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我不会背叛你的。”……
“小夕, 惊遥,过来。”
见几人进来,坐于闻承禺身侧的庄漪禾喊了声, 也是在向周家和千机宗的人告知这两位是谁。
庄漪禾站起身,抬手便指:“沅湘周家老夫人。”
周云姝的母亲名唤薛青菱, 她年岁看起来不大, 模样不过风信年华,但薛老夫人结丹早,实际年龄已有一百三十余岁, 有两女一子,长女早亡,二子便是当今的周家家主, 而三女则是周云姝。
慕夕阙和闻惊遥颔首道:“见过薛老夫人。”
薛青菱神情自若, 回以简单的颔首礼, 并未因女儿失踪而迁怒于旁人。
庄漪禾掌心摊向右侧:“千机宗宗主和季长老。”
“见过应宗主。”
千机宗宗主名唤应逐, 一袭紫衣, 端坐肃然,并未回应她,看慕夕阙的眼神冷冰冰的。
慕夕阙也不生气, 视线一瞥看向另一人。
“季长老。”
季观澜也是一身千机宗的绛紫长老服,乌发高束, 手执折扇, 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手扬折扇指了指一侧的空位:“两位客气, 快些入座吧。”
慕夕阙正好坐在季观澜正对面,两人隔着一条不窄不宽的通路,她坐下后便并未再看季观澜, 若再看下去,怕是腰间的剑便压不住了。
蔺九尘站在朝蕴身后,冲慕夕阙挤了挤眼,示意她记住他的话,无论过会儿应逐说什么话一概糊弄过去,小心那季观澜。
闻惊遥在慕夕阙身侧落座,低声说:“夕阙,此事与慕家无关,交由闻家处理便可。”
人是在东浔主城丢的,闻家担主要责任。
慕夕阙莞尔笑笑:“嗯,好。”
原先是与她无关,可若季观澜来了,那就不得不管了,这个人来得太早,她本来要杀的人还未轮到他。
慕夕阙抬眸,与对侧的季观澜对视,两人好像只是目光无意撞在一起,季观澜冲她颔首温笑,礼遇上挑不出半分毛病。
“两家少主既也来了,便谈正事吧。”端坐在左前方的朝蕴率先开口。
应逐冷声说道:“人是在你们东浔主城丢的,我夫人代千机宗来随礼,原定今日上午启程回千机宗,如今你们说人失踪了,找了一晚没有半分动静,闻家究竟有用心去找吗?”
他语气不逊,若说千机宗是大宗大派,而闻家则是延绵几千年的高门大族,便是千机宗创宗老祖在这里也得敬让三分,更遑论他一个才干并不算出众的家主。
见庄漪禾面色不虞,季观澜出来唱红脸:“庄夫人莫要生气,宗主也是忧心夫人安危,如今夫人失踪已近八个时辰,闻家和慕家倾力去找也未找到,若夫人出事……怕闻家不好交代。”
庄漪禾语气沉沉:“闻家已全力去找。”
趁季观澜和庄漪禾一来一往对峙,慕夕阙低声问:“薛老夫人为何不说话?”
从他们进来到如今,千机宗的人和闻家人说了这般久,便是朝蕴听着都有些恼火了,而薛青菱作为周云姝的母亲,女儿失踪,她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隔岸观火,好似事不关己般。
闻惊遥压低声音,用仅供两人听到的音量说:“薛老夫人偏宠长女,沅湘周家最初定下的少主是周家长女,但她十岁早亡,此后薛老夫人又生了一子一女,许是丧女之痛镂骨铭心,对这两个孩子也多是漠视。”
慕夕阙问:“既不管不问,那为何还要生?”
闻惊遥罕见被噎了下,能在他脸上瞧见这种无措又欲言又止的神情可不容易。
慕夕阙好似只是逗逗他,也不为难,顺着闻少主没说的话说下去:“为了有个孩子继承家业嘛,这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大多数家族都会这般做,比如你爹娘不就是这样。”
闻惊遥便不再说话,她说得有些过于直白,但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并不是父母相爱而生下的孩子,于闻家来说,他只是一个完美的少主罢了。
慕夕阙盯着薛青菱看,她生得月貌花容,蛾眉皓齿,这是张格外秀丽的脸,她的穿衣打扮也并不肃重,虽顶着个老夫人的名号,瞧着却比自家女儿还显年轻。
周云姝一身紫色对襟长衫,发髻也挽成凡间已婚妇人的模样,头上只有两根玉簪,也不描眉敷妆。
慕夕阙忽然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觉得,周夫人和薛老夫人长得并不像?”
闻惊遥抬眸看去,不过片刻,回道:“是不太像。”
慕夕阙笑了声,自顾自接话:“那可能是随了父亲吧,可惜我没见过周老家主。”
闻惊遥道:“周老家主亡故之时,你我还未出生,自是没见过。”
她忽然问这些,但她性子跳跃,也或许是一时兴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闻惊遥纵使心有疑问,也并未刨根问底。
两个小辈在这里说悄悄话,几个长辈已经快掀桌了。
应逐脾气爆,一拍桌子站起身:“我夫人若出半点差错,我定要你们东浔闻家也难以安生!”
闻惊遥蹙眉,目光落在碎了一地的木屑上,停顿片刻,抬眸看过去,眸中略冷。
朝蕴在一旁劝和:“应宗主,你先冷静一下。”
应逐看过去,阴阳怪气说:“当年慕峥家主出事,你也没冷静啊,我听说可是晕了几日呢,如今你倒是站着说话——”
铿锵一声,有人的茶盏掉落在地,炸开的瓷片飞溅而出,有一块自应逐侧脸划过,割断了他一缕头发,力道极大,碎片钉进他身后承重的木柱上。
一片寂静中,有人淡淡说了一句:“抱歉,手滑了,没拿好,没伤着吧?”
应逐侧眸瞪过去:“你——”
“宗主,慕二小姐并非有意。”季观澜站起身,折扇横在应逐面前,两人对视,他面上带笑,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应逐生生压下怒火,又坐了回去。
季观澜一手握扇,扇柄在另一只手掌内轻轻敲敲,说道:“周夫人失踪已久,若真出事,东浔闻家也怕不好交代,如今在下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几位可愿听?”
一直没说过话的闻承禺这时开了口:“季长老但说无妨,若能找到周夫人,我们自是愿意的。”
季观澜道:“听闻慕家十二辰,掌阴阳轮回,可定魂追踪,不知可否借来一用?”
朝蕴脸上那点扯出的笑也散了去。
慕夕阙抬眸,瞧着面无情绪。
蔺九尘厉声道:“季长老,十二辰如今无主,无人可用。”
季观澜皱眉,不解问道:“可我听闻前段时间祭墟动荡,十二辰和天罡篆都已经醒了,如今慕家嫡传只有两位千金,择强为主,十二辰应会认慕二小姐,只需慕二小姐帮个忙便可。”
他盯着慕夕阙。
双目相对,慕夕阙面无表情,而一侧的闻惊遥皱眉,沉声道:“十二辰为神武,只用于镇压祭墟,又岂能做他用?”
“以闻少主的意思,是觉得我千机宗宗主夫人失踪,生死不明一事是小事,即使你慕家有能力去寻也不愿寻?”
闻惊遥看着他,目光沉然,淡声说:“季长老还是谨言慎语为好。”
若熟悉他的人,便知晓他此刻是生了气的,闻惊遥素来沉稳话少,便是生气都难以看出。
但跟他认识这么多年,慕夕阙还是能看出来的。
她笑了声,迎着季观澜的目光,说道:“抱歉,淞溪慕家无法祭出十二辰。”
季观澜微笑道:“那看来是没办法跟慕家商量了,你们不愿帮忙。”
说完,他脸色一沉:“宗主,我们走吧。”
应逐站起身,哼笑一声:“看来十三州的传言也不假,慕家独揽十二辰,装的仁善罢了。”
他说完,一挥袖子转身就走,明摆着生了气。
季观澜紧随其后,临走前余光一转,和慕夕阙对视,后者冲他盈盈一笑。
他们走得突然,庄漪禾和朝蕴都沉着脸,闻承禺望向慕夕阙,并未开口询问。
一旁从进来就没开口说过话的薛青菱终于有了动静。
“应逐和季观澜此举并非为寻我女儿,你们放心,我沅湘周家并不会逼慕家祭出十二辰,只托各位尽全力追查为好,我女儿身子弱,怕耽搁不了多久。”
薛青菱起身离开,身后的周家人也跟着走了,应是去随闻家弟子找人了。
外人一走,议事堂便只剩慕闻两家的人了。
朝蕴冷声道:“原来意图在这里,若慕家不肯祭出十二辰帮忙找人,那慕闻两家在十三州免不得多些流言蜚语,若现在让十二辰认小夕为主,她年岁尚小还不一定护得住十二辰,有多少人都会打小夕的主意。”
庄漪禾沉声接话:“连装模作样都不装了,千机宗本就与鹤阶交好,怕是受了鹤阶指点。”
“周夫人失踪已久,还不知慕二小姐有何见解?”闻承禺冷不丁开口,质问的人却是慕夕阙。
若说闻家人中,慕夕阙最忌惮谁,那非闻承禺莫属。
闻惊遥尚未成长起来,且性子板正得发邪,反而好琢磨,他心里想什么不难猜出。
而闻承禺可不一样,掌权多年,城府深沉,无人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慕夕阙仰头看他,说道:“在下有些愚笨,尚没什么思绪,但在下可以保证,周夫人性命无虞。”
闻承禺问:“你这般确定?”
慕夕阙道:“闻家主不也确定吗?否则为何明知周夫人大概不在城内,还要带着弟子满城兜圈?”
两人对峙片刻,几息过后,闻承禺笑了下,
“慕二小姐聪慧,累了一夜了,去歇息会儿吧。”他收回目光,看向闻惊遥,“惊遥,你也去歇会儿。”
那就是要支开他们几个小辈了。
闻惊遥也明白,并未多问,颔首应下:“嗯。”
朝蕴给慕夕阙了个安心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两人并肩离开,大多弟子都外出寻人了,如今的闻家主宅倒安静不少。
闻惊遥自觉送她回画墨阁,站在门前,他道:“夕阙,你累了一晚,进去休息吧。”
慕夕阙问:“那你呢?”
“我回自己住处休息。”
“我看你不会休息,八成要去寻人吧。”
她如此聪慧,被她看出来也并非难事,闻惊遥又成了个哑巴。
慕夕阙扭头往画墨阁走:“进来,陪我休息会儿。”
少年愣了会儿,沉默片刻,抬步跟上。
慕夕阙直接进了水房,她昨夜淋了雨自是要沐浴一番,闻惊遥并未多想,端坐在寝室外厅等她,她动作很快,只去了不到两刻钟。
穿着一身霜白内衫的女子拨开珠帘走来,慕夕阙回来的路上烘干了头发,及腰青丝披散,那身交领内衫并不裸露,裹得严实,但毕竟是就寝时穿的衣裳。
闻惊遥别过头,耳根红了一片,说道:“夕阙,我睡在外厅吧,在这里陪你。”
慕夕阙直接躺上外厅的软榻,她平躺在里侧,拍了拍身侧空了大片的位置。
“你别矜持了,昨日抱着我死活不肯撒手,硬要我和他睡的人是谁啊?”
……酒后失态,酒醒的时候最是尴尬。
闻惊遥哑口无言,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慕夕阙盖上锦被,声音虚了几分:“过来,我有些累,一整夜未睡了。”
这话倒是没忽悠他,她身上的伤虽处理好了,但仍旧隐隐作痛,慕夕阙能忍疼痛,打了那么场架,她无法不疲惫。
等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走来,随后是换衣的窸窣声,接着身侧软榻下陷了几分,有人在她身侧躺下,她闻到淡淡的香。
闻惊遥脱去外衫,刚一躺下,慕夕阙便往他的怀里滚来。
少年抬起的手僵了僵,喉结微滚,最后慢慢落在她肩头。
慕夕阙在他怀里闭着眼,却笑着说:“对啊,就这样,你想亲近我就亲近我嘛,闻大少爷,别总那么冷静,我可不喜欢你那样。”
闻惊遥侧身,将她搂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她刚沐浴完,用的香也是从淞溪带来的,馥郁浓艳。
“夕阙,你为何忽然对我这般亲近?”
慕夕阙仰起头,闷闷笑了两声,啄了啄他的唇角,轻声说道:“喜欢你啊。”
闻惊遥低头看她,两人枕着一个锦枕,她的气息扑鼻而来,单薄的锦被也隔绝不了彼此的体温,他抬手覆在她的后脑,穿过她柔滑的长发。
对视片刻,他说道:“你说喜欢我,我信了的。”
短短几日,他破了好多戒律,这十几年来,他守着闻家的家规当成自己行事的原则,而如今有人在一点点打破他看似坚不可摧、无法让步的底线,让他越来越没办法公正理性。
他满心是她,就连原则都为此退让。
慕夕阙又啄了下他的唇角,贴着唇说:“闻少主,你当然得信我……那现在,亲亲我。”
她咬着他的唇瓣,闻惊遥闭上眼,捧住她的脸,柔而密地去吮吻她的唇,啃咬她的舌,这是她教他的东西,他脑子聪明,一学就会。
闻惊遥撑起身子覆上去,将她纤细又温暖的身子拢进怀里,按在她腰后的手用力,她的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将他高束的马尾压在臂弯下。
他于绵密的吻中看了眼外厅桌上的香炉,昨日正午满屋都是馥郁的香,今日慕夕阙并未点香。
那香到底是什么也无所谓了,总之她在身边,随她心里想什么,又在做什么,他不想再猜来猜去了。
少年收回目光,在她的回吻中,双唇偶尔分开的间隙,他低声呢喃。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背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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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慕夕阙怎么会想杀他?
兴许是今日见到季观澜了, 慕夕阙罕见做了场忆起前世的幻梦。
她梦到自己站在遍地灰土尘埃前,被烧了大半的匾额欲掉不掉,斜斜挂在门柱上, 在她要去接那块镌刻有“淞溪慕家”四字的匾额时,吱呀一声, 它轰然砸下, 荡起满地尘埃。
那是朽木化为的尘埃,还是人骨燃烧后的骨灰,她早已分不清。
淞溪慕家是整个十三州最富饶之地, 坐落于琼筵山的慕家主宅更是金碧辉煌,而如今一场不知烧了多久的大火将价值万金的楼阁台榭烧得一干二净,青砖上的血迹被焚烧过后呈现一种铁锈般的墨红。
慕夕阙在主殿前捡到了朝蕴的佩剑, 以及姜榆的弟子玉符。
名剑最终蒙尘, 玉符也无声碎裂。
慕夕阙跪在满地的黑烬前, 业火足以烧干净一切, 她分不清朝蕴的尸身是哪一捧, 姜榆又在何处,因为整个慕家早已融为一体。
有人单膝跪在她身后,一双手遮住她的眼睛, 她还听到闻惊遥抖得无法成调的声音。
“夕阙,别看……别看了……”
怎么能不看呢?
她得看着, 她为什么不看?
慕夕阙连泪都没掉一滴, 她挣开闻惊遥站起身,冷眼看着这一切, 倒塌烧毁的屋舍。
遍地破碎的慕家弟子玉符,折断的刀剑,随处散落的断肢残骸, 她偶尔能瞧见几根金簪玉饰,若是眼熟的能认出这是谁的东西,若是不熟的便连身份都无法确认。
那天下了雪,淞溪多少年都没下过雪了,在慕家灭门那日,下了一场多年难见的鹅毛大雪,白雪落在黑烬上,黑与白逐渐融合。
无论闻惊遥说什么,慕夕阙一句不吭。
最后她将整个慕家搜了个遍,确定没找到一个活口,慕夕阙孤身上山,劈了一块山石,她拒绝闻惊遥的帮助,自己背着那块石头下了山,用手中那柄锋锐的剑镌刻碑文。
——淞溪慕家之牌位。
她不爱读书,连碑文都不知该写什么,又该写谁,这死了这么多人,她能写谁?
便是满山的石头都写不下她慕家一万七千八百余人的名字和生平。
慕夕阙跪在竖立的石碑前,她刚从祭墟出来,那身华丽张扬的金服破破烂烂,雪落在身上,又融进伤口里,刺骨的冷。
“夕阙,你哭出来,你得哭出来。”
闻惊遥的呼吸沉得不像话,他五年前当上圣尊后,何时有这般不冷静的时候?
可她没哭。
慕夕阙冷着声音:“闻惊遥,滚。”
闻惊遥抖着手去抱她,两人同时从祭墟出来,他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夕阙,夕阙你冷静些——”
“你让我怎么冷静!”慕夕阙终于爆发,她推开抱着她的闻惊遥,指着慕家的石碑,“我去祭墟前和她吵了架,我说我才不愿当她用来继承慕家的女儿,我将她送的玉簪砸了个稀烂,其实下山我就后悔了,我去买了个玉簪,我想着回来我就偷偷放到她房间里,送她礼物,她一定会欢喜。”
她捂着脸,泪沿着指缝溢出,声音哽咽到几乎听不清:“我惹她生了那么多气,我还没来得及道歉……”
“慕家那么多人,我说过会保护他们的,如今我连家都没护住……”
凭什么?
她带着十二辰在祭墟内与秽毒斗了大半月,为了十三州的安危险些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出来得知的却是慕家遭夜袭满门惨死的消息?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恶人名扬天下?
这世道到底是黑是白,还有理可寻吗?
慕夕阙在那一刻,怨恨所有人,怨恨这不公的天道。
她看着闻惊遥的脸,推开试图抱她的闻惊遥,指着他骂:“滚!从淞溪滚出去!滚回你的鹤阶,滚!”
二十七岁的闻惊遥已经当上鹤阶圣尊五年了,他这些年的性子越发沉稳,话也愈来愈少,泰山崩于面前也面不改色,可那一刻,好似一根无形的棍打折了他素来挺拔不曲的脊背,他直不起腰,抖着手想去抱她,即使她的剑尖指向他。
“夕阙,夕阙你听我说——”
“滚啊!滚!”
慕夕阙给了他一剑,那一剑捅穿了这个鹤阶圣尊的右心口。
鹤阶的圣尊她无法不恨,在那时候她没有办法,她瞧着淡然,可早已理智全无,恨着所有与鹤阶有关的人,甚至是所有十三州的人。
慕夕阙转身下山,从淞溪到十三州望天台有三日的路程,她就这么用灵力奔移过去,拖着一身的狼狈拿起通天鼓的鼓槌。
一下,又一下,敲响这可以传遍整个十三州的通天鼓,声声泣血,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控诉鹤阶。
十三州有三分之二的家族都来了望天台,她的那些好友皆已知晓慕家的事,师盈虚被青城师家的人拦着,其余几个交好的朋友大多被困在家族无法外出。
可无人站在她这一侧,十三州没有一个家族信她的话,只反驳她毫无证据。
慕家灭门蹊跷,她不信这些人不知究竟是谁有这般能力,无论是对鹤阶的畏惧还是对慕家的漠视不理,都令人作呕。
也就是那一日,慕夕阙看清了整个十三州,简直烂得透底。
她联系了自己的几个挚友,请他们来一见,那是她唯一能寻到可以帮助她的人。
可到了约定的地方,等着她的却是鹤阶派来的十几位元婴和化神境修士,她不知是谁背刺了她。
长刀捅穿她的腰腹时,她已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
她太过年轻,性子骄傲,朝蕴总说她以后或许要吃大亏,还真让朝蕴说中了,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自小什么事情都有人帮着料理,她孤身一人,只有被十三州算计的份。
季观澜手握刀柄,刀身在她腰腹间转了个圈,将她的血肉搅得稀巴烂,看着她苍白颤抖的脸,咧嘴一笑,对她说:“这柄刀滋味好受吗,我拿它割了朝家主的喉呢。”
慕夕阙用最后一丝灵力挣开季观澜,翻身滚下悬崖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能活。
那下方是一处湍急的暗流,或许会裹着她的尸身流向不知名处,或永沉湖底,或曝尸荒野,总之这尸身不能留给鹤阶,她身上的十二辰也绝不会给鹤阶这些杂碎。
跌进湖水的窒息感让她无意识颤抖,骨骼肺腑被挤压的疼痛刻入心扉,她蓦地清醒,呼吸沉了许多。
“夕阙。”
这声音熟悉,闻惊遥的音色少见,格外清洌干净,往日沉稳无波的声音,今日罕见带了分焦急。
一只手穿过她的脊背,在瘦削的背脊上轻拍,慕夕阙被拢进一个裹挟霜雪凉意的怀抱,兴许与修行的功法有关,闻惊遥体温总比常人要低些。
“做噩梦了吗?”
慕夕阙抬眸,瞧见闻惊遥的眼眸,立时反应过来,挣开他的怀抱坐起身,别过头吐了口气:“没事。”
闻惊遥也随着起身,如今已正午,床帐散下来后,帐内也透不进多少光亮,仍旧晦暗,可即使再暗的视线,修士眼力过人,他并未错过她方才看他的那一眼。
他在她的眼里瞧见了恨意。
他看着她的背影,慕夕阙背对着他,长发披散,白色里衣略显宽松,她整个人好似在衣裳里晃。
慕夕阙缓了过来,闭上眼压住满心的杀意与仇恨,掀开锦被便要下榻。
“我休息够了,过会儿还有正事要忙。”
因着闻惊遥睡在外侧,她便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弯腰之际,未束的发有一缕垂下,自他膝上扫过。
她去了内厅换衣,闻惊遥的外衫叠得整整齐齐,搁置在软榻旁的小案上,他背过身穿上,扣好青玉腰封。
闻惊遥并未转身:“夕阙。”
慕夕阙并未回他,或许是未听到,或许是听到了但不愿回,闻惊遥安静站了片刻,两个时辰前的亲昵又好似一场梦,她忽远忽近,他却并无他法。
他只能寻个理由逃离。
“夕阙,千机宗应不会安分,我去议事堂瞧瞧。”
这次她回应了。
“嗯。”
轩门打开又关上,屋内又只剩她一人,慕夕阙坐在明镜台前,换了身霞红色的锻花交领长衫,镜中倒映出的女子冷着脸,目中情绪沉冷。
前世她被燕家背刺,沦落到只能跳崖的地步,等鹤阶和千机宗的人走后,师盈虚匆匆赶来,竟直接随着她跳了崖,在慕夕阙将被卷入暗流时捞起了她。
而自琼筵山分别后,无论是她去敲通天鼓,还是她被鹤阶围杀,闻惊遥始终未曾出现。
师盈虚背着她爬了几座山,绕开追查的人,将她送至海外仙岛,从那日起,慕夕阙五年没回过十三州。
她在海外仙岛拼命修炼,夜以继昼,只要能尽快提升境界什么都学一把,也因此结识了不少能人异士,也有从十三州乘灵舟来海外仙岛的修士。
她得知了闻惊遥的消息,在她被鹤阶围杀没多久后,他继任了闻家家主。
从此十三州圣尊,东浔闻家家主,天罡篆之主皆是他,冠冕加于一身,无限风光,手握至上权力。
或许在琼筵山给的那一剑,便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分,又或者让他因此恨上了她?
否则为何在她回了十三州后,他便出动圣尊令,号鹤阶弟子追捕她?
“小夕。”
门外来了人。
慕夕阙闭了闭眼,沉声应道:“等我一会儿。”
她快速挽好发,穿戴好开门,门外的人正是蔺九尘,他似乎并未休息,眼下略有疲乏,这两日他作为慕家内门大弟子,一直操劳订婚宴,又随着去找了一晚人,不累也不正常。
慕夕阙侧身:“进来吧,师兄。”
蔺九尘进入外厅,那是会客的地方,他看了眼软榻上叠好的锦被,直截了当说:“闻少主在此歇息了?”
慕夕阙眉心一动:“你怎么知晓?”
“你从来不叠被。”蔺九尘道。
“那倒也是。”慕夕阙笑了声,在桌旁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
蔺九尘坐下,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对视,他往日总没个正经模样,嬉皮笑脸的,今日瞧着沉着多了,但往往这般严肃便是有要事要说,慕夕阙也能猜出他来这里为何。
他翻转掌心,剑袖解下后,露出劲瘦有力的右腕,那腕间戴了一根编得略显粗糙的手绳,能看出织绳之人手艺并不好。
“说说吧,你在做什么?”
慕夕阙懒散坐着,看了眼他腕间的手绳,果断承认:“这手绳是用来趋避秽毒的,里面融了张符篆,可以保你一日内不被秽毒侵染,如今应当没用了。”
蔺九尘又道:“你知道我想问的不仅这个,你并不精通符阵之道。”
慕夕阙回道:“前些时日在书房寻到了册父亲的手札,里面写了。”
这点倒确实未忽悠蔺九尘,慕峥精通阵术,所著书册不少,奈何收了两个弟子,蔺九尘从小对阵术毫无天赋,没少被慕峥抡着棍子满山揍,姜榆那时又还是个婴孩。
生了两个女儿,长女无法修行,二女从能引气便展现出于剑术一道上的天资。
他的那些阵术,后来全被慕夕阙给了姜榆,姜榆倒是阵术超绝,能承慕峥衣钵。
蔺九尘拧眉,他并不精通符篆术,若真有这种术法,慕峥定是会,那么慕夕阙偶尔瞧见也正常,而她天资好,许多东西瞧一眼便能会,阵术只是没兴趣,因此过去从未修习。
他并不想纠结她为何会这符篆术,转而问道:“那来说说你为何知晓鹤阶要害我?”
“嗯……”慕夕阙佯装思考,末了忽然凑近,“师兄,你相信重生吗?实不相瞒,咱们都死过一次,而我或许是天命之子,走了大运重生了,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我自然知晓。”
她说这话时候语气闲散,蔺九尘白了她一眼,抬手推着她的额头往后按:“别给我胡扯,有病,说正事!”
慕夕阙又坐了回去,耸了耸肩:“猜的,鹤阶不会让慕闻两家订成婚的,我便让慕家暗桩时刻盯着他们的动作,见他们来闻家之时带了不渡刀,便能猜出他们要做什么。”
以她的聪慧机敏,这倒是有可信度,蔺九尘紧蹙的眉心却仍旧未松,又问:“那你如何知晓师娘要我去抓徐无咎?”
慕夕阙解释:“你从半月前就在打听徐无咎的消息吧,我再顺藤摸瓜去查查徐无咎是谁,自然便能猜出,我娘想查当年父亲的事,以及任前辈之事。”
“那昨晚徐无咎失踪一事……”
“他被闻家的人带给鹤阶了,目前我已将他安置好,至于鹤阶的人我杀了。”
蔺九尘慌忙站起身,抬手便要捂她的嘴。
他狠狠瞪她:“你疯了,那是鹤阶的人!”
慕夕阙的头一偏,灵活躲过,推着椅子往一旁挪了挪,眸含笑意说道:“师兄,人我都杀光了,不会联系到慕家,更何况,难道你我不杀鹤阶的人,他们便会放过我们?”
双目相对,慕夕阙面无表情。
上一辈子慕家安分守己处处退让,朝蕴更是被十三州传“窝囊无用,才干平平”这等丑诋,他们都以为只要慕家安分,只要和闻家的婚事还在,鹤阶便会忌惮几分不敢轻易动手,* 可退让了一辈子,最后退无可退,将整个慕家推进了悬崖。
几月前祭墟动荡,天罡篆和十二辰都已苏醒,朝蕴匆匆促成这桩婚事,便已经料到鹤阶蠢蠢欲动了,果不其然,鹤阶对蔺九尘下手了。
只要他在订婚宴出事,如长兄一般的人死去,慕家会被十三州议论,慕夕阙也定然无心与闻惊遥订婚。
起码上辈子她亲眼见蔺九尘死去,若非朝蕴拦住她,她便真提剑去砍了旷悬和白望舟的头,点契礼也并未完成。
末了,蔺九尘坐了回去。
“师娘说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但你得信任我们,不要自己抗,也不要受伤。”
慕夕阙端起茶,朝他举了举:“放心好了,我可没受过伤,打个架而已。”
蔺九尘抢过她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又瞪了她一眼:“我还没死呢,打架轮不到你。”
他们关系一直这般,平日爱斗嘴,但慕家人个个护短,蔺九尘比慕夕阙大了十岁,从她记事起,这个当时还是个少年的师兄便撑起了兄长的位置,陪玩陪闹,陪她上墙揭瓦,下河摸鱼。
若非他在,怕是慕夕阙也会长成闻惊遥这样话少的小古板。
慕夕阙笑笑,看着蔺九尘又倒了杯茶,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针对慕家的围剿并未结束,只要鹤阶和那个戴兜帽的人还在,慕家便永无安宁,她想守着的那些人便时刻在生死线边缘。
“师兄。”慕夕阙忽然唤他。
“嗯?”蔺九尘微抬眼帘。
慕夕阙道:“帮我做件事吧,很重要。”-
闻惊遥去到议事堂时,那里只有庄漪禾一人。
见他来了,庄漪禾问道:“你去歇息了吗,怎去了这般久?”
闻惊遥道:“嗯,休息了会儿。”
他走近,庄漪禾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闻家熏香素来淡雅,无人会熏这般馥郁浓香,而如今他的头发,衣裳上都染上了这花香。
庄漪禾愣了愣,唇瓣微抿,见他沉默坐下,身板笔直,瞧着仍是那个如珪如璋、风骨峭峻的闻家少主。
那些话还是被她压下去了,庄漪禾坐回自己的木椅,抬手用灵力将一张纸条推过去。
“惊遥,你瞧瞧。”
——东浔城外,鹤阶弟子尸身一百二十三具,另有鹤阶旷悬仙长。
庄漪禾淡声开口:“旷悬死了,闻家弟子去勘验了尸身,与你二叔身上的致命伤应出自同一人,皆是一剑封喉,握剑力道、姿势、伤口深度都相差不大,那个人与鹤阶有深仇大恨。”
闻惊遥看完,卷起字条搁在桌上,闻言应了声:“嗯。”
庄漪禾看着他:“鹤阶在十三州地位颇高,寻常修士不敢与之明面结仇,如今在暗处与鹤阶有大仇的,你觉得会是谁?”
“陈家,海外仙岛影杀一脉,药谷一脉。”闻惊遥面不改色,抬眸与高台上的庄漪禾对视,“还有淞溪慕家。”
慕峥的事,闻家也派人查过,能查出与鹤阶有瓜葛并不难,但并未掌握能锤死的证据,且那件事牵扯略深,累及颇多,并非只有鹤阶一家与之有瓜葛。
且只要十二辰还在慕家,慕家与鹤阶便不可能交好,整个十三州心知肚明。
庄漪禾并未再开口,而是沉沉看着他。
闻惊遥长睫半垂,音量低了些:“我怀疑过夕阙,可也有不少力证来反驳我的猜疑,夕阙并未去过海外仙岛,她也不精阵术,更何况……”
何况慕夕阙怎么会对他下杀手呢?
那捅进左肩的一刀,再往下分毫便能切断他的心脉,他与那人交手之时,能隐约觉察出她狠辣的招式下隐藏的杀意,虽极力克制,却又无法完全掩去。
他不敢再去怀疑,像是在自欺欺人,临阵退缩。
他不敢猜疑。
慕夕阙怎么会想杀他?
庄漪禾叹了声,知晓这孩子一颗心算是彻底栽了,于慕家而言兴许这只是一桩婚约,于闻惊遥来说,这是他与心仪女子的婚事。
是他想要抓住,却又不敢强求的缘分。
“罢了,你二叔之事怕牵扯不浅,闻家如今这状况,你应当也知晓。”提到这些,庄漪禾脸色陡然冷下,“依你所见,应当如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心不足蛇吞象,钱权极易滋养恶念,清正守节的家族也未必养不出背公循私、贪利忘义之人,于他们而言,名扬千秋不如眼下的金银禄名。
延绵几千年的闻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人。
闻惊遥与庄漪禾对视,右手攥紧,那柄云青寒剑的剑柄镌刻了闻家门规——
济时行道,慎终若始。
几个大字突起的沟壑摩擦掌心,他又忆起自己进清心观那日,门外融雪落下,而闻承禺负手而立,两人隔着一扇门。
他面色肃重,沉声说道:“闻家家规奉行‘济时行道,慎终若始’,你需恪守不渝,不能因任何缘由,向任何人阿谀逢迎,罔顾本心,若来日敢生非作歹,做祸害十三州之事,我必亲自革你玉碟,按家规处置,就算闻家嫡传从此绝后,我也断不会手下留情。”
父亲如此说,那他也是如此做。
闻惊遥沉声道:“叛闻家者,轻则革去玉碟,逐出东浔;若有对百姓豪干暴取,侵他人权益者,罪加一等,当断一臂并废其修为;若有诛戮生民,犯杀业者,罪上加罪,当斩。”
闻惊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庄漪禾眼眸微弯,从袖中取出玉牌,用灵力托举过去。
“你爹的家主玉牌,你可自由行事,惊遥,当罚者罚,当诛者诛,不必通报。”
“闻家,容不得叛贼。”-
东浔城外,鹤阶暗桩。
应逐走路带风,宽袍猎猎,身后的千机宗弟子驻守在暗桩附近,而季观澜摇着折扇跟上去。
屋内八仙桌旁摆了四张木椅,应逐进去之时,已经有一人落座,正慢条斯理饮茶品茗,见应逐进来后,只抬眸看了眼,声音淡淡:“应宗主来了。”
应逐冲他拱了拱手:“白长老。”
他一个宗主,竟向鹤阶一个内门长老行这般大礼,可应逐并未有半分羞愧,方才在闻家有多嚣张,来到这里后竟有些唯唯诺诺。
季观澜也走了进来,同样行礼:“见过白长老。”
白望舟倒了两杯茶,搁在左右两座,抬手做请:“请坐,不必多礼。”
应逐坐下,他即刻道:“方才我与季长老在闻家闹了一通,可淞溪慕家不肯祭出十二辰助我们寻人。”
白望舟并无惊讶,仿佛早有预料:“是慕二小姐吧?”
“是。”应逐回道,飞快抬眸看了眼白望舟,又说道:“那慕二态度坚决,半点不怵。”
“她自是有这般胆量,慕家二小姐性子骄矜,心气颇高。”白望舟抬手饮茶,抿了一口,垂眸看着茶盏中摇晃的水面,“朝蕴和慕峥两个天赋没那般出众的人,偏偏生了个千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不,是两个。”
他放下茶,茶盏搁在木桌上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
应逐皱眉:“慕家不是只二小姐才干出众吗,那慕大小姐已是个废人。”
“宗主兴许不知,可并非如此。”季观澜笑了下,啪嗒一声将折扇合起,意味深长道:“慕大小姐出生便能引气入体,若细心培养,来日必成大器,成就定不输于慕二小姐。”
应逐恍惚间明白了,为何那位要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下手,又为何朝蕴当初生慕夕阙的时候,消失匿迹整整三年,待慕夕阙三岁练气后才公之于众,告知世人慕家有了位二小姐,且对慕夕阙看守格外森严,十岁前几乎未出过淞溪地界,那位慕家大弟子更是时刻跟随其左右。
这等天才出生于一个经商的世家,谁人都想将其扼杀于摇篮,很难护得住。
便是当初的闻惊遥出生时,也是在清心观待了十年,每年只能出来几次,见见爹娘,去淞溪见见那位二小姐,再即刻回闻家清心观。
应逐讷声问道:“那现在……”
白望舟笑意渐深,慢而清楚地说:“我们主子有一计,不知应宗主愿意否?”
应逐忙道:“白长老但说无妨。”
“夫人的命,怕是交代在这里为好。”白望舟为他添茶,对上应逐微颤的瞳仁,声音放慢,“舍一人,换你千机宗昌荣,愿意吗?”
“毕竟小公子已殒,千机宗无少主,应宗主不是也想和离另娶吗,一个女子而已,你不舍得?”
那杯茶搁在应逐面前,他垂眸,盯着茶水中倒映出的脸,愣了许久,而白望舟和季观澜都未说话,似在等他一个答案。
半刻钟后,应逐端起微凉的茶,一口饮下。
茶盏搁在桌上,他站起身,拱手道:“一切交由鹤阶决断。”
“应宗主快起。”白望舟起身,装模作样搀扶他,将一块玉牌搁置在他掌心,“主子亲赐的玉符,日后鹤阶内阁长老推选,您可凭此玉符无票当选。”
应逐大喜,握紧玉符拱手行礼:“谢过白长老,谢过主子!”
季观澜便也垂首拱手:“多谢,我千机宗定会为主子效力。”-
送走蔺九尘后,慕夕阙独身换衣,对着铜镜给伤口上药,短短几日,被闻惊遥留下的伤方好,昨夜打了那么一场架,又挨了三刀,多亏了此次从淞溪慕家带来了药谷亲创的止血清创药,才未被闻惊遥察觉出血气。
她面无情绪处理伤口,动作娴熟,刚缠好止血的绷带,前院传来道气冲冲的声音。
“师姐,那千机宗好生不要脸!”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被推开,姜榆进她的屋子从不敲门,慕夕阙眼尾一抽,赶忙拉上外衫裹好。
她回头看去,姜榆似刚从昏睡中醒来,两个麻花辫松松垮垮,举着个水镜直冲她来。
“你看你看,咱们慕家拒绝千机宗要借十二辰的消息今日下午便传开了,我之前加了个十三州的八卦小群,好多人瞎说!”
慕夕阙系上腰封,姜榆已经将水镜怼她脸上了,这东西十三州联络通讯用的,只需要输入对方的玉碟号,便能加上对方进行联络,比通信玉牌功能多些,能多人聊。
慕夕阙也有这东西,没怎么用过,但姜榆爱八卦,她大致扫了眼,乌泱泱的简讯中,有七成都在痛斥慕家藏宝,十三州关于慕家的谣言诋毁本就传得盛,许多不明是非的年轻弟子便听风是雨,说什么信什么。
但也有理性公正之人,反驳那些一溜倒向鹤阶的人,称十二辰本就属于慕家,借不借自是人家自己的事。
“知道了。”慕夕阙只扫了两眼,便收回目光,踱步朝外厅走去。
姜榆紧随其后,气得小脸都红了些:“定是千机宗在背后瞎传,近些时日祭墟动荡,鹤阶倒是假惺惺地宣告,若谁能令天罡篆认主,鹤阶便会让其当上圣尊,借出天罡篆镇压祭墟保十三州平安,外面都传鹤阶大公无私呢。”
可祭墟动荡,十二辰也同样苏醒,朝蕴却始终不肯让十二辰认慕夕阙为主。
十三州近些时日应是有人趁机推波助澜,传慕家有意藏宝,不愿借出十二辰镇压祭墟,一时之间聚讼纷然,人言可畏,慕家遭了不少辱骂。
慕夕阙坐下,看了眼姜榆,劝道:“别给自己气出病了。”
姜榆气鼓鼓坐下:“可师娘明明就是想保护你,毕竟历任十二辰之主就没有长寿——”
她说到这里,对上慕夕阙的目光,又生生截停了后半段话,气鼓鼓说:“什么能掌阴阳轮回、四时轮转,听着风光罢了,实际都是靠透支神器之主的寿数,包括天罡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姜榆更来气了,一拍桌子:“师姐,要不要我今晚去偷偷摸摸把应逐揍一顿,反正他修为不高应该打不过我和师兄。”
慕夕阙单手撑着侧脸,闻言摇摇头:“不可以,季观澜修为高,你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姜榆又泄了气:“那就任慕家被污蔑?”
慕夕阙垂眸,目光在桌上搁置的水镜上停顿了瞬,眼底暗光一闪而过。
她低声说:“放心,很快了。”
腰间玉牌亮了瞬,慕夕阙低头去看。
“阿榆,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些事。”
姜榆瞧见同心玉牌亮了,脸上阴霾瞬间消散,站起身意有所长说:“我知道,你聊,你们慢慢聊。”
“等等。”慕夕阙喊住她,看了眼她手中的水镜,“你这水镜可以联络到灵枢阁吗?”
“灵枢阁?”姜榆愣了下,点头,“当然可以,灵枢阁卖八卦最多了,我加的有他们。”
慕夕阙伸出手:“借我用用,我想联系他们帮我查些事情,你莫要声张。”
她一脸严肃,姜榆也立马正经起来,忙将水镜递给她:“好,师姐你只管用,有需要联络我。”
慕夕阙笑了笑,目送姜榆离开后,收起水镜,用灵力将房门关上,接通了同心玉牌。
闻惊遥清洌干净的声音自玉牌那端传来:“夕阙,你休息好了吗?”
“嗯,怎么了?”慕夕阙倚着桌边,有一搭没一搭翘着桌面。
闻惊遥听到隐约的叮叮咚咚声,顿了下便想明白,她大概又是无聊敲敲打打了,她总有些小习惯。
“周夫人有消息了。”
慕夕阙屈起的指节悬停,安静了片刻,似乎听到有意思的事情,她坐直身子,将玉牌搁在桌上。
“是吗?”
闻惊遥道:“闻家派出去搜寻的弟子传来消息,闻家城东的暗桩收到一根飞镖,镖下压着字条,要求我们今晚前去一个地方。”
“我们?”
“是。”闻惊遥道,声音沉了几分,“你和我。”
那字条上写着:
——今夜亥时,邀闻大少爷与慕二小姐于东浔城外桃花阁见。
作者有话说:是的,十二辰和天罡篆其实不是完全有利的,祸福相依的道理,有利益,当然也需要付出代价,后续会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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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出自《史记》
第23章 第 23 章 她绝不会再信他
“不行!”
朝蕴回身, 厉声反驳。
“谁知掳走周夫人的人修为几何,又带了多少人,只让小夕和惊遥两个人去, 明摆着便是鸿门宴!”
庄漪禾和闻承禺并肩而立,皆沉默不语。
蔺九尘上前一步, 垂首说道:“师娘, 我跟着一起去,一定会护小夕安全。”
“那你的性命谁来护!”朝蕴瞪了他一眼,一拂袖子坐了回去, 态度坚定,“我不同意,两个孩子才十来岁, 那幕后人既然点名让小夕和惊遥去, 必定有陷阱等着。”
蔺九尘怔愣了下, 最后缄默无语, 又站至她身侧。
慕夕阙到来后, 立时便觉察出整个议事堂的沉闷气息,庄漪禾和闻承禺都在,朝蕴和蔺九尘也在, 以及闻惊遥。
见她来了后,几双眼睛齐齐看过来。
慕夕阙松松挑眉:“嗯?干什么, 气氛这么压抑, 我来之前你们偷着说我坏话了?”
她又是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但话一出, 朝蕴沉着的脸色松了些,朝她招手:“小夕,你过来些。”
过去的慕夕阙大概会跟她犟, 如今倒是异常听话,朝蕴一喊她便过去,站定在她身前,而朝蕴拉起她的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惊遥与你说了周夫人的事吧,那掳走周夫人的贼人邀你和惊遥单独去桃花阁,阿娘恐你们遭人算计,既知是陷阱,又怎能往里跳?”
慕夕阙与她对视,朝蕴眼底的担忧浓得无法忽视,她抬起手,轻触朝蕴眼尾的细纹,轻声说道:“别担心,我长大了。”
“便是再大,天赋再好,你也只是个元婴境的修士,你性子骄傲阅历尚浅,阿娘恐你抵不过那些勾心斗角。”
朝蕴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在她眼中慕夕阙还是那个脾气大、性子骄矜的慕二小姐,全然不知这壳子里装的早已不是她那个年轻单纯的女儿,若论阅历,如今的慕夕阙比朝蕴多得多。
慕夕阙反手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我去,阿娘,你放心,不会出事的。”
“可是——”
“朝夫人。”始终沉默的闻承禺开口,黑眸沉沉看着慕夕阙,“若今日惊遥和慕二小姐退缩,怕明日十三州便会传遍,慕、闻两家对千机宗宗主夫人失踪一事袖手旁观,畏畏缩缩,两家少主难当大任。”
这便是将刀架在两家脖颈上,用世家们最在乎的名声逼迫。
朝蕴自然也清楚,她冷声道:“不过就是些闲言碎语罢了,我淞溪慕家自是不——”
“阿娘,我说我去。”慕夕阙打断她的话,她与朝蕴对视,沉声道:“你得信我。”
朝蕴前不久说的,想做什么便去做。
她心下犹豫不安。
“朝家主,我与夕阙一起,不会让她出事的。”闻惊遥忽然开口。
朝蕴侧眸看去,闻惊遥神色未变,只淡声说:“您放心。”
慕夕阙也道:“我敢去就一定不会出事,他们有他们的计谋,我自然也有我的对策。”
不知为何,自打几日前启程来东浔之时,朝蕴便总觉得自己这女儿似乎变了不少,过去那种张扬的态度好似忽然便收敛了起来,人都说成长免不了磨砺,可她还没来得及让慕夕阙去沉淀性子,这个女儿自己便突然长大了。
双目相对,两人对视良久。
末了,朝蕴松口:“去吧。”
闻家本就打算让闻惊遥前去,纵使庄漪禾忧心,但闻承禺自小便磨砺闻惊遥的性子,他一个家主开口点名要闻家少主前去救人,那便是命令了。
见朝蕴松口,庄漪禾也叹了声,说道:“那便去吧,闻家会派出些精锐弟子守在桃花阁附近,若真有事便即刻求援,莫要好胜斗勇。”
闻惊遥应下:“好。”
慕夕阙看了眼他,两人隔着几人对视,她笑了下,瞧着仍旧如平日那般,好似不久前他在她眼里瞧见的恨意是场梦。
闻惊遥喉结滚了滚,迫使自己忘掉那一眼。
朝蕴带着慕家人离开时,蔺九尘看了眼慕夕阙,她冲他笑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他收回目光,转身随朝蕴离开,慕家弟子忙了一晚也需要休息,朝蕴作为家主自然得去安排。
庄漪禾似有东西要送闻惊遥,将他叫走,一时之间,议事堂便只剩下慕夕阙和闻承禺。
“闻家主,那我便先去准备了。”
慕夕阙打了声招呼,抬步便要离开。
“慕二小姐。”闻承禺喊住她。
慕夕阙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她并不喜欢跟闻承禺打交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素来不喜城府深沉之人。
“闻家主。”慕夕阙转身,牵出得体的笑应道。
闻承禺负手而立,两人之间隔了十几步远,他沉沉看着她,好似能猜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背地里又在算计什么,让慕夕阙总有种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二小姐身上既有伤,便得注意些,莫要让惊遥担心。”闻承禺神情从容,好似闲聊。
慕夕阙倏然抬起眼帘,黑眸沉沉看着他。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她的发和衣裙,身上浓郁熏香完美盖住那点草药香和血气,慕家花千金托人购置的药谷创药,整个十三州都寻不出来几瓶,疗伤效果奇好。
她睡在闻惊遥身侧便是打着迷惑他的心,那般近的距离,连他都闻不出血气。
如今隔了十几步远,闻承禺竟能瞧出她身上有伤,既然看出来了,为何不告知闻惊遥?
闻承禺并无刨根问底的心,也似乎不是逼问,他仍旧站在那里,淡声说道:“慕家看中了闻家的兵力,那么闻家自然也有我们想要的,而其中一点,无论你在做些什么,不要动闻家人,老老实实当你的慕家二小姐。”
慕夕阙并不客气地说:“您放心,我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明是非的,若对得起我的人,我自是不会招惹,若有对不起我的——”
她笑了笑,又道:“那我也忍不了,定要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闻承禺面无表情,看她离开。
慕夕阙走出议事堂,闻家议事堂大且隐蔽,并不见光,里头总觉得凉飕飕的,她方一出来,便瞧见日头,身上也暖洋洋的。
闻惊遥跟庄漪禾离开还未回来,慕夕阙便在议事堂外的凉亭内坐下,仰头懒洋洋靠在身后的围栏上,闭上眼,在闻家敢这般坐无坐姿,估计得抄上几十遍家规。
但来往巡查的弟子都知晓她是慕二小姐,少主特意交待过,慕二小姐不需按照闻家家规行事。
慕夕阙躺了会儿,听到沉稳的脚步声朝她走来,接着直射在脸上的日光被遮掩,有人站在她身前。
她睁开眼,对上闻惊遥温和的双目,他抬着手替她挡光,说道:“脸会晒红的,正午日头强,在这里睡不好的。”
她本来也没睡,慕夕阙的脖颈还枕着木栏,闻言笑着说:“你们东浔的天变得还真快,说下雨便下雨,雨停没一会儿便出了太阳。”
闻惊遥抬眸看了眼远处叠嶂的山峦,东浔两面环山,两面靠海,空气闻着都比旁的地方干净些,气候也潮湿,雨天多。
“是,在东浔你的乾坤袋里得时常备把伞,若是晴天,雾璋山最是好看。”
慕夕阙扭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侧身懒洋洋趴在木栏上:“就那座山?你说的雾璋山。”
“嗯,那是东浔主城最高的一座山峰,向东西两侧延绵千里,清心观便在上面。”
慕夕阙来了兴趣,问道:“清心观里面都有什么啊,倒是想进去住两日,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十三州传得那般吓人,还有那座山,我都没去过。”
她兴趣来得快,闻惊遥看着她,温声道:“清心观条件艰苦,你怕是不习惯,若想去雾璋山,等周夫人的事情了结,我带你去。”
慕夕阙下颌枕着胳膊,笑盈盈看他:“你怎知我不习惯清心观?”
闻惊遥无奈道:“夕阙,那里孤寒,无论膳食还是住行皆艰难竭蹶,会委屈你的。”
慕夕阙并未说话,笑着看向闻家主宅后的那座山,因着太高,云雾缭绕,将半座山掩在雾里,如今日头这般强,那云雾都未散去,瞧着便知晓里头定是潮湿阴凉。
清心观再艰苦,多少还能吃上顿饭,下雨有块瓦檐挡雨,累了有张床榻休息。
而她上辈子从海外仙岛回十三州后,几乎整日都在追杀别人,或被鹤阶追杀,身上的伤就没好全过,连家客栈都无法寻,世人避之不及的深山才是她最好的遮蔽所。
她躺在简陋的蔽所内,看着十三州的星空,月落日升,昼夜交替,四季轮换,她就这么数着日子。
一日又一日,一月过去了。
一月又一月,一年过去了。
一年又一年,最终,百年转瞬即逝。
再苦再难,能有那时候苦吗,慕二小姐所有的傲气都在那百年的日子里被磋磨打击得一丝不剩了。
闻惊遥看着她,她身上那种隐约的孤寂和冷寒又若隐若现冒了出来,他并非什么都看不出来,慕夕阙心里藏着事情,对他也憋着火气,可她不说,他也无法追问。
他垂眸在她身侧坐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这两日闻惊遥不断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可他们见面不多,他能瞧见她一面都会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间,她想做什么都随着她,便是拿他当剑靶子打架,他都乐意陪她打上好几日。
他不跟她吵架,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她,也从不冷落她,不曾落她的面子,慕夕阙说什么都是对的,慕夕阙想做什么他都奉陪。
那到底是为何……会惹她生气?
闻惊遥侧眸看她,慕夕阙闭上眼,呼吸规律,下颌枕着自己的胳膊,似乎睡着了。
可他知晓她没睡。
闻惊遥没说话,抬手将母亲给他的木盒拿出,里头是一根点翠镶珠的金簪,这是他请庄漪禾帮忙托人打的,样式都是他自己画的。
慕夕阙爱戴金饰,也只有金饰衬她。
闻惊遥取出金簪,她今日出来的急,并未戴太多头饰,他便小心为她簪上。
慕夕阙睁开眼,侧眸与他对视,她的眼底并无困意,抬手摸摸发髻上的金簪,眼眸弯起,笑着说:“再这么下去,我得掏空闻少主的钱袋子了。”
闻惊遥合上木盒收好,耐心道:“无事,养得起的。”
慕夕阙歪歪脑袋:“我吗?你要养我?”
闻惊遥颔首,看着她回道:“嗯,钱都给你花。”
小古板从小便被教育不能言不由衷,说违心的话。
因此心里想什么,他便说什么,也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暧昧之处,两人结为道侣,那他的一切东西本就该是她的。
慕夕阙别过头,闭上眼,闷闷笑了两声。
闻惊遥坐在她身侧,他不是话多的人,她不说话,他便无话可找,总觉得自己无意中会惹她生气。
慕夕阙声音很低:“闻惊遥,你如今既然这么喜欢我。”
“……夕阙?”
少年怔愣了下,总觉得她还有话未说完。
可慕夕阙并未再说话,她闭着眼,宽袖下的手却慢慢攥紧,闻着鼻息间隐约的雪竹香,让她又忆起上午做的那场幻梦。
他既然这么喜欢她,又为何当初那般心狠?
人心易变,她绝不会再信他一次-
从东浔主城到城外桃花阁路程不近,得半个时辰左右,众人只送到东浔城门。
慕夕阙跟朝蕴打了个招呼:“阿娘,我便走了。”
朝蕴颔首:“路上慢些。”
慕夕阙又看看朝蕴身后的蔺九尘和姜榆,姜榆一脸担忧,怕是下一刻便能拎上包跟慕夕阙走,若非被蔺九尘扣着,她断然要偷偷跟上。
“阿榆,师兄,别担心。”
姜榆一瘪嘴:“师姐……唔!”
煽情的话没说完,被蔺九尘捂住嘴,而他冲慕夕阙颔首:“好,你去吧。”
闻惊遥那边更是无话可多,他过去离家历练之时从未有人送过,闻家奉行独狼式教养,纵使他是少主,也得跟着弟子一同巡街,外出除邪历练,上学宫修习。
他只冲庄漪禾和闻承禺颔首,便算打过招呼了。
随后看了眼慕夕阙,两人用了灵力奔移,转眼便消失。
东浔城外全是密林,古树参天,便是月色都透不进几分,两人在晦暗中一路前行,路过一处密林之时,闻惊遥侧眸看过去。
倒塌的树木和崩裂的山石泥地已被闻家弟子处理好,如今那里只余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块径约十丈的圆形土坑,是他前些日子破那万竹阵时留下的。
两人速度很快,他也只瞟了一眼,急速刮过的夜风将单薄的青衣吹得猎猎作响,与之一同吹来的,还有慕夕阙的声音。
“在看什么?”
闻惊遥和她速度保持一致,淡声说:“前些时日二叔便是在那里出的事,我被凶手的阵术困住。”
慕夕阙闲聊般说道:“我爹也是阵术大能。”
闻惊遥接话:“可你并未修习阵术。”
“嗯,不感兴趣,平生只爱剑术。”慕夕阙别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狡黠笑意划过。
闻惊遥又缄默不语。
慕峥虽是阵术大能,但慕夕阙也确实不会阵术,而那凶手于阵术一道上却足以称佼佼之列。
两人全程用灵力奔移,亥时正,抵达桃花阁。
所谓桃花阁,地如其名,坐落于一片桃林中,每年只有三、四两月向客开放,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放眼望去,尽是缤纷花瓣。
桃花阁占地千亩,由八根汉白玉柱撑起,高有十层,峻宇雕墙,画栋朱帘,建筑风格奢靡,从外看便觉富丽,与倡导崇俭禁奢的东浔格格不入,倒有些像淞溪流行的风格。
两人刚站定,遥遥望着点灯的桃花阁,闻惊遥沉声说:“桃花阁之主是谁,闻家至今未查到,这块地原先的主人说是一个小厮来付的银钱,他们家桃花醉在十三州分外出名,每年这两月,不少人慕名前来,千金求购一杯桃花醉。”
慕夕阙点点头,漫不经心问道:“那你喝过吗?”
闻惊遥唇瓣微抿,说道:“并未。”
慕夕阙笑了下:“想起来了,订婚之时庄夫人说过,闻少主从小到大没饮过酒,怪不得醉成那副样子。”
她提起那件事,闻惊遥又成了个哑巴。
慕夕阙闷闷笑了两声,直往桃花阁走,这十层高楼里人声鼎沸,八音迭奏,鼓乐喧天,瞧着来人不少,他们刚至门前,便有两个似侍女模样的人迎来。
“二位可有约?桃花阁一日只接两百人,若提前未约,便进不得。”
慕夕阙看了眼闻* 惊遥,他点点头,取出飞镖递过去。
“是这器物之主邀我们前来。”
那人既然只送了一根飞镖和一张字条邀他们前来,想必提前便安顿过。
果不其然,侍女瞧了眼飞镖,盈盈一笑,抬手做请:“原来是贵客,请进。”
方一进去,闻惊遥便皱了眉,这里来的人都是冲着桃花醉去的,那酒分外醇香,闻着便觉酒劲浓,而闻惊遥并不喜酒,只觉呛人。
慕夕阙低低笑笑,凑到他身边说:“你悠着点,别闻着闻着醉了,我可应付不来醉酒的闻大少爷,难缠得很。”
……她又逗他。
闻惊遥抿了抿唇,耳根略烫,憋不出什么话,只能低低应了声:“嗯,不会醉的。”
这里十层,前五层零零散散坐满了人,从第六层往上,人便越来越少,偶然瞧见几人,也都是坐于帘后,只露出模糊身影,如此遮遮掩掩,若非极恶之人,便是极贵之主。
慕夕阙便也悟了出来,这等遐迩闻名之地,越是自我标榜尊贵珍稀,便越是等级森严,高处代表权力,能坐于高地之人,便能俯视下方几层的人。
她嗤笑了声,喝个酒还能喝出尊卑高低了。
侍女一路将他们引上第十层,放眼望去,过道上无一人。
“姑娘,公子,朝里走便可。”
说完,那侍女福了福身,转身下楼,一句也不多说。
慕夕阙抬步就走,丝毫不怵,闻惊遥跟上,两人并肩。
刚至门外,门便无声打开,仿佛感应到他们到来,主动迎客。
慕夕阙闻到一股清淡缥缈,似有若无的香,从门外往里看,这间屋子极大,放眼看不到头,只能瞧见一块块颜色艳丽的纱幔从屋顶垂下,无风自晃。
五颜六色,看得人眼晕,像极了烟柳之地,愣是拉低了这桃花阁的档次。
品味真俗。
这么俗的人,她恰好知道一个。
慕夕阙抬步便要往里走。
垂下的手腕被扣住,闻惊遥看了眼屋内,皱眉道:“这里面有人。”
威压很强,修为不弱。
慕夕阙冲他笑笑,拍拍他的手:“放心。”
她好似笃定了,闻惊遥便无话可说,松开她的手。
慕夕阙抬步往里进,穿过一张张纱幔,直到瞧见一张纱幔后隐约的人影,那人身姿绰约,坐在桌前似在饮茶,颇有闲情雅致。
听见脚步声,那人放下茶,淡声说了句:“来了啊。”
声音低沉,是个男子。
无形的灵力将纱幔掀开,慕夕阙看过去,那张脸五官精雕细刻,漂亮得只需看一眼便忘不掉,明明美如冠玉,偏偏穿得……
乱七八糟的。
慕夕阙皱眉,他那一身金光灿灿、镶金嵌玉的宽袍,再佩上身上同样耀眼的玛瑙翡翠和金银之物,只需看一眼,便觉得眼睛要晃瞎了。
她别过头闭了闭眼,听到闻惊遥喊她。
“夕阙,怎么了?”
慕夕阙睁开眼,闻少主一身青衣,朴素简单,让她只觉得眼睛得到了拯救。
医师说得不错,果然绿色护眼。
斜坐于茶几后的人咋舌道:“啧,初次见面慕二小姐便这般对我,可真令人伤心。”
慕夕阙侧眸看去,心下感慨。
一个海外仙岛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十三州?
被鹤阶派人围杀后,她被师盈虚送上去往海外仙岛的灵舟上,身上的伤拖着越来越重,刚下灵舟,她便晕倒在沙滩上。
再次醒来,这金光灿灿的人便坐在她身侧,穿金戴银,却在烧柴火,见她醒了,对她说道:“我听闻十三州鹤阶在追杀一人,是个女子,好像是慕家二小姐,是你吧?”
慕夕阙撑坐起来,握紧手边的木头,狠厉看着他。
他若动手,她必跟他同归于尽。
他却转身,扔给她一个烧好的红薯,说道:“巧了,我与鹤阶也有仇,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救你,你和我一起杀了鹤阶所有的人。”
可事实上,他比她死得还早,从海外仙岛回到十三州后,没多久便死了。
被鹤阶杀了,为掩护她离开。
而如今,他撑着下颌,百无聊赖看着慕夕阙和闻惊遥,啧啧两声。
“他们要我等的人是你们啊,小道友们,你们惹上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一个很重要的配角登场,跟小慕没有感情线,上一辈子更倾向于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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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诡计
能在这里见到随泱, 确实在慕夕阙意料之外。
随泱不该出现在这里,前世慕夕阙和他认识五年,从未听说他来过十三州, 这位在海外仙岛人缘颇好,什么都懂, 好似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的人, 又怎会在十三州?
慕夕阙问过他为何会与十三州鹤阶结仇。
随泱当时仍在烧柴火,他似乎钟爱烤番薯,两人坐在海边沙滩上, 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海浪声一阵又一阵,跳跃的火光扫在他的侧脸和身上, 将那身金光耀眼的长衫衬得更令人晃眼。
他笑了笑, 说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死在鹤阶手下, 我得报仇啊。”
那个很重要的人是男是女, 是他的谁, 慕夕阙都一无所知,问过一次,随泱避而不谈, 那她便不再问了。
可如今,随泱在为鹤阶做事。
他的坐姿歪斜, 一手手肘撑在茶几上, 单手托腮,仰头笑着瞧她。
慕夕阙垂眸看他, 面无表情。
闻惊遥执剑的手悄然攥紧,剑柄上的沟壑硌在掌心中,这柄霜青长剑已然出鞘了几分。
随泱一腿屈起, 另一只手搭在膝上,看了看两人,嗔了慕夕阙一眼。
“早知道不让你这小未婚夫来了,他好凶哦,你喜欢他什么,不如退婚,我阿弟修为高人还年轻,长得也不错,若你肯嫁于我家,聘礼定——欸欸欸,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青剑祭出,长剑自他的脖颈一侧刮过,闻家剑法讲究快捷,余威也不容小觑,即使闻惊遥并未出绝对的杀招,单是剑光划过的气流便足以割断随泱耳垂上挂的金环。
闻惊遥漠然看他:“请前辈谨言慎语,莫要出口不逊。”
随泱气急,一拍桌子起身:“你急了?成婚也有和离的,更别说你俩八字也就一撇!”
闻惊遥单手召回钉在木墙上的青剑,剑柄在手中转了圈,剑尖直冲随泱。
还未真正出手,有人按住他的剑身,只轻轻一握,他立时收剑,忙回身牵起她的手。
“剑身锐利恐伤了你,怎能用手去握?”
他说话快了些,摊开她的手仔细看了遍,确定没伤到一分一毫。
“无事。”慕夕阙握住他的手,侧眸看向正双手环胸懒洋洋看戏的随泱,方才从他的话里,倒是听出了个从前不知的事。
“你有个弟弟?”
随泱眸光一亮:“怎么,你感兴趣?我亲弟,年纪跟你相仿,长得那叫一表人才,修为如今元婴初境,虽然比不得你,但也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了,若你愿意的话,我今天就不算计你了。”
慕夕阙眸光一暗,红唇微弯。
她可从来没听说随泱有个弟弟。
那看来,鹤阶杀的人便是随泱的亲弟了,如今随泱既然在帮鹤阶做事,那便证明如今他的弟弟还活着,他尚未与鹤阶结仇。
可随泱虽然贪财爱势,但并不是不明是非之人,他最是嘴硬心软,怎会为虎作伥,替鹤阶办事?
慕夕阙心里在算计,闻惊遥垂眸看着她的侧脸,她盯着随泱看,似乎心里在琢磨什么,他知道慕夕阙并不是这般会被三言两语蛊惑的人,她应是在想些事情。
但听着随泱在那边旁若无人地撬墙角,任谁都不会舒服。
闻惊遥侧眸看向随泱,后者闪着金光朝他们走来,还在忽悠。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看你未婚夫温良恭谦、如玉君子,私底下保不准什么都——”
话又没说完,青剑悬停在空中,剑尖紧贴随泱脖颈,他再往前一步便会刺穿他的颈项。
闻惊遥冷声道:“若不会说话,那便不要再说了。”
随泱气急败坏退后一步,身上挂满的金饰叮叮咚咚响起来,指着闻惊遥骂:“开个玩笑,你这小古板——”
话刚开了个头,窗柩上燃烧的香已经到底,余香折断,香炉里已摞满了灰色的香烬。
随泱脸色陡然一变,恍若变了个人,方才所有的不正经都一扫而过,他冷眼看来。
“抱歉,时辰到了,聊天聊久了,该干正事了。”
他动作颇快,几乎瞧不清身法,只能看见金影闪过,朝他们二人逼来,慕夕阙和闻惊遥同时侧身闪躲,长剑祭出,自左右两侧同时攻向随泱。
随泱那身宽大的金袍不知是何等材质,他扬手一挥,袖袍竟卷住两柄名剑,制动他们二人的杀招。
慕夕阙看了眼闻惊遥,少年会意,松开剑柄脚步一晃,瞬移上前,眨眼间出现在随泱面前,抬手蕴出灵力直攻随泱面门,浩荡的威压带了十成十的杀意。
随泱眸色一暗,歪头躲避,趁他躲避闻惊遥的刹那,慕夕阙一把扯下头顶悬挂的纱幔投掷向他,那薄如蝉翼的彩纱遮挡他的视线,给了闻惊遥机会,一脚踹上他的胸口。
随泱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被宽袖卷住的两柄长剑得以挣脱,慕夕阙接住自己的剑,又顺手将闻惊遥的青剑扔过去。
两人默契十足,一红一青同时攻去,随泱面色冷淡,身子一晃,竟直接绕至两人身后,他避开慕夕阙,一手推掌攻向闻惊遥。
少年侧身躲避,却正中其怀。
随泱抬手一挥,闻惊遥身后的窗子碎裂,随家功法以轻盈无痕而驰名,一息功夫便闪至闻惊遥身前。
在慕夕阙都未反应过来时,随泱一手推掌,罡风毫不留力打在闻惊遥肩头,直接将他从第十层打落至第一层。
闻惊遥在第一层旋身站立,冷脸仰头看去,鼓声戛然而止,舞姬也迅速退离,从一层向上至第九层,纱幔同时扯下,一双双冷厉的眸子看着他。
接着,百刃齐出,方才放歌纵酒的“宾客们”扯去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仿佛接到肃杀的命令,齐齐朝他逼来。
酣饮醉酒是真,窥间伺隙也是真。
而第十层,偌大屋内只剩随泱和慕夕阙。
慕夕阙听见铿锵凌冽的打斗声,剑声猎猎,她一听便知是闻家剑法。
随泱站至窗前,姿态慵懒看着一楼大厅内的打斗,百人围攻一人实在不道德,他眉梢微扬,眸中带了赞赏:“功法不错,果然是闻承禺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出百年便能名扬天下了。”
慕夕阙冷眼看他,似并不在乎下方的打斗,她盯着随泱。
随泱侧眸看她,懒懒问她:“未婚夫被围攻,你不去帮忙?”
慕夕阙毫无焦急之态,淡声道:“你也不会让我去帮忙的,那些人本就是你用来针对他的,不是吗?”
“恭喜你,猜对喽。”随泱啧啧咂舌,摇了摇头,“可怜那少年郎对你倾心相许,我瞧你却并无半分真心,全是虚情假意,你想利用他做些事情,是吗?”
慕夕阙面无表情,利落挽出剑花朝他逼去:“恭喜你,也猜对了。”
随泱偏头躲过,忽然放声大笑:“你真有意思,我便不扯鸳鸯了,这等心狠之人,我阿弟那傻子怕是被算计得分毫不剩了。”
两人擦肩而过,双目相对的刹那,随泱眼底的笑意凝为冰霜,抬手握住她的剑柄,冷声道:“抱歉,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多少有些不道德,但我没办法。”
他再不像方才那般游刃有余,招式倏然凛冽,没有半分生涩迟滞,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折扇,扇端伸出十数根铁刃,磅礴的扇风旋然朝慕夕阙逼去,与长剑刮过的瞬间,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慕夕阙面不改色,被他的层层杀招逼向屋舍深处,一张张从上悬下的纱幔迎风飘荡,遮住两人的身影-
季观澜走进屋内之时,应逐正坐在阴影处的宽椅上。
“宗主,准备好了,夫人也已醒来。”
应逐手中把玩了块薄而剔透的玉符,他低着头,神情瞧不清,问道:“她有说什么?”
季观澜道:“夫人并未说别的,只说了句‘好’。”
应逐倏然抬眸,眸底竟有些阴狠:“她就只说了这些?”
季观澜颔首:“是。”
应逐忽然起身,脚步凛然朝门外而去,穿过长廊,来到尽头的一间厢房,他推开门进去,一人端坐在窗前的小榻上,听见门开也并未看过来,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应逐看了眼桌上并未动过的膳食,又看向窗旁的女子,嗤了声,“这最后一顿不吃,以后可就吃不上了。”
周云姝仍旧不动,只看向窗外,这扇窗都封了铁栏,只留给她一条可以伸手的缝隙,窥见一缕月光。
应逐脸色阴沉,负手站在桌旁,一抬手掀翻整个桌面,瓷盘碎了一地,连带着那些饭菜也洒了满地。
周云姝终于有了动静,抬眸看来,叹了口气:“如今民生凋敝,千机宗管辖地界流民多,多少孩子吃不上一口肉,你还这般浪费。”
应逐阴阳怪气:“你都不吃,怎么就不说浪费了?”
“我只是不想吃你送来的饭,仅此而已。”周云姝抬眸看他。
应逐下颌紧绷,咬紧了牙,大步走上前,掐住周云姝的脸迫使她仰头:“你倒是求求我啊,求求我,我或许就不杀你了。”
周云姝淡淡看着他,他的虎口卡在她的下颌,摁在脸侧的手指用力,将她的脸掐得通红,指印明显。
“听闻亡者死后会在凡间停留一段时日,如今我应当还能赶上他,琛儿太小,自己过黄泉会害怕的。”
应逐凑近她,阴狠道:“一个病歪歪的孩子,生来不足,如此孱弱,若传出去千机宗颜面何处安置,早就该放弃他,你偏要为了他和我置气!”
“你要一个母亲亲手扼死自己的孩子?”周云姝毫不畏惧与他直视,“琛儿为何生来带病,你比谁都清楚。”
应逐厉吼:“我有何错?你与你那竹马私逃,抓回来时竟有身孕,我怎知这孩子是我的!那碗寒药都没能堕了这孩子,孽种果然命硬。”
周云姝似听惯了,语调淡淡道:“我并未私逃,是他救了我,你心思脏,看谁都脏。”
应逐忽然松手,惯性将周云姝甩至榻上。
“放屁!你本就不钟情我,若非薛青菱迫你嫁我,你怕是早就嫁进陈家了吧,不过天道昭昭,你也没想到,陈家一夕尽灭吧?”
周云姝抬手,捋了捋散落的鬓发别至而后,慢慢坐起来,淡声说:“若真有天道,最该杀的人不是你吗?”
到这种时候了她还这般嘴硬,应逐眸底赤红,唇瓣气得直抖。
周云姝看向他的腰间,目光落至那枚鹤阶玉符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智者见利而思难,暗者见利而忘患?”
她笑了一下,抬眸看着应逐的眼眸,又说道:“忘了,你天赋不佳,无论修行还是学识都属一般,才疏学浅,怕是听不懂。”
应逐嗤笑两声:“到这时候还有功夫伶牙俐齿,既这么想去陪那个孽种,那就去吧,黄泉路上可要牵好他,毕竟那孩子走两步都喘,如此病弱。”
他转身便要离开,方走出几步,便被喊住。
“应逐。”
应逐站定,并未回头。
周云姝坐直身子,被下药昏迷了十几个时辰,她身子孱弱受不住这药性,如今咳几声便带出一滩血,默默将掌心上的血用锦帕擦去。
“琛儿很喜欢你,可你辜负了他。”
染血的锦帕被扔在地上,她抬眸看向应逐的背影,眼底冷淡,好似什么都不在乎。
心如死灰,便是对自己的生死都能漠然置之。
周云姝看着他,方才无力的声音如今重了许多:“我兄长告诉我,辜恩背义、自私自利之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你又怎知你的身边没有豺狼虎豹之徒?诚如你说的话,天道昭昭,我等着你下来给琛儿偿命。”
应逐冷声一笑,侧眸睨着她,眸中半分情意都无:“像你这般不争不抢、窝囊无用的人,最后得到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一拂宽袖,推门而出。
门关上,屋内又恢复了寂静,他一走,空气都干净了许多。
周云姝低头咳嗽,用袖口掩住嘴,却怎么也堵不住从口中涌出的鲜血,失子之痛,刻骨镂心,将她本就虚弱的身子一夕拖垮。
心脉已衰,气竭形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从宽袖中掉落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老虎,虎头虎脑甚是可爱,那是她亲手绣好的,琛儿身子不好,外头孩子玩的沙包、陶响球等等,他都玩不了,只能玩些布老虎,拨浪鼓这等婴孩把玩之物。
她越咳越狠,仿佛要将心脉咳断,参加订婚宴都是吃了劲药强撑着的,如今药效一过,这一身病气便压不住了。
从指缝中溢出的血滴落在布老虎上,这令周云姝恐慌极了,她用袖口另一侧干净的布料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就像她竭力想要保护的人,最后还是护不住,一切都不由她。
她总这般,从小到大都窝窝囊囊的,体弱多病,修行不佳,鼓起勇气试图反抗的事都以失败告终,生平所做的事情没几件是由心的。
“你也怪娘吧,阿娘太窝囊无用,什么都护不住,让你早早便撒手人寰,走时才七岁。”
“你走前说让娘好好活着,我做到了,我没自戕。”周云姝俯身,用额头抵着那撑着她多活了几日的布老虎,低声说道,“那你也听话些,等等阿娘,我送你入轮回,你记住我的脸,下辈子别做阿娘的孩子了,见到我就绕着走,知道吗?”
从铁栏缝隙中吹来的夜风森寒,吹起她那满头因药效褪去无法遮掩,实际霜白了大半的发,连带那身铺在软榻上的紫衫也随之鼓动。
吱呀一声,窗子动了动。
那声音细小,但却足以令她听清。
周云姝愣住,抬眸去看,隔着一道细小的缝隙,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周夫人,是我。”-
桃花阁内,肃杀凛然。
慕夕阙已被逼至屋舍最深处,一路过来,轩窗碎裂,木桌破碎,连那些色彩耀眼的纱幔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战局混乱。
随泱身上不少的伤,身上乱七八糟的饰品也被慕夕阙砍断了好几根,折扇顶端的尖刃碎裂了一半,他旋身再次逼去,一招一式直往慕夕阙的命门打。
慕夕阙应对得略有些急,境界差距毕竟在这里,随泱年岁跟闻承禺差不多大,境界也不逊闻承禺,已至化神境,不是他们几个小辈能轻易应对得。
她应付旷悬也是仗着上辈子交手不少,熟悉旷悬的招式,但与随泱并未打过架,他们是盟友,她自然也不会去研究随泱的招式。
但她知晓随泱的功法过影无痕,加上境界差距,也确实让她应对得凌乱了些。
随泱折扇翩飞,扇端划出利光,又在慕夕阙右臂划出一道伤口,血水汩汩流出。
她眼也不眨,侧身躲过,再次挽剑逼来。
“倒是能忍,小姑娘,你对自己都这么狠?”随泱笑了声,两人过招之际,他还有空闲聊,“心狠之人果然能成大事啊,不知道你心思这么多,活着痛苦吗?”
慕夕阙嗤了一声,一掌打在随泱肩头,将他逼退之际说道:“什么都护不住、得不到的人才更痛苦吧,心狠又如何,能达成所愿,那便不苦。”
随泱再次逼来,只留残影,转眼到她眼前,折扇抵住她的剑身。
“你说得对,什么都护不住的人才更痛苦。”他的眸底划过狠厉,招式更显迅捷,“所以为了让我好过些,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慕夕阙迎刃而上,屋内炸起的灵压所过之处,将一切都碎裂。
而一层大厅,遍地残骸,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只见一柄青剑穿梭留影,青光如流星,划出厉然痕迹。
闻惊遥出来时穿的那身干净青衫也染上血垢,身上伤痕零零落落哪里都有,身后一道疾风袭来,他眼也不眨,反手握剑捅过去,长剑刺入血肉,尚且温热的血喷溅出,少年面不改色抽出长剑接着杀敌。
有人暗骂:“呸,晦气,不是说是个元婴境吗,怎么这般能打,咱们这么多人都没耗死他。”
他的话刚说完,眼前青影一闪而过,利刃割破他的脖颈,血光喷溅。
众人再不敢轻敌,都祭出最强的杀招。
闻惊遥于刀光剑影中,抽空看了眼上层,第十层的打斗声也从未停止,随泱将他逼下来,却自己对付慕夕阙,将她留在第十层定是有计谋。
他明知应该信任她,慕夕阙修为强盛,聪慧机敏,敢来就应有对策,可他不知她的对策是什么,如今她孤身留在上面,不知她是何状况,心下免不了焦急。
越是急,出手的剑招便越是狠厉,闻惊遥素来受家规擎制,就算打架也是稳中求胜,从未急切,如今却是起了十足的杀心,毫不顾忌自身性命和命门是否会暴露。
打了将近半个时辰,竟还能爆发出强劲的威压,瞧着比方才还骇人。
而十层之上,随泱似乎也累了,竟被慕夕阙一剑捅穿了右肩。
他吃痛,看了慕夕阙一眼,竟拔腿往回跑。
而慕夕阙紧追不舍,穿过缥缈迷蒙的纱幔,半分不肯退让紧紧追着随泱,他跑得快,她追得也快。
偌大屋舍中,慕夕阙盯着纱幔后的人影,直到随泱无路可退,一张悬落下来的霜白纱幔挡住他的身影。
那影子忽然转身,慕夕阙面无表情,抬剑便刺。
剑身刺入血肉,噗呲一声,血溅出来,染红了那张白幔。
“嗬嗬”两声,似血涌到喉咙堵着无法喘气,是人濒死之际会发出的声音,而随着血越来越多,地上流过来一大滩血,血腥味浓郁。
纱幔后的人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桃花阁紧闭的大门被踹开,奢华木门碎屑横飞,数百修士穿着各式各样的宗服,由应逐和季观澜带着冲进来
一楼打斗戛然而止,应逐带来的人留下一半,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剩下一半有序上楼,沿着各层开始搜寻。
处于杀阵中央的闻惊遥抬眸,隔着上百人看向应逐,以及他身后缓缓走出的白望舟。
瞧见闻惊遥,应逐惊讶道:“闻少主,你怎会在此?”
季观澜附和道:“闻少主应也是得知了夫人被桃花阁主掳至此处,前来救人的。”
应逐忙拱手道:“谢闻少主拔刀相助。”
可下一瞬,十层弟子趴在护栏上,厉声喊:“宗主!夫人在此,您,您快来看!”
那弟子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满脸惊骇之色,应逐和季观澜脸色一变,匆匆上楼。
十层内,慕夕阙低头看着纱幔下露出的一只手,衣袖是绣了简单缎纹的紫色,手腕纤细几乎可以瞧见骨头的形状,腕间挂了个细细的玉镯,此刻那玉镯也碎裂了。
应逐匆匆冲进来,瞳眸微颤,厉声喊:“云姝!”
身后千机宗弟子,以及其余宗门的弟子长老,还有鹤阶的人一股脑都涌了进来,瞧见这一幕无人不骇然,反应过来,立刻拔剑将慕夕阙包围。
应逐扑在周云姝身侧,眼眸赤红,泪几乎片刻便涌了出来。
“云姝,云姝!”
周云姝的心房前,插着一柄银剑,一剑穿心,正是慕家二小姐慕夕阙的剑。
然后,一人跌跌撞撞从帘子后走来,捂着嘴咳嗽,笑着说:“这么多人啊。”
慕夕阙淡淡看去。
随泱仿佛受了重伤,被许多弟子拿剑指着也不慌,耸了耸肩说道:“那看来我败了呢。”
应逐抬起血红的眼,看向随泱,怒吼道:“说,你们做了什么!”
随泱“啧”了声,摇摇晃晃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坐下,满不在乎道:“我与你们千机宗有仇啊,就绑了周夫人来,失去所爱定是能让应宗主生不如死呢,谁知道这两位小友今夜闯了进来,不过瞧着不是来救人的。”
他笑嘻嘻,看着慕夕阙说道:“慕二小姐是来杀周夫人的,而闻小公子则拦了我桃花阁的守卫们,我又打不过慕二小姐,当然是自己的命为主了,便顾不得周夫人了。”
“慕二,你竟敢!”
应逐陡然看向慕夕阙,拔剑便要朝她劈来。
慕夕阙侧身一躲,轻巧躲开,抬脚一踹,将应逐轻易逼退。
她抬眸扫了一圈,瞧见季观澜,以及负手而立的白望舟,还有那些不明真相被千机宗求来救人的其它宗派们,这里来的人倒是不少。
她又看过去,与坐着的随泱对视。
他冲她耸耸肩,在轻巧不在乎的笑意下,藏着旁人无法看懂、但慕夕阙能看懂的无奈和歉意。
慕夕阙勾了勾唇,心下了然。
随泱替鹤阶办事的苦衷,找到了。
那就好办了。
作者有话说:注:
智者见利而思难,暗者见利而忘患。——出自《刘子·利害》
第25章 第 25 章 “你总不信我。”……
“慕二小姐, 还是说说现在是什么状况吧,否则实难服众。”
白望舟走上前,见慕夕阙看过来, 转而一笑,“二小姐也别误会, 因慕家拒绝借出十二辰, 闻家又始终寻不到人,应宗主便只能求助于鹤阶和其他道友们,恰好今夜鹤阶弟子打听到了消息, 周夫人在这桃花阁内。”
慕夕阙低头看了眼,应逐正抱着周云姝,恶狠狠看着她, 眼底都是恨意。
她不禁感慨, 果然能成大事, 还得要这等厚脸皮, 一分情谊也能被演出忠贞不渝爱妻如命。
慕夕阙淡声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并未要杀她。”
她这般果断回答,白望舟一怔,反应过来眼眸微眯, 笑了一声:“慕二小姐不承认?”
“慕二!”应逐倏然拔出身侧弟子的佩剑,疾步朝她砍来。
慕夕阙站着动也未动, 在应逐剑身即将逼近她之时, 一柄青色长剑从侧面袭来,磅礴的罡风令应逐寒毛倒立, 下意识向右闪躲,剑光以毫厘之差沿着他的面门擦过。
一人从门外走来,抬手收回长剑, 这偌大屋内如今挤满了人,众人见到他走来,仍是默契让出了一条路,在这东浔附近无人不认识他。
慕夕阙也安静看过去,瞧见闻惊遥后,略一挑眉,她可从来没见闻惊遥这般狼狈过,这身苍青色的长衫险些瞧不出它原先的颜色,左一道伤右一个窟窿的,血迹浸透青衣,又晕染出深沉的墨红色。
应逐抬手便指:“闻惊遥,我为我妻报仇雪恨,你这是何意!”
闻惊遥恍若没听到,目不斜视朝慕夕阙走来,即使满身的伤,走路却仍旧稳健,腰杆依旧笔直挺拔,并无半分狼狈之态。
他来至慕夕阙身前,看了眼她身上的伤,其实并不多,起码比他少得多,可闻惊遥抿了抿唇,沉声问道:“伤疼吗?”
慕夕阙冲他笑笑:“不疼,无事。”
伤至筋骨,又怎会不疼?
她穿了身红衣,连流血都看不明显。
他们二人如此旁若无人,应逐和白望舟脸色都不太好,其他不知真相的世家们还晕着,不知眼前这等状况该如何是好。
缉拿凶手,可对面的人是慕闻两家的少主。
不拿凶手,千机宗宗主夫人就死在面前,那也是沅湘周家的女儿。
左右为难,做什么都会得罪另一方,有人不禁心底懊悔,早知道便不掺和这件事了,寻个理由堵回千机宗便可,也总比如今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境地好。
“闻少主也来了?”季观澜沉声道,“那现在可以向在下解释如今是何局面吗?”
闻惊遥回身,冷眼扫了圈执剑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修士,他知晓这是慕夕阙有意促成的局面,既敢做,便是有了脱身的把握。
修士们面色凝重,而坐在角落同样被围住的随泱却一脸闲散,还有功夫从乾坤袋取出壶桃花醉品酒。
闻惊遥看着他手中的折扇,扇端利刃断了一半,便是这柄折扇在慕夕阙胳膊上留下了彻骨的伤。
随泱冲他举起杯子:“别看我啊,那你也不看看你未婚妻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打架哪有不受伤的?”
闻惊遥只看了他一眼,在鹤阶带人冲进来时,他便猜到了慕夕阙的意思,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少年目光垂下,落* 在应逐怀里的周云姝身上,她脸色惨白,心口那柄长剑留下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渗血。
闻惊遥淡声道:“要想定罪,也得确认周夫人身亡后,宗主瞧见夫人受伤,为何连脉都不探一下,是确认夫人一定会死吗?”
应逐脸色一僵,一旁的季观澜也神情顿了顿,紧接着,应逐脸色一冷,沉声质问:“若慕二小姐出事,闻少主也会冷静地先看看是不是真的死了?”
“自然会。”闻惊遥看着他,“先探脉搏,再探神魂,若神散便是已死,那么有仇寻仇,有罪伏诛。”
“你——”
本以为能呛住闻惊遥,谁料这人油盐不进,这般理性,应逐被呛了一下。
“闻少主所言有理。”季观澜打断应逐,撸起袖子上前,“宗主备受刺激恐难以冷静,在下来探——”
“不必,你我都是当事人,应避嫌,不若您来。”闻惊遥开口制止,看了眼白望舟身侧的一个男子,“听闻这位长老修医术,便来看看吧。”
忽然被点名的人为太初院的家主,名唤上官阑,他医术绝,曾在药谷修习,为人也不如其他人那般畏权退缩,尚有几分公正理性、道义坚守。
上官阑愣了下,见闻惊遥看着他,于是拱手道:“那是自然。”
他走上前,低着头并未与他人对视,半蹲下来伸出两指探在周云姝脖颈,不知探到什么,他皱了皱眉。
“嘶,劳众人稍等片刻。”
上官阑说着,又蕴出灵力向周云姝的识海扫去,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最后似乎探到什么,紧皱的眉松开,大喜道:“周夫人神魂未散,只是因身体孱弱气血上涌导致昏厥,有救!”
作为医修,得知病患有救,他当即便要施法救援,刚准备掐脉,被应逐拦下。
“长老可确信?”
上官阑是个脑子直愣的,并未觉察出他话中的威胁,点点头:“当然确定,神魂确实还在。”
应逐眯了眯眼,上官阑以为他不信,正准备再说两句,有人打断他。
“既然还活着,可否让我看看?”
上官阑一回头,慕夕阙站在他身后,正冲他盈盈笑着。
他愣了下,点点头:“您请便。”
慕夕阙蹲下,抬手取出腰间的瓷瓶,刚要给周云姝喂下,应逐将周云姝向怀里揽住,警惕看着她:“云姝的伤便是慕二小姐留下的,如今我怎能信你?”
慕夕阙笑了笑,将瓷瓶递给上官阑:“那便劳上官长老验验。”
上官阑接过,凑到瓶口嗅了嗅,眸光一亮:“这,这是药谷的回魂丹啊!整个十三州只有三颗,一颗值十万金!便是神魂刚散都能给你聚魂救回来,周夫人定有救!”
他说着取出丹药便要给周云姝喂下,应逐抬手阻拦:“我怎知那慕二没下毒?”
一而再再而三被阻拦,上官阑也恼了:“我在药谷修习了百年,这些年治病救人不计其数,我连个毒药都闻不出来?何况回魂丹气息纯粹,有一点毒都挡不住,应宗主这般推三阻四反复阻拦,再耗下去人都死了!”
慕夕阙笑了声:“还是说应宗主想周夫人死在这里?”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微变,十三州有些传闻他们也听说了,尚不知真假,可如今应逐确实有些诡异了,众人接他求助来帮他救人,如今百般阻挠救人的也是他。
到底是不信慕夕阙,还是有意不让救人?
应逐被架在高处骑虎难下,咬紧牙关,季观澜也握紧素扇,眸色微沉。
白望舟咳了两声,走上前道:“慕二小姐,您的丹药我们实在无法安心服用,不如这样,我这里也有些——”
话未说完,眼前青影一闪而过,上官阑手上的瓷瓶被掠走,少年站定,一手蕴出灵力直接将那颗世间珍稀的回魂丹打入周云姝唇中。
回魂丹入口则化,应逐等人尚未反应,那颗回魂丹已经在周云姝唇中融化,而随着回魂丹入口,周云姝方才还惨白的脸色竟转瞬间恢复了些红意。
“你!闻惊遥!”应逐厉然抬眸。
闻惊遥垂眸看他,淡声说:“这回魂丹无毒,周夫人估摸着一刻钟便能醒来,有些话不如当事人亲自说。”
应逐脸色一变。
季观澜走上前,对闻惊遥说道:“闻少主,夫人身子弱,我们便先带夫人下去,等夫人醒来缓和些再询问,如何?”
“不如何。”不等闻惊遥开口,慕夕阙率先回答,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因打斗沾染的尘垢。
“我这一颗回魂丹下去,便是半只脚踏进阎罗殿也能救回来,我说周夫人无事,那便无事,趁夫人醒来的这段时日,我们来谈谈方才的事吧?”
慕夕阙抬眸,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唇角带笑说道:“诸位都是见证者,既要讨我慕、闻两家的罪,总得听个全,不能偏心一方的三言两语吧。”
应逐抱起周云姝,说道:“我夫人的身体岂能由你保证?我千机宗自有医师,何况云姝心口的伤难道不是你的剑捅的?”
他转身便要离开,刚走出几步,眼前一人瞬移来,堵在他身前不远处,闻惊遥单手执剑,面无表情看着他。
而身后,慕夕阙的踱步声响起,她朝应逐慢步走来,慢条斯理分毫不急地说:“我听闻周夫人有一子,名唤琛儿,只有一个小名,应宗主至今未为其取大名,冠应姓,是为何啊?”
说起近些时日十三州流传的八卦,众人聚精会神,瞧着应逐。
不等应逐回答,慕夕阙又道:“我还听闻,周夫人是早产,似饮寒凉之药引起血崩才导致令郎不足八月便降世,心脉不全,早早亡故,而那时应宗主就在宗内,却连个医师都未给周夫人请。”
季观澜皱眉,折扇挡在慕夕阙面前:“慕二小姐都是从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请谨言慎语莫要被迷惑。”
慕夕阙站定不动,双手背在身后,点点头道:“哦,是哦,只是我花了三千金子去灵枢阁买来的消息,可能也确实不真,保不准是他们坑我银钱了,真可恶。”
“嘶,灵枢阁,全十三州就没有他们的耳朵眼睛到不了的地方,除却十二辰和天罡篆不敢查之外,其它消息只要给钱就能买到。”
“他们既然敢说,那便绝不会造假自砸招牌!”
“十三州传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啊,夫人早产,为何不请医师?”
这些声音即使压低也能听清,再等会儿周云姝便醒了,应逐心下不安,强行压制怒火才能不失态,想走却又被闻惊遥拦着,与白望舟对视,后者只冷冷看着他,似乎不欲插手引火烧身。
季观澜脸色也阴沉不少:“慕二小姐别在这里泼人脏水。”
“究竟是不是泼脏水,怕是某人比我更清楚?”慕夕阙耸耸肩,抬手挥开季观澜的折扇,盯着应逐的背影。
“应宗主,我向灵枢阁买了两个消息,另一个你猜是什么?”
应逐陡然回眸:“慕二小姐如此光明正大窥视我千机宗家事,合适吗?”
“是我不厚道,我承认。”慕夕阙果断认错,能屈能伸,“那买都买了,我总得说吧。”
她如此厚颜,应逐何时见过世家子弟这幅不讲道理的做派,脸色一冷:“你别太过分!”
他看了眼季观澜,后者会意。
“岂能容你诋毁我千机宗名声?”季观澜折扇一晃,上前一步便要攻向慕夕阙制止她。
一只骨节分明、劲瘦有力的手扣住他的手腕,用力极大,仿佛要将他的腕骨捏碎,季观澜皱眉,手上松了力道,那柄用来装模作样的折扇被卸掉。
闻惊遥旋身挡在慕夕阙身前,少年眉眼冷淡:“夕阙,你说。”
慕夕阙也不客气,语速极快当即便道:“我买的另一个消息有关周夫人和应宗主的婚事,原先与千机宗有婚约的为沅湘周家长女,长女亡故后,周夫人第二胎却生了个男孩,为当今周家家主,若无女孩,与千机宗的婚事便无法完成,双方便没办法结盟互利。”
季观澜和应逐脸色齐齐僵住,没想到她会去查这件事。
应逐厉声道:“慕夕阙,闭嘴!”
闻惊遥横剑拦下他,从容道:“夕阙,继续。”
应逐恶狠狠看向闻惊遥:“你当真敢?”
“灵枢阁还查到,周夫人出生前两年,周老家主已经重病在榻,坐卧不易,又怎会与薛老夫人圆房?”
这简直是惊天大料,众人齐齐一惊,忙竖起耳朵听这等秘辛轶事。
慕夕阙却又道:“当然,薛老夫人并未有不轨之事,因为这周夫人,便不是她亲生的。”
一直看戏的白望舟皱了眉,低声威胁:“慕二小姐可谨言慎语,此事不仅事关千机宗,还与沅湘周家紧密相关。”
慕夕阙看向他,沉声道:“寿数可以作假,那不如请上官阑来验验骨龄,看周夫人是否才四十二岁?”
“不用验了。”
门外传来一声浑厚有力的声音,从人群中散开一条通道,一人端步走来。
慕夕阙和闻惊遥也看去,薛青菱仍是上午见时的那身穿着,臻首娥眉,仪态万方。
薛青菱辈分高,众人忙招呼:“薛老夫人。”
应逐和季观澜也不得不行礼:“老夫人。”
薛青菱看了眼慕夕阙和闻惊遥,目光只停顿片刻便淡淡挪开,又落至应逐怀里的周云姝身上,她心口的血已经止住,但满头青丝已经白了大片,瞧着竟比她一个当娘的还老上许多。
应逐抱着周云姝的手蜷了蜷,喊道:“老夫人,云姝她——”
话刚落,薛青菱抬手,一个厉掌甩上应逐的脸,她用了灵力,直将应逐的右脸打出了血痕,后槽牙都打掉了两颗,染血的牙齿咕噜滚到地上。
季观澜忙道:“老夫人!”
薛青菱甩甩手,又给了季观澜一巴掌。
鸦雀无声,安静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到。
薛青菱垂眸,看向应逐怀里的周云姝,对身后的弟子说道:“将云姝接过去。”
“是。”
一个年轻弟子行礼,走上前,半分不看应逐,直接将周云姝夺了过去,妥善安置地砖上,一个沅湘周家的女弟子上前,将周云姝的脑袋靠进自己怀里。
薛青菱打完两掌,并未再看应逐和季观澜一眼,迎着众人的目光,沉声道:“云姝确实不是周家血脉,是我外出历练于一处河滩捡回来的,实际年岁四十九岁,彼时她是个七岁的孩子,许是磕碰到了脑袋,记忆全无。”
她顿了顿,见无人说话,便接着道:“沅湘周家与千机宗的婚事就与慕闻两家一样,娃娃亲,两家联姻各有益处,彼时因我夫君病重,周家嫡传一脉地位不稳,急需千机宗援助,我便养大云姝将这婚事落在她头上。”
上官阑是个脑子直的,不似旁人那般欲言又止,他倒抽一口凉气,不解道:“那这不是欺骗千机宗吗?”
薛青菱嗤笑一声:“愿打愿挨罢了。”
这话一出,众人一头雾水。
薛青菱却并未再说,看了眼慕夕阙:“慕二小姐猜得到吗?”
慕夕阙眸光狡黠,说道:“这可是您让我说的,那我便开口了?”
薛青菱没有回应,只看着她。
慕夕阙便慢声说:“周夫人与陈家少主是青梅竹马吧,两人心意相通,奈何陈少主和应宗主从小便不对付,往年的西境论道大会,应宗主被陈少主处处压一头,多少心生怨怼。”
“论修为学识都比不过人,可不得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了?”慕夕阙顿了顿,看向低着头的应逐。
“比如——夺人所爱,应宗主好手段,这可实乃诛心之举。”
提到陈家,众人噤若寒蝉,这是十三州第一个灭门的家族,至今未查到是谁灭的、又为何去灭人满门。
在无人注意之地,白望舟脸色阴沉,死死盯着慕夕阙。
周家想以假充真,嫁过去一个假千金,而千机宗明知这人并非周家血脉,但应逐却愿意娶,实际不过是为了给那陈家少主找不痛快罢了。
在这其中,周家、千机宗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两家明面交好,陈家少主备受打击,唯一被当成牺牲品的,只有周云姝。
薛青菱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我养她确实另有目的,也确实为了周家牺牲了这个女儿,我并不知她过成这般模样。”
她回头,看向倒在弟子怀里的周云舒,吞下回魂丹已久,她如今脸色好转不少,已缓缓睁开了眼,和薛青菱对视。
薛青菱问她:“失子之痛,我也曾经历过,你又为何不告知周家你心中苦楚?”
周云姝被弟子搀扶,缓缓坐起身,唇色惨白无血,不过才四十多岁,已生了半头霜发,温声道:“无人愿意将自己的伤疤揭给别人,我也只是不想再多一个人为此难过。”
说来说去,不过是心如死灰,对千机宗心死,对亲手推她入火坑的沅湘周家同样如此。
周云姝站起身,抬头去看,应逐、季观澜、白望舟都在瞧她,与此同时,还有许多她甚至都未见过的门派,果然如慕夕阙所想,千机宗要借她身死一事,将慕闻两家推上风口。
“这么多人啊,都在等我的死讯?”
她笑了下,那笑看起来格外勉强,周云姝推开搀扶她的弟子,没看应逐,也没看薛青菱,朝慕夕阙走过去。
慕夕阙低声问:“您可有受伤?”
周云姝摇摇头,笑着说:“二小姐托蔺公子来送的血袋子有用,你并未刺到我,只是那剑毕竟名剑,力道大,我被震昏过去了。”
于众人惊骇目光中,她从破烂的衣裳内取出个早已刺破流完血的血袋子,那是民间街头把戏常用的道具,也是如今戏班子常备的东西,到处都可买。
应逐瞳眸微颤,白望舟也紧蹙眉头,没想到慕夕阙会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更没想到她会猜到千机宗的计谋。
慕夕阙沉声道:“抱歉,我没收住力道。”
周云姝笑笑:“二小姐不必自责,若非我真昏过去,怕方才得被恶心透了,半刻都装不下去。”
她回头,看着应逐震惧的脸,面上的笑彻底收回。
“诸位既然在此,想必收到我被掳至桃花阁的消息,那无人能比我这个当事人的话更可信吧?”
应逐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周云姝!”
他方才还装得一副深情模样,如今恶相毕出,众人惊骇,齐齐看过去。
周云姝半分不怵,直接说道:“八年前我因除邪被设陷,是陈大哥救了我,回到千机宗后我已有孕一月,应逐生性多疑,在我怀孕不足八月为我下了寒药,琛儿也因此心脉不全早早降世。”
“周云姝!”
“琛儿十日前病故,我想揭穿这一切,应逐又以琛儿尸身要挟,要我来代千机宗参加慕、闻两家的订婚宴,目的在于利用我构陷淞溪慕家和东浔闻家。”
“闭嘴,周云姝!”
应逐气急,几步便要上前,薛青菱抬手一掌打了过去,直接打在他的肩头,将他半边骨头震碎,呕出大口鲜血。
“宗主!”季观澜反应过来,赶忙搀扶,可应逐却并未看他,跪在地上,只恶狠狠抬眸盯着周云姝。
周云姝居高临下睥睨他,接着说:“今夜他引慕二小姐和闻家少主来桃花阁,本意在于用我来陷害二小姐,十三州关于慕家的谣言本就盛传,此事一出,千机宗便有理由寻鹤阶帮忙,一起讨伐慕、闻两家。”
一箭双雕,实乃明策。
众人脸色一变,又看向鹤阶弟子和白望舟,心里暗自猜测,又是订婚宴上的秽毒一事,又是今夜之事,究竟是不是鹤阶有意,为了十二辰呢?
白望舟仍能端着笑,掩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攥紧,因为用力维持端容,连那笑都有些狰狞扭曲。
“二小姐得知应逐要害我,便托蔺公子暗中找到了千机宗暗桩,绕开千机宗的弟子守卫,托我演一出戏,一出可以将应逐罪名钉死的戏。”
周云姝叹了一声,闭了闭眼,待再次睁眼,目光冰冷,宛若变了个人。
“无论我是否是周家血脉,我的八字在周家族谱,我与你有婚契,你毒害周家血脉,试图扼杀亲子,如今还要用我构陷慕、闻两家,闻少主,此罪应当如何定?”
应逐捂着碎裂的肩膀,目眦欲裂吼道:“周云姝,你不要你那孽种尸身了!”
还不等季观澜阻拦,他自己便已经理智全无说了出来。
季观澜抬起的手落下,看他的眼神也变了,方才还支撑他的手松开,应逐险些没稳住跌在地上,又撑着一口气自己站起来。
他自己都吼出了那句话,那周云姝所言便为真。
周云姝淡淡看着他:“无所谓了,琛儿也不想我因为他而处处受人威胁,我记住他,他就一直在,我活着一日,他就在我心里一日。”
她转过身:“闻少主,定罪吧。”
闻家人熟读十三州律法,一条一规全部熟记于心,闻惊遥看了眼慕夕阙,后者冲他笑笑,他便明白。
他看向应逐,沉声道:“毒害道侣,扼杀亲子,此为死罪;构陷世家,妄图戮杀道侣,此为死罪。罪上加罪,当诛。”
他又看向季观澜:“为虎作伥,意图谋杀少主,残害宗主夫人,构陷他人,同为死罪。”
闻惊遥还未动手,应逐惊恐看向白望舟,厉喊:“仙长,救我,我——”
话未说完,眼前蓝影一闪,一名长老已经冲至面前,一剑捅入他的心口。
一剑穿心,便是救也救不活。
闻惊遥抬眸看去,那人身穿青色宗服,正挽剑入鞘,对上闻惊遥的目光,颔首道:“少主,家主托我来此护你,你既已定罪,身上有伤,便由我来诛杀罪人。”
季观澜冷眼一看,转身破窗而逃。
那些离他最近的鹤阶弟子恍若傻了般,等他逃了出去才慌忙拔剑。
“他跑了!”
鹤阶弟子要去追,白望舟沉声道:“不必追了,季观澜轻功超绝,你们追不上。”
他说完只看了眼应逐的尸身,接着收回目光,看向慕夕阙和闻惊遥。
两人都目不转视盯着那名闻家长老,闻惊遥面无表情,慕夕阙则歪歪脑袋,从闻惊遥身后探出头,好像对这闻家长老颇感兴趣般,盯着人上下打量。
白望舟心底一沉,不确定这两人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只能想办法尽快将这局面收拢。
“千机宗怕是还得要个说法呢,如今咱们都聚在这里也不成样子。”白望舟挥手,说道:“将桃花阁阁主带走,应宗主尸身也带走,众人该散的散,此事鹤阶会给个合理的说法。”
慕夕阙看着他,两人对视,白望舟冲她礼貌一笑,她便也笑笑,颔首打了招呼。
只是垂下头,眸底暗色划过-
那些被搬来救援的家族皆已离去,纵使心中再多困惑,可今夜应逐忽然身死,还是闻家长老杀的,千机宗定会找闻家要说法。
鹤阶将随泱带走,无人能处理这局面。
周云姝心伤太重,需暂回沅湘周家请医师诊脉。
临走前,她拉着慕夕阙的手,看了眼在远处等她们的周家人和闻惊遥,说道:“慕二小姐,我不知你在做什么,但还是想劝你一句,有些事情该放下就放下,没什么比身边的人重要。”
慕夕阙弯弯眼眸,颔首道:“是,夫人说得是。”
周云姝叹了口气:“琛儿的尸身周家人会帮我找寻,便不劳二小姐了,今夜多谢二小姐帮忙,我才得以为琛儿雪恨。”
“您客气,应该的。”
在周云姝走前,慕夕阙扯住她的衣袖,盯着她的眉眼,笑盈盈问道:“周夫人可有寻过自己的家人?”
周云姝愣了下,半晌摇摇头:“我记忆全无,过去的事情实在记不得了。”
慕夕阙又问:“那我可以问一下,当初薛老夫人在何处捡到您的吗?”
周云姝想了下,说道:“听闻是在沅湘的青翠河边,我应是顺着那河水被冲下来的。”
慕夕阙颔首,松开周云姝,说道:“好,那祝周夫人日后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她顿了顿,又道:“失子之痛刻骨镂心,我无法去安抚您什么,只是想说,听您的话,琛儿应当十分乖巧懂事,想必来世定顺遂一生。”
周云姝笑了起来,抬手擦擦眼尾的泪,低声道:“我这余生不知能活多久,每活一日都会为他祈福诵经的,只希望他过黄泉时要勇敢些,向前走,不要回头看这肮脏世间。”
慕夕阙递过去块锦帕,说道:“会的,您放心。”
她目送周云姝离开,人刚走远,身边来了个人。
闻惊遥与她并肩,说道:“夕阙。”
“嗯?”慕夕阙扭头看他。
闻惊遥垂眸,她的眼睛很漂亮,瞳仁浓黑,笑起来的时候更摄人心魂,他抬手,轻触她的眼尾。
指腹在她的脸上轻碰流转,随后他面向她,抬手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总不信我。”
慕夕阙唇角的笑僵了瞬,旋即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嗔了他一眼:“竟说胡话,我怎么会不信你?”
他们对视良久,闻惊遥始终盯着她,让她看不透他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恍惚间以为自己被看穿了般,心下开始琢磨闻惊遥到底什么意思,连笑都冷了几分。
可她思来想去还未得出答案,身前雪竹香扑鼻,闻惊遥低下头,将她揽进怀里。
他爱洁净,方才简单换了件干净的外衫,扔掉了那身已经脏污的青衫,闻家熏香应是偏淡,闻惊遥身上永远都是这股凑近才能闻到的雪竹香。
他长得高,便只能低头,鼻尖抵着她的脖颈,在耳根落下轻轻的啄吻,接着将她紧紧抱着。
“你其实根本不信我。”
因埋在她的颈窝,他说话有些听不清,慕夕阙只模糊听了两个字,皱起眉,问道:“什么?”
闻惊遥却还是抱着她,扣在她腰后的手用了些力道。
“可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作者有话说:小慕在前几章托蔺师兄办的事情,就是这件事啦~
周夫人的身份也是本文剧情线一个很重要的引子啦,其实前文已经有伏笔啦[撒花]~
更新晚了一会儿,在修文,本章发个小红包,这一章有八千字,今天起床就一直在写了[加油]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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