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仍是他一厢情愿
抵达闻家主宅后, 已经快要天亮。
千机宗宗主死于闻家长老之手,闻家当事人又不得睡了,聚于议事堂商议应如何应对千机宗长老们, 此事与慕家也脱不了关系,朝蕴和蔺九尘也只能匆匆见了面慕夕阙, 确认她并无性命忧患后便去了闻家议事堂。
闻惊遥送慕夕阙回到画墨阁, 他站在门前,温声道:“夕阙,我已吩咐医师, 伤药过会儿会派人送来,上完药,你便早些休息。”
这些时日风波不断, 她拢共也没睡几个时辰, 一场订婚宴招致来这么多阴谋诡计, 慕、闻两家都因此卷进舆论中心, 便是再能抗事, 也总归有些吃不消。
慕夕阙上下扫了眼闻惊遥,问道:“你的伤怎么办?我瞧着你比我伤得重。”
“皮肉伤,不碍事, 我的经脉并未重伤。”闻惊遥说道。
修士伤筋动骨不算大事,境界越高自愈能力便越强, 加之两人身份崇高, 用的伤药也都属上品,这点皮肉伤便不要紧, 若伤及经脉便得安心疗养了。
慕夕阙点点头:“行,那你走吧。”
她刚准备关上门,顿了下, 想到了什么,又将关了一半的门打开,闻惊遥仍旧安静伫立在门外,见她开门以为她有事要说,问道:“夕阙,怎么了?”
慕夕阙上下扫了他一眼,松开握着门把的手:“进来,我帮你上个药,我从慕家带了伤药。”
“不必麻烦——”闻惊遥刚想推拒,瞧见慕夕阙看了他一眼,又将剩下的一半话咽下,“好,有劳。”
他总担心惹她生气,在外有多临难不避,到她面前便有些小心翼翼。
闻惊遥走进画墨阁,这些时日他来了这里许多次,跟在她身后穿过长廊和前院,来到后院的寝殿。
慕夕阙推开门,将灯点上,说道:“你坐吧,我去拿药。”
闻惊遥并未去内厅,而是直接在外厅的竹榻上坐下,目不斜视,听着耳畔她翻箱倒柜的声音,这种略显嘈杂的声响他素来不喜,他修的是静心道,心不静则功不成。
但若是她发出的声音,给他的感觉却又截然不同了,他很喜欢,即使是叮呤咣啷的声响也觉得生动。
慕夕阙拿好药过来,瞧见闻惊遥坐得板正,心下又忍不住想笑。
闻家这气氛与慕家可谓两个极端,慕家素来无规无矩,只要不做危害百姓、有悖道法的事,在琼筵山上想怎么撒欢都可以。
她来到他面前,顺手便要脱他的衣服,闻惊遥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夕阙,若不我自己来吧,伤很多,恐脏了你的手,实在无法自行上药的,我再唤你。”
慕夕阙微微眯眼,闻惊遥与她对视,片刻后,她了然,松开了手。
“行吧,我去屏风后,你自己在前面上药。”
他这次可不仅伤到肩腹,胳膊和腿都留了伤,脊背也被砍了两剑,要脱得脱大半了,闻惊遥面子薄,怎会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如此裸露?
慕夕阙去到屏风后,那扇雕花屏风阻隔了彼此,她在木椅中坐下,桌上的茶早已凉透,略有些苦涩,慕夕阙也不在乎,重活一世倒是没少女时期那般精细了,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
“闻惊遥,既已知道闻家有叛贼,你还不动手?”
她状似闲聊,语调也懒洋洋的,听不出来半分刻意。
闻惊遥正处理腰间的伤,面不改色用匕首剜去块垒分明的腰腹间、被铁钩带出的血肉,淡声回答:“如今我只查到三人,若无十成把握一次揪出,只会打草惊蛇。”
“哦,这样啊。”慕夕阙点点头,又倒了杯茶。
闻惊遥会这样做,也是她提前便猜到的。
闻家有叛贼这件事,他怕是早便知晓了,但他性子沉稳,处事谨重严毅,若无法将那些人的罪名钉死、顺藤摸瓜揪出所有人,他定是按兵不动。
“夕阙,闻家的事我会处理,与慕家无关,别淌这浑水。”
闻惊遥将纱布缠绕在腰腹间,先前被任风煦重伤的伤痕刚结了痂,如今又添上了新伤。
慕夕阙单手托腮,瞧着屏风后模糊不清的人影,说道:“三月前祭墟动荡,鹤阶天罡篆苏醒,淞溪十二辰也同样醒了。”
屏风后的人动作顿住,片刻后应了一声:“嗯,我知晓。”
慕夕阙问道:“若祭墟动荡太久,秽毒便容易压不住,迟早会冲破天柱重返十三州和海外仙岛,我娘目前还未松口让十二辰认我为主,你可知道原因?”
闻惊遥倒是实诚,回道:“不知,但朝家主应是有她的缘由。”
“那闻家主是否要你去夺天罡篆了?”慕夕阙并未跟他解释朝蕴的意思,而是转而牵出另一个疑问。
说到这里,闻惊遥垂眸,盯着手中的纱布,喉结滚了滚,半晌才低声道:“嗯。”
慕夕阙没说话,这屋里太过安静,闻惊遥也不再上药。
他知晓慕家和鹤阶的仇,如今他要去夺天罡篆,当这个鹤阶圣尊,这是对闻家和十三州的忠诚,却也是对慕家的背叛,他素来敢作敢当从不畏惧,在此刻却又无端不敢面对她。
“夕阙,我并非——”
“闻惊遥,你得告知我缘由。”慕夕阙声音淡淡打断了他,“我们既然未来是道侣,你知晓我慕家与鹤阶的龃龉,我需得知道我的夫君为何要去夺这个天罡篆,当鹤阶推选出的圣尊。”
这也是她一直不理解的事,慕峥是因为信任闻家不会与鹤阶同流合污才定下这桩婚事,慕峥信任的家族,慕家也自然信,可事实上,闻惊遥却主动去夺了天罡篆。
上辈子她得知这件事之时,天罡篆已经认了闻惊遥,鹤阶圣尊也已经定了他。
慕夕阙将闻惊遥这些年送过的生辰礼和各种东西全都扔了,这位鹤阶圣尊站在琼筵山下等了她一月,她愣是没下来看过他一次。
两人有一年多未见,闻惊遥数次来见她都被堵了回去,直到朝蕴劝她,加之慕夕阙心里始终还是信他的为人,认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才见了他。
可即使见* 面了,她与他的关系也再不如从前,慕夕阙对他始终多了层戒备。
那时候的闻惊遥也是个哑巴,她骂他,他就听着,她打他,他就受着,一句好听的话都吭不出来。
而如今的慕夕阙盯着屏风后修长的人影,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何要去当这个鹤阶圣尊?”
“总得有人去做的。”闻惊遥低头,沉声说,“若我是天罡篆之主,有权力在手,慕家处境也会好过些,我也并不会拿着天罡篆与鹤阶胡作非为。”
他抬起头,两人隔着屏风,目光似乎撞在一起,他说道:“可若是旁人当上这个圣尊,慕家处境或许会更难,鹤阶气焰只会更盛。”
这个圣尊不是他也会是旁人,如今十三州百个世家中,被鹤阶收拢与之狼狈为奸的世家不在少数,即使天罡篆认谁为主,并非鹤阶能一家决定的,但鹤阶也定是想阻挠其它世家子弟来夺天罡篆,倾向于自己手下的人。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慕夕阙眉心微蹙。
闻惊遥默了瞬,见她不说话,估摸着还是生气了。
他嘴笨,明知道应该解释,应该哄她,可过去十来年学的那些东西只教他谨遵律规、杀敌除邪,从未教过如何说好话,如何与心仪的女子交流。
他用尽所学,最后只能生愣憋出一句:“夕阙,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屏风后的人笑了下,这一声笑更让他拿捏不准是何意了,眉心紧蹙,思绪也乱了几分。
忐忑不安等来等去,等到她平淡含笑的话:“我不生气,我相信你。”
闻惊遥愣了下,没想到她会这般淡然。
慕夕阙晃着手里的茶盏,茶水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但说出的话却仍是带着笑意的。
“你既然是为了十三州和慕家好,我也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诚如你说的,天罡篆若落到旁人手里,大概也会被鹤阶策反与其站在同一阵营,拿着天罡篆助鹤阶为所欲为了。”
闻惊遥并未说话,而慕夕阙盯着荡起圈圈涟漪的茶水,心里毫无波澜。
前世慕家灭门一事他应是不知情的,两人共同去了祭墟,出来时同时收到消息,闻惊遥的惊骇不比她少,鹤阶和其余世家夜袭慕家一事应当瞒着闻惊遥这个圣尊。
但后来他明知道幕后真凶是鹤阶,却仍决意阻拦她复仇。
师盈虚曾说,闻惊遥或许是为了保护她。
若有这方面的原因,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慕夕阙宁愿死在复仇的路上,纵使尸骨无存,也绝不可能放下这灭门之仇独自苟活,如果真是为她好,就该放任她去杀仇人。
不求他背叛十三州、背叛闻家,与她站在同一阵营,只要漠视不管,在她死后为她收个尸,便已是全了这份友情,她断不会怪他。
慕夕阙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结果就是闻惊遥一直在阻拦她,追杀她,并且亲自缉拿她入云川关押十年,还要布下诛魂阵让她永无轮回。
慕夕阙抬眸,看向屏风后的少年,他从方才便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你放心,我不生气,你去拿天罡篆吧,这个鹤阶圣尊必须是你,不能落到旁人头上。”
当然得是他啊。
天罡篆若落到他手上,她搞毁鹤阶的计划便算正式开始了,这所谓十三州的根基,既早已烂掉,那就该一点点、连根带泥拔除干净。
在此之前,她得当好这个慕二小姐,淞溪少主,以及闻少主的未婚妻。
闻惊遥低头,接着处理伤口,低声回应:“好。”
她有事情瞒着他,他就当不知道。
闻惊遥沉默上药,身上的伤不少,血流下又染透了他的白色里衣,有些伤口被钝器所伤,还得剜去勾带出的血肉,他面无表情,除却脸色白了一些,完全看不出半分伤意。
听他在那边捣鼓,慕夕阙在屏风后将一盏凉茶全部喝完,扬声问了句:“你好了没?”
“嗯,马上。”闻惊遥应道。
窸窣声传来,他应是在换衣。
过了一会儿,闻惊遥又开口:“夕阙,我好了。”
慕夕阙便从屏风后绕出来,有股浓郁的草药香,她绕着闻惊遥打量了一圈,他不知她在干什么,但也会老老实实站着让她看。
转了三圈,慕夕阙在他面前站定,问道:“你脊背的伤自己能上?”
闻惊遥道:“用灵力疗伤便可,不必你来。”
慕夕阙歪歪脑袋,侧首看他:“害羞啊?”
闻惊遥张了张唇,末了缄默不语,等于默认。
慕夕阙笑了声:“啧,你从小就这样,一逗就不知道说话,唯有喝醉了后有几分无赖模样。”
她又揪着这件事,这好像成了闻少主新的笑料,慕二小姐有事没事就喜欢拿这件事逗逗他。
见他沉默不语,慕夕阙凑上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怎么不说话,我今天可没凶你哦。”
——你在凶我。
——夕阙,再凶一点……
闻惊遥别过头,从耳根连带着脖颈红了一大片,说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从她的嘴里再说出来,令他有些难为情,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好了,不逗你了。”慕夕阙转身,收起那副懒散的模样,严肃了几分,“应逐毕竟是千机宗嫡传一脉,他与鹤阶勾结,试图杀害周家人,构陷我们两家,确实是死罪,但也不是你我能动手诛杀的,千机宗定会想办法保他,如今他死于闻家长老之手,闻家估计惹上麻烦了。”
“嗯,是。”闻惊遥自是知晓其中利害。
慕夕阙唇角带笑:“你怀疑的那三人中,可有今夜这名长老?”
“并无。”闻惊遥否认,双目对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有问题,回来的路上我已安排暗桩去查。”
慕夕阙颔首,打开紧闭的寝殿门:“好,那便早些休息吧。”
这便是赶客的意思了,闻惊遥自然明白,最后看了看她,说道:“好,那你也早些休息,待会儿医师来给你上药。”
慕夕阙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看他:“知道了,走吧。”
看出来她不太想说话了,闻惊遥便也不打扰,抬步离开,顺带替她关上了前院的院门。
目送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慕夕阙陡然冷脸,关上门解开衣裳,之前去救徐无咎时留下的伤果然裂了,加上今日新留下的几道伤痕,她身上也不少伤。
那些年的厮杀经验让她如今能熟练自己处理伤口,什么伤该怎么处理,她比寻常医师都要清楚,面无表情对着铜镜上好药,裹好止血的绷带,又吞了两颗化淤的丹药便算完了。
这屋里还有些尚未散去的草药味,闻着苦涩,她便也直接出了门,朝寝殿后的凉亭走去。
上至二层,刚在竹榻上坐下,袖中水镜震了震。
画墨阁附近无人敢靠近,慕夕阙懒懒靠在竹榻上,单手点了点水镜。
一道略显妩媚的声音传来:“慕二小姐,你要查陈家灭门的事?”
慕夕阙道:“嗯,能查吗?”
水镜那边安静了瞬,过了一会儿,那女声又开口:“能查是能查,但你也知晓陈家是十三州第一个灭门的门派,这些年但凡试图去查的人皆都死于非命……”
“开价。”
那女声当机立断,语速极快地说:“但是我们灵枢阁干的就是这种事,不要千万金,不要百万金,只要十万金,别人不干我们干!”
慕夕阙单手把玩着水镜,慢条斯理道:“好,我给你二十万金,十日能查出来吗?”
“必须能!您放心,十日内保准给您查出来!”
“嗯,有劳,三成的定金我会托慕家暗桩送去灵枢阁。”
慕夕阙说完,等对面回了后,便关了水镜。
她坐在高处,能瞧见整个闻家,天色渐亮,周云姝既然找到,闻家派出去搜寻的弟子大多也已回来休息,只剩当权的人聚在一起商议如何应付千机宗。
上一辈子她与闻惊遥的订婚宴上,并未出现周云姝的这次事故,周云姝来送了礼,但因为蔺九尘出事,那场订婚宴最后也没能办成,慕家大弟子身中秽毒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彼时慕家的处境实在不好,周云姝也回了千机宗。
后来她听闻周云姝不到六十岁便离世,只听说是身子差,想必是因为失子之痛拖垮了身体,撑不了几年便离世了。
而这一世的变故,如今想了想,大抵这只是鹤阶的备选罢了。
若蔺九尘未出事,那便让周云姝出事,总之一定要找个可以讨伐慕家的缘由。
千机宗早已倒戈鹤阶,上辈子她血洗千机宗时便知晓了,因此从听到周云姝出事那刻,慕夕阙便能猜到,大抵是鹤阶与千机宗来一出自导自演。
既然要陷害,借此讨伐两家,那么周云姝便不能活着出去,必须死在这里,且最好死在慕、闻两家的手上,毕竟没什么讨伐的理由比“为其雪恨,诛戮凶手”更正当了。
她想着这些事情,根本无心休息。
袖中慕家玉符又亮了亮,慕夕阙回神,接通玉符,对面是师盈虚。
师盈虚往日俏皮不正经的声音,如今多了几分焦急。
“夕阙,你救的那个白发男人忽然吐血了,似乎毒发!我不敢带他去医馆,师家暗桩这里也没有医修。”
慕夕阙脸色一沉,低声问:“别慌,你身上可有解毒的丹药?”
师盈虚慌忙翻找乾坤袋,忙道:“有,还有半瓶没吃完,但这就是普通的清毒丹药,压不住他的毒,他中的毒极凶!”
慕夕阙翻身下榻,疾步往外走:“不管什么,你先给他喂下延缓片刻,我这就去。”
安顿好师盈虚,慕夕阙去到寝殿,一股脑将从慕家带来的药全部装入乾坤袋,正准备往外走,铜镜中倒映出她的一身红衣和张扬面容。
她看了眼,果断换衣易容。
不知外头会不会碰见熟悉的人,但她如今性子谨慎了不少,宁可多费些功夫,也不会让自己面临束手无策的境地-
闻惊遥方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门,院里站了个人。
他这住处比起画墨阁小了不止一星半点,因此多个人便格外显眼。
闻承禺转身,扫了他一眼,沉声道:“刚从慕二那里回来吧?”
“嗯。”
闻惊遥不轻不淡应了声,关上院门,顺带收了院角棚下晾晒的茶叶,这茶慕夕阙爱喝,只生在雾璋山上,他若是上山便会去采摘些,晾干采集一盏后再给她送去。
见他这般态度,闻承禺也不生气:“慕二好似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觉得她总能事先知晓鹤阶的计谋吗?”
“她自小便聪慧,猜出来不难。”闻惊遥淡声回答,将茶叶从竹筛上收下来。
闻承禺又道:“她素来高傲,心气过人,不是这般沉稳的性子,她变了。”
闻惊遥顿住,好像没听到闻承禺的话般,只垂眸看着竹筛内晒制了数天的茶叶。
若下雨他会收起来,出太阳时再晾出来,可因着这两日事发突然,这茶叶在外浸了雨水,几个竹筛内的都作废了,他得抽个时间再上一趟山。
闻承禺走到他身边,垂首看竹筛内早已湿透的茶叶:“不知当初定下这桩婚事,对你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两家联姻,闻家嫡传这根独苗苗却完全栽了进去,为此连原则也可以退让,家规都能悖逆。
“闻惊遥,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闻承禺好似不理解,他与庄漪禾也是联姻,两人对彼此相敬如宾,闻承禺能忠于这段感情不拈花惹柳,却也不能再多给其余的感情了。
所以完全不懂,为何隔几月才能见面,这孩子偏偏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女子?
天光逐渐爬上山头,灰蒙蒙的光内,寒凉的晨风吹来,卷起少年的衣裳和头发,他动了动,却是将竹筛内的茶叶收下来,装进白布内准备丢弃。
闻承禺就看着他忙,等他收完几个竹筛的茶叶,那些往返几次采摘的茶叶满满一桶,如今彻底报废,他这几月的心血也随着一同废在那场雨中。
少年长身玉立,看着青砖上的木桶,末了缓缓抬眸,隔着十几步远和闻承禺对视。
“我三岁入道,四岁入清心观,十一岁于东境一带的论道大会上夺冠,因此扬名。他们都说我天纵奇才,闻家人对我寄予厚望,更加苛责,东浔百姓逢人便捧赞,我无话可说,只能握紧我的剑,这短暂十几年都在追求闻家奉行的‘济时行道,慎终若始’,直到我这条看似前途无量,实际连我自己都迷茫的路,被她闯了进来。”
那是何等肆意的人,她的剑快到看不清,她的道心刚柔并济,她看似脾气不好,实则最是心善护短,那是胜过他的人,是比他这个天纵奇才还要鼎盛的存在。
他第一次输于她的剑下时,那柄细长的银剑指着他的喉口,他顺着剑身看去,瞧见一双狡黠含笑的眼睛,对他说:“输了没关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给别人说,以后你给我当小弟,我罩着你。”
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那是第一个说要保护我的人。”
也是第一个对他说输了没关系的人。
闻家告诉他不能输,无论学识还是修为他都得当佼佼者,他第一次败,却败了个彻彻底底,连剑都被人缴了。
但输了也很开心,这世上只有输给她,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我喜欢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做伤她的事。”闻惊遥看着闻承禺沉静的脸,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千机宗,还是鹤阶,又或者他人。”
闻承禺笑了下,他负手走向闻惊遥,擦肩而过的时候,侧首看着已经如他一般高的少年,说道:“有骨气,那第一步,先肃清闻家,你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
闻承禺垂眸,又看向闻惊遥正在淌血的胳膊,方才抖了几大箩筐的茶叶,他胳膊上的伤又裂了。
看了会儿,他收回目光,淡声道:“有伤便休息,我和你娘没死的时候,闻家便有人顶着。”
闻承禺离开,院门再次关上。
闻惊遥独身站在空旷干净的小院,低头去看,脚边滴了几滴鲜血,血顺着胳膊一路流到手背上,又沿着指尖落在青砖上。
他看着腰间的同心玉牌,自她答应订婚一事,他便始终戴着这玉牌。
同心同心,可直到如今,仍是他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小慕目前跟小闻虚与委蛇,有一方面是她现在顶着慕家少主的身份,不能无缘无故对男主做些事情,不然会连累慕家的,毕竟在旁人看来,男主目前没做错过事情,且闻家地位非常高。
然后还有更重要,就是她需要天罡篆,这个用处后续会写哦,但要搞垮鹤阶,必须得有天罡篆这个东西[撒花]
今天下雨,骑车摔了一下,去医院处理伤口了,更新晚了会儿,本章发个红包~
第27章 第 27 章 “夕阙,你做自己就好。……
师家驻守在东浔的暗桩, 离东浔主城有将近百里,慕夕阙恐赶不上,燃了灵力用了瞬移符篆, 往日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只三刻钟便赶到了。
师家弟子只觉眼前一晃, 厉风拂向面门, 黑影转瞬便闪至身前,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几名弟子一愣,还未拔剑, 一块玉符怼至面前。
“我奉你师家少主邀约前来。”
她手上拿着的是师家玉符,且有师盈虚的灵印,确实是自家少主给的。
弟子们赶忙收剑行礼:“冒犯了。”
慕夕阙收起玉符, 抬步走进, 刚至连廊处便瞧见匆匆往外走的师盈虚
刚一见到慕夕阙, 她愣了下, 这张脸和之前的脸又不一样了。
慕夕阙开口:“是我。”
师盈虚立马瘪嘴, 如见救星,赶忙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你终于来了,那个人他吐我一身血!等他好了, 我要杀了他!”
慕夕阙拍拍她的肩膀,知道她只是嘴上过个瘾, 安抚道:“他有钱, 等他醒了你坑他一笔,现在带我去见他。”
师盈虚扯住她的手疾步往左侧走:“在这里, 他身份特殊,我不敢让师家暗桩的太多弟子知道,只能将他藏在我栖身的屋舍里。”
慕夕阙一进去, 便觉察出浓烈的血气,不同于寻常伤口流出的血,这股血气像是从肺腑中咳出,带了浓重的寒意和腥气,她皱了皱眉,看了眼扔了一地的药瓶。
师盈虚讷讷说:“你说不管什么先给他喂下嘛,我就把清热的、化淤的、提气的什么乱七八糟,都给他喂了。”
慕夕阙眼尾一抽,险些没端住,她看了眼师盈虚,见她略显心虚别过脸,末了还是没说什么。
师盈虚一慌乱就容易失了心神,少女时期的她更是这般。
慕夕阙快步上前,坐在榻边,掰开徐无咎的嘴先给他喂了颗解毒的丹药。
徐无咎躺在榻上,七窍渗出的血迹被师盈虚擦去了些,只留下干涸的血迹,一头白发铺在榻上,先前还带些光泽的白,如今已成灰白色。
她也毫不客气捞起徐无咎的手腕,灵力打入他的经脉游走。
师盈虚搬了个木椅坐在她身边,眼巴巴看着,目光在慕夕阙和徐无咎的身上来回转动。
过了会儿,慕夕阙收回手,打开乾坤袋,一股脑倒出所有解毒丹,掰开徐无咎的嘴全倒进去,上好的灵丹都是入口即化,也不怕噎着他。
师盈虚晃了晃她的胳膊:“这些都是他要吃的药吗?”
慕夕阙面无表情:“不是,我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都试试。”
师盈虚:“?”
那刚刚还那么看她!
师盈虚欲言又止,又看了看一只脚踏进阎王门的徐无咎。
算了,左右不试试,徐无咎一刻钟都撑不过去,她们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全看命了。
慕夕阙眸色微沉,她完全探不出徐无咎体内的毒是什么东西,如此寒煞,不像十三州的毒,而且那毒素只差临门一脚便能侵入他的丹田,届时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她灌完所有的药,坐在榻边未动,目不转睛盯着徐无咎苍白的脸。
师盈虚从一旁探过脑袋,看看徐无咎,又看看慕夕阙,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大惊失色。
“你不会朝三暮四移情别恋了吧,你看上他什么啊,这小子修为也不高,脸也就……”师盈虚快速瞥了一眼徐无咎,“也就比我差点吧,但你前天才订的婚,你这——”
话未说完,她瞧见慕夕阙看来的目光,忙咽下没说完的话,搬着凳子远离慕夕阙,嘀嘀咕咕说道:“这不道德。”
慕夕阙白了她一眼,到底是没发火,师盈虚是上辈子唯一从头到尾都试图救她的朋友,她自是信她,因此这辈子找人帮忙,除了蔺九尘,便只有她。
“他是陈家三子,陈咎。”
师盈虚点点头:“哦。”
慕夕阙没说话。
三息后,师盈虚大惊:“啊?”
她站起身,指着徐无咎,却看着慕夕阙:“你再说一遍?”
慕夕阙又说了一遍:“他是陈家三子,陈咎。”
师盈虚一个箭步上前,捂住慕夕阙的嘴:“夕阙,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陈家灭门蹊跷,十三州多少家族都避之不谈,不管这人怎么活下来的,明哲保身不管不问才对你好,你这样做会引火烧身的!”
素来没心没肺的师大小姐都冷了脸,这陈家之事在十三州便是个烫手山芋。
慕夕阙握住师盈虚的手腕,轻轻推了推,示意师盈虚松手。
师盈虚瞪她一眼,到底还是松了手,又坐了回去,又瞪向徐无咎:“早知这人是陈咎,我当晚就偷偷给他扔了,免得日后火烧到慕家去!”
慕夕阙笑了笑,也搬了张木椅和师盈虚并肩坐:“你放心,我已善后,待我准备回淞溪便将他带走,不会连累师家。”
“我担心的是这个嘛!”师盈虚用胳膊捅了她一下,“滚,不想看见你!”
“别生气嘛,我都跟你说。”慕夕阙又凑近她,非要跟她挤着坐。
师盈虚侧身瞪她:“说,为什么救他,你胆子也忒大了!”
慕夕阙双手环胸,懒懒靠在椅背中,看向徐无咎,说道:“当年陈家灭门后,唯独少了陈家三子陈咎的尸身,因此鹤阶装模作样打着保护陈咎的名义,满十三州搜寻,可陈咎实际被人救下,送去海外仙岛了。”
师盈虚蹙眉:“……陈家灭门有鹤阶的手笔?”
慕夕阙道:“有,但不止鹤阶。”
师盈虚的眉头越皱越紧:“可你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陈咎乘坐的那趟灵舟,便是我爹出事的那艘。”
师盈虚脸色瞬间冷下:“他是当年那艘灵舟上独活的孩童?”
“嗯。”
年岁也对得上,陈家三子当时也就六七岁,慕峥出事的那艘灵舟上,满舟三百人,只活了一个七岁的孩童。
后来灵舟停下,那孩童跑入海外仙岛自此失踪,十三州的势力无法渗透到海外仙岛,到现在都没查到人到底在何处。
那便说得通了,慕夕阙为何一定要救下这人,这事关当年慕峥出事的真相,若说谁最清楚当时的事,便只有当时在灵舟上的人。
“陈家灭门那年正巧便是慕峥家主出事的那年,彼时你我都还小,都才三四岁,后来我听我娘提及过此事,说是陈家惹了不该惹的人,因此才招致报复。”
师盈虚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皱眉道:“可陈家虽非慕家、闻家和燕家这等存续千年的世族,却也并非小门小派,谁寻仇敢灭人满门,何况修道者忌造杀业,不怕来日业报还到自己身上吗?”
这些年,凡是试图为陈家鸣冤雪恨的人,要么失踪,要么已确认死于非命,导致陈家的事如今也没个结果。
慕夕阙又道:“当年那场祟难,在舟上死去的还有燕家少主,燕如珩的长兄。”
师盈虚叹了口气,说道:“是啊,谁曾想燕少主当时恰好要去海外仙岛,也不知去那里干什么,上了那艘灵舟,便再也没下来。”
慕夕阙没说话。
片刻后,师盈虚陡然抬眸看她:“你的意思是,慕家主、燕家少主的死都绝非巧合?”
“慕家从不觉得是巧合。”慕夕阙看着她,声音淡淡,“祭墟上一次动荡是五百年前,两任神器之主前去镇压后,这五百年间再也未有过秽毒出现,更别提祟种了,每年去往海外仙岛的灵舟那么多,偏偏我爹的那艘灵舟出了事。”
一艘载客的灵舟上,竟然混入了个身染秽毒的人,并在舟上祟化,有化神满境的修为,只差一步甚至能迈入大乘境了。
慕峥和燕家少主为护满舟百姓安危,两个人战死,到最后也没护住,灵舟落至海外仙岛,血水从舟上滴落,很快将大片沙滩染红。
满舟残骸,全是尸身。
待海外仙岛的人清理完尸身,一具具摞在沙滩上后,竟发现,有个重伤的孩童还活着。
随后那孩童在海外仙岛蛰伏长大,于五年前重返十三州,拜入倦天涯成为一名锻器师。
这世上再没有陈咎,只有徐无咎。
听着慕夕阙说话,师盈虚神情复杂,又看向徐无咎,不知是不是那些丹药药性太猛,还是当真有用,徐无咎的脸色好转了许多,一直在渗血的七窍也不再流血。
但能否撑得过去,还得看他的造化。
“不过你怎么知道鹤阶要杀他?”师盈虚又转过头看向慕夕阙。
慕夕阙并不打算瞒着她,只道:“慕家在暗中追查徐无咎的下落,鹤阶比我们查到的还早,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想先利用徐无咎办些事,事情办好后再诛杀徐无咎,他们就没想过让他活着。”
“太阴了吧,这是想把人榨干利用价值再诛杀啊。”师盈虚啧啧摇头,话锋一转,“他们想用徐无咎干什么啊?”
慕夕阙弯了弯唇,笑着说:“当然是放长线钓大鱼,搞我们慕家啊。”
师盈虚暗骂道:“我看这些人都是属陀螺的,欠抽。”
慕夕阙笑笑,没说话,收回目光盯着徐无咎。
起码上辈子蔺九尘出事,便是因为徐无咎,鹤阶用徐无咎引来蔺九尘,借他突破杀阵力竭之时下了秽毒,又趁机杀了徐无咎。
而这一辈子,蔺九尘并未如鹤阶所愿在那晚被下了秽毒,闻时烨死于慕夕阙之手,徐无咎也被蔺九尘带走。
鹤阶钓鱼不成,反失鱼饵,眼看徐无咎落到慕家手里了,自是急切,忙设计尽快除去徐无咎。
慕夕阙猜出鹤阶的计谋不难,这些人最是没脑子,难对付的是他们背后的那位,上辈子她查到鹤阶背后有人,却始终没查到那人是谁。
两个人坐着守了半个时辰,眼看天彻底亮了,徐无咎还是没醒。
“嘶。”师盈虚有些慌乱,胳膊肘捅了捅慕夕阙,“他不会死了吧?”
“还没死。”慕夕阙能感知到徐无咎的呼吸起伏,“他这毒中了好多年了,毒已入经脉,再好的解毒丹药也难完全解毒,我这药也只能压制他的毒素蔓延。”
师盈虚皱眉:“那他还得死?”
慕夕阙面无表情道:“要死也得把当年的事情给我说了后再死。”
刚说完,袖中玉牌亮了瞬,慕夕阙取出,两个人一起看去,看清是同心玉牌后,慕夕阙脸色冷下。
师盈虚指着同心玉牌:“好像是闻少主,这件事你跟他说过没?”
慕夕阙皱眉:“没,你也不要跟他说任何事。”
“为什么啊?”师盈虚不解,“你俩以后是一家人啊,为什么不能跟他说?”
“总之不能跟他说。”
慕夕阙站起身,撇了眼尚躺在榻上闭目的徐无咎,将乾坤袋扔在榻上,疾步往外走。
“盈虚,我不能久留,乾坤袋里的东西你看看能用什么只管用上,我会尽快再来一次,待会儿他脸色好转后,你将缚仙索重新捆上。”
师盈虚忙追出去:“欸,你去哪里?”
慕夕阙头也不回,跳上房檐直接瞬移离开:“回闻家主宅。”
师盈虚站在院里,仰头望着早已无人的房檐,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你也是真忙,干什么总给自己找那么多事情干,多累啊?”
她还记得慕夕阙的话,转身推门进屋,捡起搁在桌上的缚仙索,刚一转身,瞧见方才还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人竟然坐了起来。
徐无咎抬眸,瞧见大惊的师盈虚,笑了笑:“别慌,我不跑。”
师盈虚忙跑过去,一个抬手将缚仙索重新捆上,狠狠瞪他一眼:“你何时醒的!”
“慕二小姐走时。”徐无咎耸耸肩,任由师盈虚将缚仙索给他上三圈下三圈捆得结结实实。
那就是方醒没多久,师盈虚捆好,恶狠狠抬眸:“我告诉你,你若是敢乱跑连累我们,我定连夜剐了你!”
她就只会威胁人,徐无咎被关在这里的两日里也看了出来,师盈虚是个纸老虎。
他点点头,本就没打算要跑,看向榻边属于慕家的乾坤袋,眸色渐深。
“……原来她瞒着闻家啊。”
他声音太低,师盈虚没听清,皱眉问:“什么?”
徐无咎抬眸,笑盈盈道:“没事。”-
同心玉牌亮了几瞬,慕夕阙一直没接,玉牌过了会儿自己熄灭,接着闻惊遥便没有再拨来。
慕夕阙一路瞬移,没走城门,找了个没有闻家弟子把守的小路,她拿着玉牌可以全须全尾通过闻家玉灵,从闻家主宅后山绕进去,也多亏了画墨阁后便是一座山,她只需要绕点路便能躲开守卫。
跳进画墨阁时已经巳时,慕夕阙赶忙换衣,她躺在榻上,等了一小会儿,画墨阁的门被人敲了敲。
片刻后,门被打开。
慕夕阙站在门内,尚带了些困意:“你怎么来了?”
闻惊遥似乎一夜没睡,只换了身衣裳,他单手拎着个食盒,垂眸看她,问道:“刚睡醒吗?”
“嗯,这两日太累了些,有些困了。”慕夕阙还穿着睡觉时的寝衣,只在外披了件单薄的外衫,侧脸尚有些锦枕印出的红痕,柔顺的头发略有些凌乱,闻言转身往回走,顺便摆了摆手招呼他。
“进来吧。”
闻惊遥默了瞬,抬步入门,顺带关上画墨阁的合页大门,跟着她往里走。
慕夕阙并未回* 寝殿,而是朝寝殿后的凉亭走去,闻惊遥便目不斜视跟上去,等他上到凉亭二层,慕夕阙早已在竹榻上斜斜坐下。
那榻边支了张小桌,慕夕阙单手托腮,一条胳膊撑在桌旁,寝衣宽大的衣摆便顺着下滑,露出截纤细的手腕,腕间仍挂了个青色的玉镯。
她这衣裳领口也大,脖颈间戴了条悬挂了蓝青璎珞的项链。
冷不丁瞧见,闻惊遥反应过来,错开目光,将食盒搁在桌上,背过身去:“应是我来早了,夕阙,你若还困便再歇会儿。”
慕夕阙掀开食盒,里头摆了几个碟子,有一碗加了红枣的清粥,还有些包子。
以及一袋糖蒸板栗,应是他一大早便去城东买的。
“你来给我送膳?”慕夕阙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尝了尝后说道,“你自己做的吧,做粥放糖,这是你的习惯。”
闻惊遥没回头,沉声说道:“你这两日都没怎么用膳,闻家饮食清淡,你爱酸辣,爱甜食,我怕你吃不惯,包子是荠菜馅儿的。”
他顿了顿,又说:“放了些山椒。”
慕夕阙已经将碟子都摆了出来,一手拿着包子咬了口,敲了敲木桌:“你用膳了吗,来尝尝。”
不等闻惊遥说话,她又开口:“我自己又吃不完,你们闻家不是最忌浪费吗?”
闻惊遥顿了会儿。
慕夕阙叹了口气,将外衫穿好,又敲敲桌面:“我穿好衣裳了,你转过来吧,再这么磨叽我要生气了。”
闻惊遥动了动,末了转身,应了声:“嗯,好。”
他并未坐在榻上,而是坐在小桌另一侧的木椅上,刚坐好,慕夕阙递了个包子过来。
“……多谢。”闻惊遥接过,咬了口。
慕夕阙边吃自己的饭边看他用膳,闻惊遥用餐时格外赏心悦目,一举一动都透着端正雅方,如果那张脸没有越来越红,她真觉得他在老实用膳。
“别吃了别吃了。”慕夕阙忽然笑出声,在他艰难吃完一个包子后,将茶水和糕点递过去,“你还是吃糕点吧,不能吃辣我们就别吃,看你勉强的。”
闻惊遥饮了杯茶后压下那股火气,垂眸看了眼那一碟包子,又抬眸看向慕夕阙,说道:“夕阙,你不必迁就我,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慕夕阙眉梢微扬,又拿了个包子,冲他扬了扬,说道:“你放心好了,我慕二从不委屈自己迁就任何人。”
她的眼眸弯起,笑盈盈的模样仍旧张扬肆意,闻惊遥看着她,恍惚间又想起闻承禺叮嘱他的话。
慕夕阙确实比过去性子沉稳了许多,虽然她平日瞧着仍旧高傲且脾气大,有时不太正经,但比过去的慕夕阙要收敛许多,这是她自己都无意识地在收敛性子。
闻惊遥垂眸,咬了口糕点,他尝不出好歹,口腹之欲也几近于无,能吃的东西他都会吃完。
听着耳边她用膳的声响,他也默默吃完一个糕点,随后用锦帕擦了擦手,抬眸看她。
“夕阙,你做自己就好,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做出改变。”
慕夕阙顿住,停滞片刻,抬眸看过去,笑了下说道:“我只是心智成熟了些而已,没委屈自己。”
毕竟人总得长大,朝蕴过去总想磨砺她,如今她不用想办法磨砺女儿的性子了,慕夕阙已经在那百年里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了。
脾气收敛,性子沉稳,做事谨慎,且心计深沉。
慕夕阙垂眸,接着用膳,这碗粥尚带了热意,炖得软糯糯的,他又放了糖和红枣增甜补血,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闻惊遥在清心观里都是自己做饭,从小就练了一手好厨艺。
慕夕阙慢条斯理用膳,闻惊遥便不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看着她吃,等她用完膳,他将干净的锦帕递过去。
苍青色的锦帕应是他随身之物,还带了皂角的清香,慕夕阙接过,擦了擦嘴后顺手叠好放在桌上,抬眸看他。
“你应是没睡吧,不止在做膳,还干了别的?”
闻惊遥颔首:“嗯,我去拿了闻家近些月份的账簿和弟子名录。”
慕夕阙问道:“在找是否亏空缺损,以及近些日子入门的弟子都有谁?”
闻惊遥沉声道:“嗯,如果我猜的没错,被策反的应当不止闻家长老,兴许塞进来的还有年轻弟子。”
“跟我猜的一样,鹤阶也不是蠢的,只靠几个长老也难以行事,定是要让这些长老们往你们闻家塞人。”慕夕阙点点头,伸出手,“我帮你也看些吧,瞧你累的。”
闻惊遥劝道:“夕阙,不必你来——”
“你怎么这么磨叽?”慕夕阙皱眉,又摆了摆手,“拿来,早做完早收网。”
“……嗯。”闻惊遥妥协,从乾坤袋取出十几个册子放在桌上。
慕夕阙随手拿了一本,盯着目不转睛地看。
闻惊遥也拿了个册子,他熟悉这些流程,看得很快,但他都翻了几页,也没听到慕夕阙那边有动静。
少年皱皱眉,见慕夕阙盯着一行字眼也不眨,问道:“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慕夕阙合上册子,冷脸坐起来,直接扔了过去,“看不懂算学,你看账簿,我看名册。”
闻惊遥唇瓣翕动,张了张唇,最后沉默,接过她扔来的册子,递过去几本名册。
他低头不说话,接着看自己的账簿。
慕夕阙余光瞥过去,咬了咬牙。
他刚刚明显笑了下!
慕夕阙白他一眼,翻身背对他,掀开近些时日的弟子名录,一行行看着那些弟子的生平,本来目无波澜,一目十行。
半刻钟后,余光停在某个名字上。
慕夕阙眯了眯眼,坐起身。
闻惊遥抬头看她:“夕阙,怎么了,看不懂吗?”
慕夕阙:“……”
慕夕阙一个眼刀甩过去:“我又不是不识字,怎么会连个名录都看不懂?”
闻惊遥反应过来,他关心的话在此刻有些不合适:“抱歉,是我失言。”
慕夕阙没计较这些,将名录摊开搁在桌上:“你们闻家招弟子是不是要求身世清白,年岁在十二以下?”
闻惊遥皱眉:“是。”
他顺着她指的那行字看去,将那一页看完,面色渐渐冷下,随后,少年抬眸,与慕夕阙对视。
慕夕阙冲他挑挑眉,手指屈起,指节在名录上敲了敲。
“怎么样,闻大少爷,一起去查查吧。”
一个弟子名录,竟让她找到了个老熟人。
作者有话说:小慕看到算学:(抬手扶额)(闭眼)(摆手)晕字,看不懂,快拿走!
第28章 第 28 章 燕尔
说是熟人, 也不算是。
但慕夕阙从随泱嘴里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彼时慕夕阙修为精进不少,已至化神满境, 两人在决定重返十三州的前一夜,曾坐在海滩上, 望着远处浩浩荡荡的海域, 吹着冷飕飕的海风,谈彼此从未说过的话。
随泱问慕夕阙:“五年没回去了,不想你们淞溪吗, 回去若不拐去看看?”
慕夕阙冷着脸,她那时候的性子已经沉稳不少,话也少了许多, 看着浩荡海域, 冷声道:“不了, 我要先去寻我阿姐。”
他们之所以匆匆返回十三州, 也是因着刚得到消息, 慕家长女未死,被鹤阶羁押。
随泱笑了笑:“忘了,你姐还被关在鹤阶呢。”
见慕夕阙不说话, 随泱叹了口气,递过去一个烤番薯:“你才三十二岁, 我都快百岁了, 论阅历我比你多多了,听我一句劝, 小小年纪别老板着脸。”
慕夕阙毫不客气接过,撕开皮咬了一口,烤好的番薯入口软糯, 她仍看着海域,问道:“那你呢,回去后先做什么,直接去鹤阶?”
随泱说:“我得先找个人。”
“谁啊。”
“应祈。”随泱侧过头,仍是那副不正经的笑,但往日温和慵懒的眸底,如今似乎凝结了层单薄森寒的霜意。
“我得将他抽筋扒骨。”
那是慕夕阙第一次在随泱眼中瞧见这般明显的恨意。
可最后,随泱也没找到应祈。
在得知长姐尸身被鹤阶烧了后,慕夕阙气到已然失了理智,提刀独闯鹤阶,被围杀将死之时,随泱出现,替她撕开了一条路,将自己的命丢在了那里。
随泱是因她而死,他的死彻底摧毁了她最后一丝年轻气盛,磨平了慕二小姐的锋芒,让她从此性格大变,几月都不说一句话,睁眼就是复仇,复仇,复仇。
她只冲动了两次,一次害自己险些死去只能跳崖,一次害了自己的挚友。
这条路太长了,山高路陡,也太过孤寒,慕夕阙不敢回头,只有梦中的一座座衣冠似雪,警示着她不能倒下
往事已休。
慕夕阙走在闻惊遥身侧,收敛心绪,随他一起进入闻家学宫。
在这里的弟子基本都是新入门的外门弟子,不属于八大堂直系弟子,要进入八大堂,就得靠修行取胜,每年的闻家论道大会便是这些年轻弟子向上攀爬的阶梯。
即使是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岁数最多也就十二岁,但大多数人也都识得闻惊遥,作为闻家少主,他时常要来为这些年轻弟子讲学教习。
“见过少主,慕二小姐。”
弟子们齐齐行礼,虽未见过慕夕阙,但知晓自家少主前些时日刚办了订婚宴,闻少主性子独,素来不与人亲近,更别提女子了,他能与一女子挨得这般近,这女子的身份便一目了然。
闻惊遥颔首:“不必多礼。”
今日他并不是来讲学的,而是在屏风后坐下,弟子们便明白,今日是学宫一月一小测的日子,少主这是要考察他们的功课了,不由得提了几分心。
年轻弟子一日五门课,算学、律学、礼学、文学、以及各自修行的道法。
擅刀者,擅剑者,擅符篆阵术者,闻家主修剑道,但也有旁的门支。
今日闻惊遥带慕夕阙来的是主教符篆术的学宫,两人坐在屏风后,这屏风上有灵术,只能从里往外看,外头的弟子瞧不见他们二人。
“应祈在这个学宫?”趁弟子们还没到齐,慕夕阙问道。
“嗯。”闻惊遥应道,“应祈入的是阵术一道,东浔主城教习阵术的学宫只有这里。”
慕夕阙点点头,从宽袖中取出那卷弟子名录,书册的一页被折起,从这一页开始,后面每隔几页都会折,证明有问题的不少。
——应姓,名祈,荆州人士,奉秋六百八十五年生,父早亡,由母独自抚育长大,其母于奉秋六百九十九年离世。
慕夕阙道:“修士入道应趁早,你们闻家招收弟子在十二以下,可应祈于奉秋六百八十五年出生,今年已十五,按理不能入闻家学宫修行,只能被长老们破例收为八大堂的直系弟子。”
闻惊遥颔首:“是,应祈是闻家第三堂长老闻迟亲收的弟子,因闻迟长老手下弟子颇多,且应祈入道晚,根基未立,便送到弟子堂入学宫先修行一段时日,筑基入道。”
慕夕阙百无聊赖翻着弟子名录,姿态闲散,状似无聊询问:“他姓应啊,和应逐有关系吗?”
闻惊遥蹙眉,想了想,说道:“千机宗主支确实姓应,但十三州姓应的人也不少,荆州一带确有应姓,不能凭借一个姓氏判断他们是否有关系。”
慕夕阙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过闻迟就是昨日桃花阁内诛杀应逐的那位闻家长老吧?”
“嗯。”闻惊遥回道,“他有问题。”
那他送进来的人也八成有问题。
两个人坐了会儿,慕夕阙将名录又看了一遍,她对闻家长老送进来的这些有问题的弟子并不怎么感兴趣,闻家太平与否也并不在她考量范围内,平日也只是做做样子,毕竟完全漠视不管也定会惹闻家人起疑心。
但应祈既然出现,那她便不得不掺和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随着一声钟响,尚还在外的弟子们皆都立刻回屋就坐,紧接着,一个穿着模样似学宫先生的人走进来。
弟子们起身:“见过先生。”
先生站至高处,说道:“请坐。”
弟子们便又坐下,随后一位稍显年长的弟子摊开名录,一一点名,确认是否有人旷课或迟到。
慕夕阙单手托腮百无聊赖看着,歪着脑袋坐无坐姿,盯着屏风后乌泱泱坐满了一整个大堂的弟子们,有男有女,年岁都不大。
直到唤到一个名字。
“应祈。”
一道略显年轻的声响回道:“到。”
慕夕阙和闻惊遥同时看去,隔着一闪屏风,应祈又来得晚,并不知屏风后还有两人。
他人缘似乎也不好,有些知道少主今日来旁听的弟子会和亲近的弟子们提醒一番,让注意仪态,一会儿打起精神。
但无人提醒应祈,他回应了点名后便又坐了回去,低着头从抽屉里抽出了个……话本。
慕夕阙微微眯眼,忽然笑了声,问道:“你们闻家弟子上课还能看话本?”
闻惊遥冷声道:“不能,弟子入了学宫便需心无旁骛,潜精研思,违者第一次记过,抄写学宫律规;第二次停课十五日,关禁闭;若犯第三次,闻家便会革去其弟子玉碟。”
慕夕阙侧身看了眼闻惊遥,果然瞧见他皱紧了眉,闻少主从小规规矩矩,怕是也没想到有人敢这般胆大妄为,估摸着他来教课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若非他们如今还得静观其变,怕是他早已出去当场没收应祈的话本,将他拎出去抄写门规了。
慕夕阙了然,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应祈。
闻家于十三州威望颇重,多少家族挤破了脑袋也想送孩子来闻家修习,凡是能进来的都已层层筛选,生怕触犯门规被体罚甚至赶出宗门,这应祈却毫不在乎般。
慕夕阙看着他,目不转睛,心里却在琢磨随泱的事。
如果她猜得都没错,随泱之所以听从鹤阶的命令,恐怕是亲弟被其掌控,他这个人重情,自是无法抛下弟弟。
而前世随泱不仅和鹤阶有深仇大恨,还和应祈有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若非与之有血海深仇,寻常恩怨,随泱脾气也好,能忍就忍了,如何会惹到他?
正想着,兴许是她看得太过专注,闻惊遥想不注意也难。
“夕阙?”
慕夕阙眨了眨眼,下一秒便扯出笑,熟络转过来看他:“嗯?”
闻惊遥看了眼屏风外的应祈:“你认识他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之前一直觉得你们闻家都是些小古板,倒是第一次见这般无拘无束的弟子。”慕夕阙笑了笑,眸光狡黠,“还是闻大少爷给我的刻板印象太深了。”
闻惊遥看着她,没说话,他能听出来她在逗他。
慕夕阙没为难他,别过头又道:“好了好了,他们要开始小测了。”
所谓小测,阵修的小测自然是符篆阵术,由学宫先生出题,每个抽到对应题目的弟子,便需按照字条上的要求画出对应的符篆或阵法。
轮到应祈的时候,他懒洋洋站起身。
“应祈,九宫连星阵。”
慕夕阙凑到闻惊遥身边:“这是什么阵呀,难吗?”
她离得太近,闻惊遥僵了下,垂眸看她,慕夕阙那双眼专注看他,似乎完全不懂,本着求知的心来问的。
闻惊遥唇瓣翕动,低声道:“一个杀阵,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略有些艰难。”
“哦,这样啊。”慕夕阙点点头,又坐了回去,专心看屏风外的应祈测试。
空气中那种馥郁的花香也倏然远去,闻惊遥方才乱了的心跳逐渐规律,看她坐得那般远,又莫名腾起一种令他无措的不舍。
他看着她的侧脸,抿了抿唇,末了又坐直。
应祈已经画好符篆,两指并拢燃出灵力,符篆燃烧,周遭罡风大作,厉风卷起他的衣袍,于此同时,他正上方的虚空中陡然呈现夜幕,而夜幕中,九星连转,利刃迸发。
学宫先生一挥袖子,将阵法中投掷来的利刃尽数挥散。
先生方才还冷淡的脸如今竟涨红,看着应祈,语速极快:“你、你天赋如此之好,阵术绝妙,可是先前修行过?”
应祈下颌微扬,俊秀的脸上也略显出些高傲,拱手做出谦卑模样:“在下并未规律修习过,只是家中有一本阵书,幼时便看,到如今能熟背。”
“这等天赋何须来我这丙等学舍修行,恐耽误你啊。”学宫先生一把拽住他的手,恳声道,“这样,我为你写封亲笔信,你拿着信,可直入甲等学舍!”
周遭弟子发出低呼声,瞧向应祈的目光也并不似方才那般疏离了,夹杂艳羡。
应祈似大喜,忙拱手道谢:“多谢先生!”
慕夕阙的脑袋歪向闻惊遥那侧,小声问:“甲等丙等什么意思?”
闻惊遥说道:“弟子们境界、天赋不同,先生教习的内容和速度便也不同,若都安置在同一个学舍内,有人能听懂,有人便听不懂,因此在入学前,几位先生们会对每一个学生进行测试,区分甲乙丙学舍,若有表现出众者,可越级向上。”
慕夕阙了然点头:“懂了,那去甲等有何好处吗?”
“有。”闻惊遥面色冷淡,盯着应祈,“甲等学舍的弟子们皆都算同龄中的佼佼者,他结识的人也自然都是闻家的精英弟子们。”
慕夕阙眼眸微眯:“你怀疑他背后的人想让他对那些弟子下手?”
闻惊遥沉声道:“夕阙,无论是否是我多疑,应祈方才那一手阵术分明是修行已久,绝非一个毫无根基的弟子可以做到的。”
慕夕阙侧首看去,应祈似乎惊喜极了,身旁拥了不少弟子,皆都道喜送别。
年轻弟子们尚未入世,未经艰辛,对修行一道心驰神往,或许是向往修士这身份带来的荣耀,又或许是心存大道渴望除邪佑民。
无论哪一种,这些弟子的心最是纯粹,也极易被骗,不知身旁的同门是挚友,还是豺狼-
和闻惊遥走了几个学堂,将名录上由八大堂一些长老亲自安插进来的弟子皆寻访了个遍,两个人差不多也明白了,这些弟子修为皆都不弱,进入学宫目的不纯。
闻惊遥照例先送她回了画墨阁,他并未进门,站在门外道:“夕阙,我尚需查些事情,天色将黑,你早些休息。”
“等一下。”趁他刚要转身离开,慕夕阙动作很快,拽住他的衣袖。
闻惊遥愣了下,站定垂眸看她:“怎么了?”
慕夕阙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他,笑着说道:“你闭上眼,我送你个礼物。”
“……送我礼物?”闻惊遥难免怔愣,慕夕阙过去只每年他生辰时会送上贺礼,那些东西大多都是些昂贵之物,他虽用不上,却也都用心保存着。
可他的十七岁生辰半年前便过了,如今这是送什么礼?
“你闭眼啊,我送你礼物呢。”见他傻愣着,慕夕阙嗔了他一句,微微眯眼似要生气。
闻惊遥只能压下心头那点隐约的雀跃,唇角微弯,应了声:“好。”
他毫不设防,在她面前闭上眼。
看不见,其他感官便敏锐起来,他听到耳畔窸窣的声音,她似乎在拿礼物,接着一股花香扑入怀里。
闻惊遥垂下的手悄然攥紧,喉结滚动,剑柄被她捞起,接着玉饰碰撞的叮铃声传入耳畔,他不知她在做什么,可却知道,她如今在他怀里。
她略微低头,金钗高束的发髻清扫在他锁骨处,挠得人心也痒痒的。
片刻后,慕夕阙后退一步,带了笑意的声音响起:“好了,睁眼吧。”
闻惊遥长睫微颤,睁开眼,先撞入他眼睛中的,是一袭红衣的她,正负手笑着看他。
他只觉得喉口梗塞,生怕自己失态,忙低头,他那柄苍青色的剑,有人挂上了一个坠了水滴璎珞的玉坠子。
那玉坠子是碧青色,跟闻家宗服相互映衬,玉质温润却坚硬,便是用利刃都无法劈碎。
“夕阙?”闻惊遥单手执起玉牌,抬眸看她。
慕夕阙眼眸弯弯,捞起自己剑上的另一枚玉坠扬了扬。
“我也有呢,是红色的,这个玉呢在我们淞溪叫做燕尔玉,是给新人的,祝贺别人燕尔新婚的,我做成了一对剑穗,你我一人一个。”
闻惊遥并不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她,觉得这微凉的玉坠都烫手起来,明明是收礼的,竟比送她礼物之时还紧张。
慕夕阙笑出声来,似乎被他看似淡然、实则无措的模样逗住,她上前一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踮脚亲上他的唇角,轻轻啄了口。
她贴着他的唇,吐气如兰:“附赠的小礼物。”
闻惊遥别过头,闭了闭眼,握着剑柄的手攥紧。
慕夕阙站着不动,负手看他,问道:“你不回个礼?”
片刻后,少年抬手捧住她的脸,上前一步逼至她面前,他俯身看她,素来清淡似山雪的目光在她脸上描摹,看她似远黛的眉,纤长的睫毛和轮廓完美的眼,再往下是挺拔小巧的鼻尖,最后,落至她未上口脂的唇。
闻惊遥道:“回礼。”
他抬手拢入她浓密的青丝中,啄啄她柔软的唇,见她闷闷在笑,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他的唇角也弯了些,柔柔密密,又略显粘人地去亲吻她的唇瓣。
闻惊遥亲人的时候很专注,如今两个人都没闭眼,他亲一口,慕夕阙便咬他一口,像个幼稚的小朋友一般互啄。
过了会儿,慕夕阙被他啄得直笑,启开唇齿,轻轻在他唇缝间舔了下。
双目相对,两个人的唇还贴着,慕夕阙眸光挑衅,心下还没数几个数,他用力且密的吻便如暴雨般落下,挤开她的齿关。
慕夕阙搂住他脖颈的手用力,将他拽进门内,她单手挥出灵力,关上画墨阁的大门,腰身被人托了一下,闻惊遥单手抱起她,将她安放在院里的石桌上。
浓密的吻中,彼此的吞咽声虽小,却足以听清。
闻惊遥于这混乱且柔情万分的亲吻中,觉察到耳后一凉,他睁开眼看着她。
慕夕阙的唇瓣微肿,主动吮吻他的唇瓣,贴着唇说:“无事,是我腕间的玉镯。”
少年看了她片刻,并未回答,随后闭上眼,一手箍着她的腰身,一手托在她的脸侧,加深这个看似旖旎的吻。
慕夕阙抬手,双手在他颈后交叠,挡住隐入他耳根处的一道金色灵印-
闻惊遥走后,慕夕阙回到屋内,铜镜内倒映出的女子脸颊微红,她抬手触碰唇瓣,蕴出灵力消肿。
他好歹还有些理智,虽凶了点,却时刻注意着力道,并未咬破她的唇,慕夕阙只需要用灵力恢复一会儿便可。
独自在屋内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戌时一刻,有人翻进画墨阁内,慕夕阙听到轻巧的脚步声,她动也不动。
随后房门被敲响,有人轻声喊:“小夕,是我。”
慕夕阙道:“门没关。”
蔺九尘推开门,整个寝殿颇大,她独身坐在外厅的木桌旁,穿戴整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般,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
他反手关上门,在慕夕阙对面坐下,一盏茶被推至他面前。
“喝点茶,刚煮的。”
这时候还有功夫喝茶,蔺九尘没好气道:“着急忙慌喊我过来就是来喝杯茶?”
慕夕阙弯弯眼眸,略显俏皮地说:“那自然有需要师兄帮忙的事呀。”
蔺九尘蹙眉,坐远了些:“你打什么鬼点子。”
慕夕阙白他一眼,说道:“尽快让慕家弟子们启程回淞溪,闻家过段时日恐要生事端,变故太多,徐无咎身上还有毒,在东浔地界无法为他医治。”
蔺九尘严肃了几分,看着她道:“徐无咎在何处?”
“如今在师家暗桩,你放心,盈虚信得过。”慕夕阙说道,见蔺九尘脸色沉重,又说道,“你们后日便准备启程回淞溪,至于如何跟闻家说,就说我阿姐独身在家已久,以及慕家不能长时间无主。”
“那徐无咎?”
“他如今已经出了东浔主城,不能在城外接头,离闻家太近,人多容易生事,届时你们在某处停一阵,我想办法将徐无咎带过去。”
蔺九尘觉察出她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问道:“那你不走?”
慕夕阙放下茶,与他对视:“我得去救个人,顺带杀个人。”
“谁?”蔺九尘眉头又皱了起来,“小夕,如今我们不能多管闲事,鹤阶恐盯着我们。”
知道他这般说也是担心,慕夕阙神情轻松,笑了笑,安抚道:“你放心,我已提前做好应对措施,定不会出事。”
“可是——”
“师兄,你便别说了。”见他还要劝,慕夕阙打断他,她错开目光,望向桌上唯一点燃的烛火,摇晃的火光扫在她的侧脸上,半明半暗。
蔺九尘不知道她要救谁,也不知她要杀谁,或许他作为师兄应该问清楚,可同样作为师兄,他对慕夕阙有种无条件的信任,相信她的聪慧以及对慕家的心。
看了她良久,蔺九尘轻轻叹气,说道:“你与闻惊遥形影不离,需得防着他些,你若有些动作,他是最易觉察的。”
慕夕阙自然也知晓,闻惊遥机敏聪慧,且行事谨慎,他早便怀疑过她,因此这一次,她便必须提前做防备,以防再遇到上次那般被他堵个正着的情况。
“我有防备。”
蔺九尘看着她,两人隔着桌上的烛火对视。
慕夕阙对他承诺:“师兄,你放心,我决计不会让他来坏我的事。”
她要杀的人一定得杀,要救的人,也必须救下。
作者有话说:小慕干正事喽[加油]
小闻被骗+1[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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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主宅议事堂坐满了人。
朝蕴抿了口茶, 余光看向坐在她斜对面的闻惊遥,这两日商议的事不少,闻惊遥也没歇息过多久。
“闻家事务繁忙, 慕家自当鼎力相助,但此次我慕家只带了十二名弟子, 且我长女在家已久, 她身子骨弱,我放心不下。”
朝蕴说到这里,放下茶, 看向高台的闻承禺:“淞溪慕家不能无主,恐生事端,明日我会带着慕家弟子回淞溪, 小夕留下来帮忙。”
这是昨晚蔺九尘告知她的话, 他说是慕夕阙的意思, 不知道慕夕阙要干什么, 但她既然这般叮嘱了, 朝蕴便也这般说。
闻承禺看向她,却并无言。
庄漪禾叹了口气,说道:“慕大小姐还在琼筵山呢, 十二辰也在慕家,淞溪不能长时间无主, 朝夫人便先回吧, 小夕近来也忙碌久了,不若让小夕一起回去。”
朝蕴歉疚一笑:“我这边确实抽不出时间了, 小夕近来倒是不忙,何况你们知晓,她和她姐不和, 回去免得吵架,既然惊遥这边忙碌,那便让小夕也留下来帮忙。”
她顿了顿,看向斜对面沉默的闻惊遥,笑着说道:“日后你们二人是道侣,要过日子的,若淞溪有事,惊遥定是要来帮忙的,如今闻家繁忙,小夕留下来也是应当的。”
这话说得圆滑合理,情分也都给了,闻家长老们面面相觑,皆都无言。
庄漪禾看向闻承禺,迟疑道:“千机宗怕是要来找茬,何况杀害时烨的凶手还未抓到,且鹤阶旷悬长老死于东浔城外,闻家近来处境怕是不好,不若小夕留下帮忙吧。”
闻承禺却并未回答庄漪禾,而是转而看向闻惊遥:“你的意思呢?”
方才便没动过的闻惊遥抬眸,毫不躲避与他直视,回道:“既是夕阙的意思,便留下来吧。”
得了他的回答,闻承禺淡淡移开视线,看着众人说道:“那就这样办,慕二小姐留下来,闻家派些弟子护送淞溪慕家离开东浔主城。”
朝蕴浅笑颔首,余光和蔺九尘对视,两人默不动声错开目光-
闻惊遥今日似乎在忙,只正午匆匆来见了她一面,送了膳食后便离开了。
慕夕阙也乐得自在,躺在画墨阁里好好睡了半日,这是她这几日罕见的一场好觉,醒来后,霞光已经爬上了天际。
她起身,对着铜镜换了个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七八道,用慕家重金买来的伤药疗愈后,很快便止住血,已经隐隐要结痂。
她刚换好药,闻惊遥便来了。
闻惊遥来她这里,永远都会敲门,听见前院门响,慕夕阙换好衣裳去开了门。
他站在门外,身后便是绮丽余霞,愣是将他周身的霜寒和不易近人磨平了些,慕夕阙觉得,他今日瞧着温和了许多。
“夕阙。”
慕夕阙倚靠着门栏:“忙完了?”
“并未。”闻惊遥说道,“我方巡完街,买了些糕点回来。”
慕夕阙垂眸,果然见他手上拎着两个油皮纸袋,她转身往画墨阁走,坐* 在院里的石桌旁,敲了敲桌面:“放这里吧,今日天气不错,我们看看风景。”
那石桌还是半年前闻惊遥亲自打的,画墨阁前院太空旷,他便种了些花花草草,打了个石桌。
经昨日一事,如今瞧见这石桌还有些尴尬,他错开目光,将糕点搁置在桌上。
慕夕阙已经利落解开捆扎油皮袋的扎绳,糕点的甜腻香萦绕在周遭,闻惊遥在她身旁坐下,透过这丝缕的糕点香,还觉察出了些旁的气息。
“夕阙,你方上过药?”
“嗯,你的伤怎么样了?”慕夕阙并不停顿,回应后捻了块糕点,咬下一口,软糯的米面顷刻化开。
“无碍,我已上过药。”闻惊遥说道,她在专心品尝糕点,他看着她的侧脸,“夕阙,今日朝家主说慕家明日返程,你不走?”
慕夕阙别过头,冲他弯弯眼眸:“不走啊,以后是一家人,我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闻惊遥纵使有千言万语的话要说,也被她这一句“一家人”给轻飘飘堵了回去,他垂眸倒茶,斟了杯热茶搁在她面前。
慕夕阙凑过来,冷不丁亲了口他的侧脸,笑着说道:“真贴心,小小回礼。”
闻惊遥别过头,耳根微红,闷闷应了声:“好。”
他觉得口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又险些呛住,忙背过身咳了几声。
一只手按在他的脊背,轻轻替他顺气,慕夕阙语带笑意:“又害羞了,那我以后离你远些。”
她越说,闻惊遥越是难为情,也亲过几次了,在她面前却总是跟个毛头小子般不沉稳,他转过身握住她的手,薄唇微抿,修长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闻惊遥低眸,看着两人如玉的手交握在一起,低声说道:“不要离我太远,离我近些。”
慕夕阙凑过去,歪歪脑袋从侧面看他,瞧见闻少主纤长的睫毛抖了抖,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离你多近才好,这样近吗,会不会被闻家打板子呀?”
“夕阙,你总逗我。”闻惊遥抬眸,两人对视,“你离我多近都可以,但不要离我太远。”
慕夕阙又闷闷笑起来,肩膀抖动,发髻上的金钗流苏也随着摇晃,荡出昳丽的金光。
她的一只胳膊撑在桌上,单手托腮笑着看他:“你总说我爱逗你,那十三州那么多人,我怎么只逗你?”
闻惊遥也怪实诚,他不知道的事情便会问:“夕阙,为何?”
慕夕阙这次好似真的憋不住了,笑得眼尾都弯成条细线了,繁复的金饰叮铃作响,她边笑边说:“我逗别人,或许人家会生气,但闻少主不会生气。”
面前一阵风拂过,她坐直凑近他,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抵,闻惊遥正身端坐,原先搭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攥紧,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中都是她的气息。
慕夕阙长睫半阖,垂眸看着他的唇,少年的唇形完美,闻惊遥生了一张脱尘的面容,好似那九重天上的仙君般矜贵冷傲,偏生在她面前,有了几分入尘的模样。
她啄了啄他的唇,轻声说道:“我倒真想看看,你生气是何模样,是否还能这般泰然自若?”
慕夕阙侧眸,飞快看了眼他耳根的灵印,那道只有她自己可以看清的灵印如今还在,那她便安心了。
与她相握的手紧了紧,慕夕阙回神,又看向闻惊遥浅若琉璃的瞳仁。
闻惊遥看着她,只说:“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慕夕阙莞尔一笑,挣开与他相握的手,老老实实坐回去,捞起闻惊遥的手把玩,握剑多年,骨节分明,劲瘦有力,她抬手轻抚他虎口和指腹磨出的剑茧,恍惚间似乎又忆起了前世。
上辈子,他缉拿她入云川之时,用的便是这只手握剑,细长的青剑快若流星,一剑劈断了她的后路。
慕夕阙闲聊般说道:“那可不一定,日子还长着呢。”
闻惊遥垂眸,轻轻说了句:“你又不信我。”
“我哪有不信你。”慕夕阙抬眼看他,略带嗔怒,“我不信你会和你成婚吗?”
闻惊遥喉口微滚,他的手还被她攥着,她无意识在用手指勾勾绕绕,极尽亲昵,有些磨人。
他便随着她玩弄,即使心知肚明她并无多少情分。
“我们明年便要成婚。”闻惊遥看着她。
他冷不丁说一句这种话,慕夕阙笑了笑,回道:“对啊。”
“成婚后,我们会住在一起,同吃同睡,睡在一张榻上,交枕而眠。”闻惊遥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声音略低,“我也并非坐怀不乱清心寡欲,夕阙,这些你都愿意吗?”
慕夕阙罕见被呛了下,自是能听懂他的意思。
她对闻惊遥的刻板印象导致她一直认为这人脸皮薄到就像一层纸,没想到还分场合,这会儿竟然能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话,耳根都不带红一下。
慕夕阙如今性子沉稳不少,这种时候还能稳住,笑意加深,音调上扬:“天还没黑呢,闻少主就说这些话了?”
闻惊遥却只是看着她,她总觉得,他专注盯人的时候,能将人看穿。
慕夕阙半分不怂,反问他:“忽然说这些,难不成你爹娘催你传宗接代啊,毕竟闻少主是闻家嫡传独子。”
“不是,我于血脉并无苛求,闻家家主也并非一定得是嫡传血脉,能者居之,是谁都无所谓。”闻惊遥矢口否认,只盯着她,似要她给个答案。
不知道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慕夕阙深知闻惊遥心思沉闷且细致,他问这些定有他的考量,慕夕阙耸耸肩,状似轻松地说:“你不是清心寡欲之人,我也不是啊,闻少主长得这般好看,我可不亏。”
话都这么说了,闻惊遥却半分不见欢喜。
他看了她片刻,喉口滚了滚,挤出声轻轻的回应:“嗯,好。”
以为他不信,慕夕阙无奈,竖起三指:“那不如这样,我发个誓,我若有欺骗你的地方,就让——唔!”
正喋喋不休说话的嘴唇被捂住,慕夕阙愣了愣,鼻翼中飘来淡淡的雪竹香,闻惊遥的掌心微凉,比她的体温低些,他看着她,目光专注。
慕夕阙活了太多年,早都忘了,从什么开始,闻惊遥看她的眼神便变了,不再似幼时的疏离礼貌,而是融化所有霜寒,温润情深到像是春风吹过,枝头冒出嫩芽,长出花苞。
“不用起誓,你说什么我都信的。”
闻惊遥偏头凑过来,将手拿开,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个吻,轻到好像一缕风飘过,她还未来得及感知,这吻便结束了。
“我喜欢你,自是信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
闻惊遥退开了些,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他抬手,轻轻抚摸她的眼尾,那双漂亮的眼睛能装得下淞溪所有人,看姜榆时的温柔,看蔺九尘时的信任,以看朝蕴时的依赖,看慕家弟子时的保护。
唯独看他时,像是蒙了层雾。
闻惊遥看着她说道:“今夜我要去和父亲肃查闻家账务,事务繁忙,不知何时能忙完,怕无法抽空来见你了。”
慕夕阙眸光微动,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看账簿我可帮不了你,那我今夜早些睡,你别担心。”
不知他为何告知自己今晚的行程,但他今夜不出现,她便少了个大麻烦。
“好。”闻惊遥将她搂进怀里,他的下颌枕着她平滑的肩膀,闭上眼感知她的气息,轻声说,“夕阙,你今夜早些睡,不要乱跑。”
慕夕阙抬手轻拍他的脊背:“放心,去忙你的事吧。”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落进山头,夜幕笼罩东浔主城。
慕夕阙坐在主殿内,屋内并未点灯,好似人已经睡下了。
昏暗之中,搁在桌上的慕家玉符亮了一瞬,接着一道压低的声音传来。
“二小姐,您猜得对,应祈今夜出城了,三名慕家暗桩弟子已跟上。”
“嗯,别跟太近。”
慕夕阙交代后便挂断玉符,起身换好衣服易了容,熟练从画墨阁后的后山翻过,避开弟子,靠着同心玉牌如入无人之地般穿过结界玉灵,仍旧从先前的小路出了城。
同心玉牌给她省了太多麻烦,起码不用想办法躲过闻家玉灵。
袖中的慕家玉符隔一段时间便会向她汇报应祈的位置,慕夕阙便朝着那处赶去-
地洞里阴湿凄冷,因常年不见光,蛇虫鼠蚁遍布。
身穿金色华服的少年蜷缩在最深处,身下只有个草席垫身,他的额头抵着墙,凌乱如杂草的发遮挡了俊秀的脸,闭目似在休憩。
地牢内走进一人,单手拎着个轮廓不明的东西,瞧着像是个人。
“你倒是睡得好。”季观澜走进,冷眼瞥向角落里的人影,将手上拎着的人重重砸过去。
“唔!”被砸去的人发出一声闷哼,瘦削的身子上全是血淋淋的伤痕。
闭眼休憩的少年惊醒,定睛看去,陡然瞪大眼睛:“应祈!”
为防他逃跑,鹤阶将随安的双腿打断,他便只能拖着碎了骨头的腿爬去,拨开应祈混乱的发,看到好友遍体鳞伤,狠狠抬眸看向季观澜:“要杀要剐冲我来,动我朋友,你便这般无能,只会迁怒无辜的人!”
季观澜在他身前蹲下,笑着说道:“随小公子有空冲我发火,不如想想,你这好朋友到底是因为谁才落得个如此境地?”
随安艰难坐起身,将吐血的应祈护住,狠狠道:“我说了,我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什么木盒,我不知道,我爹就没告诉过我!”
季观澜眯了眯眼:“随小公子似乎记性不好,若不再想想呢?”
随安半分不怵,扬起下颌骂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我哥修为强盛,定会为我复仇。”
“你哥?”季观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冷不丁笑起来,眼尾褶子都炸开了花,“你哥不就是为了你这个蠢货才被鹤阶拿捏了吗?他就关在距此几十里外呢!”
随安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说什么,瞳仁微缩,猛地推了季观澜一把:“你们卑鄙!”
季观澜岿然不动,随手挥出灵力,摁碎了随安方才推他的那只手的腕骨。
随安倒地,单手颤抖,额头渗出冷汗,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像只暴怒的小狼般瞪向季观澜。
季观澜抬手一张,无形灵力将被随安护在身后的应祈猛地拽过来,他单手掐住应祈的脖颈。
“应祈!”随安大喊一声,想要扑过来,可他的灵力被禁锢,只靠凡人之躯根本无法近季观澜的身。
季观澜漠然看着他怒吼,扼住应祈脖颈的手缓缓收紧,感知到窒息威压的应祈渐渐苏醒,猛地睁开了眼,双手无力扒着季观澜的手背,在上面挠出一条条血痕。
随安趴在地上,眼底赤红,声嘶竭力:“放开他!”
“我再问你一遍,你爹当年交给你的木匣子在何处?”季观澜面无表情,单手收紧,“不说,我就先杀了你的挚友,再杀了你的兄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随安崩溃大喊,见应祈涨红了脸却仍艰难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几乎心神俱裂。
他一向重义气,没想到他无能被抓,却会连累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兄长。
季观澜收紧力道:“你说不说?”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的喉骨要碎了,接着我会立马去让人杀了你兄长。”
“季观澜!”
“你确定不说?”
“放开他!”
随安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应祈已经因窒息翻了白眼,只差一步就会彻底被他扭断喉骨死去。
他心神全无,涕泗横流毫无形象,站也站不起来,只能看因为自己被折磨了这么多天的挚友如今将要被扼死在眼前。
季观澜瞧见他慌张的模样,唇角勾了勾,说道:“真可惜,你的好朋友可是重刑之下都没吭一声,一心与你站在一起,可你无情无义,那我便只能杀了——”
“我说,我说!”
在他的手将要摁碎应祈的喉骨之前,随安崩溃大喊,打断了他。
季观澜陡然松手,应祈跌在地上,捂着喉咙大口喘气。
随安慌忙爬过去:“你,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了你。”
他尚年轻,一直被兄长保护着,不知世间险恶,与兄长一般重情重义,见不得任何人因自己而遭受磨难,愧疚几乎压垮了他,随安痛哭。
应祈的声音像破败琴弦:“没,没事……没事……”
随安更是愧疚,几乎哭嚎出声:“对不起,对不起……”
“啧。”季观澜似乎不耐烦了,“告知我在何处?”
随安抬眸,赤红的眼睛看着他,冷声道:“你先放了我的朋友和我兄长,我便带你去找。”
季观澜微微眯眼,对上随安坚定的目光,恍然笑了声:“够谨慎,好,来人。”
他抬手便要招呼门口守卫的弟子过来,可话音落下,也未有人前来。
季观澜皱了皱眉,鼻尖微动,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血气。
下一刻,他的脸色瞬间冷下,侧身迅速闪躲,避开从幽深通道尽头砸来的刀,刀身划过之处留下厉然冷风,长刀深深扎进坚硬的石壁,只露出刀柄在外。
那是门口一名守卫弟子的佩刀。
变故突然,随安琢磨不通,只能拖着应祈往角落里躲。
“啧,还不放下他,傻小子?”
冷不丁的,随安听见道语调清淡,却又夹杂明显嫌弃之意的声音响起,在这空旷的地洞内分外清楚。
随安懵懵回道:“啊?骂的是我吗?”
一人走出黑暗,高挑修长的身影裹了身单薄的黑衣,满头青丝束成马尾,那张脸陌生又普通。
慕夕阙皱眉看他,目露嫌弃:“随泱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傻子弟弟,有这功夫演兄弟情深,不如探探你这好兄弟身上的伤究竟是不是真的?”
随安懵懵看她,刚要看向自己身旁昏迷的应祈。
利光直逼面门,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应祈宛若被厉鬼夺舍,倏然睁眼,眸底阴狠,拔出袖中短刀朝随安扎来。
随安尚未反应过来,刀尖已经到了面门。
——铮。
短刀被击飞,一把掷来的飞镖势如破竹,带出的余风化为利刃,割破了应祈的脖颈。
离得太近,鲜血喷溅在随安脸上,腥热的血气让人作呕,随安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忙大喊:“应祈!”
慕夕阙没工夫搭理这傻子,侧眸看向季观澜,十几丈外,季观澜抽出腰间长刀,小心谨慎看着她。
“方才在外也算是听明白了,应祈这人瞧着便像从小接受系统训教了,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培养了不少年轻弟子送入各大门派,而应祈则是你们送去这随傻子身旁当朋友的,取得信任后,应祈便助你们抓到随安,威胁随泱。”
慕夕阙步步走近季观澜,边走边说:“随安重情重义,你们再演一出因受他牵连,挚友被捕,誓死不屈的戏码,最管用了,毕竟他正是不知江湖险恶,满心救世之情的年纪。”
她说得大差不差,正在痛哭的随安也止住了泪,刚察觉应祈身上因“受刑”留下的伤只是假象。
他怔愣坐在地上,备受打击。
季观澜皱眉,警惕看着慕夕阙:“阁下哪位?”
慕夕阙冲他笑笑,简短说道:“几日前,东浔主城外,旷悬仙长。”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她猛然拔剑,瞬息瞬移至他面前。
季观澜瞳眸微颤,一颗心猛地提起,再不敢轻敌,弯刀与长剑相撞,虎口一阵战栗,他咬牙生抗,心下暗骂这女子力道怎这般大。
这人年纪不大,招式颇狠辣,剑招锋利无敌,身法快到极致,只留残影,短短十几息功夫,他只觉得腕间发麻。
鹤阶的人都知晓了旷悬的事,一百多个鹤阶弟子连带一个化神境修士都能杀了,那凶手恐怖如斯,如今竟让他撞上了。
季观澜也已至元婴满境,可旷悬一个化神境都敌不过的人,更何况他?
他逐渐应付不及,完全琢磨不来面前的人乱七八糟的招式,毫无体系,仿佛将千百门功法杂糅融为一体,打出了一套自己的术法。
他们来回过了半刻钟的招,季观澜已受了伤,心神更是不稳,心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阁下,我也只是一个替人办事的喽啰,无心与你为敌,你若想救人便救,何必杀人呢?”于纷乱如雨的刀光剑影中,季观澜手忙脚乱,语速极快。
剑光爆发,慕夕阙越打越狠,听闻此话于忽然抬眸,冲季观澜笑了一下。
“实在抱歉,今日我可不仅是来救人的。”
话音落,黑影迅速逼上前,将季观澜逼至尽头。
他无处可逃,身后便是坚硬石壁,只能生生挨下她这一剑。
弯刀与长剑相撞的刹那,反冲的巨大威力几乎震碎他的腕骨,手上一松,弯刀被人夺走,随后利光一闪而过,紧接着脖颈温热,喷溅而出的鲜血成了血红的线,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脸上。
季观澜捂着脖颈,鲜血沿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地,凝成水洼。
他于死亡的恐惧中,听到她问:
“这柄刀滋味好受吗?”
作者有话说:小慕仇人-1[抱拳]
随家的木盒子事关特别重要的剧情伏笔啦,明天看看能不能加一更写到[撒花]
第30章 第 30 章 秘密
解决完季观澜, 慕夕阙扔掉季观澜的弯刀,取出手帕擦掉脸上令她厌恶的血迹。
将自己身上的血擦干净后,她弯腰拽下季观澜腰间的玉牌, 在季观澜的衣袖上蹭去沾染上的血。
慕夕阙抬眸,冷眼看着季观澜仍在渗血的脖颈, 前世他用那柄刀割了朝蕴的脖子, 从那日起,她便已经安排好季观澜的死法了。
可慕夕阙重返十三州后,得知的却是季观澜已死的消息, 凶手不知,兴许是寻仇,总之季观澜的命没落到她手上。
如今隔了一世, 她终于得以为朝蕴雪恨。
慕夕阙起身回头, 瞧见随安还是那副呆若木鸡的傻样, 他坐在地上, 愣愣看着应祈的尸身, 或许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人心叵测,世事错综复杂。
她朝他走近, 在他身前蹲下,抬手捏捏随安宽袍下的腿骨。
察觉到疼, 随安终于回神, 倒抽一口凉气:“嘶,疼疼疼!”
慕夕阙抬眸看他:“现在知道疼了, 方才我看你在地上爬得挺快啊。”
随安脸色煞白,瘪瘪嘴,模样瞧着委屈极了:“那他在这里, 不蒸馒头争口气,可不得装得有点骨气。”
“装得有骨气?”
“……也不全是装,在下还是有那么几分骨气的。”
慕夕阙笑了下,视线一瞥,示意他看应祈的尸身:“给你上一课,不要轻信他人,你可不知对面的人揣着什么样的心,你兄长教你害人之心不可有,可有教过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教过,他老说让我提防别人。”随安往地上一躺,备受打击后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可若是防这个防那个,哪能交到真心朋友呢,交友就得竭诚相待啊,不然会很累的。”
他别过头,看着慕夕阙,问道:“道友,你说呢?”
随安年岁不大,与慕夕阙相仿,心智却比她要稚嫩得多,他生了张与随泱不太像的脸。
随泱的五官倾向于漂亮精致,却总穿得五颜六色闪耀缤纷,像是个行走的金锭子,生生拉低了整个人的气质,而随安虽也是一身金服,却因着生了张娃娃脸,瞧着像是哪个世族不问世事的大少爷般。
慕夕阙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过去也是这般,对谁都以诚相待,坦荡磊落。
“那你真心实意换来的结果是什么呢?”慕夕阙的余光落在应祈尚没凉透的尸身上,见随安面如菜色,她又笑笑,“诚心交友并无错,只是没碰到好人罢了。”
她站起身,问道:“我要去救你兄长,你还知道什么吗?”
一提到随泱,随安立马急了起来,强撑着靠墙坐起。
“我跟我兄长吵架来投奔应祈,谁料中途被鹤阶抓住,此后我再未得知他的消息,但是季观澜方才说我兄长就关在附近几十里外,道友,你是他找来救我的吗?”
慕夕阙道:“距此几十里外确有鹤阶暗桩,你兄长大抵关押在那里,我得问你一件事。”
随安立马道:“你说,我知道的一定会说。”
慕夕阙问:“季观澜说的木盒子,是什么东西?”
随安脸色一僵:“……这个不能说吧?”
慕夕阙凑近他,眸光微沉:“我与鹤阶有深仇大恨,季观澜虽是千机宗的长老,实则是鹤阶派去应逐身旁的探子,他如此惦记你们随家的宝物,那定是鹤阶的命令,我必得知道为何鹤阶这般惦记,还请随小公子告知。”
随安一瘪嘴,委委屈屈说:“你都说请了,那你能把剑从我脖子上挪开吗?”
慕夕阙面无表情看着他,剑却仍横在他脖颈上。
随安两手一摊,有气无力说道:“那木盒子是我爹死前给我的,只有我可以打开,连我哥都不能,是他十三年前忽然带回的东西,不是我家祖传的宝贝。”
“十三年前?”慕夕阙又追问了一遍。
“十三年前,我记得特别清,那一年我兄长刚好突破化神境界,虽然此后十几年境界再未有长进,但也足够我爹炫耀几年了。”
慕夕阙将剑收回,从乾坤袋取出夹板,捏捏他的腿骨,单手一扭,随安惨叫两声。
她取出夹板固定随安的双腿,麻溜干活,说道:“我帮你把断骨暂时接上,如今我没有医治的时间,你先将就着,别乱动。”
随安额头上渗出冷汗,咬牙撑着,一寸也不敢动,说道:“多谢道友。”
待固定好他的断腿后,慕夕阙在他面前蹲下:“上来,我先将你送到安全地方,安顿你后,我去救人。”
随安有些尴尬:“我挺沉的,你这般瘦……”
慕夕阙回头看了他一眼。
随安立马改口:“好嘞,谢谢道友。”
慕夕阙扯着他的胳膊毫不费力将他背上。
朝外走的时候,随安回头看了眼地上的应祈,眸底微微湿润,他重重吸了口气,厉然别过头不再看他。
路过洞门时,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五六个鹤阶弟子的尸身,随安小声问:“道友,这些都是你杀的?”
“嗯。”慕夕阙冷冷淡淡回了声,见随安不再说话,又闷闷笑了下,反问道,“可怜他们?”
“那倒也不是,奸佞不除,世道不平,既杀的是坏人那便是做好事。”随安声音沉闷,“只是不理解,鹤阶做了这么多坏事,鹤阶弟子也没少横征暴敛,为虎作伥,为何鹤阶还能在十三州有如此盛名?”
慕夕阙没说话,背着随安沿着山路走,周遭黑沉沉的,虫鸣声一阵一阵,略有些聒噪,有大腿高的荆棘上长有利刺。
随安撅了一根木棍,替她开路,见她背着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还能在陡峭山路如履平地,不由感慨:“道友,你不累吗?”
“不累,闭嘴。”慕夕阙额头一跳,脚步加快几分。
若非随安是随泱的亲弟,她又怎会来救这傻小子,随安倒是与姜榆的性子像了八成,被保护太好不知险恶,对谁都有最纯粹的善意。
于旁人来说略显陡峭的山路,对慕夕阙而言确实家常便饭,前世整个十三州的深山她基本都钻过,这点荆棘丛倒也不算什么,她熟练绕过,不过两刻钟便带着随安来到了一处空旷的林地。
慕夕阙将随安搁在地上,扔给他一瓶丹药:“半刻钟后,会有人来接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去救你兄长,你给我一件你的信物。”
随安背靠一株巨树,面无血色,一路上因颠簸牵扯到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但却始终没喊一声疼。
闻言,他忙从袖中拽出枚玉符:“道友,这是我随家玉符,我和我兄长一人一枚。”
“若你兄长不信我呢?”
“这……”随安挠挠头,想到什么,又忙道,“你就跟他说,他做的番薯其实很好吃,我上次说的是气话……”
随安有些蔫,低着头,嘟囔道:“我不是有意跟他吵架的,是我错了,回去我就跟他认错,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对不起。”
他这么一说,慕夕阙倒明白了,随泱为何那般喜欢吃烤番薯,在海外仙岛那等地方都能圈一块地种番薯,番薯最泛滥的时候,两人曾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炒番薯叶和烤番薯。
慕夕阙抬头看了眼天,对正在低头反思自己的随安说道:“你别乱跑,在这里等人。”
随安指了指自己的腿:“我也跑不了啊。”
慕夕阙没理会他,拿了他的玉符转身就走,路上顺带传讯给慕家暗桩的弟子们。
“去这个位置,有个断腿穿着金服的人,带他去慕家暗桩,藏好他。”
说罢,她收起玉符,如今没有背着人便一身轻松,朝东南向急速奔去。
随泱是被白望舟以罪人之名当着众人的面带走的,与鹤阶私自抓捕的随安不同,随泱不必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暗中关押。
而距随安关押的地方,六十里外,恰好有处鹤阶暗桩-
闻家主宅,账房内。
闻惊遥放下新看完的账簿,又取了一本新的。
桌案乃至他身侧的地砖上摞了几堆摆放整齐的账簿,纵使看了大半夜,他仍能坐得笔直,腰背挺拔,提笔圈圈写写。
闻承禺抽空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收回视线,慢声说道:“今夜不去见你那位千金大小姐了?”
闻惊遥头也不抬,淡声回道:“夕阙早些休息了。”
“司天监已合了你二人的生辰八字,婚期定在明年的二月。”闻承禺淡淡道。
闻惊遥顿住,愣神片刻,笔尖毫毛上的墨水便滴在宣纸上,迅速晕染,他回过神,用灵力祛除。
闻承禺道:“她是慕家未来的家主,你是闻家未来家主,婚后你们二人住在哪里由你们自己商量,左右淞溪和东浔也不远。”
“好。”闻惊遥应下。
闻承禺翻开一本新的账簿,边看边问:“天罡篆不日便要择主了,鹤阶应会想办法阻拦你去夺天罡篆,闻家暗桩传回来的消息,你猜鹤阶倾向于谁?”
“燕家。”闻惊遥语调平淡,未有波澜,视线从满页的字上移开,看向对面的闻承禺,“燕如珩。”
“千年望族的燕家换了好几代家主,已不是当年攻杀祟种之时,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赤敛燕家,明面清正,背地早已勾结鹤阶,自燕家长子死后,如今燕家主甩手不管家事,实权都在燕如珩手上。”
闻承禺状似闲聊,余光却始终在闻惊遥身上:“你若想要夺天罡篆,便需跟燕如珩竞争。”
“我知晓。”闻惊遥应道。
闻承禺又问:“他修为不弱,你有把握吗?”
闻惊遥回道:“我会全力去试的。”
“好。”闻承禺将笔搁置在笔托上,看着闻惊遥,“若得了天罡篆,你便再难清闲了,鹤阶尔虞我诈,你深入其中,清净不得,也免不得有心之人淆惑视听,十三州定有人会曲解你。”
闻家素来以守节不移为规,如今却主动推选自家少主为鹤阶圣尊,言行不一,难免有人会传些闲话。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黑的也能描成白的,闻惊遥当然知晓。
他端坐垂眸,目光落在搁置在桌案旁的青剑上,剑身尚在鞘中,露出的剑柄顶端挂了个剑穗,那是她送的燕尔玉。
许久后,少年道:“这世上谁都可以不信我,只要她信我,我便可以走下去。”
可她什么时候才会真的信他?
闻承禺面色沉着,却似无声叹了口气,并未多言,低头继续翻看账簿。
下一瞬,他搁置在桌案上的玉牌亮了瞬,紧接着,闻惊遥的玉牌也亮了起来。
闻承禺的家主玉牌有两枚,一枚在成婚那日便给了庄漪禾,可庄漪禾前些时日将其给了闻惊遥,如今这父子两个手上各有一枚,皆都亮了红光。
传信的人有紧要之事。
闻承禺皱眉,接通玉牌,沉声道:“出了何事?”
玉牌对面的弟子急匆匆道:“家主,闻家暗桩查到季观澜的踪迹了,但似乎有人比我们快了一步,赶到之时,他已经死了!死状熟悉,仍是一剑封喉,像极了先前杀害闻长老和旷悬仙长的人!”
“季观澜尸身尚温热,凶手应刚走不久,闻家弟子们已去追捕。”
闻承禺陡然抬眸,看向闻惊遥。
闻惊遥知晓他的意思,执起自己的佩剑起身,拱手道:“我去追。”
不等闻承禺回答,他抬步往外走,跃上房檐,身影转瞬消失。
肩头那柄匕首捅出的伤似又隐隐作痛,在奔往城外的路上,闻惊遥路过尚未宵禁的东浔主城,低头去看。
民安物阜,盛世泱* 泱之貌,强大的结界玉灵保护着整个东浔主城。
但那人可以出城杀人-
慕夕阙一路瞬移至鹤阶暗桩外,与其余世家在各大州的暗桩不同,暗桩本就应如其名暗中运作,可鹤阶的暗桩毫不低调,光明磊落直挺挺竖立着,半分不遮掩。
鹤阶打着保护十三州的由头设立暗桩,也笃定了无人敢驱逐他们,连面子功夫都不做。
慕夕阙纵身跃上一株巨树,借着枝叶的遮挡粗略一看,把守的人应有五十余个,她只觉察到两个高境修士的气息,其中一个应当是随泱,另一个则是白望舟。
白望舟不好对付,起码慕夕阙知晓,如今以她元婴满境的修为,不是能横行一方的绝世大能,能打赢那么多场架靠的全是自己上辈子近身厮杀百年练出的经验,以及她毫无招式、无律可寻的术法。
但白望舟不一样,他擅毒,且修为深不可测,比旷悬还让人摸不透,若正面硬刚,慕夕阙输的概率很大,不仅人救不出来,反而会和随泱一起搭进去。
她对自己的实力有认知,所以得先把白望舟引出去。
慕夕阙拿出季观澜的玉牌,这是鹤阶的令牌,她抬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清了清嗓子,开口试了声音。
是个低沉的男声。
易容术可不仅改变外貌,还能在一定范围内改变身形和声音。
慕夕阙输入灵力,上辈子和鹤阶的人打了那么多次,早已对鹤阶玉牌熟练婉转,她轻易便能打开联络通路,玉牌亮了几下,被人接通。
白望舟的声音自里面传来:“季长老,事情可办妥了?”
慕夕阙重重咳嗽,状似伤重:“白长老,有人来劫人,我看其手法,应是杀害闻时烨和旷悬仙长的凶手!”
白望舟声音顿时冷下:“你确定?”
“是,我正在追。”慕夕阙又咳了几声,好似喉中有血,堵着喉口,声音也模模糊糊,“她将随安劫走了,朝洞口东南方向奔逃,我还未得到木盒的消息!”
“废物!”白望舟那边果然怒了,有桌椅到底发出的哗啦嘈声,紧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声,“等我来,敢放走随安,我定要你提头来见!”
慕夕阙捂着嘴,艰难道:“是!”
玉牌被人挂断,慕夕阙将身影往枝叶内藏了藏,冷眼看着白望舟带了一队弟子快步走出暗桩大门,只留下十几个弟子看守。
随安的重要性比随泱大多了,毕竟木盒在随安身上,而随泱只是鹤阶利用的一枚棋子,因此得知随安被劫走的消息,白望舟定是勃然大怒心慌焦急。
慕夕阙确认他们彻底走远,已瞧不见众人身影。
又等了半刻钟后,她拔出腰间的剑,纵身跃下古树,只余一道纤细的暗影快速逼近,眨眼间便到了看守之人的眼前。
众人惊骇,还未来得及拔剑,眼前剑光一闪而过,根本容不得他们反应,瞬息抹了他们的脖子。
暗桩不大,占地不足百亩,慕夕阙一路冲进去,待杀到最后一人面前时,她横剑抵住那名弟子的脖颈,低声问道:“随泱呢?”
那弟子快吓哭了,哆哆嗦嗦指着后面:“在,在尽头的屋子里,道友饶——”
话没说完,慕夕阙已厉然抹了他的脖颈。
人已倒地,她抬脚从他身上跨过。
饶命?
这些年仗着鹤阶和其余世家的庇护,对流民肆意杀戮,对百姓豪干暴取,对小门派极尽打压,替主子办伤天害理之事时,可有听过受害者的一句“饶命”?
上辈子她也曾放过鹤阶的弟子,直到亲眼瞧见那些被她放走的弟子是如何灭人满门、极尽敛财的凶恶贪相,她才明白,虚伪的善心只会害人害己。
慕夕阙走到尽头的屋内,抬手便劈,连门带拴尽数化为木屑。
她抬步走进,看着坐在木椅中的人,未见其脸,先被晃眼。
慕夕阙闭了闭眼,上辈子许是她体质特殊,竟真的看顺了他这一身叮呤咣啷的金饰,如今重活一世,跟闻家那些清淡素雅的人待久了,眼睛被治愈后,再受不得这等刺激。
随泱瞪大眼,身子后仰,满脸抗拒:“你谁啊?”
慕夕阙走上前,冷声道:“跟我走。”
随泱皱眉:“我不走。”
“随安已被我救走。”慕夕阙直接祭出随安的玉牌,怼到他面前,“你阿弟说你烤的番薯很好吃,他说对不起你,希望你回去还给他烤番薯。”
随泱愣了愣,恍若变了个人,果断站起身:“你早说啊,走走走,在鹤阶这里呼吸一口空气我都觉得自己的肺腑遭到了污染。”
他也不问她是何人,又为何来救他。
慕夕阙也没打算现在解释,从她闯入鹤阶暗桩的那刻,白望舟便应已知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以他的修为返回只需要一刻钟,如今怕是快回来了。
两人一路快速奔移,路过鹤阶的弟子尸身时,随泱咂舌啧啧道:“你这也是够心狠的。”
慕夕阙瞪他一眼,随泱立马闭嘴。
可纵使他们跑得再快,刚离开鹤阶暗桩没多久,一道厉光从身后炸来,两人脸色同时一变,向左右两边各自退开。
刀光从他们中间劈下,落至地面,泥土如蛛网般裂开,轰然塌陷。
慕夕阙回头去看,白望舟悬立在一株参天巨树上,一手握刀,一手背在身后,正笑盈盈看着他们。
“我总算见到你了啊,这位道友。”白望舟看向慕夕阙,明明在笑,笑意却半分不达眼底,“一个年轻后辈,三番两次坏鹤阶好事,公然与鹤阶作对,不仅知晓鹤阶玉牌如何使用,还敢耍我?”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慕夕阙眼前一晃,方才还在树上的白望舟陡然消失不见,再一眨眼,那柄长刀已劈到她身前。
慕夕阙冷脸旋身躲过,随泱也快速朝她奔来,截住白望舟再次朝她劈下的长刀。
只过了一招,慕夕阙便已大致猜出白望舟的境界,应早已至化神中境,比她和随泱都要强悍。
白望舟应是独身追来,鹤阶弟子速度慢尚未跟上,慕夕阙和随泱一左一右与白望舟缠斗,他又擅毒,两人得十分谨慎确保不能被他的刀划出任何一个伤口,打得束手束脚。
一连过了几十招,慕夕阙听见有多人逼近的声音,脸色冷沉,和随泱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那是鹤阶弟子追来了。
不能久战。
慕夕阙毫不犹豫,绕至白望舟侧方假意露出破绽,引白望舟放弃随泱转而攻向她,长刀朝她砍来的刹那,也是白望舟暴露短板之时。
随泱一掌蕴出灵力,轰然拍至白望舟脊背,灵力凶猛冲撞在他的经脉中,瞬间引起他体力灵力混乱膨胀,趁他呕声吐血之时,慕夕阙趁机抽出袖口匕首,一刀割了白望舟的脚筋。
趁他跪地,她正要接着补刀,随泱一把拽住她:“走,他要放毒了!”
话音刚落,白望舟抬起赤红的眼,宽袖一挥,灵力吹着浓雾朝他们逼来。
随泱瞳眸微颤,抬起宽大的衣袖替慕夕阙挡住袭来的毒气,一缕毒却窜入他的鼻息,慕夕阙反应迅速,急忙点住他的所有穴位,将随泱背上,又燃了个瞬移符篆,用了灵力加速离开。
重生以来,除去杀闻时烨那晚被闻惊遥堵个正着,之后的事情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这是第二次令她有失控的感觉。
她没听到身后白望舟追上来的脚步声,她割了他的脚筋,一时半会儿他追不上来,但她不敢停。
“随泱,吃了这颗丹药!”慕夕阙抽空将一枚千金的解毒丹递过去,直接打入随泱嘴里。
背上的随泱一直在吐血,呕出的血顺着她的肩膀滑落,让她恍惚间想到上辈子。
随泱为了替她撕开那条路,身上几乎被砍成了筛子,到最后自爆金丹才为她挣得逃走的机会。
他一人顶着上百个鹤阶弟子,对她说:“如果你遇到一个叫应祈的人,一定要帮我杀了他,这便报了我的恩了,慕二小姐,走!”
慕夕阙感受到吹来的冷风,一同刮来的还有随泱身上浓重的血气,白望舟的毒实在诡异,从他的肺腑开始侵袭,他逐渐神志不清,被她背着奔跑,一路颠簸,身上那些金饰也叮叮咚咚响着。
随泱挣开模糊不清的眼睛,笑了笑,说道:“慕二小姐,你的易容术似乎失效了。”
慕夕阙没空管自己这易容术失效与否,她冷着脸,头也不回,背着一个比自己重上许多,还挂了满身金饰的人在林间奔移。
随泱一张口就涌出大口的血,只能艰难捂着嘴,磕磕绊绊说:“放,放我下来,你走。”
慕夕阙面无表情堵回去:“闭嘴,我要救的人便是踏进鬼门关了,我也得给他拽回来。”
“不管你为何要救我,我,我总觉得你是个,是个好人。”随泱捂着嘴,血水却还是堵不住,“我交代你个事情,你得告知,告知随安。”
他说话磕巴,一句话要结巴成好几句,强撑着神智说话。
慕夕阙扭头便骂:“要说你自己去说,回去便将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金饰都扔了,重死了!”
随泱闷闷笑笑,半分不生气,低声说道:“随家木盒……是当年陈家灭门时,我父亲去救人,救人之时拿回来的,鹤阶一直,一直在找。”
他加注灵力,硬生生提了一口气,用尽力气说道:“慕二小姐,那木盒事关天罡篆,更事关整个鹤阶还能否在十三州站稳脚跟。”
“天罡篆,不是鹤阶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了这个剧情伏笔,之前写的十三州认为天罡篆是鹤阶的东西,鹤阶也是靠着天罡篆才站稳脚跟的,其实不是哦[撒花]
今天虽然写到这个木盒了,但写得太慢了,我时速只有几百字,加更失败[爆哭]今晚熬夜努努力,明天一定更个大肥章[加油]
本章发红包[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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