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情早已预料到他必然有此一问, 她故作轻松地笑说:“你这话说得怪难听的,像古代那些要求老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人,封建。咱们是妖怪, 不学人类的陈规陋习, 哦?”
九素完全没有跟着她笑的意思, 他沉默不语, 坚持着等她一个正面的回答。
“好吧。”活跃氛围失败, 舒情只好说,“当时那个情况……你那么虚弱,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得先答应下来, 让你好好休养啊。不过我那时也不全是缓兵之计, 当时确实也想过, 我什么都不管, 置身事外的。”
“现在呢, 你改变主意了?”
“……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舒情无声地叹口气, “现在不是我改不改主意的问题,现在事情已经找上我了。我总不能永远躲在家里不出来吧?就算我能躲在家里, 网上也会有人找我,我又不像是其他人,能网线一拔皆大欢喜。我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到我们找出幕后真相, 解决所有问题的时候。”九素轻轻地问,“你不相信我吗?”
“怎么会。再说了,这和我相不相信你有什么关系?”舒情无奈了, 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企图跟他讲道理,“就像你说的, 现在的关键是找出幕后真相,那难道我加入了,咱们就不能找出幕后真相了吗?我不至于这么能给你们拖后腿吧。”
九素立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
舒情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不得不追问,“你担心什么?”
“如果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幕后的人是谁。”九素轻而缓慢地说,“妖怪失控事件一次次出现,人们越来越憎恶妖怪的时候,你会怎么选?”
“……”
舒情知道这是九素一直以来最耿耿于怀的问题,有一瞬间,她想要不骗骗他算了,但毕竟也知道,哄骗和回避一样,都是饮鸩止渴。
“如果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你知道我会怎么选。”她坦诚地说道,“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干嘛非要先做个假设,让我亲口说出来,咱俩一起伤心呢?”
“只要你一直不出面,你本来可以不选!”
“那不叫我可以不选,那顶多是‘没有人逼着我选’——但事情要是得不到解决,我最后还是要选的啊。难道失控的妖怪已经跑到我身边来了,我亲人朋友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还冷眼旁观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九素越说越快,“我会保护你的亲人朋友,你知道我会!”
“小红,”舒情面无表情地说,“你是打算给我画一个安全区,让我带着我所有的亲友躲在里面,不听不看,装聋作哑,是吗?”
九素的声音几乎都在发抖,“我——”
“或者说,”舒情不依不饶地打断他,又补上了一句,“你为了保全你和我的关系,想让我与世隔绝,想把我藏在你能控制得了的地方,想切断我和其他人的关系——是吗?”
听筒的另一边又沉默了,只有灵力流动的声音传来,九素没有说话。
舒情顿了顿,也觉得这话赶话的,未免说得太重、太伤人,懊恼地咬了下嘴唇。
“……而且,”她放缓了语气,尽量温柔地往回找补,“我有那么多亲人朋友呢。我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你怎么保护得过来?更何况我的亲友,也有他们的亲友,你要全都保护起来,那就更难了,掏空了你恐怕都不行。再说掏空了你,我还不舍得呢。”
“还是咱们一起去找妖怪失控的真相来得简单些,所以你就告诉我,那个波形到底是什么,行吗?”
另一边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良久,九素忽然极低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轻得几乎像一片寒叶飘落那样细微,舒情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什么也不是,”九素平静地说,“在古代,昆仑仙都称之为‘道’;用你更熟悉的说法,可以叫‘自然规律’,或者‘规则’。”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隐约透着几分绝望,舒情听着几乎有几分不祥的感觉。
然而这个紧要关头,他说的信息毕竟比他说话的语气更重要一些,舒情咂摸着他这两句话,隐约咂摸出一点意思。
“姑且叫它‘规则’,”九素继续说,“规则凌驾于能量之上。譬如说,首都机场火灾。烧毁首都机场的‘火’是能量,而规则是‘首都机场可以被烧毁’这个前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他不太擅长讲这些,举的例子还是有点抽象,但舒情听懂了:“就像是我在游戏里打怪。我打出来的伤害,算能量;这是个能被我打的怪物而不是不能打的NPC,算规则?”
九素“嗯”了声。
“听上去是很高级的东西啊,”舒情琢磨着问,“为什么会出现在妖怪失控的现场?杨局又为什么会提起你?”
九素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至于杨征为何提到我,我想是因为天生灵物生来掌握一部分规则,他觉得这里的痕迹与我的妖力有些相似而已。”
“……”
舒情大为后怕——幸亏杨局把这行字涂掉了,这要是写进对外汇报的整理稿里,他们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立刻追问:“只有天生灵物会掌握规则吗?”
“不,”九素这会儿几乎像个没有灵魂的搜索引擎,有问必答,“昆仑仙都还在的时候,也有极少的几位‘古仙人’会,比如说,历代昆仑仙君。”
舒情抓抓头,感到异常棘手:都被称为“古仙人”了,自然就是不存在于当代的意思,难道说有哪一位古仙人也复活了?或者还有除九素以外复苏的天生灵物?
九素听完了她的问题,否定说:“我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古仙人、或者其他天生灵物复苏的消息。”
舒情“哦”了声,在心里琢磨:反正现在工作室也停业了,明天她干脆就来资料室里,好好再查一查相关记载。
想问的正事问完,其他的事就可以提上来解决了,舒情迟疑片刻,放软了声音叫他,“小红……”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没有,”舒情笑起来,“我只是想……”
九素截断了她的话,轻轻地说:“我想再去睡一会。”
舒情想说的安慰的话顿时堵在了喉咙里。
好半天,她才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你害怕……可我们不一定会弄成从前那样啊。你别难过,好不好?”
九素又笑了一声。从他回答她的问题开始,她就感觉到他心里强自压抑着的绝望,而这笑声里的自嘲与绝望已经彻底掩饰不住,简直已经有了万念俱灰的味道。
“好,我不难过。”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和他说话的口吻,简直是南辕北辙,“我想睡一会。”
舒情别无办法,就算她知道话根本就还没有说开,也没有不让一个重伤员睡觉的道理,只好勉强地说:“那好……你睡。”
听筒里彻底安静了下去,连灵气流动的声音都不再有,舒情低头一看,这长达49个小时的语音通话已经结束了。很快连语音界面也消失了,只剩下通讯窗口,冷冷清清地摊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舒情怅然地坐了一会儿,目光一直落在九素的头像上——他的头像是她还没见过他的真面目时,按照自己的想象随手画的他的侧脸,后来九素把这张图翻了出来,统一用做了自己各个通讯软件的头像。
头像上的少年眉目清冷,凝视着遥远的彼方,仿佛在凝望着不可知的命运。
直到手机自动熄屏,她才默默地移开目光,不仅不想去资料室,连晚饭都不想吃了,直接开车回了家,敷衍地糊弄她爸妈说“吃过了”,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几个小时,她翻开手机看了一眼。
这是她平时睡觉的时间点,九素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每天到了这个时候,他都给她来信说晚安,不过昨天他昏睡着,没有说,今天也没有。
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有意的,或者仍然在昏睡中?
舒情这一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明两个人都没有恶言相向,九素更是半句重话都没说,但她就感觉和大吵了一架似的——还不如吵一架呢,起码能把情绪发泄出来,不像现在情绪全都压在心里,坠得心口隐隐作痛。
第二天早上,她打开手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迟疑片刻,她打开九素的聊天窗口,一条信息删删改改,编辑了好几回,最后还是发出了一句最简单的,“你好些了吗?”
隔了一会儿,九素惜字如金地回了一个“嗯”。
“那你还要在治疗室待多久?”
“已经在随队行动。”
“哦……那你小心一点,别再受伤了。”
几句话干巴巴的,客气得像点头之交,舒情放下手机,挫败地揉了把脸。
她告诉自己:“现在,当务之急是去超管局资料室,先解决客观问题!”
于是后头的这两天,舒情几乎从早到晚都泡在资料室里,到处检索关于“规则”的相关信息,记下了好几个名字,可惜没有一个能作为当前的有效线索。她还试图回忆前世的记忆,但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修行日常,信息量十分有限。
九素始终没有主动联系她,但她找他问问题、询问他近况的时候,他照样回答,只是言辞简洁,字里行间都透着疲倦和疏离的味道。
她还想再和他说说上次的话题,但每次一提到这个,九素要么说“要去行动”,要么就是“想休息”,总之决不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她一直也没机会再说下去。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两天都没有妖怪失控导致的大规模灾害出现——都被超管局强行镇压住了,而且在现场,都发现了那个奇怪的规则波形。
这就说明她的思路是对的,舒情振作起来,第三天一早,继续往超管局跑。
一开门,她就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快递箱,收件人名字是她,发件人没留名字,留的是A市超管局。
“A市?”舒情眼睛一亮,立刻把快递箱往屋里搬,她知道,九素现在就正在A市。
第72章 戒指 在这个闹别扭的节骨眼上,给她寄……
快递箱子里是两个小盒子, 舒情打开相对大些的一个,发现里面是补充的三个玫瑰吊坠。这是她的“恶意屏蔽器”,在这个节骨眼上属于刚需, 舒情一起囤进了床头柜里。
再拆开另一个, 里面躺着一枚漂亮的小戒指, 通体流银, 做工简洁, 别无纹饰,只嵌着一片莹润的玉石。它干净、天然、纯美,舒情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风格与玫瑰吊坠如出一辙, 一看就知道是九素的手笔。
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 写了四个字“不要离身”, 看来又是个重要的防护类法器。
但就是这个形状……
舒情在心里嘀咕:他是怎么想的, 在这个闹别扭的节骨眼上给她寄来一枚亲手做的戒指, 这是求和好的意思呢, 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他好歹也在当代社会生活这么久了,都学会打游戏了, 不可能不知道送女朋友戒指代表着什么吧……?
舒情耳根有点红,把戒指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对着光欣赏了一会儿, 越看越喜欢。就算九素不交代,她也不会把它摘下来了。
她想了想,给九素发了条信息说:“我收到了~不谢你了。”想了想, 到底抬起手来,咔嚓拍了张照片,一并发给了他, 还明知故问地加了句,“为什么是戒指?”
等了一分钟,九素没回答。他没事的时候一般都是秒回,就算是这两天在和她闹别扭也仍然如此,这么久没回话就说明是有事,舒情就把手机一揣,按照原计划去了超管局。
然而直到晚上,舒情查完了资料回到家的时候,九素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这就不太正常了。
舒情心神不宁。超管局的全境能量监控警报并不会同步给所有地区分局,只有首都总部和事故发生地的分局会接到警报,她身在H市,也没法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除非九素告诉她,他现在去了哪里。
金万里也联系不上,不知道是因为听说了九素和她吵架的事不理她,还是真的有什么突发状况抽身不能,总之她一无所知。
她坐在床边上,低下头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玉戒指,呆坐了一会,又抬起头来,望着夜空中黯淡的星星,漫无边际地出神。
星子微弱而无声地闪烁着,她看着看着,神思恍惚,一时间竟然忘记了今夕何夕,也已经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刹那之间,仿佛跨过了很久很久的光阴。
她慢慢地从窗台上站直了身体,不再去看那片遥远的星空,目光满怀留恋,逐一掠过旧屋里的种种陈设。
墙上的挂画,是她和九素出门的时候一起画的;案头一胖一瘦的两个小娃娃摆件,是九素对着她雕的。他先是雕了一个胖娃娃,笑话她近日来胃口大开,未来要把自己吃成个小胖子,被她按在榻上收拾了一番之后,才好好重新又做了个新的,给她赔罪。
食案上的碗碟,是他用北境北境不融的冰做成的,夏天的时候,她爱吃点凉的,他一边打趣她贪嘴,一边做了这套瓜果碟,方便她冰镇;
床榻上的枕套,是她心血来潮时缝的,她不擅长女红,缝得不精细,九素一本正经地评价“以为是个麻袋”,但每回都用妖力清洁保养,生怕弄坏了一点。
窗边的占风铎,是夏日里他们去海边玩,在海边捡了一堆五彩缤纷的贝壳,对坐窗边一起串的;书案边她打了个丹炉,冬天的时候,她拿着丹炉当锅子使,涮他打回来的山珍吃;灶间有他用习惯的炊器,他洗手作羹汤,她在窗下画他,两人隔窗笑望……
每一件里好像都有无数的回忆,陈列在这里,昔日信手取用之物,终于都成了过往的纪念品。
她一件一件地抚摸过来,终于万般不舍地来到门前,推开了房门。
今夜无月,漫天星辉之下,九素无声地站在门外,沾了一身风露。
阿舒一怔,没料到九素会出现在这里,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伸手去摸他的脸,想确认他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九素一动不动,任凭她触到了自己的面孔,这才反手上来,握住了她抚摸他面容的那只手。
他们在星空之下无言地对望。
“小红……”阿舒愣了一会儿,才听见自己问,“你怎么在这里?”
九素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半晌,说:“临时起意,想回来看看。走到这里,才感觉到你在。”
他的声音也微微哑着,压得很轻,只恐她是一场梦幻泡影,稍微大声一点,就要惊破了这场乍然的美梦似的。
“你……”阿舒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无从说起,到最后,只问出一句,“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九素笑了笑,没回答,反问她,“你呢,你好吗?”
阿舒也忍不住苦笑起来,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她既然过得不好,他能好到哪里去?
要是他们都过得好,今天还回到这里怀念往事做什么?
自从彼此归位以来,他们已经分别了将近一年。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咫尺之间,立场之别、同袍血仇,如同一道看不见的天堑,谁也不敢跨过这一步去彼此拥抱。
于是都只好贪婪地凝望着对方的面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少看一眼,以后就见不到了。
过了许久,阿舒才缓过来,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九素五指痉挛似的一握紧,只刹那,又松开了,任凭她的手从他掌心里滑脱。
“……这里,现在还在仙都联军的控制之下,”阿舒凝望着他,轻轻地说,“你在这里不安全,早点回去吧。”
九素不肯动,仍旧望着她,隔了一会儿,才稍稍侧过身,给她让出了一条路来。
阿舒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若是不走,他是不肯走的。于是她往前走了几步,终究不舍,又回头望着他。
九素仍然站在原地,深黑的夜色里,他银发白衣,像一片随时会消融的薄雪,四周浓稠的黑暗向他压下来,似乎随时都要将他拖进不见底的深渊里。
他始终没有移开眼睛,见她回头,朝她又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阿舒嘴唇动了动——今日这一分别,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了,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脚下仿佛有千斤之重,再走不动一步。
许久,九素轻声道:“你回去吧。”
阿舒点了点头,“你也是。”
她回给了他最后一个笑容,转回身,一步一步,朝着远方仙都联军的营帐而去。
这条路这么漫长,这么难走,每一步都像踩着锋利的刀尖……可是,她终究还是要走下去。
“……小情。”舒桐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舒情恍然从旧日的记忆里惊醒,回头一看,桌子上放着一碟点心,舒桐正满脸疑惑地看着她,“想什么呢,想得这么专心?”
舒情张了张嘴,理智是从前生旧梦里回来了,情绪还没回来,还沉浸在万般言语不能出口的绝望里,一时说不出话,只得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想什么。
舒桐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坐下来,也望着窗帘外的夜空,说:“千万不要有第三次了。再来一次,这世道怕是就要乱起来了,对哪边都不是好事。”
“不会的,妈,”舒情找回了语言能力,勉强笑了笑,“超管局那边已经在想办法了,肯定能解决的。小红好早之前就在咱家弄了防御阵法,你们俩千万就待在家里,别出去。买菜啊什么的让他们送过来,就在家里院子走走,逗逗小猫就好了,没事的。”
她说完这话,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话听着耳熟,不就是九素劝她的话吗?
不管是她这个前神女,还是九素这个妖王,到底也都有各种各样的无奈,到底是亲人朋友,最想保全。
“妈妈知道的,”好在舒桐比她体贴,安慰她说,“我们不会往外去的,倒是你,每天都去超管局,路上千万要小心。”
舒情仍然笑着,举起手上的银戒指给舒桐看,“我有防身的东西呢。”
舒桐看到这枚戒指,表情一瞬间变得异常复杂,显然她的第一反应和女儿一致——戒指这东西是不能随便乱送的,自有它的意义在。
她对这些超常能量之类的事是不懂,舒情既然心里有数,她可以不提。但对女儿的感情和未来可能的婚姻问题,她还是忍不住,一定要多说几句。
“你养的那只小蛇妖,你说他跟着超管局出去了,对吧。”舒桐委婉地劝说,“那他现在算是超管局的员工?这也挺好,算是一条正路,不如就让他借此机会安家立业,一直借住在你这里……毕竟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舒情头有点痛,知道舒桐肯定又是想劝她丢开九素,让他俩各自去过各自的日子。
这可真是内忧外患一大堆,上辈子遗留的立场之别没解决,这辈子又新添了个父母之命的问题,她这八字也不知道犯了哪一位神仙,想和喜欢的人谈个恋爱,就是这么困难。
但现在实在不是深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舒情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往后再谈吧,现在眼下这个情况比较重要……我等会儿还得接着去整理今天看的这些资料呢,妈,我想等这些事情都解决了,再来说我和小红的事。”
舒桐表情更复杂了,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嘱咐说:“好吧,你有空的时候也好好想想。别不把这问题当回事,知道吗?哦,看你晚饭没吃好,夜宵别忘了吃。”
“知道啦,”舒情无奈地笑笑,“我去整理资料了,妈,你就早点睡吧。”
总有一天她会带着九素来求到父母祝福的,只不过……她对着今天摘抄下来的资料,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们要等到哪一天呢?
第73章 晚风 “……小红?你回来了!”……
等到哪一天她才能带着九素来父母面前过明路, 舒情暂时还不知道。但是她那遍寻而不得的幕后目标,显然没有那个耐心继续等待,转过天来, 热搜就被#超常生物失控第三起#的词条占领了, 铺天盖地的都是新闻报道。
这一次的失控事故, 爆发于中西部的X市。
前几次的失控事件, 无论是被超管局镇压住的, 还是爆发出来的,无一例外都位于东部的大城市,因此所有东部城市都全神戒备,严阵以待, 决不敢有分毫疏忽。
然而这一回, 当地超管局准备不足, 因为距离遥远, 总部又来不及赶到, 到底没能控制住事态。山洪与暴雨淹没了半个区, 现在还在极力救援。
舒情坐在H市超管局的会议室里,无力地叹了口气。
H市超管局这次开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作战会议——但实际上和作战会议区别也不太大, 舒情好好地蹲在资料室里查资料,也被负责人拎到了会议室里。
此处的气氛肃穆得不像是要开讨论会,简直是要开追悼会, 舒情坐在其中,几乎快要被沉重的空气压死了。
不止她,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副即将被压死的表情, 大屏幕上显示的不光是热搜和社会新闻,还是滚滚而来的工作量,以及“这工作万一没做好怎么办”的可怕后果。
“国家各地都陆续有人在倡议, 清理人类聚集地的超常生物,”舒情在心里默念屏幕上的字,“网络联名信已经有数万人签字,联名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主持人敲了敲大屏幕,点名问:“舒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本意是舒情和网友们打交道比较多,粉丝体量也大,面对这种汹涌舆情,说不定比其他人有主意。
“我?我觉得无论是因为什么事,在网上留实名签字还是太……”舒情吞回了后面的“蠢”字,“太危险了。这联名信公开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从这里弄到他们的实名签字,鬼知道会拿去干什么。”
身边人听了一愣,“这是网络安全部该管的事……”
倒是主持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就有人去联系网络安全部。不管是倡议大家停止签名,还是赶紧把这封联名信屏蔽掉,这就都是友方同事的分内活了。
舒情耍了个心眼,成功地分出去了一部分工作,轻轻吁了口气。她这才正面回答主持人的问题:“网络舆论只是现实的映射。眼下的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这些言论就不可能压得住。”
“何况现在我们自己的权威……哦,‘公信力’也正处于低谷。”她继续说,“我看,顶多是发个科普,说明下多少级以下的低等级小妖怪们,就算失控也危害程度有限,起码少一只被遗弃的超常宠物算一只,也是给我们自己减轻压力。”
她的建议本也就是超管局打算做的事,主持人默默点了点头。
接下来该讨论的,主要是H市内超常生物与人类冲突的问题,和舒情关系不大。但即便如此,全场谁也没有示意她离席的意思,舒情也没有一点准备走人的自觉,依旧稳稳地坐在长桌边上参与讨论。
偶尔的一瞬间,她分神想:小红啊,你一点也没担心错。
只要她流露出一丝参与此事的意思,都不需要上层出面,超管局立刻就会将她绑上战车,当成自己人对待。
但其实她原本也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会议持续了快三个小时,舒情被灌了一脑子的妖怪与人类冲突案例——网上的数万人联名信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各地已经开始有人自发地“清理超常生物”。
他们自说自话地把《超常生物保护法》打为了“恶法”,仗着法不责众,开始“见义勇为”,姑且称之为激进派。
但这世上毕竟不全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有养着超常宠物的人看不下去,站出来制止,又被指为“人奸”,冲突就从人与妖怪之间蔓延到了人与人之间。
超常宠物也接受不了朝夕相处的主人被激进派欺负,冲出来咬人,这么着,战火又烧回了人与妖怪上,循环往复,越烧越旺。
首都的精锐们忙着镇压妖怪失控事件,各地分部焦头烂额地四处灭火。超管局的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一散会,也顾不上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各自飞速奔赴工作岗位,舒情也不得不留下来,陪着加了半天班。
她走出超管局的时候,月亮几乎已经升到了中天。舒情咬了块巧克力,给舒桐发了条消息,开车回家。
好久没加班了,这回又忙到半夜,舒情开车的时候有点疲倦,有一搭没一搭地开上了立交桥。
这个时间点,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车了,大多都是货车。该回家的都已经进了家门,爱出来玩的,也被最近的妖怪失控事件与种种冲突吓得不敢冒头。
舒情在红灯前面停下来,探头张望了一眼,前面路上除了大货车以外,只有寥寥几辆车。往日里熙攘喧嚣的路上寂然无声,风中唯有隐约的些许人声,大概是其中两个车主在说话。
她目光又落到漆黑的手机屏幕上,一片安静,屏幕里反射着四合夜色,照出她略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孔,还有——
舒情瞳孔放大,她手腕上的超常能量检测表盘陡然上跳了一个数,屏幕的反光里跳出了些许几簇火光。
只一刹那,静寂的夜色里爆开了熊熊业火,土石似水花迸溅。横跨半空的立交桥垂死挣扎地晃了晃,轰然断裂。
爆炸与尖叫声中,舒情眼前一片白雾弥漫,没感觉到该感觉的巨大冲击力,只觉得陡然失重。
白雾渐渐淡去了些,她才发现自己坐在一片废墟里。前几个月才买的新车彻底报废了,挡风玻璃裂成了蜘蛛网,副驾驶惨不忍睹,只有她身在的驾驶座,诡异且突兀地维持着完好状态,像废墟画上一个突然粘贴进来的图层。
舒情抬起头来,眼底照出前方冲天的火光。她一把抓起和驾驶座一起幸存的手机,往超管局群里发了自己所在的坐标,连带拍了张照。
这是超常生物失控事件发生以来,H市出现的第一起灾难性事件。
没有三分钟,超管局的外勤组就带着消防队风驰电掣地赶到了,一边救火一边清场,还借来了念念,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现场有个“激进派”,等红灯的时候,看见邻车车主把自己的超常宠物放在窗口放风,遂拉下了窗户,破口大骂。
邻车车主一个到现在还养着超常宠物的,对激进派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毫不示弱,骂了回去;几个回合之后,激出了超常宠物的幻术。
这本来也没什么,幻术算是超常生物能力里破坏性很低的一种,若非如此,车主人也不敢带着它出门。坏就坏在这是个红绿灯路口,更坏在旁边就是一辆大货车,车上运输的是……液化气体,易燃易爆。
后车在幻术控制下一不小心追了尾,再之后……就是舒情看到的场面了。
不好说谁是过错方,也没法追责,因为不管是对骂的两位还是直接引发事故的那只超常生物,都已经当场死亡了,沦为新闻上的遇难人数字。
而他们的所思所想,也只会被各自立场的人们拿来,成为互相攻击的武器……至于其他,无论事业还是生活、理想还是情感,都如轻烟散尽,无人知晓了。
舒情从显化仪屏幕里看完了全过程,默默叹口气,给舒桐报完平安之后,就跟着一起投入到了伤亡人数统计与救援里。
她本来就没吃晚饭,忙了一会,眼前发黑,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从旁边递过来一块奶糖。
舒情下意识说了声“谢谢”,接过来。花了那么两秒钟,她才突然回过神,猝然转身。
九素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边,一双眼默然望着她,神情莫测。
“……小红?”有那么一瞬间,舒情心里的悲伤和压抑被惊喜冲淡,“你回来了!”
九素朝她笑了笑。
舒情三下撕掉糖纸,把奶糖塞进嘴里,略有点含混地问:“你听说消息就过来了?怎么这么快?前几天你不是还在A市吗?”
“不是,我是想回来接你的。”九素轻轻地说,“没想到恰好遇到这件事。”
“接我?”舒情心说,难道小红终于想通了,要和我一起去找幕后真相?
“嗯,接你们去首都。”九素继续说,“现在各地都不安全,首都还好一些。”
舒情望着他,短短几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骨相越发分明。一张脸也异常苍白,几乎像个褪色的纸人,一阵风,就要消散在这夜色中似的。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前生那段回忆,旧时的情绪忽然笼罩下来,她下意识地颤了颤。
九素还以为她被夜风吹到了,解下风衣给她披上,握住了她的手,想给她暖一暖。
这轻轻的一抱,不同于当年咫尺天堑,舒情从过往的情绪里抽身出来,反手牵住了他。
第74章 归家 就算要结束,也该由她来结束。……
“我不是冷, ”舒情轻轻摩挲九素的手背,顺手解下衣服还给了他,“我是今天开了小半天的会, 没来得及吃晚饭, 有点饿了。陪我去吃个夜宵?”
九素点了下头, 往那边的现场看了一眼——场中已经有好几个超管局的同事, 舒情本来也不是专业的援救人员, 她在与不在,都无所谓。
两个人于是一起绕进了附近的一处面馆。舒情隐约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几分尴尬,干脆装作低头看菜单,好似不经意地问:“你之前怎么不回我信息?”
九素垂下眼睫, 给自己和舒情各自倒了一杯饮料, 没回答。
舒情就懂了, “你又受伤了?”
“嗯, ”九素看混不过去, 只好承认, 又找补,“一点小伤。”
虽然知道他出去执行此等高危任务, 受伤在所难免,舒情还是忍不住心里有些闷闷的痛,不想让他看出来, 遂喝了口水掩饰过去。
她也知道,继续追问九素为什么不肯解释“送戒指”的用意,除了把蛇惹急眼咬她一口之外, 未必能有什么好。于是借着服务员来给他们上面条的时机,她低头搅搅汤面,把话题拉回了相对安全些的区域,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我想起来一点从前的事。”
“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大概,就是我们从前分开之后的一些琐事?”舒情把她的那段回忆从头到尾给九素描述了一遍,然后问,“那是真的吗?”
“唔,”九素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好似想起来了,目光中隐约透出几分怅然,“是真的。不过那的确只是些许琐事而已,你不问,我都快要忘记了。你怎么会想起来的?”
舒情叹了口气,感慨人与人是不一样——于九素,这件事既不是他俩分开的起因,也不是结果,更没有成为什么至关重要的命运转折点,所以他觉得,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而于她,却是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心如刀绞,以至于生死一世,终不能忘。
她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想起来的,只好说:“不知道,发呆的时候忽然就记起来了……不过这也不重要。我只是忽然觉得,我们以前,好像有点太惨了。”
九素被她这“重要”的结论噎得愣了一下,只得低头喝了口面汤,想借着这一口热汤水,把经年以来的胸中块垒一口吞下去。
对了。他自嘲地想,这对他来说,是一切行为的默认前提,但这一世的她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能要求她全然理解他,和他感同身受?
更何况这一切,还是他亲手促成的。
偏偏舒情不肯放过他,还在追问:“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之前为什么不肯和我在一起了……一直以来,你一个人记着那些那么痛苦的往事,我却什么都忘了,一身轻松,好像怪不公平的。”
九素感觉刚咽下去的情绪,又开始和着血和酸往喉咙里窜,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失去了诱惑力,他觉得有点反胃。
舒情的本意其实是看他消瘦得厉害,想带他吃点东西。结果看他只喝了口汤就放下了筷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吃饭的时候不该提这伤心事,只好低下头来扒自己的面,企图带动他一点食欲。
好在九素明白她的好意,很快重新拿起了筷子,也不知道往嘴里塞了些什么东西,总之都嚼也不嚼地吞了,沉甸甸地坠在了胃里——幸亏妖怪不会闹胃病。
他看看舒情,她饿了好半天,这会儿倒是吃得挺开心,味道平平的一碗热汤面,她也吃得有滋有味,他看在眼里,心里倒也不知不觉好过了不少。
“我和你之间,讲公平做什么。”九素一直看着舒情吃完,才淡淡笑笑,“我倒希望你永远不要记得。你要我下个禁制,封住你的神魂吗?这样,你不愿意回想的事,就永远不会想起来了。”
舒情立刻拒绝,“不。”她警惕地盯着九素,“你不许偷偷摸摸地替我决定!”
“不会。”九素淡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只为这个,不至于此。”
言下之意是:知道你不喜欢,但我觉得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会做——但目前这情形,你就算想起来,顶多是增加一些精神负担,还没有到“有必要”的程度。
舒情被他这浅显的潜台词气得直瞪他。九素有些日子没见到她这么活蹦乱跳地瞪他了,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扯远了,”舒情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些。我是想说——”
“我知道,”九素轻轻地打断了她,“许多事情,你我想法不同,原本很正常,我没有在和你吵架。再说,就算真的有,你是女孩子,哪有让你来哄我的道理?”
“……这会儿你和我讲起男女有别来了?”舒情翻了他一个白眼,再次确认,“真没有哦?”
九素垂下眼睫笑了笑,说:“没有。只是有些事情,已经到了我无法控制的境地,我本来极力想避免眼下的情势……现今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到底不是空谈,不是我们几个人就可以阻止的。”
他说着话顺手就把账结了,站起身。舒情和他一起站起来,习惯性地去牵他的手。
九素下意识地翻手握住,翻到一半,微不可察地僵了僵,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反握上去——他们这一次的开始,是因她而开始的,那就算要结束,也该由她来结束。
至少,也得等到舒情露出想结束的意愿,他才能离开……现在,她还一如往日地在同他亲近,还一点没有要和他分开的意思,他要是擅自做了决定,岂不是要让她伤心吗?
舒情与他十指相扣,一直以来沉重紧绷的心情总算是放松了些,仰起脸朝他笑了笑,问:“那你怎么打算?”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情况,到处都在着火……你就算再像之前那样到处跑,就算把自己累死,也是杯水车薪吧。”
“嗯。”九素轻轻地说,“事已至此,能压住一些大的灾祸,就已经很好了。我大概会先在首都留一段时间,倘若其他地方有高风险警报,我再过去。”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看你。”他温柔地一笑,“取决于你在H市还有多少事需要处理。”
这倒是没有多少。
舒情带着九素先回了家,和舒桐、赵与清说明情况。才把他们接过来没几天,如今又要回去,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事多,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去偷看她爸妈的脸色。
好在两位老人家都明白此时情形特殊,并没有嫌折腾,二话不说,就准备去收拾行装;舒桐虽说对九素和女儿的关系有些微词,但毕竟他在混乱之中保全了他们全家,感谢之情还是盖过了对他们情感问题的忧虑,相处得很是融洽。
不过到安排住处的时候,就不能由着他们了。
家里统共两个卧室,舒桐本来打算安排让九素去睡客卧,她和舒情一起去挤主卧。九素接收到了舒情的眼色,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去睡书房,并且原地变成了一条小白蛇,盘到了书架上,睡给他们看。
两位老人家头一次见到妖怪大变活人,吃了一惊,对此蛇的“宠物”身份有了点实感,但“男朋友”的身份有了更多的疑虑。
舒情笑盈盈地安排大家各自去睡觉,临睡前又特意给九素丢了个暗示的眼神。
她关了灯,悄悄留了条门缝,躺在一片安静的黑暗里等了一会,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一翻身,朝着声音来的方向伸出了手,小白蛇缠上了她的手臂,慢吞吞地爬上来。
“小红,”舒情顺手捋一捋小蛇的鳞片,用气声嘀咕着说,“你这也操劳得太过分了。我就这样随便一摸,都能摸到骨头了,白养了你这么久。”
小蛇挨在她肩窝里,脑袋蹭了蹭她的下巴,吐了吐信子。湿漉漉的蛇信舐过她的脖颈,弄得她从脖子到心尖都痒痒的。
舒情许久没有和小蛇这么亲近过了,还怪怀念的,用脸颊贴了贴它,悄悄地说:“等回去,你能不能稍微歇两天?你还没去过我爸妈家里吧。我刚才搜了一下,离首都超管局不远,回去之后,你住过来,给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好不好?”
小蛇点点头,用脑袋不住地蹭她,企图从她身上再得到一点温暖。
反正手段用尽,她最后也是不会选他的,在被她丢掉之前,能和她再亲近一点,有什么不好呢?
“我现在还没完全说服我爸妈,不过我感觉,应该快了。起码现在我妈已经看到你不会仗着自己是妖怪欺负我,你只会保护我。”舒情戳了戳小蛇的脑袋,“你也乖一点,不要当着我父母的面跟我闹别扭,哦?”
九素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他已经将决定权交给了舒情,自然是听从她的。
舒情顺手捏了捏蛇尾巴,和小蛇玩了一会,胸中郁气一扫而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和小蛇妖开开心心过日子的时光里。
她抱着小蛇睡了一夜,难得睡得安心。虽然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小蛇已经从她怀里溜走了,她还是享受到了多日以来唯一一个快乐的早晨。
第三天的晚上,他们乘坐超管局的专机离开了H市,带着几只小妖怪,奔赴首都而去。
第75章 超管局总部 “为什么是失控事件?”……
自从工作以后, 舒情有几年没回过家了,乍然推开家门,一瞬间, 觉得童年历历在目, 好像穿越回了从前读书的时候。
她拉着九素, 钻进自己的卧室。小时候的涂鸦之作还挂在墙上, 泛黄的课外书仍旧齐齐整整码在书架里, 连幼时的玩具也原封不动地收着,一切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九素抬起头来,欣赏墙上的画作,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舒情一看, 有点尴尬, 赶紧去捂他的眼睛:“小时候画的了, 不许看!一会儿我就把它们都摘了。”
“叔叔阿姨保存了这么多年, 你摘了算什么。”九素轻轻一笑, “就算不好看, 也是你亲笔画的啊。”
“那也不许你看。”舒情嘟囔着说,“快走啦!陪我去看看带回来的那几个小妖怪怎么安置。”
她就这么蒙着九素的眼睛, 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走了——这倒的确是正事。
首都的房价感天动地,她这老家当然是没有什么小院子的,一共三室一厅, 主卧和次卧都要住人,只有客卧能拿来安置小妖怪们。
至于首都超管局,那更加指望不上, 超管局的收容室早已爆满,情况比H市还不如,现在甚至已经在动员超管局的工作人员带小妖怪们回家照看了。
九素扫了一眼客卧, 找舒情要了几个小盒子,自己动手给小守宫和织梦蝶做了两个窝。舒情在旁边看着,不放心地警告他:“你别再和我的蝴蝶过不去了啊。”
她好不容易才从H市超管局那混乱的收容室里,把九素带走的那只织梦蝶捞回来的,捞回来的时候,可怜的小蝴蝶已经瑟瑟发抖,不管她说什么,都不敢碰她的梦境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堂堂妖王,怎么好意思欺负这能量等级只有1级的小妖怪的——哦,经她养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养到2级了,但这点差距,在九素这能量等级衡量尺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家伙小气死了,没有一点上位者的雅量!
“知道,”九素懒懒地说,“我不会为难它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一眼瞥过去,小蝴蝶吓得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原地化身成了一只枯叶蝶,开始装死。
舒情气死了,用力地掐他的脸,然而触手只觉得单薄,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只好算了。
九素已经收拾好了两个小妖怪的窝,又找了个罐子安置仙女螺,这三个都不要多少空间,好养活,往架子上一摆,让它们自己冬眠去。
至于他们带回来的猫,更简单了,当个普通的猫养就行;唯有小羊云朵,在这高楼广厦之中不大好安置,偏偏它的能力又特殊,放到外面太过危险,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在室内养着,偶尔没人的时候带出去转转。
“这首都城区里,哪有没人的时候啊,哪怕凌晨三四点,路上也有人。”舒桐听完,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旦遇上,就是麻烦,你知道那是个正常人,还是什么‘激进派’?”
激进派和超常宠物饲主引发的惨案还在眼前,几个人彼此看看,都不言语,只能沉默以对。
最后得出的唯一解决方案是:九素回来的时候,用幻术糊弄它一下,让它以为自己出过门了——此时此刻,搭个假的蓝天碧草,比带它出去看真的还简单多了。
一切都安顿好以后,舒情才拉着九素回了她的卧室。两人在书桌前并肩坐下,舒情把她这段时间找的资料全都摊出来,两人对着一条一条地看。
九素一直微微蹙着眉,看一条,对上舒情询问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
“全都没有吗?”舒情不甘心地问,“都不是?完全都对不上?”
“嗯。”九素拧着眉心,回忆着说,“假若近期真的有具备‘规则’力量的人或者妖族复苏,我一定会有感应,但我没有丝毫感觉。”
舒情秒懂,“那就是说,这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大佬,应该是在你之前出现的?”
九素点点头,“所以,此人在这个时候策划失控事件,就不会是偶然或者无心之失。不过……”
他目光重新落在舒情整理的那一堆资料里,从头到尾又逐一翻阅了一遍,越看越慢,时不时地还回过去翻一下,神色似在思索。
舒情小声问,“有什么想法吗?”
“我在想,为什么是失控事件。”九素思量着说,“假设说有这么一位未知的幕后之人,在这个时候策划失控事件,动机是什么?既伤人命,于妖族也没有好处,钱财、资产更是说不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舒情挠挠头,她只能理解人类的逻辑,理解不了大妖怪们的逻辑,只得参考玄幻小说里的设定,试探着问:“呃,或者是那种能从混乱中获取力量的邪术?比如说,血祭啊、召唤术之类的?”
九素摇摇头,在他们从前那个时代,虽然有这样的“邪术”,但显然无论是仙都还是妖族们都看不上这种东西,用邪术的人,连“规则”的边都摸不着。
他之所以反复翻阅这些资料,就是想看看他身死之后,是否出现过类似的、他不知道的例子。不过就这些资料来看,后世也不曾有过,那么“邪术”这一说,恐怕就说不通了。
舒情听他讲解完,为难地捧住了脸,她对这堆资料已经快倒背如流了,也知道这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关于“邪术”的记载。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她烦恼地抓乱了头发,“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从前辉耀集团那个事,好歹图的是妖怪的能力,我还能看懂是为了钱。但现在……除了弄得天下大乱以外,谁都落不着好,还是说,这是为了寻仇?”
九素无奈地看着她。
舒情自己也回过味来了——不可能,这几只失控的超常生物彼此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都不是一个时代的。
再说按照九素说的,能手握“规则”的人都是和妖王、昆仑仙君一个级别的,不至于同时和几个5、7级的超常生物结仇,还得用这种迂回的方法报复。
别看九素解决那几个高等级超常生物差点把自己抽空,他那是为了要它们活着。他要是想弄死它们,那可太简单了,他端了陈明辉的妖怪窝,都只是受了些外伤。
不是为了寻仇,也求不了财,也没法借机修炼,更没见到有什么名利的回报……这么排除下来,好像真的除了制造混乱与恐慌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了。
“或者,这本身就是意义呢?”舒情玩着九素垂落的银发,边想边说,“职场上不是也有那种故意把事搞砸,然后自己跳出来,力挽狂澜的操作嘛。会不会是哪位大佬,想找点存在感……好吧,我这个揣测有点阴暗。不过,你觉得呢,有这种可能吗?”
九素想了想,笑着叹了一声:“嗯,我倒宁可是这样。”
至少这样,最后不至于闹到势不两立的境地,至于那人到底是谁、想做什么……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物,大可以见招拆招,实在不行,还能一刀杀了,总比虚无缥缈的立场好解决。
九素按照舒情的要求,在她家里好好歇息了两天,这两天一直在和舒情讨论“规则”的各种可能,然而毕竟没有证据,只能在几个猜测里斟酌,也没法定论。
到了第三天,两个人一起去了超管局。九素直接去了特勤部——他离开了五天,各地仍然有高风险警报爆发,需要他归队镇压;舒情是想去总部的资料室,昆仑仙都留下的古籍与文物绝大多数都保存在首都总部,她想着这里应该会有更多的蛛丝马迹。
“这里就是总部资料室,舒小姐可以在这里查阅资料。”一个工作人员核查之后,将她引到了资料室里,“不过,资料室只有上午才开放,也希望你不要随意去其他地方活动。”
舒情四周环视一圈,这资料室和H市的资料室差不多,除了更新、更宽敞一些,并没有她之前想象的什么仙都古籍、文物。
“古籍和文物另有地点安放。”工作人员估计是还有其他事在忙,没什么耐心地给她解释,“那些都是易损毁物品,舒小姐实在想看的话,就再去走个审批流程吧。”
“……”
按照超管局现在的繁忙程度和办事效率,这个审批流程估计得走到后年。
舒情初来乍到,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目送工作人员走远,然后坐到资料室里,抓紧时间继续办她的事。
没过一会儿,她就悻悻地放弃了——总部资料室能查阅到的内容和H市差不多,她在H市日以继夜研究了这么多天,早都记得清清楚楚了,再看下去毫无必要。
她走出资料室,四周望了一圈。超管局总部不比H市分部,修建得格外巍峨雄伟,布局整齐、陈设古朴,使用的设备看上去也格外眼生。
舒情试着朝走廊里走了一步,四面墙角上八个监控设备立刻朝她转了过来,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摄像头黄光闪烁,警告意味十足,舒情估摸着自己如果再往前走一步,立刻就得遭到某些她不想知道的制裁。
她压下心头升起的怪异感,往走廊深处又看了一眼,无声地走回了资料室里。
第76章 梦中花 这开屏开得也忒频繁了吧?……
舒情在超管局总部里泡了一上午, 所有的收获就是拜访了一下总部的大资料室,十二点一过,工作人员立刻来清场, 她又不能去别的地方, 只得认命地回了家。
她坐在自己的小卧室里, 先给谢衡发了条消息, 表明自己打算在首都住一段时间, 想借阅一些仙都古籍、文物的事;然后进到安置小妖怪们的客卧里,轮番将每一只都安慰了一遍,然后抱出那只装着织梦蝶的小盒子,打开了盒盖。
“这次你必须得帮我, ”舒情和小妖怪讲道理, “我要再恢复一些记忆, 有很重要的事, 非弄明白不可。”
小蝴蝶扑扇着翅膀挣扎, 掀起来的风糊了她一脸。
“小红不敢再欺负你了。”舒情保证说, “他再敢欺负你,我就收拾他。”
小蝴蝶既不懂超管局的技术手段, 也不理解舒情和九素之间的感情,绝不相信这个人类女孩有收拾那位凶残妖王的能力,拼命地缩进盒子角落里, 来了个拒不合作。
“……”
舒情磨磨牙,默默地给九素记了一笔账,决定等他再回来的时候, 把他挂到晒衣架上晾他一晚上。
她好说歹说,又许诺等事情过去了给小蝴蝶额外拍视频恢复妖力,又保证不会让九素来找它的麻烦, 统统无效。最后还是九素那边有了空,给她打语音,舒情开了视频,按着头让他亲口保证绝不找事,这才算完。
“你想回忆什么?”九素此时才问,“靠梦境不一定准确,何不直接问我,事到如今,我又不会瞒你什么。”
言下之意是说,现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平时不该告诉你的,我还是不会告诉你。
舒情气笑了,翻了个白眼:“你早这样多好?信任要早点培养才行,现在我已经猜习惯了,不问你了。”
九素被她堵得一噎。
“好吧,其实是光靠嘴说,我觉得不够。”舒情怼了他一句,舒服了,才好好地解释说,“问你,等于还都是你的记忆,我只能提供一些其他的思考角度。但我的记忆里说不定能有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两个人的回忆总比一个人的好吧?”
九素勉强地“嗯”了一声,显然他仍然不想让舒情恢复记忆——这一次,舒情倒是不怀疑他的用心,她之前就只恢复了那一段记忆,已经觉得心如刀绞,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痛,现在没事决不去想。
要不是现在情势所迫,她也不想恢复记忆,难过的事记着干什么?
舒情往床上一坐,问他:“你那边情形怎么样了,那只袭击人类的妖怪,抓到了吗?”
“嗯,抓到了。”九素说,“这次又是妖怪失控事件。”
舒情心里“咯噔”一跳。
他俩上次分析觉得幕后之人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造成混乱,后来这几天的发展,倒也隐隐印证了他们的猜测——第三起妖怪失控事件爆发之后,各地都在发生冲突,超管局外勤组们四处奔忙,是为这些冲突而忙,并不是为了新的妖怪失控事件。
这几天始终都没有新的妖怪失控事件发生,他们一直提着的心渐渐放下了两分,还以为幕后那人对目前的局势已经满意了……原来并不是吗?
舒情嘴唇微微动了动。
九素知道舒情想问什么,不劳她问,他先说道:“我在现场也发现了类似‘规则’的痕迹……超管局别的不说,检测设备倒还是挺好用的。”
“不,虽然这个也很重要,我现在最想问的不是这个。”舒情无奈道,“你不觉得你首先应该跟我汇报一下你自己的情况吗?”
九素愣了下,笑起来,温柔地说:“我很好。我没有你担心的那么脆弱,刚才警告我不许恃强凌弱的是谁?”
舒情“哼”了一声,嘀咕道:“这明明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但她从他的声音和面容上确实也没找到受伤的痕迹——主要是声音,听上去还算稳定,脸色是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的苍白如纸,她只能看出来并没有比前几天更糟。
她稍微放下了点心,“按照流程,你是不是能回来了?”
“是。我收拾一下善后事宜,大概后天就可以回家了,你呢,你今天在超管局有什么新发现吗?”
舒情用力地叹了口气,往后一躺,叭叭地给他分享了一遍自己今天的遭遇,又看了一眼手机,无奈地说:“谢教授现在也还没有回我消息。超管局总部就一直戒严成这样吗?”
“从第二起失控事件爆发的时候,就已经戒严了。”九素说,“现在别说你是合作方,纵然是超管局的内部人员,也不可以到处走动,他们在无差别地戒备所有人类和妖怪。”
舒情了然,“因为找不到幕后那位大佬到底是谁,所以连着内部人员也一起怀疑?”
“我不确定。”九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许多事情,他们不可能让我知道。能不怀疑我,已经说得上是冷静至极了……也许是我连累了你。”
舒情沉默,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地可鉴,他俩是真的非常想找到幕后的那个人,真的不想眼下的冲突再继续发展下去,然而就因为九素的来历,他们现在还要被队友怀疑。
这“族类”的界限,就这么难以跨越吗?
舒情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太过沉重了,她又和九素聊了点轻松的事,才切断了通话,捧着那只织梦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她和父母打了个招呼,没说要“找回前世记忆”的事——毕竟她面对的是今生的生身父母,只说自己累了,想睡个午觉,让他们不要来叫醒她。
她拉上窗帘,在织梦蝶妖力的环绕下,沉入了梦境里。
舒情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次可能又是一个噩梦,要看到一些战乱、伤亡之类的场面。结果一入梦,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周围春风盈盈,花香阵阵,居然是在和九素约会。
舒情无言以对,“……”
这织梦蝶是怎么回事,是被九素恐吓了,怕她做噩梦之后它要被九素修理,于是强行在梦里给她粉饰太平吗?
她就听见梦中的自己说:“是吗?你修行有了什么新进展,拿出来表演一下,让我也长长见识呗。”
舒情虽然一肚子心事,听完这句,也是噗嗤一笑:从前的小红这脾气,简直有点幼稚,修行有了进展都要拿来和心上人炫耀炫耀,这开屏开得也忒频繁了吧?
“这次不一样。”九素轻快地向前踏出一步,来到她面前,面朝她倒退着走,银白的发梢在风中一荡,“我触碰到了‘道’。”
阿舒立刻停步,睁大了眼睛,一时失语。她脑内一瞬间涌出许多求“道”而不得的同门前辈,人名繁杂,舒情辨别不过来,只快速地抓到了这其中包括了她师父以及一票师伯师叔。
“你的‘道’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九素探头过来,小动物似的和她碰了下鼻尖,“我生在北境的暴风雪里,从小到大不拼杀不能活命,跟随父亲以后,做的也一直都是杀戮之事,我的道,当然也是如此。”
“哦,”阿舒明白了,“破坏,或者说摧毁,这种类型的?”
“是啊。”
“这我还真没见过……能给我看看吗?”
她这个要求好似有点难度,九素蹙起眉想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四周可用的演示道具,最后,落定在脚边的一朵小白花上。
这小白花临河而开,纤细脆弱,颤颤巍巍地开在他们脚下,仿佛随时能被东风吹走,又像随时都要逐水而去。
舒情目瞪口呆,前世的她和今生的她,心里浮出了同一个疑问:不是要给我展示摧毁之道吗,就算不找点什么格外坚固的东西来毁一毁,起码也不应该找朵这么脆弱的小野花吧?
结果下一刻,九素给她展示的场面更是叫她愕然——他朝那朵小野花掷出了匕首,这位声名鹊起的妖族少年手中的匕首,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杀器,不知道已经如风飘雪般杀过了多少人,然而这一刻,它居然没能割断一朵纤弱的野花。
小花仍然摇摇欲坠地开着,纤弱的花枝居然从匕首中探出,它开在锋利的刀尖之上。
舒情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心说:我这到底是梦境错乱了还是什么,现实世界里也能出现这种穿模bug吗?
九素看着她诧异的表情,一笑,收回了匕首:“要不要亲自去试试?”
阿舒果然就去试了,但无论她是企图折断花枝,还是将它连根拔起,统统宣告失败,小野花该怎么开还怎么开,明明这么脆弱,偏偏坚不可摧。
她放弃了,拍了拍手上的土,赞叹道:“的确很神奇。但你的‘道’不是杀戮摧毁吗,你杀掉了个什么?”
“当然是它‘会受伤’这件事本身啊。”九素朝她眨眨眼,“可惜,我现在修行还不够,我的‘道’只能对这么一朵小野花用。等以后,就用给你。”
“可算了吧。我和这么朵小花,完全不是同等规模,小心掏空了你。”阿舒噗嗤一笑,又问,“那么,这朵花永远不会受伤,不会死,永远会开在这里了,是吗?”
“嗯。”
“太好了,”阿舒两眼亮晶晶的,赞美说,“我刚才觉得你这个能力很适合去变戏法。现在看来,也很适合帮我保存一些特殊物品,来来来,我那儿有一大堆珍贵的灵花异草。快来帮我把什么‘受伤’‘腐烂’‘凋谢’之类的全都杀掉,我就再也不用头疼怎么保管啦!”
“……”
第77章 探查 “你还不是小怪物吗?”
舒情噙着一丝笑意从梦中醒来, 感觉这当真是个美好的梦境。春风花香,自在闲游,爱侣打闹, 无一不好, 难得的, 她心头雾霭尽散。
就梦中情形看来, 她从前恐怕是个野马脱缰似的脑回路, 担着一个好高大上的“霞山君”名号,但并不比现在靠谱多少。
只是后来,千般无可奈何、万种悲凉忧惧,山一样地压着她, 才把她压成了后来那死气沉沉的样子, 只看这前后的变化, 就知道那些记忆和往事是何等消磨人。
她轻叹口气, 侧头看了一眼手机, 发现半小时之前, 九素来消息和她说:“无论梦到了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问她具体梦见了什么, 显然也是觉得她恐怕没做什么好梦。
舒情弯起眼睛笑,给他发语音消息:“梦到你给我变戏法。后来你去给我的植物们保鲜了吗?”
九素那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一段, 硬邦邦地两个字砸回来,“没有!”
“嘁,”舒情轻嗤一声, 懒洋洋地说,“坏蛇。”
“坏蛇”估摸着是被她这倒打一耙的指控气炸了,没再搭理她, 手机另一头没有了动静。
舒情没在意他这点小脾气,伸了个懒腰,躺平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心中默默地反刍这个梦境。
这个梦并不可怕,算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关键的信息量,但重要的是,让她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规则”这个东西,她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那她是永远不会真正理解它的可怕之处的。
之前九素也口头给她讲过,她以为自己理解了,结果入梦一看,发现单凭言语,她理解得还是太浅薄了。
不亲眼去见过,她永远不能真的明白那个她曾经归属过的、玄妙神异的世界。那么,对于她完全陌生的妖怪失控事件呢?
她一直置身事外,知道的所有一切,全靠九素和其他人转述,她能推断出什么有用的?
舒情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琢磨了一会,打开手机,把编辑到一半的“古昆仑仙都文物观察申请”流程一键删除。她吸了口气,做好了心理建设,再次打开了自己的短视频平台。
自从妖怪失控事件发生之后,她的账号底下就是乌烟瘴气的一片,也不用打开平台,就看九素给她那玫瑰吊坠的报废速度,就知道评论区是个什么光景。
什么冷嘲热讽、人身攻击、恶意诅咒……都多了去,好像人类与妖怪自古以来就是死敌,她们这些养妖up主,全都是通敌叛国的带路党,合该押送法庭。
舒情跳过了这些无用的垃圾信息,截出了高赞的几条评论,然后主动联系了杨局。
诉求非常明确——她想亲眼去看看那几只失控的妖怪;理由也很拿得出手:现在各地都在发生人类与超常生物的冲突,每个人都很焦虑,不知道怎么自保。
在这真相不明的时候,超管局暂时不好出面,而她作为一个和官方有合作的养妖up主,有必要介绍一些妖怪失控的迹象,并科普一些自我保护的手段。
她字斟句酌地发出了这么一篇图文并茂的五百字小作文,没有五分钟,杨局就给她回了消息,言简意赅,就两个字:批准。
附赠了一篇PDF附件,讲明了靠近失控超常生物需要哪些装备,以及有什么注意事项,林林总总,罗列了好几页。
舒情立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九素虽然说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对她格外百依百顺,但这种危险的事,一准不会同意,必定要用出千般手段阻挠她。不如就趁着他不在,速战速决的好。
他这两天还在给第三起妖怪失控事件扫尾,暂时回不来,她得抓紧时间!
说干就干,舒情给她爸妈打了个招呼,潦草地扒了几口饭,一溜烟跑出了家门,冲到超管局。
超管局最近疯狂加班,从朝九晚五变成了早八晚通宵,而且还没有周六日。舒情虽然是晚饭后才到的,但超管局仍然在高速运转,没有一个人下班,都在忙忙碌碌。
放在平时,固然能引起一帮社畜的同情与共鸣,并且支持他们去追讨精神损失;但如今遇难者已经血肉成灰尸骨无存,死后连个墓地都没有,相形之下,他们好像也没有资格抱怨。
舒情找到了看守失控妖怪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连带着举起手机,出示杨局的“批准”。
这“批准”属于线下临时申请,不在正常流程里,那人请她稍等,紧急去打了几个电话确认情况,这才朝舒情点点头:“知道了,我来安排。舒小姐,先穿好防护装备。”
舒情快手快脚地穿戴齐全,工作人员又给她检查了一遍,才引着她上了超管局内部的专车。他解释说:“安全起见,我们把那几只失控的妖怪转移到了近郊的一处园区。从这里过去,大约十分钟的车程。”
舒情顶着一身重装备,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副驾驶。隔离服里不光有防御术法,还有物理防御的防弹衣,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重、最厚的衣服,安全带一扣,她勒得几乎没法开口,只得狼狈地点点头。
“小红给的护身戒指比这个靠谱多了,”她腹诽,“算了,我尊重官方流程……”
她感觉自己肺都快被狭小的车内空间压炸了,不得不一直眺望着窗外,靠视觉自我欺骗,多获取一点空间。
这会儿晚高峰刚过,路上的车仍然川流不息,但越往目的地去,车流量越少,显然超管局已经疏散了那附近的群众。
快要抵达近郊的时候,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车了,舒情往外张望着,只看见一队车慢慢地从她前面开过去。
车队正中心是一辆大车,打着超管局的logo,闪烁着警示的红色灯光。其他几辆车围在四周,有意隔开了大车和路上其他的车辆。
司机放慢了车速,说:“是押送失控妖怪的车。”
舒情心一跳,立刻把脸转了回来,低下头——九素不是说要过两天才回来吗,是他提前回来了?还是这次负责押送这只失控的妖怪回来的,是其他的什么人,比如金万里?
她低着头,司机有点奇怪地瞧了她一眼,也没问,小心地把车开进了近郊的园区里停好,拉开车门,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小楼:“就在那里。”
舒情感激地朝司机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晚风。深秋的北方,她硬是被这一身厚实的装备捂出了汗。
“你大概什么时候返程,”司机问,“等到了时间,我来接你?”
舒情对自己要行动多久丝毫没有数,看了眼时间,保守地问:“你们几点下班呢?”
司机露出了一个苦笑,意思是:下班是什么?
舒情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这个苦笑,想了想,问:“十一点行吗?”
现在是七点,四个小时,她自觉怎么也该能摸出点头绪了。十一点以后是子夜,妖力最盛的时间点,不适合她继续调查,还是赶在那之前离开的好。
司机一口答应了。约好了离开的时间,舒情掉头往小楼的方向走,指甲刺进掌心里,几个深深的弯月牙,浸着一重重的冷汗。
她躲在外面的角落里,等着超管局那一队人把新押送回来的那只妖怪关进了小楼里,这才扫过了门口的权限认证,一步一步走进了小楼。
这里几乎没有人语声,超管局的看守们也没有人愿意踏入这里,统一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把守在门外。夜风里,唯有小楼里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兽类的嘶吼。寂静的时候,天上地下全然无声,而咆哮声响起时震耳欲聋,整座小楼,连着大地,几乎都在震动。
舒情心率几乎飙到一百一,心跳与颤动的大地同了频。
要是路上和一只失控的妖怪狭路相逢,她兴许还能保持镇静,然而这一步步走向危险之地的体验,着实有点恐怖,她隔着手套摸了摸手上的小戒指,才稍微安心了些。
“不知道我要是凉在这儿了,小红会不会改嫁,”她估摸着是太紧张了,乱飞的思维遵循本能,和自己贫了一句嘴,“也说不上‘改’,我还没娶他过门呢……”
四周的黑暗沉沉地压下来,前方隐约闪烁着纯白的雪光,这条走道的尽头,就是关押失控妖怪的牢笼。
九素为防万一,给每一个笼子都注入了自己的妖力,一方面是震慑与压制,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它们。舒情接触到这熟悉的妖力,心神微微放松了片刻,就在这一瞬间,她听见脑中响起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带着几分嘶哑,虽是人言,然而听来却全不似人声,像是兽类的嘶鸣。
“小怪物……”
舒情惊得一个激灵,“谁?”
“你啊。”那声音取乐似的说,“好几千年前的神魂,沾染了一身妖的味道,偏偏只有二十来岁的人身……呵,你还不是小怪物吗?”
第78章 窥往 “你是来杀我的吗?”
舒情对于当“小怪物”没有什么意见——她从小特立独行, 走到哪都是人群中最靓的仔,管她叫“怪胎”的人多了去,早脱敏了。
但她对这声音的主人很有意见, 未经允许随便在她脑子里说话, 不愧是妖怪中的法外狂徒, 被羁押在案了, 居然还这么嚣张?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心率随着这一眨眼,奇迹似的平稳下来。
“你是谁?”
那声音轻轻地哼了一声,“我是能看见你过往之事的妖怪。”
这个描述听着耳熟,舒情瞳孔微微一缩, 感觉隔着一层厚厚的防护服, 有一双诡异的眼睛, 目光直抵自己内心。
“啊, ”那妖怪还在诡异地笑, “神魂上还有禁制……好熟悉的禁制。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你也是那位妖王大人的手下败将吗?”
舒情迅速从这一番话里抓出了重点:她的魂上有九素下的禁制。
也不知道这妖怪和她说这个, 是想乱她的心思,还是想拉她当队友。
舒情压下了心里的疑虑,谨慎地试探道:“你是被关在这里的失控妖怪?”
“失控, ”那声音哼了一声,“算是吧。”
看来至少此时此刻,它神智还算清醒, 舒情尝试和它沟通,“你为什么会失控?”
那妖怪沉默了片刻,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 笑声异常嘶哑怪异,舒情能听出来它是在笑,已经可以拿到妖语听力八级证书了。
明知道没用,但实在太难听了,舒情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堵住了耳朵。那笑声持续了一会,渐渐地越发喑哑,气声越来越明显,终于变作了风声。
舒情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她一睁眼,眼前已经不是超管局近郊园区防守重重的小楼了,天地一片浓重的红,红得近乎漆黑。
“……”
这场景太眼熟了,是她从前常常做的那个梦——从前她还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这应该是她前世死去的景象。
“几个意思,”她想,“能看见我过往的妖怪……难道这倒霉玩意又失控了?它身上的‘规则’是声控的,一旦听见‘失控’两个字立刻启动?”
这念头只转过了一刹那,她立刻就觉察到了异常——在昔日许多梦境里,舒情的意识始终都与旧日的自己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她虽然知道那是过去的自己,然而时光横亘其间,她始终隔岸观火。
然而在这“窥往”的异术里,不知怎么的,她骇然发现自己有被前尘过往吞没的迹象。
爱恨嗔痴,如雪后梅香,越是历经生死,越是彻骨浓郁,越能锤炼神魂和心性。
然而她这一世,只是个家庭幸福、学业工作都顺利的普通人,心性怎么能和昔日那个历经生离死别的阿舒相比。从前的自己,爱与恨都太过汹涌,如潮般的思绪几乎将她没顶,这一瞬间,她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濒死的恐怖。
来自一千多年后的柔软的意识,仿佛一片羽毛,打着旋儿落入悲欢的涡流。
前世与今生即将彻底融为一体,舒情仿佛溺水的游人般,被往事压得喘息不能。唯有左手中指上那枚戒指,兀自散发着清凉的寒意,如同一个冰冰凉凉的吻,给她渡来了一点弥足珍贵的空气。
她就着这点空气竭力呼吸,意识已经彻底被困进了一千多年前这具濒死的躯壳里,寒冷和绝望彻底席卷了她。涣散的眼睛里倒映着暗红色的天空,像两团凝固的血污,黯淡无光。
沾满血迹的手指按上胸腹之间的致命伤,本应该温热的血好似夹带着冰渣,是昆仑仙都卓绝的剑术造成的伤口。
是她掏心掏肺对待过的师门和故乡,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一滴泪和着血,滴落在腥甜的荒草上。
舒情疲倦极了,脑中涌入无数陌生又熟悉的往事,可她连梳理清楚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即将沉入永远的黑暗里,在这最后的时刻,五感已彻底消失,直觉竟然还在,她隐约觉察到熟悉的气息正在向她接近。
她勉强将眼睛再次睁开了一线,熟悉的面容映进她眼底。银发少年俯视着她,绯红的妖瞳几乎要滴下血,面孔本来就雪白,如今更是近乎透明,他整个人像是一个游离在真实与虚幻界限之间的影像。
舒情轻轻动了动嘴唇,想再叫一声“小红”,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
九素凝目于她片刻,缓缓地跪坐到她身边。她身周尽是血迹,他这样跪坐下来,纯白的衣袍全然浸入鲜血中,却丝毫没有被弄脏,显得他越发地像是个幻觉。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再看看他的脸,然而从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倘若她能稍微看得清楚一点,就会发现,他唇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容,仿佛有刻骨的憎恨;眼睛里却情绪翻涌,满是悲意,几乎含着水汽。
舒情露出了一个微笑,想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她一生至此,狼狈、仓皇、糊涂,所求皆不得,所愿皆失去,到最后能再见所爱之人一眼,也不知道算不算上天最后给她的一点悲悯。
“你就算要死,为什么要死在这里,”九素恨恨地说,“你不是早说过,永远都不见我了吗?”
一段往事模模糊糊地掠过脑海——那时正是双方交战的关键节点,九素换装易容,潜入了仙都联军之中。
他是个妖怪,行事妖里妖气,惯于剑走偏锋,居然化作了一个巡逻兵,就从军帐前无声地走过。
仙都联军中刚结束一场议事,舒情从军帐里走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双浅檀色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张口结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个妖族首领,就这么大喇喇地跑到敌方大本营里,就算他自恃修为吧,那在场的谁不是修为高深?
好在她有“神女”之称,在仙都联军里还算有点地位,随意召唤个巡逻兵询问防务十分正常,遂招了招手,“你过来。”
九素乖乖地走了过去,被她带到了没人的小树林里,舒情一转身,恼火地瞪着他。
“你怎么认出我的?”九素笑起来,上下打量自己,“我觉得我这次的变装没有什么差错吧。”
他这次的变装确实没有破绽,比起旧年间在昆仑山脚下的变装强得多,但她对他太熟悉了。
舒情白了他一眼,“你说呢?我又不瞎。”
“那你想把我怎么样,”九素歪着头,看着她笑,“就地正法吗?”
舒情又白了他一眼——她当然听得懂他言下之意,但这是什么情形,还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也太不着调了吧?
“已经见到了。”她轻轻地摸了摸那张陌生的脸,低声说,“东边山崖后有条小路,你从那里离开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九素愣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我不是……”
然而此刻小树林外已经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脚步声隐约传来,似乎有人找过来了。
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向小树林以外。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回过头来,温柔地抚了一下他的嘴唇,“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也不能停留了,快走吧。”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对上他的眼神。那目光极其复杂,欲说还休,包含着眷恋、歉疚以及其他的什么……她来不及看得太清楚。
当晚,妖王冰冷的匕首刺入了昆仑仙君的心脏,九素借着夜色离开联军营帐,只有她一个人追了上去。
他们在刺骨的月光之下冷冷相对。
九素望着舒情,竟还含着一丝笑容,他笑说:“你追上来,不会是帮他们拦截我的吧?”
她说不出话,千言万语、憎恨怨怼,全都噎在喉咙里,唯有举剑对着他。她学的是丹道,剑术学得稀松平常,没想到有一天,要用这寻常的剑术与他相对。
九素低头看着剑尖上的那一缕寒光,笑意渐渐消失了,他目光闪动,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她。
“战场之上,生死自负。”他嘲弄地问,“你是来给那位昆仑仙君报仇,杀我的吗?”
她握剑的手轻轻发颤,那位昆仑仙君是她的师伯,不管他对待妖族如何,但对待她们这些后辈却十分温和关爱。
流霞峰上她的洞府里有这位老人送的书画,她喜欢作画,这和丹道无关,她师父都不太赞成她在画技上花太多的时间。然而这位昆仑仙君却会亲自教她画花鸟,告诉她用灵砂调色,画出来的牡丹鲜艳如血,最为美丽。
言犹在耳……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在了九素手里。
老人的尸体横陈在中军帐里,心口被豁开了一个血洞,空荡荡的胸腔袒露在空气中,心脏已然不见了。
妖怪杀人的手段,终归不同于常人,那血腥的惨状,她只看了一眼,几乎要把血和泪都一并吐出来。
他们之间,终究要横亘无数血仇,终究不可能立场归立场,情爱归情爱的。
她若不是被情爱遮蔽了耳目,若不是关心则乱,怎么会看见九素变装潜入仙都联军的营帐,竟下意识地想保护他、送他走,而不是揭穿他呢……?
羞耻与怨憎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逼得她唇角流下了血,九素瞳孔一缩,下意识上前一步。
恰与此同时,她含着恨意的一剑刺出去,九素无处可躲,千钧一发之间,空手抓住了她的剑刃,血顺着手腕流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地上,异常眩目。
他眼睛都没有眨,重复问了一遍,“你是来杀我的吗?”
第79章 毒丹 他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是一个晴好……
“你也说了, 战场之上,生死自负。”舒情咬牙说,“你为妖王, 利用我对你的感情作掩护暗杀昆仑仙君;我为仙都子弟, 来为我君复仇, 有什么不对?”
九素不仅不退, 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剑刃更深地割开他的手掌,他将自己的喉咙抵在了她的剑锋之上。
这个动作的含义不言可知——你下得了手,那你就来杀。
舒情手抖得愈发厉害,这一剑不管怎样都刺不下去, 心中满怀的恨意, 却也不知道是恨自己更多一些, 还是恨他更多一些。
他们僵持半晌, 终于, 她颓然抽剑, 剑尖垂落,血珠顷刻串成线, 很快,就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九素喉间被划出了细微的伤口,掌心血肉模糊, 几可见骨。他也并不理会,只是仍旧凝望着她。
此夜无月,星辰也近乎无光, 沉沉的黑暗掩去了他眼底的无数言语,到最终,一字也未能出口。
至此, 他们终于成了彻底的仇敌。
“你走吧,”她漠然地说道,“从今往后,除非战场之上……否则,我们不必再见了。”
——此一言落定,竟然成真。
后来战局曲折变化,除却隔着战场遥遥相望,他们果然再没有见过一面。
直到今日,此生行至尽头,他们都已是不在人世的一缕离魂……才终于又见到了。
九素用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心和双眼,他的手很冷很冷,几乎感觉不到实体的存在,这样落在她的上半张脸上,好像只有一团寒气笼罩着她。
舒情慢慢地闭上眼睛,四肢百骸都涌入一股凉意,与那种濒死的寒冷不同,像是初秋的一阵西风,温柔而哀凉地将她包裹起来。
这最终的死亡……似乎,也并不可怕。
她觉得自己在这西风里安心地凋零,仿佛一朵花从枝头飘落……慢慢坠落在地,然后逐渐化作一颗新的种子,好似等待着来年的新生。
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了凡人的轮回转世之说,仙人上天入地,但终究有力所不能及之事,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寄希望于一线飘渺的命运。
倘若有来生……就做个寻常人吧,再不要天赋异禀、权势富贵。
还有你……再不要与你做仇敌,做一对寻常的爱侣,哪怕一对小鸟、一双小鱼也好,自由自在……
“你不是仙都的功臣吗……你不是昆仑仙都的神女吗?”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隐约听见九素在问,“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为什么会逃到这里……为什么?”
舒情没有力气回答,她现在甚至已经无力完整地去回忆什么了,听到这个问题,脑中只回想起零零星星的几个画面,模糊而破碎。
那是昆仑仙都的流霞峰主殿,是她的洞府。说来,该算是她的家,雕栏玉砌在侧,琳琅金玉为饰,穹顶的夜明珠清光闪烁,照亮了整座殿宇。室中随便一件摆件都来历不凡,都能说出至少五桩轶事典故。
好似一座精美的坟茔,没有一丝活气。不比她幼时所居的流霞峰侧殿,也不比她和九素共同建造的小屋。
她抬起眼,面前是一张模糊的面孔。五官都不清晰,嘴里说了什么,也并不太清楚,无非是“仙都寄望”、“天下安泰”、“大局为重”云云,从小听到大的,如今不听也罢。
唯有眼神沉沉地压着她,那目光几乎像一种咒术,让她无从逃避。
这是……她的师父,执衡,昔日的流霞峰主人,如今新一任的昆仑仙君。
也是捡到幼年时的她,将她从小养到大,教她念书识字、养性明理、修行丹道的人,如同她生身父母的师父啊。
昆仑仙都待她恩重,同门之谊未必就轻于一己私情,养育之恩,更难回报。如今前线血流千里,兵败如山倒,她如何能囿于私情,弃战局于不顾?
她如同死灰枯木一般,缓缓地站了起来。
白影一闪,九素从车里钻出来,目光匆匆地扫过四周。几个超管局的特勤大步赶来,彼此看看,有些胆怯地朝他摇了摇头。
这几个都是负责把守这处近郊园区的特勤人员,收到舒情失踪的消息以后,就把这处园区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然而找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找到。
九素脸色越发苍白了,闭眼感应了片刻,睁开眼睛时,神色虽然凝重,却并不见慌乱。
金万里陪在他身边,和司机再次确认:“她晚上七点来的,是等我们把今天的这只失控妖怪关押好之后,你们才进去的。之后,她就进到了那座监楼里,然后和你说好了让你十一点来接她回去,对吧?”
“对,”司机也着急,深秋时节里,他急得一头的汗,“我来的时候晚了些,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但她始终也没发消息来催。等我到了,人联系不上,连定位也没了!”
也就是她确实在十一点之前就已经失踪了,而现在是凌晨一点,她失踪至少已经有两个小时。
九素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谢过了那位司机。
他目光再次投向那座监楼,旁边的一个特勤人员抹了把汗,说:“里面都找过了。来回找了三遍,我们连超觉守宫都带上了,但……没找到,一点踪迹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被掳走、打斗冲突之类的痕迹……”
“继续找。”九素淡声说,他在外人面前向来不容易被看出来喜怒哀乐,心里无论有多少担忧都忍而不发,“我身上有她的血,能感应得到她的位置,她就在这座园区里。”
身边的人都面面相觑,金万里抓了抓头,问:“可是这园区的什么犄角旮旯我们都找过了啊。就差掘地三尺了,哥,你确定吗?不会是被什么奇奇怪怪的术法干扰了感应?要不,扩大搜索范围试试?”
“不。”九素轻轻地说,“她就在这里。”
他朝金万里看了一眼,意思是外围就托付给你了,请你继续寻找。随后,他飞快地掠入了监楼之中。
监楼以内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监楼以外,夜色无边无际,漫天星斗高悬。
夜明珠像遥远的星子一样,闪着诡异的光辉。
舒情无声地蜷缩在炼丹室的角落里,目光注视着那个丹炉。丹炉里是她亲手调配的剧毒,许多都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份的毒物,汇于此中,毒气氤氲,等到毒丹炼成,这座丹炉必然也得跟着废弃,连这间炼丹室想必也要一起尘封。
而她置身其中,身边的避毒结界甚至都在被毒气不断地腐蚀,一点点地飘进来,她感觉到自己毕生的修行正在毒气的作用下快速流逝。
可九素毕竟是天生灵物,修为高深,真身又是蛇。寻常的毒药对他效用有限,非得是这种至毒之物,才能要他的命。
一间炼丹室、一座丹炉、她这毕生修为……在整个仙都的胜败之前,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炉中的火光,漫无边际地想:他死后……战乱就会结束,仙都会安全,天下就会得到安宁了吗?
北境的巨阵已成,连通前线的水镜之中,清楚地映照出了战场上的情形。
妖族佯败诱敌,仙都联军主力陷入北境巨阵。每一天都在有人员伤亡,每一天,她都能看到熟悉的脸,青灰色,泛着死气。
九素以身入阵,是此阵最关键的阵眼,只要他还在一天,仙都联军就冲不破妖族设下的这座空前绝后的巨阵。
仙都联军里有她的同门、她的故友、她的玩伴、她的长辈……
九个昼夜以后,丹炉开启,舒情从丹炉中取出了一枚赤红的毒丹。
这枚集合了世间至毒的丹丸,此时被她托在掌中,并没有一丝毒性。它殷红似血,滚圆剔透,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气,仿佛一枚价值连城的宝珠,异常美丽。
它将所有的杀伤力收敛于内,从表面看去,即便说它是一枚治病救人的灵丹,也不会有人怀疑。
舒情凝目于这颗丹丸,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将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一个小木匣里。
小木匣是她亲手做的,从头到尾都是她的手笔。里面放着一张写好的字条,是她亲手写的,寥寥数行字,说她知道他在战中受了伤,这是她亲手炼制的治伤的药,以此作为交换,求他放过北境巨阵里她的故人。
这话是执衡教她写的,她已经没有心力,去编织一个能看得过去的谎言了。
然后,仙都的使者启程奔赴北境,他备下重礼,带着执衡写的书信前往求和,而她亲手炼制的这枚丹丸,是厚礼之中最重要的一件。
这其实是整个仙都的一个骗局,以求和之名,行刺杀之事,而她就是隐藏在锦缎之下的那把尖刀。
她也是引诱他答允的那个诱饵——昆仑如今开不出什么优厚的条件,拿去安抚普通妖族还可以,然而根本就打动不了一个什么都不想要的妖王。
能打动他的,只有她了,如果两族能握手言和,他们之间的仇恨消弭,不是还有希望能破镜重圆吗?
九素一定抗拒不了这个条件,他因为老妖王太禺的遗命,才要为妖族战至今日。现在谈和,可以保全妖族,也能成全他自己,他怎么可能拒绝呢?
他决不会拒绝的,他会绝处逢生一般接下这个求和的提议,抱着一场殷殷的美梦,以为割舍不掉的旧缘终于可以重续。
他还会从仙都带去的重礼之中,找到她亲手炼制的那枚毒丹……满怀喜悦地吞下去。
然后,乾坤逆转。
他的死讯传到昆仑仙都的时候,是一个晴好的秋日。
第80章 问心意 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昆仑山一连下了许久的雨, 那一天,笼罩群山许久的乌云终于散去,见到了太阳。冰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天光照彻, 通透如洗。
舒情把自己关在了流霞峰的主殿里, 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 都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寝殿。然而众人的欢呼、庆祝的声音, 笼罩着整座昆仑山的喜气,不是这一座殿门能阻挡得住的。
修剑术的人欣欣然而作剑舞,以乐入道的同门长歌以贺。修符咒、炼器道的人不知道怎么弄出了灵气四溢的焰火,也不管这还是青天白日, 就这样放开了烟花, 灿烂的烟花绽开在白日里, 看不清楚, 声音却一丝不苟地爆出来。
倘若闭上眼, 就知道, 今日必定是个良辰佳节。
大敌已死,绝境反击, 前线的同门即将凯旋,故友即将欢聚……有这许多的喜事,是该好好地欢庆一场。
她捏着那封战报, 蜷缩在主殿的角落里,终于,展开了手中的玉简。
他直接的死因, 并不是她那枚毒丹。
她的毒丹只是腐蚀了他的妖力,而随着他妖力的减退,北境巨阵开始动摇, 困在其中的仙都联军主力抓住了机会,破阵而出。尾随在使者之后的援军早有准备,埋伏在侧,双方夹击,此消彼长之下,形势彻底颠倒。
九素自知功亏一篑,拼上性命护住其余的妖族,退入了北境连绵的雪山中,他亲自留下来断后。
他纵然妖力受损,再不能支撑覆盖千里的绝阵,也绝非易与,仙都联军花了三昼夜的时间,竟然还是拿他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一众妖族退入了与世隔绝的雪境。
那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奇险绝境,是天地灵气所钟的神秘之地。唯有这样的神秘,才能化生出九素这样的天生灵物。这片隐匿在群山之间的雪原是属于他的领域,只要他不同意,没有人能擅闯,就算他身死,也是一样。
上天对于天生灵物的偏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那些败军的妖族或许不足为患,但若是让九素也遁入这片雪境,岂不是放虎归山?
他一生无亲族无眷属,而唯一心爱之人站在昆仑这一方,给了他致命一击。来日他解了毒,该会怎样疯狂地报复?
到那时,还能有安宁之日吗?
仙都联军至此,终于请出了从诞生之日就被列为禁术的绝杀阵,将他困在了绝杀阵中,磨尽了他的神魂。
从此永绝后患。
后来的三个日夜,舒情不曾闭眼,一字一字,将这封战报读了无数遍。战报里并没有留影,以当时战况之惨烈,并没有谁有机会留下前线的影像,唯有平铺直叙的文字,一字字刻进她脑中,刻出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图景。
直到仙都联军自北境归还,她才推开殿门,站在了久违的日光里,遥遥地望着那些凯旋的同门故人。
她想:至少,这场战争结束了。
至少世间从此安定,至少不会有更多冤死的尸骨横陈于山野。没有横扫过无数城镇村庄的疫病,也没有烈火与鲜血……
那一切,也就都值得了吧。
人们和归来的故友彼此拥抱,欢呼声响彻高空,说着要不醉不归。也有她昔日的友人向她奔来,拥抱她,说她是此战最大的功臣,于他们有救命之恩。
舒情木然地和每一个奔来的人相见,木然地想:这样也好。
她已经保全了她想保全的人,求仁得仁万丈光芒,这样……也很好啊。
之后的几年……三五年,还是七八年,舒情弄不清楚。时光倏然流经她身,却没留下一丝半点的记忆,以至于她回头去想,甚至不知道这段光阴是否是她臆想出来的错觉。
她如同一具无魂的行尸,被推着冠上了各种名号,重重冠冕之下,她的神魂冷眼旁观,仿若穿行在仙都之中的野鬼。
恍恍惚惚间,只记得好像师父和其他几位同门都在为灵气衰退的事而忧心。那时候她师父执衡已经是昆仑仙君了,有一回同门议事,她因为这“神女”的名头不得不在场,神思不属之间,听见有个同门说:“为了此事,执衡仙君煞费苦心诛灭了妖族,岂知竟不见有什么起色。早知如此……”
仿佛冰雪当头淋下来,舒情骤然清醒了,猝然朝执衡望去。
执衡也微微皱了皱眉,摆摆手,这议题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人在意那一句言语。
然而这一刻,她出走多年的神魂终于归了位。
按照常理来说,这时候该潜心调查,捕捉蛛丝马迹……然而她没有,根本不需要。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将近十年,十年来天下太平,没有了作乱的妖族,万物欣欣向荣,连新一代仙都子弟也即将长成,谁也不在乎那场战争的始末了。
于普通的仙都子弟来说,妖族野心勃勃入侵仙都,最终被打退,皆大欢喜。
而对于他们这些开宗立派的各峰主人而言……某些秘密,已经没有必要再是一个秘密。
舒情已经是霞山君了,统领流霞峰十余年,座下弟子无数,她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跟着妖怪情人溜下昆仑山的无知少女了。
有些事情,她知道就知道了,还能改变什么吗?
都不需要怎么去打听,她就知道了,昆仑仙都上下担忧灵气衰竭之事已久,于是她师父执衡仙君,在老妖王太禺的心上,埋下了自己的“道”。
太禺生来就是大妖,九素一生波折,到底也是被上天悄然偏爱的先天灵物,然而执衡不同。他生于万千凡人中,以丹道入门,一步步攀登到昆仑山至高的封顶,一路走来,磨的都是心性。
他的“道”寻求的是本心。
倘若说人之本心犹如明珠,那么外在花花世界、诸多掣肘,引发的纷纷杂念,就犹如珠上之尘。拂去尘埃之后,明珠自然生辉,此所谓摒除杂念、明心见性。
然而有的时候,人赤手空拳持明珠行于闹市,也得用一条黑布将明珠遮蔽起来,以免怀璧其罪——这便不能称之为杂念,或者,当称之为理性。
而执衡的道,直指本心,用给她这样的仙都子弟,当然是帮她拂去心上尘土,摒除杂念;然而用给太禺的时候,帮他摒除的估计就不是什么“杂念”,而是太禺的诸般顾忌与理智了。
妖族同样面临着灵气枯竭的困境,以太禺的本心来说,自然也想吞并仙都,缓解妖族困境的。
在他还有理性的时候,或许还会顾及仙都的实力,不至于一意孤行发起战争。然而有了执衡埋下的“道”,他的本心,终于冲破了理性的桎梏,悍然向仙都宣战。
仙都应战,光明正大,无可挑剔。
昆仑乃天下正道清气所钟,永远光芒万丈。
神女睁开眼,生出了心魔。
她一路杀下了昆仑仙都。
她修的是丹道,比起学剑的学符咒的,本来就不以战斗力见长。何况她昔日炼制那枚毒丹时伤了修为,后来这十年浑浑噩噩,无心修行,甚至不如十年前的她自己。
然而她杀下昆仑,这一路竟然无人能拦得住,她整个人几乎像个失控的妖物。
倘若说她这一生有什么时候真的面对了自己的本心,那想必就是现在。
天空中阴云沉沉,雷电轰鸣,山雨将落未落。
其实放任一个叛徒在外游荡,倒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她知晓了战事开端的秘密,偏偏她不能接受这个秘密,偏偏她是万众择定的神女。
万一她将这秘密公之于众,于天下人眼中,救世的神女恐怕远比高远缥缈的昆仑仙君可信。
昆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杀一个人并不难。
唯独可虑的只是她的名望、她毒杀妖王的功绩。她的死亡须得掩埋在大雪之下,而她恰好要去往人迹罕至的北境,这真是天赐良机。
刀剑交鸣,剑光亮于天上的电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回首想来,她的人生仿佛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她还没记事的时候,即被执衡收养,从小到大,学来了满腹的“天下”、“大局”与“正道”。她认定了这就是世间真理,以此约束自己,生怕有负师门的教导,哪怕是跟着九素离开的那段日子,也满心愧疚,甚至宁可舍去自身血肉,践行她从小所学的道义。
到最后,她舍去了平生挚爱,以为这是为了天下的安宁,以为这是为了仙都的存亡……
然而今日才终于知道,她所笃信的、她所践行的,全都是假象,有人用堂皇的冠冕,困住了她的一生。
现在她挣脱了这套冠冕,就要杀她而后快。
断剑上染着见血封喉的毒,她第一次知道,她竟然也能用出此等威势的剑术。她的剑,在她手里一直都是个不上不下的空架子,如今断折以后,倒是终于迸发出一往无前的气势,酣畅淋漓,不死不休。
最终,她终于抵达了北境,传言中九素死去的地方。
在最后的最后,在一切都已经走到尽头的时候……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这算什么……”她脑中这些纷繁的画面,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记忆,就算现在仅剩魂魄相对,九素也没法从她破碎的神识中,读取到这些回忆。
他再也得不到任何解释,也只好满怀着恨意,语无伦次地咒骂她,“这算什么,生不能同衾,死就要同穴?你以为赔我一条命,我就能满足了吗?太便宜你了……”
舒情竟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她众叛亲离、信念俱毁、天地倾覆,唯独一件事没变,那就是这蛇妖无论生前死后,都还是一如既往地记仇。
说什么死后同穴,他们两个,根本就连墓穴都没有啊……
九素掌心雪光涌动,强行收拢住她即将四散飘零的神魂,循着他妖力的引导,她的魂魄在他掌中凝聚,像一点行将熄灭的烛火。
这从霜雪中诞生的妖怪,将她小心地拢在掌心里。
他撕开了自己的心口——他此时只是个魂体,没有肉身,胸腔里更没有心脏,实际上,他等于是撕开了自己的识海,将他的记忆、思绪、悲欢爱憎……一并撕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轮廓都模糊了,几乎像是即将融化在北境的风里。稳定下来以后,魂体也比之前淡去了几分,越发的飘渺难辨。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却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了自己的胸腔里,安置在了寻常意义上心脏所在的位置。
有清凉而柔软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神魂,仿佛血液涌向心脏。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迷离间,她听见九素的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语气像是在恶毒地诅咒,“既然你不想活,我就偏要你活着,偏要你事与愿违,就算是我报仇雪恨……”
舒情在心里轻轻骂了句:“傻子。”
她发不出声音,也没法让他听见自己心里的这句斥骂,只得怀抱着这点想骂人又骂不出口的憋屈,彻底沉入了这片温凉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