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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51 他还能……还能怎么爱顾曜?……


    走出36号的时候柳月阑才发现, 原来外面下雨了。


    难怪他觉得那么冷。


    他没开车。他哥那个小区又窄又破旧,车子停不进去,停在路边又容易被划花。


    那地方太破旧了, 古老得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在角落了。


    柳月阑裹着一件顾曜的薄外套坐上了地铁。不合身的衣服宽大得像是哪里都在漏风,吹得他心口发冷。


    他找了个角落靠着, 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身体过了许久都缓不过来。


    他的右手像一个生了锈的开关,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嘎吱嘎吱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那片皮肤上, 好像还残留着温热血液流过的痕迹。


    *


    他还是……走了。


    争执过后,他看着顾曜血流不止的伤口,眼睛慢慢红了。


    他闭了闭眼睛,握紧了掌心, 任凭短短的指甲刺痛手掌。


    僵持了几秒钟后,他沉默着去取医药箱,简单地给顾曜包扎了伤口。


    手指抚过那片皮肤的时候,柳月阑才想起, 顾曜那几道总也消不下去的疤痕,也是在这只手上。


    他眼神微闪,轻轻碰了碰那人掌心里深深的几道痕迹。


    同一只手, 相似的伤口。


    一个是为了救他,一个是为了逼他。


    包扎伤口时,顾曜全程没有吭声,柳月阑却能感受到那一直落在身上的视线。


    打好最后一个结后,柳月阑闷不吭声地收好了医药箱。他从沙发起身, 垂眼看着坐在仍坐在一旁的人。


    ……之后, 他重新拿起那件外套,披在身上。


    顾曜的表情真的绷不住了。他眼底微红,开口时, 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你还要走?”


    他难以置信:“柳星砚就这么重要吗?他是死了还是伤了啊?!”


    柳月阑不想跟他说话,转过身去放医药箱,只在关上抽屉的时候,抽空抹了一把眼角。


    ……摸到一片潮湿。


    他哑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顾曜。我今天不回来了,你少管我。”


    让人窒息的几秒沉默后,顾曜同样哑着嗓子开了口:“阑阑,你别逼我。”


    柳月阑高声道:“我逼你?顾曜,你讲不讲道理!”


    顾曜抬眼看他,才刚包扎好的伤口竟又隐隐透了血迹。他的嘴角绷得很紧,刻在骨子里的虚伪的温和气质和风度统统维持不了了。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愤然起身,一把挥落了桌上那几枝雪柳叶。


    “柳月阑,我警告你,”顾曜脸色铁青,“你现在走,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柳月阑却只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


    ……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顾曜说,他不能保证他会做出什么,柳月阑却知道。


    ……他还能做出什么呢,他还能威胁到谁呢?柳月阑想,自己现在就要去找柳星砚,他倒要看看,他就待在柳星砚身边,顾曜到底还能做出什么。


    雨下得更大了。


    地铁站到家的那一小段路,几乎把柳月阑淋得湿透。


    他捋了一把额发,湿漉漉的发丝往下滴着冰冷的雨水。


    老旧的小区连街灯都没有,柳月阑凭着印象摸黑进了楼栋,上了五楼。


    打开门锁后,他看到柳星砚正躺在床上发呆。


    看到他来了,柳星砚先是震惊,之后又有些疑惑。


    但这些额外的情绪,到底还是掩盖不住那一点喜悦。他跳下床,跑到柳月阑面前站定,欢喜道:“你怎么来啦?”


    问过这句话后,那点欣喜又变成了焦急:“雨怎么下得这么大?你没开车吗?”


    “没开。”柳月阑一开口声音哑得很,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又说道,“车子没地方停,这楼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之前停这不是被人划了车吗。”


    柳星砚“哦哦”两声,说:“也是。”


    他拉着柳月阑进屋,又去找了干毛巾和一件宽松的睡衣,一边忙活一边问:“这么晚冒着雨过来,有什么急事呀?”


    柳月阑冷静地说:“你别跟我装,柳星砚,顾曜来找你说什么了?”


    柳星砚动作一顿,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呀。”


    柳月阑心里窝着火,此刻也不愿意多说:“是吗,那我走了。”


    “哎!”柳星砚连忙叫住他,“唉,月阑!”


    柳月阑冷淡地回了头,又问了一遍:“说什么了?”


    柳星砚抬头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温声说:“他说……他说要带你移民。”


    “还有呢?”


    “没了。”柳星砚眨眨眼睛,一看就是在说谎,“拢共待了不到十分钟,能说什么呀。”


    他拉着柳月阑坐到床上,居然罕见地当起了那两人的和事佬:“月阑,你们……如果想要好好相处,就不要总是吵架了吧。”


    柳月阑沉着脸,没有说话。


    柳星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犹豫了半天后小声开口道:“月阑,你不用担心我,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的。”


    柳月阑还是没说话,只扔过来一个“就你?”的表情。


    柳星砚大受打击:“真的!”


    柳月阑的表情有所缓和,柳星砚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犹豫着又说了一句:“但如果你们实在相处不来,要不就……”


    柳月阑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话一出口,柳星砚又后悔了。他打着哈哈,胡乱地说:“我乱说的噢!”


    柳月阑换了个姿势背对他,肩膀微微塌着,片刻后低声说:“嗯,你也少管我。”


    柳星砚一听到这个“也”就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他又不想因为……因为顾曜而跟弟弟有什么争吵,正绞尽脑汁想着缓和气氛的话时,柳月阑的手机响了——这样说也不准确,自从柳月阑进门,他的手机铃声就没停过。


    只是,这一次柳月阑终于接起了电话。


    他说:“顾曜,别挑战我的耐心。”


    之后,就挂断了。


    然而几分钟后,电话铃声又一次突兀响起。


    顾曜的声音迅速占领了这间小房子:“阑阑,我再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要么下楼,要么,五分钟之后,我炸了这栋楼。”


    虽然早对顾曜的一些行事作风很有耳闻,但真的听到这样的话时,柳星砚还是惊呆了。


    他看着身旁的人,心里的惊悚和骇然难以言喻。


    柳月阑却像是早已习惯,他只是平静而冷淡地说:“顾曜,你大晚上跑过来威胁我哥,还不给我安慰他的时间?”


    顾曜说:“到底谁更需要安慰?”


    柳月阑嗤笑:“难道还能是你?”


    电话那旁的人怔愣了半秒钟,随后说:“……阑阑,四分半。”


    柳月阑闭着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挂了电话。


    才刚换好的、柔软的旧睡衣被他一扬手脱了下来,曾经也是因为争吵而冲动打过的两根钉子依然残留着一点鲜红的痕迹。


    柳月阑并不愤怒,又或者是,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只剩平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柳星砚,嘱咐道:“你是不是傻?你理顾曜干什么?以后他再来找你,不要理他。我没办法24小时盯着他,但他不会真的动你,你不要理他。他再来找你,你就告诉我。”


    柳星砚急急地说:“月阑,他没有把我怎么样,你们不要再吵架了吧!”


    对弟弟的担忧到底还是压过了其他的情绪,柳星砚满脸焦急,恨不得围在柳月阑身旁转圈圈:“有话好好说好不好,他不会打你吧!”


    柳月阑被他吵得脑袋嗡嗡作响,顾不上、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多安慰安慰哥哥,只低声说:“又快到期末了,这段时间我会很忙,就不过来了,你自己多照顾自己。还有——”


    柳月阑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但尚未决定,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先不告诉柳星砚,便又含糊盖过去,只说:“总之,最近会很忙,等我空了再找你。”


    说罢,他便下楼离开了。


    短短的、并不高的五层楼梯,柳月阑并没有走太久。


    但这条短短的路,他却想了很多。


    这一晚,从离开36号的那一刻起,柳月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和顾曜,今天这一通争吵,究竟是为了什么,又究竟是谁做错了。


    他知道顾曜一直都对柳星砚心怀不满,认为柳星砚拖累他,认为柳星砚不懂得感谢他,认为柳星砚的天真快乐都建立在自己的牺牲之上。


    诚然,那些付出和牺牲,或许都是有的,但……


    柳星砚,又做错了什么呢?


    生病不是他愿意的,眼盲不是他愿意的。


    如果真的可以选择,难道柳星砚愿意用病痛来换取这些“付出”和“牺牲”吗?


    但,这些,就全都是顾曜的错吗?


    柳星砚快死掉的那段日子里,顾曜是真的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事情,那些天里当真一步不离地替他守在柳星砚的病床前。


    他为他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如果顾曜不在,柳月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一人要怎么才能度过那段阴暗的时光。


    柳月阑像是陷入了一个情绪的漩涡,卷着他越陷越深,头晕目眩。


    为什么会这样呢?究竟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顾曜要他全身心的爱,要他的毫无保留,要他是他的第一顺位。


    这些……不是都给他了吗。


    他还能……还能怎么爱顾曜?


    柳月阑脚步虚浮地下了楼。离开最后一级台阶、拐进楼栋口时,就看到了射进这个矮小楼栋的亮光。


    顾曜的司机为难地站在那里,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深夜里,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意思。细密的雨丝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被白色的亮光照射着,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


    柳月阑走进雨里,司机立刻上前来为他撑开了一把雨伞。


    不远处,顾曜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安静地站在另一把伞下。


    雨伞遮不住裤腿,顾曜的裤腿和鞋子早已浇湿。他看着柳月阑,眸色黑沉,面色不善。


    而柳月阑看着他,在这一刻,好像才终于明白。


    ……错的是他。从一开始,他就选错了。


    他和顾曜,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么多年,他努力想要证明的、他给顾曜的全心全意的爱,原来真的不能让顾曜彻底放下心来。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还能……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是这样的,宝贝们,应该有不少宝贝是看过小狗那篇的。两篇里的剧情并不完全一样,不能算是bug,因为同一件事情在兄弟两个眼中的重点是不一样的。比如说顾曜跟柳星砚动手这件事(拉顾曜出来鞭尸,骂他),在柳星砚看来就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乖宝啊呜呜呜)


    同样的,柳星砚给柳月阑的那张卡,在他自己看来那可是天大的事啊,在柳月阑看来就……完全不重要orz


    解释一下这个,感谢大家的观看,么么哒!


    第52章 52 “我们分开吧,阿曜。”……


    又一次坐进车里, 前往那个破烂住处的时候,顾曜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想,难道自己就没有拔掉一身刺吗?


    难道他是天生就会这样忍让的人吗?


    远的不说, 就说死了的方阳明,一而再再而三地搞东搞西, 如果不是考虑着柳月阑的心情和顾虑,他早就弄死他了, 还会等到现在?还会这样大费周章让他死在国外?


    还有顾鼎钧的那个私生子,还有时薇,甚至是卫枫……这些人,这些事, 放在几年前,他又怎么会放任他们一直蹦哒到现在?


    这些一再的忍让,又有哪一次不是为了柳月阑呢?为了照顾他的圣母心,为了照顾他敏感又谨慎的情绪, 为了不让他总是觉得自己心狠手辣,为了……不再因为那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而屡屡发生争吵。


    ……这样,都不算忍让吗?


    拨出那个电话后, 顾曜坐在车里,手里无意识地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出门之前,他……鬼迷心窍地将定制好的那一对新的戒指揣进了口袋。


    明明也知道,今晚不是一个能送出戒指的好时机,他也还是没有放下。


    短暂怔愣了几秒后, 他隔着裤子的布料碰了碰那个绒面的首饰盒, 还是没有将戒指放回去。


    他坐在车里,手腕上的新鲜伤口摩擦着绒面盒子顶起的口袋,断断续续的刺痛传来, 痛感从那一片小皮肤渐渐传至心口,几乎快要撕开他的心脏。


    等待柳月阑下楼的那几秒钟时间,顾曜想,来都来了,这戒指今晚必须给柳月阑戴上。


    不愿意戴在手上,那就戴在别的地方。


    总有能送出去的办法。


    也总有……能结婚的办法。


    他在脑海里设想了很多种场景,脸色晦暗不明。


    最后,他想,如果柳月阑做不到眼里心里只有他,那也没关系。


    那就让他以后的生活里只有他。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后,顾曜下了车。他挥退了前来为他撑伞的司机,自己接过雨伞,静静地站在黑夜里。


    等待……他的爱人归来。


    只是……


    心里笃定的想法,在看到柳月阑疲惫的神色后,竟悄然消失。


    柳月阑的脸色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灰败。他淡漠地走进雨里,清瘦的身影几乎要被雨势淹没。


    老旧小区连街灯都没有,昏暗雨夜里,车子的双闪竟然是唯一的光亮。


    柳月阑的脸庞在一闪一闪的车灯里显得无比惨白。他的神色很疲惫,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甩过来。


    他接过司机的雨伞,一言不发地绕到另一侧的车门,沉默地上了车。


    憋闷了一下午的火气在这一刻轰然散尽,顾曜看着他,心中并没有半分逼迫成功的快意。他看着柳月阑,心痛后知后觉涌入心头。


    ……他见不得柳月阑露出这副表情。


    顾曜收了伞,也坐进车里。


    他伸手握住柳月阑的手腕,低声说:“阑阑,我们——”


    柳月阑淡淡打断他:“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车别堵在这。”


    他没有抽回手,任凭顾曜继续攥着他,却也没有再多的动作。


    不闪躲,不反抗,也不回应。


    贴在一起的那片皮肤被雨水沁得冰冷,明明是那么亲密的动作,却怎么都捂不暖那点凉意。


    顾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只示意司机开车。


    他向后靠在座椅上,手里还牢牢握着柳月阑的手腕。


    先驶离小区的,是堵住了大门的那辆重型卡车。


    卡车发动机的轰隆声逐渐远去后,他们的车子才缓慢驶出。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车里气氛沉默得难捱,除了音响缓缓流出的音乐,再无其他声响。


    路过某处时,顾曜忽然叫停了司机:“靠边停。”


    之后,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车内,音乐播放到了下一首。


    钢琴和弦乐和谐地一同流淌,温暖的底色下,却是一首略显哀伤的歌曲。


    是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这位司机大约是不懂粤语的,他没有切歌,或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小的背景音乐。


    几分钟后,顾曜回来了。


    他上了车,带着一身雨水坐进车里,伸手递给柳月阑一个东西。


    ……是几支雪柳叶。


    枝叶干爽地贴在柳月阑的手背上,刺得他有些痒。


    这时,不算漫长的音乐前奏终于结束,女歌手的声音带着一点冷静和温柔,缓缓唱着。


    “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放弃理想吧”(1)


    车子缓缓启动。


    雪柳叶始终放在柳月阑手边,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逼仄又沉闷的车内静悄悄地散开。


    自上车以后便沉默不语的人此刻终于开了口,顾曜的声音里竟然有那么一点明显的忐忑,他用拇指摩挲着柳月阑的手腕,低声说:“……给你补几支新的。”


    带着茧子的皮肤和并不平滑的枝叶一起戳在柳月阑的手边,触感有些粗糙甚至扎手。


    他微微侧过脸来,垂眼看着那几枝淡雅的花,伸手握住——


    “有感情就会一生一世吗/又再婉惜有用吗/忘掉爱过的他……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


    顾曜常年奔波于世界各地,自然是能听懂粤语的。


    他的脸色一变,拧眉冲司机高声说道:“切歌!”


    同一时间,柳月阑咔哒一声解了车锁。


    狂风裹着暴雨扑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几乎快要张不开眼睛。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攥着那几枝雪柳叶冒着大雨下了车。


    ……他在路边找了一个垃圾桶,将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之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车门没关,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车内也已经被大雨冲湿。


    柳月阑或许脾气不好,但也绝不是随时随地乱发脾气的人,像今日这样勃然大怒的情况实在不多,老道的司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直到柳月阑重新坐进车里,才慌张地切了歌。


    ……但也已经晚了。


    逼仄的车内,女歌手安静地唱完了这首歌的最后几句歌词。


    “请放下手里那锁匙/好吗”


    柳月阑的长发静静地滴着水,皮质座椅上很快便聚起了一小滩水迹。


    他接过顾曜递来的纸巾随意擦了擦,又闭上眼睛靠回座椅。


    狂风骤雨中,车辆行驶缓慢。路上顾曜几次开口,柳月阑都没有回应。


    最后一次,他冷淡地说:“顾曜,闭嘴,我不想跟你说话。”


    柳月阑……已经鲜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了。


    曾经也算是一点就着的脾气,在这些年的相处里,被一点一点地磨平了棱角。


    不愿意冲突,不敢冲突,也不想再有什么冲突。


    他总是觉得,顾曜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如果两个人还能好好沟通,没有必要也不想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争吵。


    更何况……顾曜本来就是发起火来不管不顾的性子。这么多年了,为了这点事情,到底还要牵扯多少无辜的人才够?


    但事到如今柳月阑才发现,其实顾曜一直都是那个顾曜,他一直都……是那样的脾气。


    他愿意在一些小事上让步,但真的到了某些时刻——例如现在——他仍然是、永远是那么的不管不顾。


    满心疲惫之下,柳月阑生出了一种荒唐的想法。他想,如果今天不是因为柳星砚,那么他会妥协吗?


    他想,或许……或许他仍然会。


    他在心里苦笑。


    这个问题还需要思考吗?在得知顾曜去找柳星砚之前,他明明就已经在考虑结婚了。


    中间被时薇的事情横插一脚又怎样呢?左右顾曜不会真的和时薇结婚,那到底是乌龙,还是用来逼迫柳月阑的手段,好像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过程如何,重要吗?


    可现在,他已经不愿意了。


    他又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光下并不能完全遮盖那些明显的佩戴痕迹,可摸上去却依然是光滑的。


    柳月阑睁开眼睛,面色平淡地扭头看了一眼顾曜。


    之后,他取下了无名指上的戒圈,随手扔在了车里。


    快到家了。


    车子平稳地驶入了地下车库。被他丢下的戒指在车子经过减速带时的小小颠簸中滚落不见,消失在了一片漆黑中。


    顾曜的视线一直盯在柳月阑的手上。


    他盯着那枚戒指轻飘飘地落下,嘴角绷得很紧,几乎咬牙切齿:“阑阑,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月阑没有回答,直到车子平稳停下后两人一起走进电梯时才轻声开了口。


    他看着面前男人的脸。


    他和自己一样,头发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早已淋湿。


    从来都那么体面的人,现在狼狈得不像样子。


    叮。


    电梯到了。


    柳月阑的轻声话语夹在电梯清脆的提示音里,不那么清晰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们分开吧,阿曜。”他说。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顾曜堵在门口,既不进门,也不退后。


    他垂眼看着柳月阑,眼底猩红,神色可怖。


    鹅黄色的暖光从他头顶直直洒落,温暖的光线落在那张与往日并无二致的俊脸上,在这一刻,竟映出了一丝狰狞。


    柳月阑并不愿意惹他生气。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也不敢惹他生气。


    现在,柳月阑又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看着顾曜,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说,分手。又听不懂中文了吗?听不懂就再去找一个中文老师好好教你。”——


    作者有话说:(1)本章中所有歌词均出自于谢安琪《喜帖街》


    第53章 53 “我走得了,”柳月阑说,“顾曜……


    十年来, 这是两个人第二次吵到要分手的地步。


    第一次时,两个人年轻气盛,谁也不懂得让步, 为一个顾曜自认为对柳月阑好的提议,吵得昏天黑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再一次说出“分开”这两个字的时候,柳月阑发现, 自己竟然连愤怒的情绪都那么浅了。


    柳月阑甚至觉得很可笑。


    笑顾曜,也笑自己。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还是拖拖拉拉这么多年。


    他爱顾曜吗?


    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证明他有多爱顾曜了。


    因为爱,他忍受着每件装着定位芯片的新衣服和新首饰。


    因为爱, 他忍受着顾曜无数次干涉着他的工作、安排着他的生活。


    因为爱,他忍受着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危险和恐惧,夜夜辗转反侧。


    顾曜爱他吗?


    顾曜也是爱的。但这些爱,又带来了什么呢?


    密不透风的爱, 像围墙一样把他围在里面。


    顾曜给他修建了一个华丽也安全的城堡,只希望他好好待在里面。


    ……但柳月阑不愿意,他一直都不愿意。


    比起那些价格昂贵令人咋舌的衣物和首饰, 他更想要爱人陪伴着的一顿晚餐。


    比起体面高薪又稳定的工作,他更想要一份自己打拼来的事业。


    比起……顾先生的爱人,他更希望自己只是顾曜的爱人。


    他多希望顾曜只是一个普通人。


    没有滔天的权势,没有数不尽的金钱,没有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多希望, 顾曜在爱他的时候, 也给他自由和尊重。


    柳月阑胡乱想了很多。


    时间太长了,电梯长时间开着门,已经发出了滴滴的警报声响。


    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抬头看看依然挡在面前的人, 伸手推着他的胸口,冷静地说:“让开。你堵着电梯,还让不让楼上楼下的人用了?”


    和柳月阑的冷静完全相反,顾曜依然双目赤红,手臂的伤口又崩开了,血迹混合着雨水,把干净的绷带染得乌黑。


    他往后退了几步,让柳月阑从电梯里出来进了屋。


    房间里还残留着争吵过的痕迹。


    地板上还有两三颗未干的水珠,那几枝雪柳叶一半落在地上,一半倒在餐桌上,一副可怜兮兮毫无生气的样子。


    柳月阑又去给花瓶装了水,捡起那几枝雪柳叶重新放了回去。


    他背对着顾曜,平静而淡然:“阿曜,我们真的不要再在一起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很累,一直都很累。照顾你的少爷脾气很累,平衡你和柳星砚的关系很累,每天担心你的安危很累。做你安排的工作很累,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很累。”


    说完这些,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直视顾曜。


    他说:“爱你,很累。我太累了,阿曜。”


    顾曜那只受伤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


    他的脸色很差,头发依然湿着,乍看之下,阴森得像厉鬼一样。


    他也看着柳月阑,说话的声音很哑:“阑阑,时薇的事,你先听我解释。”


    柳月阑却打断他:“这重要吗?”


    他轻声问顾曜,也像是问自己:“时薇的事,我很生气,也很伤心,但那是最重要的吗?你在大晚上跑去威胁我哥,逼我跟你回来,逼我跟你结婚,这些都让我很生气,也很伤心。但这些,都是最重要的吗?”


    他闭了闭眼睛,又说:“没有时薇的事,也会有下一个李薇陈薇刘薇;没有我哥,也会有我的同学朋友同事学生。阿曜,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这些外人。”


    柳月阑叹了口气,又去找医药箱。


    但这一次,却不打算再帮顾曜包扎了。


    他把医药箱里的东西倒出来放到茶几上,说:“现在我们之间的问题是,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阿曜。”


    “不行!”顾曜几乎立刻开口,高声道,“阑阑,我——”


    柳月阑轻声说:“我明天就去辞掉学校的工作,之后我会把工作室转让给别人。做完这些,我就去瑞典。”


    他的视线扫过顾曜的手,在掌心那几处深深的疤痕处停留了很久,又说:“之后……你去找个医生,开些祛疤的药膏,总留着这么个痕迹也不是个事。”


    顾曜不去管这些,也完全不在乎。


    以前的伤口不在乎,现在的伤口也不在乎。


    他把手上包扎着的绷带随意解开丢到一边,任凭那道新鲜的伤口狰狞地外翻流血。他只盯着柳月阑,厉声道:“你想跟我分手?你做梦!”


    柳月阑的视线随着那飘落在地上的、被血迹染红了的绷带缓缓垂下,后又重新抬头看着顾曜。


    他早就没有了傍晚的愤怒,就连生气的感觉都已经很淡薄了。


    他很少在顾曜脸上看到这种气急败坏的神色,也……向来不舍得看到。


    顾曜怎么能有这种表情呢?像顾曜这样的人,他就该是高高在上的。


    但现在,柳月阑也已经不想考虑这些了。


    他看着顾曜,表情是和对方完全不同的平静无波。


    他说:“是做梦也好,是什么都好,总之,我现在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他又去看顾曜渗着血的伤口,轻轻道:“不想看见你,不想跟你说话,不想跟你拥抱接吻上床,更不想跟你结婚。顾曜,这一次,你听明白了吗?”


    说完这些,他又把医药箱往顾曜的方向推了推,再开口时,语气甚至带了点笑意。


    “老说我要死要活的,你不也是?”他甚至伸手帮顾曜取出了新的绷带,“你是自己叫医生过来帮你包扎,还是我帮你叫?”


    顾曜不回答,仍用那副可怖的神情盯着他。


    柳月阑起身:“那你自己叫吧。”


    随后,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去找了一个小的行李箱,一边往箱子里装衣服一边说:“我要去瑞典,别来找我。”


    顾曜知道他去瑞典是去做什么,并没有阻拦或制止,而是说:“我跟你一起去!”


    柳月阑动作一顿,没有回头,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顾曜,我耐心有限。我最后再说一遍——”


    他把几件常穿的衣服装了进去,又想起了定位芯片的事,索性把东西全都掏了出来,只留下一个空箱子。


    他又看了看,决定连那个行李箱也不要了,用脚拨到一旁。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继续说完刚才的话:“我最后再说一遍,你离我远点。”


    顾曜的手捏得很紧,手臂内侧青筋绷着,受伤的地方甚至流下了血珠。


    片刻后他松开手,重重呼出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陪你去,阑阑。你又没去过瑞典,人生地不熟的,我和你一起好一些。”


    柳月阑打断他:“顾曜,别跟我装糊涂,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也不想跟你说话,离我远点!”


    接二连三的“离我远点”终于让顾曜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沉下脸,大步走到门口反锁了房门,高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走不走得了!”


    他这样说,柳月阑也不再恼怒。


    他看着顾曜,缓步走到他面前,和他一起,就站在房门前。


    之后,他伸手去摸顾曜腰后随身携带着的那把枪。


    他的动作自然没有顾曜快,但顾曜到底还是怕伤了他,躲避和推开的动作都没那么重,还是让柳月阑找到了机会。


    黑漆漆的枪支落在柳月阑洁白的掌心里。往日那么怕他动枪的人,今天竟然主动给枪上了膛。


    顾曜冷眼看着柳月阑的动作,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


    他挽起右边的袖口,露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


    他攥着柳月阑的手,让他把枪抵到自己的手腕上,扬声道:“想走?你走得了吗——”


    他的话戛然而止。


    受伤的手臂用不了太大力气,又或者,他也并不想对柳月阑用太大力气。


    柳月阑稍一使劲,枪口便调转了方向。


    并没有对准顾曜,而是……指向了他自己。


    顾曜常年带在身上的这把枪,他用着最顺手的这把枪,现在握在柳月阑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戳着他自己的胸口。


    顾曜愣住了。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远远快于大脑。


    他立刻抽回手臂,踉跄着后退两步,声线颤抖:“……阑阑,你、枪上了膛的。”


    柳月阑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说:“我走得了。”


    顾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阑阑,你……”


    他太担心那枪走火,后退的步子迈得大了。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柔软物体落地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


    金色的绒面盒子从他口袋掉落。


    小巧的盒子在地上滚落几圈,滚进了大理石餐桌下,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粘在盒子背后的卡片纸也掉了下来,被盒子带着飘了几圈,写着字的那一面翻转着扣在地上。


    顾曜看着那个消失不见的盒子,心口的钝痛缓慢传至全身。


    在他面前,柳月阑乌黑的眼珠冷淡似冰。


    “我走得了,”柳月阑说,“顾曜,我走得了。”——


    作者有话说:娇妻归娇妻,柳月阑正常的时候(啊?不是)还是挺有自己的想法的,他可是上高中时就能晾着顾曜三个月的人


    这篇文说是破镜重圆,其实更像是一个帮柳月阑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除了爱情,他的生命里还有别的东西


    顾曜大部分时间是了解他的,但有一点顾曜想错了,柳月阑不是那种会被人逼迫着做决定的人,他会妥协,只是因为他还是想,才愿意妥协。


    另外是这样的,后面顾曜的戏份会减少一些,如果说之后某一章几乎都是阑阑和其他人的戏份,我会在标题上进行标注,特别是温霁川和卫枫这两个人的场合,避免有些只想看甜甜恋爱的宝贝看了难受


    第54章 54 顾曜……他也不要了。


    柳月阑当然走得了。


    在顾曜那一次试图阻拦他的时候, 柳月阑按动了扳机,在顾曜脚边的地板上开了一枪——


    左轮手枪的后坐力震得他肩膀发麻,巨大的枪声快要击碎他的耳膜。


    轰隆的心跳声过后, 柳月阑只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硝烟味道。


    顾曜低头看着地板上的弹孔,久久说不出话。


    高大的身影在此刻竟微微佝偻着, 干涸了的血迹结成痂粘在他的胳膊上,绘成了一幅血色的画。


    过了许久, 顾曜哑着嗓子问:“你非要走?”


    柳月阑用一种很疑惑的神情看他:“我说了那么多遍,你是没听懂还是听不见?顾曜,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


    顾曜看着他, 愣了许久才僵硬着出声。


    “你先……把枪收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很危险。”


    柳月阑轻声说:“少管我。”


    顾曜像被钉住一般站在原地。


    ……他在照海市横行霸道这么多年,那么多人怕他,那么多人想要讨好他。他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他想要的东西,会有人抢着送到他手上。


    但现在, 他竟然留不住他的爱人。


    僵持了一整晚的闹剧,随着这一声枪声,终于彻底结束了。


    柳月阑收了抢,像顾曜往常那样,把那把枪塞进了自己的后腰。


    他看了一眼顾曜, 没再说任何话, 拉开房门离开了。


    顾曜久久没有动弹。


    柳月阑离开之后,这个家里就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除了冰冷, 就只剩窒息。


    受伤的左手传来阵阵刺痛。


    从前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像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他也受过很多次伤,哪一次都比现在严重得多。


    ……但留下的疼痛,竟然没有哪次比现在更严重。


    坠坠的疼痛快要撕开他的心。


    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进那道不大不小的伤口,冻得他全身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曜猛地回过神,拿起车钥匙就要出门——


    手都握上了大门,他又忽然想起什么,扔下钥匙重新回来。


    他两步走到餐桌前蹲下,手掌在地上摸索了几下,找到了刚才滚落不见的绒布盒。


    金色的盒子粘上了一点灰尘,顾曜用手指轻轻擦去。


    打开盒子一看,两枚戒指依然安静地躺在里面,其中一枚戒指上,碎钻闪闪发光。


    那点光芒竟然刺痛了顾曜的眼睛。


    他把盒子重新盖好,却没想到,远离了那几颗碎钻后,双眼的刺痛竟没有半分减少。


    顾曜有些颓然地捋了一把头发,把装有戒指的盒子抛到餐桌上,又下了楼。


    他坐进自己刚才乘坐的那辆车里,却并没有点火发动的意思。


    他在后排坐了很久,几乎快把整辆车翻个底朝天。


    才终于……找到了刚才被柳月阑扔掉的戒指。


    车内灯光昏暗,顾曜根本看不清那戒指的全貌。


    他把这枚小小的东西攥在手里,攥得用力。


    地毯几乎被他整个掀起来,此刻车里乱七八糟,他坐在角落里,疲惫涌上心头。


    柳月阑,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什么都没带,除了重要的证件之外,什么都没带走。


    他把这些年的所有都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整墙的花不要了,戴了这么多年的戒指不要了,那么多有纪念意义的礼物不要了,这个家不要了。


    顾曜……他也不要了。


    就在这时,顾曜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旁的人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月阑少爷……刚才买了一张去瑞典的机票。您看……”


    攥着戒指的那只手不知不觉又用了力。这一晚上,手腕上的那道伤口反复地短暂愈合,又重新撕裂流血。


    冰凉的液体缓缓划过,顾曜靠在座椅上,思绪暂停了好几秒。


    电话那旁的人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曜哑声说:“……他带着枪,给他开个特别通道,让他走。”


    *


    离开36号后,柳月阑找了一家酒店暂时住下,又去置办了几身新衣服。


    他连夜把手里的工作收了尾,第二天去学校办辞职。


    去瑞典是临时起意,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随口一说的话,在几个小时之内竟真的有了不得不做的意义。


    ……他刚离开36号,就接到了一个瑞典打来的电话。


    柳月阑眼角一跳,电话接通后,对方对英语问他是否是柳月阑本人。


    说……谢临风昨晚病重,已经送进ICU了。


    而柳月阑是……他留下的紧急联系人。


    柳月阑愣愣地挂了电话,心下一片冰凉。


    紧接着,顾曜给他打了电话。


    他自然也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件事。


    他没有再提别的,只说:“阑阑,去瑞典的机票不好定,最近的一趟都在后天。你着急,我知道。我帮你用私人飞机吧,明天下午,具体时间工作人员会联系你,你……”


    柳月阑说了句“谢谢”,打断了他,挂了电话。


    谢临风病得突然,柳月阑不敢耽搁,只抽空又去了一趟柳星砚那里,便匆匆登上了前往瑞典的飞机。


    飞机起飞的前一秒,柳月阑给顾曜发了一条消息。


    【别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你。如果让我在瑞典看到你,我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近10个小时的行程里,柳月阑没有半点困意。


    他闭着眼睛,脑海里乱七八糟地闪过很多画面。


    有谢临风,有柳星砚,更多的……还是顾曜。


    过于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专心,他理不清对顾曜的爱和责怪,只觉得原来又爱又恨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么多年的感情,那么深的感情,怎么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了满心疮痍。


    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思考这些,转而去想谢临风的病。


    可一想到这个,他更……


    谢临风这个病很罕见,叫威尔逊-阿什沃斯综合征。发病之后,全身的软组织会慢慢地“钙化”,拉扯和侵蚀正常的骨骼结构。


    谢临风瞒着他,从来都是只跟他说好听的,但偶尔几次视频时,也还是不小心暴露了轮椅和拐杖。


    ……他已经很长时间都不能正常行走了。


    *


    飞机降落后,柳月阑又辗转了几个地方,终于赶到了谢临风住的那家医院。


    他没带什么行李,只带着几件贴身的衣物和证件。


    神色匆匆,风尘仆仆。


    来到医院后,他焦急地询问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前台的工作人员是位年纪很大的女性,英语讲得不好,口音也很重,柳月阑费力地和她沟通了半天,终于问到了谢临风的病房。


    他小跑着上了楼,按照指引,来到了那间病房前——


    病房门打开着,谢临风歪歪地倚在门口,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柳月阑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知道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视线轻轻扫过他已经变形了的右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谢临风先开了口:“哎哟大忙人,我快死了你才肯来是不是?”


    柳月阑把手里那几样行李往地上一扔,走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低声和他道歉:“……久等了,临风。”


    前几天,谢临风突发肺炎,病情来势汹汹,不过短短一个晚上,几项指标就飙到了临界值。


    好在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在ICU住了一晚后,第二天就转回普通病房了。


    *


    谢临风在病房里闷了太久,提议说出去转转,柳月阑便陪他一起下了楼。


    他住的这个医院,说是医院,其实环境非常好,倒更像是疗养院。


    他走得很慢,步履颠簸,却坚持没有用拐杖。


    柳月阑也不催他,一言不发地走在身旁。


    谢临风带着柳月阑拐进了这医院的后花园,找了个长椅慢慢坐下,说:“瑞典人就这样,天天大惊小怪,一点小事也闹得惊天动地的。我要是早知道,绝对不让他们给你打电话。”


    柳月阑笑着摆摆手:“无所谓,本来也说今年内会来的,早点晚点都行。”


    谢临风跟他闲聊了几句,说起他那个手游:“太好笑了柳太太,你这拖延症是不是都让你游治好了?”


    柳月阑说:“还真没有,还更严重了。我每天都赶deadline。”


    谢临风哈哈大笑:“该!你这拖延症就得让你游治治!”


    之后,又说起了谢家那两个老头。


    谢临风掏出手机,给柳月阑看消息记录。


    他兴致勃勃地点开一条语音,给柳月阑听那两人的破口大骂。


    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私下里骂街时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说谢临风跟他那个婊子妈一样是个不识好歹的贱货,说谢临风简直是谢家的污点。


    几天之后又改口说,谢临风才是他们家最大的骄傲,求求他赶紧回来。


    柳月阑拧眉听完这些,问道:“用不用我帮你骂他?”


    谢临风点开了自己发出去的语音,特别骄傲地说:“那倒不用,小爷自己能骂回去。”


    柳月阑挑着听了几句,摇着头笑了。


    谢临风在谢家不受待见,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哥哥弟弟讨人喜欢,更不简单因为他带着母亲那边的遗传病基因。


    真正的原因是……


    谢家这两个老头,大的叫谢国琛,小的叫谢伟诚,都是特别伟正的名字,但这两人做的事,实在配不上他们这个伟正的名字。


    其中,老大谢国琛是谢临风“名义上”的父亲。


    而实际上,他应该是谢临风血缘关系上的大伯。


    换句话说,谢临风是叔嫂相/奸的后代——


    作者有话说:临风的这个病我乱编的


    第55章 55-临风 “你是怕我们太长久。”……


    几年前的一个雨夜, 柳月阑在家门口捡到了半夜离家出走浑身湿透的谢临风,这才得知了他的遭遇。


    谢家两个老头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外表上来看实在不像。


    谢临风还小的时候倒不明显, 长大后容貌渐渐长开,比起谢家老大, 怎么看怎么更像是谢家的老二。


    这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但之后,这事情变成了罗生门。


    谢临风的母亲坚持说她是被强迫的, 说从她嫁给谢国琛之后,谢伟诚就对她图谋不轨。某次谢伟诚喝醉了,趁着酒意强.奸了她,这才有了谢临风。


    但谢伟诚却说, 那是因为谢临风的母亲蓄意勾引,他们发生过很多次关系,谢临风的母亲甚至用这件事反复威胁他。


    谢家自然不会保一个外姓人,自那以后, 谢临风和他母亲的处境便愈发艰难。


    几年后,谢临风的母亲发病了。


    她没坚持几年,很快便去世了。


    她去世之后, 谢临风就像“污点”一样,被赶出了谢家。


    那个雨夜之后,谢临风在36号暂住了小半个月,找了个临时的住处后便搬了出去。


    他自己也有存款,被赶出来也无需担忧生活。只是终于对这整个谢家失望透顶。


    后来, 这件事还是顾曜出面摆平的。


    那时谢临风的大哥正在筹备婚事。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忽悠到了外省某位富商人家的女儿, 婚礼在即,对方却忽然悔婚了。


    谢国琛大怒,却又拿顾曜没辙。想拿谢临风出气, 却已经完全找不到他的行踪了。


    柳月阑笑着说:“你倒是会躲。这大老不死的找你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也是厉害啊。”


    谢临风哽了一下,无语地说:“……我说小月阑,你是不是真不知道?”


    柳月阑一愣:“什么?”


    “……”谢临风摇了摇头,“我哪儿躲得了啊。那大老不死的一直找不到我,还不是……你前夫在帮我。”


    柳月阑:“……”


    他失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吗。”


    谢临风见他没有反驳“前夫”这个称呼,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没着急问,只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他几乎把我在谢家的痕迹都抹干净了,就像是谢家从来没我这个人一样。”


    谢临风对谢家厌恶至极,这样的做法,反而称了他的心意,提起这些,他对顾曜确实是感激的。


    他半开玩笑地说:“阿曜这个世界警察,下手又快又狠又准。”


    说罢,才把话题引回柳月阑身上。他用胳膊肘杵杵柳月阑,问:“是吧?”


    柳月阑没说话。


    柳月阑来得着急,却没带多少行李,身边也少了这位世界警察;来了这么久,顾曜没有打电话过来,柳月阑也没有打电话过去。


    又在吵架闹别扭冷战分手,太明显了。


    柳月阑暂时还不想说这些,便岔开话题,说:“你这有没有剪刀?我想剪个头发。”


    他拢了一把长发,说:“本来想在国内剪的,太着急了,没来得及。”


    想也知道瑞典这地方剪个头发一定很贵,柳月阑便想着自己动手,随便剪剪算了。


    谢临风自告奋勇:“还真有,我帮你!”


    柳月阑半信半疑:“你行吗?”


    ……还真不行。


    谢临风咔咔两刀下去,把柳月阑的刘海剪成了锅盖头。


    他眨眨眼睛,愣住了。


    柳月阑歪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这人有仇当场就报了。他夺过剪刀,把谢临风也剪成了个锅盖头。


    之后对着镜子修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快要及腰的长发几分钟之间便悄然落地,柳月阑细细修着发尾,把被剪坏的地方一并修剪掉,几乎剪成了寸头的长度。


    短短的头发削弱了五官里的艳丽,反而突出了那份难得的清爽和干净。


    很清秀,也很俊俏。


    谢临风顶着那个可笑的锅盖头嚷嚷着:“柳月阑,你这人!你好可恶啊!你给你自己剪得这么好看,给我剪成这样!你有良心吗!”


    谢临风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每句话的话尾都恨不得带上三个感叹号。


    这点咋咋呼呼,变成了这几日里唯一逗笑了柳月阑的东西。


    他把剪刀放下,说:“你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良心?你有没有良心?我大老远跑过来,你给我剪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锅盖头。”


    谢临风哼哼:“你自己愿意相信我,赖谁?”


    最后还是又动手给谢临风稍微修了一下头发。


    柳月阑满意地说:“我以后要是失业了,就在你们瑞典开个理发店吧,就做个tony柳。”


    谢临风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


    多余的话,倒是一句都没说。


    他没问,柳月阑也不着急说——比起情情爱爱,他现在有更着急的事。


    他走得匆忙,工作还没完全交接完。


    他先给美院的系领导写了一封邮件,隐去了辞职的原因,只说明了自己还没处理完的工作。快期末了,学生们的考试试题或论文题目他已经拟得七七八八,重新理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打了个压缩包,将这些东西发了出去。


    之后,他又联系了那位神秘的榜二大哥。


    这位榜二大哥为了挖他跳槽,在直播平台上前前后后也送了几百万的礼物。这些钱都存在账户里,柳月阑没动,但这么大额的打赏,他自然是能轻松拿到这大哥的联系方式的。


    他加了这人的微信,对面秒通过。


    柳月阑没着急说话,先点开这人的微信名片仔细看了看。


    昵称很简单,一个单个字母,w。


    但头像就没那么简单了——同样是一个单字,“隅”。


    柳月阑的双眼微微睁大。


    “隅”,国内这两年声名鹊起的一家美术馆。


    美术馆这个东西很难赚钱,却又十分烧钱。


    坊间传言,“隅”开业近两年,已经烧掉了近九位数。


    很多人笑投资方人傻钱多,但“隅”的出现,确确实实给了很多不知名的年轻画家新的希望。


    有人懂他们的作品,有人愿意要他们的作品。


    柳月阑先前真不知道这位大哥竟然是“隅”的投资方。


    思及此,他也正经起来。他点开对方的聊天框,正准备说点什么,对面却先一步发来了消息。


    【你好哇,柳太太。】


    柳月阑客气地回复道:【老板,你好啊。】


    对面先回了一句【柳太太别这么客气】,又说:【终于打算跳槽啦?】


    柳月阑说:【不是跳槽,我想请你买我的工作室。价格随意,我只要求延续以前的福利和薪资。】


    对面挺久没回复的。


    再一回复,那无助的语气隔着屏幕扑面而来:【……柳太太,恕我冒昧,您呢?我怎么感觉您这意思,是要跑路了呢。】


    柳月阑说:【你别说这么难听,我不是跑路,就是正常离职。但我走之前,要给他们找好下家。】


    w又沉默了很久。


    柳月阑不想解释个中曲直,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没有回应,便打算放弃了。


    本来也没报太大希望——w只说想挖他,可没说要挖走整个工作室,现在他不在,倒要把工作室甩给他。


    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买卖。


    但,w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柳太太,你给我个你们工作室的联系方式,我去谈谈。】


    柳月阑讶然:【好。】


    对面还趁机表白:【柳太太,我超喜欢你的画风呢!什么时候回归,记得找我。你的工作室我先帮你照顾,早点回来哦。】


    柳月阑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叹了口气,回了一句【谢谢】。


    说完又想起自己甚至还没问过这人叫什么。


    w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自报了家门:【太太,我叫温霁川,应该年长你几岁,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哦。】


    柳月阑:“……………………………………………………………………”


    柳月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温霁川,他记得这人。


    顾曜有个项目,就是跟这人一起合作的。


    他又想起来了,不久之前有传闻,说“隅”打算开个分馆。现在想想,这传说中的分馆地址,不就是顾曜在邻省的那个产业园吗?


    柳月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更好的、更快捷的解决办法他也的确想不到了,只好先胡乱应下。


    他简短地回复了一个【好】,将手机调了静音。


    自然,也忽略了顾曜的那些消息。


    他像高中时一样,把顾曜的来电、消息通通设置了免打扰。


    此时,谢临风洗完了澡,正擦着头发坐在床边。


    他找医院的职工帮忙弄了一张小床,摆在他的病房里,当作是柳月阑临时的落脚地。


    他换了个轻松些的姿势,靠坐在床上,说:“忙活完了?忙活完了就说说吧,又怎么了这是?”


    柳月阑放下手机,往小床上一躺。


    他思考了许久,开口却不是直接回答谢临风的问题:“临风,以前你说过很多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谢临风跟他打哈哈:“大多数都不记得了,你也知道,我这人屁话很多。”


    玩笑过后,谢临风正经起来,说:“不过,就算不记得,现在也想起来了。”


    柳月阑也笑:“是吗。”


    他始终浅浅地笑着,好像并不是在讲什么伤痛。


    “以前我总也不懂,为什么一提起顾曜,你就总是欲言又止。现在,我好像明白了。”柳月阑轻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不是怕我们不能长久。”


    他看着谢临风,笑容清浅,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你是怕我们太长久。”


    第56章 56-临风 我死了之后,你别哭,别为……


    不怕他们不能长久, 怕的是他们太长久。


    不怕顾曜不爱,怕的是顾曜太爱。


    说着,柳月阑又想起来一件事, 笑着问谢临风:“临风,我记得以前听阿曜说过, 说,我刚来学校的时候, 很多人打赌,赌谁先把我弄上床。真有这么回事吗?”


    谢临风也笑:“真有。”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些的时候,谢临风终于也没有了当年的欲言又止。他说:“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害怕他们真的打你主意, 害怕你这一点就着的性子真敢跟他们拼命。”


    谢临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每天都害怕第二天在学校里见不到你了。”


    柳月阑骂他:“你这人,我上学时脾气很好啊!”


    说罢,他稍微敛起笑容,表情怅然:“我现在倒希望, 阿曜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他如果只是想跟我玩玩,那倒好了。”


    年少的时候最看重爱情的纯粹。


    爱就是爱,爱就得是爱, 爱里面不能夹杂着别的,多了一分别的东西都不行。


    柳月阑是幸运的。很多人追求的这种不夹杂任何东西的爱,他真的有。


    顾曜真的毫无保留地、毫无杂质地爱着他。


    但现在,这种毫无保留的、毫无杂质的爱,竟然让他开始恐惧了。


    如果顾曜也只是在跟他们打赌, 如果顾曜只是想玩玩, 那倒好了。


    他总会玩腻,总会遇见更年轻、更漂亮、更会讨他欢心的人,迟早有人能够代替柳月阑。


    但顾曜不是, 顾曜是认真的。


    感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好的,感情出了问题时柳月阑才发现,他走不了,躲不开,逃不掉。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分手确实没有再想过,但柳月阑并非全然意识不到他们的问题。


    只是……他连重塑这段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懦弱起来。他害怕争吵,害怕那些争吵会牵扯到无辜的人,害怕自己随口抱怨的一句话改变了某个人的一生。


    许久之后,谢临风缓缓开口:“顾曜……他什么都有,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想要的东西,是一定会攥在手里的。”


    谢临风知道顾曜是这样的人,也始终……不看好好友的这段感情。


    可他该怎么说呢?


    他怎么忍心在朋友爱意上头的时候,兜头给他泼一盆冷水呢?


    时间长了,谢临风也有了一种幻想,幻想着,或许是自己多虑了,或许顾曜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或许他们真的能够长长久久。


    他思考许久,还是决定问一下这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月阑,这是……怎么了?”


    柳月阑的表情很茫然。他也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苦恼地说:“发生了很多事,我也说不清——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才对,我只是觉得很累,很多事情都很累。”


    不看好归不看好,谢临风并不是真的盼着他们分手——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认真的感情,要分开,和扒掉一层皮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着至少再挽留一下,便说:“但你看,这次阿曜没跟着一起来,也是你要求的吧?他还是会听你的话的。”


    柳月阑侧头看了看他,没说顾曜这次的“听话”是用什么换来的。


    他换了个话题,说:“我都不知道,他还帮你躲你们家的老头子啊。”


    谢临风说:“哎哟月阑少爷啊,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才懒得管我呢。”


    之后,谢临风转而又说:“但你看,事情就是这么有两面性。你觉得他是世界警察什么都要管,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都恨不得全面了解,但你身边的朋友需要帮忙,他也真心地伸了一把手。”


    柳月阑又想起他的哥哥。顾曜再不喜欢柳星砚,在柳星砚病重的时候也切切实实守了那么多天,虽然后来又……


    他摇了摇头,叹气道:“也是。我有时候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谢临风却说:“没什么搞不懂的,月阑,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想了解顾曜的心思,其实也没那么难。他在用他的方式帮你,做一些他认为对你好的事,至于这些事你需不需要、你愿不愿意,是放在后面才要考虑的事。”


    谢临风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词来解释:“‘东亚大爹’,懂吗?顾曜就是这种人。”


    柳月阑无言以对:“好吧,还真有点像。”


    他理不清自己和顾曜之间的种种纠葛,也不想再多说了,便挥了挥手,说:“唉,不说了,烦。”


    谢临风也不再追问,说起明天的安排:“我换了个地方,医院里太冷清了,我找了个像疗养院一样的地方,环境好一些。明天咱们走哇!”


    柳月阑警觉起来:“阿曜安排的?”


    谢临风说:“……真不是,我自己找的。我听说你来了,连夜安排的。”


    柳月阑放下心来:“那就行。”


    时间已经不早了。柳月阑折腾了一天,也累了。


    他下床去关灯,打着哈欠跟谢临风说:“关灯了哦,照顾你这个腿脚不便的人,我来关。”


    谢临风:“哎哟我谢谢你!”


    嘴上说着,眼睛还瞄了一眼柳月阑的脸色。


    ……他刚才没敢说,明天的新住处的确是他自己安排的,但这两天医院那几个陌生的医护人员可不是。


    柳月阑和顾曜感情好的时候,他能调侃一句“阿曜把人看得太紧了”。现在……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柳月阑很快便睡着了,呼吸平稳,睡得很沉。


    谢临风却辗转反侧。他费力地换了个不怎么疼的姿势躺着,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U盘。


    他摩挲着U盘光滑的表面,一个人想了很久,才把U盘重新放回枕头下面,也睡去了。


    第二天,柳月阑起了个大早收拾东西。


    他自己没什么行李,谢临风的东西可多。


    他帮着收拾了一会儿,心里也有点酸。


    他和谢临风认识太多年了,久到他都记不清楚两人初初相识时,各自是什么样子了。


    谢临风比他更高,又或者是跟他一样高,总之不比他矮就是了——上学时,谢临风还坐他后面呢。


    可现在……


    谢临风这病发作得很快,不过短短几年,他的四肢骨头都有了明显的变形和扭曲。那么开朗那么阳光的一个人,如今微微佝偻着身子,连走路都很吃力。


    柳月阑坐在床上帮他叠着衣服,尽量不去看他吃力的动作,心口闷闷地疼。


    来接他们的车子很快来了,柳月阑把两人的行李搬上了车,又去拿谢临风的拐杖和轮椅。


    坐上车后,他看了一眼前排的司机,出声问道:“中国人?”


    那司机一哽:“哎,对。”


    柳月阑扭头看谢临风,后者露出个苦不堪言的表情:“不是我,不是我——哎哟!”


    柳月阑无奈,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语音:【世界警察,手别伸那么长。】


    世界警察顾曜先生打了个电话过来,柳月阑按掉了,又发了一条消息:【老实点,别烦我。】


    之后,世界就安静了。


    谢临风新找的这个地方,环境确实更好。


    人少,地方也隐蔽,倒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柳月阑左右看了看,从房间外面院子里栽种的一整面花卉里看出了些端倪。


    谢临风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他身后,抢在他开口之前先说:“唉,你看这人,烦不烦啊!”


    柳月阑苦笑一声:“真想揍他。”


    谢临风劝他:“算啦,起码安全。你不知道,国外不比国外,治安乱得一批。有世界警察的保护,我还放心呢。”


    他赶紧安慰柳月阑:“你就当世界警察是保护我,行不行?他良心发现决定照顾一下临风的安危,好不好?”


    柳月阑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


    换了个住处,除了要带上行李,自然还要带上之前的病情资料。


    那些资料里太多专业术语了,柳月阑看了一会儿就放弃了。


    谢临风抽走那厚厚的一叠文件,说:“别看了,没用。”


    他闭口不谈自己的病,只在柳月阑看不见的地方独自忍耐着。


    柳月阑看了心里难受,伸手抓抓他的衣袖,说:“临风,你……多活两年。”


    谢临风耸耸肩,却说:“没必要哈。生死有命,我活够了。”


    他细细数着自己这些年的“丰功伟绩”:“我呢,钱也赚够了,那两个老不死的我天天变着花样骂他们,也骂够了。病了这么长时间,我要是死了,这是一种解脱。”


    他还开了个玩笑:“我得赶紧下去问问我妈,到底是不是谢伟诚那个王八羔子强迫她。她要是被强迫的,那我变成鬼也要缠着谢伟诚。”


    谢临风天性乐观,说起这些也丝毫没有伤感。


    但柳月阑不行。


    他微微垂下眼睛,咬着舌尖咽下鼻腔中的酸涩。再抬起头时,他冲着谢临风歪歪头,开玩笑道:“临风,你真是没有良心。我大老远跑过来看你,你现在跟我说你活够了?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吗?”


    “那还真没有。”谢临风收起惯有的吊儿郎当和不正经,用手扶着床慢慢坐下。


    他挨着柳月阑,侧过头来拍着他的肩膀,眼中笑意不似作假:“我的朋友,现在就在我身边。我死在这个时候,是解脱,是最好的。”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柳月阑的话,继续说道:“我和我的朋友,没有交恶,也没有渐行渐远。我们还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现在死了,他就只会记得我的好。”


    他避开柳月阑的视线转而看向窗外,悠悠道:“……这就够了。”


    许久之后,谢临风轻声说:“月阑,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之后,你别哭,别为我难过。”


    第57章 57-临风 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一……


    柳月阑在瑞典, 就这么住了下来。


    他知道这家疗养院里安插进了顾曜的人,现在却也不想管了——那些人的存在感都很低,平时照顾谢临风也很用心, 柳月阑现在无心管这些,也就随他去了。


    国内的事情安排得很妥当, 温霁川果真买下了他的工作室。老板变动多少还是影响了底下的人,工作室里的人离职了一些, 但大部分还在。


    走的那些,也被温霁川找了别的项目安顿下来了。


    柳星砚那里……柳月阑真不想说,他觉得他哥又开始犯病了,也不知道最近想起什么了, 又开始念叨他养过的那只狗。


    而且,他哥竟然还谈恋爱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新鲜事。


    临走前,柳月阑见过那人一次。


    还不错。


    肩宽腿长不说,还长了一张酷似金城武的帅脸。


    柳月阑兢兢业业地做起了他哥的情感顾问, 每天教他怎么勾引那男的。


    ……换来了他哥为期一周的拉黑。


    谢临风的状况,稳定,也不稳定。


    刚搬来疗养院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累到了,转天就发起了高烧。


    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午便退烧了。


    好在这里的医护人员够专业,设备也齐全。


    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感谢顾曜。


    顾曜, 顾曜。


    这些天里, 他并非全然不想念顾曜。


    他时常在深夜思念起顾曜。


    想他温暖而结实的怀抱,想他温热的吻。


    想36号阳台上那一面墙的花,想那熟悉的木质香水。


    想……在他的无名指上留下了深深印记的那枚戒指。


    他仍然没有主动联系过顾曜, 回复消息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顾曜大约真的被他吓到了,这些天以来发给他的消息,竟然都是些实实在在的正经事。


    柳月阑有时也会想,他们这样的深爱,真的有必要闹到现在这种地步吗?


    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柳月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这一次吵闹过后和好的样子。


    ……他又觉得,那样不好,很不好。


    有一次,谢临风问他,还想不想再找个人试试。


    柳月阑说:“想啊,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做了一个稍微有些夸张的表情,说:“我倒是找得着啊……”


    谢临风哈哈大笑:“你等着,我帮你找!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人。”


    柳月阑正色道:“正常人,普通人。正常的普通人,普通的正常人。”


    谢临风笑倒在他身上:“你这要求太高了!”


    柳月阑也笑:“唉!”


    是值得笑。


    普通人,正常人。这么简单的两个要求,在他们这个天龙人的圈子里,竟然是最遥不可及的要求。


    柳月阑在瑞典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大约一个半月。


    之后,谢临风病危了。


    这一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前一天还好好地一起出门晒太阳,第二天忽然就高烧不退。


    那天晚上,又进了一趟ICU。


    给他看病的几位医生,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换成了会讲中文的华人,他们言简意赅地给柳月阑解释着病情,沉重地说,谢临风大概没几天了,让柳月阑提早做好心理准备。


    柳月阑记着谢临风说过的话,面上不显悲伤,只抿了抿嘴,说“好”。


    这次病重后,谢临风的身体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下去了。


    他的腿扭曲得更加严重,痛得厉害的时候,连床都下不了。


    有时他想下去,费了半天劲,折腾了一头汗也挪不了几步。柳月阑说过来帮他,又被他连连拒绝。


    某天下午,谢临风突发奇想,提议要去看日出。


    “我活了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看过日出!”他说。


    柳月阑自然不可能拒绝他,找了一个晚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据说人少风景又好的公园,两人连夜出发了。


    上车时,谢临风还有些困难,腿不听使唤,手也不听使唤,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半天,最终也没坐进去,还差点摔倒。


    柳月阑看了一会儿,沉默着走过去帮忙,半搀半扶半抱地把他扶上了副驾。


    坐进车里后,谢临风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提起了顾曜:“月阑,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但是……顾曜有时候真挺靠谱的,我都忘了提前租辆车。要没这车,咱俩今天可怎么走啊。”


    柳月阑温声道:“是,这事是得感谢他。”


    谢临风说:“月阑,先前你不想听,我就一直忍着没说。”


    他扭过头,认真地看着柳月阑,道:“你有没有试过,把他改造成你喜欢的样子,而不是……改变你自己。”


    柳月阑的确无心听这些,可到了现在,他也只能好好把这些话听进心里。他想了一会儿,浅笑着点头,说“好”。


    很简单的一个回答,谢临风却知道他不是在敷衍。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欣慰地笑了。


    从疗养院去公园,路上有一段距离,柳月阑关了车里的灯,低声道:“时间还久,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谢临风说“行”。


    柳月阑开车还算稳,路上偶尔分个神给谢临风盖上毯子。


    那人一直很安静地蜷在副驾,但他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


    柳月阑下车看了看,觉得这个公园的实景还算还原照片,挺高兴地回来跟谢临风说:“这地方可以哎,快来快来!”


    谢临风笑着说:“来了来了!我也快不了啊!”


    他坐到轮椅上,柳月阑推着他,一路走得飞快。


    谢临风笑个不停:“我受不了你了!谁在后面追打你吗?”


    柳月阑也觉得好笑:“那不好说,万一真有呢!”


    他们找了个合适的视角——柳月阑还找了很久方位,嘟囔着说:“太阳是从这边出来吗?”


    谢临风说:“不重要,万一方向反了你就把我转过来。”


    两个生活白痴鼓捣了半天方位,最后都放弃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


    出来得太着急了,柳月阑忘了带个小椅子,现在只能坐在地上。


    他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三点,距离日出还早,便说:“你要不再睡会儿?还早。”


    谢临风摇摇头:“不睡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说了几句没有营养乱七八糟的闲话之后,谢临风正色起来。


    “月阑,有个事情,你得答应我。”


    “什么?”


    谢临风的手原本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说到这里,他忽然抓住了柳月阑的手腕,极为认真地说:“等我死了之后,我的骨灰,你别给我放回谢家。”


    柳月阑一愣。


    谢临风接着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和谢家、再也不想和那两个老头有半点关系了。我的骨灰,你可以撒到山上,撒到海里,撒到哪儿都行,反正,不能交给谢家。”


    他们视他和他的母亲为污点,他也对那个富贵家庭没有半点留恋。


    “如果能够选择出身,我真希望我只有我妈这一个家人。”他说。


    柳月阑不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低声说“好”。


    说完这些,临风的语气不再沉重,又欢快起来:“哎哎,小月阑,我有个特别大胆的想法!”


    柳月阑:“……?”


    他还抓着柳月阑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攥住,说:“我记得,你有个哥哥。”


    柳月阑:“……然后呢?”


    “我也当你哥算了,我跟你姓吧,以后我就叫柳临风。”临风欢快地说,“咱哥多了个弟弟,咱弟多了个哥哥。怎么样?”


    柳月阑真服了:“……嗯?”


    临风哈哈大笑:“行不行啊!”


    柳月阑无语:“我给你一巴掌。”


    笑过之后,临风又用力握了握柳月阑的手腕,低声道:“月阑,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一共有三样,都寄了定时的物流,时间到了,自然会寄给你。”


    他抠抠柳月阑的手心,说:“不过都是寄到36号了,你记得提醒咱哥,及时帮你收一下哦。”


    入戏还挺深,这人。


    柳月阑好笑地戳他手,说:“知道了知道了。”


    临风不满地嚷嚷:“你好不耐烦啊。”


    说完这些后,临风罕见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两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在轮椅上,一同抬头看着远处,等待着不知何时冒出头的太阳。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云层边缘像是被镀了一层金线,那金色却又转瞬即逝,变成了极淡的绯红。


    地平线上,太阳悄悄冒了头。


    等了一整晚,终于等到了日出,柳月阑开心得紧。


    他抓了抓临风的手,扬声道:“哎,临风,日出了!”


    临风的手腕却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柳月阑一愣。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远比思绪来得更快。


    他条件反射地反手握住临风——


    太阳已经露出了小半个圆弧,方才还是暗色,现在,眼前的一切已经重新变得明亮了。


    柳月阑徒劳地动了动嘴巴,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


    然后,等到太阳缓慢地爬出地平线后,他才哑着嗓子,说了话。


    “天亮了,临风,”柳月阑的眼睛被高高升起的太阳照得刺痛无比,“……日出了。”


    掌心里,临风的手依然温热,依然柔软。柳月阑握着他的手,咽下了心中的万般情绪,只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临风,你看,你等到日出了。”


    *


    初来耀福中学的那个清晨,身后染着棕发的少年踢了踢柳月阑的椅子,在那人略显不耐烦的神色中大声做着自我介绍。


    “新同学,你好哇!我叫临风,玉树临风的临风!”——


    作者有话说:从这一刻开始,临风不再是谢临风,他只是临风


    这一篇文,从柳月阑将临风认定为自己朋友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连名带姓地叫过他。至少在柳月阑的心里,临风只是临风,和谢家没有一点关系


    第58章 58 本人谢临风,自愿将名下全部遗产……


    临风的葬礼遵循他本人的意愿, 一切从简。


    柳月阑给他写了挽联——自在如风,自由如风。


    只是,临风刚走, 谢家那两个老头便找上了门。


    尸骨未寒,遗产就被人惦记上了。


    临风在瑞典有个住处, 那日柳月阑正在那里整理临风的遗物。


    他找到了临风口中的那个礼物——保险箱里,安静躺着一个文件袋, 封面写着“柳月阑启”。


    柳月阑不太在意临风究竟给他留了什么礼物——哪怕只是一张白纸,他也会好好珍藏。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收起那个文件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吵闹声。


    一个中年男人扯着嗓子喊:“老子来找谢临风的东西,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柳月阑面色不善地往外看了一眼。


    为首的男人脸色低沉,身后跟着的男人便是刚才口吐芬芳的人。


    是谢国琛和谢伟诚。


    柳月阑收好文件袋,拉开窗子, 正想骂上几句,院子里的门又被人推开了。


    比人影和声音更先出现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骂骂咧咧的谢伟诚登时噤声。


    来人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 脚步缓慢沉稳。


    是……顾曜。


    他没带其他人,只自己一个人缓步走入院子,大约是路途奔波,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疲惫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苍白。


    顾曜和那两个老头子打了个招呼:“两位世伯, 好久不见啊。”


    他不等那两人回答, 又说:“我那位谢家哥哥,结婚了吗?”


    谢国琛脸都气绿了。


    都是顾曜干的好事!搅和了他儿子的婚事,害得他们谢家丢尽了脸!


    不过心里怒归怒, 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谢国琛皮笑肉不笑地说:“犬子不才,竟然还得让顾先生操心婚事,实在不像话……嗳,顾先生,您怎么来这儿了?”


    顾曜不知是不是生病了,说话时有点喘,话还没说出口,先咳嗽了两声。


    “临风病逝了,我当然得过来主持临风的葬礼啊。”他说。


    谢国琛明显愣住了。他扭头和谢伟诚对视了一眼,犹豫着说:“您……?”


    顾曜好似十分疑惑:“临风是我太太的异姓兄弟,是半个顾家的人。他的葬礼由我来主持,天经地义。”


    顾曜这个世界警察凡事都想插一脚,在他们那个天龙人的圈子里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他说出临风是半个顾家的人,多少有些骇人听闻了。


    谢伟诚不如老大那么沉得住气,听到这话时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他高声说道:“这个小杂种跟你们顾家有个屁的关系,我看你也是为了他的遗产来的吧!”


    “我说他跟顾家有关系,那就是有关系。”顾曜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怎么,你在质疑我?”


    “你!顾曜,你别欺人太甚!”


    谢国琛制止了弟弟的出言不逊,低声道:“顾先生,临风和小柳少爷交好,我们知道。但犬子实在不成材,他的身后事,哪敢惊动您?我们这次过来,只是为了临风的遗产分配——”


    顾曜打断他,说了个地址,道:“律师带着临风的遗嘱在这儿等你们。去吧。”


    谢家这两个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最终,谢国琛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说:“好吧,那我先去找律师,看看这孩子究竟立了什么遗嘱。”


    之后,便离开了。


    喧闹许久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


    顾曜却没有离开。


    他站在远处,抬头看着二楼的窗子——


    柳月阑抿了抿唇,下楼了。


    一别数月,顾曜瘦了。


    柳月阑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看他,浅浅笑了一下,说:“看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嗯,”顾曜没瞒着,倒也没趁机卖惨,“有点低烧,不碍事。”


    出乎意料地,顾曜没有过多纠缠他,而是说:“我先去一下律师那里。谢家那两个老头没那么容易对付,你应付不来,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不说,柳月阑倒忘了。来瑞典之前大吵的那一架里,柳月阑说过,如果顾曜敢来瑞典,他们就再没有以后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那些爱恨的情绪竟都变淡了。如今再见到面前这个深爱着的男人,柳月阑发现自己竟然心如止水了。


    他点了点头,先说“好”,又疑惑起临风究竟攒下了怎样巨额的一笔遗产,竟能让顾曜亲自来处理。


    顾曜浅浅笑了一下,卖了个关子:“你先上楼吧,很快你就知道了。”


    柳月阑也没多问,点了点头,与顾曜道别了。


    重新上楼后,柳月阑好奇起那个文件袋里的内容。


    他坐到床上,打开文件袋,细细地看着。


    首先是一个U盘。


    U盘里,临风录了一个视频——应该是在柳月阑过来之后,视频里,临风还是那个可笑的锅盖头。


    他对着镜头拨弄了一下头发,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形象实在不太好看,便关了摄像头,只留下了声音。


    他缓缓地说:“月阑,我准备了三份礼物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对了,今年的F1,我大概没机会去看了,你一定要帮我去看啊。到时候把比赛录下来,记得烧给我。”


    这个文件袋里,和U盘一起放着的,便是第一份礼物。


    柳月阑拆开一看,是临风早就立好的遗嘱。


    他不关心内容,先翻到最后一页,去看落款时间。


    落款时间是……去年的10月。


    10月,10月。


    柳月阑这才想起,去年10月,顾曜去过一次瑞典。


    去得很急,却也抽出时间,见了一趟临风。


    柳月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的心跳跳得很快。


    ……他好像知道这份遗嘱的内容了。


    他将那几页薄薄的纸翻回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


    【本人谢临风,自愿将名下全部遗产赠予亲友柳月阑。】


    *


    这一天,卫枫久违地去了公司。


    ……上次那个定位芯片的事情过后,他跟顾曜几乎闹翻了。


    顾曜没说什么别的,只收走了他的枪,暂停了他所有的工作——他根本不需要说什么,仅仅是这样的动作就足以让外界知道,卫枫惹到他了。


    没人想去触顾曜的霉头,也无人再敢提起卫枫。


    谁敢呢?明眼人都知道,现在提卫枫,就是跟顾曜对着干。


    但,卫枫本人对这些,其实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相反,他甚至……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


    这段时间,他去了一趟意大利看望父亲。


    卫崇山也老了。年轻时受过太多伤,他远比同龄人老得更快。


    他见卫枫在意大利待了这么久,便大概猜到他出了事。


    他没去细问究竟怎么了,只是说“这样也好”。


    卫枫问他;“父亲,你后悔过吗?”


    卫崇山思考半晌,说:“身不由己,我没得选。”


    之后,卫枫回国了。


    原本,卫崇山的意思是让他留在意大利陪他,但卫枫没同意。


    他说:“我还有些事情想做。”


    他知道顾曜打算走,他想,如果还有自己能尽力的地方,他想……再帮顾曜处理一些事情。


    顾曜手底下的人都不是废物,少了一个卫枫,他一样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卫枫做这些,自然也不会是为了顾曜。


    他的想法很简单——柳月阑那个性子,他是知道的,特别圣母,想得特别多,他不可能让顾曜不管不顾地走。


    但顾家这个摊子,铺得实在太大了,真想一件一件全都收尾,没个十年八年根本弄不完。


    卫枫真心地希望……希望柳月阑能够活得轻松一些。别的方面他帮不上忙,唯有减轻一点顾曜这里的压力,让那人尽快处理好手里的事,赶紧带着柳月阑离开。


    在他原本的想法里,这是对柳月阑最好的选择。


    回国之后,他没主动找过顾曜——他也不想见顾曜——只把之前的一些烂摊子收拾了。


    他做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顾曜的,但那人也没来找过他。


    某一天,卫枫想复印个东西,去影印室取材料的时候,他听到楼梯间传来的凌乱脚步声。


    有人下楼。


    他的办公室,楼上只有一层,就是顾曜和顾晞的办公室。


    他疑惑地出去看看——


    竟然真的是顾曜。


    西装外套没穿好,有点皱的白衬衫也没顾上换新的。顾曜神色焦急,甚至不愿意等电梯。


    他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定最近一趟去瑞典的航班!”


    电话那边的人不知说了什么,顾曜扬声又说:“调私人飞机!”


    卫枫迟疑着上前:“……先生?”


    顾曜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着急的脚步甚至称得上横冲直撞。他一把推开迎上来的人,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卫枫被他推得一个不稳,险些撞到楼梯扶手。


    他盯着那人匆忙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


    短暂犹豫的这几秒钟,楼梯间已经重新恢复安静了。


    ……能让顾曜这样焦急的事,大概只有……


    卫枫心中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跟着下了楼!


    他在楼下看到了顾曜的车,顾曜仍在打电话,脸色很差:“你不要给我解释这些,这点事都办不好,你给我滚蛋!”


    卫枫深呼吸几下,走上前推开车前的司机和秘书,自己坐进了驾驶座。


    “去瑞典吗?”卫枫说,“我来安排吧。”


    *


    抵达瑞典之后,卫枫没跟顾曜一起行动——身体太虚弱了,实在没撑住。


    他找了个地方睡了一觉,这才动身前往柳月阑那里。


    路上收到了顾曜的消息,说是谢家两个老头正在为了临风的遗嘱和律师大吵大闹。


    卫枫便改了目的地,直接前往律师那边。


    一脚踢开会议室的门时,谢伟诚正在怒吼。


    “谢临风这个傻逼!他是不是疯了?!”


    顾曜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左手撑着额头,要笑不笑地看着对面的两个老头。


    卫枫没他那副闲情逸致,径直走到谢伟诚面前,言简意赅地问:“这同意书,是你签,还是谢国琛签?”


    卫枫的脸色也不好。他惨白着一张脸垂眼看他,竟有种阴森森的恶鬼感。


    谢国琛到底是当家的人,更沉得住气,见状拉住弟弟,低声对顾曜说:“顾先生,我儿子……谢临风,病了太多年,想来临终时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他昏了头,不懂事,才会签下这种遗嘱。”


    顾曜点了点头,拉长声音“嗯”了一声:“也是,世伯,你说得有道理啊。”


    他坐直身体,双手交叉撑在桌上望向谢国琛,温声道:“世伯,不如你去地底下,亲口问问临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第59章 59 这个恋爱非要谈到这个份上才算是……


    闻言, 谢国琛脸色煞白。


    年过半百的男人,此刻面对一个小辈,嘴唇竟然不自觉地颤抖了。


    在他身旁, 一直脸红脖子粗的谢伟诚也讷讷地闭了嘴。


    兄弟两个私底下对了个眼神,谁也不敢说话了。


    顾曜笑意盈盈, 又问了一遍:“去不去啊?”


    谢国琛始终没有说话。


    他不想惹顾曜,也实在惹不起——几年前, 顾曜一句话就搅和了他儿子的婚事。


    这个煞神,他真惹不起。


    可他们家那个小杂种的遗产,也实在让他割舍不下。


    想来也是好笑。他花了大心思培养他自己的儿子,结果, 这孩子赚钱的本事远远比不上那个小杂种!


    身旁,谢伟诚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双手往桌上一拍,半拱起身体冲顾曜嚷了一句:“顾先生,你怎么连我们谢家的家事都要管?!”


    没等顾曜回答, 谢伟诚便觉得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阿Fin没顾曜那么多耐心,听这两个老头你来我往地说些面子上的话听得厌烦至极。


    他伸手从腰后掏出枪,上膛的时候动作一顿——换成了不太常用的左手。


    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抵上了谢伟诚的太阳穴。


    “你废话真多。”阿Fin说。


    半拱起的身体僵硬住了。


    谢伟诚慢吞吞又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里, 双手不自觉地向上举起,谄媚着说:“阿Fin哥,阿Fin哥,误会,误会。”


    他又连忙向顾曜道歉:“顾先生, 顾先生, 我声音太大了,对不住啊,我说话声音太大了。”


    他做不了谢家的主, 顾曜根本懒得理他,只转而看向谢国琛,努了努下巴,下了最后通牒:“你是签自愿放弃的同意书呢,还是去地底下亲口问问临风呢?”


    他人还怪好的:“世伯,你自己选。”


    谢国琛被这一口一个的“世伯”叫得满脸汗水。他搓了搓手指,擦掉额头的汗水,对金钱的渴望到底还是压过了别的一切情绪。


    他看向顾曜,沉声道:“这是别人的家事,顾先生,您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你签对吧?”阿Fin松开谢伟诚,两步迈到谢国琛身边,“屁话那么多。”


    他收了枪,用尾指勾了中性笔放到谢国琛手里,左手拽来那份同意书,右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稍一用力——


    中性笔的笔尖在同意书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谢国琛无法反抗,今天累积下来的羞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向后挣脱着,试图摆脱阿Fin的桎梏,高声道:“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顾家养的一条狗,也敢跟我作对?!”


    他自然挣脱不开阿Fin,拼尽全力扭动着身体,也只不过是让阿Fin按得更紧。


    他的手背被阿Fin牢牢按在手下,那人脸上表情未变,甚至还有余力冲他挤出一个冷笑。


    ……他在这样的胁迫之下,毫无反抗能力地“自愿”签下了放弃遗产的同意书。


    阿Fin终于松开他,也扔下了签字笔,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笑着说:“谢国琛,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吗?”


    他压低声音,笑意冰冷:“就算是顾家的狗,你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们身后,老实了一会儿的谢伟诚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打算趁这三人没有留心的时候偷偷夺走那份同意书。


    他才刚要伸出手,斜前方便飞来一把银色小刀。


    凌厉刀锋刺透了他的手掌,直直钉在桌面上。


    惨厉的痛呼声霎时传来!


    谢伟诚全身颤抖不已,脸色惨白,左手血流如注。


    在他对面,顾曜终于敛起了所有笑意。他盯着谢伟诚,起身收走了谢国琛刚才签署好的同意书。


    那几张薄薄的纸被他卷成了卷,轻轻敲着面前的桌子。


    他的视线依次扫过谢家那两兄弟,冷冷开口,道:“我们的阿Fin哥呢,只会强迫你们签字。但是我——”


    他的视线定格在这位当家的谢国琛脸上:“真的会杀你。谢国琛,老实点,临风的事情到此结束,别找不痛快。”


    说罢,他起身离开。


    *


    这次来瑞典,实在是太着急了。顾曜万万没想到不过几天时间,临风竟然就……


    他没来得及提前做准备,登上了飞机才终于空出时间安排这一切。


    特别巧,他那位远在美国的同学潇潇正在这附近度假,主动帮了一把。


    顾曜脚步虚浮地坐进吉普车的后排,还没开口,坐在主驾的潇潇先递过来一包纸:“擦擦汗吧,顾曜。”


    顾曜说了句谢:“亏了你在,潇潇,不然什么都得我自己安排,把我累死。”


    潇潇又给坐进副驾的卫枫递来一包纸:“你也擦擦,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她好笑道:“就没人发现你们俩都不对劲吗?”


    顾曜说:“那俩老头子眼珠子都粘遗嘱上了,哪儿注意得到别的。”


    潇潇启动了车子,大夏天的还开了暖风,给车上这俩一身冷汗的人暖和暖和。


    顾曜倒是还好,擦净了汗水后,他出声叫卫枫:“你先回去休息吧,之后的事你别管了。”


    卫枫本来想说“不用”,一张嘴偏偏是一连串的咳嗽,快把肺都咳出来了。


    “……”顾曜无语地说,“你快走吧别露馅了。”


    潇潇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特别靠谱地说:“卫枫的事我来安排吧,你就别管了,你管好你自己吧。现在去哪儿?”


    顾曜说了个地址。


    潇潇挑眉:“你确定不先休息一下吗?”


    顾曜摇头,说“不用”。


    潇潇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调侃还是阴阳:“大少爷啊,我真搞不懂你们了。这个恋爱非要谈到这个份上才算是爱吗?”


    这时,在副驾上安静了许久的卫枫出声笑了。


    顾曜没去管他,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低声说:“搞不懂就闭嘴,潇潇。”


    *


    柳月阑粗略地看了一遍临风的遗嘱,又点开了那个短短的音频反复听着。


    音频里,临风的声音有些极轻微的失真,他在反复播放的音频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柳月阑坐在地上,双腿蜷缩着,疼痛和酸涩自胸口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


    他想,他要这些遗产有什么用呢?他要这些礼物,有什么用呢?


    他不贪钱,也不稀罕惊喜。


    他多想用这些东西,再换临风多活几年啊。


    他又想起临风说过的话,牙齿勾着舌头用力咬着,压下了快要冲出眼眶的泪水。


    短暂的悲伤过后,柳月阑拿出手机,规划起之后的路线。


    临风没来得及去看的F1比赛,他要替他去看。


    临风想去的那些高山大海,他要带着他一起去。


    几个小时后,傍晚,顾曜回来了。


    柳月阑已经知道他刚才是去做什么了,现在也不想询问——顾曜想做的事,肯定是能做成的。


    他只冲顾曜点了点头,问:“吃饭了吗?”


    顾曜说“还没有”。


    两人在临风的这处住所里找了找,简单做了些吃的分着吃了。


    柳月阑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顾曜也没吃多少。


    “出去一趟,怎么感觉你病得更严重了?”柳月阑轻声说,“到底是怎么了?”


    顾曜摸了摸额头,说:“前阵子太忙了,累病了。别担心,我没事。”


    他安抚地拍拍柳月阑的手背:“我有数,你放心。”


    柳月阑狐疑地看了看他。


    顾曜这个身体素质,说是铁打的也丝毫不夸张。


    这么多年来,顾曜基本每天都只睡两三个小时。两点睡四点起,三点睡五点起……他有做不完的工作,看不完的计划,对他来说,休息实在是很奢侈的事。


    但他精力出奇地旺盛。他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36号的卫生基本都是他抽空做的。闲下来的时候他还能买菜做饭,打理那一整墙的花花草草。


    饶是如此,相爱的这些年里,柳月阑也没见他生过病。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说:“让枫哥送你回去休息吧。”


    顾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柳月阑以为这人又在发少爷脾气,便说:“我知道他也来了——我看到你在给他发消息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曜罕见地解释了一句,“他也病了。”


    柳月阑更惊讶了:“谁?谁病了?卫枫?”


    顾曜浅笑着点了点头,又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阑阑,真的,你别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柳月阑也不欲继续深究,便说:“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忙什么。”


    顾曜说:“IPO嘛,事情太多了。”


    他说着,起身去收拾碗筷,就着厨房的哗哗水声,问道:“之后怎么打算?要去多久?”


    他自然知道柳月阑要去完成临风的遗愿,也能猜到那人不会立刻跟他回去。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先前的争吵,在如今这个时候,在柳月阑唯一的朋友刚刚离开的时候,他愿意短暂地松开手,让柳月阑独自去处理好友的遗愿。


    柳月阑没有隐瞒,说了几个地方,又说:“暂时计划是这样。”


    顾曜洗好了碗,没着急出去。他双手撑在水池边,背对着厨房门口的人,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需要我派人保护你吗?”


    柳月阑没有说话。


    顾曜知道,这就是无声的拒绝,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解释了一句:“阑阑,你很少自己出去,未必了解外面的情况。国外不比国内,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柳月阑不知是真的被说服了,还是只是不想在这时候再和他有什么争吵。他没有拒绝,只说:“随便你吧。”


    顾曜转过身,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柳月阑。


    良久,他说:“那等你回来,我们聊聊,好吗?”


    “好,但是——”柳月阑轻轻呼出一口气,“聊聊可以,但是别的事,我不想说了。”


    顾曜闭了闭眼睛,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情。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疲惫地说:“你先去吧,阑阑,现在这个时候,我不多打扰你。”


    他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轻声说:“别的交给我吧,不用担心,你先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作者有话说:顾曜你说你这人……早干什么去了[白眼]每次都是,非得把人惹毛了才知道自己做错了[白眼]


    第60章 60 死生之外,皆是小事。


    那天晚上, 顾曜甚至没提留宿的事,吃过晚饭后帮柳月阑整理了临风的遗物,之后便打算离开了。


    顾曜的脸色更差了, 脸色苍白,唇色也很苍白, 细看之下,嘴唇好像还裂开了几条小小的口子。


    柳月阑眉头微皱:“你真的没事?”


    顾曜牵着他的手放到自己额头, 说:“发烧,我回去吃颗药。”


    柳月阑说不上来这奇怪的感觉源于何处,此刻却也无心继续跟他纠缠,便点了点头, 说“好”。


    再三考虑之下,他还是决定接受顾曜的“好意”:“我订好机票之后告诉你。”


    说完又觉得好笑,自己的一举一动分明都在他掌控之中。


    顾曜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冷静”的手势:“你不喜欢, 你不想,那我就不问。你来告诉我,好吗。”


    柳月阑闭了闭眼睛, 说:“行吧。”


    第二天,临风火化了。


    柳月阑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回到了临风的住处,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后,也准备离开了。


    他没有完全计划好之后的事情, 决定边走边想。


    之后, 他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带着这个小小的盒子,几乎走遍了全世界。


    他买了一台相机, 边走边拍,把那些值得记录的景色一一拍摄下来。


    路上还担心相机丢了或者坏了,每到一个新地方落脚,必定先找地方把相机里的影像资料拷贝到U盘,再找地方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寄回国内。


    途中,他还听说了一件事。


    顾曜回国之后,当真把临风排进了顾家,所有的身后事都是按照他们家的规矩来办的。同时,也尊重了临风的遗愿,不铺张,不隆重,很简单地处理了所有的事情。


    临风……生前不受重视,被血缘关系上的家人羞辱打压,被他们这个天龙人的圈子嘲讽排挤,死后,倒是被弥补了该有的东西。


    柳月阑知道,这也是顾曜的一点“心意”,他用这种方式,让那些看临风笑话的人知道,这是顾家的人,以后记得夹起尾巴做人。


    他用这种方式,保全着……柳月阑唯一的这位朋友,最后的一点体面。


    但,想来临风已经无所谓这些了。


    柳月阑没管这些,都随顾曜去了。


    唯独一件事,柳月阑拒绝了。


    顾曜曾说,临风不愿意进谢家,宁愿把所有的身后事都交由柳月阑处理,那么,如果柳月阑同意,他就把临风葬进顾家的墓园。


    只有这件事,柳月阑没答应。


    这段短暂又漫长的旅程结束后,柳月阑打算回国一趟——他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临风寄出的第二份礼物。


    他不知道临风又给他准备了什么,在收到快递消息之前,对那几份礼物也谈不上多么期待。


    但真的收到消息的那一刻,柳月阑恍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下了飞机后,他飞一样奔回家中,收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快递。


    他拆开一看——


    厚厚的几本画册,装订得十分精美。


    ……那里面的每一页,都是柳月阑的画作。


    每一张的背面都用小小的便利贴记录下了时间,按照时间的顺序,编制成了一个巨大的合集。


    这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废稿,很多东西,就连柳月阑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慢慢地翻完了这几本画册。


    和这个快递一同寄来的,还有临风手写的一封信。


    临风的字体跟他这个人一样,咋咋呼呼的,字写得歪七扭八,柳月阑看得眼睛都痛了。


    光是看这个字,实在想象不到他能这么细心地装订出这么多的画册。


    信里,临风说:【你以前画的东西好辣眼睛我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发到网上去让那些天天柳太太长柳太太短的人看看!让他们嘲讽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嘲讽了一番柳月阑先前的画技,又说:【还有些小黄图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的世界我不懂,尊重但不理解,你好奇怪的一个人啊柳月阑!】


    “阑”字甚至还写错了一遍,重新改正后才写对。


    他没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收集来的,也没说整理这些东西花费了多少时间,只在信的末尾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非常正经的话:【就算是废稿,也是回忆,怕你想看的时候找不到,我就帮你收起来了。】


    太正经了,正经得都不像临风能说出的话了。


    柳月阑腹诽道,这人,自己内裤袜子到处乱扔,还敢阴阳他不好好收拾东西,骂他!


    把那几本画册全部看过之后,柳月阑吸吸鼻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画。


    他带着这张画,和一个小小的吊坠,动身前往柳星砚的新家。


    柳星砚这个恋爱谈得有点意思。他跟那男的也不知道认识了几天,该做的都做了,还换了新房子。


    柳月阑按照地址摸到了他哥这个新住处,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


    他没提前说,柳星砚不知道他已经回国了,发了个消息也石沉大海。


    好在柳月阑也没什么事情,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这会儿工夫他也没闲着——他给顾曜打了个电话。


    这趟回国,他不打算久待——临风之前心心念念的那个F1比赛要开始了,今年在西班牙办,他得去看。


    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为了找他哥,第二件事……


    在瑞典时他忙忘了,等到顾曜都回去了他才猛地想起来。


    有件事,还需要找顾曜帮忙。


    临风留下的那一大笔巨额遗产,柳月阑已经想好了用处。


    他会以临风的名义,给照海市所有的中小学校捐一栋楼。剩下的钱,他打算成立一个医疗基金,用于罕见病的研究。


    但这两件事……柳月阑做起来有点吃力。


    还是要找顾曜来。


    他在回国的飞机上琢磨起这件事,到家之后却发现……


    顾曜没在。


    家里很微妙地少了一些东西。


    顾曜搬走了。


    而且,根据那些少了的东西来判断,顾曜并不是在他们说了分手大吵一架之后立刻搬走的,而是……大概就在这两三天里才搬走的。


    柳月阑心情复杂。


    按说顾曜这种人,自小跋扈惯了,他不应该、也做不出死皮赖脸赖在前男友家里不走的事。


    但是……柳月阑又觉得这事不会那么简单。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便放弃了,决定直接去找顾曜说正经事。


    他给顾曜打了个电话,没接。


    大概是在忙,也正常。


    他把自己的想法言简意赅地编辑成了信息,发给了顾曜。


    这点事……顾曜应该不会拒绝。


    做完这些之后,柳星砚回来了。


    还带着那男的。


    柳月阑十分挑剔地打量了一番那男的。


    啧,还挺难挑出毛病的。


    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你好哇,姐夫。”


    那男的架子还挺大,居然敢给他甩脸色。


    柳月阑纳闷了,杵杵柳星砚手臂:“这男的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柳星砚这样那样地解释了一番,支支吾吾地说:“因为……他是野哥来着。”


    柳月阑:“……………………………………”


    他跟在柳星砚身后进了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到沙发上,随后走到他哥身旁,两只手捧住那人的脑袋晃了晃,凑近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动作,说:“哥哥,你听,你脑袋里都是水。”


    柳星砚瞪他:“我揍你啊!”


    他哥反正是认定了他以前养的那只狗现在变成人回来找他了,柳月阑也无可奈何,惊悚之余,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哎,柳星砚,你这个狗能变人的魔法有点意思,你也教教我。”


    柳星砚说:“也不是什么狗都能变成人。”


    柳月阑:“……你这话是在骂谁?”


    柳星砚:“骂谁谁知道。”


    柳月阑真无语了:“顾曜又不在这,他从哪知道?”


    柳星砚嚷嚷着:“我可没点他名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柳月阑叹着气摇头:“也是,算了罢!”


    柳星砚一个没忍住,笑了。


    胡乱开了几句玩笑之后,柳月阑又问:“哎,那男的——”


    嘴上说着觉得他哥脑子有病的话,心里……竟然已经相信了。柳月阑觉得自己也挺有病的,硬着头皮说:“好像还行啊。”


    柳星砚立刻冒出星星眼,头顶也亮起了小灯泡:“你也觉得他很帅哦!我觉得他有点像金城武哎!你觉不觉得?”


    柳月阑言简意赅:“滚。”


    “……”柳星砚讷讷地闭了嘴。


    安静了几分钟后,他哥开口问:“你……”


    看表情,大约是想问临风的情况。但,看到柳月阑这个状态也能多少猜到,柳星砚便没有直接询问,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说:“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过了快三个月,短短的寸头长长了不少,但比起临走前快要及腰的长发,还是短得让人诧异了。


    柳月阑不太在意地说:“不是流行分手之后换个发型吗?我看电影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他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便说起了今天过来的原因。


    他递给柳星砚一个小小的吊坠,说:“给你找了个弟弟。”


    柳星砚:“什么?”


    柳月阑浅笑着说:“临风。这人也神经兮兮的,非说要跟你姓,要当你弟,改姓柳。”


    那个吊坠里,还装着最后一点点骨灰。


    柳月阑笑意清浅,继续说道:“我按他的意思,带他走过了很多山很多海,还剩最后这一点骨灰,舍不得撒了,就带回来了。我之后还要出去一趟,怕带在身上弄丢了,想让你帮我保管一下。”


    柳星砚小心地接过这个透明的吊坠,放在手心里好生看了一会儿,说:“好,月阑,你放心吧,我帮你保管着。”


    柳月阑仍然笑着,说“好”,但他又担心这东西会让柳星砚恐惧或害怕,便又追问了一句:“放家里……你怕不怕?”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柳星砚疑惑道,“这不咱弟吗?”


    柳月阑:“………………………………………………”


    他真服了。


    柳星砚这个入戏速度,不跟临风当亲兄弟,真是可惜了。


    柳星砚笑得不能自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柳月阑木着脸说:“走了,神经兮兮的。”


    柳星砚赶紧拦住他:“哎哎,我看你还带了别的东西,是什么?给我的礼物吗?”


    柳月阑按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情不愿地掏出那张画递给柳星砚:“找到个年代久远的小垃圾,送你。”


    还在读书的时候,柳月阑什么都画,但画得最多的就两个人,顾曜和柳星砚。


    他挑了一张难得地画了那只狗的画,送给了柳星砚。


    原本,这些东西,他是想自己留着的。但……


    临风去世之后,他的心态也有了一些转变。


    那些曾经觉得怎么都过不去的坎,在现在看来,也都随风而去了。


    死生之外,皆是小事。


    此刻,他看着柳星砚,脑海里只剩一句话。


    他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轻声说:“谢谢你还活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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