太过激了, 会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她不了解妖族习性的缘故,可感情上却难以自控。舒情之前说的那句“你想要试一试吗”不合时宜地划过脑海,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她说的“试试”,和他想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的“试试”,真的就只是试着相处,不行就算了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地曲解了,以为是说,试着克服重重顾虑,孤注一掷重新开始。
不过……
九素心说:那又怎么样呢?
妖怪本来就不是什么讲理的生物。舒桐的担忧其实是对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一旦开始,想还把他当个宠物蛇对待,想随时退出——那恐怕不行。
舒情仍然期待地盯着他,九素迎上她的眼神,对她温柔地一笑。
他在心里快速掂量着该怎么回答:全盘答应下来,肯定是不可能的,他恃强惯了,让他在十几万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态来,杀了他也不行,何况他的半妖身还只给她一个人看过。
和她好好解释,时机也不对。妖怪的习性毕竟属于小众认知,至于半蛇身只能给伴侣看,更纯粹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习惯,解决不了她当下的问题。
她本来就没有那么喜欢他。要是连“有用”都做不到,那不是更容易被她丢下了吗?这可不成。
“半蛇身的确不方便。”九素笑说,“但你不是说,想拍‘能化人的妖怪’吗?我给你拍从蛇化人的全过程,岂非更直接,你觉得如何?”
要是不行,他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从超管局抓两只同事过来当模特了。
舒情想了想,觉得也凑合,就是初始的视觉冲击力不一定有那么强。她讨价还价地问:“能穿那身白汉服吗?”
九素含着笑点点头。
舒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有点冷,但为了自己的任务,她得寸进尺地问:“那能不能露一点尾巴尖,就一点点,一小截。”
她还比划了一个小指节的长度,九素笑看着她,不说话。
舒情感觉更冷了,她悻悻地放下手,“不行就不行呗……”
“你可以拍,”九素靠近她,诱惑似的说,“我们自己看。”
……这说话的调调好似不太对劲,仿佛是在勾引她。
舒情赶紧摇摇手,表示不用了。她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光自己看有什么用啊,我的任务是数据……”
“用处多了。”九素堪称轻佻地在她耳朵边笑了一声,“你想试吗?”
很好,舒情现在确定了,他就是在勾引她。
她速速挥手送走了某条莫名其妙火力全开的蛇,捂着自己的耳朵,在原地冷静了一会儿。等到耳朵降温了,她才摸出平板,刷刷开始画分镜。
一旦有了思路,那所谓能“清心凝神”的花顿时就发挥了作用,舒情下笔如飞,一直画到了下班时间,九素来找她一起回家,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笔。
“没吃午饭?”九素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了,撕开一颗巧克力喂到她嘴里,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故意往前送了送。
舒情毫无防备地一口咬下去,咬到了他的指尖,吓了一跳,“我看看……”
九素装模作样地“嘶”了声,顺势抚摸过她的嘴唇。她今天因为来超管局,仍然画了淡妆,指腹上蹭上了一层淡淡的口红,倒把那本来不明显的牙印衬托得明显了。
他噙着一丝笑容,将手指递给她,“给你看。”
舒情:“……”
这蛇今天怎么格外心机起来了?
谁知道不止是今天,到了第二天,九素的心机程度更甚。他和超管局请了一天的假,和舒情一起去工作室里拍先导片。
拍完前半段,舒情靠在沙发上小睡。九素坐在她身边让她倚着,仗着工作室里没有别人,他居然化出了蛇尾,尾巴尖一点一点,故意去扫舒情的小腿,很不安分。
他穿了舒情想要他穿的那身衣服,还露出了尾巴。阳光之下,鳞片显得越发晶莹含光,视觉效果果然震撼,好像个走进现实的纸片人。
舒情一边犯困,一边欣赏,既因为不能拍摄而止不住地遗憾,又被这条不安分的尾巴弄得直发痒,只好瞪他一眼:“别闹,你再折腾,我要开相机了。你不是说不许我拍半蛇身吗?”
“我说的是,你可以拍,但只能自己看。”那尾巴一直往上,慢慢缠上了她的手腕,九素半倚在沙发上,朝她笑,“我没有说不许啊。”
舒情遵循着内心的欲望,揉了两把缠到手腕上的蛇尾巴——这都送上门了,再不摸就太不礼貌了,再说现在大白天的,不是敏感期,不怕刺激到他。
手感的确好,和他做小蛇的时候又不太一样,沁凉光滑,摸着润润的,她忍不住多摩挲了一会儿。
九素眼里露出一丝无声的笑意。
就知道,她对他的尾巴没有抵抗力。
舒情抱着条尾巴睡着了,梦中迷迷糊糊,隔着一层纱,仿佛又看见了些许前尘往事。那也是个秋天,他们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她忽然来了兴致,要画他的半蛇身。
他于是被迫把尾巴泡在水里,看着她在石头上铺纸挥毫,等了小半个时辰,无奈地问:“好了吗?”
“没有呢,配合一下!”她瞪他一眼,“你耐心一点,不许动,画画哪有这么快的?”
九素凉凉地说:“我看你上次画那张‘死蛇挂树图’,就挺快的。”
她又瞪他,瞪到一半笑起来,举起手里的画展示给他看。画上的主体已经有了,妖怪少年坐在水边,银白的蛇尾蜿蜒在清澈见底的泉水中,美好得不真实。
但背景还没画,她苦恼:“秋风黄叶,太萧瑟了,我觉得意境不好。”
“怎么不好?”
“太孤独了。不想把你画在一个孤独的意境里面。”
九素第一眼看这幅画的时候,眉间其实就露出了些许不快,但估摸着是对自己的画技充满了自知之明,他忍住了没说。
现在她提了这个问题,他才终于抗议道:“为什么只画我,不画你?把我们两个人都画上去,就不会孤独了。”
“有道理,”她一挑眉,笑眯眯地说,“我既然画了你了,就换你来画我吧,不许毁了我的画哦。”
“……”
她看着九素的表情,得意地笑起来——想折腾他还不简单,她有一万种手段。
九素无奈极了,但不得不接过纸笔,勉为其难地开始画。她画他的时候叫他不许动,现在轮到她来当模特,又是一重新标准,她甚至都不乐意好好坐在他对面去,非得要挨在他身边,一边玩他的尾巴尖,一边指指点点。
一会儿指挥他“把我画在这个位置,构图好看”,一会儿又嫌弃“你把我画胖了”,嘴上没片刻安静。手底下更是一刻不停,拿他的尾巴当玩具,缠缠绕绕,没完没了。
九素忍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只好求饶:“玩够了吗,小祖宗?”
“没有呢。”她笑盈盈地回答,甚至还拿那截尾巴尖蘸了墨,在画上添了一笔。
她天资卓异,神来一笔,就是一截树枝垂落,正好将他后来画得不太好的部分全都遮住,影影绰绰间,只露出在溪边戏水的少年男女。画上仍然是秋天,仍然霜叶肃杀,但丝毫不显得寂寥,反而格外诗情画意。
那幅画……后来呢?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好像是被他装裱起来了,挂在了他们隐居的小屋里,他用了特殊的术法封存。凭它光阴流逝,画纸不旧,墨迹不朽,水火不侵。
再后来,隔世的记忆里烧起连天的战火,连他们隐居之地都一并沉入了大海,那画保存得再怎么完好,怕也早不知道被鱼群和海流带到哪里去了。
她极力地想要扒开脑中的混沌,去窥见更多他缄口不言的过往,然而不管她怎么尝试,能看见的,终究只有一片纯白的迷雾。
舒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平躺在了沙发上,九素没把尾巴变回去,就让她枕着尾巴午睡,一只手还蒙着她的眼睛,给她当眼罩。
他平时待她本来就周全,今天更说得上是无微不至,甚至让她品出了一丝忧惧不安的味道在。
她眨了眨眼,用自己的眼睫毛去挠他的手掌心,九素这才松开手,不太自在地握了握拳,压下掌中的痒意。
“摸鱼摸够了,开工啦。”她轻盈地跳下来,一字不提自己午睡时的那个梦,心满意足地戳了戳九素的脸,“配合一下?”
她指了指大屏幕上没拍完的分镜稿,意思是别磨蹭,赶紧的给我变!
一秒进入工作状态,连个过渡时间都没有。
九素只好按照她的要求,完全化出蛇身,游到舒情身上,朝她吐了吐信子。
舒情戳了他一指头,心说:办个正事也不忘了要撩拨我?——
作者有话说:阿舒:做任务!搞事业!
小红:她只是把我当个消遣
小红:我要更努力地勾引她
第48章 资料室 神秘而浩瀚的资料室向她敞开了……
视频拍摄进行得异常艰难——和之前演员不配合、道具不够用等外部困难不同, 这次主要是心理上的困难。九素非常配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唯独时常不忘了撩拨她, 手段包括且不限于眉目传情、一语双关、动手动脚动尾巴……
导致舒情手抖了好多次, 好几个画面重拍了两三回, 效率大幅度降低。
“谈恋爱还是不能找太好看的。”她悲愤地控诉, “以你和我的颜值, 就适合单身,不能去祸害社会!”
九素眉梢微微一挑,“所以你应该找我啊。你我彼此祸害,岂非恰好没有殃及他人?”
歪理!舒情气鼓鼓地瞪着他。
好在虽说效率不高, 结果却很好。
舒情把这条叫做《小红的华丽变身》的短视频发到了平台上, 没有十分钟, 后台就收到了山呼海啸级别的点赞与弹幕。
如她先前所料, 她是第一个发出人类形态超常生物的养妖up主, 关注率自然不会低。中间固然免不了质疑声, 但她持证养妖,合理合法, 九素现在还有超管局工作人员的身份,没有什么刺好挑,质疑声反而还增加了传播声量。
“这是小红???”
“卧槽妖怪都长这么好的吗”
“可以直接出道了!”
舒情特意把九素的人类形态剪到了最前面, 隔着纯白的寒气,银发少年回首看向镜头,露出一双极具辨识度的血红竖瞳。
白发红瞳美少年, 属于年轻人们最能欣赏到的一款外形,九素好好配合她拍摄、不故意撩拨她的时候,自带一种漠然的冷意, 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格外遥远,不似真人。
至少观众们确实也觉得不像真的,纷纷质疑:
“好看是好看但感觉有点假”
“建模的吧?”
“别扯,谁在短视频里用CG,除非up真想让小红出道在铺路”
就在此刻,舒情在画面外叫了一声“小红”,少年的眼睛顿时亮了,整个人一瞬间鲜活起来。他朝着画面外游来,雾气中白袍缓带一闪而过,像是衣角,又像是一截若隐若现的蛇尾。
“啊啊啊啊是尾巴吗”
“想看小红半蛇状态!”
“放慢了逐帧看的,不是尾巴,是衣服上的挂坠”
“想看半蛇+1”
舒情撇撇嘴。不是她不想拍,是九素死活都不肯让她发出来啊……
设计了一个美丽的开场之后,舒情在后面剪辑了几个快镜头,连缀了几个小红得到人身之后,在人类社会中生活的日常画面。包括和她学着一起打游戏、跟着她尝试各种小吃、晚上熬夜早上赖床的生物钟……
总而言之,远在云端的妖物入了凡尘,烟火气十足。
当然视频情节不完全符合真实情况,真正的九素并不会开黑之后连遭三杀,为了演出效果,舒情做了一些艺术加工。
没有白加工,反响很不错。
“哈哈哈笑死我了妖怪也手残”
“对面知道自己刚刚kill了一只高危超常生物吗”
“小红懵住的表情太好笑了ww”
“快报:在甜咸豆花之战中,小红为甜豆花投出了关键的一票!”
“甜豆花战队欢迎重量级新成员[撒花.jpg]”
“我寻思着和蛇吃不到一起也不是我的错吧[狗头.jpg]”
最后一个镜头,舒情放出了九素从人身变回蛇形的完整画面。纯白的雾气拂过,美好的少年变成了一条漂亮的小白蛇,摇头摆尾地回到了鱼缸里,盘在里面休憩。
除了影视剧特效,这大概真是全网第一份妖怪变身的直拍视频,舒情特意一镜到底,还用了多个视角拍摄,以示这纯粹是直拍,不是后期特效。
纵然如此,弹幕上也是大片大片的惊叹号,铺天盖地碾过去,以至于不关掉弹幕,画面几乎看不清楚。
从这里开始,解说音才响起来。这一次,因为视频的主角是九素,舒情没有让涂楠来录,而是在她的指导下,亲自录了一段解说:
“自从小红化形之后,我时常会想,都说人类和妖怪有种族之别。然而,我却经常忘记,小红是一只妖怪。我们语言沟通顺畅,思想交流无障碍,甚至已经有了共同的爱好,未来也可以彼此陪伴。那么,我和小红的‘种族之别’,究竟体现在哪里呢?”
“有人告诉我,在于力量。假如小红想要伤害我,我没有办法还击。但是,人类之中,也有很多具备能够伤害我、压制我的力量的人,这不足以成为我和小红之间的‘种族之别’。”
“也有人告诉我,在于认知。妖怪有妖怪的习惯,而人类有人类的。但是,认知可以彼此影响,习惯可以相互适应。人与人之间,何尝没有认知相异、习惯不同的时候,这也不足以称之为‘种族之别’。”
“还有人说,在于外形……”舒情录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这个的确无法反驳,然而我们知道,外在条件,不能成为判断的唯一标准。”
她无视了屏幕上嗖嗖飞过的诸如“当然能,谁美谁有理[狗头.jpg]”、“颜值即正义”等等弹幕,总结说,“高等级超常生物具备化作人形、与人类交流的能力。可见,种族之间的壁垒并不绝对,‘超常生物’也和我们一样可以交流,有牵挂,有偏好,有喜怒哀乐。”
“它们不是工具、不是商品,是和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灵。‘种族之别’存在于哪里,需要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去定义,也许我们最终会发现,除却表象区别之外,我们的精神相通。”
视频播放结束了,大会议室的液晶屏黑下去,反射出一屋子人神情各异的脸。
再亮起来的时候,显示的就是这视频的三日数据——三天过去了,它已经冲上了首页热门,挂上了“百万播放”的标签。上一条视频播放量差一点不到20万,五倍的播放量,它显然是达标了。
舒情连着热搜标识一起贴进了今天的汇报里,她扬眉吐气,偷眼瞄了九素一眼,然后笑眉笑眼地看着杨局。
意思很明白:你给了我一个数据标准,我达到了,现在是不是该你兑现承诺了?
杨局喝了一口茶,再次领教了后辈们不依不饶的倔犟劲儿,平淡地说:“你这是占了他人长得好的便宜。换成别的妖怪,不长这模样,还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九素插话说,“她的长处就在于量才而用。因为是我,她才这样拍,若换成别的妖怪,她自然不会拘泥于样貌,会选别的题材。有何不可?”
舒情朝他弯起眼睛一笑——她以后还想和超管局合作的,杨局是超管局的话事人,她须得处理好和杨局的关系。他出来怼这一句,给她出口气,比她出言不逊强。
他帮着吐完了槽,她就笑说:“是的,我们工作室的理念也是这样。千人千面,每个妖怪有每个妖怪的特点。我们想科普的,也是妖怪们各自不同的特征和习性呀。”
“你这个视频,特征和习性在哪里?”
“在中间这段。”舒情指给杨局看,“现在,大家都领会到了高等级妖怪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以及适应社会的能力。至于小红更独特的习性……”她笑笑,“我才是他的监管者,我知道就可以了,不宜对外公开。”
九素听到这句话,一直以来堵塞在心头的那口气才终于顺了两分,他回头看了舒情一眼,压下了唇角的一丝笑意。
杨局沉吟了片刻。金万里此刻倒是很想跳起来发表点意见,但考虑到上次他的壮举,九素朝他丢了一个禁言咒,强制给他闭了麦。
“舒小姐说得不无道理。”最后,还是谢衡给出了至关重要的建议,“而且就各个平台的反响来看,这个视频确实引发了大面积讨论,大家的态度普遍比较正向,说明这个项目的确可以起到我们预期的作用。杨局,您看呢?”
杨局沉思了好一会儿,足足有两分钟的工夫,才终于点了头。
“好,那你们就去试试。”
有了最高领导这一点头,所有的流程顿时都飞也似地推进起来,当天,舒情就签了和超管局的合作合同,拿到了她期待已久的超管局后台资料查阅权限。
如此高速的推进必有代价,直接合作方金万里不得不拉着九素一起加班。九素本来想先送舒情回去,然而舒情坚定要等他,只说:“我都来了超管局这么多次了,还用招待吗?我等你一起走。”
她看九素像是还想说什么,就拿情期的事堵他,“万一要加班到半夜呢?我不在,你怎么办?”
其实没什么,特勤部都是妖怪同事,其中一半多都有类似的困扰,都可以理解。他找个地方把自己关两小时就是了,她不在也不要紧。
然而九素凝望了她一会,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笑笑:“好。”
舒情雀跃地说:“那我找个安静地方,干我的活去啦。”
九素在她额心轻轻地吻了一下。
舒情看着他走远,一扭头,飞奔向超管局的另一座大楼——她留下来当然不只是为了陪九素加班,她的目的是超管局的资料室。
好不容易拿到了后台查阅权限,她一分钟都不想再等,她心里有无数个待解的谜团,立刻就想知道答案。
资料室说是“室”,其实占了隔壁楼的整整三个楼层,说是个小型图书馆也不为过。其中保管着本省历史上所有关于超常生物的记载,还联着首都总部的内网,什么都能查到。
舒情站在大门前,手微微地发着抖,摸出了半小时前新拿出的权限卡。
绿光闪烁,“滴”一声,神秘而浩瀚的资料室向她敞开了大门。
她一步一步走进去。
第49章 旧恨 脚踝被一条熟悉的尾巴缠住了。……
舒情无视了资料室两边高大的几排书架, 目标明确直奔电脑前,打开了后台检索。
光标悬停,她手指搭在键盘上, 有那么一瞬间的踌躇, 然后, 才下定决心似的, 飞快地输入了九素的名字——不管是什么真相在等着她, 都是她必须要去面对的事。
手指一敲,内网的环形进度条开始转动,这真是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一秒钟。
检索结果铺满了屏幕,首先跳出来的是半个月前, 九素入职的时候, 留在超管局的个人档案。
舒情深吸了口气, 点进去。
这档案上的内容, 简直是能省则省。除了姓名、联系方式、现住址等必备资料以外, 剩下能不填的一概都没填, 大喇喇地空在那儿,显示出了填表人对于这张档案的高度不重视。
一张一寸证件照贴在上面, 那张脸上没有笑容,浅檀色的眼睛冷而不耐烦地盯着镜头,也正盯着现在屏幕外的舒情, 看得人心里几乎打了一个寒战。
舒情顶着这视线,在档案表里寻找“能量等级”这一栏——没有,连这个都没有, 但这一栏不是空白,负责登记的人员在这里录入了五个小字,“暂无法评定”。
什么叫暂无法评定?
好在登记人员没有九素本人这么不负责任, 对方在备注里引用了“超常规生物能量等级划分标准(暂行)”以说明情况:“本版超常规生物能量等级划分,采取了当前仅存的几位古老妖族对于妖族最强者的共同描述,作为10级最高能量标准。”
登记人员在备注里写道:“如今妖王复苏,能量等级划分标准也需进一步修订。此时以10级登记,缺乏准确性,需待等级标准调整后再行评定。”
妖王。
舒情对着屏幕,无声地发了一会儿呆。她虽说隐隐知道九素的来历非同寻常,然而事实真正白纸黑字呈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难怪念念和发财都那么怕他,”她想,“我还以为是等级压制,结果,其实是阶级压制?”
而他变成人身,正好是对他真身的伪装。以念念和发财的能量等级,感受不到伪装下的真相,自然也就不会怕人形的他了,难怪。
想了想,她又打开检索界面,去翻阅关于“妖王九素”的记载。
在已经化为历史的那个时代里,九素是个很有存在感的人。妖族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如今能看见的都是昆仑仙都留下的史料,即使这样,也有关于他生平的单独记录。
“妖王九素,容色世所罕见,精于阵术、咒术,擅诡道……然性情孤僻多疑,睚眦必报,手段酷烈异常。”仙都的原始记载是文言文,还混合了许多当时特殊的文字。超管局尽可能做了翻译,但文本仍然断断续续,舒情看得十分辛苦,“不知其父母,自称生于北境极寒雪山中……”
——我的生身父母,是我出生之地的山川河流。
舒情继续往下读去:“少时为上代妖王太禺收养,为其第九子,此后追随太禺……数年后,妖族公然毁诺,侵入仙都。九素为前锋,杀仙人无数,后证实其幼时曾遭仙都叛逆囚困,故终身视仙都如仇雠……”
“妖王太禺”,舒情记下了这个名字。九素曾经提过他昔年有个养父,看来就是他了。
至于“仙都叛逆”……也就是说,她梦中所见的那座山中牢狱,始作俑者其实是昆仑仙都自己人?
这听上去里面的水就很深,舒情来不及细想,把这一条也记下来,继续往后看。
“……两族交战旷日持久。又数年,妖王太禺战死,临终前命九素统摄天下妖族。然九素随后销声匿迹,仙都趁势追击,逼退妖族联军至北境……”
“乾坤将定之际,九素回归妖族联军,率众妖反攻,其行止狠辣异常,诡谲莫测……终将仙都众引入北境雪山,设大阵于此。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幸有霞山君神女舒力挽狂澜,以丹道毒杀九素……”
舒情看到这里,手剧烈地一抖,鼠标慌不择路地点到了右上角的红叉。
古老的史料消失了,屏幕上仍然摊着九素那张大片空白的档案表。舒情往下一滑,发现这表格还没完,后面还跟着一页备注。
这“备注”标红加粗地写道:
根据仙都史料记载,妖王九素引发的灾难,曾造成史上已知的最大规模死伤。属于极度危险的超常规生物,务必格外重点关注,防止其失控。若判定有失控征兆,须发出最高级别警报,及时引导群众紧急避险。
史载九素已被霞山君毒杀,复苏原因不明。需在不引发其敌意的前提下设法调查。
其监管者舒情,神魂、天赋,均与霞山君具有高度一致性,然经过多次交流,确认其并无霞山君记忆,二者具体关联尚不明确。但务必密切监控,确保其人身安全。
落款是杨征和谢衡。
舒情不知道自己在屏幕前呆愣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脑屏幕已经自动进入休眠。
屏保是一只白猫的照片,是那种具备“欢乐”能力的猫,正憨态可掬地朝着屏幕外的舒情翻肚皮。
屏幕保护系统及时隔断了那些血气扑面的文字,舒情终于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空调风一吹,被冷汗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连最后一丝热气也不给她剩。
霞山君,神女舒,阿舒。
是她吗?
是曾经的她,和九素共经生死、桃林定情、同游天下、情义两难……最后,杀了他?
——为什么会死过一次?
——不为什么,技不如人。
九素告诉她他曾经死过一次的时候,说得多么云淡风轻啊。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自己的杀身仇人面前说出“技不如人”的,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在那个半交心的夜晚,告诉她“我没有辜负过你的情谊”?
更至于,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将这等杀身之仇讳莫如深……
舒情不敢想。
她重新打开了显示屏,点开了刚才没看完的九素生平记载,目光在“性情睚眦必报,手段酷烈异常”上,停留了一会儿。
随后,她鼓起勇气,读完了这段记载的最后一部分:“九素至死顽抗,杀仙都军万余众,雪境千里流血……战乱终平。灾后,仙都众恐其先天妖物,死而后生,使千人诵咒七日夜灭其魂魄……至今百余年,不复有妖王踪迹。”
舒情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这个从未想象过的真相抽走了,不得不靠在椅背上休息。
她手软脚软,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来,手一抖,巧克力掉在了地上——上回她拿“低血糖”糊弄九素,九素明知道她是骗他的,还是去查了这是什么症状。她干活一上头就忘了吃饭,九素感觉她和这个病很有缘分,于是每天都在她衣兜里塞两块巧克力应急。
一块丝滑牛奶、一块葡萄榛仁,都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真的既往不咎,真的爱她一至于此……还是因为前世他栽在了情爱上,今生,就要以眼还眼地报复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哪种猜测。
诚然他喜爱她,很喜爱她……但他也的确是个果决而偏激的人。纵然把性格恩怨都抛开,只谈普遍人性,也没人能放着杀身之仇置之不理吧?
反正舒情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胸襟。
她没有去捡地上的巧克力,闭上眼睛数了十个数,站起来,去资料室外面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瓶补充电解质的饮料,喝了两口,回来继续看资料。
这一回,她重点去找的是关于“霞山君”的记载。
关于霞山君的资料,超管局里记载寥寥。这不难理解,因为超管局的工作目标是“超常规生物”,霞山君不在此列,她是个正常的人类。
她的生平只有简短的几句描述:执掌流霞峰。擅丹道、医术、毒术。曾以血肉入药,惠及天下,万民呼为神女,集愿力于一身。后毒杀妖王九素,平妖族之乱。
“集愿力于一身”……
九素和谢衡都和她说过,她那“金手指”是愿力在当代的一种体现,所以这天赋其实是从前的她留下来的吗?
擅丹道、医术、毒术……对了,舒情记得自己小时候,对中医药确实展现过相当高的天赋。那时舒桐还想让她女承母业,但她当时死活都不肯学,一让她学这些就要大哭,舒桐最后才放弃了。
这也是从前残存的记忆?
舒情想再找找其他的记录,未果。偌大一个资料库里,余下关于霞山君的记载,几乎都是她的mvp时刻:在生死攸关之际毒杀九素,结束了仙都与妖族的大战,乃是救世的神女,仙都的功臣。
剩下的,就没了,救世神女只有一条战绩彪炳千秋,前因后果一概没提。
她为什么能毒杀九素,她用什么毒杀的他,她杀了他之后得到了什么,她最后是怎么死的。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有过什么交集,梦中那种种往事……
统统都没说,来龙去脉一概空白,她活得像个金光灿烂的击杀记录。
舒情一边飞快地往下翻找,一边想:这太奇怪了。
就算霞山君不属于超管局的工作目标,但杨局和谢教授那么担心九素失控,而历史上放着一次成功的击杀战绩,他们总该调出来,研究研究到底是怎么杀的,好未雨绸缪吧。
然而就完全没有?没有详细的复盘,也没有针对此的调查,难道这两位都在某种神奇妖怪的影响下失了智,她都能想到的,他们想不到吗?
舒情在后台把她能找到的记载——关于九素的、关于霞山君的,都快速浏览了一遍。最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九素生平记载里的“睚眦必报、酷烈异常”那八个字上,盯着看了很久。
她招惹上辉耀集团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恐惧过,或者说,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恐惧过。
“我去找谢衡……不,去找杨局申请保护吗?”她尽量理智地想,“可我是小红的监管者,而他们明明就知道我和小红曾经的事……他们不会答应的,他们也拿小红没有办法。他们根本就认为我会是那个办法……”
“我回家去……不、不行。小红知道我家住哪里,他一定找得到我,我不能连累爸妈……”
“或者,我现在逃跑,换个城市躲起来……可我难道要永远躲下去吗,他是妖怪们的王,我能躲到哪里……不对,我还是应该去找谢衡和杨局谈谈。他们说要保护我的安全,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能让我想起更多的……”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战场,万般思绪在其中左冲右突,一通混战,怎么也打不出个结论来。
许多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撕碎,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碎尸万段,没有一个完整的主意。
最后,一个可怕的想法异军突起,她想:“当初和他划清界限就好了。”
舒桐明明提醒过她了,齐大非偶,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不是好事,她为什么不听呢?
舒情枯坐在电脑前,半晌,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敢想假如九素知道她现在什么都看到了,他会是什么反应,现在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个若无其事来。
她跳起来,飞快地删除了这台电脑上的搜索记录,关掉了超管局的搜索页面。她捡起地上的巧克力藏好,甚至摸出一块湿巾,将自己摸过的键盘和鼠标一通擦,总之销毁所有自己今晚出现过的痕迹,不留丝毫破绽。
明天再找涂楠来帮忙删一下资料室访问记录……不,这倒不用。她其实也可以说自己是来查其他妖怪的,只要删干净浏览记录就行了……
舒情头晕目眩地往门外走,蓦然间,她刹住了脚步。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回过头,因为脚踝被一条熟悉的尾巴缠住了。那鳞片带着温热的温度,从脚踝逐渐向上,慢慢地缠到腰间,不慌不忙,仿佛蛇类在吞吃猎物。
资料室里的灯闪了闪,齐齐熄灭了。整整一层楼都暗下来,唯有千年的月色冷眼旁观。
九素在她身后,如之前的许多个子夜一样,俯身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阿舒:他是不是想报复我[害怕]
小红: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可怜]
第50章 项圈 “你说你要养我的。”
“阿舒……”九素声音低柔, 浑然不觉似的轻轻地笑说,“生日快乐。”
舒情几乎全身的血都已被冻成了冰,连带着思考能力一起被冰封, 听到这句话, 机械性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锁屏的电脑上仍然显示着时间, 00:07, 确实已经是她的生日了。
她张张嘴, 居然答了一句“谢谢”,隔了一会儿,才听见自己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九素说,“你来之前, 我就在了。”
“……你全都看到了?”
“嗯。”九素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个, 简单地应了一声之后, 强行把话题拉回了她的生日,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舒情双手冰冷, 手中被他塞进来一个小盒子, 只得僵着手指关节提线傀儡似的打开来看。小盒子里放着一枚项圈,以红绳编就, 仿佛还有细密的银色流光被织在其中,底下挂着一个眼熟的白水晶吊坠。
水晶吊坠剔透而美丽,其上刻着她的姓……或者说, 是她的名字,“舒”。
舒情认出来了。她刚通过超管局考试那一天,开开心心地把小红接回了家。为了庆祝他们的领养关系正式成立, 她给小红定做了个漂亮的小项圈,上面挂着的就是这枚白水晶吊坠。
当时那枚项圈,小红死活都不肯戴, 她就收到角落里去吃灰了。
不知道九素怎么翻出来,还做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绳项圈来配它,它看上去就像那枚红项圈的放大重制版本。
“你不是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妖怪吗?”九素轻轻在她鬓边蹭了蹭,“你还说,你要养我的。”
耳鬓厮磨,情人低语。他柔软的银发垂落在她两肩,像披了一身的月色。
舒情脑中乱纷纷的一片,一时间无话可答,只能眼看着九素来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因为还在情期,掌心的温度比她的手要高许多,热力透过手心传递给她,叫她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不治的重病——时冷时热,冰火交煎。
那双绯红的眼瞳仍然凝望着她。舒情在那双蛇瞳里看见了自己的脸,神情惊恐,面容惨白,足以让他将她的恐惧看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无从遮掩。
怎么办,怎么办……?
她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九素牵引着她的双手,将那枚红绳项圈扣到了他脖颈上。他没穿制服,特意穿了一件低领的衬衣,红项圈就完全暴露在她眼底。那枚吊坠悬在锁骨之间,一百多块钱的一个破坠子,被他戴着,仿佛价值连城。
雪白的蛇尾巴仍旧缠绕着她,而她双手环着他脆弱的颈项,他们像两条彼此绞杀的妖蛇。
颈后绳结相扣,锁死了他的咽喉要害。
他牵着她的手,握住了那枚水晶吊坠,轻轻地摇了摇。
舒情目眩神迷。他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桩桩件件,都严重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冻住的大脑已经不堪负荷,发出了尖锐的嗡鸣。
九素弯着眼眸笑起来,捧着她的脸,拇指若有所指地轻抚过她的嘴唇。他这一副非人的妖相,偏还谦谦君子似的,向她征求意见:“可以吗?”
舒情想拒绝,但不敢,僵硬地望着他。
九素等了五秒钟,看她没有拒绝,于是试探性地朝她俯身,面孔在她视野中慢慢放大,渐渐呼吸相闻。
分明是想要亲吻,他却不闭眼,那双格外诡艳的红瞳紧锁着她,眼底暗光流动,弄得她越发的惊惧不安了。
“天哪,”舒情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地想,“有没有谁能从背后敲他一拳,把他打晕就好了!”
一瞬间,她心念忽然一动。这感觉异常神奇,仿佛她的心声拨动了冥冥之中的某一根弦,一声铮鸣,令她清楚地听见了回音。
九素的动作蓦然僵住,仓促地别过脸,呛咳着,趴在她的肩头哑声笑了出来。
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进她衣领,隐约间,闻见了一点腥气。
舒情惊疑不定,“……小红?”
“没什么,”九素还在低声地边咳边笑,他问,“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要打我一拳?”
舒情诚实地回答:“准确来说,我是在想,有没有人能给你一拳把你打晕。”
“这个指令太复杂了,”九素笑说,“下次你要直接想,让我昏过去。”
他已经有些站不稳,身体慢慢地向下滑,舒情连忙带着他就地坐下。这个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后左右都没有可倚靠的地方,舒情只好让他靠着自己,一时间,她心里五味杂陈。
九素气息混乱,刚才那一阵呛咳带出了唇角的血渍,可见这“一拳”之中实在没有半点水分。
舒情小心地擦掉了他唇边的血,半晌,才说:“抱歉。”
“不用说抱歉,”九素轻轻地笑着,“我本来想的是,你会不会一时激愤,再杀我一次。”
如果说舒情刚才是吓得脑子不会转,现在就干脆是吓得脑子不敢转了,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瞪着九素,意思是:难道我刚才想的是要弄死你,你就打算死给我看?
这念头转动之间,她又隐隐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吓得她赶紧在脑中拼命澄清:不是,住手,我没有想弄死小红,完全不是!
九素从她的表情变化中读明白了她脑内这一系列发展,没忍住又笑了出来,他边笑边咳,几滴新鲜的血落在衣裳里,看样子伤得不轻。
舒情扶住他,心中默念:能不能给小红回个血?
这次毫无动静,舒情在心里大声嚷嚷:哈喽,在吗?治个伤,行不行?
“是。只要我戴着这枚项圈,你就可以用它对我做任何事。”九素轻轻地说,他声音有些虚浮,在月色中显得尤其轻柔,而语义就被这轻柔的话音衬托得更为残酷,“轻的,可以让我化出原身,或者制住我;重一些,可以打伤我、让我昏迷……甚至杀了我。”
舒情这个时候已经在心里把“回血”、“治疗”、“处理伤口”等等指令全都试了一遍,统统宣告无效。
她又气又悔又痛,万般情绪交织,没一样积极乐观,乍然又听见这一句,脱口骂道:“什么叫任何事?管打不管治也能叫‘任何事’吗,你弄出这种东西来干什么?”
九素仍然在笑,但笑容中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在,他仿佛有些疲惫似的,闭上眼睛,问:“如果我不这样,你会相信我吗?”
“……”
“也许你会吧。”九素睁眼望着她,笑起来,“但你势必要担惊受怕,连带着你的家人一起担惊受怕,如此时间久了,你还是会丢下我……我想你能放心。”
舒情觉得难过得要命,尤其是她意识到……现在,她真的不再害怕了。
而她得以安心的代价,竟然是她情人的生杀大权,难道他们俩就必须得有一个人握着另一个人的性命才行吗?
她迟疑了一会,问:“那你呢,你就不怕吗?”
“怕。无论是你真心想我死,还是你决定要丢开我,我都怕……但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很快就要丢掉我了……我还是宁愿赌一把。”
舒情无话可答,终于抱住了他,多日以来的猜疑与芥蒂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觉得心痛。
一个人,到底在什么情形下,才会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脖子上套一个致命的拘束具呢?
还是把随意伤害自己的权力,交到曾经的杀身仇人手里。
她低声地骂了句:“傻子。”
“我本来不想再来招惹你的……”九素轻轻蹭了下她,“我知道如果我们重新开始,有些事一定瞒不住你……你若知道了,也许就不要我了。但我若阻止你查,你会怀疑我,结果还是一样……我没有其他办法……”
他本来已经基本控制住情期的反应了,但现在身上有伤,不免又有些难耐,目光迷蒙,尾巴在她腰间不断地游走,喘息声越来越乱。
舒情一下一下地摸他的脊背,尽量让他好受一点。
“是你说要我试试的,”九素抓住了她,问,“这才多久,你就想抛下我吗?”
舒情徒然地解释:“我没想抛下你……我只是想弄清楚,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是谁。谁知道……”
谁知道,看到了那么惨烈的一桩旧事呢。
九素问:“你肯相信我了吗?”
舒情用力点点头。
“你是杀过我一次,但你没有欠我什么。”九素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关于你过去的事,一点记载都找不到?”
“对,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
“因为后来,你生平的记载被抹去了。”九素告诉她,“你后来公然与昆仑仙都反目,一个人杀到了北境,找到了我埋骨的地方……那时候,你已经受了致命伤,我们算是同生共死。你已经还过我一条命,你没有负我。”
舒情愕然问:“为什么?”
她一直以为这是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选了家族——或者说阵营,没选爱情,也是她的性格。但她选都选了,就算后悔,也没道理又公然和自己的阵营反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