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残月半隐。
通往崇州的驿道上,一匹黑色骏马飞快疾驰着,冲散了这寂静漆黑的夜幕。马上人一袭黑衣劲装, 一手控马, 一手按着身前被紧紧缠缚住还不断挣扎的瘦小女子,毫不停歇的往前行进。
忽然!
男人鹰隼般的利眼扫向道旁稠密的灌木丛, 魁梧的身躯仿佛没有重量,整个人陡然翻转,紧贴马腹。
几乎同时,带着破空声的利箭黑影擦着马背疾速掠过,狠狠的没入了后方幽暗沉寂的树林深处。
男人腰腹用力,重新翻坐回马鞍,直接拎着瘦小女子飞身而起。
下一瞬, 那疾冲的黑马仿佛被什么绊住, 重重的栽倒在地, 滚了几番, 才虚弱的倒在地上。
“竟然知道本王会路过这里,你们背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扫过忽然出现的数名黑衣人, 宇文贺是真的好奇了。
回北狄的两条路上, 他都准备了人马, 就是为了分散金陵那几方势力的注意。往崇州的动作甚至连他的人都不知道, 可现在竟然被拦住了。
他们从何得知?
然而,这些黑衣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出现后, 便直接拔刀冲了过来,直取要害,攻势迅猛。
宇文贺眉头一挑, 直接捏住女子脖颈,挡在自己身前。
果然,那些黑衣人的动作很快就慢了下来,最后只能扔开武器,徒手来抓人。那些特制的黑色皮质手套,显然是早有准备。
宇文贺笑了笑,直接拧断一人脖颈,劈手夺过对方的手套。在黑衣人冰冷的注视下,他直接用刀划开了女子的肌肤。
霎时,一股散发着怪异腥甜之气的粘稠黑血迅速渗出,宇文贺眼中血色一闪,戴着皮质手套的大手闪电般插进那处伤口,紧接着拿出,毫不留情的洒向前方。
为首的黑衣人惊喝:“小心!后退!——”
太迟了!
“啊——呃啊——!!”
凄厉声骤然响起!
那些被诡异黑血溅射到肌肤的黑衣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腐烂。巨大的痛苦无法宣泄,只能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抓挠。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惨嚎声已然彻底断绝。尸体僵硬扭曲,七窍蜿蜒黑血,诡异森然。
宇文贺:“有多少人!都一起出来吧!”
小路面露不忍,却根本无法阻止宇文贺,因为她的蛊虫一旦放出,绝不会只死宇文贺一人。
况且,宇文贺现在还不能死。
暗处的欧阳瑜只得走出来。
即使女子被黑衣包裹严实,可看到那双眼睛,宇文贺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七小姐,好久不见。”
欧阳瑜冷冷的盯着对方,大步走进。
宇文贺好整以暇的看了看手上女子,又看了看欧阳瑜,忽然有些明白了。
“这是欧阳瑾的计谋?你们想要利用本王来帮圣女脱身?想必在本王伤他的时候,就被下了追踪香吧。”
“金陵王可真是有两个好儿女啊!”
欧阳瑜甩了下赤蟒长鞭,面容冷漠:“放开小路,你还能少受些伤。”
宇文贺:“就凭你?”
“当然!”欧阳瑜迅疾动身,挥动赤鞭,在男人游刃有余飞身而起时,双目陡然散出灼色,“不止!”
霎时,宇文贺脸色骤变。可当他察觉到异样时,已经迟了。尽全力躲避的一下,也只是避开了要害,手臂被猛地划开一条口子,手上的圣女也被对方抢夺离开。
扔掉手套,他撕开衣衫,将渗血手臂紧紧缠上,拿起地上掉落的长刀,沉冷抬头。
“夏侯千,成国公病重,你还有空多管闲事?”
被孔奇改装过的武器十分方便,夏侯千扭动两下,那方才袭击宇文贺的长剑便成了长枪。将圣女交给欧阳瑜后,她便提枪迎了上去。
那凛然无畏的目光,磅礴汹涌的气势,与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一般无二。
“少废话,老娘还赶着回崇州。”
话落,二人便迅速缠斗在一起,都是自己相熟的武器,场地也极为开阔,攻势迅猛,大开大合之下,因宇文贺受伤,二人竟堪堪打了个平手。
数个会和之后,宇文贺逐渐气息陡然不稳,再被刺伤后,他连忙后退几步。看到伤口颜色,他眯眼望向对面。
“你竟用了毒药?!”
夏侯千面无表情的擦了擦枪头:“再不走,王爷今日可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宇文贺重重扫过二人,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今日之事!本王定会好好记住!”
见宇文贺离开,夏侯千又送了欧阳瑜两人一段路,才告别离开。
“一切小心,宇文贺既然能走这条路,便说明崇州也有他的人。还有西戎……”欧阳瑜没有多说,目光中尽是关切。
夏侯千拍了拍女子肩膀:“放心,有空我还会回来,届时希望八公子能重整四神学宫。”
“他们都说这名字不吉利,好像要换什么华夏学宫。”
“平夏山?华洛河?也挺……简单。”
欧阳瑜干笑点头,小路也颇为无奈。
夏侯千收起长枪,翻身上马:“那就,有缘再见!”
说完,便策马离开。
望着女子逐渐隐入暗夜的身影,欧阳瑜和小路不约而同沉叹一声。
成国公病重,膝下却只有夏侯千一个独女。如今齐王殿下又驻扎西北,可想而知朝廷的用意。可依夏侯千的性格,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一去,夏侯千便再也不是从前的夏侯千了。
也许,也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剩下的人已经不到十个,欧阳瑜按计划带着小路前往雍州,待欧阳瑾他们处理好金陵事宜,再带小路回去。
可还没走多远,便被一个人拦住了。
“晏清?!你想做什么?”
晏清平静望着两人:“你带不走她。”
知道他们这些人根本对付不了男人,欧阳瑜沉了口气,只好晓之以情。
“晏公子很清楚南越是什么样的地方,不然也不会帮圣女离开南越。为何现在又非要带她回去?”
晏清:“七小姐也清楚。圣女在外,会引起更大波澜。”
“只要晏公子放过我们,圣女便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外面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平静下的危机,更无法预料。何况,金陵王、宇文贺、还有世家,都被你们惹怒了。”
欧阳瑜面色冷沉:“这么说,你非要带小路离开不可?!”
晏清:“这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我不同意呢?”
清朗的少年声忽然在几人不远处响起。
晏清眼睫微颤,面容依旧平静无波:“陛下旨意,谁也无法阻止。”
见到来人,欧阳瑜冷哼一声:“晏公子难不成还要对殿下动手?当心陛下砍了你!”
晏清没再说话,径直朝圣女走去。
察觉对方身上的毒气,小路眉目有些疑惑,刚要询问,却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幻梦死了,你知道吗?”
小路瞳孔皱缩,惊望过去。
晏清倏地转身:“她死了?!”
欧阳瑜更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对她动手?她又不是……”
手指仿佛还余留着少女温热的血液,慕容稷脸色却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波动的看着男人,一步一步的走到对方面前。
“她恢复了记忆,杀死了那些影卫,最后却死在了欧阳珣手里。”
想到被他放回暖玉床的欧阳珣,晏清嘴唇紧抿。
慕容稷没有停留,走近小路,握住对方冰凉僵硬的手,往前方走去。
可没两步,肩上便落下一只大手,男人沉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圣女更不能跟你们走。”
慕容稷强压怒火,没有回头:“松开,我不想和你动手。”
“就算殿下今日杀了我,圣女也必须回京都。”
“晏清!你非要如此逼我吗!”
捏住少女袭来手腕,晏清目光幽深:“天命不可违。殿下,冒犯了。”
说罢,身形如烟雾般游走几人之间。很快,慕容稷和欧阳瑜就被定在了原地,小路被直接带走。
望着翩然离去的青影,僵立原地的欧阳瑜破口大骂。
慕容稷却诡异的安静下来,只一双眼睛沉沉的望着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脑海中翻涌着晏清曾经说过的那些人。
不是圣命,而是天命……天命……——
与此同时,金陵王府气氛怪异。
在欧阳瑾的帮助下,‘北狄人’闻炸雷迅速离去,金陵王刚要带人出城,却听到了王府着火的消息,等赶回金陵王府,便看到了主堂遍地凤羽卫的尸体,王侧妃却不见踪影。
四神学宫被炸毁,王府也被放了火。再加上在地宫吸了些毒气,金陵王一气之下,竟昏了过去。
王府顿时大乱!
好在八公子撑着病体主持了大局,分了不少人出去找人。王府只剩下了残余的凤羽卫,还有一些王府侍者。后院的那些女人更是房门紧闭,生怕触及到什么秘密。
王爷昏倒,王妃失踪,五公子死在地宫,七小姐消失不见。偌大的王府,如今只剩八公子一个能主事的主子。王府形势瞬息万变。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然而,八公子只是疲惫的吩咐了几句看好王府之类的话,便带人去守着昏睡的王爷。
这时,天色已明。
后堂卧房,数名凤羽卫守在门口,面容肃整。
金陵王昏睡床榻,呼吸平稳。塌边,欧阳瑾双目紧合,脸色惨白,双手却死死的抓着塌上人的手,仿佛睡的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呓语。
外间凤羽卫闻声进入,却忽然发现,原本气昏过去的王爷不知何时已经清醒,此时正静静的望着塌边人。
对上王爷冰冷的眼眸,凤羽卫后背霎时渗出冷汗,身体僵硬,悄然退出。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
金陵王眸光微闪,再次恢复之前那副昏睡不醒的模样。
“两位且慢!昨夜过于忙乱,王爷和公子还在里面休息呢。请殿下和七小姐先挪步主堂。”是王府管事的劝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休息?!快去叫欧阳瑾出来!”欧阳瑜气怒。
临安王的声音还稍微平静些。
“告诉欧阳瑾,计划失败。圣女被晏清带走了。”
第162章 王爷大义 殿下骗我骗的好苦啊!
欧阳瑾本就睡的不安稳, 听到外面声响后很快就醒了过来。
他看向外间小心等候的管事,目光疑惑:“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么吵?”
“回八公子,刚到辰时。外面是……是临安王殿下和七小姐, 他们说, ”管事声音越来越低,根本不敢抬头, “……说计划失败了,让八公子赶紧出去……”
听到这两个人来了,欧阳瑾缓缓站了起来。到后面‘计划失败’几个字,他倏地回身,看了眼床榻依旧沉睡的金陵王,才撑着虚弱的身体离开房间。
“照顾好王爷!”
管事连忙点头,待八公子离开, 才往内间走去。
然而刚一进去, 管事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匍匐在地的身体颤抖不停。
“……王……王爷……”
金陵王坐在床榻, 没有看地上的管事,只平静的招了招手。
外间的凤羽卫踌躇了下, 刚要上前, 却见一道黑影悄然落在了塌边。
“王爷, 黑甲卫已至, 请王爷吩咐。”
金陵王没有说话。
跪在地上的管事和凤羽卫冷汗涔涔,仿佛浸泡在寒冷的冰水中一般。
众所周知,金陵的五万凤羽卫是大晋皇帝明面允准的一支私军, 协助金陵王治理金陵事务。然而,凤羽卫依旧属于朝廷军,倘若边境有动, 朝廷亦可调动金陵凤羽卫。
这些年来,守在王府的凤羽卫不过一万左右,其余凤羽卫则都在郊外大营操练,一方面方便金陵,一方面也方便崇州调动剿匪。于是,这些年处于郊外大营的凤羽卫越来越少,金陵王也并未扩充,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凤羽卫剩余的主力都在王府。
可王府一夜之间损失了近半凤羽卫,今日竟然忽然出现了从未听说过的‘黑甲卫’。王爷之心,昭然若揭。
虽然八公子没有趁机掌权,自找死路,可现在圣女一事,王爷怒火难消,他们恐怕,都难逃一劫啊。
没有理会战栗的管事和凤羽卫,金陵王缓缓起身,走向门外。
“走吧,看看本王的这双儿女到底想做什么。”
影卫面无表情的跟上——
王府主堂,却已然吵作一团。门外看守的凤羽卫都伸长了耳朵。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找到崇州那条路?你们难道留下了痕迹?”
欧阳瑜双目圆睁:“不可能!我们距离那么远,他没有时间搜寻那么久!”
“看来,是临安王殿下的移情蛊失效了,”欧阳瑾紧紧注视着座位上不停喝茶的少年,“殿下正好借这次机会,让晏清将圣女带回京都,为陛下效劳。”
“放你娘的屁!”慕容稷拍桌怒起。
她一把挥开挡路的欧阳瑜,走到欧阳瑾面前,指着对方的鼻子斥道:“欧阳瑾!别他娘的出了事就往本王身上推!本王承认,一开始确实是想得到圣女,可‘情魂骨’的事情后,本王就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让宇文贺带圣女离开大晋,是最好的选择!可你们呢!”
“世家和王爷都想要继续利用圣女制作尸蛊,蛊惑人心。你为了救她,竟然用幻梦将她换了出去!幻梦就这么死了,她是死在你的手里!现在圣女也被晏清带回了京都!若是京都出事,你们难逃其咎!!!”
欧阳瑾目光冰冷:“若是小路出事,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欧阳瑜气冲冲挤开两人:“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小路已经被带往京都了!若是父王醒了,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少来!”慕容稷冷冷的看着二人,“若非你他娘的多此一举,非要劝王爷将人换出来隐藏。有世家阻拦,晏清绝不可能将人轻易带走!”
欧阳瑾:“地宫沉闷,满是毒气,若有人趁乱放出炸雷,届时下面谁都活不了!”
“那晏清究竟是从何得知?!”
“我怎么知道!”
欧阳瑜看了看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沉吟微瞬,忽然道:“会不会……是宇文贺?”
慕容稷摇头:“他那么想要圣女,如果被晏清带走,就更没机会了。”
“不一定,”欧阳瑾沉着脸,来回走动着,“宇文贺这种人,唯恐天下不乱。若是圣女在京都被迫释放蛊毒,那我大晋安危……”
“该死!本王今日就回京都!”
不等其他两人反应,慕容稷疾步离开,一把拉开殿门,却陡然对上了一张没有情绪的肃正面容。
她眼眸圆睁,哆嗦着后退:“王……王爷!您怎么……”
“本王醒的这么快,让殿下失望了。”
“怎么会!只是……”慕容稷瞥了眼外面黑压压的军士,艰难退回,跟上金陵王的脚步,“王爷辛劳一夜,没想到今日醒的这般早。”
欧阳瑾和欧阳瑜乖乖叫了声“父王”,便垂着头,没敢说话。
“坐。”
慕容稷又看了眼外面,轻咳两声,小心坐在下首位:“王爷……这是何意?”
金陵王看着几人:“本王还想问问,你们忙活了一夜,可得到了什么?”
欧阳瑾顿时脸色煞白,跪在地上,头垂的更低。
“父王,儿子有错!儿子不该自视甚高,是儿子没有做好完全准备,让圣女被人夺走,还让王府遭受如此灾祸!请父王责罚!”
欧阳瑜跟着跪下,面容愧疚:“请父王责罚!”
慕容稷冷哼:“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临安王殿下,”金陵王淡淡道,“若是圣女真落在乌恒王手里,殿下少不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届时连圣上,怕都保不住殿下。”
慕容稷咽了咽喉咙,目光闪躲:“没……没这么严重吧,本王是为大晋……”
“世家手段,殿下应该清楚。”
一句话,慕容稷顿时闭上了嘴。
看着几人鹌鹑的模样,金陵王敲了敲桌子。
很快,一名黑甲兵士阔步走了进来,手上端着几封印了王府密印的信件。
“让临安王殿下看看。”
慕容稷一愣,看着那兵士手中专属于金陵王的密信:“这……不太合适吧……王爷的密信,本王怎么能看?”
金陵王:“无妨,事关南部各州买粮重事,殿下应该知道。”
“南部买粮?”
慕容稷沉了口气,还是接过了兵士手中的密信。她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直接将信拍在了桌子上,起身怒走。
“该死的永乐候!他竟然联手那些豪强,将本王的五皇叔拒之门外!活该他断子绝孙!本王这就亲下雍州!处理了那些个趋炎附势的老东西!”
“且慢。”
被门外黑甲卫拦住,慕容稷转身,看到金陵王起身走下,不觉心尖微颤。
“王爷还有何事?”
金陵王拿过黑甲卫手中另一封密信,塞入少年手中:“殿下不妨再看看这个。”
男人大手紧握,慕容稷根本无法挣开,只得在对方注视下,颤着手拆开。
是亳州的事!
慕容稷的惊讶毫不掩饰,她抬头看了看金陵王,又认真看着手中的信件。
看了几遍,她深吸了一口气,郑重抬头:“王爷想要什么?”
金陵王笑了:“殿下几番做客王府,怎么还这么见外?先坐吧。”
慕容稷捏着手中信件,挤出笑容,又慢慢走了回去,乖顺坐下。
缓缓扫过几人,金陵王喝了杯茶,才沉叹一声。
“都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可本王没从想过,利益变化也会如此迅速。一夜之间,金陵王府竟会遭遇如此重创。”
慕容稷连忙表态:“本王昨夜也是逼不得已啊!王爷知道的,那宇文贺知道圣女被换后就直接走了,本王到现在都未见过他!若非今日遇到七小姐,本王都不知道圣女被晏清带走了!”
金陵王:“本王自然相信殿下。只是,之前外面那些流言,早已将殿下和乌恒王绑在了一起。明成公主状告到宫里,这才引起陛下的关注。”
这是准备搞她了?!
慕容稷站起身来,义正言辞:“说到底,那都是宇文贺和世家的阴谋!本王是中了古昭的移情蛊才会那般行事!明日本王就去华清书局,登报将前段时间的事情说明清楚!至于圣女……”
“南越圣女,自然该回南越。如今陛下既派人接走圣女,本王也少了些麻烦。”
慕容稷看着金陵王,很是意外对方的反应。
仿佛没看到对方疑惑的目光,金陵王宽厚一笑:“亳州的事情,殿下也可以放心去做。”
慕容稷倏地睁大双眼,喜悦掩饰不住,直接大步走进,握住男人双手。
“王爷大义!——”
“日后若有需要本王的地方,王爷尽管说!能帮的本王绝不推辞!”
金陵王笑:“巧了,眼下确实有一桩要事。”
慕容稷笑容微僵:“……什……什么事啊?”
“放心,此事对殿下来说非常简单。”——
几日后,
风云楼,二楼雅间。
“这事就这么简单?”
慕容稷接过金无忧递来的清酒,望着里面荡漾微波,淡淡道:“帮八公子重建华夏学宫,确实简单,让学院内设与华清书局相同的学报,也很简单。如今倒是一时说不清楚是我们在帮金陵王,还是金陵王在帮我们。”
欧阳瑜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管怎么说,学宫现在交给了阿瑾,父王也对我们信任了很多。待亳州事情一出,京都定会生乱,我们也好趁机带小路回来。”
成功让金陵王与世家分崩离析,连黑甲卫都逼了出来。除了圣女被抢,他们的计划说得上顺利。
可不知为何,慕容稷还是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猛兽蛰伏在侧,正等待着时机,破土而出,吞噬日月——
一个月后。
两位皇子买粮赈灾回宫,陛下下旨赐封之时,跟着五皇子一同前往买粮的禁军小都尉陈默,竟然拿出了当年亳州旧案的证据。
证词供状万民署名,字字泣血,直指几位世家官员为阻止当年新政,心狠手辣下令毁堤淹田,致使数万民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以晏相为首的清流连番列举罪状,请陛下惩治几位世家官员。圣上震怒,任命五皇子为主审官,晏清和崔恒为协查官,下令彻查。
京都一时陷入混乱。
几乎同时,
远在金陵的慕容稷,接到了楚王在黄州失踪的消息。
离开前夜,她却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宇文贺?!你怎么……”
“我怎么会来金陵?”
男人一袭黑衣,一步一步走进,双目紧紧盯视着那依旧耀眼明媚的少年,声音沉的发疼。
“殿下骗我骗的好苦啊!”
第163章 他没发现 慕容稷,你亲口说过爱我的啊……
“本王骗你?!”
慕容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非但没退,反而大步上前,怒视着男人沉冷面容, 抢先一步怒斥出声。
“本王没找你麻烦, 你倒自己先跳出来了!古昭的移情蛊本王都知道了!你个混账东西!竟敢欺骗本王的感情!滚出去!!!”
宇文贺眼眸微眯,捏住少年手腕, 欺身逼近:“慕容稷,你告诉本王,圣女为何最后会被晏清带回京都?你是不是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本王?你心里一直装的都是他对不对?”
“松手!”挣了几下没挣开,慕容稷当即扭头大吼,“快来……唔唔!!!”
男人大掌粗粝坚硬,夹带着怒气的力道,让她感觉整个面颊都被对方攥在手心, 仿佛下一瞬就会被捏碎。
慕容稷呼吸困难, 用力抵抗的两只手被对方一手掌控, 磅礴内息压制下, 她背靠墙壁,只能怒睁眼眸, 死死地瞪着男人。
“唔唔唔!”
房间的响动声不大不小, 可在风云楼, 定会有人发现异常。何况今日还是学院休息日, 慕容琬和慕容灼也会回来。
“唔唔!——”脖颈陡然被狠狠咬上,慕容稷眉头紧皱,眼眸被逼溢出湿色, 不停挣扎的身体被男人更狠地撞在墙上,动弹不得。
听到少年压抑的闷哼,宇文贺笑了笑, 轻柔却又极其用力地舔舐过刚刚被他咬破渗血的地方,接着含住那如红玉般的玲珑耳垂,温热的鼻息强行透入少年僵硬的身体。
“慕容稷,你亲口说过爱我的啊……”
察觉到男人身体变化,慕容稷瞬间头皮发麻,她沉了口气,凝聚内息,猛地将人推开,往门口迅疾跑去。
“来人!快来……唔啊……”
她的手还没落下,便被男人拦腰再次按在了墙边,双手被紧缚在头顶,面颊和整个身体紧贴着冷硬的墙壁,双腿被男人大腿强硬抵开,狠狠压住。
慕容稷声音颤抖的几乎变了声调:“你……你先松开本王!我们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本王说过,下次不会再放过你。”
话音落下瞬间,慕容稷后背猛地一凉,灼烫的唇舌强势落下,带来的是狂风暴雨般的疼痛。
“宇文贺!你个……啊……松开……”
宇文贺紧盯着眼前莹白如玉的滑腻肌肤,落下一个又一个齿痕血迹。
听到外面传来的阵阵脚步声,他沉笑一声,重重撞上少年身体。
“再叫大声点儿!让他们都听听堂堂临安王殿下,是如何在本王身下承欢的!”
慕容稷面容扭曲,怒火汹涌:“你他娘的……唔嗯……”
听到里面的动静,外面声音越来越急。
“殿下!殿下撑着!我们马上就好!”
“快点儿打开啊!你个废物!阿兄别怕,我这就来了!快点撞开啊!”
“这门被真气封住了!我们根本打不开啊!”
“宇文贺!你敢碰稷儿一下,本公主一定杀了你!还不去找人过来!”
……
门外的人越来越多,身后的男人也越来越放肆。
“殿下怎么没声音了?”
宇文贺紧盯着少年绯红面颊,眼底暗火燃烧得越发疯狂,大手往下,狠狠捏住那柔韧细软的腰肢。
“殿下的身子比本王以往碰过的那些女人都厉害呢,不知道能不能承受……”
忽然,他松开即将扯散的衣衫,抬手抚过少年眼角,舔了舔。
宇文贺目光微凝:“你……哭了?”
慕容稷眼眸微颤,随即,硕大的泪珠陡然落下,接连不断,无声无息。她只侧着脸,双目无神的望着响动不停的门口。
一股极其陌生的尖锐悸痛毫无预兆地冲击着宇文贺的胸腔!
望着少年从未显露过的脆弱可怜模样,宇文贺心头猛地一悸,强按住少年的大手也松了些力度。
下一瞬,脸颊传来刺痛。
宇文贺咽了咽喉咙,目光不离少年脆弱面容。
慕容稷按着身前散落衣衫,赤裸的脊背紧贴墙壁,望着男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情绪。
“滚。”
感觉到高手逼近,宇文贺沉叹一声,后退到窗边,目光仍然落在少年身上。
“别太相信金陵王。”
说罢,悄然离开。
几乎同时,房门被‘轰’的一声震开。
看到墙边的狼狈少年时,众人怔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慕容琬脑袋里‘嗡’的一声,厉声喝道:“都给本公主滚出去!!!”
慕容灼双目圆睁,既怒又忧,急切靠近的身体却忽然被慕容琬一把拉住,和其他人一起被推出了门外。
“阿姐!我是灼儿啊!你开……”
“闭嘴!还不带人去追宇文贺!”
听到里面的怒声,慕容灼收回手,急忙催着孟知卓几人离开。
“阿姐说得对!宇文贺那该死的王八蛋!小爷定要弄死他!”
“都出去找人!”
孟知卓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与慕容灼急忙下楼:“我这就去金陵王府通报王爷!让黑甲卫全城搜捕!”
“快去!快去!多带些人!”
被惊起的客人们议论纷纷,目光齐齐落在二楼专属于临安王的雅间。
房内,
慕容琬颤着手接近墙边衣衫凌乱的少女,目光担忧:“稷儿,你……”
待门外再无试探停留的脚步声,慕容稷沉了口恶气,直接往旁边的金丝楠木衣柜走去。
“阿姐放心,我没事。”
慕容琬却没了声音。
她望着少女细白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大片咬痕和淤青,眼眸惊恐,喉咙干涩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慕容稷面容平静的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中衣和束胸带,刚准备直接换上,却还是打开了下面的抽屉,拿出药箱,向僵立原地的慕容琬走去。
“阿姐,别哭了,现在只有你能帮稷儿上药。”
慕容琬颤着手接过药箱,边被少女推向床边,边哭道:“……那个混蛋……他……他是不是……”
“没有。”慕容稷很笃定。
“……呜呜呜……怎么可能……稷儿……你……唔唔?”
捂着女子的嘴,慕容稷将对方眼泪擦干净,无奈道:“阿姐你这样哭,不是告诉外面那些人我被宇文贺欺负了吗。”
慕容琬眼泪汹涌:“可你这样……”
“他没发现。”
慕容稷认真的看着慕容琬:“他只是用内力撕开了我后背的中衣和束胸,没有看到其他地方。不然,他怎会如此轻易离开。”
慕容琬双目圆睁:“真的?”
“真的,阿姐快些上药吧,稷儿都要疼死了!”
听到少女委屈的声音,慕容琬连忙拿起药膏,看着眼前大片渗血咬痕,她越涂越生气,眼泪再次哗哗往下流。
“这个混蛋!老娘迟早要杀了他!剁碎他!凌迟他!!!”
慕容稷望着窗户方向,落在腿上的双手紧攥。
“他迟早会死……”——
翌日,虽然风云楼压住了昨晚的事情,《金陵日报》也早已将移情蛊的事情说清楚,可还是有不少流言传了起来,最严重的当属‘姐弟俩共事一夫’的流言。
气的慕容琬和慕容灼将一群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在黑甲卫的雷霆巡视下,才恢复了平静。
金陵王府,主堂。
“如今宇文贺还是下落不明,殿下确定要现在离开?”
慕容稷点头:“阿耶在黄州已经三日没消息了,本王得亲自去看看。”
金陵王:“黄州起了瘟疫,城中更是混乱,可需要本王派黑甲卫随行?”
想到宇文贺离开前警告的话,慕容稷眼眸微垂。
“多谢王爷好意,此行本王轻装出行,又有沿路官驿,不会有事。现下华夏学宫刚刚重建,各州文士繁杂,还有上庸学院的新报,八公子离不开王爷。”
金陵王也没有太过挽留,仿佛只是对小辈的担心:“既如此,那本王便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离开金陵王府,与欧阳瑾告别后。郊外凉亭,慕容稷又被慕容琬姐弟俩抱住了。
她无奈拍了拍二人后背:“又不是见不到了,你们好好待在上庸学院,我处理完黄州的事情就回来。”
“我和阿兄一起走呜呜呜!——”
慕容琬眼泪更多:“带灼弟走吧!有孟知卓和孔奇他们在,阿姐也没事……”
“不行!”慕容稷拉开两人,紧紧盯着女子,“宇文贺如今憋着火,迟迟未曾现身,若是他逼得阿姐离开了上庸学院,和亲便再无法推迟了!”
慕容灼左右看了看,握拳发誓:“阿兄放心!灼儿定会保护好阿姐!”
“乖,等阿兄回来。”
安抚好二人,慕容稷朝旁边的紫云招了招手:“我们走。”
目送两道身影逐渐远去,慕容琬和慕容灼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上马回城——
几日后。
通向黄州的官道上尘土漫漫。慕容稷和紫云日夜兼程,已是人困马乏,只能暂歇于距离黄州不到百里路程的驿道茶棚。
然而,还未坐下,便听到了一群行商打扮的人围在一起,边喝茶边议论着这几日听到的大事。
“听说亳州的事情还没审出结果,京都又出了其他事情啊!”
“可不是嘛!不知道谁把黄州的瘟疫带到了京都!听说宫里那位突然就崩逝了!连个话都没留下呢!”
“那瘟疫比黄州的还可怕,听说晏相爷都病倒了!连圣上都……京都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京都如今只有两位皇子侍候在侧,大晋怕是要乱啊!这时候,咱们这些人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
紫云看了看平静喝茶的慕容稷,低声道:“殿下,可需要……”
“不必。”
慕容稷望着不远处死气沉沉的黄州城,目光比夜色更加深沉。
“我们的目标,是后面那些人。”
紫云目光凝重:“王爷已经七日没有消息了,如今京都生乱,他们就是想让殿下分身乏术。”
慕容稷沉沉闭了闭眼,仰头饮尽粗茶,扔了几钱,便走到马厩。
“你先去沧州,务必看好王妃。”
“殿下!”紫云看着马上人,目光认真又温和,“有阿婼在,王妃不会有事。我会替殿下去黄州找到王爷。”
慕容稷倏地转头:“章落他们都没了消息,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回沧州去,等本王吩咐!”
“殿下!”紫云笑了笑,“殿下未免太小看我,哪怕没了内息,隐匿的功夫却还在。何况我吃过青玉的很多灵药,城中瘟疫于我影响不大,王爷更不会有影响。殿下放心,找到王爷踪迹,我会及时通知沧州的人来接应。”
话已至此,慕容稷只能答应:“一切小心。”
紫云点了点头,套了身不惹眼的装束,牵着驴前往黄州城。
慕容稷调转马头,往京都方向而去。
黄州距离京都不远,彻夜毫不停歇的赶路,跑死一匹马后,慕容稷终于在翌日入夜时分赶到了正阳门。
巍峨高大的城墙盘踞在眼前,城楼上火把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巡守士兵的身影投在墙砖上,如同鬼魅。
慕容稷仰起头,望着眼前紧闭的城门,调息运转,猛地大喝一声。
“开门!——”
城楼上巡守的兵卒被这突然炸响的喝声吓得一个激灵,他扶着城垛探头下望,只见一个披着斗篷风尘仆仆的消瘦身影正立在城门前,挺着身子,昂首望来。
守兵皱起眉头,厉声向下呵斥:“天京夜禁!明日再来!”
以往京都夜禁时间都是在亥时,然而近段时间翻出了亳州旧案,再加上这两日发生的重事,夜禁便提前了一个时辰。
夜禁时间,金吾卫彻夜巡查,但凡在城内出现的可疑人员,皆被关入了刑部大牢。
这种时间,守卫更不敢放人进来。
可听到下面人自报的身份,守卫慌了神,只能去禀告队长。
那领头守卫也有些为难:“京都这几日守备森严,已经抓了好些个官员。听说宫里也死了很多人,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守卫咽了咽喉咙:“那那是临安王!陛下最宠爱的皇孙!五殿下如今还是审亳州案的主审官,放他进来应该没事吧?”
“说不准,说不准啊,听说陛下也染上了瘟疫,禁军几位将军也都是世家子弟,六皇子又同朝官关系不错,万一……”
“那怎么办?外面可是临安王殿下啊!”
“别着急,让我想想……”
忽然,那领头守卫大手一拍,指着守卫道:“去!快去找今晚值守巡查的金吾卫中郎将卫大人!”
守卫也眼眸一亮,连忙跑了出去。
城外,
慕容稷直直盯视着城墙上的守卫,却没再开口。
京都如今形势,她很清楚这些人在顾虑什么。
若在平时,她大可以不顾一切的飞过城墙,直接前往皇宫。
可现在,接连赶了好几日的路,慕容稷早已疲惫不堪,她如今还能站着,全凭一口气撑着。
又等了一会儿,待城门缓缓开启,她扯开笑容,直接栽了下去。
意识消失前,她仿佛看到熟悉的青影朝她迅疾奔来。
“殿下!——”——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中秋节快乐[好运莲莲]
即将进入收尾篇章,稷儿也要掉大马了[墨镜]
第164章 好好休息 本王让你滚听不懂吗!……
慕容稷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回到了楚王府。
“殿下醒了!快去通知容管事!”
侍女碧云面色一喜,朝外面急切喊了一声,便连忙放下青瓷药碗, 疾步走进床榻, 扶着少年坐起身来。
“殿下可还觉得哪里不适?奴婢这就去叫大夫过来!”
“等等,”慕容稷拉住碧云, 缓了缓脑袋的晕眩,才开口问,“什么时辰了?”
碧云摸着少年发烫的手,面容很是担忧:“回殿下,已经酉时三刻了。”
她竟昏睡了一日!
慕容稷连忙起身:“碧云,快更衣!本王这就进宫……”
然而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就倒在了碧云怀里, 又被抱回床榻。
碧云吓的脸都白了, 紧紧将还要起身的少年按在床上:“我的殿下主子爷!您连日奔波, 身子都成什么样了!还是养好身体再进宫吧!”
慕容稷只能先躺回去, 目光却紧紧看向碧云:“宫里形势如何?太后是不是崩逝了?阿翁可是真的染上了瘟疫?”
碧云面容复杂,还未开口, 便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很快, 王府管事容方走了进来。
他摸了摸桌上药碗, 看向碧云:“再去熬一碗药来, 记住一定亲自盯着。”
“诺。”碧云连忙端着凉了的药碗退了出去。
慕容稷看着容方:“情况很不好?”
容方那张一贯刻板肃正的脸上少见地覆盖了一层浓重的晦暗。
“三日前太后忽然在通天圣堂崩逝,当夜宫里死了不少人,第二日陛下就病倒了, 两日都没有上朝。现在除了高公公和侍御史晏大人能出入紫宸殿,其余人一概见不到陛下。”
说罢,他将手中的几张拜帖递过去:“昨晚卫峯将军送殿下回来, 京中各处已然知晓,这是几位官家子弟的拜帖,现在都在外面等着要见殿下,赶也赶不走。”
慕容稷扫了一眼,没接:“他们要等,就让他们等。若是卫峯来了,让他进来。”
“诺。”
“……其他人有没有来过王府?”
仿佛没看到少年试探的目光,容方低垂着头:“只有五殿下和燕大公子派人送来的药材,说是让殿下好好在家养病。”
慕容稷:“……五皇叔这么忙?”
容方头也不抬:“亳州旧案牵扯几位朝官,五殿下和两位协查使大人正忙着查证审案,确实很忙。”
慕容稷盯着眼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忽然冷哼道:“好你个容方!竟敢协同外人欺骗本王!该当何罪!”
容方不紧不慢的跪在地上,抬起头,正色道:“奴才没有,也不敢欺瞒殿下,请殿下明鉴。”
慕容稷:“那就说实话!昨晚送本王回来的到底是谁?!”
“宫内如今是孟大将军亲领金吾卫彻夜巡查,卫峯将军和其他几位中郎将现下都在宫外协同办案。昨晚恰好是卫峯将军当值,城门守卫亲自带人前去找的卫将军。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他们过来问询。”
慕容稷看着他,没说话。
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容方看着少年,面容恭谨:“殿下,该喝药了。”
慕容稷翻了个白眼,挥挥手:“你去忙吧,让碧云侍候。”
容方缓缓起身,仔细叮嘱了碧云两句,才退了出去。
看了眼碗里黑乎乎的药,慕容稷嫌弃偏过头。
“这什么东西!哪个庸医给本王开的药?!”
碧云小心看了眼外面,凑近悄声道:“太医如今都在宫里候着,京都好些大夫也都去了晏府和各家府里。这大夫是昨晚从崔家过来的,说是只要殿下喝上两天的药,就能恢复过来。”
崔恒?
慕容稷一顿,沉了口气,捏着鼻子,还是将药喝了。
知道殿下不喜苦味,碧云接过药碗,连忙换上蜜饯。
“殿下昨晚都要吓死奴婢们了!脸色那样难看,若非那大夫用了灵药,殿下怕是得昏睡好几日呢!这几日一定要好好休息!”
慕容稷一把抓住想要起身的碧云,沉声道:“准备马车,本王要进宫。”
碧云脸色一变,‘唰’的一下跪在地上。
“殿下还是杀了奴婢吧!”
“这样吧,你扶本王出去活动活动身体,容方就算知道,也不会为难你。”
碧云俯首,声音恳切:“现在宫中戒严,谁也进不去!外面瘟疫频发,好些朝官都专门歇在了郊外庄子里,您却大老远的赶回了京都,差点染了病!奴婢求您了,殿下还是在府中好好养病吧!”
慕容稷捂着胸口,气到心悸。
“本王只是进宫去看看阿翁!本王就不信他们敢拦着!让本王进宫!——”
碧云跪过去拦着:“殿下!不可!”——
夜深。
皇宫,观云殿。
“如何了?”
扶着谢德妃坐在贵妃软榻上,月娥挥散宫侍,端过一只鎏金莲花纹掐丝珐琅铜盆,跪在女人前面,轻柔褪去眼前的金丝缀东珠云绣锦履,动作娴熟地将谢德妃那双细腻白净的足,试探着缓缓浸入恰到好处的温热水中。
“回娘娘,又杀了一个太医,紫宸殿里还是只有高公公侍候。”
“晏大人没去?”
月娥目光落在水盆,认真揉按着女子脚底穴位:“今晚没有,宫门落禁后,再无人出入。”
“听说临安王殿下回来了?怎么不见进宫?”
月娥:“昨晚回来的,说是连日奔波,感染了风寒,如今还在府养病。”
谢德妃想了想,道:“临安王殿下若是想要进宫,便让他进宫。”
“诺。”
双脚被温热适宜的水流包裹,在月娥恰到好处的按摩下,连日来堆积的压力和疲倦得到舒缓。谢德妃慵懒地靠进那华贵软垫深处,望着远处桌案上那方澄泥端砚,目光逐渐出了神。
“……好好做个太平皇帝不好吗?为何非要闹成这样?”
月娥知道谢德妃没问她,可身为世家精心调教的侍女,对主子她必须有问必答。
“太后死的蹊跷,与晏大人带回的南越圣女脱不了干系,陛下太护着他们。”
“是啊……”谢德妃沉叹一声,眼眸微阖,“陛下太护着他们了……圣女可有消息?”
月娥:“谢大人没回信。”
“呵!真是好手段啊……”
月娥专注着擦拭女人细嫩的足部。
谢德妃蓦地睁开眼:“告诉谢大人,不必顾及本宫,他们想做什么就去做!”
“诺。”
“等等!”
月娥端着水盆,恭敬回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谢德妃紧盯着月娥:“传信六皇子,这段时间让他好好待在别苑,不要生事。”
“诺。”
月娥端着水盆退了出去——
翌日大早,楚王府。
慕容稷感觉身子轻松了很多,连后背的痕迹都淡了很多。
这时,她是真的确定了,晏清根本没来看过她。若是知道这些痕迹,他哪里能忍住怒火,早就弄醒她了。
可这家伙竟然不来看她!
就算他们在金陵吵架了,这个混蛋竟然敢不来看她!!!
想到此,慕容稷火气越来越大,她在碧云的服侍下披上衣衫,大步走出房门。
碧云只得在后面追着:“殿下!殿下慢些!您身子还没好呢殿下!殿下等等奴婢啊!”
正处理府中事务的容方抬头看了眼,什么也没说,侧着头继续交代着事情。
知道府中侍者现在都听容方的,不想让她进宫。慕容稷连马厩都没去,直接走出了府门。
可她还是没能顺利离开。
望着自马车上下来的雍容女子,慕容稷不得不露出笑容。
“五皇婶?你怎么来了?”
成亲后的易若晴少了些闺阁时的稚气,多了些当家主母的端方。因着夫妻和睦,琴瑟和谐,整个人满面红光。可看到少年那刻,却仍掩不住担忧。
她大步上前,捏了捏少年消瘦的胳膊:“我昨日就想来了,可你五皇叔非说要让你好好休息,这才拖到了今日。身子如今可好些了?药可有好好喝?金陵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稷儿你可得给五皇婶好好说说……”
被女子直接拉进王府,一路嘘寒问暖,慕容稷狠狠瞪了眼不远处仍在处理王府事务的容方。
见殿下乖乖跟着回去,碧云忍不住松了口气,目光敬佩的看了眼容管事,疾步跟了上去——
又过了一日。
慕容稷身子恢复的更利索,后背的咬痕也只剩下了一层浅浅的痕迹。
她换上不打眼的月白色锦衣,从窗户飞身离开,然而刚到墙上,却听到了容方平静的声音。
“殿下,燕大公子和夫人前来拜访,请殿下赶快下来。”
慕容稷回头怒瞪:“本王今日就要进宫!谁也拦不住!”
容方镇定自若:“是关于北漠燕将军的消息。”
慕容稷恨恨咬了咬牙,飞身落下,重重踏着步子往前院走去。
“算你狠!!!”——
又是一日。
这次,慕容稷特意等到了晚上。
可绕开容方和碧云等人后,她却碰上了带着美酒前来的卫峯等官家子弟。
“殿下!许久不见!不醉不归啊!”
“金陵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宇文贺那该死的东西竟敢对殿下下手,若他敢来京都,本将军定会给殿下报仇雪恨!”
“哪里用得着卫兄!听说燕将军早在北漠叫阵了,让乌恒王现身与他一决高下!北狄那些家伙慌的不行,就等乌恒王回去了!”
……
慕容稷阴沉着脸,又被众人拥回了王府。
似是心情烦闷,众人喝了一晚的酒,直到容方出面,卫峯才带着各家公子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楚王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慕容稷忽然睁开双眼,定定望着床边背着月光的高大黑影。
“怎么?今晚不给本王下药了?”
那黑影沉叹一声,反握住少女泛凉双手,凑近的面容逐渐清晰。
赫然是几日都未曾出现过的晏清。
“殿下都知道了。”
慕容稷用力推开男人,坐起身来:“你千方百计阻挠我进宫,阿翁到底出了什么事?!”
晏清认真的看着眼前少女,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他再次凑近,将人拥入怀中,深嗅了口专属于少女的气息,在对方不断挣扎下,才慢慢将人松开。
“殿下莫急,陛下只是生了些小病,没有大碍。”
“那他怎么忽然倒下了?可是染了瘟疫?”慕容稷紧紧抓着男人。
晏清目光温和:“没有。”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又不让我进宫……”
“明日殿下可以进宫。”
“什么?!”慕容稷真的疑惑了,“你确定明日没人拦我?”
晏清:“殿下别怪容管事,那都是陛下的意思。明日巳时,陛下在紫宸殿等着殿下。”
慕容稷看着男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忽然,她重新躺回床榻,背对着外面,声音沉闷。
“本王知道了,滚吧。”
“……殿下,您的伤口……”
“本王让你滚听不懂吗!滚啊!!!——”
望着床上蜷缩的清瘦身躯,晏清眼眸沉暗,最后还是站了起来。
“殿下好好休息。”
然而刚到窗边,却听到后面传来少女沉冷到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
“晏大人,日后莫要晚上来了,若是让其他人看见,本王不好解释。”
晏清喉咙干涩,指尖深深嵌入血肉,最后又艰难松开。
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好。”
第165章 狗屁长生 ……好好地……恨我罢…………
翌日, 天色黑压压的,风雨欲来。
慕容稷顺利进宫,在禁军严密护送下, 她终于到了紫宸殿。
望着殿外肃穆的神羽卫, 她心头一沉,疾步走入殿内。
霎时, 一股浓重的枯涩药气迅速将她包裹。
“阿翁……”
慕容稷只轻轻叫了一声,便看到了高公公和蔼又疲惫的面容,手中还端着一碗没有动过的汤药。
“小殿下,陛下正等您呢。”
微微颔首,慕容稷错身走入内殿,望着素纱帷幕内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的身影,眼眸难以抑制的剧颤了一下。
“阿翁, 稷儿回来了。”
像是听到了召唤, 纱帐里那静默如枯木的身影极其缓慢的动了一下, 一道嘶哑干裂到几乎难以辨别的微弱气声传了出来。
“……来, 到朕这里来……”
慕容稷脚步沉重,掀开素纱, 跪坐在床榻旁, 紧紧握住了露在锦衾外的那只枯瘦、褶皱遍布却尚存一丝温热的大手。
“阿翁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他们侍候不周?还是有人故意毒害阿翁?”
上次昭明帝虽也病了, 可那时帝王威势犹在, 还有足够的力气骂她吼她,乱扔东西。可现在,那曾经高大威严如擎天巨岳的身影, 眼下却如同一个行将朽木的普通老者,面颊瘦削,灰暗的眉宇间凝固着化不开的沉沉死气, 曾经锐利的目光,也变得混浊黯淡,被她握在手里的手指还在轻微的颤抖。
明明还不到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容稷猛地扭头:“太医呢?太医监那群人都死光了吗!”
高公公没说太医被砍的只剩下最后一两个,只苦着一张老脸,端着药碗,再一次躬身凑近床榻。
“主子,小殿下已经来了,您还是将药喝了吧。”
昭明帝挥挥手:“朕……朕没病,你出去……”
高公公早已习惯,今日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苦口婆心反复哀求,而是将药碗直接塞给少年,从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被迫拿着药碗的慕容稷:“……”
她也没劝人喝过药啊!
想着,她直接将药碗放在一旁:“阿翁说没病就没病,那阿翁告诉稷儿,您这副样子,是不是被人下毒了?!”
昭明帝的目光从少年进来后就没离开过对方的脸,他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人,仿佛跨越岁月长河,看到了另一张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熟悉面容,浑浊枯黄的眼中逐渐涌上了湿意。
“……阿芫……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
早知道她和故去的青乐公主有些相似,慕容稷平静握住昭明帝颤抖的手,亲昵的蹭了蹭自己的脸,目光柔和亲切,没有再唤阿翁。
“是我,发生什么事了?”
昭明帝嘴唇颤抖,声音更加嘶哑:“……阿兄对不住你,都是阿兄的错……阿兄不该放你去和亲的……落在他们手中,你一定很疼吧……阿兄知道你很想阿兄,可是阿兄现在还不能和你走!那个老妖婆……那个老妖婆已经死了!那些人……那些人阿兄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都该死!他们都该死啊!!!”
那双苍老混浊的目光中陡然爆发出强烈的恨意,让慕容稷心神一震,连忙将人安抚着按回在床榻。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阿兄先躺下。”
回头对上高公公悲戚的目光,慕容稷沉了口气,一边拍着床上人的胸口,一边放柔了声音。
“阿芫知道阿兄对阿芫最好了,可是现在阿兄太虚弱了,这样的阿兄还怎么给阿芫报仇呢?阿兄要多喝药多吃饭,才能恢复好身体。只要阿兄强大了,阿芫就什么也不怕!”
昭明帝看着她,目光怔怔:“……吃饭……喝药……对……朕要养好身体,养好身体才能杀了他们!药呢!拿药来!”
高公公连忙拿过药碗,用小银勺舀起乌黑的药汁凑过去,却被昭明帝一把夺过手中药碗,几大口便将一整碗浓稠如墨的药汁吞了下去。
药中有安神作用,很快,昭明帝呼吸平稳,沉沉睡了过去。
看着高公公将人安置好,二人悄然退出内殿。
不等慕容稷询问,高公公便拿出了一个染血的密信。
“五殿下在亳州不止找到了当年旧案的证据。”
慕容稷知道世家在亳州隐藏着重要的秘密,可她当时在金陵并未接到其他消息,就连金陵王拿到的也只是关于堤坝被炸毁的证据。慕容稷以为那些秘密已经被世家销毁,却没想到……
五皇叔还是找到了。
慕容稷很快就扫完了,可她还是又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睁大双眼,又看了几遍。
高公公静静站在一旁,苍老的眼眸里溢满泪水。
良久,密信在少年手中化为齑粉,飘然散去。
慕容稷僵硬转头,紧紧望向沉寂的内殿,嘴唇艰难开合:“……为什么……他们怎么敢……”
高公公重重抹了把眼泪:“太祖皇帝乃天命之人,血脉承继云海神岛,尊贵无双。他们以为用皇室神脉,再加上圣女蛊术,就可以成功炼制出传说中长生不老的仙蛊,好让太后和……”
“放他娘的狗屁长生!!!——他们就是要用别人的命!别人的血!去填充他们永不满足的野心!他们就是想要控制所有人!他们就是想要一个满是傀儡的大晋!”
慕容稷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红着双眼失控地扫视四周,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竟没有一个可以供她发泄的物件。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昭明帝的枯槁癫狂,也明白了太后为何会忽然崩逝。
被高公公扶起身来,慕容稷重重闭了闭眼,愤怒压抑到极致反而诡异的平静下来。
“此事还有谁知道?”
知道殿下问的什么,高公公回道:“只有五殿下和晏大人。可宫里死的人太多了,他们一直在找圣女的藏身之处,怕是很快就会有动作。”
慕容稷:“我知道了。”
“殿下!”高公公望着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身影,目光期待,“陛下很想见您。”
慕容稷:“好好照顾阿翁喝药,本王明日再来。”
说罢,径直往殿外走去。身后传来高公公响亮的应声。
从紫宸殿出来,慕容稷就看到了巡查的金吾卫。
扫过孟津那张严肃的面容,她大步走进。
“参见临安王殿下!”所有金吾卫躬身行礼。
“都起来吧。”慕容稷面容平静,抬头看向不苟言笑的孟津,“孟大将军亲自带队巡查,这几日宫内可还安宁?”
孟津:“回殿下,宫内一切如常,并无异状。”
慕容稷:“本王听闻太后崩逝,连夜赶回,阿翁忧伤过度,卧病在床。如今宫里想必还是德妃娘娘暂代诸事,不知太后停殡何处?”
“回殿下,按规制太后娘娘凤体自当停殓于兴庆宫正殿,然,德妃娘娘深知太后娘娘生前最是清静礼佛,因此还是设在了通天圣堂。”
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孟津接着道:“德妃娘娘吩咐了,殡礼皆循太后娘娘生前言嘱,从简办理。陵墓修好期间,除兰善寺主持及三十六位高功大德昼夜诵经作法事之外,其余各宫娘娘、朝官命妇、宗室亲眷等欲为太后娘娘尽一番哀思者,只需于各自宫中诚心抄录佛经送至圣堂即可。”
慕容稷看着他,良久未语。
孟津垂首正立,目光望着地面。
忽然,慕容稷笑了一声:“在自家抄写佛经,哪有去太后娘娘灵前,虔诚跪拜供奉来得心诚?本王闲来无事,今日便亲自去为太后娘娘守灵!”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径直越过金吾卫往通天圣堂方向大步走去。
金吾卫面色焦急:“将军!娘娘下令不准其他人接近圣堂,可要拦着?”
孟津抬手制止,面甲下那双眼睛波澜不惊:“娘娘也吩咐过,无需阻拦临安王殿下。接着巡查。”
几个金吾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跟着孟统领走了相反的方向——
通天圣堂外,禁军重重把守。
明明还是白日,这里却沉寂的如同一座死塔,丝毫不像为堂堂太后停殡的地方。
慕容稷抬头看了看塔上森严厚重的纯白色巨大挽幔,毫不犹豫的,大步走进。
门口禁军:“德妃娘娘有令,不准任何人进入。”
慕容稷冷冷的看着二人:“放肆!本王前来圣堂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还不滚开!”
禁军守卫毫不动摇:“没有娘娘亲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殿下请回。”
“你们……”
“可是临安王殿下?”
忽然,自圣堂内传出一道清润如玉的嗓音。
两个守卫刚侧过身,殿门便被缓缓打开,露出了崔恒修长挺拔的身影。
青年目光恭谨的落在地面:“殿下既想为太后娘娘诚心抄写佛经,那便进来吧。”
慕容稷看了男人一眼,跟着大步走进。
殿门缓缓关合。
门外两个禁军守卫对视一眼:“快去通禀德妃娘娘。”
殿内,
大殿中心那座高大的纯金彩塑佛像依旧悲悯地俯视着众生,佛像两侧端坐着数十名兰善寺僧人,眼眸低垂紧闭,无声诵读着佛经。
崔恒接着跪在佛前,似是在虔诚的祷告着什么。
慕容稷环视一周,抬头往上:“太后娘娘可是还停在九层圣堂?”
崔恒没有说话。
慕容稷也没理会他,直接往楼上走去,然而刚到楼梯处,便被一个太监拦住了。
“殿下止步。”
慕容稷挑眉:“本王只是想上去好好看看太后,怎么?你还想对本王动手不成?”
那太监鹰鼻深目,颧骨高耸,太阳穴鼓胀,赫然是一位内家绝顶高手。听到临安王故意挑衅的话,他双手笼袖,微微垂着眼睑,脚下稳如磐石。
“不敢。只是太后娘娘向来不喜外人打扰,殿下若是有心,在这里抄写即可。”
慕容稷看着他:“本王若是非要上去呢?”
那太监没说话,身子岿然不动。
慕容稷刚要动手,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
“殿下,太后已经归天了。”
慕容稷没有回头:“松手。”
崔恒:“太后已经归天,事情到此为止吧。”
慕容稷倏地盯紧男人面容:“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却任由他们做那些事情!崔恒!你还是本王认识的那个崔恒吗?!”
崔恒缓缓松开少年手腕,平静垂眸,望着少年略显苍白的嘴唇。
“殿下既非诚心抄写佛经,还是走吧。”
大闹圣堂的计划落空,慕容稷不再停留,狠狠撞开对方,大步离开。
待少年离开,崔恒才抬起眼眸,认真望着那清瘦的背影,眸中是一种平静到近乎死寂的荒芜。
“……好好地……恨我罢……”
第166章 居心叵测 都给本王滚出去!——……
皇城之内, 阴云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后骤然崩逝,昭明帝又病卧紫宸殿, 如今除了皇帝私卫神羽卫, 宫内金吾卫以及大半精锐禁军都已听命于谢德妃,将整个皇宫守的密不透风。
严令之下, 禁军看守,后宫各位娘娘,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眨眼,就换了皇帝。
尤其是手握兵权的齐王之母——沈良妃。
她被困临湖殿已经整整六日了,送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毫无音讯。更无法知道外面形势如何, 陛下身体如何, 齐王何时归来。
此时的沈良妃如同困兽一般, 却只能在临湖殿内焦躁踱步。
“不行!本宫绝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雀儿!——”
雀儿连忙走入内殿:“娘娘。”
“更衣!无论如何,本宫今日都要见到陛下!”
雀儿只好为沈良妃更衣, 面容却愈发不安。
“娘娘, 外面那些人根本油盐不进!若是他们得了德妃的密令, 直接对娘娘动手该怎么办啊?”
“他们敢!”沈良妃柳眉倒竖, “本宫乃天子亲封!一品宫妃!他们哪怕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对本宫动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监禁而已, 比现在差不到哪去!”
“就算是死!本宫也要见到德妃那个贱人!”
见沈良妃气势凛然,毫不退缩,雀儿也挺直了身子, 准备死死的拦住那些禁军,让娘娘好方便离开。
然而,二人刚走到殿门口,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稷儿?!”
“殿下!!!”
见少年轻而易举的从几个禁军之间大步穿过,沈良妃美目圆睁:“你怎么……”
“好久不见良妃娘娘,稷儿特意来蹭个饭吃,娘娘不介意吧?”
沈良妃心情激动,连忙拉着少年往进走:“不介意不介意!快进来坐!”
“雀儿!快去准备膳食!”
雀儿更是喜极而泣,闻言,激动的应了一声,便往后殿的小厨房跑去。
殿内,
甚至还没坐下,沈良妃便问了一堆外面的事情。
慕容稷喝了杯茶,挑了些能说的说了,对昭明帝,她想了想,只说昭明帝正在喝药,让沈良妃不要担心。
外面禁军一日不撤,便说明陛下情况一日未见好,沈良妃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看了眼殿外面来回走动实则就是在监视她的宫侍,几乎是半拖半拽着慕容稷避到内间更深的暖阁之中,悄声询问。
“稷儿,你如实告诉本宫,你三皇叔可有消息?”
这也是慕容稷此次来临湖殿的重要原因。
从晏清以往的言行来看,三皇叔和五皇叔定会遭遇不测。此时三皇叔若是着急赶回京都,一路上定会危险重重。
她认真望着沈良妃:“娘娘别急,三皇叔那边稷儿会设法联络、策应周全。这段时间,娘娘就好好待在临湖殿,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
“可陛下……”
“阿翁不会出事,”慕容稷笃定道,“世家最重礼法,只要阿翁还在,朝堂清流撑着,就不会有大事。”
少年从容自若的镇定模样总算让沈良妃少了些焦躁不安,她紧握着对方的手,连连点头。
“好,好,本宫就好好的待在临湖殿,就当是……静心修养……”
很快,雀儿便带着宫侍端来了膳食。
慕容稷又说了些在金陵时的趣事,终于将沈良妃逗的露出了笑颜。
到申时初,慕容稷离开皇宫,谢德妃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那些禁军,也只是恭敬的目送她离开,没有半分阻拦。
坐上回府马车,她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
如今形势,比她想象的更加严峻。
若非世家看重礼法纲常,树了上庸学院那么一座圣贤礼学大牌坊,六皇子和谢德妃怕是早就率金吾卫和那些禁军直接逼宫了。
现在昭明帝养病紫宸殿,不准任何人打扰,就是防着谢德妃。可若时间一久,昭明帝那边还没消息,谢德妃依旧能以治病之名带人冲进紫宸殿。这也是晏清他们今日让她进宫的原因。
可如今京都禁军大多都在世家手里,阿翁若再不清醒,其余禁军趋炎附势,难以被五皇叔所用。晏相病重后,大多官员也都在沉默观望。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打破现在的僵持局面。
她,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观云殿,
“听清楚了?”
茜色鲛绡纱帘外,战战兢兢的跪着一个普通宫侍,听到里面传来女人慵懒的声音,她连忙点头,恭敬极了。
“回德妃娘娘!奴婢听得一清二楚!临安王殿下让良妃娘娘在临湖殿好好修养,说陛下一定没事,他也会尽快联系齐王殿下回来的!”
说到这儿,那宫侍犹豫的抬起头,试探道:“娘娘,可需要奴婢们提前动手?”
“动什么手?”
内殿的声音忽然冷下了下去,宫侍连忙叩首:“奴婢知错!奴婢该死!!奴婢胡说八道!请娘娘恕罪!”
帘内只有轻缓敲击身体的闷声,一下一下的,却仿佛重锤,击打在宫侍的心头,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却只能任由汗水落下,不敢有丝毫其他动作。
良久,里面才传出女人淡淡的声音。
“回去继续做你的事。”
“诺!”那宫侍如蒙大赦,重重又磕了两个响头,连忙退了出去。
内殿,
谢德妃躺在贵妃榻上,眼眸微阖:“你说,陛下是真的没事?还是他们装的没事?”
月娥不轻不重的敲着女人的小腿,目光也跟着手指来回落下。
“回娘娘,或许,都有可能。”
谢德妃睁开双眼:“仔细说说。”
月娥:“亳州秘事被发现,陛下用了所有暗桩,利用圣女毒蛊让太后变成那副模样,最后却将自己关在紫宸殿称病不出。被荣妃的秘药影响,陛下身体已然不好,急怒攻心之下,病重确有可能。但是……”
“接着说。”谢德妃紧紧看着月娥。
月娥面无表情:“晏大人带回圣女,陛下又是神脉之身,倘若蛊术于陛下有利,那这一切,都是为了故意做局引娘娘出手,光明正大削减世家之力,那我们便得不偿失了。”
心底最担心的事情被月娥说出来,谢德妃重重的沉了口气,坐起身来。
“中令大人那边如何?”
月娥:“还是很不好,若没有仙蛊,怕是撑不了多久。”
谢德妃:“圣女……晏清……临安王可回去了?”
“已经离宫,晏大人也到了楚王府。”
谢德妃伸出僵硬的手臂,再次躺回去。
“很好,派人看仔细了,千万……别让人为难他。”
“诺。”——
楚王府,
看到出现在主堂的男人,慕容稷转身就走。
“殿下留步!”
慕容稷手臂猛地一扬,挣脱了对方伸来试图抓住她衣袖的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寒冰与不耐。
“本王说的话,晏大人莫非忘了?”
晏清收回手,姿态依旧沉稳,目光缓缓扫过门口侍立的王府长史容方和其他几位侍从。
容方会意,连忙带着几个侍者走了出去,贴心的将房门带上。
待人都离开,晏清才放轻了声音:“殿下……此时是白日。”
慕容稷冷笑着看着他:“这就是你想说的?”
“不,”晏清目光温和的落在对方身上,“臣想说的是,殿下最好莫要再与世家子弟来往了,尤其是崔恒。”
“怎么?晏大人管得这么宽?”
“非也,只是陛下有令,怕殿下行事无端,扰乱世家亲事。”
崔恒和卢宁珂的亲事慕容稷早就听说了,她对崔恒虽心有不甘,却也已经放下。可现在又被这人再提起,不管是不是做戏,她都很烦闷。
“本王堂堂大晋临安王!还不至于强人所难!回去告诉阿翁,本王过些时日,就与玉青落成婚!刚好也为阿翁冲冲喜!”
晏清眼眸微凝:“玉小姐如今还在华夏学宫,尚未结业。”
“那又如何!成亲之后,本王同她一起回金陵继续学业就是!”
晏清定定的看着眼前少女,良久,缓缓道:“殿下能如此想,陛下定会很高兴。待齐王殿下回来,再择吉日,行大婚之仪。”
慕容稷倏地望进男人漆黑双目:“三皇叔什么时候回来?”
“亳州旧案已审结,或许,就在这几日了。希望殿下勿要再生事端,以免陛下用药疗伤之余还要分心顾及殿下。”
“你!”慕容稷压下心底愤怒,死死地盯视着男人,“晏大人不愧是阿翁如今身边的红人,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殿下明白就好。”
“站住!”慕容稷看着男人背影,沉声道:“圣女在哪?”
“这不是殿下该知道的事情。”
说罢,便大步离开。
慕容稷火气翻涌,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摔了出去,恰好砸在男人脚边,碎片茶渍划过男人纤尘不染的袍角上,落下脏污。
晏清的脚步仅仅是极其细微地凝滞了一瞬,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狼藉,很快离开王府。
在外面一众惊异视线下,慕容稷黑沉着脸,往后院走去。
容方紧紧跟上:“殿下,可要正常准备大婚之礼?”
“废话!”
容方停下脚步,看着殿下愤怒面容,颇为不解。
不是计划假意吵架吗?这怎么还真的生气了?
房内,慕容稷将能摔的东西都重重的摔了一遍,才将心底的火气发了一些。
从晏清在金陵非要带圣女回来,她就有了些猜测。到现在,他竟然不顾当年最开始的想法帮三皇叔冒险回京都,她就确定了一件事。
他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在晏清的心里,他记忆里的那些将死之人,已然无法修改命运,无论中间发生什么,最后还是会死。
所以,他才会将圣女带回京都……
望着逐渐昏暗的天际,晏清的心越来越平静。
前世没有他的插手,慕容稷与世家关系还算和谐,以至于几位皇子接连丧命后,才会被世家当做傀儡推上帝位,用自己来搅动朝局。
被谁所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生他依旧会死。
而慕容稷,却因为与崔恒的关系,被世家那些人极度厌恶。权衡之下,世家便会选择荣妃腹中未出生的皇子作为下一任皇帝,真正把控整个大晋。
他不敢再赌,也不能再赌了——
几日后,亳州旧案已定,京都数名官员接连下了大狱,只待秋后问斩。
亳州大水致使数万百姓流亡,起因只为世家阻止新政,此案一定,百姓议论纷纷,世家声名受累。然,京都瘟疫又因世家极力派人救治,而逐渐缓解,甚至连晏相都恢复了些,一时之间,竟抵了些亳州旧案的污声。
清流派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直到,齐王殿下意外坠崖而死的消息传回。
京都霎时哗然!
皇宫,紫宸殿。
刚恢复了些的昭明帝闻此重事,‘噗’的喷出一口黑血,又倒了下去。
“都给本王滚出去!——”
将殿内宫侍喝出,慕容稷趴在床榻,迅速塞了颗灵药,惊怒回头:“还不快请神医过来!”
高公公面色惊惶,闻言,连忙跑了出去,因为着急,还在地上摔了一跤。
被喝出紫宸殿的几个宫侍望着迅速戒严的紫宸殿,面面相觑,很快便消失在回廊深处——
观云殿,
“再说一遍。”谢德妃的声音竭力想保持平稳,却仍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音。
那几个刚刚逃离紫宸殿的宫侍跪伏在她脚下,头埋得极低,声音却依旧因目睹了骇人情景而透着激动的战栗。
“回娘娘,奴婢们都看见了!忽然听到齐王坠崖的消息,陛下急的都吐血了!还都是黑血,里面还有虫子在动呢!”
谢德妃克制着情绪,紧盯着他们:“临安王什么反应?”
“临安王殿下很生气,却不惊讶,像是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高公公也是一样,若非要去请神医,奴婢们怕是难逃一死啊!娘娘您可一定要救救奴婢们!”
“放心,只要真心为本宫做事,本宫都会护着。”
谢德妃招了招手:“月娥。”
月娥缓步走进:“娘娘。”
谢德妃露出笑容:“给他们些轻松的差事,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诺。”
那几个宫侍面露喜色,跟着月娥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便传来几道短促又沉闷的响动声,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慕容瞻早已习惯,他看着极力掩饰着兴奋的女人,慢慢走出,挤出笑容:“母妃,是时候该去看父皇了吧。”
谢德妃端庄的脚步已经有些许凌乱,她理了理衣衫,露出恰到好处的悲色。
“可惜啊,陛下等了那么久,却等到了齐王的死讯。为了陛下身体着想,我们也该去趟紫宸殿了。”
慕容瞻跟着走出大殿:“只是紫宸殿还有神羽卫守着,慕容稷也在里面。”
谢德妃目光直视前方:“正好!临安王殿下明知陛下身体未愈,竟还将齐王一事故意告知陛下,居心叵测!天理难容!”
望着门外黑压压的禁军,慕容瞻胸腔涌出无限情绪,可在看到前面穿着华贵的谢德妃时,他面上的激动顿时消减了很多。
“母妃,您……受累了。”
谢德妃没有回头:“瞻儿,你要记着,你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如何走的。”
慕容瞻扫过那些垂首恭敬的禁军,望着前方幽长的宫道,不知为何,忽然诡异的平静了下去。
“瞻儿知道。”
第167章 其罪当诛 去死吧!——
夜色深沉。
紫宸殿外, 火把连天,映照着密密麻麻、铁甲森然的禁军阵列。他们沉默地矗立在寒夜中,蓄势待发, 只待指令便能将眼前这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庄重大殿彻底吞噬。
大殿门前, 神羽卫统领陆执如山般屹立,宽刃长剑已然出鞘。他身后, 是同样面沉似水、寸步不让的数名神羽卫。
虽然神羽卫乃是皇帝直属的私兵,个个身经百战,武艺超凡,可他们大多都分散在各州郡负责侦缉,此时拱卫在紫宸殿的,仅有三千之数。面对殿外数万禁军虎视眈眈,还有宫廷内千余金吾卫, 他们显得势弱了许多。
金吾卫大将军孟津大步走出:“陆统领, 德妃娘娘与六殿下忧心陛下龙体, 特来探视。你带着神羽卫在此阻拦, 是何用意?”
陆执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黑压压的军阵, 最后钉在孟津脸上, 声音冷硬。
“未奉陛下明旨, 无端率数万兵马围困帝宫。你们是想公然造反吗?!”
“造反?”谢德妃自禁军阵列后款步上前, 面容在摇曳火光下显得平静优雅,眼底却一片凉薄,“陆统领言重了。只是陛下久未临朝, 本宫与六殿下,还有满朝文武,都在忧心陛下圣躬。今日听闻陛下被临安王带来的消息气急攻心, 竟至吐了血。本宫心头实在难安,这才带些护驾的亲随,前来看个究竟,也好安心些。”
“陛下龙体无碍!”陆执寸步不让,剑身横亘,“请娘娘与殿下即刻回宫!”
“放肆!”慕容瞻踏前一步,脸上写满不耐与戾气,“陆执!你胆敢阻挡本宫和母妃探视父皇!莫非已被那慕容稷收买,意欲隔绝内外!谋夺帝位!来人!——”
“末将在!”孟津与几名禁军将领齐声应诺。
“拿下逆贼陆执!”慕容瞻厉声喝道。
“其余人等,随本宫入殿!护驾!!”
“遵命!——”
殿外吼声如雷,肃杀之气瞬间弥漫。金吾卫的精锐与数名骁勇的禁军悍卒率先扑上,刀光剑影,气势凌厉。
陆执面沉如水,眼中毫无惧色,利剑振臂一挥,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神羽卫刀剑齐齐拔出,奋力冲杀。
就在双方厮杀时,谢德妃在几名心腹禁军的贴身护卫下,已进入紫宸殿。
慕容瞻紧随其后,看到殿内出现的人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荣……荣妃?!……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德妃目光如电,扫过慕容瞻,随后走向捧着高隆小腹、面色惊惶的荣妃:“荣妃妹妹不在仙居殿静心安养,怎么来了紫宸殿?”
荣妃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沿着鬓角渗出。
她不过是午后例行在仙居殿附近花池散步,竟被几名突然出现的神羽卫不由分说,硬是‘请’到了紫宸殿。那时昭明帝红光满面,丝毫不像外面传得病重模样,她还暗自欣喜,想要借腹中骨肉重获恩宠。谁料转眼陛下就被齐王坠崖而死的消息气的吐了血。
此刻,听着外面令人心惊肉跳的兵刃撞击和惨叫声,她只觉腹中阵阵发紧,嘴唇哆嗦着回答:“臣……臣妾……是……是陛下思念龙嗣……召臣妾过来……”
谢德妃冷笑一声,步步逼近,“陛下病重多日,连本宫都无缘得见一面,妹妹倒是圣眷未衰、福泽深厚啊。”
望着女人忽然抬起的手,荣妃惊骇后退:“救我!——”
“母妃不要!”慕容瞻心头一颤,想冲上去阻拦却已然不及。
眼看身体笨重的荣妃就要被这一掌生生掴倒在地,一道绯红的身影从内殿迅疾而出,一把将人撑住,推进内殿。
见状,慕容瞻陡然松了口气。
谢德妃缓缓收回落空的手掌,目光冰冷:“临安王。”
慕容稷目光穿透殿门缝隙,扫视着外面血肉横飞的激战,面沉如水:“德妃娘娘和小皇叔这是准备逼宫吗?”
慕容瞻大步上前:“放肆!分明是你蓄意谋害父皇!本宫与母妃是忧心父皇安危,特来护驾!还不速速让开!”
“护驾?”慕容稷像听到天大笑话,嘴角勾起满满的讽刺,“带着数万禁军来‘护驾’?还妄图残害龙嗣!我看你们就是想造反!来人——”
“臣在!”数名神羽卫齐齐出现,面容肃杀。
“进内殿者!以谋反罪处!杀无赦!”
“诺!——”
很快,神羽卫几人挡在临安王前面,将内殿守的密不透风。
谢德妃望着那丝毫不退的少年,忽然笑了。
“临安王,莫不是在等五皇子和晏大人?”
慕容稷没有说话,只沉沉的看着她。
谢德妃面容悠闲:“齐王意外坠崖,晏大人前去寻人,路途遥远,恐怕难以回来。至于五皇子,就算他能说动京郊大营的几位将军,然,整个皇宫都在禁军的掌控,待他们反应过来,事情已成定局。”
慕容瞻看着少年:“听话让开,待本宫继位,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慕容稷:“阿翁从无旨意传位于你!你们这般行径,是想弑君篡位吗?”
慕容瞻:“父皇病重,亲口传位于我。遗诏在此,何来弑君篡位之说?”
看到男人手中诏书,慕容稷冷笑。
“祖宗规制,传位诏书必须由三位顾命重臣见证。中书舍人亲自执笔起诏,魏侍中当场监察验看,由掌玺太监高公公盖印宣读方算生效。尔等竟敢伪造诏书!身为尊崇礼法的世家贵胄,却行弑君篡位的禽兽之举!狼子野心!其罪当诛!”
“谁说本宫的诏书是假的?”
谢德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随着她话音一落,殿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名穿着不同品级官袍、面色各异的大臣被禁军半推半搡地押了进来。
有的满面红光,有的脸色灰败。其中一位须发皆白、位列前排的红袍老臣,目光扫过谢德妃母子那倨傲的神情,再看向临安王身后的紫宸内殿深处,浑浊的老眼里陡然爆发出决绝的悲愤光芒。
“奸妃乱臣!祸乱朝纲!老夫堂堂大晋之臣,耻与尔等为伍!陛下!老臣无能护主,这就来向您请罪了!”
话音未落,这位老臣猛然拧身,直接撞向身后一个禁军的锋利长剑。
‘噗嗤!’寒刃透胸而入,鲜血泉涌般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
“别——”慕容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睫剧颤。
谢德妃嫌恶地瞥了一眼那倒在血泊中的尸骸,挥挥手:“拖出去!”
那禁军提着人就退了出去。
这一下如同冷水泼头,其余大臣汗如雨下,不觉都垂下了头。
谢德妃仿若未觉,一个一个的说出了几人官职。其中没有一个世家子弟,要么攀附于世家,要么胆小怯懦。
慕容稷看着其中一人,平静道:“连大人身负户部要职,当真要同他们此大逆不道之事?”
连侍郎身体猛地一抖,头垂的更低了,声若蚊蝇:“陛下病重,我等……我等皆是按陛下之令审核传位诏书……传位于六皇子……”
“一派胡言!”慕容稷的声音陡然拔高,冷冷的看着几人,“阿翁从未病重,何来传位诏书?尔等矫诏欺君,附逆谋反!一律当诛!”
慕容瞻冷笑一声,抽刀上前:“少废话!来人!将这谋害父皇的逆贼拿下!”
禁军闻令暴起前冲。然而,就在他们一拥而上时,内殿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朕看你们谁敢!!!——”
霎时,殿内一阵死寂。
那些大臣豁然抬头,不可思议的望着内殿方向。
那里,明黄的帘幕掀开,昭明帝被荣妃和高公公扶着走出,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只见昭明帝面容苍白,却精神瞿铄,哪里像一个病重之人的模样。
望着昭明帝那如常威严的怒容,几个大臣惶急跪地,连连告罪讨饶。
昭明帝冷冷的扫过地上跪伏颤抖的官员,最后,落在同样脸色剧变的谢德妃与六皇子身上。
“朕的……好妃子!……好儿子!……真是……手段通天啊!!”
谢德妃回过神来,握紧六皇子颤抖的手,厉声喝道:“动手!一个不留!”
说着,便扯着六皇子往外退去。
冲进殿内的禁军和金吾卫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已然做绝,若不能成事,等待他们的只有抄家灭族的死路,顿时也被绝望激发出最后的凶性,疯狂地扑向昭明帝方向。
慕容稷与几名神羽卫死死护在昭明帝身前,且战且退。
很快,外面传来数道锐利刺耳的破空声!
打杀声逐渐减少,紧接着传来慕容浚和晏清的厉喝声。
“西北军奉诏勤王!!!京郊大营将士在此——!逆贼已被围困!速速弃械投降!可免死罪!!!——”
慕容瞻怒喝:“不准退!退了就是死!都给本宫杀!”
内殿本就没多少禁军,卫峯带着宫外的金吾卫冲进来后,与神羽卫配合杀敌,很快,便将殿内清理干净。
慕容稷扶着昭明帝缓缓走出,望向那些明显有些犹豫的禁军。
“陛下有令!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诛九族!——”
看到殿门处熟悉威严的昭明帝,看着周围密密麻麻、刀枪如林的勤王大军,众人身心已被击溃,接连扔下兵器,跪伏在地。
失去了军士拱卫,孟津和那几个禁军统领很快被按倒在地,狼狈的拖了下去。
谢德妃和慕容瞻也被神羽卫围住。
昭明帝扫过众人,转身回殿。
“将这逆子逆妇!给朕拖进殿来!”——
殿内燃起的烛火摇曳,却驱散不了那浓重的血腥味。
几个参与矫诏的大臣如同烂泥般被神羽卫拖走。谢德妃和慕容瞻被强压着跪倒在地。晏清、慕容浚、卫峯分立两侧。
慕容稷紧站在昭明帝身侧,感受到对方龙袍下正剧烈颤抖的手指,立刻踏前一步,厉声喝道。
“说!此次谋划篡位!除了你们!还有谁参与其中?!”
昭明帝身体一抖,侧目看了一眼身边少年,没有开口。
垂首侍立在旁的高公公小心凑近,悄悄给陛下递了个东西。
谢德妃仿佛早已耗尽了力气,颓然跪坐,目光低垂:“……成王败寇,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慕容瞻怔怔望着地面,仿佛还没从巨大的落差中反应过来。
下一瞬,一个熟悉的东西重重的砸到了脸上,伴随着昭明帝的厉声。
“连传位诏书都敢伪造!你们好大的胆子!!说!是不是崔良裕那老匹夫授意起草的?!”
谢德妃抬起头,讽刺道:“太后崩逝,崔中令痛彻心扉,早已病卧榻前,闭门谢客,不理朝事。陛下,泼脏水也要泼准地方!”
“放肆!”昭明帝拍案怒起,指着下面两人,“你个贱妇!带人谋反,已是死罪!此时胆敢放肆污蔑于朕!来人!”
神羽卫:“臣在!”
“带她下去!严加审问!”
“诺!”
然而,还不等神羽卫接近,谢德妃就奋力站了起来,毫不畏惧的盯视着昭明帝。
“慕容峥!当年若非太后心慈!将你这个贱婢之子养在膝下!你何德何能坐上这张龙椅?!坐稳了位置竟恩将仇报!用那肮脏的蛊毒折磨死太后!若非我谢家世代劳苦功高!你岂能高枕无忧这些年!!!——”
“放肆!放肆!给朕拖出去!”昭明帝气得浑身发抖。
即便被神羽卫压住,谢德妃还是抬起了头,她看了眼旁边的少年,忽然诡异的大笑起来。
“你口口声声说爱萧皇后,最后还不是任由她被我毒杀!就连楚王也……呃……”
一道雪亮的刀光乍现,瞬间洞穿了谢德妃的胸膛,将那未完的话硬生生堵截在了喉管深处。滚烫的鲜血喷射而出,迅速染红了华丽的织金宫服。
“母妃!!!——”慕容瞻扑过去接住谢德妃栽倒的身体,双手鲜血淋漓。
陆执收刀归鞘,利落跪地:“臣斗胆私自动手,请陛下降罪。”
昭明帝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如纸,艰难地喘息了几口,才抬手挥了挥。
“贱妇自取灭亡,朕恕你无罪。稷儿……”
慕容稷从谢德妃诡异的目光中回过神来,走上前去:“阿翁。”
昭明帝紧紧握住少年的手:“朕已让神羽卫去黄州找你阿耶了,放心,他不会有事,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不知道是在对慕容稷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慕容稷只点了点头。
昭明帝揉着额头,示意其他人退下,又朝五皇子招了招手:“浚儿,你来。”
慕容浚恭敬上前:“父皇。”
昭明帝温和的看着他:“你此次护驾有功,朕心甚慰……”
就在昭明帝说话的同时,异变陡生!
谁都没想到,正被神羽卫押着离开的慕容瞻,竟忽然回头,压下的手腕迅疾一甩。
“去死吧!——”
数道细微的破空尖啸响起,几点乌黑的寒光从他袖底激射而出,往昭明帝方向而去。
“护驾!护驾!”
“陛下小心!”
“殿下!快让开!”
几声惊骇欲绝的嘶喊同时炸响!
殿内瞬间大乱!
那几支袖箭看似往昭明帝而去,实则是往慕容稷和五皇子而去。然而,神羽卫发现时,那被慕容瞻全力射出的玄铁袖箭已然到了两位殿下身后。
若是躲开,伤到的必然会是昭明帝,若是不躲,近距离无法击落,必会重伤。
慕容稷与慕容浚都是背对着殿门,此时,他们能感觉到身后迅疾接近的危险,却根本无法动作。
昭明帝面容惊怒,短短时间内,却也没有办法阻止。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青影急速掠过,然而距离太远,角度太偏,他只能救下一人。
听到身后人的闷哼,慕容稷又惊又怒:“晏清!”
同时,五皇子重重倒在了地上。
那原本射向后心的毒箭,虽然因为被晏清推开而偏离要害,却依旧狠狠钉中了他的右边肩膀。
众人连忙围了上去,只见慕容浚脸色发黑,被箭射中的肩头伤口处,涌出的鲜血竟在短短几息之间转成了一种诡谲可怕的乌黑墨色,伤口周围隐隐泛青,整个人直接晕了过去。
“有毒!神医!快救人!”高公公急忙大喝。
见状,昭明帝怒喝:“将那弑父杀兄的畜生给朕宰了!碎尸万段!——”
陆执手起剑落,慕容瞻便倒在了地上。
他奋力爬向谢德妃,目光却紧紧盯着躲在殿侧的荣妃高隆的腹部,唇角缓缓扬起。
“母妃……儿子……很开心……”
血泊蔓延开去,与谢德妃的血逐渐交融在一起。
另一边,
听到有毒,慕容稷连忙握住晏清手腕,拉进:“你怎么样?可有不适?有没有……”
“殿下放心,”晏清依旧平静温和,“臣伤的只是手臂,第一时间已用内力强行将毒逼出了,暂无性命之忧。”
慕容稷看着男人双眼,知道对方确实没事,这才转身去看慕容浚。
“五皇叔如何?”
扮做神医老头的阿婼面色凝重:“箭上涂了尸蛊之人的毒血,已侵入心脉……无法医治……只能……”
知道尸蛊严重性,慕容稷咬紧嘴唇,望着地上已经转为青黑的尸体,久久不语。
昭明帝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扶着御案,沉重的眼睫闭了闭又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眸里盈满了泪光。
“……动手吧……让他……走得像个人……”
即便手上沾了无数官员贵胄的鲜血,面对如此场面,神羽卫还是犹豫了。
然而,尸蛊一旦侵入心脉,哪怕到了神岛,也无法医治。
眼见地上人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转为死灰般厚重的青黑,身体也开始不自然地轻微抽搐,伤口周围出现细小的颗粒虫卵。为了陛下安危,神羽卫只得动手。
望着神羽卫带已成尸人的慕容浚离开,晏清眼睫微颤,按住了发抖的手指。
对上少女忽然回头的目光,晏清露出笑容——
宫内血腥的风暴,终于归于沉寂。
昭明帝接连颁布敕令:
参与宫变的大将军孟津为首,以及协从的数名禁军统领,连同其核心党羽,一概打入诏狱。以谋逆大罪,明正典刑。
至于谢家,昭明帝终究还是对盘踞的千年世家有所忌惮,只命令神羽卫抄斩了谢德妃所在的京都主脉嫡系,男丁无论老幼,尽数斩首弃市。家族女眷,包括六皇子妃谢允梦在内,全部充入康乐坊为官妓贱籍。
谋反事大,昭明帝又未牵连谢家旁支,其余世家便也没有理由保人,只得作壁上观,沉默的看着昭明帝的这一刀狠狠落在世家这颗千年大树上,震落一地枝叶。
齐王坠崖而死,六皇子谋反被杀,五皇子中毒而死,楚王也在黄州消失。偌大的皇室,如今竟只剩下临安王一个纨绔皇孙待在京都。
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汹涌,风雨飘摇。
同时,北狄异动,为安抚北狄,远在金陵的明成公主提前结业,自金陵启程,远赴北狄和亲,灼郡王随行护送。
消息几日后和玉青落一起回到京都楚王府,慕容稷当即摔了桌上的茶壶。
“该死的宇文贺!本王迟早会杀了他!!!”
玉青落看着少年,缓缓道:“公主让我告诉殿下。她很高兴,可以保护殿下,保护大晋,只要殿下心里记挂着她,就够了。”
慕容稷来回踱步,焦躁不安:“你不明白!”
自从看到亳州那封密信,她对和亲更是恨之入骨。青乐公主明明死在北狄,现在却出现在亳州,还被蛊毒折磨,竟成了那般惨烈的模样。
这一切都说明,世家与北狄有勾结!黄州瘟疫定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如今阿耶依旧下落不明,她真的怕……
慕容稷倏地看向女子:“我们即日就成亲!”
玉青落微怔:“殿下……”
“你怕了?”
“怎么会!”玉青落紧紧握着少女的手,“我只是怕殿下后悔,毕竟,晏先生他……”
“别和我提他!”
想到晏清,慕容稷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已经重活一世,他竟就那样轻易的接受了死亡!简直……可恶!!!
慕容稷深吸了口气,逐渐恢复平静。
“今日本王就进宫和阿翁商讨大婚吉日,本王大婚,定要风光无限,声势盛大!让天下人都知道!”
似乎知道少女的想法,玉青落目光柔和,缓缓点了点头。
“好,那就让所有人都来为殿下贺礼。”
第168章 惊天大礼 殿下……再闹就天亮了…………
一个月后,
笼罩在肃杀与惊惶中的京都,终于被一场铺天盖地的盛事点亮。四面八方的百姓如同潮水般涌向京都,大街小巷人头攒动, 喧嚣沸腾, 只为亲眼目睹临安王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盛典。自各州涌来的人气,逐渐驱散了月余前那场血腥宫变留下的沉重阴霾。
京都酒楼茶馆人满为患, 议论纷纷。
“听说当时宫里血流遍地,乌衣巷哭喊不绝,整个谢家都被抄没了!连六皇子妃都被送去了康乐坊!其他世家也不敢说话!现在临安王大婚排场这么大,莫非是在故意和世家叫嚣?”
“你知道什么!陛下前段日子因太后崩逝而卧病在床,到现在都还没好呢!临安王此举定是为了给陛下冲喜!”
“用那个‘天煞孤星’冲喜?这……会不会起到反作用啊?”
“这话你都敢说!小心被金吾卫抓去大牢啊!”
“不管怎么说,临安王殿下都发话了!只要在迎亲队伍来时多喊些恭祝之词,就能多领喜钱!这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份啊!真豪气!”
“有花家这个钱袋子, 临安王殿下再如何挥霍, 也能付得起。只是听说, 楚王到现在都没找到呢!”
“天呐!那该不会……”
“嘘嘘嘘!别说了!金吾卫来了!”
……
楚王府, 一片喜气洋洋。
明日就是大婚之日,府内侍者忙活的脚不沾地, 为了临安王的婚事, 昭明帝特意命大太监黄公公亲自坐镇, 指挥着一众宫廷内侍穿梭忙碌, 更添了一份皇家的郑重。
望着府内热闹情形,慕容灼既开心又难过:“阿兄明日大婚,可惜阿姐看不到了。”
一旁正在试穿厚重吉服的慕容稷, 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燕景权当即敲了下慕容灼脑袋:“大喜的日子,说点儿高兴的事!”
送慕容琬去北狄,到了北漠自然由燕景权护送。好在一路无事, 京都又传来临安王即将大婚的消息,他们便带着北狄的贺礼,直接回了京都。
因齐王出事,慕容琬和亲,慕容灼这一路都显得沉闷。直到回了京都,看到阿兄,他才露出了些少年意气。
此时被燕景权敲头,慕容灼眉毛一扬,刚要还手,却正好对上燕景权警告的眼色。他顺着看向正整理喜服的慕容稷,乖巧着凑近,拉了拉少年衣袖。
“对不起阿兄,灼儿错了~”
慕容稷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垂下手,轻轻拍了拍少年手背。然后在贴身侍女碧云的服侍下,将那套沉重繁缛的大婚礼服脱下,换上了日常穿的绯色锦袍。
燕景权看着少年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凝色,心里明白他在担忧什么,便下意识地抬手想拍拍少年肩膀,却又忽然僵住。想到少年即将大婚,他最后还是紧绷着收回了手。
望过去的目光十分关切:“别胡思乱想了,黄州的瘟疫的已经好了很多,楚王殿下洪福齐天,定会和齐王殿下一样逢凶化吉。明日……殿下就要大婚了,也该高兴些。”
齐王还活着的消息很少人知道,幸亏当时有夏侯千同行,队伍里又带着医官拼死施救,才从阎王殿门口抢回半条命,但至今昏迷不醒,情形极端凶险,全靠灵药续命。
慕容稷深吸了口气,偏过头:“玉青落那边派人看好,别让定国公府的人捣乱。”
燕景权:“放心,有夏侯千和大嫂在,她不会有事。”
“火药准备的如何了?”
慕容灼举手:“绝对没问题!明日定会给那些人一个惊天大礼!”
慕容稷的目光投向窗外庭院穿梭不停的人影,目光幽深。
“那就好……”——
翌日。
天公不作美,低垂的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京都上空,闷雷声隐隐滚动,仿佛随时都会泼下倾盆大雨。
然而,京都气氛却没有丝毫冷却。从午时起,街道两侧便被密密麻麻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震耳欲聋的欢呼喝彩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全城沸腾,只为恭贺临安王那架奢华至极、一路撒钱的巡游车辇。
好些个文士伸长脖子瞪大眼睛,铆足了劲儿。看准时机,拼了命的喊出他们精心准备好的贺词贺联。
一时间,各种文赋诗词齐齐涌来,锦绣华章盖过了先前粗豪的喝彩。把周围的普通老百姓惊得目瞪口呆,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听着那些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绝妙词句。
端坐喜车上的慕容稷展颜一笑,大手一挥。
“好!赏!——”
话音刚落,漫天喜钱夹杂着亮闪闪的金豆子,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飞向那些高声吟诵的文士。
得了如此丰厚回报,文士们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嗓子都喊哑了,仿佛要将他们毕生所学都用在这里。
旁边的普通百姓看得眼热,酸溜溜地嘀咕:
“切!不过就是多读了些书!老子要是去那劳什子的学院,肯定比他们强一百倍!”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刚才那好几个都是刚从华夏学宫里出来的!听说以前啊,有的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还有以前是跑商贩货的呢!”
“这么厉害!华夏学宫该不会什么人都找吧?连个门槛都没有?”
“谁说的!入学宫还要先做一套试题,不过……听说那些试题千奇百怪,只要解开一个就有机会。但最磨人的是每月的考试!要是月考过不了关啊,照样得卷铺盖走人!
“那这么说,老子也能去华夏学宫了!”
看着浑身腱子肉的男人,那提醒的人摸了摸长须,笑呵呵道:“都有机会!都有机会啊!”
……
明月楼,顶层入云阁。
望着下面人头攒动的热闹街道,和那些飞舞其中的喜钱,花玉镜叉腰冷哼。
“花老子的钱!用老子的人!还不让老子上喜车!这小混蛋!等这事儿完了,看老子不教训他!”
五娘子捂着嘴笑:“就你这副模样,上了喜车,吓跑了百姓怎么办?”
花玉镜摸了摸脸上狰狞的疤痕,脸色更难看了。
“都是那该死的西戎女人!等老子抓到这贱人,非把她剁碎了喂狗!”
“行了吧,还不是你当初太自负,才让她溜了!好歹荣妃身边有李敬盯着,只要她敢回去,我们就能收到风声。”
花玉镜:“宫里都准备好了?”
五娘子点头:“德妃死后宫里大清洗,如今可容易多了。”
“就是不知道那些世家会不会还是称病不去?”
五娘子笑了:“其他人说不好,可崔家,一定会到。”——
康乐坊,三楼顶层雅阁。
清雅,幽静,完全没有其他官妓房间的浮华,甚至有些东西还是从谢家搬出来的。
毕竟只倒了谢家主脉,有其他世家暗中相助,康乐坊的管事又怎敢苛责曾经风光无限的谢家嫡女。
谢允梦穿着昔日未出阁时的素雅锦衫,神色漠然地坐在窗边的绣墩上。
“你当真要去宫里参加临安王的婚仪?”
听着窗外热闹的声音,崔恒提着紫砂壶,平静地倒了一杯清茶:“我刚调任户部侍郎,临安王大婚这等典仪,自然要去。”
谢允梦看着男人:“你当真放下他了?”
崔恒放下茶壶,没有立刻回答。
看着外面攒动的人影,他淡淡道:“陛下既放你们一命,就好好活着,不要再闹事了。”
“闹事?!”谢允梦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死死地注视着对面人,“若非你们未及时出手!我又怎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崔恒!这是你们欠我谢家的!”
崔恒平静道:“我早就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你们是在自寻死路。”
“够了!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我不需要你的帮忙,你也别随便插手我谢家的事情!给我滚出去!——”
崔恒默然片刻,将清茶轻轻推过去,站起身来。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房门无声合拢。
谢允梦猛地抬手,狠狠将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她踩过那些碎片和温热茶渍,一步步挪到窗边。
推开窗,楼下长街上,喜庆的喧闹潮水般涌来。人潮簇拥着庞大的迎亲队伍缓缓移动,临安王身着赤红喜服,骑在神骏的白马之上,面带笑容,频频向四周拱手致意。
洋溢的灿烂笑容与前几日乌衣巷的惨烈景象交织重叠,映出女子眼底燃烧的熊熊烈火。
“……慕容稷……我要你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
定国公府。
浓重的药味充斥在房间内,玉青繁端着药碗,不耐烦的走进,放在塌边。
“起来喝药!”
塌上,曾经意气风发的定国公面色灰败,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魄一般,双目无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纱帐上垂落的流苏。听到声响,他嘴唇蠕动着,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自从玉青落离开定国公府,为了凑够陛下旨意上的三十万石粮食,定国公卖了好些田庄和铺子才凑够。宫变后定国公病重,为了给他看病买药,又用光了剩下的钱。如今偌大的定国公府,散的散,跑的跑,就只剩下了定国公和玉青落还有王府管事三个人。
今日临安王大婚,满京都的撒喜钱,管事早就出去了。
没有管事在,玉青繁早就没了耐心,她一把端起药碗,扒开定国公的嘴,一边灌,一边骂。
“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掺和谢家的事!也不至于连官都没得做!现在好了!我再也嫁不出去了!而玉青落那个‘天煞孤星’偏偏能嫁给那样有钱有势的临安王!凭什么!她明明就是个‘天煞孤星’啊!她就该孤独终老!”
“没错!她一定会克死临安王的!到时候她也会死!我一定要看到她死!我一定要将她狠狠踩在脚下!”
说着,玉青繁逐渐兴奋起来,她放下药碗,也不管榻上人呛咳挣扎的痛苦模样,转身如一阵风般冲出了屋子。
塌上的定国公依旧盯着帐幔,嘴巴一张一合‘啊啊’的叫着,混浊的眼睛里缓缓流下泪水。
定国公府早已没了侍者,府内很多地方都长了荒草。
玉青繁踏着那些杂草,一路蹦蹦跳跳的跑到了玉青舟原本的院落,开始翻找着能用的暗器之类的东西。
“竟敢不让我见她!她一个女子,姓玉就是定国公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定国公府的人!她凭什么能嫁给临安王!”
“……该死的贱女人!怀孕了还不老实!活该她死了男人!易若晴也是个天煞孤星嘻嘻嘻!”
“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穿成那样,一辈子嫁不出去!”
“燕家有那种女人做主母,简直倒了血霉!还没本小姐好看呢!若是能见到燕大公子,他定会被本小姐的魅力折服!”
“如果能见到临安王……临安王……”
忽然,玉青繁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视着信上的几个字。
几瞬之后,房内陡然爆发出如夜枭般尖利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
戌时初,皇宫,朝阳殿。
红毯铺地,灯火辉煌。殿内外侍立的宫女太监皆身穿新制吉服,脸上带着喜气。殿内座无虚席,文武官员依序排列。身着龙袍的昭明帝难得一扫病容,端坐上位,笑容满面。旁侧坐着同样带着喜气的沈良妃。
殿门处,在礼乐齐鸣和百官瞩目下缓缓走入一对新人,大红吉服映衬得他们华美无双,天造地设。
陛下宠爱临安王,今日大婚,正是按皇子之仪。再加上花家财力雄厚,临安王的大婚,更是举城欢庆,好些地方都专门设了简单的喜宴,让百姓同享喜事。
几月前的灾情几乎掏空了国库,现在花家这般大手笔,自然引来不少官员的不满。然而花家早已捐出了巨额钱粮赈灾,甚至在南方各州都设立了收容流民的临时居所,实实在在的善举早已有口皆碑。如此一来,朝官纵然心底不舒坦,也无从指摘。甚至有不少官员,还兴致勃勃地参与了午后街头的贺词活动,赢了不少喜钱。
此时在这里,许多官员脸上都流露出由衷的笑容,唯有前段时间吃了亏的世家官员没什么表情,只沉默的站在一旁。
大婚礼节繁缛而庄严,一步步推进。
终于,唱礼官高公公那嘹亮得足以压过殿外闷雷的嗓音响彻大殿:“殿下——王妃——诣陛下御前——觐献大礼!——”
在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慕容稷携着玉青落,一步一顿,肃然庄重地走向御阶高处端坐的圣驾。
后方不远处,慕容灼激动得鼻尖通红,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泪。
若是平时,燕景权早就骂他哭包了,可现在,望着前方那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燕景权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烧红的炭块,滚烫、刺痛,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望着他们走向御座的身影。
“跪!——”
金无忧望着少年跪拜下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忽然想到什么,她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人。
“起!——”
晏清端正坐着,清俊的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温和浅笑,藏在宽大袖袍的双手却不觉紧紧攥了起来。
“再拜!——”
崔恒面无表情,目光淡然地掠过前方跪拜行礼的新人夫妇,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热闹繁华与他毫无关联。
然而,就在最后一道大礼行毕,满殿文武齐声道贺的当口,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忽然闯入这庄严喜乐的殿宇。
“启禀陛下——大事不好了!——”
那太监的声音因为极致惊惶而尖锐变调,格外刺耳。
昭明帝眉头紧锁,刚要呵斥这搅扰婚仪的奴才,却在听清他接下来几个字时,脸色大变。
“陛下!通天……通天圣堂遇雷!遭天火焚毁了!——”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昭明帝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通天圣堂被天火焚毁?!”
那太监抖若筛糠:“陛下!千真万确!奴才等亲眼所见!那几道天雷直直劈在圣塔之巅!瞬间就燃起滔天大火!现在……怕是已经烧得……烧得快塌了……”
“天罚!”
“这……这是天谴啊!”
“定是亳州祸事!还有月前宫变!作孽太多……”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惊骇的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世家官员们脸色大变,根本顾不上礼仪,甚至不等昭明帝发话,便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其他官员见状,纷纷起身离席。宫侍们慌忙拿起备在一旁的油纸伞,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春雨绵绵,却越下越大,谁也没想到,今日这天,竟会有这么大的雷电。
很快到了地方,众人远远望去,只见那巍峨的通天圣堂正升腾起滚滚浓烟,细密的雨丝不仅没能浇灭那熊熊烈焰,反而在火光映衬下显出一种妖异的蓝色。
不知是谁又激动又惊恐地喊了一声‘天罚’,官员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惧与臆测,从亳州灾祸到月前的宫变,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联系成了上天降怒的证据。矛头直指世家门阀。
昭明帝在伞盖下望着远处那映亮半边天际的滚滚黑烟和赤红火焰,既悲悯又感叹。
“可惜……太后虔诚礼佛几十年,到头来还是没能成仙啊……”
这话,相当于直接打世家的脸了。
那些世家官员阴沉着脸,齐声告辞后,便推开宫侍的伞,径直离开。
崔恒也没打伞,他静静的听着那些越来越大的议论,静静的扫过最前面的昭明帝等人,静静的落在那撑着伞的红衣少年身上。
慕容稷似有所感,抬起了眼眸。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湿润的空气里短暂相接。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良久,直到婚仪时辰已近,众人才回殿继续参礼。婚仪结束,崔恒才在众官各异的目光下缓缓离去——
亥时,楚王府正热闹。
“可惜啊!孟兄和连兄都来不了了!”
“别说他们了,多晦气!胆子大的都敢参与那种大事!真是不要命了!”
“可那和他们又没关系!再说了,孟津是驸马,陛下也只命人抄了孟家,而且孟兄和他阿耶本就关系不好,这事孟兄真是无妄之灾啊!”
“殿下大喜,就别提不相干的人了!喝酒!喝酒!”
卫峯带着一些官家子弟不断的要给临安王敬酒,慕容灼已在宫里挡了一轮,现在步子都有些飘了,却还是撑着一张红脸拦着几人。
“跟我喝……小爷……小爷一个人就能喝垮你们!没用的东西嘿嘿……别倒啊!别拉我……”
被推开的慕容稷面容无奈,喊了下醉醺醺的慕容灼,紧接着看向一旁沉默干喝的燕景权:“你别喝了!快把灼儿送回去!”
然而,那挡酒的还是在挡酒,默默喝酒的还是在喝酒。
慕容稷气的大步走进,手刚落在男人肩膀,就被对方灼热的大掌紧紧攥住,幽深痛苦的眼眸沉沉的撞了上来。
慕容稷心底一颤:“你……”
话未说完,便被男人重重甩开,下一瞬,挡酒的慕容灼就被男人扛在肩上,大步离开。
少年边骂边吐的声音逐渐远去。
被燕景权临走前那一眼看的冒出冷汗,卫峯和那些贵胄子弟都消停了许多。
即便如此,慕容稷还是喝醉了,醉的昏天黑地。
她不知道是如何送走那些人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婚房的,更不知道枕边人为何会变成晏清。
凌晨陡然清醒时,望着眼前凌乱的床榻,以及男人身上赤红的抓痕咬痕,慕容稷披着中衣,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
呆怔了半天,她扭头看向外面:“玉……青……”
使用过度的嗓子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很艰难。然而未等她说完,腰上便多了一只大手,男人同样沉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殿下……再闹就天亮了……”
闹?她?
慕容稷惊的想要起身,却被那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行拉了回去,男人精壮温热的身躯从背后贴上来,下巴自然地搁在她的颈窝。
“臣错了……都是臣的错……殿下睡吧……”
颈侧传来温柔的按压,很快,慕容稷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慕容稷身上穿着崭新干净的柔软中衣,身上也十分清爽。若非那难以消除的熟悉酸痛,昨夜看到晏清的事情她都以为是在做梦。
她撑着还有些绵软的身体下床。
房门恰好打开,玉青落端着温热的清水和干净的绢帕走了进来,神色一如往昔般温和平静。
“殿下,我来服侍您起身梳洗。”
见对方面色平静,慕容稷跟着走到内间:“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青落动作一顿:“殿下不记得了?”
对上女子怪异的目光,慕容稷缓缓摇头,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玉青落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拿起温热的湿帕,细致地为慕容稷擦拭面庞颈部,轻柔拂过那白皙肌肤上鲜艳红痕。
“这种事,殿下还是自己想起来比较好。”
闻言,慕容稷眼眸微闪,没再多问。
第169章 谁也不见 文案名场面
午时才到主堂敬茶, 楚王妃笑容满面的喝过,显然对这个媳妇很是满意。
“你在定国公府的事情我都知道,真是苦了你了。”
感受到女人手掌的温暖, 玉青落眼眸微颤, 喉头艰涩:“……儿媳多谢母妃。”
“别叫母妃,太生分了!”楚王妃温柔的看着女子, 嗔道,“和稷儿一样,叫我阿娘!”
玉青落眸中湿润,在楚王妃鼓励的目光下,还是叫出了那个她多年未曾叫过的称呼。
“……阿……阿娘……”
“好孩子!”楚王妃紧紧的握住女子双手,“从今以后,这楚王府就是你的家!等王爷回来, 定会很高兴的!到时候我们再回趟沧州, 见见外祖父。稷儿也是, 说好了要去沧州的, 一直都没去,你外祖父可都念叨你好久了!”
慕容稷眼眸微闪, 接道:“下次, 下次稷儿一定去。”
听惯了这种保证, 楚王妃轻哼一声, 又念叨了几句,才消停下来。
用过午膳,楚王妃便拉着玉青落走了, 说是让对方了解了解楚王府,实则是准备直接将府中中馈交给女子。
望着二人离开背影,慕容稷收起笑容。
“进来。”
章起沉着脚步走了进来, 看着少年,迟迟未曾开口。
慕容稷想要喝杯茶,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的根本拿不住茶杯。她闭了闭眼,双手紧攥,按在桌上,开口的声音克制压抑。
“可找到了?”
章起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慕容稷沉了口气,再问:“尸体呢?”
章起目光微垂:“……没有。”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句话,慕容稷的脑袋还是晕眩了下。
章起连忙上前,将人扶正,喉咙艰难滚动。
“瘟疫源头,是连云山下一个山洞内的尸坑,那里都是被各种蛊毒折磨至死的尸体,王爷发现后便让章落传回了消息,可……还是被世家拦住了。”
“紫云只找到了章落的尸体,王爷……王爷和其他人的尸体都……成了……”
“住嘴!住嘴!!!”
慕容稷倏地站起,望着堂外的目光发直。
良久,在章起担忧目光下,少年才吐出几个字。
“别……告诉王妃……”
章起沉沉点头,刚要说话,却看到少年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他惊骇将人接住,
“殿下!——”——
楚王死在黄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都。
霎时间,朝堂震动,一片哗然!
昭明帝震怒,连命数位素以清直著称的钦差大臣星夜兼程赶往黄州,务必彻查楚王死因与瘟疫根源。
慕容灼和燕景权第一时间来了楚王府,却被管事容方拦在了府外。
容方神色木然:“殿下严令,闭门谢客,谁也不准打扰。”
慕容灼都快急死了:“是我!我是灼儿啊!容管事您再去通传一声!告诉阿兄!灼儿来了!他总不会连我也不见!”
容方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少年郡王,又说了一遍:“殿下有令,谁也不见”
说罢,扫过一旁面容沉暗的高大男人,径直转身,沉重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后。
漆红大门毫不留情的缓缓关闭。
“怎么会这样?之前不是说有二皇叔的消息吗?怎么会忽然……”
“阿兄他……他现在该多难过!可他……可他为什么不见我?”
“怎么办……怎么办……”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身旁高大沉默的男人。
“燕景权!我们直接翻墙进去!阿兄绝不能有事啊!”
看着男人没有反应的面容,他狠狠地推了男人一把,怒道:“混蛋!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燕景权眼睛动了动,他先是看了眼紧闭的王府大门,又看了看焦躁不安的慕容灼,然后转身离开。
慕容灼惊怒追上,刚要开口,就被男人直接点了穴道。
一直到了明月楼,见到五娘子,慕容灼才被解开穴道,再开口都气的快要冒烟了。
“燕景权!你这个……”
然而未说完,便被五娘子一个眼神震住,只得悻悻地闭上嘴,一屁股在小案对面重重坐下。
燕景权直直看着女人,笃定道:“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五娘子没有说话,不紧不慢的倒了两杯清酒,又让莫大夫关上门,才坐在两人对面,沉重的点了点头。
燕景权:“慕容稷也知道,这场大婚,通天圣堂的‘天罚’,都和楚王殿下有关?”
五娘子点头。
慕容灼有些跟不上了,他伸出手横在两人面前,急着站起身来:“你们在说什么?阿兄的大婚怎么会和二皇叔有关?!那通天圣堂大火不是为了震慑世家吗?怎么又会和二皇叔有关啊?!”
五娘子没有回答,只看着燕景权,问道:“你们可知道青乐公主?”
想到阿翁书房暗室内藏着的那副画像,燕景权眼眸微闪,点了点头。
仿佛察觉到什么,慕容灼扶着桌子,又坐了下去。
五娘子端起酒杯,声音压抑:“那你们可知,青乐公主是如何死的?”
燕景权没有说话。
慕容灼看了眼两人,茫然道:“北狄政乱,青乐公主惨死叛将之手……”
五娘子打断:“那尸体呢?”
“叛军围困,青乐公主为保贞洁奋力反抗,不幸罹难,遗体……遗体据说被被抛入了神女湖……”被女人看着,慕容灼逐渐变得疑惑,声音也愈发小了起来。
五娘子看向燕景权:“听祖母说,青乐公主和亲远嫁前与镇北王关系很好,你应该知道吧。”
燕景权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阿翁当年找了很久,但始终没有找到青乐公主的尸体,他……他以为青乐公主没死……”
“没死?!”慕容灼再次站起身来,面容震惊,“怎么可能?!北狄叛乱好多人都死了,若是青乐公主没死,她怎么不回来?!”
五娘子淡淡道:“她早就回来了,亳州出事时才死。”
短短两句话包含的巨大信息让慕容灼惊呆在原地,他看了看怔愣的燕景权,又看了看已经没了任何情绪的五娘子,喉咙干涩,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雅间瞬间陷入死寂
良久,燕景权才沙哑着问出声:“世家从始至终极力想要隐藏的事情,不是亳州堤坝被炸毁,而是青乐公主的事情?所以,太后才会忽然崩逝?陛下才会病重?谢家才会奋力一搏?”
听上去是询问,其实已经笃定。
慕容灼听懂了,可好像又没懂:“就算是真的,可这些与二皇叔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在黄州……”
说到这儿,慕容灼陡然停了下来,目光直直的盯视着桌面,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五娘子没有说话,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燕景权更是沉默。
谁也没将他们心里的话说出来,那些猜测,那些未说出的话,仅仅是想象,他们就无法接受,更遑论一直派人去找楚王的慕容稷。
燕景权不敢想象,少年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才做出大婚的计划。
烧毁通天圣堂,激怒世家,只为得到楚王的死讯。避免成为下一个青乐公主。
燕景权倏地站起身来,径直离开。
慕容灼看了看五娘子,也跟着离开。
房内只留下五娘子一人,她静静的望着另一杯清酒,缓缓拿起,倒在地上。
“愿你来生再无苦痛……”——
夜深,楚王府。
“阿娘他们走了?”
容方望着躺在床榻上的苍白少年,面容忧切:“世子妃去送了,有花二爷在,王妃应该不会有事。”
“那……咳咳……那就好……”
见少年如此模样,容方更担心了:“殿下,不如还是将阿婼叫回来吧?”
“不行!”慕容稷捂着嘴咳了几声,压抑道,“阿娘那边……咳咳……不能没人盯着……”
知道自家这位小主子向来有主意,容方也没再劝,只提了下外面的人。
“灼郡王和燕将军又来了,说是殿下若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慕容稷眉头紧蹙,刚要让他们滚,想到明日的麻烦,还是松了口。
“……咳咳……让他们进来……”
很快,慕容灼和燕景权出现在后院。
然而不等他们见人,便又被数名府内侍卫拦在了房外。
慕容灼终于哭出来了,他伸长脖子,趴在侍卫的手臂上,目光贴着房门,仿佛要穿透进去一般。
“阿兄!阿兄是我啊阿兄!我是灼儿!你就让我进去吧!——”
侍卫面色为难:“灼郡王,您小点儿声,殿下需要休息。”
“你们放我进去!我就看阿兄一眼!看完我就走行不行?让我进去看看阿兄!”
侍卫目光落在后面高大的男人身上。
燕景权沉了口气,抬手将慕容灼拉后,目光同样盯着紧闭的房门。
“慕容稷!不让我们进去也行,你好歹说句话,让我们知道你还平安!”
慕容灼擦了擦眼泪:“是啊阿兄!你这样真的要吓死我了!”
良久,终于从里面传出了几声咳嗽,紧接着是少年虚弱的声音。
“……放心……本王没事……”
燕景权上前一步:“那你……”
“站住!”里面传出的声音克制压抑,却透出不可违抗的威慑,“……本王需要养病,这几日……本王谁也不见!”
慕容灼焦躁不安:“那我让太医过来……”
“本王的话你听不懂吗?!”
从未被阿兄如此呵斥,慕容灼盯着房门,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却没再说话。
听到少年气息不足,显然是伤了身子。燕景权既怒且忧,很想直接冲进去将人带出来看病,可如今朝局动荡,哪怕为了少年,他也必须谨慎小心些。
他按住慕容灼哭的发抖的身体,望着房门,沉声道:“臣,谨遵殿下之令。”
说完,便带着慕容灼径直离开。
房内,
慕容稷沉沉吐出一口气,吃了颗阿婼给她留下的灵药,才缓解了心口的抽痛。
自从佩戴天山灵玉,又被阿婼调理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有发过病了。幸好当时玉青落陪着阿娘,不然此次忽然昏厥,又要乱起来了。
这次,无论她是否愿意,都必须坐上那个位置了。
慕容稷重重摩挲着手指上染血的扳指,眼眸沉暗。
六大世家……——
翌日,
大晋皇室如今死的死,病的病,还有一个没出生。月前那场宫变,让朝中大臣还心有余悸。数位官员接连上奏,请昭明帝尽快立皇储,以安满朝文武,定江山社稷。
朝议过后,上下一致决定,立临安王慕容稷为皇太孙,待太孙殿下从丧父悲痛中稍稍缓释,便即刻准入紫宸殿,协理朝政。
黄公公宣旨过后,其他观望的不少官员都登门祝贺,一时之间,楚王府门庭若市,整条前院回廊通道人声鼎沸,无数精致贵重的贺礼盒子被捧在手上,有些急躁的官员甚至互相推搡拥挤着,还吵了起来。
“哟!这不是陈公子吗!忘了您现在是太常寺少卿了,怎么?现在不怕太孙殿下拿鞭子抽你了?”
“放你娘的屁!谁不知道太孙殿下最讨厌你这种仗着祖辈功勋仗势欺人的混蛋!给本官滚开!”
“让开!让开!太孙殿下可最喜欢骑马了!前两日下官刚得了一匹神俊宝马!特意前来进献给殿下!让我进去啊!”
“破马而已!谁不知道殿下最爱美酒!我家独秘酿的清玉琼浆名满京都一口难忘!最配殿下身份!这两坛先拿给殿下尝尝!”
……
府中侍卫已被数名官员和贵人围的水泄不通,容方等人劝回的话根本没用。若非府内还有陛下特意派来的禁军守卫,那些官员早就强行将贺礼塞满王府了。
最后,还是燕景权拔刀厉喝,震出战场厮杀的煞气,才将那些人吓出了王府。
慕容灼满脸厌恶:“真是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幸好阿兄有先见之明,躲了清净,不然定会被这群人恶心到!”
燕景权收回刀,扫了对方一眼:“现在不难过了?”
“谁难过了!”慕容灼梗着脖子,“昨日我那是担心阿兄!知道阿兄没事,我不也乖乖回去了吗!”
“不知道谁哭了一路……”
“你闭嘴!”慕容灼瞪了男人一眼,高高抬起了头,“阿兄这么疼我,肯定会让我陪在他身边,你就不一样了!还是得回北漠去!”
燕景权动作微顿,没有说话。
知道男人心里也想留在京都,慕容灼倒着走,紧紧盯着他:“如今阿姐和亲,北狄已安。实在不行,你就留下来,让燕大哥和大嫂回去,正好也自由些。”
燕景权:“我也想留下。”
“那就留下啊!”
“……你不明白,赶紧走吧!”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你们总是这样……”
忽然,慕容灼睁大双眼,定定的望着男人身后芝兰玉树的青影。
“你怎么来了?!”
燕景权回身,眼眸也沉了下来:“晏大人请回,殿下有令,谁也不见。”
晏清仿若未闻,径直绕过两人,往后院走去。
慕容灼指着男人,怒道:“这狐狸精什么意思?当看不见我们是不是?!”
没拦住人的燕景权面色陡然黑沉,直接抽刀,疾步追了上去。
慕容灼跺了跺脚,只得跟上:“等等我啊!——”
慕容稷房门前,除了几个王府侍卫,便是禁军守卫。
陈默肃立门前,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来人。
“殿下吩咐,谁也不见。”
晏清刚要说话,身前却陡然横了一把长刀。
他依旧望着紧闭的房门,目光平静:“让开。”
跟上来的慕容灼边喘气边骂:“狐狸精!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阿兄谁也不见,更不会见你!识相的就麻溜滚蛋!”
晏清:“我再说一次,让开。”
征战沙场多年,燕景权自认早已磨炼的沉稳,可每次一见到这人,他就忍不住怒火。
闻言,他更凑近了几分,长刀几乎贴在了男人脖颈。
“小白脸!出招啊!老子想教训你很久了!”
晏清:“你打不过我,让开。”
陈默缓缓拔出剑,横在门前:“近者,杀。”
晏清:“我不想和你们动手。”
如此猖狂!
几人都升起了怒火,刚要动手,却见房门缓缓打开,玉青落款款而出,姿态雍容。
“殿下吩咐,闲杂人等,格杀勿论。”
面对一众威胁肃杀,晏清忽然笑了笑,扯开衣领,露出被掩盖的疯狂痕迹。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丰神毓秀的青年柔声细语,却足以让内外都听的一清二楚。
“殿下,圣上已经知道我们……”
话还没说完,殿内传来一声压抑的怒吼声。
“滚进来!!!”
几人:??????
晏清快步走入,将房门关合,隔绝了外面不可置信的目光。
对上少女愤怒视线,他轻轻一笑:“殿下,怎么如此看我?”
那晚的事情慕容稷依旧没想起来,可事情一定和这男人脱不了干系,现在这人竟还用这身痕迹去找了阿翁!
“晏清!你是不是疯了!”
晏清握紧少女双手,认真看着她:“我是想清楚了。”
慕容稷挣脱不开,只得怒瞪对方:“你想不想清楚关我何事?!给我松开!我们早就没……唔唔……”
一记深吻后,晏清望着少女绯红面颊,目光温柔。
“殿下心悦我,我亦心悦殿下。殿下说的很对,我不该轻易的放弃自己,更不该放弃殿下,哪怕用尽办法,我也要留在殿下身边,让殿下能够真切的感受到我。”
慕容稷咽了咽喉咙:“……我……我说的?”
晏清笑了:“殿下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那日我可是被殿下折腾的不轻呢……”
望着男人面容,慕容稷眼眸震颤,那些被她深压在心底的记忆片段陡然涌了上来。
她怒骂着将人推上床……撕开衣衫……哭喊着不要男人走……非得在上面……难受时在男人身上故意留下的那些痕迹……
慕容稷目光怔愣,不敢置信那些话真是她说出来的。
熟悉的温热气息落在耳侧:“我深知殿下心意,已向陛下说明,此后,愿尽心辅佐殿下。无论……内外……”
沉哑的声音仿佛穿透耳膜,直入心底,让她心尖都发了颤。
慕容稷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直接被对方堵住了嘴。
然而下一瞬,便听到了门外的怒喝声。
“你们在做什么?!”
慕容稷倏地将人推开,看向门口:“出去!”
燕景权盯视着少年红肿唇瓣,握刀的大手泛出青色:“你们……”
慕容灼更是目瞪口呆:“阿兄!你怎么和他……”
陈默没说话,但眼神显然被惊到了。
明明最该生气的皇孙妃玉青落,却是几人之中最淡定的一个。
看到慕容稷明显生气了脸色,她收回目光,先一步离开。
“出来吧,殿下需要休息。”
陈默身为专门守卫皇太孙的禁军将军,自然要听令。
燕景权和慕容灼却迟迟未动。
慕容稷沉了眼,刚要再说话,却被男人大手按住。
晏清又吻了吻少女额头,才在二人喷火的目光下,走出房间。
“想动手的,跟过来吧。”
燕景权冷哼一声,率先走了出去。
慕容灼本想和阿兄说两句话,可男人气焰太过嚣张,他不舍的看了眼阿兄,也跟了出去。
“狐狸精!小爷今日和你拼了!——”
房内,
慕容稷揉着额头,沉沉叹了口气。
不知道晏清和二人说了什么,之后几日,燕景权和慕容灼都安静了很多。
没过几日,慕容稷便顺利住进了紫宸殿。
是夜,
听着不断响起的哈欠声,昭明帝揉了揉额头,缓缓起身。
慕容稷连忙撂下如山的奏章,先高公公一步走到了昭明帝身边,将人扶住。
“阿翁就是太勤勉了!要稷儿说,您就该晾晾那些大臣!让他们自己操心自己解决!”
昭明帝叹道:“朕又何尝不想,可若是连朕也不管了,下面便会愈发松懈,变本加厉的剥削百姓,更易生乱呐。”
慕容稷看了几日奏章,早就头昏脑涨了。此时闻言,直接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那就全国设监察司,设民报,有冤申冤,有仇报仇。拿几个典型,杀鸡儆猴,还能充归国库。”
昭明帝脚步一顿,看向直接靠在他身上的少年:“圣人以仁德治世,杀心过重,当心适得其反。”
慕容稷精神一凛,抬起头,露出乖巧的笑容。
“稷儿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而已。大晋官员皆为各家派系,哪能那么容易杀了。”
在昭明帝不注意时,她垂下头小声嘟囔道:“……找个合适的刽子手就是了……”
“你说什么?”
慕容稷睁大双眼,满脸无辜:“稷儿说找个合适的时间陪阿翁出去走走!”
“别找时间了,就明日吧。”
慕容稷:“明日?”
昭明帝:“晏清明日就要和齐王启程去青州治病,你不想去送送?”
慕容稷目光试探:“阿翁让稷儿送吗?”
昭明帝看着少年,冷哼一声,挥开手。
“他既然都决定了!朕又能说什么!倒是晏相那边可被气的不轻,朕还从没见过他露出过那样大的情绪呢……”
“……晏相要是看到您脸上的笑,怕是得更生气。”
“胡说!朕哪里笑了!”昭明帝正色,看向塌前为他掖被角的少年,“找时间去趟晏府,好好给晏相认个错。人家那样一个优秀的嫡孙就这样到了你这混账的手里,朕这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啊。”
慕容稷嘴角抽搐,想说她哪有那么差,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明日送完他就去行不行!”
第170章 欺君之罪 竟是个女儿身!!!……
郊外, 醉翁亭。
春日暖阳和煦舒适,落在人身上,足以驱散些许疲累。
在场的人, 却很难真正放松下来。
慕容稷看着如往日一般温和的男人, 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晏清去找昭明帝的事情,算不上秘密, 京都不少人都知道了他们的事。晏相再次卧病在床,清流官员们之间也流言纷纷。为安定朝堂,昭明帝下令派晏清前往青州协助萧侯处理云海匪患,待合适时机再回京都。
实际上,只有少部分知道,他们是为给齐王治病,才前往青州, 去云海一座岛上求取灵药。昭明帝原本还在担忧陪齐王去青州的人选, 却没想到晏清会主动前往。
慕容稷却很清楚。
晏清害怕无法度过前世的死劫, 在京都出事给她造成影响。而她也害怕京都暗处危险太多, 她顾及不到对方。现在前往青州去寻灵药,是最好的选择。
慕容稷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还有多久?”
晏清握住少女泛凉双手,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齐王如今还活着, 就是最大的变数。”
只是变数而已, 他甚至连承诺都无法做出, 只怕让她白等。
慕容稷没有说话,只紧紧的盯着他。
晏清也静静的看着她,仿佛要将少女牢牢刻印在脑海中。
很快, 昭明帝派人来催了。
慕容稷将天山灵玉放入男人手中,缓缓松开:“到青州先联系舅公,他会帮你。”
“好。”
“别再多管闲事, 照顾好自己。”
“好。”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忘了我。”
晏清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好。”
慕容稷看着他转身,登上那辆外表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没再开口。
晏清等人离开虽是奉旨,但明面带的人并不多,轻车简从,同样也是为了迷惑世家的人。好在暗中有神羽卫,晏清的人,还有章起他们,慕容稷也能稍微放心些。
马车辘辘启动,队伍扬起轻微尘土,慢慢驶离醉翁亭,沿着官道向远方延伸。
慕容稷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紧紧系在那渐行渐远的车辕之上,久久不曾回转。
昭明帝被黄公公搀扶走来,见状,不觉摇了摇头,对着旁边的黄公公道。
“你瞧,这混账见了美色就走不动道,人家一走,魂都被勾走了。朕还怎么放心将大晋的江山社稷交给他?”
知道陛下在说反话,黄公公轻笑道:“太孙殿下俊逸风流,悦美人无数,哪里会轻易被人勾走。晏大人这般人物,年少成名,玲珑心窍,大晋上下皆奉若明月,就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又哪里能说太孙殿下放不下心?”
昭明帝乜了他一眼:“你这奴才倒是会说话。”
“陛下谬赞,老奴只是实话实说。”黄公公笑眯眯地,目光迎着缓步而来的绯衣少年,故意告状道,“小殿下!小殿下若再不来,陛下可就要将您扔在这里喽!”
慕容稷恢复往日笑容,扶着昭明帝另一边,往回宫的马车走去。
“稷儿才不信阿翁舍得扔下我!不过,阿翁说的也没错,稷儿确实喜欢好看的人。有这般嫡孙,想必当年晏相也是风华绝代吧?”
提到晏相,昭明帝笑了起来:“何止啊,身为寒门,无权无势,以一己之力成为上庸学院最受崇敬的学首,无门无派进入朝堂,为民生计,直至今日,靠的可不是那张脸。”
慕容稷扶着昭明帝登上宽大舒适的御辇,坐在对面,心中莫名有些忐忑。
“那……晏相没动过手吧?”
昭明帝刚想摇头,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晏相向来沉稳如山,却在遇到晏夫人的事情时,也动过怒。”
“晏夫人?”慕容稷好奇了。
晏相的事迹大晋人人皆知,可对晏老夫人,外面知道的,只是她是一个普通的民女。
可若真是一个普通女子,又如何能让晏相为她拒绝诸多高门贵女甚至公主的青睐?并且在其亡故后几十年,始终孑然一身,从未纳妾?
昭明帝的目光透过御辇窗牖明黄色的绫纱,仿佛也穿透了时光的迷雾,落在另一个久远而鲜活的影子身上。
“是啊,那位晏夫人……确是孑然一身……”——
晏府,
想到昭明帝说的那些话,慕容稷缓缓沉定了心,在管事的笑迎下,大步走了进去。
步入后堂,浓烈的药草苦涩味儿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晏相身体怎的还未好?”
晏府管事恭敬道:“回太孙殿下,京都瘟疫过后,相爷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
慕容稷:“孤回宫便让太医过来。”
“不必劳烦……”
苍老却沉稳的声音自内间传来,伴随着轻咳,管事连忙走了进去。很快,便扶着须发花白、腰板笔直的晏相缓缓走出。
慕容稷立即上前两步,伸出手臂欲搀扶:“晏相乃大晋柱石,国之根本,身体这般虚弱,让孤与陛下怎放心得下!”
晏相却微微一侧身,巧妙地躲开了慕容稷的手,面上是万年不变的疏离淡漠,他对着慕容稷的方向躬身行礼,声音无波无澜。
“微臣垂垂老朽,本就该致仕归田,颐养天年,岂敢劳烦殿下屈尊挂念。”
不让她近身,也不请她坐下,看来确实是气的不轻。
慕容稷忽然笑了起来,自顾自坐在主位,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枚通体乳白、温润莹透半月形玉佩,轻轻放在了面前的黄花梨小几上。
“孤听闻,晏老夫人当年忽然出现京都,只是一介平凡无奇的孤女,最后却嫁给了才华绝艳的晏相大人。去世时,只给后辈留下了贴身之物。”
望着桌上那半月玉坠,晏相眼眸微颤,扶着管事的手紧了紧。
那管事咽了咽喉咙,没想到自家小主子竟将此物都交了出去。
慕容稷也看着那玉坠:“都说晏夫人是父母双亡的普通民女,可孤观此玉坠,绝非凡品。想必……”
“出去!”
陡然,晏相声音沉了下去。
慕容稷抬起头,没有动作。
晏府管事叹了口气,退了出去,将房门紧紧关合。
晏相缓缓落座另一侧,依旧没有看少年:“殿下今日亲至寒舍……究竟意欲何为?”
慕容稷收回目光,望向那玉坠:“晏相大人,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晏相没说话。
慕容稷也不用他回答,继续道:“他那些奇怪的动作,对某些事情精准的预测,以及死亡……”
“殿下慎言!”晏相忽的闭上双眼,呼吸沉重,“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殿下今日就是想说这些,恕老臣病体垂沉无法奉陪!”
慕容稷摸着那玉坠,仿佛像是感受着那个俊美温雅的男人。
“孤想说的是,拥有神岛血脉,他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晏相身子颤了颤,紧抿的嘴唇泛着青色。
仿佛只是给对方看看,慕容稷很快便将玉坠收起来,面上重新露出笑容。
“恒安送给孤的定情之物,孤定会好好保管,直到他回来那日。”
晏相缓缓睁开眼,却仍望着地面:“殿下,身为储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知道晏相的意思,慕容稷看着他。
“那孤便与晏相说说这江山社稷。当今天下,治国安邦,晏相以为当以何为重?”
晏相:“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慕容稷:“那当今痼疾沉疴又为何?”
晏相眼神一凛:“……世家门阀、宗亲贵胄。”
慕容稷:“天下皆传的那几句话,不知晏相可还记得?”
晏相顿了顿,声音沉凝:“一学二山三名都,中十六州繁华盛。四姓五权六望族,万方百姓谨言行。”
慕容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虽病老却脊梁未折的老臣:“四姓五权六望族,便使我大晋三都十六州的所有百姓都谨言慎行。以至亳州灾祸数十载竟无人敢提,如今黄州瘟疫源头甚深,查探更是寸步难行。不知晏相可有何良策?”
能感受到少年话中的认真,晏相自对方进来后,第一次抬起头,看向少年。
那面容虽青涩稚嫩,却丝毫不见以往的纨绔风流,双目灼灼耀眼,流露出的坚定与锐利,让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晏相都恍惚了一瞬。
可毕竟还是皇室中人,仅仅片刻,晏相便缓缓垂下眼睑。
“殿下心系苍生疾苦,老臣由衷钦佩。然则治国如同烹小鲜,事涉万方,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慕容稷截断他的话,语气锋锐如刀,“如晏相一般,耗尽心血推行新政十几年,也未见成效吗?”
为官数十载,晏相自问上对得起君上、中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新政之艰难,如同逆流拉朽舟。每一步都踏着千钧重压,能撼动些许那根深蒂固的千年巨树,清流们具是激动不已,就连圣上,亦是赞许有加。
从未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晏相抬起头,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殿下初涉朝政,其中诸事繁杂深奥,盘根错节远超殿下想像。不明其中关键所在,情有可原。”
慕容稷毫不退缩:“世家可为关键?”
晏相看着少年,没说话。
慕容稷追问:“世家之关键,又根植于何处?”
晏相:“千年传承,息息相关。”
慕容稷:“千年传承便是上庸学院,息息相关乃世家联姻。上庸学院为文脉圣地,大晋官员几乎皆出于此,以至于朝堂命脉皆被世家把控。而世家联姻,又将六大世家紧密相连,这参天巨树,只会越长越大,越长越粗。是以,只要牵扯世家,皆如同蚍蜉撼树,无法根治。”
少年一番话,将如今朝堂分析的透彻,看的彻底。
晏相的眼底不觉涌出欣慰,却很快又沉没下去。
慕容稷看到了,她任由那期待落下,才缓缓开口:“千年巨树的痼疾不适合缓治,而需要用猛药,劈砍枝叶、烈火灼烧在所难免。”
闻言,晏相倏地抬头,不可置信道:“殿下是要……”
“孤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也有能力去做。至于晏相,我大晋国本当以人为重,华夏学宫的文士更需要您。”
望着眼前少年,晏相没有说话。
良久,他沉沉的吐了口浊气:“有殿下为君,为我大晋黎民百姓之幸事!”
只是……
晏相深深的看着少年:“天地阴阳,乾坤有序。殿下身为国家储君,肩负江山社稷之重责。然,绵延子嗣,亦是国本大务。恒安他……”
慕容稷忽然打断:“晏相可是怕孤断了晏家的香火?”
晏相弯身就要跪下,却被皇太孙坚定有力的手紧紧扶住。
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清亮、坚定、温和中透着强大力量的眼眸:“晏相放心,孤会给晏家留血脉的。”
这时的晏相尚不知皇太孙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还以为殿下放过了晏清。
可没想到,
一月后,本该万民仰望盛大无比的受禅大典,竟会出现那般重大的欺君之罪。
那位已被昭明帝钦点、被文武百官认可、冠冕加身的新帝!
竟是个女儿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