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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沉睡 “你不要怪我。”

    超管局近郊园区外, 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连杨局都被惊动了,亲临前线。

    虽然是深夜出动, 老人仍然装束得体, 戎装挺立, 比同龄人更加花白的头发扣在军帽里, 脸上的皱纹像古仙人在石刻上留下的剑痕。

    他目光从那座监楼上移开, 往周围的一堆设备上扫了一眼——超管局总部能调动的设备几乎全都搬过来了,高能防护罩开到了最大,三层能量隔离的结界,笼罩着整座监楼。四面八方都设置着能量检测仪器, 每跳一格, 都让人心惊胆战一次。

    “检测仪都撤了吧。”老人淡淡地说, “换几个音响来, 放一些安神的音乐。”

    这话要不是杨局说的, 就得被人认为是哪个广场舞大妈失心疯了。

    副手小心翼翼地问, “可是,万一妖王失控, 没有检测仪预兆……”

    “照我说的做。”

    副手不敢再问,夹起尾巴去传令了,很快负责设备的工作人员有序出动起来, 小心翼翼地撤去了检测仪,音响也按部就班,设置在了防护罩以内。

    安神的音乐开始在园区中缓慢流淌——五音与七情相通, 超管局的安神音乐当然也不是普通音乐,是精通音律的妖怪们编写的,常人听了, 很快就能静心凝神;对一些低等级的失控妖怪,也能起到一点安抚作用。

    但是……超管局这么多人聚集在这,严阵以待,提防的不是监楼里的那些失控妖怪啊。

    真正要提防的是九素,他是妖王,危险性无需多提,舒情是世上唯一一个保险栓。

    现在舒情神秘失踪,没人能管得了他了。万一九素有了异心,生出了夺取权力之类的念头,那可怎么办?

    更别说他现在身处一群失控的妖怪之间,按照现在的研究结果,妖怪失控是因为“规则”……或者说是“道”。这玩意会不会彼此影响,谁也不知道,万一他也失控了呢?

    人们都不敢想九素失控的后果,一个8级左右的超常生物失控,都能炸掉半个城市,九素就算是在首都近郊失控,估计也能轰飞整个首都,到那时候……

    “音响已经开到最大了,可这精神安抚效果……恐怕并不理想。”副手低声汇报,安抚音乐已经起了作用,围在这里的一圈人们脸上紧绷的神色都放松了不少,但几个高等级特勤人员的表情丝毫没变,显然,于他们而言,这音乐只配叫做雕虫小技。

    对他们都没用,更何况是九素那等古妖王,怕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

    正是因此,一开始根本没人想过要用安神音乐对付九素——因为这点小花招,根本就没用啊。

    这道理人人都懂,好几个人都偷偷看着杨局,但杨局不动如山。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监楼的方向,没分给别人一点眼神。

    他一生中对付过无数可怕的超常生物,眼下虽然是他此生将面对的最大危机,然而,毕竟也只是无数危机之一。

    一点尖利的寒光划破了灰色的浓雾,翻腾的浓雾仿佛有了实体,像个破口袋似的,被从中一撕两半,九素脱身而出。他妖瞳红若滴血,毫不迟疑地欺身到牢笼边,掌中寒气涌出,笼罩了笼中一个“人”的头颅。

    那“人”本来就不是九素的对手,虽说凭着“窥往”之术化出了迷障,暂且困住了他,但也不过是一时片刻的光景。他被关在牢笼里,这点工夫,甚至还不够他破解禁制。

    他颅脑受制,凄厉地嚎叫起来,脸上浮出了灰色的毛发,渐渐露出了灵猿的真身。

    “敢窥探我的过往?”九素轻轻地笑了一声,“说,把她困到了哪里,现在说出来,我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凭这只妖怪的本事,想窥探他的记忆纯属痴人说梦,但它刚才给他幻化出的迷障里,却有他前世的记忆,想也知道,这是它从舒情的记忆里看到的。

    要么就是它困住了舒情,要么,至少也是它见过舒情。九素虽说愿意为回护妖族拼命,但也不可能对任何妖族都心软,至少对眼前这个,他就不介意用一些狠辣的手段。

    一缕寒气慢慢地探进这妖怪的双眼——他和念念是同类,虽然能量等级高得多,但能力和特质都一模一样。托念念的福,九素如今对这种擅于窥探往事的妖族十分了解,弱点在哪,怎么对付,他心里都有数。

    寒气循着眼珠钻入脑海,九素毫不客气地在它妖魂之中翻看,想找到舒情的踪迹。

    “妖王……妖王你……”灵猿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它不愧是擅于攻心的妖物,虽然受制,还没放弃蛊惑九素的心神,“那女人……她曾经把你骗得那么惨,还害得妖族在雪境中蛰伏上千年……她骗得你全线溃败,骗得你惨死,你难道就真毫不介意吗?”

    九素嗤笑一声,懒得回答,寒气越发肆无忌惮地四处翻找。那架势,简直像找不到东西时一通暴力翻箱倒柜,杂物四处乱飞,一点不在意会不会造成什么残酷的后果。

    那灵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已然断续,也无力再和九素相抗,滚在尘土里不断地挣扎。

    “你……你永远也找不到她,留不住她……”它终于明白了它不可能蛊惑得了九素,想从他手上逃生,那也是痴人说梦,死到临头,唯有断断续续地咒骂,“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这一回,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你以为你现在找到她……你就能留得住她吗?”

    这话可谓是准确地切在了九素的心病上,九素目光倏然一冷,寒气凝聚,甩了它一个巴掌。

    他之前收服这只失控的妖怪时,尚且小心翼翼,尽可能不让它受到多余的伤害;然而此时此刻,又像是一点不在乎它的性命。

    灵猿趴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忽然,九素目光一定。他抓到了一条信息,挑虾线似的挑出来,看了两眼。

    惨叫声顿时划破了夜空,远处被囚困的其他妖怪被惊动了,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发出了类似的号叫与呜咽声。

    倘若这时候外面的能量检测仪没撤,人们一定能看到所有检测仪集体上跳了好几格。

    “哦,你看上了她的神魂,”九素似笑非笑地说,“想等她神魂完全恢复,就把她吞了,从这里脱身?”

    灵猿被他暴力打伤,妖魂又受了重创,眼神涣散,对他说的话已经没有反应了。

    九素蹙了蹙眉。这灵猿故意把舒情相关的记忆塞在了深处,他只翻出了一堆垃圾信息。看它这样,已经奄奄一息了,要是还没找到舒情的踪迹它就死了,那他还能从哪里找线索?

    残暴的大妖王缓缓俯下身,将一只手附上了灵猿的脉门,往它经脉里注入了维系生命的妖力,然后又毫不怜悯地在它脑中翻看起来。

    舒情在一片温凉的寂静之中沉睡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有的时候,她会从深梦中醒来,发觉自己身处于一片纯白的云雾里,隔着一片混沌,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她还觉得很虚弱,几乎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但比起先前那种濒死的感觉,已经好了太多了。

    她稍稍地攒了一点力气,试探着叫,“小红?”

    过了一会,九素淡淡地“嗯”了声,声音很冷,听上去,还怀着深深的怨恨。

    “这是哪里,”舒情每说几个字,就得停下来歇一歇,“你把我……放进了……”

    九素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我的妖魂里。”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往自己的魂魄里随便塞另一个人的神魂,就像临出门的时候往口袋里塞两块钱,那么简单随便似的。

    舒情也无言以对。她知道九素是想救她,然而以己身为容器为别人聚魂,这是何等邪魔外道的操作,她作为昆仑神女,其中的危险一听即知。

    她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最终,只得轻轻地问了句,“何必呢?”

    九素仿佛笑了一声,淡声说:“不然该怎样?我是个至为邪异的妖物,三拜九叩去求诸天神佛,神佛也不肯应我。而今只有我自己,勉强还能一用,害你沾染了妖气,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你不要怪我。”

    一番话也不知道是阴阳怪气更多一些,还是情难自已更多一些,他照旧竖起了满身的刺,疏离又冷漠,随时准备着她敢再碰上来,就要扎她一下似的。

    舒情才不在乎他这点故作姿态,她抬起手——她如今的“手”其实也只有一团淡淡的灵光,几乎连手的形状都看不出来,也抬不起多高,只能轻轻地触了触缭绕在身边的纯白雾气。

    那片白雾居然瑟缩了一下,隐约间,她听见九素细微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轻声问,“很疼吗?”

    “不,”九素冷冷地说,“更何况,这与霞山君上有什么关系?”

    “霞山君上”,是她继任霞山君之后外人对她的尊称,如今他拿出这个尊号来称呼她,是划清界限的意思。

    尽管她现在还睡在他妖魂之内,和他密不可分。

    舒情这次彻底不再回答了。她就这么一点精力,说了两句话就到了极限,此时已经支撑不住,明明听见了他含恨的话,却无力回应,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她昏沉中,迷蒙地想:剩下的话,就等到下次再醒来的时候,再同他说吧……

    第82章 流浪 时隔一千七百年,霞山君与妖王九……

    后来的后来, 舒情一直在九素神魂之中沉睡,偶尔醒来的时候,和他交谈一两句, 或者通过他的眼睛, 去看一看外面的十丈红尘。

    九素没有在北境停留多久。北境虽然灵气充沛, 然而终年大雪, 举目望去, 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纯白,空旷得令人心生荒凉。

    他少年时待不住,如今也是一样的待不住,借着北境的灵气, 将两个人的魂魄都温养到稳定以后, 就离开了北境, 去往外面他们曾经归属的人间。

    战争结束以后的人间, 和平而温柔, 满是烟火气。

    他们一起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 人潮往来如织,无数人的目光穿过他们透明的躯体, 谁也不知道刚才与一只妖怪的魂魄擦肩而过;食铺子上码着热腾腾的小吃,小煎包、阳春面,香味不断地升腾起来, 他们在铺子前驻足,偏偏吃不到,好半天才遗憾而去。

    有一回舒情醒来, 恰好赶上夏日夜晚的灯会,人们将河灯放进水里,虔诚地许愿。

    九素侧身卧在河边的石头上, 伸手去拨弄水里的灯,张开透明的五指,看着河灯一盏盏穿过他的掌心,飘然向远方而去;舒情就借着他的眼睛,去读河灯上一条条的心愿,有的求富贵,有的求情爱,有的求康健,五花八门。

    这种时候,九素的心绪也会跟着平静许多。倘若舒情醒着,他们能好好说上两句话。有时,他会关心她睡得会不会无聊,恢复得怎样了;有时,他会问她下次再醒来,想去哪里,想看什么。

    但好话往往不长久,说上两句话以后,要么是舒情支撑不住,继续昏睡,要么就是九素心怀旧恨,单方面结束话题。

    舒情一开始睡得不太安宁,每隔四五年,恢复了一点精力,就会苏醒一次,于是休养的进度遥遥无期,几十年过去,也不见什么明显的好转。

    后来,她终于习惯了在九素妖魂之中的生活,睡得比从前沉了许多,隔上几十年,她才会醒来一次。至此,她的神魂才渐渐地强壮了一些,不再是从前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的模样,像一粒微弱的火光,始终安稳地明亮着。

    不知道过去了几百年后,舒情再一次醒来时,九素正穿行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

    她往外看了看,隔着吹棉扯絮一般的大雪,她认出来,四周残破的建筑,她竟然十分熟悉——就是旧时昆仑仙都的景象。

    自她那时杀下昆仑以后,哪怕是梦中,她也不曾再回过这里。乍然见到此处一片破败的景象,舒情心中骤然一揪。

    “认出来了吗?”九素停在一块石碑前,透明的手指抚摸着残碑上斑驳难辨的字迹,“这里是昆仑仙都。”

    舒情目光落在那残碑上,这是流霞峰入口的石碑,无人维护,又日夜被风雪侵蚀,已经不复旧时光鲜了。

    石碑下半部分都已经被积雪埋没,九素的手指拂上去,却不能拂落一片雪花。

    昆仑乃天下灵气之所钟,虽然仙都建在高山之上,但有灵气护佑,风雪不能侵扰。如今变作这副惨状,说明灵气已经彻底枯竭。

    当年仙人们和妖族的种种挣扎,至此,终于付诸东流。

    舒情心里五味杂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声地望着眼前这些熟悉的宫阙——也说不上有多么熟悉,她死后几百年,昆仑仙都换了好几代的“霞山君”,一代代修缮改动下来,药圃、灵池,全都变了个模样,早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了。

    她怅然地说:“再过几百年,这里就会消失,被大雪彻底覆盖吧。等到雪冻成冰……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昆仑山上还有过群仙之都,只会以为这里是一片永冻的冰原。”

    九素漫不经意地往遗迹深处走,衣摆拖过雪地,雪上不曾有任何痕迹,仿佛从没有来过。

    舒情四周环顾,问:“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人了吗?”

    “几十年之前,就没有了。”九素淡淡地说,“灵气枯竭,他们的修行也越来越低,再也没办法承受住这里的寒冷。他们逐渐搬到昆仑山下,又迁徙到距离昆仑山更远的城市里,再过几百年,大概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修行之人了吧。”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当年生死之战,双方为了自己的阵营都拼上了性命,而今,曾让她不惜一切的、曾险些杀死她的庞然大物,已彻底付诸尘土。

    只剩下这被大雪覆盖了一半的残破宫阙,能供她勉强凭吊一二。

    “那妖族呢?”

    “我不知道。”九素说,“我如今只有残魂剩魄,回不了雪境。但雪境深居群山中,与世隔绝,灵气流逝也比外面慢一些,他们……想来过得总比外界之人好一些吧。”

    果然舒情下一次醒来时,就和九素遇上了从雪境中回归人间的妖族……准确说,是那些妖族的后代。

    他们的妖族血脉越来越稀薄,后来,渐渐变成了只有少许特异之处的普通兽类,甚至连那点特异之处都失去了。

    九素遇上过故人的后代,也遇上过昔年的战友。然而他如今只是一缕妖魂,因此,就连走过去问一问雪境中那些妖族的消息,也做不到。

    甚至就连遇上这时世上的某些“修行者”,号称能捉鬼驱邪的术士,也一样看不见他——遭遇这术士的时候,舒情还紧张了一下子,谁知道这术士明明也有些许灵气傍身,却仍然发现不了他们,别说驱除了,连交流都交流不了。

    他们是被此世间放逐的旁观者。

    可是……舒情想,九素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但他其实是一只爱吃、爱玩、怕寂寞的妖怪啊。

    她沉睡的时候,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也没有人能和他交谈,他是这世间的一缕虚像,这世上的一切,于他也都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于是舒情想尽可能地醒得久一点,不要让他独自飘零在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她,与他共同被流放。

    但九素似乎也并不需要,即便她醒着,他也极少同她交谈。他时常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发一语,就连她的话,他也不回应。

    舒情甚至怀疑他已经不记得该怎么说话了——世间沧海桑田变迁,他独自走过了千山万水,行过了炊烟,也踏过战火,见过朝代更迭、朱楼坍圮,也见到了凡人飞天、平地高楼。

    算来已有千年过去,就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无可厚非啊。

    算来……直到她脱离九素的妖魂而去的时候,九素一共同她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是他们游荡到一处沿海的城市时。那时她的魂魄几乎已经彻底修复完毕,再不复从前的缥缈易散,抬起手来的时候,手掌已然凝实,几乎像是要有实体。

    她醒来的时候,九素正坐在一处楼顶上,抬起头,遥望着漫天烟花。这时候的烟花比当年她在昆仑仙都见到的、以道术所制的烟花更美,纷繁灿烂,底下人群熙熙攘攘,看着就是一派欢景。

    舒情跟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轻轻赞叹了一声:“真好。”

    这种毫无信息量的话,她已经习惯了九素不会回答她,没想到过了一会,烟花即将谢尽的时候,九素轻轻地也回了一句:“嗯,真好。”

    这一声太稀薄、太轻微,飘散在漫天烟花的余音里,舒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第二次,是一年以后,舒情的神魂彻底修复完毕以后,首都的一间医院里。

    凡人在母腹中时,不过是一团血肉。落地后七日,生灵智、有魂魄,九素打算找一个刚出生,还没有生出魂魄的婴儿,将她的神魂安置进去。

    他带着她走过产科的一间又一间病房,想给她找个与神魂相合的新身体。拜现代产科医学所赐,附近所有的产妇都集中在医院里,这新身体并不难找,九素转了几圈,找到了好几个与她神魂相合、而且天生强健、命格吉祥的新生女婴。

    他找得很细致,挑完了先天身体和命格,还仗着没人能看见他,偷偷去观察这新生儿的未来家庭——太穷的不行,人际关系太复杂的不行,不想要女孩的更不行。

    最好是父母亲人慈爱、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仇家、家里又有几分闲钱,这样……足以让她度过她想要的、平凡幸福的一生。

    最后,他停留在了舒桐的产床前,垂眸望着这个小小的女婴。

    他在这里认认真真地找了好几个月,最后才挑中了这一家。父亲赵与清,是个持心清正的读书人,在大学里教书;母亲舒桐就更好了,出身于中医世家,她从前修习丹道,这一世随母亲学医,正适合她。

    家境殷实,书香门第,正如她从前想要的那样,这新的人生,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他低下头去,看着仍在沉睡的舒情的神魂。她已经在他妖魂里睡了这么多年,两人几乎融为一体,如今将她分离出去,不啻于撕裂自己的一部分,她也会痛苦万分。

    他特意将她的意识封住了,免得她和他一起痛,随后,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心抵上了女婴的额头。

    片刻之后,九素重新站起来。他面上仍然没有表情,仿佛痛苦衰弱之类描述肉体凡胎的字眼都与他不相干,然而透明的妖魂再一次变得模糊而飘摇。

    那女婴睁开了眼睛,朝着他笑起来,黑亮的眼底似乎有流转的清光。

    九素也无声地微笑起来。他探出手指去触碰女婴的脸庞,自然什么也触碰不到。但是在他心里,他已经触摸过这一世的她的脸,于愿已足。

    指尖雪光流转,一个禁制在他手中悄然成形。这禁制没入了她脑海之中,随着禁制落定,前生的所有记忆都随之消失了,女婴如一个全新的生命般,张开嘴大哭起来。

    “这一生,再不要被恩仇爱恨负累,”九素轻柔地说,声音犹似情人的低语,“愿你从此心无挂碍,无忧无虑。”

    这句话飘散在四下的婴啼声里,幼小的婴孩只顾着哭泣,再也看不见他了。

    舒情头痛欲裂。

    她看着女孩一年年长大,越来越明艳可爱,按部就班地读书、考试,亲人朋友爱意环绕,所有的烦恼不过是作业太多、排名降低。她成绩不错,又擅长画画,只可惜明明有学医的天赋,却一碰到那些草药就异常抗拒,舒桐拿她没法,也就由着她去。

    她分明是个幸福到近乎幸运的女孩子,然而心中隐约的悲惘又是因何而起呢?

    梦中那双滴血的瞳孔,又是谁?

    舒情挣扎着试图突破禁制的控制,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疑惑笼罩了她,她到底是霞山君,还是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的幸运的凡女,她自己越来越模糊混乱。

    两世的记忆在她脑中来回冲撞,上千年的悲欢疯狂地撕扯着九素留下的禁制,撕扯着她的神魂。倘若任凭这记忆中的爱憎鼓荡,她想,她大概会神魂俱裂吧。

    倒是便宜了那灵猿妖怪吃她的神魂,它也许正在暗中窥伺着,等着她彻底崩溃的那一刻……

    一点寒光,乍然撕破了她周遭的混沌。

    舒情本能地抬起眼。她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有人闯进来,冰冷的刀尖将这片混沌彻底撕裂。她的脚落到了实处,四周环顾,她又回到了超管局的监楼里——四面都是牢笼,灯光俱灭,安神的音乐从窗户里溢进来,无声地安抚她激荡的心绪。

    九素退开了一步,默默地望着她。

    时隔一千七百年,昔日的霞山君与妖王九素,在这群妖环伺的监楼里寂然相对——

    作者有话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出自曹丕《终制》

    第83章 归来 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倘若是生长在当代的舒情, 她这时候一定会立刻冲上去,给九素一个拥抱;倘若是古仙人霞山君阿舒,她也许会掉头离开, 将自己暂且从这千载别后的状况里抽离出来, 理顺了思绪、平定了心神, 再来和他一叙离情。

    然而她现在有了两世的记忆, 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仓促之间,除了叫了一声“小红”以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得默默地站在原地,无声地凝望着九素。

    半晌, 九素才轻轻地叫她, “阿舒?”

    他一向这样叫她, 但她就是能从这轻轻的两个字里听出来差别——他都猜到了, 他知道她已经在“窥往”的幻境里完全恢复了旧时记忆。

    那么, 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他们之间有杀身之仇、救命之恩、立场之别……虽然今生的立场之别, 已经没有前世那么尖锐而不可调和,但这毕竟是所有矛盾的源头。

    一桩桩一件件, 全都还没有来得及清算,从哪里论起,才能算得明白呢?

    舒情不知道, 九素也不知道,一时半刻,他们连个话头也找不到。

    超管局那安神的音乐还在空中回荡, 但已经起不到半点安抚的作用,只觉得好比叫魂,听得人心浮气躁。

    唯一有意义的, 在于这音乐到底还说明了有人在等他们的消息,借着这个台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关注点扯回了当下的困局。

    “嗯。”舒情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句,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之前我和你说过,我的项圈里有你的精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九素几乎有点茫然无措地回答,“就算你被困在了‘窥往’的过往空间里,我也一样能找到,还好留了这个关窍。”

    舒情“哦”了一声,她只有现代记忆时,对这只灵猿的操作还不明所以,如今过往记忆归位,这灵猿的手段和目的,就如同一张白纸——无非是觊觎她的天赋,看上了她神魂中能聚愿力为己用的能力,想用往事困住她,再吃掉她的神魂。

    她居然能中这种招,说来也挺丢脸,但借此恢复了霞山君的记忆,也是因祸得福。

    她抬起了手,掌心清光流动,不必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她自己也已经恢复了调动灵气的能力。

    “我已经知道妖怪们为什么会失控了,”舒情说,“也许有一个办法,我们去找个失控的妖怪,试验一下。”

    九素沉默地走在前面,给她引路。

    人一旦办上了正事,心思很快就会沉定下来,舒情一边走路,一边摸出手机,给外面的超管局同事发出消息报了平安。

    信息发出去,九素也已经在一处牢笼前停了下来。这牢笼里关的是一只5.8级的失控妖怪,其能力相对来说破坏性也没那么大,只是能致幻,是监楼里相对最安全的一只。

    即便有九素的妖力作为隔绝,舒情靠近的时候,还是感到五感都有一定程度的混乱,眼前的牢笼隐约有变成流霞峰主殿的征兆,耳边隐隐还有金戈之声传来。

    灵气悄然流过耳目,一切都清净了,舒情将手放在牢门上,清光仿佛她手掌的延伸,一直探到笼里那失控狐妖的身上,上下扫了一圈。

    她探查的时候,九素就无声地站在牢笼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然……”舒情收回了探查的灵气,低低地说,“是他。”

    “谁?”

    “我从前的师父,昆仑仙君执衡。”舒情说,“你还记得他的‘道’是什么吧?”

    执衡修习的是丹道,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坐镇后方,九素从来没有和他正面作战过,对于他执掌的“道”,也仅限于听说,没有亲身领会过。

    这时候舒情问起来,他甚至要稍微回想一会,才能记起来,“求本心?”

    “对。你不要小看它,它决不只是用来点拨后生晚辈用的,用法多得是呢。”舒情把执衡是怎么挑起两族纷争的往事给九素简单讲了讲——这些旧事,实在是创巨痛深,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再提起,即便是她在九素妖魂中沉睡的那些日子里,也没有说过。

    她看着九素神色变化,又说,“我猜这几只失控的妖怪,原本也是憎恶人,想像古代大妖那样肆意妄为的。它们本来还可以控制自己,但这一点‘本心’被无限放大了,而它们又没有古代大妖的妖魂强度,这才彻底失控,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有了这个明确的指向,九素一点即通,“你的办法是,让我破坏掉这些失控妖怪与执衡的‘道’之间的联系。”

    “嗯。我知道要把妖怪和‘失控’这个概念之间的联系破坏掉很难,毕竟这是先天的因果。但我师父……执衡的‘道’,本就是人为附加上去的,这应该不难做到吧?”

    “的确。”九素终于露出了他们这次见面以后的第一个笑容,“你退后一点。”

    舒情依言退开了一点,她望着那失控狐妖的周围涌动起熟悉的寒气,思绪不知不觉地又从当下摆在两个人面前的麻烦里滑了下去……再一次沉入了前生的深渊里。

    她不由自主地想: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一世,从初见面开始,九素其实就不愿意和她有过多的牵扯。他没化形的时候,得找一处房檐暂且容身,更何况他心里还看重他们多年的情谊,眼见她困顿没有出路,他必定会留下来,陪她走这么一程。

    他就是这样的人,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待他好的人没几个,于是每一个都很重要。哪怕只是“曾经”待他好过,哪怕这好里掺杂着许多的私心私欲……他也能自己把里面掺着的沙子挑出去,把剩下的好好珍藏起来。

    养父太禺对他好,他要报效;金万里视他如兄长,他就待他如兄弟;哪怕是胡游,因为曾经照顾过他,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还是无声地照料关怀,诸般兜底的。

    更何况是她呢。

    她想,他后来答应下来和她重新开始,前提条件是她已经全然忘却了过往,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了吧。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先前欠的情债也好、命债也罢,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不知者不罪嘛。

    可是她现在又重新回想起来了啊。那种种过往,重新横亘在他们之间了,她还能和之前不知情的时候一样,全然不当一回事,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舒情认为自己做不到。而且以九素的性子来看,他恐怕也没法完全心无芥蒂吧。

    “好了。”她听到九素说,刀一般的寒气随之化作绳索,牢牢地将那失控的狐妖绑了起来,“不过,切断‘道’的影响,只能让它失控的情况不再继续恶化下去。我还需要花点时间,替它梳理妖力,才能让它恢复。”

    舒情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她目光落在那妖怪身上,感觉它好像比之前刚看到的时候更疯魔了——之前倒像是还能交流的样子,现在反倒开始拼命地挣扎,被寒气所化的绳索勒出血来也不管不顾,好像是真疯了。

    “之前是因为有‘道’在镇着它的精神,不然那只失控的灵猿也不可能和你我交谈。”九素言简意赅地解释说,“我心里有数。”

    舒情点点头。此时,一直监控着监楼内部情况的超管局众人已经应声涌入,好几十号人从楼道的另一头赶过来,全都围绕在这失控妖怪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企图提问。

    这一大群人同时说话,效果好似群鸭开会,杨局用力地清了清嗓子,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两个闻风而来的养育师极有眼色地接过了九素手里的失控狐妖,把这妖怪带走去调理了,剩下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杨局先看了舒情一眼。他眼光何等之利,一眼就看出她神情模样和之前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于是稍稍躬了躬身,问:“现在,我们怎么称呼您?”

    在场的其他一群人神情愕然,这回是彻底鸦雀无声,彼此以眼神交流:什么情况,怎么就“您”上了,这不是一个合作方后辈吗?

    只有金万里表情复杂,他对着失忆的舒情,可以当她只是个寻常的朋友;但对着曾经情同姐弟,后来又恨之入骨的霞山君,他就不会了,只得把脑袋扭开,眼不见为净。

    “别,杨局别折煞我了。”舒情灿然一笑,“还叫我名字就好了,和之前一样的。”

    杨局心领神会——这是默认了自己已经恢复作为“霞山君”的记忆,但霞山君就等于他们之前认识的舒情。她这个“古仙人”只想当个人,不想被当成古董对待,正常交流就行。

    正好,超管局也没有该如何对待古仙人的经验,于是杨局就在原本的交流态度上增加了几分敬意,说:“看来,两位已经找到了妖怪失控的原因?”

    “算是吧,”舒情和九素对视一眼,知道九素其实不喜欢解释这些,就挺身而出代劳了,把执衡的“道”前前后后给超管局的同事们解释了一遍,末了又说,“我猜这些失控的妖怪也是受此影响,不过,最好还是等把它治疗好,尝试着沟通一下,才能有明证。”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道”这个概念,听得不住地记笔记,因此也没有人问舒情隐而未发的言外之意,只有九素隐晦地和她对视了一眼。

    仅存的“超常生物”们,包括九素本人,都源于九素诞生的雪境它们躲在雪境里,才避过灵气枯竭。然而昆仑早已经化作一片冰原,不可能给古仙人们什么庇护。

    到底是存活至今的执衡本人,还是另有隐情?

    第84章 影像 这是她自己选的人生。

    “就送你到这里吧。”九素踩下了刹车, 超管局的专车停在了舒情家楼下,他侧头朝舒情笑笑——放在平时,他俩一起出门, 都是舒情开车的, 她对妖怪的驾驶水平有种天然的不信任感。

    但此时此刻, 她被前世的回忆冲昏了头脑, 一坐进驾驶舱里, 连油门和刹车都找不明白。如果今天让她自己开车回家,明天的热搜恐怕就得被“古仙人车祸”占据。

    这个时候其实应该是超管局拨出一个司机来送,但不知道怎么的,这群过五关斩六将杀过了考公大战的人精们, 居然集体失去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没人提这一茬。

    最后还是九素借了辆专车, 亲自送她到了家。

    两人一路沉默, 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很少。九素反正是个新手, 索性专心开车;舒情一路盯着窗外看, 仿佛突然对首都的夜景产生了无法遏制的兴趣。

    一路到了她家楼下,才有了第一次交谈, 舒情想起九素之前是和她同住的,犹豫了片刻,问:“你不上去吗?”

    “我回超管局去。”九素没看她, 只注视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仿佛在眺望着地平线,但仔细看去, 他的目光其实没有焦点,“要给那只妖怪梳理妖力,控制住之后, 才能通过它去调查到底是谁留了那样的‘道’给它。其他人做,毕竟慢一些,还是我去为好。”

    这个理由实在冠冕堂皇,让人全然无法反驳。舒情明知道他是在回避和自己继续共处,在这个理由下也不能说他半点不对,只好说:“你保重。”

    这话一说出来,她就懊恼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从前她是不知道九素的底细,不管旁人怎么说,她没亲眼见过他动手,对他的战斗力总没有实感。

    而今前世记忆都已经恢复了,早知道他是个怎样的大杀器,放在仙人遍地走大妖多如狗的旧时代里,昆仑尚且拿他束手无策,得用他俩的情谊算计。

    在这古仙人销声匿迹、只有寥寥几个“超常生物”作祟的当代,他有什么好保重的,只要他不是想不开自己捅自己一刀——就比如他脖子上现在还套着的那个项圈,谁能把他怎么样?

    这一句“保重”,显得何其敷衍、何其虚情假意啊。

    舒情悄悄地用眼睛去看他,不知道他听了这么浮皮潦草的一句“保重”当作何感想。

    九素好似没有什么感想,就算真有感想,也不上脸。他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绕到这边,给她拉开了车门。

    舒情简直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好,只得面无表情地下了车,两个人彼此点头致意,好像一对敬业而礼貌的合作伙伴。

    她上楼之前,鬼使神差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九素全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忽然杀来一记回马枪,黏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挪开了,远远地望着天际线。

    舒情不自觉地笑了笑,也朝天边望去。他们在近郊园区折腾了许久,这时候,已经快要到凌晨五点了,天边隐约开始透出亮光。夜幕淡了,仿佛遮蔽四野的漆黑幕布正在逐渐变薄,逐渐化为虚无。

    她掉头往楼上走去,九素也坐回了驾驶位,两个人相背而行。

    舒情一边上楼,一边在包里摸来摸去地找钥匙——没办法,她脑子里被灌进来了前生好几十年的记忆,生死之间那一千多年虽然只是零零散散的片段,但加在一起也不容小觑,现在哪怕昨天发生的事,于她也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一样。

    她甚至都不太确定自己家的门牌在哪,能找对地方,还有赖于舒桐及时开了门。

    她这一失踪,舒桐和赵与清都睡不着,好在九素特意打电话来安慰,反复保证一定能把舒情好好带回来,还特意吩咐了猫咪小花去安抚,这才勉强能坐在家里等消息。

    舒桐一直在窗台边张望,看见舒情从超管局的车上全须全尾地下来了,立刻就去开门,堪堪刹住了她迷迷糊糊往楼上继续走的脚步。

    “你可吓死妈妈了,”舒桐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近距离确认了她确实平安无恙,这才用力地抱了抱她,“你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舒情游离在前世今生之间的神魂,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落了地。

    大概不管是仙人还是妖怪,在母亲的怀抱里都能返璞归真,回到人生最原始的状态。她打从上辈子开始,就已经不是什么霞山君了,更不稀罕去当什么国宝级别的古仙人。这是她自己选的人生,是她昔日苦求而不得的一生,有什么好迟疑困惑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也是一种最简单直接的“叩问本心”。

    所有的记忆都归了位,在暖黄色的灯光里,舒情嬉皮笑脸地说:“妈,爸,我没事儿。本来是去找素材的,结果稍微出了点意外,但总的来说,算是因祸得福。”

    她三言两语地把所有惊险一笔带过,连前生的记忆也用“古仙人的传承”含糊过去,把所有的事捡着能说的讲了一遍。纵然如此,两位老人家还是听得十分后怕,不知道是盼着她早点解决这些事好,还是盼她不要再卷进这些事里好。

    等舒情终于交代完毕,躺到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天色甚至已经蒙蒙亮了。

    两天以后,超管局传来了好消息——那只失控的狐妖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它经历了一次失控,妖力消耗巨大,现在的能量等级只在5级上下浮动,但至少已经脱离了危险。

    九素和它交流之后,确认了舒情的猜想。超管局又联系了戚昀,请她带着念念飞到首都总部来,希望能借助念念的窥往能力,看看这狐妖身上的“道”究竟是谁留下的。

    舒情立刻赶到超管局总部,和九素一起布阵,众目睽睽之下,能量显化仪器的屏幕上,投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衡。

    整整一分钟,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不可能!”谢衡的助理第一个站起来反驳,“舒小姐,九素先生,这个‘窥往’会不会有误差?谢教授一直以来,都为超管局尽心尽力,他有什么理由要策划这一切,他没有动机啊!”

    九素眉心微微蹙着,看了舒情一眼。谢衡和执衡有什么关联,他也说不准,只有舒情的感觉是最准确的。

    舒情朝九素摇了摇头:她也说不好。

    她本来觉得这幕后之人是想搅浑时局,好显出自己的用处,争夺权力来的。但谢衡在超管局说话本来就很有分量,一直以来也没有表现出想和杨局争夺什么的意思,甚至身份都只是个“首席特聘专家”,担得起一句“不慕名利”了。

    但是谢衡给她的感觉,又确实和执衡有几分相似,难道他也是和她一样的际遇?

    “这太奇怪了。”这一次,因为动用了念念这样低等级妖怪的能力,特意请了养育师到场看护,来的人就是胡游。他疑惑地说,“妖怪失控的事,谢教授并没有特意往前掺和,做的都是分内事。再说,谢教授对妖怪一直还算友善……”

    一刹那,舒情骤然想起那天她在H市超管局资料室里,遇到谢衡的情形:他那时问她,人们这样追捧超常生物,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她那时候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没有太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问题里,总好像潜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恶意。

    他到底为什么会问她那句话?

    助理不甘心地将能量显化仪的录屏视频逐帧翻看了一遍,仍然无果,甚至都没有另一个怀疑对象。

    杨局脸色很沉,四周环视了一圈,问:“谢教授人在哪里?”

    “前天谢教授和金部长一起出差,去了L市,”助理不敢疏忽,立刻回答,“现在应该还在。”

    舒情一瞬间抬起头,连九素脸上也乍然失去了血色——L市,距离古昆仑遗址最近的一座城市。

    古昆仑遗址。

    事实上,现今人类能抵达的地方,已经算不上是什么“昆仑遗址”了,真正的古昆仑遗迹早已经被掩埋在了万里冰原之下。唯有寥寥几座宫阙,当年建造得高大通天,还没有被千年的积雪全然掩埋,隔着冰层,还能勉强辨认一二轮廓。

    谢衡来到一处直指天穹的冰柱前。在寻常人眼里,这只是一根大自然鬼斧神工形成的冰棱。但当他的手放上去的时候,冰层簌簌开裂,露出了里面的本相来。

    那竟然是一座通天彻地的石碑。

    碑文以古文字刻成,而且已经磨损,就算再渊博的学者见了也无法解读,但他至今仍能背出其上的每一个名字。

    “死去了那么多人,才奠定了后来的战果。今日怎么能悖逆至此呢?”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目光落到了跟随身侧的金万里身上,“你说是吗?金副将。”

    金万里神情木然,仿佛也已经被这里的冰天雪地冻成了一具雕像。

    第85章 启程 “真觉得我还会再丢下你第二次?……

    谢衡的个人信息很快就被投影在了大屏幕上, 在这个节骨眼,“个人隐私神圣不可侵犯”只好被暂且放在一边,众人集体开始观看他登记在册的经历。

    他曾用名叫做谢晨, 从少年时起就是个狂热的超常生物爱好者, 在校时读的也是自然能量研究系。但或许是太过于沉迷超常生物的缘故, 没能拿到毕业证, 后来报过好几次超管局的考试, 自然是屡战屡败。

    不久后,他加入了一个去古昆仑遗址的考古团。

    实战果然最能磨练人,回来之后,他仿佛是开了什么窍, 改了名字, 潜心读了两年书, 然后靠着一篇关于古昆仑遗址的考古论文, 正经拿到了学位。随后几年, 又发表了好几篇研究论文, 还帮着用自己的专业能力解决了几起妖怪伤人事件,渐渐地声名鹊起。

    十年前, 在杨局的邀请下,他作为首席特聘专家进了超管局。

    从此他为超管局尽心尽力地工作,从总部到分局、从人类员工到妖怪员工, 几乎没人说他不好,就这么一直“模范”到了今天。

    看完这段问题少年乍得奇遇最终逆袭的履历,舒情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论出于怎样的因果, 之前的问题少年“谢晨”都已经消失在了古昆仑遗址,回来的已经是执衡仙君了。

    曾经执掌昆仑仙都的古仙人,想在超管局里得到一席之地简直是易如反掌。毕竟就连古昆仑遗留下来的那些残篇断简, 如今超管局这些人们还当做宝贝一样地供奉着呢。

    九素脸色苍白,然而二话不说起身,人影一闪,已经到了会议室外,看样子是想随便找一架专机,立刻飞往古昆仑遗迹。

    一屋子人大呼小叫,舒情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追上去抓住了他,“你等一等!”

    执衡上辈子都能把他们俩坑成那样,这一世虽说占的是个寻常人的身体,修为打了折扣,手段却没有因此有所退步,恐怕不一定比上辈子易与多少。

    九素单枪匹马地杀过去单挑,未必能讨到什么好处。反而他悬心金万里的安危,又怀着往世之仇,更别说连日来妖怪失控事件对他的消耗还没养回来,全身上下挂满了debuff。

    还要跑到人家的主场去作战,有比这更不利的么?

    “别冲动,”舒情抓着他的手腕,用上了周身的灵气,居然还差点没抓住,只得快速地说,“我知道你视金万里如同手足,但首先也得能救得出来人才行!你根本就不了解执衡……要去,至少我和你一起去。”

    九素胸腔微微起伏,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么我们现在来商议人员安排吧。”杨局看他们俩都回到了会议室里,就继续主持会议,“舒小姐和九素先生要去,那么就不必从特勤部里挑选战斗人员了,以隐蔽、侦查为先,副部长将名册列来。随行其他人——”

    “不必,”九素截口说,“这是我和他的事,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他言下之意是,你们根本都不是古仙人的对手,没有必要跟着去送菜。当代这帮愚蠢而天真的凡人,规模和古仙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没见人家甚至懒得从你们之中选择任何帮手,只点了一帮高等级妖怪当炸药包吗?

    舒情揉揉额角,心说,这帮精英主义的仙魔妖怪实在是没救了。

    放着群众的后援不要,非要拿自己的命上去拼,这到底是什么古典教育的后遗症?

    幸好她这辈子完整地接受了现代化教育。

    “杨局在安排人手,你不要一直打断。”她头一回拿出了监管者的姿态来,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九素的死亡视线,说,“你要是还当自己是超管局的人员,那就得听安排;如果你只是个合作方,来这里借专机的,那超管局安排谁去执行任务也和你没关系,你听着就好了。”

    霞山君归位果然非同凡响,九素被她寥寥几句话气得不吱声了,恨恨地一扭头。

    在座的所有人,除了胡游以外都朝舒情投来感激的目光——胡游一边觉得确实不能让小妖王独自去冒险,一边又觉得胆敢这样拿捏小妖王实在可恶,心情格外复杂一些。

    好在超管局的各位也全都抱着和九素一样焦虑的心情,高速敲定了出行队伍,专机将于一小时之后起飞。

    统共只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装、和亲友告别,舒情没有回家,反而是在超管局的会客室里,和戚昀、涂楠见了面。

    “……事情的全过程,我很难全都说清楚。”时间有限,舒情完全放弃了“收拾行装”这项工作——反正超管局有标配的行李,曾经的舒情也许还会挑剔,但有霞山君记忆的舒情不会,她抓紧时间,和两个闺蜜交底。

    她尽可能用比较好理解的方式说明了眼下的情况,但即便如此,这信息量也实在忒大了,两个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实在是错过了太多。

    舒情接下来说:“我和小红要去面对一个很危险的人。唔,你们不用知道那个人是谁……总之,如果我们没能回来的话,我想拜托你们,帮我照顾我爸妈,还有……”

    她踌躇了片刻,终于把十分钟前才准备好的一个小盒子推到了她们面前。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两枚小小的丹丸,还带着炉火温暖的余热,隐约蒸腾出一点苦涩的味道。

    “想办法让他们把这个吃掉吧,”舒情笑了笑,“我只能做到这样,拜托了。”

    戚昀和涂楠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这丹丸是什么东西,但能让舒情如此郑重其事地交托,说明一定很重要。于是涂楠伸手接过了丹丸,承诺说:“好。如果真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叔叔阿姨吃下去。”

    戚昀接着说:“但我们还是希望过几天,能把它原样还给你。”

    九素无声地站在会客室外面,从舒情揭开盒盖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那是什么:霞山君精于丹道,耳濡目染,九素多少也懂一些基本的丹道原理,能认出些起码的丹药来。

    而当代仙人和妖怪万马齐喑,灵植异草当然也已经在无人关注的时候死得不能更死了。舒情再有百般的花样,在这“无米之炊”上能施展的也有限,她拿出来的是种很基础的丹丸。

    第一重功效是“忘忧”,不用说……是假如她回不来了,让舒桐夫妇忘记曾经生过这个女儿,好好生活下去的;第二重更普遍了,就是健康长寿。

    是“万一”有什么不测,她留的最后的后手。

    可明明这是她自己想要的一生啊。

    他沉默地听着舒情托付完自己家里的事,看她从会客室里走出来,抓住了她的衣袖。这个时候,距离专机起飞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现在去超管局机场,可以走得很从容,登机落座之后,还来得及喝口水。

    “为什么一定要去?”九素低声问,“现在留下,还来得及,你根本没必要去涉险。好不容易能过你想要的生活了,何必要再卷进冲突之中呢?”

    舒情叹口气,拉着他,说话也没耽误她脚底下往机场走:“毕竟这是上辈子留下来的烂摊子,你我不去收拾,还能指望谁?你也说了,寻常人和小妖怪们完全和执衡不在一个等级段,他们可以帮我们,但让他们和执衡正面对抗,不是徒增死伤吗?”

    “我说了,我可以一个人去。你信不过我,还是……”九素迟疑片刻,到底不敢自作多情,把“担心我”三个字吞了下去,改口说了一句废话,“还是怀疑我?”

    “都没有。”舒情握了一下他抓在她衣袖上的手,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人活着,总有自己要去面对的事。”

    九素顿了片刻,松开了手——对了,前世今生,她都是这样的性情,谁要是招惹了她,她就必须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前生尽时,她只是已经无能为力,不代表她就这么算了。

    执衡曾经欺骗过她,曾经摧毁过她所相信的一切,又差点把她今生所拥有的一切毁于一旦。而今两千年过去,她要去找到他,新仇旧恨,当面锣对面鼓地算一回总账。

    她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他从来都不能阻止。

    舒情侧头看了他一眼。九素陪在她身边,她快他就快,她慢他就慢,这样随着她的速度,一路往超管局的机场而去。

    这倒是个挺别致的体验,这回,他们居然也能统一战线了。

    两人并肩登上超管局的专机,找了个位置坐下,九素把她的标配行李包递给她。舒情拆开随便看了一眼,就在里面看见了自己平时习惯穿的衣服和洗漱用品,知道是九素趁着这一小时的时间做了手脚,就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

    超管局给的时间实在紧张,大部分人都在这时匆匆忙忙地登机,一时间人影憧憧。

    “唉……难道就非得让我亲口说出来?”一片忙乱中,舒情抱着自己软软的行李包,发愁地又瞟了九素一眼。他神情漠然,完成了和她必要的交流,就没有再看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这神色,就知道想得肯定不对。

    只是他一言不发,舒情也不好开口指正,索性也转开了头,目光投向窗外越来越低的云层。

    “想什么呢,”她在心里嘀咕,“真觉得我还会再丢下你第二次?”

    第86章 师徒 好像挖坟挖出了自己的墓碑。……

    超管局的专机披着一身来自首都的现代污染, 在平流层一路向西,然后穿过L市洁净得仿佛远古一般的云层,停在了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

    九素落在后面, 最后一个从专机上跳下来, 毫不遮掩地蹙着眉。

    这大概是一条白蛇与生俱来的毛病——他怕脏, 能待在干净的地方, 就喜欢待在干净的地方。L市的云层与天空虽然比首都洁净, 然而地表与市容实在难以恭维,又老旧,又没有好好维护卫生,叫人简直无从落脚。

    这一点上就比首都差多了。再说这还是超管局内部的机场, 超管局好歹是个官方机构, 尚且是这么个脏乱差的样, 何况是外面呢?

    舒情倒是没有他这么挑, 看他明晃晃的嫌弃神情, 一时失笑, 只得握了握他的手,“L市这边在现在叫‘老少边穷地区’, 经济没有首都和H市那么发达,这卖相嘛,难免不太好。任务第一, 你就勉为其难地忍忍吧。”

    九素听她劝,勉强“嗯”了声。他用一层薄薄的妖力,将自己的衣摆和鞋底裹了起来, 有效地隔离了地面上的泥和不知名杂物,甚至连舒情的鞋子也没放过,一起裹了个严丝合缝。

    直到钻进超管局的专车里, 他才撤掉这层“隔离”,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想起来这个地方从前的样子。

    从前——昆仑仙都还在的那个从前,这里不是这样的。

    虽说那时,这里也说不上多繁华。它位于昆仑山灵气庇护的边远地域,远远比不上昆仑山脚下那些古仙人聚集的繁华大城,但也是寻常人进入昆仑的交通要道之一。行人往来,商铺林立,古昆仑的造物四处可见,像是一处桃源的入口。

    而今人世百代变迁,云端之上的仙都不复存在了,脚下的“桃源入口”也只好沦落成了人间的“老少边穷”,被首都和H市等等大城市一路甩开,跟在后面吃了一嘴的灰。

    人们就算怀念那个仙道昌盛的时代,悼念的也是昔日云端之上的群仙之国,它连悼念都分不到一点。

    九素作为一只妖怪,都有这么多沧海桑田的怅然,舒情这个曾经以仙都为故乡的,看着眼前的风景,心里当然有更多想法。但她的神魂毕竟早已经被现代生活腌入了味,比九素更能接受西部地区的现状,因此没有吭声。

    此时此刻,专车已经狂奔到了极限点。古昆仑遗址已成冰原,又位于高山之上,附近不可能有什么休息区加油站,超管局日常用的专车根本开不进去,到这里必须返程。

    行动小队转换了第三轮代步工具——超管局根据古昆仑“御剑飞行”的传说研发的小飞行器,两人一组,靠特勤部的妖怪们用妖力驱动,辅以太阳能,没燃油也能飞。

    九素理所当然地拉住了舒情,两人一起占住了一个小飞行器。

    “古昆仑遗迹占地辽阔,从这里开始,分头搜索。”杨局交代,“一旦发现谢衡和金部长的踪迹,立刻在通讯频道里同步信息,不要轻举妄动。”

    他说完这句话,还特意盯了九素一眼:尤其是你。

    九素才懒得理他,启动了小飞行器,带着舒情呼啸而去。

    舒情负责拿飞行器上的扫描仪扫周围的环境,她找回了前生的记忆和本事,神识借着扫描仪潮水般地铺开,半座山峰都在她的感应范围之内。目之所及,队友们都变成了小小的黑点,散落四境,正朝各个方向而去。

    扫了一圈,什么也没有,舒情沉吟片刻,说:“我们直接去昆仑宫。”

    九素沉默了一个瞬间,“昆仑宫怎么走?”

    对了,忘了他没来过昆仑仙都几次,对流霞峰还比较熟,如今昆仑已成冰川,指望他在这里认出昆仑宫,那还真是有点难。

    舒情把扫描仪交给他,自己用灵气接管了飞行器,径直朝昆仑宫而去。

    一开始,其实连舒情也感觉有些不能确准,她脚下再没有半点旧时风景,能供她参考自己走到了哪里,方向对不对。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方向感前行,好在只凭着这几分方向感,她也越走越笃定、越走越熟悉。

    幼年时刻在人神魂里的东西,大概是会跟随人一生的——哪怕如今已是来生。

    这毕竟是她曾经长大的地方,是她千百次乘云槎走过的路,是她旧时的故乡啊。

    小飞行器稳稳地停在了一座接天的山峰前。高山直穿入云,昔日,倘若从这山顶的宫阙之中向下俯瞰,能看见无边的云海。

    当时她们称之为“刹那海”,因为灵气翻涌的云海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或奔腾翻卷,或安宁平息,忽如高山,忽如苍狗,诸般形态,都只有一刹那,因此得名。

    然而灵气彻底衰竭以后,刹那海不复存在,而仙都诸峰也维持不住从前超凡脱俗的高度,都经历了程度不同的坍塌甚至崩毁。

    现在,这座统御仙都的主峰已经崩塌得她不敢认了,然而仍旧巍峨高耸,仍旧不能为当代的旅行家或者科技所征服。

    “没有人。”九素上下扫了一遍昆仑宫遗址,一无所获,“你确定吗?”

    舒情驾驶着小飞行器向上爬升,“是,一定是这里。”

    摒弃立场之别,九素对她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立刻再一次开始探寻。

    蓦然间,他锁定了山顶一处突兀的冰棱,这冰棱半坍塌着,被乱石掩埋了一半,和周围的环境不分彼此,只像个突兀的触角。

    然而那附近有一丝隐晦的空间波动,只有极微弱、间隔极长的一点动荡,以至于刚才他匆匆扫过的时候,甚至没有觉察到。

    “空间?”舒情思索着说,“从前昆仑宫是有一些折叠空间的阵术,也是为了方便……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入口都在哪里,更不可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九素简短地回答,“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接替了舒情的驾驶权限,飞快地掠到了那处冰棱前。

    拜谢衡所赐,冰棱已经豁开了一个缺口,露出了底下的时刻,舒情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个我认识的空间入口。”她神情莫辨地说,“当年……战后,为了纪念那场大战,我师父……执衡在昆仑宫前立了这块碑,这里刻着的都是当时死在那场大战中的人名字,里面的空间,算是个祠堂。”

    她掌心灵气涌动,石碑表面的寒冰簌簌脱落,所有的名字都呈现出来,石碑最底下一行,赫然刻着“霞山君舒”。

    舒情:“……”

    好像挖坟挖出了自己的墓碑。

    她冷笑了一声,倒是九素把这碑文从头看到了尾,淡声说:“能把你的名字刻在这里,说明你们师徒之间的香火情并没有仙都与妖族的和约那么虚假,恭喜。”

    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开始撬这一点空间波动。没撬开,于是寒气不由分说地涌上去,看架势是打算把里面这“祠堂”的天花板掀了。

    舒情赶紧按住他,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听上去是阴阳怪气,但其实里面隐藏的反而是一种安慰——执衡于她如父,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执衡还念一点旧情,总比完全不念旧情要好一些。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经过他的嘴也能变得这么刻薄,也不知道是不是蛇妖的一种种族天赋。

    至于其中的感情用事与自作多情,舒情倒是知道,这纯粹是九素的个人倾向。

    “你这待人接物的第一反应,怎么还是这样啊。”舒情用自己的灵气去触碰空间的入口,那入口像是安了个指纹锁,全不似刚才九素动手硬扒那样负隅顽抗,乖乖地自己打开了,一阵属于古昆仑的气息从里面泄露出来。

    “我的名字在这里,是因为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死——我作为这场仙都vs妖族大战的mvp,如果我死了,名字都不能上这个碑,等于公然说明我和仙都撕破了脸,等于说明仙都做过某些连我都不能容忍的勾当,等于仙都公然自爆。”

    古昆仑隐匿的空间缓缓打开了,两个熟悉的背影立在里面,闻声朝他们回过身。

    仙都的神祠和人世间的神祠迥然不同,那里面没有灵位,也没有神龛,是一片辉煌灿烂的星空。

    每一位死难者都是缀在其上的一颗星星,高悬头顶,冷眼看着最后两位古仙人时隔一千七百年的重逢。

    “哪怕只是为了遮掩某些秘密,我的名字都必须在这里,和什么狗屁的师徒之情,没有一分钱关系——傻小红,你以为我们这些心狠手辣的古仙人,和你们这种一根筋的妖怪一样吗?谁说我在乎什么香火情了?”

    舒情唇角含笑,眼神却很冰冷,站在这片空间的入口,隔着古今两个时代,目光冷冷地投向那个熟悉的背影,“我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我没说错吧,师父?”——

    作者有话说:mvp:比赛中表现最突出的选手

    第87章 功业 千秋功业,付诸东流。……

    谢衡——现在应该叫他执衡, 轻而柔和地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套着那身现代的皮,西装革履地站在这里,和过去那位穿昆仑仙君衣袍的执衡仙君判若两人, 镜片后面的眼神却几乎和前生一模一样。

    舒情得回前世记忆后,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倘若她的记忆不曾被九素封印, 或者不曾在漫长的一千多年中磨损, 她本该第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谁。

    当年执掌昆仑的执衡仙君, 性情温和得好像无论对任何人都不会生气,几乎就没有脾气……也是,谁会和一帮草芥生气呢?

    至于后来杀她,也不过是摔碎曾经亲手养过的一盆兰草而已, 也许有些可惜, 不过, 也就仅止于此了。

    “阿舒, ”执衡笑叹一声, “从前你不记得, 也就罢了。如今一切都回想起来,还要这么说, 岂非让为师伤心么?”

    他居然也能说出来“伤心”两个字,舒情没忍住,竟笑出了声。

    九素目光扫过执衡, 落在一旁的金万里身上。金万里仍然面无表情,执衡抬手,他就抬手, 执衡转身,他就转身,要不是身量差得太多, 他就像是执衡的一个影子。

    寒气上下探了一圈,九素似笑非笑地盯着执衡,淡声说:“叙旧我看就免了吧,阿舒也没有多少旧事好同你叙——倒是仙君在超管局屈就了这么多年,原来就是为了研究这些东西么?倒真是所谋深远。”

    执衡就算是古昆仑顶尖的仙人,如今也是功力全失,只能借一个死在昆仑遗址的尸体还魂。金万里却是除了九素以外最能打的妖怪,执衡能控制住金万里,显然靠的是超管局的各种拘束设备。

    这些设备的来龙去脉可想而知——这位伪装的“谢教授”肯定在里面花了不少心思。

    明明是一句嘲讽的话,执衡听完,反倒笑了笑,甚至朝九素点点头:“你说得是。我在超管局费尽心思,的确就是为了这些,现在总算是做成了,不枉费多年心血。”

    舒情笑了笑,不知道从哪儿拖出来两个蒲团,拉着九素坐了下来。她甚至从兜里摸出了两块巧克力,撕开了糖纸,丢进了自己嘴里。

    执衡摇摇头,说:“好歹这里是当年仙都战死者的神祠。阿舒,你这样,未免有失尊重了。”

    “是吗?师父你倘若真的对这些死难者这么‘尊重’,那你明知道我和小红来找你,少不了一场冲突,还特意在神祠等我们,又安的是什么心?”舒情丝毫不给面子地说,“希望我看在这些故人在天之灵的份上,单方面束手束脚吗?那恐怕做不到。”

    执衡一句话被她戳穿,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若不是熟悉他的人,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

    他叹息一声,自己也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做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自从你知道当年两族大战与我有关之后,就总是这样揣度我的意思。”执衡说,“我选在此处与你谈心,自然是希望你顾全大局,以避免某些没有必要的争斗。”

    “你的意思是,”九素嘲弄地笑了一声,“你引发妖怪失控,是‘有必要’的牺牲,控制万里,也是‘有必要’的控制。而我们来救他,则是‘没必要’的争斗?”

    执衡摇摇头,略带怜悯地看了九素一眼,“你还觉得,是我引发了妖怪失控?”目光又落在舒情身上,“阿舒,你至今也认为,是我引起了太禺的野心,才导致了妖族与仙都的这场大战,是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执衡平静地说,“你应该知道,我的‘道’是什么。”

    “它只能令人看清自己本心中渴求之物,却不能无中生有地使人生出自己本没有的想法。太禺会那么做,乃是因为他心中本就有入侵仙都的野心;至于如今这些妖怪,它们会失控攻击人类,也是因为它们本就憎恶人类,本就有攻击人类的念头,你明白吗?”

    舒情把嘴里的巧克力嚼完咽了,感觉刚刚在长途跋涉和高速飞行中消耗干净的体力,总算是略略恢复了一些。

    “一千多年前,你就是这么和我说的,我的回答还是不变。”她说,“万事论迹不论心,有这个念头,就代表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吗?”

    执衡笑笑,“假若他们不曾心怀恶意,即便我以‘道’点化,也不会这么做的。”眼神轻轻地一点九素,“譬如这位小妖王,不就是如此吗?”

    九素微微一愣,随后轻轻一哂,露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讥讽之色,反倒是舒情受到了惊吓,下意识抓住了九素的手,不知道这名为“道”的病毒在九素身上有什么症状。

    “那时我感应到了他妖身重塑的气息,于他懵懵懂懂、灵智未醒之时,向他施加了我的‘道’。”执衡淡然地笑道,“他既没有吞噬身边的其他妖怪,也没有伤人,只是选择了在你身边重塑妖身。”

    他凝望着舒情遽然收缩的瞳孔,微笑道,“你看,真正能决定一切的,还是自己由心而生的心念。我何曾能决定什么?”

    九素握了下舒情的手,淡淡说:“他也只能在我沉睡的时候动手脚,我现在醒着,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会继续受他操纵,放心。”

    舒情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九素虽然喜欢逞强,但不至于放任一个定时炸弹埋在身体里,随时把他们两个都一起炸得粉身碎骨。

    那枚被她意外买回来,意外在她家里孵化的蛇蛋,所有一切的开始。

    原来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执衡的影响之下么……?

    执衡继续说:“即便我不去点化他的本心,他没有在你身边重塑妖身,未来,他终究还是会忍不住,会去看你一眼。看你一次,恐怕就要有第二次。你们至多是相识的形式不同,但仍然会相认,仍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说得对吗?”

    在这件事上,两个人都不好否认。九素自己很知道自己那“再也不见”的决心有多么色厉内荏,舒情更有自知之明,哪怕她没捡到那枚蛇蛋,哪怕她三十岁、四十岁以后,九素才出现在她面前,她恐怕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不过这说到底只是个个例,执衡要是想拿这个堵住他们,那就想得太美了。

    “没错,我和小红最后一定会走到一起。然后呢?”舒情大喇喇地一笑,“难道你要说,所以这证明了人们最后一定都会遵循自己的本心,证明了那些失控的妖怪最后一定都会攻击人类?大学课程都是这身皮学的,逻辑学一点都没读过吧师父,‘以偏概全’,属于经典逻辑谬误之一。”

    执衡宽容地摇了摇头,说:“自然不是。我想说的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假若妖怪有了异心,人几乎没有反击之力;而力量相差分明已如此悬殊,人竟然还在将妖怪视作宠物,甚至‘保护妖怪’成了一种共识,这岂不是愚妄无知么?”

    “你想如何?”

    “你们应该知道,灵气衰竭,昆仑崩毁,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修行之人……阿舒,唯有你这世人选定的‘神女’例外。”执衡缓缓道,“而凡人日渐昌盛,奇技淫巧大兴,‘道’之世代已然不存,‘术’之世代取而代之,此为天道,非人力所能扭转,若真能如此,亦是盛事。”

    “然而,古仙人已经接受了天命,唯有妖族,遁入与世隔绝的雪境之中。借着这处秘境躲过灵气衰竭,偏偏又不甘寂寞,从雪境里重新出世,成了唯一的例外,再次打破了天道平衡。”

    九素听话听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抬眼望了一眼漫天代表逝者的星子,讥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要超常生物全都消失,世界回归你所谓的‘平衡’?”

    执衡淡然说:“不错,这是最好的结果。只可惜,我回归人世时,‘超常生物’已蔚然成风,令它们消失,注定已经无望,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在这所谓的“术”之世代,科学与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里,什么是“其次”呢?当然是用人们掌握的“术”,去压制那些还留存着上古血脉的妖怪们。

    执衡来到超管局,潜心研究当代科技,总算是研究出了解决办法:他设立监管者,用古昆仑的道术和当代的技术相结合,给所有的“超常规生物”都套上镣铐,镣链的另一端,掌握在“常规”的人的手里。

    超管局所有“特勤部”的员工都是他的研究对象。他自认为已经成功了,倘若这技术真能推行下去,人们的幻想就能成真,妖怪们当真就能作为人类的宠物,共存于这个时代。

    直到连续两次“虐待妖怪”舆论的爆发,执衡才发现,这一切其实也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想保护的人们早就沉溺在温柔乡里,居安而忘危,早不知道妖怪的威胁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算了吧,师父。这话骗骗您自己也就算了,拿来骗我,恐怕不行。”舒情听完这一番鞠躬尽瘁的掏心掏肺,忽然笑起来,九素一直都知道她嘴炮是一把好手,但也第一次看见她这么不留情面,字字如刀,都去捅别人的痛处。

    “您挑起了仙都和妖族的战争,费尽心思终于镇压了这帮‘异类’,实在伟大,功勋卓著。”舒情嘲弄地说,“然而偏偏造化弄人,到了后世,仙人不存在了,古妖族却还在。这不是倒反天罡么?所以您就要踩着这些妖怪们和遇难者们的骨骸,再拨乱反正——”

    她一字字说,“千秋功业付诸东流,你只是不甘心罢了,师父。”

    第88章 混乱 至此,大概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 执衡脸上的肌肉毫不“温良恭俭让”地跳动了一下,使得他的面孔有片刻的扭曲。但再细看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原本那副温和的脸色, 令人觉得他刚才那瞬间被刺痛的神色像是一个错觉。

    不过, 舒情极少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盯着执衡的脸, 追问:“既然人们已经知道‘居安思危’了, 你的研究也已经大功告成, 那么目的都已经实现了吧。你扣着金万里,究竟还想干什么呢?”

    执衡叹息了一声,“阿舒,你一定要将为师想象成一个满腹诡计的阴险小人吗?”

    舒情笑了笑, 其意十分明显:你难道不是吗?

    执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情绪控制能力一流——被自己养的花扎伤了手, 也确实只值得那么一瞬间的失态与愤怒——看舒情的眼神里, 又带上了长辈看不懂事的小辈的包容神色。

    “既然做了, 就要万无一失。”执衡这么说道, “两千年前一场大战, 留下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雪境,以至于后患无穷。今时今日, 决不能再重蹈覆辙,是不是这个道理?”

    舒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低下头。身在昆仑古遗迹里, 手机信号是肯定指望不上的,但他们来这里出任务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带了特制的通讯设备。

    此刻, 通讯设备里已经炸开了锅,她听见有人模模糊糊地说:“……首都郊区……失控爆发,怎么……”

    “B市再次发出能量波动高风险警报!”

    “H市发出预警——请求支援, 请求支援——”

    “各地均出现能量剧烈波动情形!”

    各地的警报从四面八方飞向首都超管局总部,偏偏这时候谢衡叛变,金万里被困,杨局、九素、舒情几个能主事的人又都追着他们的踪迹去了古昆仑。超管局全靠着杨局动身之前临时点的几个人主持乱局,不到10度的天,人均热出了一身大汗。

    “能联系得上阿舒吗?”戚昀和涂楠作为有灵工作室的另外两个负责人,正好又身在首都,直接被超管局薅过来当做外援使唤。

    两个人跟着团团转,戚昀把戚氏集团首都的一部分员工也叫了过来帮忙,抽了个空,钻进了涂楠临时顶替的办公室里——请求支援的信息和警报信息一瞬间涌进来,塞爆了通讯系统,涂楠正在帮着紧急抢修。

    可怜涂楠当了好几年的程序员,顶多只见识过赔钱和掉业绩的bug,头一回被迫应付可能会死人的bug,紧张得要命,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她眼睛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回答戚昀说:“不行,阿舒人在昆仑山上呢,就算通讯修好了也没信号……”

    她长长出了口气,“好了!”

    通讯系统重新亮起来的一瞬间,未读通讯数量飙增。无数个红点序列排开,系统卡顿了一会儿,险伶伶地稳住了,好像老马拉破车,慢吞吞地运作起来。

    涂楠叹了口气,知道这不算完,等会儿还得继续过来敲代码,但这会头晕眼花,实在优化不动了,只得停下来,喝了口水。

    她和戚昀两个人彼此看看,发现彼此都像照镜子似的,一脸的愁容。连念念和发财都安静地蹲在一边,无声地陪着她们。

    她俩忙里偷闲,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可惜别人却不见得会放过她们。

    一个戚氏集团的员工来敲门,给戚昀传话说:“大小姐,武器研究部那边的人手不足,让我来问问能不能调到几个人,帮着登记分派出去的装备?”

    “去调吧,去调。”戚昀无力地抽出笔,签了个条子,“找几个行政过来帮忙。”

    这人前脚刚走,又有人来问:“养育部那边也需要借调人手……”

    戚昀只好继续写条子,“让HR统计下,有没有养过小妖怪的人,能凑合用一用。”

    “外勤部需要人帮忙调取资料!”

    “武警增援到了,正在维持秩序,精神安抚用的音响得多调过来几个……”

    警报系统又尖锐地爆鸣起来,涂楠吓了一跳,一扭头。好几条加急信息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全都既紧急且重要,这么多高优先级事项一起涌进来,迅速塞爆了不堪重负的通讯系统,屏幕挣扎着闪了闪,嘎巴一声黑了下去。

    涂楠感觉自己眼前也跟着一黑,她爆出一句粗口,骂骂咧咧地重启,怀疑自己的命也和这倒霉的通讯系统一样地短。

    有人在电脑前挣扎,有人在水深火热里翻滚。

    胡游狼狈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本来是养育部的副部长,但现在人手实在紧张,别说其他公务部门,就连能联系到的合作方编外人士都胡乱薅过来用了。

    他好歹是个有战斗力的妖怪,还是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这个时候要是留在养育部,干人类也能干的活,实在浪费,于是强行被调到了前线。

    但胡游之前随着妖王太禺从军的时候,也属于勤务兵种,和九素金万里这种正经的战斗人员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几乎就没有多少战斗技巧,只能靠自己的修行强压,才跑了两个地方,就累得满头大汗,简直没法想象九素和金万里是怎么到处救火的。

    然而这还没完,两个特勤人员一前一后跑过来,各自抱着一团什么东西,报告说:“胡部长,附近发现了两只受伤的流浪妖怪,超管局是否要收容?”

    “好像是被附近的居民遗弃的……”

    胡游也是万万没想到,被强加上本不属于他的战斗工作之后,本职工作也不能放下。

    他喘了口气,四下里望了望。这是首都郊外一处失控事故的现场,失控的是一位企业家私养的高等级妖怪,幸亏等级还不算太高,5.3级,胡游费了点劲,到底按下去了,然而这处小别墅区也已经被毁坏得不成样子。

    照理说私自养5级以上的妖怪就已经触犯了法律规定,但这一家的主人首当其冲,已经埋在了这起失控事件里,也没法再追究责任与赔偿。

    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止这一处房产,不至于鱼死网破地要拼命,正忍着眼泪各自往其他住处转移。偶尔有一两个格外讲究的,甚至还在转移之前过来道谢。

    还有一个小姑娘,蛋糕似的公主裙蹭上了灰,怀里抱着个只剩下一半的手办,抹着眼泪朝他们鞠躬道谢,是个落难的公主。

    胡游看着那衣冠楚楚的罹难者在那客气,伸手接过了特勤人员怀里的小妖怪。

    挺巧,也是条白色的小蛇妖,只不过并没有生得一双勾魂夺魄的绯红妖瞳。它被特勤部的工作人员从废墟里挖出来,尾巴上有一大片淤伤,只能软软地垂着,漆黑的眼珠望着他,无助地吐了吐信子。

    一刹那,胡游想起了两千年前他照顾过的那条小白蛇,并不似这样对人毫无戒心,也没有这么可怜幼小。

    但偏偏他就是想起了少年时的九素,也不知道除了种族和颜色,到底是哪里像。

    “倘若没有打起来……”这一瞬间,胡游突然想,“是不是真会好些呢?”

    他对现状有各种各样的不忿和不满,心心念念着当年太禺在位时妖族的荣光,惦记着报仇雪恨。岂料有一天从雪境里出来,发现昆仑山已成冰原,古仙人不复存在,仇恨统统落空,他不知何去何从。

    是要和金万里一样,放下仇恨吗?可是他恨得太久了,仇恨已经成了他的脊梁骨,如何能放下?

    及至九素苏醒,他就和两千年前一样,把这满腔迷惘甩给了九素,以为他能撑起所有的憎恨,期盼着一场反攻清算。

    直到这一刻。

    尖利的警报声再次响起,四面八方每个人的手机都在拼命地嚎叫,超管局的所有人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匆匆跑动起来,胡游从恍惚中乍然惊醒。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废墟,疲惫地叹了口气,抱着两只小妖怪登上了超管局的专车,朝最近的分局驱车而去。

    现在就算他想要太平日子了,那又有什么用呢?他想。

    各地都在爆发冲突,到处都有高楼坍塌,到处都有伤亡流血。至此,人类与妖怪之间,大概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吧。

    “想必此时此刻,各地都已经收到警报了吧。”执衡拂袖起身,背着手仰望漫天闪烁的星子,缓缓地说,“从今以后,凡人与妖物之间再无言和的可能。可怜凡人愚妄,若不痛、不流血,永远相信虚情假意,看不清好歹是非。”

    “此事过后,往后再不会有妖族作乱,正可谓永绝后患,这是必要的牺牲。”

    舒情耐着性子听完了这一番高谈阔论,然后将手探进了口袋,拨弄一下,悄悄地关掉了一支超管局特制的录音笔,还在上面加了一个小小的保护禁制。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淡淡说:“是啊,要不是前世死过那一次,我可不是看不清师父您的真面目么?那样,也许您今天的话,说不定我还能信上那么一个字半个字。”

    执衡脸色一沉。

    九素显然和她深有同感,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和他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

    “现在放开万里,我还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我是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妖怪,再这样下去,我不保证我会做什么。”

    执衡丝毫没有被这话威胁到,反而缓缓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居高临下、邪神似的笑容,仿佛在宽容两个愚顽的幼童似的。

    他说,“你们以为我带着金万里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谢衡”维持着一个悲悯的笑容,渐渐变成一具木雕泥塑。

    那个笑容转移到了金万里的面孔上,金发少年精致的面容露出了这样的一个笑脸,显得异常的阴诡。

    第89章 晨曦 这世上的妖怪,都不长记性的么?……

    今日之前, 九素一直以为,自己对于仙人们的无下限操作已经有了充足的认知。然而执衡先是借着仙都的神祠企图束缚舒情,又是占据了金万里的躯体企图束缚他, 这一番行径, 还是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冷冷笑了一声, 掌心雪光流动, 顷刻间凝成了一柄光华内蕴的匕首——这是自认比不过言语之利, 打算付诸刀剑了。

    舒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飞快地低声说:“你不了解他……交给我,好吗?”

    “不,”九素下意识地想拒绝, “你……”

    他本来想说舒情力量有限, 她所恃的只有自愿力中而来的那一点灵气而已。更何况如今她接收到的愿力大多还都是负面的, 能不把自己耗死, 就算上上大吉, 论战斗力, 恐怕比金万里差得远了。

    但和她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微微抿了抿唇,刹那间,脑中掠过无数思绪。

    不止是他, 舒情一句话落地,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她咬咬嘴唇, 甚至有点懊悔。

    她想:这要求太过分了,执衡的存在就会挑破他们前生未尽的纠葛。从小红的视角看,她已经是恢复了记忆的霞山君了, 可信程度有多少,恐怕还得打个问号,万一他俩刚才这一番决裂是自导自演的呢?

    易地而处,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将自己的身体控制权交给别人,何况还是在这等生死关头。

    更何况,执衡能控制金万里,用的还是他做“谢衡”时,在超管局研发的技术。就算九素全然信任她,这技术能不能用,也不好说,天知道这“技术”里还埋着什么暗雷,引爆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她自悔失言,想赶紧说点什么找补一下。然而此时此刻,执衡的神魂即将彻底转移到金万里身上,这情形实在紧急,她忧心如焚,居然一时词穷。

    “好。”九素忽然说,他妖魂深处传来一种熟悉的牵引,好像相吸的磁极,“交给你。”

    十万火急,舒情再也来不及多说什么,神魂循着他的牵引,一头钻了进去。

    魂魄相触的一刹那,仿佛九素的一切都彻底向她敞开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经脉血流,感受到他的十指,循着她的心意而动。

    曾经共存一千多年的魂魄,在此时毫无阻碍地相融,他们像两块失落的拼图,重新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抗拒,这融合也不需要过程。

    九素居然靠着他们魂魄之间曾经的联系,彻底绕开了超管局的技术!

    舒情抬起手,丰沛的寒气在掌心聚集,这万事尽在掌握的力量感,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体会过了。

    纤巧的匕首拉长,变作一柄寒光四溢的长剑,她再不多说,剑锋直指执衡。

    她对九素的力量、执衡的招式都了若指掌,换她来和执衡对战,的确是比九素硬上要明智多了。

    雪白的人影一扫原本神鬼莫测、难以捉摸的风格,寒剑大开大合,剑锋一扫,执衡被迫退开了几步。

    古昆仑曾有卓绝的剑术,湮没于滚滚尘埃中,已经近一千年了。

    昔日的流霞峰,关门弟子是个小女孩,这女孩闲不住,成日里在门派林立的昆仑仙都里乱窜,学到的不仅仅是流霞峰执掌的丹道,还见识过绝代的剑术。

    而今这剑术的影子,在千年之后死而复生,于无数逝者的目光之下,它借着旧日的死敌妖王九素之手,重新降临在这柄寒气凝结的长剑之上。

    虽然只是一片余影,比不上真正的古昆仑剑术那么惊世骇俗,但用来应对一个工于心计的阴谋家,也已经足够了。

    一缕金色的头发被剑锋截断,执衡狼狈地闪开,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凶光。

    这目光要是出现在旧年他自己的脸上,或者“谢衡”那副被他浸染已久的面孔上,大概都只能让人看出一丝决绝的意味,都能被包装成体面人被不懂事的小辈逼上了绝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他现在用的是金万里那张喜怒形于色的脸,赤金妖瞳森然,于是,这眼神失去了“仙君”、“教授”身份的掩饰,终于露出了凶相。

    舒情对执衡何等熟悉,一眼就看出来他还没能完全掌控金万里这具身体。不知道是他和金万里的相性太差,还是金万里的妖魂仍在拼死抵抗,总之,这身体与魂魄接触不良,原本9.2级的强大妖怪,如今能用的力量恐怕只有六七成。

    就连他闪躲的动作都有细微的滞涩,就好像……执衡在企图避开她的剑锋,而这具身体的本能是迎着剑锋而上,硬碰硬地打一场。

    她心思微动,调动起九素那什么都能毁灭的“道”,试探着,在那神魂与妖身的联系上一斩。

    执衡立刻一个踉跄,脚下被“谢衡”那具身体一绊,四肢失衡,摔在地上。他金瞳明明灭灭,脸上开始浮起了隼类的羽毛,目光锁住舒情,让她几乎觉出了一点寒冷。

    “阿舒……”他就地一滚,躲过舒情追击而来的剑,冷冷地说,“你很聪明,但你以为我就只有这点手段么?”

    舒情充耳不闻,又一剑追过去,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你有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宰了你。

    执衡艰难地避开,金万里的妖魂仍旧在超管局拘束具之内拼死挣扎,他的神魂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这副身躯。

    虽说自打舒情踏入超管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舒情和九素之间的种种往事调查清楚了,也大致知道她没有领悟过属于自己的不灭的“道”,神魂是怎么保存至今的。

    他也知道舒情一定忍不住,一定会踏入“窥往”的幻境里,一定会变回曾经那个和他有杀身血仇的霞山君……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九素面对这个霞山君,就算不闹得天翻地覆,也得分道扬镳,即使真的勉强同路来到了这里,恐怕也是貌合神离。

    谁知道这位睚眦必报的妖王,偏偏就对舒情毫无保留,甚至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都可以二话不说,全盘奉上……他但凡有一点迟疑与挣扎,舒情用他的身体时,都不能这么顺利,这么如臂使指。

    这世上的妖怪,都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好了伤疤就忘了痛,都不长记性的么?

    执衡索性短暂地放开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将神魂钻入这古昆仑最后的一处神祠里。

    刹那间,头顶所有星辰光彩大盛,仿佛惊动了无数沉眠的灵魂,纷纷从幽冥中苏醒。

    “昆仑……”

    “妖族余孽……”

    “为何还未清剿殆尽?”

    “仙都圣地,岂容妖族亵渎!”

    舒情寒毛倒耸,感觉自己已经被四面八方的杀意锁定,倘若杀意能有实体,她此刻必然已经被万箭穿身——要命的是,这杀意真的能有实体,而且眨眼之间就要成真了。

    就在她即将被爆发的星光淹没的前一瞬,九素的妖魂接管了这具身体,纯白的雾气犹如壁垒,硬是挡下了这片空间发起的绝杀一击。

    他抹掉了唇角溢出的血,虽然经脉脏腑想必都已经受创,但舒情丝毫没感觉到半点不适。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九素甩回来的身体控制权,感觉自己好像手里被强行塞了个方向盘,两个人成了这具天地锻造之身的主副驾驶。

    “我真服了你了,”舒情百忙之中破口大骂,“强行顶号也要逞这个强,我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并不是接不住啊!”

    神识之中,九素模糊地笑了一声。

    舒情一肚子的气无处可发泄,化愤怒为力量,重新举起剑,当头朝执衡劈下去。九素的妖力于她,熟悉得几乎就像是她自己的,唯有他的“道”,刻印于妖魂之上,她用起来有些陌生。

    刚才短短的一次交手,九素冷眼旁观,已经看出了这一处弱点。他仍然将自己的妖力交给她调配,只将自己的道附着在寒气凝结的剑锋上,仿佛利刃上淬炼的致命的剧毒。

    执衡举起手臂,那手臂已全然化作游隼的羽翼,翎毛坚逾铁石,接下了这一剑——就在刚刚舒情和九素应对这片空间的攻击时,他已经再次强行压下了金万里妖魂的反抗,彻底控制住了这副躯体,然而这一剑,仍然让他感到神魂巨震。

    他面色阴沉。目的分明已经达成,但眼看着对面两个意识挤在同一具身体里,竟还能配合无间,就仿佛他们对他毫不留情的嘲弄。

    你不是想驾驭妖族吗?你不是万事尽在掌控,凌驾于万人之上吗?

    可是你机关算尽,到底,不还是拿一个昔日的逆徒和一只妖孽毫无办法?

    九素是个什么都能破坏的妖怪,恰好能压制执衡眼下这种强占别人躯体的情况,他没法硬接舒情的剑,但这里毕竟是昆仑。

    即便是死去的昆仑,也是昆仑仙君的主场,他再一次放出神魂,企图唤醒那些业已化作星斗的亡魂余影,故技重施一回。

    “连死人都能重复利用,师父,我以为我已经很认清你了,没想到还是没有。”舒情侧身闪过一记坠落的星光,并附赠了一篇精神输出,“那我接下来要是对这些故旧亲友不敬……我可要推卸责任,都说成是你教的了。”

    她话音没落,剑式骤变。第一剑挥退了即将逼近的执衡,第二剑横剑平扫,剑气漫漶鼓荡,第三剑直指头顶星空,剑意携寒气而上,锋锐无匹,三千星辰摇摇欲坠,整个星空从中崩裂,恍若一面被撕破的帐子,向四周倾泻而落。

    在他们头顶,天空半明半暗,大雪封埋的地平线上晨曦渐起,折射出千万条彩光。

    天就要亮了。

    第90章 昆仑巅 “你就打算把自己的一切都这么……

    “连上了!”数十里以外, 负责监控队友情况的超管局工作人员简直喜极而泣,赶到杨局身边,汇报说, “他俩的坐标出现了, 在东边的一座山上, 能量等级……正在剧烈波动, 已进入战斗状态!”

    舒情和九素失联已经快一整天了, 找不到他们的半点影子,队友们不知道他们是信号断了,还是发现了目标,更或者出了什么差错, 焦虑得不行。

    再加上超管局总部那边的通讯时断时续, 也说不清全国各地正在爆发的超常生物失控事件, 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内忧外患一大堆, 队友们头发都要愁白了。

    然而这两位一个是古仙人, 一个是古妖王。妖王性情孤傲目中无人已经是常态,至于那位平易近人好说话的仙人么, 本质上却是个离经叛道的货,一撒手就没了。

    他们肯听从调配,那是给这帮愚蠢的凡人面子, 脱队独自行动才算寻常事,杨局脸上都罕见地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走,”杨局一挥手, 召集所有队员往舒情和九素所在的山上赶,不忘确认,“有没有检测到谢衡和金部长的能量信号?”

    队员顶着风, 一张嘴,昆仑山刀子似的冷风灌进了脏腑,咳了个死去活来,只得拼命地点头。

    杨局只好放慢了速度,给他提供开口说话的环境。

    “检、检测到了,”队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教授的能量信号已经熄灭了……但金部长的信号很奇怪,和平时不一样,有明显的杂音!”

    杨局用力地捏了捏眉心——能量信号熄灭,一般来说就等同于“这个人已经死了”,但倘若谢衡真如舒情所说的,也是一个古仙人,那就什么都不好说。

    情形模糊难以断定,通讯设备里只传来灵风呼啸的声音,与冷厉的山风混为一体,听不出来是不是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信息太少,他无法确定来龙去脉,甚至也没法分辨舒情和九素那边的现状如何……

    杨局挥了一下手,打了个简单的手势。所有队员无声地提速,以小飞行器的最快速度朝昆仑宫的方向而去。

    舒情这边的现状不太妙,她发现自己陷入了僵局。

    本来,她撕碎了那处封闭的神祠空间,落入真正的古昆仑遗迹时,她还是松了口气的。毕竟那个神祠是执衡一手建造,此时此刻,几乎等同于他的武器;而古昆仑遗迹,就算他也能影响一二,毕竟是天生的灵境,不可能全盘听他指使。

    更何况此处如今已经是冰天雪地,九素生于雪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主场。

    一开始,战况的确如她料想,失去了旧日英魂余影的护佑,还得分心压制金万里的妖魂,执衡迅速地落在了下风。

    两人都用古昆仑的道术对战,其实论起来,执衡的道术还比舒情要精深一些。但毕竟现在他们占据的都是妖族身,就好像不太兼容、但又必须同时运行的两个系统——舒情这边,好歹还有九素在给她尽力调和,执衡那边就只有负面作用了。

    舒情连续几剑追过去,“金万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阴沉,强接了她几剑之后,动作又开始有了些许的滞涩。

    他的反扑也就越来越激烈,舒情脑中诘问声不绝,几乎生出了幻觉。

    “阿舒……”

    “你是在昆仑仙都长大的……”

    “你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师父是抚养你长大的人啊……”

    “你真的要为了一群妖怪,抛弃过去仅有的亲缘吗?”

    甚至她看到了她记忆里的执衡,他有一张清癯儒雅的面孔,五官单看算不上多么好看,但组合在一起,显得既温和,又淡泊,看上去就是一种世外高人的气质。

    这张世外高人的脸,正朝她露出亲和的笑容,好像幼年时她跑进流霞峰主殿,曾看到的样子。

    舒情的剑都凝滞了一个瞬间。

    “哈,什么仅有的亲缘?”这一个瞬间过去之后,舒情回过神来,一剑将那张脸劈得四分五裂。她嘲弄地笑说,“我这辈子有爸妈有亲友,从哪论的‘仅有’?上辈子的养育之恩,我已经舍命报过了,我不欠你什么。”

    她一剑击破了眼前的幻觉,在神识里问九素,“能破坏掉他和那些失控妖怪之间的因果联系吗?”

    九素却没有回答。

    “小红?”

    仍然没有回音。要不是破坏一切的妖力仍然附着在她的剑锋上,就像是九素的妖魂已经从这具身躯上抽离而出一样。

    九素只觉得头痛,妖魂像是被撕裂一样。嘲讽的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尖锥一样地扎进他的魂魄里,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又被困进了绝杀阵里,遭了一回万箭穿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快两千年过去了,你长了哪怕半点心眼吗?妖怪就是这么一群蠢钝的东西——被坑了一次,还要送上去让人家祸害第二次,你之前发过誓此生再也不招惹她的,你发的誓呢,都忘了吗?”

    “这可是天生灵物的躯体啊……天然灵气聚集,从成形的时候就注定了是无所畏惧的凶兽,就这么任凭一个背叛过你一次的人拿去……你就不害怕吗?”

    “你脑袋里除了她,就没有别的了吗,你就打算把自己的一切都这么献祭给她吗?”

    “她会借机杀了你的兄弟,她会夺走你的身体……”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识海之中仿佛一双绯红的妖瞳猝然睁开,舒情听到九素轻轻地说了声:“闭嘴。”

    声音很轻,满怀杀意,他的妖魂也随之震荡,仿佛从什么密不透风的束缚里挣脱出来,很快又归于平静,温柔地与她神魂相缠。

    根本不需要问,舒情秒懂——这算是什么求问本心,这简直是精神攻击!

    她嘲笑了一声,“堂堂仙君,战力不怎么样,蛊惑人心倒真是挺有一套……你怎么样?”

    九素“嗯”了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话题拉回了一开始的问题:“破坏不了,有万里的躯体做掩护,必然先斩断他和万里这具躯体的联系……不,这样不行。”

    “为什么?”

    “因为……”九素可疑地停顿了片刻,说,“‘谢衡’的那具身体,已经被他抛弃了。”

    空间坍塌不是小事,神祠空间被破坏的瞬间,九素分出了一缕妖识去保护舒情的身体,将她好好地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但谢衡那具身体却没有这个待遇,已经被空间坍塌的乱流一分为二了,看来执衡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金万里的躯体据为己有。

    若要斩断他和金万里躯体的联系,就意味着执衡将会被重新放逐成一缕游魂。

    游魂看不见摸不着,已非此世所属,它只能触碰到另一个游魂,或者无魂之物——譬如保存完好的尸体,或者还没生出灵智的婴儿。

    他俩哪头都不占,正在赶来的超管局援军们也是一样。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执衡,尚且棘手;那他要是变得看不见摸不着,更没法控制了,哪天要是又有新的倒霉“驴友”死在古昆仑遗址,他就又能卷土重来一回。

    舒情别无他法,只能将一柄剑用得天花乱坠,靠着之前从剑仙们那里偷师的剑术,姑且把执衡先硬控在原地。

    她在识海里问九素:“那怎么办?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金万里的躯体和他的神魂一锅炸了……”

    属于另一个人的妖魂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不是,我当然知道不能这么干,”舒情说,“有什么能优先伤及神魂的办法吗?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就先想办法把他控制住,带回超管局研究?”

    这一瞬间,九素想,执衡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她。

    但凡了解她,就不会挑拨什么“她会借机杀了金万里、夺走你这具妖身”之类的话;还好执衡不了解她,不然,也不至于说出这么离谱的挑拨,能让他刹那间从编织的幻觉和谎言里清醒。

    这想法也就是一闪念,九素的心思刹那间就回到了现状上。能绕过躯体对付神魂的手段,倒也不是没有,但问题在于金万里的躯体里还有他自己的妖魂。

    这两者没法分隔开,也决不能玉石俱焚,九素只好说:“先困住他——他的路数我差不多看明白了,从现在起,我们交替,引他露出破绽。”

    舒情:“……”

    也就是说,执衡即将面对一个非常诡异的对手,一会是仙都打法,一会是妖族打法,并且其中不会有什么他摸得到的规律。

    九素的风格越来越不讲武德、妖里妖气了。

    她二话不说,沛然中正的一剑当胸刺过去,剑到一半,和九素交换了身体的控制权。舒情熟悉执衡的招数,同样执衡也了解舒情,他随手一划拉,昆仑宫里一小块残破的折叠空间就被他调动过来,挡在面前。

    眼看着舒情这一往无前的一剑,就要刺进这片残破空间里。然后这小小的一片空间就会破裂,产生一场具体而微的空间乱流,将她困在其间。

    这种拿破损的折叠空间当炸弹的打法古今罕见,不论立场,执衡实在也是个人才。

    岂料剑锋即将触及那破碎空间的时候,舒情手中的长剑竟忽然缩短,化作了一柄纤巧的匕首。

    紧接着,匕首忽然消失了,白衣的人影如鬼魅般贴近,冰冷的刀尖顷刻间已经抵到了喉咙。

    执衡寒毛倒耸,他到底是经过了仙都与妖族一战的统帅,千钧一发之间,凭着战斗的本能,硬是避开了刀尖。

    谁知道眨眼间,短匕又飞快拉长,居然强行续上了刚才没刺到底的那一剑。两次变化诡谲异常,执衡措手不及,既来不及化出金万里妖身上的如铁翎毛硬接,也来不及调动新的空间碎片格挡,这一剑终于刺穿了他的左肩。

    总算是见到了血。

    “我接下来要想办法打穿他的四肢,”舒情快速地凭借意念和九素交流,“就算你心疼金万里的躯体,也得配合我一下,哦?”

    “他活该。”九素冷淡地说道,就好像听说金万里被谢衡带走,失态冲出会议室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识人不明,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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