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九素看她要和自己算旧账，索性坦然地说道，“正因为恨你, 才一直缠着你不放。谁让我是条蛇呢？你不是知道的吗？”
他伸手来搂舒情的肩膀, 舒情装模作样地哼唧几声, 才枕在了他肩上, 两人彼此依偎着, 望着眼前夜幕笼罩下的落雁山。
蒙蒙的黑暗里，看不清楚太多的风景，山只有一个缠缠绵绵的轮廓，无声地横亘在四野之间。
而里面那个乱石溶洞, 是一千多年前他们初遇的地方。世事几番更迭, 昔日仙都叛逆用来囚困奴隶的牢狱, 因为两个孩子的一场大闹, 反而形成了特殊的地理景观, 今日成了卖门票的风景区, 想进去欣赏，还得交钱。
可见时间的确可以改变一切。
想那很久很久以前, 爱之一字，于霞山君而言，无异于一种将她扯成两半的酷刑。剜心剔骨、撕心裂肺, 不足以表其万一。
而如今连牢狱也变成了景区，它总算重归于七情之一，与喜怒哀惧同列, 组成了她心甘情愿再次投身于其中的人间悲欢。
他们在这里相识，于是一切结束以后，也在这里找到彼此。
隔了一会儿, 舒情才说：“我把我们的事和爸妈摊牌了。”
“我知道，”九素轻轻说，“我来之前，已经拜见过他们，该说的话，我也已经都说了。”
舒情闻声，立刻不轻不重地拧了他一下，“你偷偷去见我家长？”
“谁让你不在呢。”九素低低地笑，“为了防止你丢下我就跑，我可不是得先下手为强，在高堂面前抢占一个名分吗？”
“……”
妖王大人终于把那生人勿近的假脸一把撕了，露出了又争又抢的真面目。
舒情问：“你和我爸妈说什么了？”
九素如实把他们的对话转述了一遍，笑说：“叔叔阿姨看我说得诚恳，勉强也算是接受了。现在各方各面都已经过了明路，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我该怎样用昆仑宫之战的功劳，找超管局盖章换一份特别的契约关系。”
舒情脸有点儿红，移开了视线，哼哼两声，不满地说：“就这样？不说点好听的，没有点仪式感？”
“你想要什么仪式感？”九素笑问，“我私下研究过了，这个时代的……成婚，是要讲究仪式，但定亲似乎没有。我还问过其他人，他们都建议我偷偷把戒指给你，还有建议我在亲友都在场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的……不过我觉得，你恐怕不会喜欢。”
舒情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戚昀涂楠等等闺蜜全体出席，一群根本不熟的亲戚环绕中，九素送给她一块藏着订婚戒指的蛋糕。
她从蛋糕里把戒指取出来，亲朋好友遂集体化身为狼，引颈朝天嗷嗷嗥叫……
她给自己脑补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并怀疑譬如自己这牙尖嘴利的，一口咬碎了那订婚戒指的概率还更大一些。
“不了不了。”舒情赶紧摆摆手，戴在左手中指上的护身戒指随着手掌，晃出了一片莹莹的白光，“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快说，是不是送我戒指的时候就早有预谋？”
九素微微一挑眉：“别冤枉我。我那个时候能有什么预谋？”
顶多就是见识到了现代人缔结同心之盟的方式，于前路莫测之时，生死未卜之际，一点执念作祟而已。
想送出这片心意，想她收下，想自己生长在心口的那片坚固的鳞，永远贴在她连心的手指上。
这样，也算是永结同心。
九素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步骤，后悔得咬了一下舌尖，赶忙找补，“我都还没正式问过你，你愿意吗？”
“……你说呢？收戒指的时候，我还是个清澈而愚蠢的普通人呢，什么也不知道。后来记忆恢复了，才反应过来这是你的心口鳞，但事情又一件接着一件，我也来不及说什么。”舒情白他一眼，摸摸他的心口，“戒指都收了，我还能反悔吗？”
九素朝着她笑，两人贴得很近，彼此对视的时候，都觉得对方眼里有亘古烂漫的星光。
“以后呢？如果顺利成婚的话……你往后想做什么？”
舒情顺口说：“杨局之前找过我，说这场混乱也不仅仅是我师父一个人的原因。一直以来，人类和妖怪彼此排斥，妖怪们奇货可居，人利用妖怪的事情经常发生，难免结怨，杨局希望我们一起帮着建立新的秩序。”
“……”
问的是私心私情，答的是天下大义，可见再怎么有默契的恋人，在情势放松下来以后，那默契也可能断线。
不过她说的也在理，九素只是粗粗扫了一眼官方发言，就看到底下的评论有不少类似的话题。有的倡议加强超常生物的监管，避免它们危害人类；有的提出也得加强对人类的约束，就之前爆出来的各种事件，妖怪衔恨在心也是常理。
还有不少人在走极端，诸如要求消灭超常生物的、妖怪们反过来要求消灭不友好人类的、要求种族隔离的……
各种声音应有尽有，超管局正在对外征求意见，但显然收上来的意见也是五花八门，各执一词。
超管局想要他们一个古仙人、一个妖王参与其中，也是自然而然的，别的不说，起码妖怪们尊奉强者，九素给出来的意见，大多数妖族就都不会反对。
“你答应了吗？”
“没有。”舒情摇摇头，“我也替你拒绝了。说到底，我觉得我们参与，反而不好。”
九素轻轻地笑起来——看来他们的默契又重新连上了。
只要没有新的冲突爆发，人们和妖怪们共处于一片天空之下，自然而然会演化出新的秩序，找到与彼此的相处之道。
至于他俩么……虽然比别人多了一世，专业技能比旁人强一些，但论到建立新秩序，却实在不在他俩的能力范围里。
还不如就身在局外，负责警戒可能的新矛盾，当个威慑性质的吉祥物好。
“我还是喜欢我们原本的生活，不想去改变什么。”舒情抬起手去接星光，星光若有实质，点点在她掌心汇聚，像一群萤火虫，“其他的么……唔，我毕竟已经有了从前的记忆，就帮着超管局复原仙都的典籍和资料吧，这个比较适合我。”
“还有呢？”
“继续做我的短视频吧，仙都的那些东西，虽说很多都不适合现代的环境了，但要是彻底失传，也挺可惜的。唔，我也许会给古仙都做个系列视频。”舒情边想边说，“我还没想好以后到底是回首都，还是继续住在H市。以前觉得待在H市更自由些，现在嘛……倒是两说。”
“要是留在H市的话，再过一段时间，有灵工作室还可以继续开起来。如果回首都呢，唔，就和大小姐商量，开个分部？还有小妖怪救助，当然也不能少……”
她说话的时候眉目生动，掌心微弱的星光从下方照亮了她的面孔，一时间，她的面容显得格外熠熠生辉。
就好像回到了初相识的时候，她是这样鲜亮而明快，即便是森然的牢狱与无光的洞穴，都不能让她的脸染上丝毫阴影。
然而后来恩与情两难，她被迫在漩涡里苦苦挣扎，从此以后，这种明丽的光，就再也不曾在她身上出现过了。
一千七百年过去了。而今，她终于又恢复了旧日飞扬的神采，曾经零碎的消磨、致命的伤口，都一概丢在了脑后。
谁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不是一种美德来着？
九素赞同地点点头，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控诉似的说：“你是不是忘记了，答应过我什么？”
舒情憋着笑，一脸严肃地装傻：“啊？答应过带你见我爸妈啊。但你，这不是，已经自己见过了嘛。要不，我们再回去一起吃顿饭？”
九素松开她，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扳过来，要她正面对着自己，盯着她看。
“我知道，我记得呢。”舒情噗嗤一笑，假装不下去了，只好接话，“说好了要回你出生的地方的，拜谒那一方山水，也就等于是见过你的父母亲人了——俗话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嘛，虽说我一点也不丑，只是‘公婆’比较特别，但到底都得去见，我不会忘的。”
她还掏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给他看自己订的机票：大年初二，一班飞往北境的飞机。另外还有个申请报告，是找超管局借小飞行器的，已经通过了一系列审批。
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见她从没忘记过这次特别的“见家长”。
——我想和你拜会高堂，和你游历天下，和你一起欣赏日升月落，和你一起去看雪境的极光。
我们会一起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九素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有必要，把话吞了回去。
而此刻夜风拂动，天上云层变幻，舒情掌中的一团星光也随之乍明乍灭。就像是知道这里不需要一个灯泡，很有眼色地打算自行退场了。
舒情一松手，万千光点飘散在风中，粼粼舞动，像一条具体而微的银河。
九素牵住了她的手，听她笑说：“走啦！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从此以后，阿舒和她的小白蛇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