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梅枝雪
在夜色深沉后, 沙滩东侧僻静之地,有人临时搭建了一顶帐篷,一艘破烂的灵舟停在沙滩上, 脊背佝偻的老者正在敲敲打打。
慕夕阙到的时候,他也恰好从甲板上下来。
两人隔着几步对视, 掌舵老者笑了笑, 走下来:“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灵舟何时能修好。”
慕夕阙身后不远处,站了个青衣少年, 那少年郎并未上前,只守在远处,但掌舵老者却能隐约瞧见他青衫上的血迹。
老者无声轻叹, 扔下手里的工具, 蹒跚着拿过来两把小木椅, 递给慕夕阙一把。
慕夕阙坐下:“多谢。”
掌舵老者在她身侧坐下, 两人望向远处的海域, 他说道:“灵舟上的禁制破损严重,补好需要一段时间,姑娘, 你急着回十三州吗?”
“嗯。”慕夕阙颔首,“过些时日怕是海外仙岛不太平, 您也尽早回去吧。”
老者叹了声:“可这灵舟还未修好。”
慕夕阙问道:“我能帮您修补吗, 您说这上面有禁制,我修为不弱, 兴许能帮您。”
“怕是不能,这上头的禁制只有我和兄长能修补。”掌舵老者抬眸,看向那艘停在岸边的灵舟, “这家伙也跟了我们家好些年头了,这些年修补过不少次,我没有教孩子们学习掌舵,便是想着等我死后,这往返两边的差事便断了吧。”
“您不打算让家人继续干?”
“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收了这么多钱,便是想着能让他们过个好日子,日后做个生意什么的。”
上辈子临死前,慕夕阙确实听这掌舵老者说过,十三州再没有人能去海外仙岛,那往返两边的灵舟已被毁掉。
她看着掌舵老者的侧脸,只是有些不明白,明明有家人,为何最后他选择进了云川当个狱卒,这便是他寻的新差事吗?
掌舵老者收回目光,不再看那艘灵舟,说道:“姑娘,你救过我的命,我自是要谢你的,我会尽力补好这禁制。”
慕夕阙身子后仰,靠进小木椅中:“老人家,您说自己有个兄长,他是否也会开灵舟?”
掌舵老者沉默,他的岁数已经颇大了,修为也不高,恐怕再活个一百来年便会老死。
耳边只剩下海浪翻滚,以及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过了会儿,他开口道:“是,以前是我们兄弟两个轮班开灵舟,有两艘灵舟,一人从十三州开过来,一人从海外仙岛开回去,有时我们在路上还能碰面,可十三年前他的那艘灵舟出了事。”
慕夕阙垂下眸子,目光落在沙滩上掩埋的贝壳。
老者接着道:“您是十三州的人,想必应当知道,那艘灵舟上死去的人还有慕家先家主慕峥,燕家先少主燕之桉,同样,我兄长是那艘灵舟的掌舵船夫,自是也死了。”
他安静了会儿,海浪的声音愈发大了,老者垂眸,说道:“其实那次他是替我开灵舟的,因着我那些时日身子不舒服,往返都是他开,没想到便出了事,至今那艘死了人的灵舟还在家里,便是因为这件事,我并不打算让孩子们也学习掌舵。”
慕夕阙问道:“您家里有几口人?”
“家里人少,就十几个人,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三个儿媳妇,还有几个孙子孙女。”
慕夕阙沉默。
上辈子她去了陈家村,查过当年掌舵的老者,可去的时候,整个陈家村十几户人家已经只剩两三户了,这船夫的家人也就只剩几个女人带着孩子,男丁全数消失。
怕是遭遇不测了,想必陈家村人搬离也是因着那件事。
两人坐了许久,到最后是些闲聊,直到夜彻底深了,掌舵老者看了眼远处的闻惊遥,说道:“姑娘,那小公子在等你,便早些回去吧。”
慕夕阙起身,留下了个圆形的银质圆球,递给掌舵老者。
老者垂眸看过去,说道:“倦天涯的灵球,可储存灵力借与他人,姑娘,给我这个作甚?”
慕夕阙道:“我需要送个人尽快返回十三州,这些时日便劳烦您修补灵舟,能否在七日内补好?这灵球里储存了我的修为,您修补禁制应当能用到。”
掌舵老者抬眸,看着慕夕阙道:“你不回去?”
慕夕阙道:“不回,我有些事,您还会再来海外仙岛的,不是吗?”
“小姑娘,你倒是惯会挟恩图报。”老者朗笑几声,接过灵球,“放心好了,我自会昼夜不停抓紧修补灵舟,就是为了老夫自己的命,也会尽快的。”
慕夕阙拱手行礼,掌舵老者同样回了个礼。
她直起身子,看着这模样熟悉的老者,两人曾在云川隔着一扇木栏相处了十年,对慕夕阙来说,这人不像是狱卒,更像是个年纪大些的朋友。
“我可否问您的名字?”慕夕阙临走前,还是想问这句话,问她前世未得到的答案。
掌舵老者却笑了几下,花白的胡须抖了抖,他说道:“姓陈,刚出生爹娘就死了,兄长拉扯我长大,哪有什么名字,就叫陈家老二。”
慕夕阙自是不信的,他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她便也不问,只颔首告别。
她转身离开,掌舵老者负手而立,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那青衫少年跟在她身旁,一个高高大大的公子,在她面前总有些小心翼翼。
掌舵老者叹息,摇了摇头,转身上了灵舟,很快沙滩上便又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那是他在修补灵舟。
而慕夕阙已经走出甚远,闻惊遥跟在她身旁,她没有说话,他跟着她走了会儿,在即将到家之前,闻惊遥攥住她的手腕。
慕夕阙顿住,回头看他,仿佛没瞧见他身上的血窟窿,她与他安静对视。
闻惊遥抬手替她拂开鬓发别到而后:“我和你一起留下来,你想帮助海外仙岛的人是吗,上辈子他们对你还不错?”
“嗯。”慕夕阙别过头,“对我很好。”
这些渔民对她从未有过排斥,慕夕阙还跟着邻居去捕过鱼,在那苦得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跟他们出海风吹日晒,或在家帮他们晾晒海产,对她来说辛苦却又满足。
“夕阙,我和你一起留下来,既要残害玉灵,那便不是我们能袖手旁观的事了。”
慕夕阙没拒绝,她挣开闻惊遥的手,率先进了院里。
院里无人,木楼里的几间房子亮着光,大家都没睡,此刻却无人出来,知晓慕二小姐什么脾气,于是蔺九尘他们选择不追问。
慕夕阙去了水房,里头几大桶干净的热水已经备好,姜榆还准备了新的浴桶,她解下衣裳泡进去,温热的水驱散了些身体的寒意。
闻惊遥去了另一间小隔间清洗,他比慕夕阙动作快,等他收拾好,处理伤口换上新衣,慕夕阙才刚从水房走出,长发披散,她正用布巾擦发。
好像没有看到他一般,慕夕阙绕过他直接上了二楼,推门进去。
闻惊遥在院里站了会儿,约莫有一刻钟,他也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二楼内,慕从晚还未睡,她坐在榻边,一言不发看慕夕阙收拾,她烘干自己的头发,宽松的寝衣单薄,好似在身上晃悠。
屋里放了暖炉,六月的天对于慕夕阙来说已是炎热,可对慕从晚来说,却如同寒冬腊月,只能靠取暖争取一丝暖意。
慕夕阙进来也没说话,梳好发后,她看着铜镜内的自己。
安静了会儿,慕夕阙道:“对不起,阿姐,我并未有意要跟你发脾气。”
她知道慕从晚不会生气,慕从晚从未生过气,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可慕夕阙还是要道歉,在吼了慕从晚后,其实她便后悔了。
慕从晚的声音很轻:“是我失言,我也得跟你道歉,小夕,抱歉,我并未体谅你。”
慕夕阙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梳篦的手,她不敢回头看慕从晚,只能看着自己。
“我知道你在关心我,可是阿姐,如果让我为了保全自己不受伤,看你去死,看慕家遭灾,活着对我来说便只是痛苦了。”
慕从晚看着慕夕阙的背影,妹妹比她要高上小半头,她的身子劲瘦高挑,这般低着头,肩胛骨略有些突出,过去的慕夕阙浑身都是傲气恣意,自打几月前见面,她便宛如变了个人,沉稳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小夕,你是不是受欺负了,有人给你委屈了吗?”
慕夕阙攥紧拳头,梳篦的梳齿卡在掌心中,扎出一拍细密的印记,她咬着牙道:“没有,只是做了场噩梦,梦到你们都不在了。”
她安静了片刻,声音更低了几分:“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梦醒了,有些害怕。”
慕从晚叹息了声,她走上前,坐在慕夕阙的旁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低头看她掌心里的梳篦。
明明慕夕阙是个化神境的修士,可却被一个凡人轻易掰开了紧攥的拳头。
慕从晚取出梳篦,搁在桌上,而慕夕阙还低着头。
“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慕从晚抬手轻碰她的左臂,问道:“伤还疼吗?”
慕夕阙摇摇头,嗓音略沉:“不疼。”
“以后少受些伤,阿娘瞧见了又得心疼,你幼时老打架受伤,我可没少瞧见阿娘掉眼泪,她也是没办法。”慕从晚握住她的手,“小夕,人活一世,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如果真的有一日你要失去一些人,也不要难过,你就向前走,记住这些人,一直走到你生命的尽头。”
她看到慕夕阙的下颌上滴落的水滴,慕二小姐鲜少落泪,今日哭了两次。
慕从晚揩去她脸颊的泪珠,温声说:“你想我活着,我就努力多活些日子,明日我们出海,可是小夕,你也得答应我,如果这次还没有办法,那就不要再坚持了,仅剩的这些年能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很开心了。”
慕夕阙的喉口堵得难受,像是卡了一根木刺,呼吸间都扎得她血肉淋漓,慕从晚在她面前自刎,对长姐的愧疚和那时喷溅在她脸上的血,成了她百年的梦魇,以至于她迫切地想要救下姐姐,想要她活着。
梅枝雪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慕夕阙闭上眼,闷闷应了声:“好。”-
天刚亮,慕夕阙便起身了。
昨夜她睡在躺椅上,慕从晚多次让她回榻上睡,慕夕阙愣是拒绝了,换做过去的慕夕阙或许会接受不了,可如今的慕夕阙连个树杈都能躺着睡着,更何况还有个躺椅。
她收拾好东西,慕从晚也已经起身,裹上外衫,戴好披风,慕夕阙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炉。
蔺九尘他们也已醒来,师盈虚坐在院里的木桌旁,正在招呼她们。
“夕阙,大小姐,我方才去买了早膳,一起吃点吧。”
这早膳是给慕从晚买的,她一日三餐都得用,于是师盈虚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拖累,便干脆买了所有人的饭。
海外仙岛的早膳也是粥类和包子,慕夕阙给慕从晚端了碗清淡的米粥,加了些白糖。
蔺九尘将包子递过去:“素的,慕大小姐爱吃。”
他们自动略过昨晚的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唯独蔺九尘看了几眼正身肃坐的闻惊遥,纵使闻少主瞧着没什么异样,可身上那股压不住的草药味也足以告诉他,闻惊遥身上有伤。
不是海兽伤的,海兽造成的伤没这般严重。
蔺九尘不多问,几人匆匆用完膳,趁码头人还不多,慕夕阙祭出新买的船,几人上了船,她掌舵去往万里外的孤岛。
越疏棠走到前头,站在慕夕阙身旁说道:“那两座孤岛太大了,不过它们顺路,不如咱们兵分两路,几个人去一座岛伤,另外的人去另一座岛。”
慕夕阙应了声:“嗯。”
越疏棠沉默瞬,又道:“你为何会选中这两座岛,你确定梅枝雪在这里?”
慕夕阙道:“托人查的,不确定,试一试。”
托谁查的,她也没回答,越疏棠素来识趣,不会刨根问底。
这一路上不算太平,他们遇到了十几只海兽,但此番所有人都在,蔺九尘、闻惊遥和越疏棠很快解决,船一路向前,行到正午,抵达一座岛。
慕夕阙停下船,蔺九尘、姜榆、越疏棠和迟笙翻身跃下,他们四个都有修为,且修为不弱,在一起也有自保能力。
而师盈虚修为不高,慕从晚又是个凡人,闻惊遥和慕夕阙便是唯二能打的,四人乘舟去往据此千里外的另一座岛。
船到沙滩上,师盈虚先跃下,扶着慕从晚下了船,闻惊遥紧随其后翻身跃下,慕夕阙下来后将船收起。
四人站在岸边,看着这座孤岛,说是孤岛一点都不夸张,整座岛枝叶繁茂,艳花异卉比比皆是,慕夕阙上辈子钻过不少深山,最是了解这种地貌。
她转身,将避毒丸递给几人:“小心些,这里头瘴气太浓,怕是有毒蛇毒虫。”
慕从晚看着白雾缭绕的密林,问道:“医仙毕竟是人,她能在这里生活吗?”
慕夕阙头也不抬,替她缠好衣袖裤管,防止毒虫爬绕,闻言回道:“她是个奇人,说不定这满山的毒虫毒蛇还要怕她。”
师盈虚啧啧称奇:“我听说药谷的人养了一谷的毒物,就是为了拿去炼药,以毒攻毒,邪修大法,指不定这医仙更胜一筹呢。”
慕从晚罕见沉默。
闻惊遥抬眸,隐在丛中的小路像是多年未有人走过,早已被杂草掩埋,他干脆拔剑,一剑劈开拦路的荆棘丛,率先开路。
师盈虚扶着慕从晚走在中间,慕夕阙垫底,走在最后,路上还与蔺九尘他们联络了回,那边似也在找路,一切安好。
漫无目的地找,修士体力好能撑住,但慕从晚很快便脸色煞白。
慕夕阙只能原地停下,她看着远处,说道:“我用阵法搜一搜。”
闻惊遥颔首:“好。”
慕从晚抬眸,看到慕夕阙站至远处,她抬手熟练结印,不多时,金光滔天,兵分几路,沿着各个方外窜入地底,涌向四面八方,而她站在阵心,阵法威压卷起的罡风将几人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随着搜寻阵的范围越大,慕夕阙的脸色明显苍白。
师盈虚低声道:“地卦阵啊,这阵法可难学了,极烧灵力,听说十三州会的人虽然多,但只能搜百里内的踪迹,可夕阙竟能覆盖整座岛。”
慕从晚红唇微抿,慕峥是阵术大能,可慕夕阙并不通阵法,如今她连地卦阵这等难学的阵术都会,还如此熟练,像是用过上百次一般。
闻惊遥目不转睛看着慕夕阙,他学过简单的阵术,却并不精通这些高阶阵法,平生只专注练剑,很难想象一个剑修,到底要走到什么绝境,才必须要学这般多的东西。
没办法帮她布阵,闻惊遥只能走上前,掌心抵住她的后脊,青色灵力传给慕夕阙,她的身子僵了瞬,却并未回头,操控地卦阵去往这座岛的每一寸土地。
半刻钟后,慕夕阙忽然抬眸,闻惊遥反应极快,单手拽住她的胳膊,两人急速后退几十丈远。
一道流光从高处砸来,落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处,闻惊遥抬手,青光聚成灵罩拦在身前,阻隔了炸开的碎石和泥土。
慕夕阙从他怀里退出来,冷眼看向东南侧,山巅之上,瘴雾遮挡了那人的身影,可她能觉察出,那个人在看他们。
医仙梅枝雪在几十年前曾独闯影杀,连夜迢都败在她手上,这事还是上辈子夜迢告诉她的,连越疏棠都不知晓,能有这般修为,或许在他们上岛的时候便已觉察出。
直到慕夕阙动手搜岛,还未探到山巅,她便出手了。
慕夕阙回身背起慕从晚:“她在山上。”
师盈虚赶忙跟上,边走边提防,生怕梅枝雪又打来一击杀招,方才连慕夕阙和闻惊遥都险些没躲过去,那梅枝雪也就是没出杀招,若动杀意,定是难缠。
可梅枝雪并未再出手,他们一路朝方才流光飞来的方向赶去,这一路虽有毒蛇猛兽,却能轻易应付,只是在瘴雾里待久了,慕从晚的脸色难免不好。
慕夕阙便只能更快些,背着慕从晚加速朝山顶跃去,师盈虚和闻惊遥跟在她身后,四道身影瞬移消失在密林中。
冲出密林,是一片开阔的泥地,应有禁制保护,瘴雾被拦在外面,中间一条小路容人通行,左右两边开出了药圃,种了些慕夕阙认不出来的植株。
这禁制只拦瘴雾,并不拦人,他们冲进禁制中。
路的尽头,一栋竹楼拔地而起,楼顶站着一人,玄色纱衣缥缈,连同及腰长发随风张扬,她的眉目秀丽,但眉宇间的霜雪意却掩不去,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慕夕阙放下慕从晚,走上前拱手道:“前辈,抱歉,在下并非有意要打扰您清修,只是我阿姐身子羸弱,怕时日无多,实在忧心,于是便——”
“进来。”
慕夕阙还未说完,梅枝雪纵身跃下竹楼,淡淡看她一眼,朝楼内走去。
慕夕阙愣了下,忙背起慕从晚上前,匆匆进了竹楼。
闻惊遥和师盈虚跟在身后,正欲抬步跟上,一道罡风挥来,将两扇门合上。
“你们等着。”梅枝雪的声音自里头传来。
闻惊遥并未追问,退后几步,安静站在院内。
听说这医仙脾气古怪,师盈虚也不敢胡乱开口惹她不快,万一生气不治了呢,她咬牙,也站远了些,席地坐在台阶上。
楼内药味浓郁,陈设简单,屋里还煮着药,梅枝雪上前添了一壶凉水,顺手指了指前方的竹椅:“将她放上去。”
慕夕阙颔首:“多谢前辈。”
她将慕从晚放下,那些雾气格外诡异,慕夕阙已尽力用灵力屏蔽,它们却总能从犄角旮旯窜进来,慕从晚难免吸入了些,此刻脸色白中泛青,连话都说不出。
一个瓷瓶被用灵力旋转推来,慕夕阙抬手接住。
梅枝雪道:“给她喂下。”
“多谢。”慕夕阙道谢后,匆匆给慕从晚喂下,一颗丹药下肚,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梅枝雪盖上药盅,侧眸看过来,只扫了眼慕夕阙,便看向慕从晚,她上下打量,连脉都没诊治,便说道:“你身上有秽毒。”
慕从晚坐直,微微颔首:“是。”
梅枝雪道:“鹤阶为何没杀你?”
慕从晚安静了瞬,温声道:“我爹娘在我尚未修行前斩断了我的灵根,奉上慕家五分之一的地产和商业,答应将我终生囚禁不得外出,鹤阶便松口了。”
梅枝雪点点头:“你是慕家人,怪不得,我觉察出了十二辰的气息,在你妹妹身上。”
慕夕阙和慕从晚并未开口,沉默应下。
梅枝雪轻飘飘道:“你的灵根我能接,可你若是接上灵根,那么一旦引灵入体,日后哪日你的秽毒发作,以你的天资定会为祸一方。”
慕夕阙脸色一沉。
慕从晚倒是平静,微微颔首:“是,所以我的意思是不用治疗。”
慕夕阙匆匆道:“前辈,我听闻您可以祛除秽毒,您——”
“我可以。”梅枝雪说道,不等慕夕阙追问,她又补充,“秽毒侵入经脉,一旦入体难以拔除,尤其是修行过的修士,秽毒会随着灵力游走,侵入他们的丹田,这种人救不了,只能杀,可你姐姐尚未正式修行便被斩断了灵根,秽毒沉寂在经脉中尚未入丹田。”
梅枝雪顿了顿,沉声道:“理论上来说,洗髓可以拔除她的秽毒,但我并未试过,很难保证她能活。”
洗髓,慕夕阙喉口一梗。
梅枝雪淡淡收回目光:“要不要试试,不试试能活个十几年,试了有九成概率会死,十几年都活不了。”
慕夕阙低头,呼吸刺痛,她平生一贯有主意,遇到什么都能冷静思索对策,并迅速做出决定,可此刻却仿佛前面是条悬崖,一步也不敢迈。
“那就试试。”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慕从晚温声回答。
慕夕阙倏然看她,慕从晚仰头与她对视,握住她的手:“那就试试吧,听天由命,小夕。”
“洗经伐髓痛苦异常,你——”
“我知道,没事的。”慕从晚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夕,你不想失去我,我也想多陪你们一段时日,为了这个可能性,我也愿意去试试。”
慕夕阙咬紧牙关,她的手在抖,可慕从晚仍耐心专注看着她。
许久后,慕夕阙深吸一口气,说道:“好,那就试试。”
梅枝雪道:“我不白医人。”
慕夕阙摘下腰间乾坤袋:“前辈,这是百万金,您看看够不够,若不够我再托人回去——”
“我不要钱。”梅枝雪一口否决。
慕夕阙怔然问:“那您要什么?”
梅枝雪看着她,说道:“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慕从晚眉心微蹙:“前辈,这是否有些不妥,若是无辜者的性命,那我也不必医治了。”
双目相对,慕夕阙收回了乾坤袋,淡声问:“您要杀谁?”
慕从晚皱眉:“小夕,别——”
慕夕阙按住她的肩膀,将正要起身的她又按了回去,看着梅枝雪又问了遍:“您要杀谁?”
梅枝雪冷声道:“夜迢,影杀阁主。”
“为何不自己去杀?您的修为并不弱。”
“我出不了岛,你有十二辰,外头那小子有天罡篆,你们可以杀。”梅枝雪并未解释过多,只简短回答。
两人僵持片刻,慕从晚被慕夕阙按住,也不能贸然开口,她忧心看着妹妹,慕夕阙却冷静十足,点头应下:“好,我去杀。”
慕从晚冷声道:“小夕,夜迢修为不弱,他已是大乘境,何况洗经伐髓我也未必能活下来,我们走吧。”
慕夕阙并未回她,反而走上前,离梅枝雪只剩一步距离,她看着梅枝雪冷淡的双目,说道:“你知道他在何处?前些时日他在十三州。”
梅枝雪道:“他已回海外仙岛。”
说着,她转身看向敞开的窗,窗外郁郁葱葱的林影被瘴* 雾遮挡,她低声说:“怕是已追着你们来找我了。”
慕夕阙皱眉,还未静心思考她的话,腰间玉符亮起,来信是蔺九尘。
心跳莫名一滞,她赶忙接通,那边嘈杂混乱的声音传来。
“小夕,我们遇上影杀阁主了,夜迢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来喽来喽,今天发个红包[撒花]
剧情在收尾啦,大概很快写到前世,开文前大纲设定只有小慕在这时候知道一切,小闻知道得较晚,前几天准备开始写海外仙岛的副本时,就有意向调整一下进度了,昨天问了一下,我看大家的意向跟我差不多,所以决定提前一下小闻知道前世的进度,小闻也会在这时候知道的,这样可以更好地收尾[撒花]
第72章 第 72 章 “他斩杀了我们的玉灵!……
这座岛上瘴雾倒没那般严重, 毒虫蛇蚁也不多,其实是个宜居的岛屿,但或许离祭墟太近, 加之海兽旋涡过多,因此成了座孤岛。
但蔺九尘几人都是修士, 灵力能完全抵御这点瘴雾, 只是这座岛太大了,盲目寻找似乎并无成效,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到有人涉足的地方。
见迟笙也疲态明显, 姜榆咬牙说道:“我用阵法搜吧,地卦阵我会的。”
蔺九尘皱眉:“那阵法极烧灵力。”
姜榆却已抬手结印,金色灵力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涌去, 蔺九尘只能打入灵力帮她布阵, 他们四个人中只有姜榆会阵术。
越疏棠和迟笙分站两侧, 在影杀待久了, 多少沾了些习惯, 无论何时都得警惕。
姜榆闭眼,操控灵力去往这座岛上的每一寸地方,她能感知一条毒蛇的爬动, 一只蝉的嗡鸣,一朵花的摇晃, 灵力巡视范围越来越广。
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越疏棠走上前,也忍不住开口:“姜姑娘, 若不歇息一番——”
话还未说完,姜榆陡然睁开眼,一把推开靠近的越疏棠和迟笙, 而蔺九尘也反应迅速,拽住姜榆急速后退。
从远处砸来的剑光炸开,崩裂一片泥地。
姜榆转身便往山上跑,边跑边喊:“快走,影杀阁主来了!”
越疏棠脸色一变,抓紧迟笙的手带着她跑,厉声喊:“跑不过他的,他很快便能追上来,赶紧给慕二小姐传信!”
蔺九尘早已拿出玉符联络慕夕阙,急匆匆说道:“小夕,我们遇上影杀阁主了,夜迢在这里!”
几乎在他刚传完信,西南侧挥来的刀光凛然急速,转瞬间到了眼前,蔺九尘只来得及扑倒姜榆,堪堪躲过那道刀光,它擦着面门而过,削掉他一缕鬓发。
越疏棠也抓着迟笙后撤,几人反应迅速,聚在一起。
孤岛无人踏足,有人踩着及腰的杂草走来,有无形的灵力在前方替他开路,很快,高挑的身影便出现。
夜迢有将近百岁了,但生得像凡人二十来岁的模样,模样有些诡谲的美,常一身红衣夺目耀眼,可他常年在影杀阁内鲜少出门,十三州和海外仙岛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多。
蔺九尘和姜榆都见过,攻杀慕家那次,夜迢也在。
他走过来,红衣上绣的金线勾勒成繁复的图案,这衣裳大多数人穿出来兴许会觉得夸张,但五官浓丽的人穿着却如同量体打造般。
越疏棠将迟笙护在身后,警惕盯着夜迢,影杀对待叛徒的手段暴力残虐,在夜迢眼里,她们早已是影杀的叛贼。
可夜迢却只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目光好似越过越疏棠,在看她身后的迟笙。
“昨夜动静闹得那般大,也多亏你出了海。”夜迢笑了下,明艳的眼睛弯起,“影杀告知我有人出海救人,我一听便觉得是你,远远看了眼,果然啊,你们来了,以为遮住脸我便认不出来了?”
在他面前,易容术都无用,更何况只是面罩遮脸。
迟笙脸色一白,没想到她冲动救人反而暴露了他们的行迹。
越疏棠却挡在她身前,将她牢牢遮住,握紧手中的剑:“海兽动乱,是你搞的鬼?”
“我又为何要告知你,吃里扒外的东西。”夜迢淡淡开口,已经全无过去的温和,这张脸一笑起来,像只披了人皮的艳鬼。
蔺九尘和越疏棠站至最前面,警惕看着夜迢,思索要如何离开,以他们的修为对上一个大乘境,毫无胜算。
夜迢却猛地收敛笑容,冷声道:“你们带了慕从晚来海外仙岛,是打着寻医仙的目的吧,梅枝雪在何处,既然敢来这两座孤岛,是得知她的消息了?”
蔺九尘听明白了:“你昨夜便发现我们来了,却并未动手,是想追着我们寻医仙?”
夜迢身影一晃,转眼逼上前,蔺九尘拔出长刀劈过去,可夜迢却已抽身离去,单手还扣着一人。
“阿榆!”
“姜姑娘!”
蔺九尘逼上前,夜迢却旋身退后轻易躲开他的刀光。
姜榆被他扣在身前,他单手掐住她的脖颈,顷刻间,姜榆的脸色便转为乌紫,她掐住夜迢的手背,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道道掐痕,夜迢却毫不在乎。
“我再问一遍,你们如何得知梅枝雪的下落,她在何处?”夜迢冷下脸,虎口卡住姜榆的颈项,抵着她的命门。
蔺九尘不敢上前,生怕他用力折了姜榆的脖子,他握紧刀柄,说道:“我们托人查的,只知道医仙在这两座岛上出没过,并不知道她具体在哪一座岛。”
夜迢弯眸一笑:“这样啊。”
他单手用力,便要掰断姜榆的脖颈,蔺九尘厉声道:“我们还有医仙的下落!”
夜迢虎口一松,蔺九尘匆匆看了眼被掐到几乎窒息的姜榆,他稳住心神,迎上夜迢的目光,冷声道:“你要找她不是吗,医仙只是在这两座岛上出现过,但我们托人查的,还有另外两座岛屿,若你敢杀了我师妹,那你就自己去找吧。”
“威胁我?”夜迢笑了下,“凭你?”
“是在威胁你,你杀了我们所有人也无所谓,小夕是绝对不会告诉你医仙的下落,届时你便自己去寻吧。”蔺九尘不躲不避,冷静回他。
夜迢面无表情,扣住姜榆脖颈的手却明显松了些,隔着一段距离,他冷眼看着蔺九尘,在掂量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安静了约莫半刻钟,夜迢似乎想明白了,嗤笑一声:“是啊,我就算不杀你们,以慕夕阙的性子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虎口用力,便要扭断姜榆的脖颈,蔺九尘的瞳眸微颤,越疏棠却纵身跃上,抬袖挥去,银针如飓风般射出,那些暗器太过细小,肉眼几乎看不到,一根没入夜迢的手腕,趁他皱眉松力之时,蔺九尘快步上前,一把扯过姜榆。
越疏棠拔剑攻上,迟笙紧随其后,蔺九尘也来不及顾上姜榆,黑影一闪加入战局。
越疏棠和蔺九尘已至元婴,迟笙为金丹,夜迢的左手受伤无法用劲,大乘境的修士,只靠右手也足够逼退他们三人,只过了几招,夜迢一掌祭出,罡风将三人逼退。
蔺九尘漠然擦去唇角的血,越疏棠和迟笙也快速站起。
夜迢站在远处,抖了抖流血的左手,逼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他低头看去,勾唇笑了下。
“倦天涯的暗器,是慕夕阙给你的吧,才相处多久啊,与她的关系倒是好起来了,影杀养你多少年,怎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不等越疏棠回答,夜迢早已恼怒,灵力在手中凝出长刀,他骇然挥刀,刀光裹挟满地尘土和落叶,犹如卷龙般呼啸朝他们奔来,根本不给蔺九尘他们反应的时间。
夜迢已彻底动了杀心。
铮然一声嗡响,从侧方射来的利箭带出火焰,撞击在行至半路的刀光,炸开的威压荡平四周的杂草,将山石崩裂。
余压抵达蔺九尘身前时,青衫少年不知从何处冲出,青色灵力凝成屏障,挡去所有威压。
夜迢抬眸看去,慕夕阙站至远处的一株古树上,抬手撤去了弯弓,而蔺九尘几人的身前,闻惊遥也已抵达,长身玉立,安静看着夜迢。
来得可真快,夜迢眼眸微眯,随着一阵风吹来,裹挟了一缕熟悉的草药香,他怔然了瞬,猛地看向慕夕阙。
“你身上有她常熬的药粥味,你去过她的住处。”
慕夕阙没回答,撇了眼迟笙怀里的姜榆,她的脖颈上一圈发紫的掐痕已然肿起来。
夜迢追问:“你从那座岛来的,她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慕夕阙已经冲下来,化神虽然比不得大乘,可她手握十二辰,十二辰早已打开,她劈剑而下,剑身上裹挟了朵朵莲瓣。
夜迢侧身避开,而闻惊遥也已纵身上前,两人好似并肩打过无数场架一般,对彼此的招式熟悉,攻守得当,毫无破绽。
夜迢竟被逼得有些束手束脚,一连打了半刻钟,从山腰打到山脚,他没工夫再打下去,冷冷看了眼慕夕阙和闻惊遥,一甩宽袖,毒雾随风逼去。
追来的越疏棠冲上前来,对影杀的招式反应极快,布阵抵挡。
而夜迢也已跃至海面,祭出一艘船,掌舵冲向距此千里外的另一座岛,他用灵力催动这条船,眨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慕夕阙也已上船,蔺九尘背着姜榆,和越疏棠几人跃上。
夜迢应是做了什么手脚,附近海域的海兽全都冲来阻拦,闻惊遥、蔺九尘和越疏棠只能不时拦杀,他们的速度慢了不少,竟远远追不上夜迢。
迟笙沉声说:“抱歉,慕二小姐,是我疏忽冲动,孤身去救人,暴露了咱们的踪迹。”
慕夕阙头也不回:“跟你没关系,暴露是迟早的事。”
“医仙确实在那座岛吗?”
“嗯。”
迟笙上前,接过慕夕阙的舵盘:“我来开,我出过不少次海,二小姐去帮忙应付海兽吧。”
慕夕阙便果断撒手,和闻惊遥他们解决海兽。
师盈虚和慕从晚还在那座岛上,梅枝雪虽出不了岛,但修为不弱,纵使夜迢赶过去,但只要师盈虚和慕从晚不出那栋楼,应当能坚持一阵。
可慕夕阙还是免不了心急,她不确定梅枝雪会不会保护她们,不确定如今的夜迢和梅枝雪谁的修为更高,越是心急出手便越是迅速,一剑能掀飞几只海兽。
船在两刻钟后抵达岸边,慕夕阙连船都来不及收,跃下便往山顶跑,闻惊遥紧紧跟着她。
越疏棠将船收进乾坤袋,几人匆忙追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冲上山。
瘴雾比他们离开的时候还要浓郁,似是被人故意催化的,为了拦谁,目的明显。
夜迢确实被拦住脚步,纵使慕夕阙几人比他晚到起码一刻钟,却几乎前后脚到了梅枝雪的住处外,可他被梅枝雪的禁制阻拦。
夜迢抬眸看向里头的竹楼,大门紧闭,他知道屋内有人,或许在此刻,她就在看着他。
长刀凝出,夜迢周身的罡风大涨,宽袍被风鼓动烈响,刀身上环绕灵力,一刀重重砸在梅枝雪的禁制上。
禁制晃动了下,一条细密的裂纹浮现,慕夕阙赶忙护着蔺九尘他们退后躲开余压,站定看去,夜迢跟疯了一般不断在砍梅枝雪的禁制。
太过疯狂,他周身的余压让慕夕阙和闻惊遥根本无法贸然靠近,一连砍了十几刀,咔嚓几声,如同蛛网般的裂纹爬上结界,迅速蔓延,化为齑粉。
夜迢抬步便要往里冲,慕夕阙和闻惊遥纵身追上,却始终落后他几步,在夜迢即将抵达竹楼前,紧闭的大门被从里挥出的罡风击碎,破裂的木板砸向夜迢。
他侧身躲开,垂眸看着那两块木门砸到地上,化为满地碎屑。
梅枝雪从里头走出,并未看夜迢,而是看向慕夕阙和闻惊遥。
“你们两个今日若给我杀了他,我即刻救你阿姐。”
慕夕阙不知她为何不自己动手,她出不了岛,但夜迢已来。
她也不打算问,梅枝雪的话音落下,慕夕阙便已拔剑冲上前,闻惊遥也纵身跟上,两人压着夜迢打,一路朝远离竹楼的方向逼去。
一个大乘境跟两个手持神器的化神境打,双方都下了杀招,蔺九尘几人都插不上手。
慕从晚从屋内走出,师盈虚跟在她身后,而梅枝雪安静站在楼前,无论他们打架毁了她多少药圃,她一眼未看。
蔺九尘几人赶来,上下瞧了瞧慕从晚,确定她并无伤,心下松了口气。
慕从晚问道:“前辈,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梅枝雪淡声道:“杀他会脏我的手。”
慕从晚没说话,师盈虚皱眉,心下嘀咕那就不脏慕夕阙和闻惊遥的手了吗,但这医仙脾气太怪了,她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医仙不虞,从来这里就闭嘴不吭声。
那边打得火热,夜迢有无数次想朝梅枝雪这边奔来,又被慕夕阙和闻惊遥拦住,以至于他也烦躁恼怒,出手愈发狠辣,毫不顾忌自己的性命。
慕夕阙和闻惊遥身上都已挂了伤,几人看得焦急,唯独梅枝雪面色淡然。
在慕夕阙又一次被夜迢的刀砍伤,血汩汩流出,而她眼也不眨一脚踹上夜迢的胸口,挽剑如星,急速攻去。
慕从晚垂下眸子,双手揪起:“前辈,我不想治了,要杀的人您自己去杀吧。”
她说完,转身便要往外走,若让慕夕阙赌上自己的命去杀一个劲敌,只为了给她搏这一成生机,慕从晚只觉得来这一遭便是个错。
梅枝雪终于开口:“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何一定要杀他吗?”
慕从晚站定,沉声道:“不想知道,也不想治了,请让我阿妹回来。”
梅枝雪放下茶盏,看向远处被两人缠住的夜迢,见她看过来,夜迢明显一怔,也就是这一息功夫,让闻惊遥找准机会捅了他一剑,长剑刺入左胸,离心口只有一寸之遥。
夜迢反应过来,迅速后退,慕夕阙和闻惊遥却又紧追不舍攻去。
梅枝雪道:“他杀了两只玉灵,他杀了我们村的玉灵,他的手上有玉灵的命。”
几人倏然看去,梅枝雪垂眸,如霜如雪的眉目中有难掩的郁色,她盯着地上的青砖,轻声说:“玉灵可以护佑百万人,也可以住在一个小山中,只庇佑一个村镇,有些玉灵的体型并不庞大,也并未有许多人知道,就像我们的玉灵。”
“它们叫比翼鸟,两只玉灵护佑我的族人,直到他来了。”
梅枝雪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中,她抬眸看向惊愕的蔺九尘他们,音量拔高,声嘶竭力。
“他斩杀了我们的玉灵,剖出了它们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比翼鸟在山海经里是凶兽,但是在博物志以及后续的许多神话故事里,大多是瑞兽,象征兄弟情或者爱情的神兽,现在大多理解为爱情,形象在不同的朝代也有不同的记载,不过咱们这里玉灵都是好的,是天神赐予人间的福泽~
第73章 第 73 章 兰洵
那边打得火热, 这边鸦雀无声。
梅枝雪这样的人,瞧着坚韧无匹,就如同慕夕阙一般, 很难想象会流泪,可如今在面对几个外人, 两行清泪沿着眼眶坠落, 她闭上眼,微微垂首,泪珠滑在下颌上, 滴落在泥地中。
“他杀了比翼鸟,他杀了我们的玉灵。”
这声音太过低沉,蕴含了几十年的苦痛。
几人沉默, 便是慕从晚也无话可说, 涉及玉灵, 即使是海外仙岛的玉灵, 十三州也无法袖手旁观。
这场打斗中, 夜迢也已遍体鳞伤,梅枝雪站在远处,他总分心给她, 让慕夕阙和闻惊遥逮到不少机会钳制他。
在又一次被捅伤后,夜迢恼怒, 一挥宽袖, 灵力大涨,化为罡风卷起落了满地的药草和泥土朝两人挥去, 而他趁两人闪躲之际朝梅枝雪掠去。
蔺九尘皱眉,侧身便要上前阻拦。
方才始终未动的梅枝雪终于有了反应,她似乎格外厌恶夜迢的靠近, 玄色纱衣卷起罡风化为切肤的利刃,重重打在夜迢身上。
夜迢踉跄几步,却并未躲开,他抬眸看着梅枝雪,慕夕阙和闻惊遥也已经追来。
两人正欲攻上,梅枝雪抬手,一道罡风拦在两人身前,她看着夜迢冷声道:“你身上有那两只玉灵的灵气,说。”
也正是夜迢靠近,她才觉察出了比翼鸟的气息,时间过去太久,它们的气息已经格外微弱。
夜迢身上淌血,他看着梅枝雪,以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盯着她,太多年没见,她还是如以前那般圣洁清丽,可那双眼睛却再也不如过去般温和,而是挟冰含霜般冷淡。
梅枝雪忽然瞬移上前,一把掐住夜迢的脖颈,她单手用力,咬牙切齿道:“我让你说,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它们的气息!”
她的虎口卡在他的命门处,夜迢呼吸不畅,但被她靠近后仍是红了眼,他抖着手握住她的手腕,梅枝雪没动,只冷眼看着他。
“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阿雪。”夜迢垂眸,一颗眼泪快速坠落,滴在梅枝雪的手背上,“它们的心脏在我这里,我还未炼化。”
梅枝雪的手在抖:“比翼鸟的心脏呢……给我!”
慕夕阙皱眉,能隐约看出他们之间有过一段过往,并不觉得梅枝雪对夜迢有旧情,敢杀害玉灵,便注定他们这段关系不会善终,她只是在想,夜迢杀害玉灵到底为何?
那黑衣人应是与玉灵有仇,但夜迢呢?
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几人看着梅枝雪和夜迢,随着梅枝雪在无意识用力想要掐死夜迢,梅枝雪的脸色也明显苍白。
慕夕阙终于意识到不对,瞬移上前,扣住梅枝雪的肩膀将她拽出来,她的手乍一离开夜迢的脖颈,夜迢呼吸顺畅,猛地咳嗽起来,却又惊恐地上前想要抓住梅枝雪。
闻惊遥拦在了他面前,一掌打在他肩头,将他的肩胛骨捶碎,重重砸在石墙上。
慕夕阙看着梅枝雪:“你和他结了契约,不得伤害彼此?”
梅枝雪惨笑一声,越笑声音越大,她弯下腰,呕出一口血,盯着那摊血却仍在笑,像是在嘲讽自己。
“对啊,他来村里求医,我们接待了他,我蠢到相信他,跟他做朋友,缔结契约,我们说好要信任彼此一辈子,绝不能对对方动一刀一剑,所以在我族人为了保护比翼鸟尽数死去的时候,我竟然连打他一巴掌都做不到。”
怪不得,她的修为明明不弱,面对如此深仇大恨,竟然假手于人,要慕夕阙来替她报。
师盈虚看了不少话本子,也算是捋明白了,小心跟慕从晚说:“应该是渣男骗感情,利用医仙对他的情谊暗中谋害,两人陌路,渣男悔恨,舔着脸故作深情来妄图求得原谅,好不要脸。”
慕从晚沉默,并未让师盈虚注意措辞,默认了她的辱骂。
夜迢捂着肩膀,遥遥看着梅枝雪,他看不到拦在他们中间的闻惊遥和慕夕阙,目光全数落在梅枝雪身上。
“阿雪,比翼鸟的心脏在我这里,你不是想复生它们吗?”
慕夕阙皱眉,盯着夜迢,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到虚伪诱骗。
梅枝雪仍垂着头,掩在袖中的手却攥紧。
夜迢站直身子,声音变柔,近乎在蛊惑:“你什么时候回的海外仙岛,你回来干什么呢,是寻到办法复生玉灵了吗,也是,它们集结天地灵气诞生,只要你留住它们的一缕精魂,天神还会再次将它们还回来的。”
“它们的尸身埋在这座岛上,所以你守着一座毒虫蛇蚁肆虐的岛屿,始终不肯离开,是吗?”
梅枝雪未动,师盈虚几人却齐齐一怔。
迟笙缓缓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这座岛,愣愣问:“玉灵是天地灵气聚成的,死后……尸身不是会消散吗?”
“怎么会消散呢?”梅枝雪苦笑一声,她缓缓抬头,泪痕挂了满脸,盯着夜迢咬牙切齿,“它们也是生灵,它们有血有肉,也知道疼痛,死后也会腐败糜烂,你却剖出它们的心脏,为了你一己私欲!”
闻惊遥冷声问道:“前辈,他为何要屠戮玉灵?”
梅枝雪吼道:“为了他的弟弟妹妹!为了用比翼鸟的心脏救活他重病的阿弟和阿妹!”
夜迢笑起来,他看着梅枝雪,边笑边看,那笑有些癫狂,让人看得不适,连那张称得上好看的脸都变得狰狞起来。
梅枝雪站直身子,一字一句道:“山灵在成为玉灵后,便算与天神分割了,此后它们的力量大多来自于百姓的供奉,我们村只有几百人,能给它们供奉多少力量?可两只比翼鸟却宁愿令自己虚弱,也守在了那座小山里,替我们抵挡天灾,让我们远离俗世。”
“两只并不强大的玉灵,却有两颗圣洁纯粹的心脏,传闻能治百病,连死人都能活,他杀不了强大的玉灵,就来打比翼鸟的主意!”
夜迢还在笑,不知在笑什么。
蔺九尘眉心紧蹙,问道:“您不是医仙吗,他不能找你寻医,何必要杀玉灵?”
梅枝雪却回头看他,她的眼睛通红,夹杂的恨意让蔺九尘也怔愣了瞬。
“我只是人,我如何能救一个魂魄都快散完了的人?他那胞弟胞妹先天不足,能活到十几岁已是不易,我用尽心血医治他的阿弟阿妹,硬生生让他们多活了五年,可夜迢做了什么!”
夜迢带着重伤的胞弟胞妹来到这座隐居的村子里求医,梅家村世代行医,有不少出名的医修都姓梅,却不知来自哪里,但夜迢查到了这个村子,找到了村子里医术最好的人,梅枝雪。
梅家村收留了这三人,梅枝雪用了五年去医治兄妹两个,可医者非神仙,总有自己救不活的人,于是夜迢打上了这两只玉灵的主意。
“他在一个深夜,闯进了后山,他斩杀了其中一只玉灵,比翼鸟惨痛的啼鸣声让我们村的人都惊醒,于是他杀疯了眼,将试图保护玉灵的百姓们尽数屠戮,将重伤的另一只玉灵也斩于刀下。”
夜迢剖出了两只玉灵的心脏。
梅枝雪也笑起来,霜白的齿上染了血垢,她说道:“我伤不了他,可他也没想到吧,他那胞弟胞妹离了我的医阵,一刻钟内先后离世,纵使他拿了比翼鸟的心脏,也无济于事。”
夜迢站直身子,伤口在淌血,他却蹒跚着朝她走来,边走边说:“阿雪,我错了,你想要比翼鸟的心脏不是吗,我可以给你。”
他走到一半,却又被闻惊遥和慕夕阙挡住,两个年纪不大的小辈冷静看着他,夜迢脸色冷淡,轻飘飘道:“滚开。”
慕夕阙和闻惊遥并未答话,梅枝雪却在此刻开了口:“你想要什么?”
在面对梅枝雪时,夜迢的脸色瞬间回春,他看着她:“婚契,我要婚契,我们未来得及缔结的婚契。”
他说着便要上前,慕夕阙这次恼怒了,一掌打上去,将他逼退十几步远。
夜迢冷眼看过来:“慕夕阙,我让你滚开!”
可比他的动作更快的,是从慕夕阙和闻惊遥之间穿过的梅枝雪,她的速度极快,擦肩而过之际夺过了慕夕阙的剑,在几人还未来得及拦,长剑已经捅入夜迢的肩头。
夜迢呕出一口血,抬眸看过去,梅枝雪也遭契约反噬,吐出一大口血。
闻惊遥抬步想要上前带走梅枝雪,慕夕阙扣住他的手,将他又拽了回来。
梅枝雪咬牙看着他:“你怎么有脸,怎么有脸……”
夜迢笑了一声,抬手擦去梅枝雪脸上的血:“我找了你好多年,你离开海外仙岛去到十三州,我就也追去十三州,怎么都找不到你,哪里都没有你。”
梅枝雪拔出长剑,一掌将夜迢击退至百丈远,他砸入高耸的石墙,碎裂的石块砸在他身上,他吐了一地的血,梅枝雪也弯腰呕出深红的鲜血。
慕夕阙上前,夺过自己的剑便要斩杀夜迢,梅枝雪却颤抖着手握住她的手腕:“不能杀!”
慕夕阙回头看她,满目不解:“不是你一定要杀他吗,他杀了玉灵和你的族人。”
“可他身上有比翼鸟的心脏!”契约的反噬让梅枝雪重伤,她是医修,知晓自己的肋骨断了多少根,知晓自己的肺腑也破损出血,可她还是咬牙忍痛,直起身子。
“我往返十三州和海外仙岛数十年,寻了多少秘籍,我终于找到有可能复生它们的机会,于是我回了村将它们的尸身刨出来,来到这座孤岛设阵。”
梅枝雪仰头望着虚空:“我用自己的生魂之力布下这聚灵阵,灵气滋养着这座岛,可它们还是没活,几十年了啊,它们还是没活,心主魂力,它们没有心脏。”
慕夕阙神色复杂,她竟在梅枝雪的鬓发间发现了几缕白发,离得这般近,那格外明显,这些年的奔波和悔恨让她神劳形瘁,虽仍是仙姿玉貌,却从内透出一种垂暮之感。
她别过头,不再看梅枝雪,而是走向夜迢,一把揪起他,取出缚仙索将他捆缚。
夜迢还在笑,明明连命都攥在别人手里了,他却半分不在乎,始终盯着梅枝雪看。
闻惊遥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哽塞和窒息感,一个犯了如此大错的人,怎么敢奢求原谅的?
就如同他自己一般。
擦肩而过之际,梅枝雪别过了头,她不愿意看他,夜迢也只看到她的侧脸,他轻声开口,声音缥缈:“你瘦了好多。”
不知道梅枝雪什么心情,但听到一切的慕夕阙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提剑砍了夜迢的脑袋。
她将被捆缚的夜迢推给蔺九尘:“师兄,劳你看管他,他的修为被我暂时封了,但若是他铁了心要冲破应也简单,你得多留意。”
可夜迢应当不会那般做,他知道梅枝雪已经妥协,他还等着她施舍给他这个他盼了多年的婚契。
蔺九尘颔首:“好,你放心。”
他扣着夜迢,将人押进偏屋。
慕夕阙冷着脸看向梅枝雪:“我不知道你复生玉灵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他不一定会履行约定将比翼鸟的心脏给你,你也不一定会复生它们。”
梅枝雪垂眸,并未说话。
安静了会儿,慕夕阙道:“如今是你不让我杀他。”
梅枝雪塞入两颗灵丹,止住肺腑的伤,声音沙哑:“我会帮你医治你阿姐,今日便开始,待此事了后,你们离开吧。”
“有劳。”慕夕阙颔首,顿了顿,又抬眸看她问道,“一个婚契是他的执念,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拿了比翼神鸟的心脏后,若你想要杀他,我会帮你。”
梅枝雪这次没再回答,她转身朝屋内走去。
慕夕阙看着她的背影,她没见过梅枝雪之前的模样,但如今的梅枝雪确实瘦得突出,这用来引天地灵气的阵法能撑下去,烧的是她的寿数,就像十二辰和天罡篆能燃烧寿数一般。
梅枝雪已进屋,慕夕阙走向慕从晚,握住她的手:“阿姐,今日便开始,我得尽早送你回十三州。”
慕从晚长睫半垂,抬手用衣袖擦去慕夕阙手背上的血,小声说:“好,小夕,别担心。”
慕夕阙只能目送慕从晚离开,她转身进入梅枝雪的竹楼,一直到门关上,慕夕阙收回目光,垂下眼睫,眸光毫无焦点落在地上。
她站了很久,越疏棠和迟笙沉默,姜榆也默然不语,闻惊遥安安静静看着她。
师盈虚犹豫了瞬,走上前,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夕阙,你别担心,慕大小姐一定能撑过去的,梅前辈毕竟是医仙。”
可梅枝雪也说了,她从未试过,这次对慕从晚来说便是九死一生,或许方才那一面,便是最后一面。
慕夕阙别过头,转身朝外走。
师盈虚几人沉默,闻惊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姜榆要追上前的时候,他也抬步追去。
姜榆便停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慕夕阙并未走太远,她只是坐在梅枝雪的结界边界,几株古树挡住了她的身影。
闻惊遥在她身边席地坐下。
慕夕阙侧首看他一眼:“闻大少爷不是最爱干净吗?”
闻惊遥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夕阙,你前世经常在山里住吗?”
慕夕阙淡淡移开视线,看着结界外的密林和瘴雾:“不然呢,在外面就没一天是不被鹤阶和那些人追的,我只能在山里。”
闻惊遥沉默,无论说什么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慕夕阙也不想理他,干脆跃上古树,靠坐在树杈上,脊背抵着树干闭目,可她毫无困意,也不敢睡,心里始终担忧慕从晚的安危,也只是闭目假寐罢了。
慕从晚这一进去,便去了一整日,越疏棠几人都等在竹楼外。
深夜这座孤岛的虫鸣声更是明显,甚至嘈杂。
迟笙屈膝将额头抵着膝盖睡着,越疏棠盘腿打坐,姜榆和师盈虚也靠着彼此的肩头睡去,慕夕阙还在古树上,闻惊遥也坐在树下等了她一日。
倏然间,两人睁开眼。
慕夕阙冷眼看* 着幽深密林,闻惊遥也站起了身。
越疏棠匆匆起来,身旁的迟笙从睡梦中惊醒,懵懵问:“阿姐?”
师盈虚和姜榆也睁开眼,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人都有些懵。
越疏棠冷声道:“有大批海兽在撞击这座岛的底部。”
迟笙脸色一沉,忙收敛心神静心感知,她察觉到轻微晃动,若不仔细感知极易忽略,她活了十五年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在屋内看守夜迢的蔺九尘也察觉异样打开了门,闻惊遥和慕夕阙已回来,几人聚在院内,竹楼大门仍旧紧闭,梅枝雪医人之际是绝不会贸然停下的。
慕夕阙道:“方才有艘灵舟从上空掠过,是从十三州开来的,有人从那边过来了。”
蔺九尘冷声道:“怕是燕家的人,他们本就在寻医仙,但或许不止燕家人,想必此刻十三州也已知晓咱们来了海外仙岛。”
轰然一声巨响,地面摇晃更加剧烈,师盈虚险些没站稳,迟笙赶忙撑住她。
没时间耽搁,慕夕阙道:“师兄、盈虚和阿榆以及迟姑娘留在这里,我和闻惊遥以及越姑娘去解决海兽,一直这般撞下去,怕是要出事。”
有梅枝雪坐镇,夜迢不敢乱来,但以防万一,还是得留蔺九尘在这里,海兽群不好解决,以迟笙她们的修为怕难以应付。
慕夕阙说完,转身便走,闻惊遥和越疏棠匆忙跟上,三人的身影化为流光隐入密林。
师盈虚叹了口气:“早知道当初好好修行了,也不至于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
姜榆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安抚道:“我以前也懒,还是我师姐催着我修炼,师大小姐年纪也不大,还有机会。”
蔺九尘和迟笙却皱眉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地面的震动仍未停歇,能撞出这般大的力道,怕是海兽不少,甚至附近千里的海兽怕都来了。
迟笙说道:“那些海兽突然发难,想必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了。”
平静的海面一到夜晚,便掀起了滔天海浪,庞然大物在海水中游动,不时跳出又重重砸下,悬浮在虚空的灵舟平稳驶过,这些海兽仿佛在畏惧什么,竟无一只敢跳上来攻击。
路过一座孤岛,燕如珩垂眸看着那座岛,笑了声:“小夕去了那座岛,是吗?”
一旁的燕家弟子恭敬道:“是,昨夜迟笙出海救人,影杀的探子已不动声色在她身上安置了追踪灵印,如今她出现在那座岛,想必慕二小姐他们也在。”
燕如珩颔首:“那梅枝雪应当也在。”
他说到这里歪歪脑袋,眼眸微眯:“小夕到底如何知道医仙出现在这里的,连夜迢查了这么多年都未查到,她却能知晓。”
“你那位青梅可不简单。”沉闷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燕如珩转身,瞧见佩戴兽脸面具的黑衣男子,他负手朝他走来,站在窗边,望向那座孤岛。
“她知道太多事情了。”黑衣男子负手而立,苍灰色的眼眸安然看着下方,“既然都出现在了海外仙岛,这便是最好的时机了,一窝端了。”
“燕少主觉得呢?”他侧首看向燕如珩,并不在乎燕如珩眼底的漠然,反而笑起来,“杀了这些人,包括闻少主,我帮你留下慕二小姐的性命,届时待医仙为你接上灵脉,你还可以与她长相厮守。”
燕如珩问他:“你此番跟着前来,想干什么?”
“我?”
黑衣男子弯唇笑着,目光透过窗望向远处亮着烛火的群岛,一座座岛屿坐落在这片无垠的海域,就如同置在黑布上的白棋,醒目突出。
“我来向他们讨一笔债。”-
两艘灵舟先后落在沅湘周家门外。
朝蕴和随泱从慕家灵舟下来,身后跟了几个慕家弟子,而庄漪禾也从闻家的灵舟走下,两方一前一后落地,来得正巧。
周家弟子已等候在门外,见他们都来了,拱手道:“见过朝家主,庄家主,老夫人已等候多时,请随弟子前来。”
几人跟着引路的弟子去往周家的老夫人别院,行至院门前,周家弟子褪去,闻家和慕家的弟子自觉守在门外,只剩下朝蕴、庄漪禾和随泱三人。
薛青菱便坐在屋内,见几人前来,抬手便请:“坐吧,也不必多礼,我知你们忙。”
朝蕴三人颔首,四人围着一张四方木桌,桌上放了些纸张,随泱也将自己带来的陈家木盒搁在桌上,取出那半封信。
薛青菱看了眼信的尾端戳下的家主印章,确实有沅湘周家的印记,一个门派的家主印章能偷,总不能九个门派的都偷过来,那便证明这封追杀令,是九个家族共同商议后写下的。
她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一向从容,但听到庄漪禾告知的事情后,仍免不了心中波澜,连夜派弟子去查。
薛青菱将从周家库房内翻出的宣纸摊开:“这是周家单独下的追杀令,看落笔日期应当在鹤阶这半封信的前一月,想必周家没抓到人,因此九个家族才共同下了追杀令,齐心协力追凶。”
追杀令的上半张信,大多会画上被追之人的样貌特征,像陈家老祖那般天资卓群的人,纵使未开宗创派,但作为散修在那时应也驰名千里,见过的人不会少。
想必陈家木盒里留存的半封信,上头被撕去的半封应也有画像。
随泱几人低头看去,宣纸摊开,那张脸袒露。
几人沉默。
薛青菱道:“我查了万年前那一段时间的名册和各类野书,那时并未有姓陈的门派,陈家老祖确实是个散修,孤身一人,可能夺得阴阳神石,修为和天资必定不凡,这等天纵奇才很难沉寂,我也确实查到了些东西。”
她拿开那张画像,露出下面的一夜帛书:“慕家老祖、周家第二任家主、以及几个门派曾经的家主都参加过同一年的论道大会,但夺冠之人并非他们中任何一个,而是他。”
她指着最顶头的名字,这张名册放了万年了,未有灵力保护,几乎快要化为碎屑,是薛青菱用灵力拼了整整两日两夜才拼凑好的,许多字迹虽已看不清,但大多数还是能认出来的。
兰洵。
“他当年才二十三岁,修为已有化神巅峰,没有神器助力,没有家族门派教导,一介散修,靠自己修行到了这等地步,与当时多个家主、包括鹤阶那时的家主是至交好友。”
朝蕴不解:“查他作甚,他并不姓陈啊。”
“我知道,你往后看,兰洵的道侣姓陈。”薛青菱执掌周家多年,思维比这些后辈都要敏捷许多,她拿走这张名册,露出其后的另一张宣纸。
“顺着这个查,查兰洵这个人,他在三十六岁那年娶妻,他的道侣姓陈,但书给周家家主的这封信上提了一句,他的道侣身子不好,生不了孩子。”
“等等。”随泱皱眉,“若他是陈家老祖,陈家老祖有孩子啊,我父亲告诉我,当年他出事后,他的夫人带着孩子隐居不出。”
“收养的。”薛青菱淡声道,“信的末尾写了,他的夫人有意与他和离,不想让他绝嗣,于是他便想着收养两个孩子,不愿和离。”
随泱只能将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薛青菱接着翻,又找出一张陈旧的宣纸:“兰洵五十岁那年,书信向我周家家主辞别,托我家主照顾他的夫人和孩子,而他和慕家家主去了不渊海,传闻阴阳神石便是在那里诞生的,兰洵大概就是陈家那位老祖。”
说到这里,薛青菱靠进木椅中,说道:“那么多年的相处,总有些东西是难以销毁的,顺着兰洵这个名字查当年的事,想必两家的家库中也能找到不少东西。”
朝蕴取出家主玉符:“我立刻托人去搜。”
庄漪禾也传信给闻家长老,带领弟子进入家库搜寻。
几人从天亮等到夜幕,又有两艘灵舟停在周家门外,闻家和慕家的长老捧着两个木盒匆匆走来。
“家主,含有兰洵名字的史料全都拿了过来,有几张太过破损,实在难以修补。”
朝蕴接过慕家长老递来的木盒,庄漪禾也将闻家带来的东西搁在桌上。
当年几位家主关系应当极好,时常书信送礼,加之兰洵修为卓绝,参加过不少论道大会和比试历练,但奈何是个散修,在当时盛兴的门派中并未扬名。
几个人在屋里拼拼凑凑,将所有东西列在一起,对比落款时间,忙到深夜,大致能捋出来当年的关系。
兰洵和几大家族的家主或少主交好,他性子热络,人缘不错,加之修为高强,那时的人尚未这般排斥天纵奇才,反而一心招揽,谁都想将兰洵揽入自家门派,但他独来独往惯了,既不愿靠着自己的名望开宗立派,也不愿加入任何一个门派。
兰洵三十四岁那年,除祟之时救了一个根骨有损,终身困于筑基境的女子,那女子有个十岁的凡人胞妹。
兰洵三十六岁那年,力排众议,纵使身旁的人如何劝他不要娶一个修为这般低的女子,修士寿数与修为息息相关,怕到时他还正当壮年,道侣便已垂垂老矣,可兰洵愣是娶了她。
兰洵四十岁那年,道侣二十七岁,他们收养了两个丧父丧母的孩子,两个孩子都有灵根,兰洵亲自教他们修行,让他们跟着妻子姓陈。
兰洵五十岁那年,祟种已乱世几十年,十三州和海外仙岛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不渊海出现大乘境祟种,屠戮三个村子,兰洵和慕家老祖两人前往镇祟。
兰洵在不渊海内时,他的道侣外出为孩子买新衣,感染了秽毒。
兰洵从不渊海出来后,他的道侣已自戕,兰洵杀了一只玉灵,剖出了它的心脏,填给自己已死去的妻子,唤醒了一只有大乘巅峰修为的祟种。
兰洵放任那只祟种屠城戮村,大乘境的他带着一只大乘境的祟种,靠着天罡篆走南闯北,躲避追杀,守着他的“妻子”。
兰洵五十五岁那年,十三州与海外仙岛联合设陷,借玉灵之力,诛戮了那只已达渡劫修为的祟种,此后兰洵开始报复。
兰洵六十岁那年,九大门派共同下了这封追杀令,十三州见令者,若遇兰洵格杀勿论。
兰洵六十五岁那年,被诛于九大门派手中,尸身落进海里,天罡篆下落不明,是兰洵道侣的妹妹——那个凡人女子替他收敛尸身,带着他和姐姐的两个孩子隐居不出。
可灵翠谷陈家为何会被灭门呢?
朝蕴几人看着一张快要破损的宣纸,那上面模糊的字迹,几人呼吸颤抖。
兰洵的道侣达到渡劫后,一只祟种竟然有了一分人的意识,她凭借本能跑去找了自己的妹妹和那两个收养的孩子,可妹妹和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却将她引进了十三州和海外仙岛的围杀阵中。
在这场长达十五年的博弈中,最终以渡劫祟种被十三州和海外仙岛共同围杀枭首,当年论道大会上扬名四方的青年助纣为虐,伏诛偿罪为终。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这章多更了些,今天发个红包~
算了一下大纲,应该几章就能写到前世~
终于——写到了这个大反派的身份,就是陈家老祖啊,只不过姓陈的其实是他夫人,他和慕家老祖不是那种爱恨情仇的关系,就是纯仇人了~
如果有追连载忘记前面关于陈家剧情的宝子们,阿月在评论区里写了个长评,点加精就能看到,大致捋了一下,连载期先挂着这个评论,等完结了可以一口气读下来的话,我再删掉它~
第74章 第 74 章 怒浪
在赶到岸边后, 一只海兽已跃上高空重重砸落,借着惯力摔至岛上。
越疏棠拽住慕夕阙后退:“退后,是只鳄龟!”
水陆两栖, 可以上岸。
那只鳄龟朝他们冲来,三人翻身上树, 越疏棠冲向鳄龟, 而慕夕阙和闻惊遥则纵身越过,悬立在海上虚空,望向下方的海兽窝。
慕夕阙打来海外仙岛这两日, 见了不少海兽,便是一路的海兽加起来也不如这一半多,他们若是敢跳下去, 顷刻间便会被撕成碎片。
越疏棠解决完那只鳄龟, 也追着跳上虚空, 他们站得高, 不断有海兽想要跃上咬下几人, 庞大的体型却无法跃到这般高。
“它们有目的地在撞击这座岛,这般疯狂,如果不是那个人操控了这些海兽, 那就是……”
她不再说,慕夕阙能听出她未说完的话, 她接道:“它们惦记着埋在岛里的两只玉灵的尸身。”
这些海兽有些开智, 有些尚未开智,但无论如何, 玉灵的血肉圣洁纯粹,在活着的时候万物都会臣服于它们,一旦死后威压消失, 对这些无法思虑过多的野兽来说,便是极具蛊惑的血肉。
越疏棠道:“不行,再这么撞下去,岛下的礁石就会被它们撞烂,岛会沉!”
慕夕阙推开越疏棠和闻惊遥,将两人打至岛上,而她抬手结印,一朵莲花悬浮在虚空,色彩绮丽,瓣身有浮翠流光层层流转,合拢的十二辰绽开,身量陡增,遮天蔽日。
她抬手操控十二辰,单手一抬,重重压下,悬立在夜幕中的莲花以骇然之势砸落,镇压在涛澜汹涌的海域上,自十二辰为中心,鎏金灵力向四面八方冲去,整片海宛如白昼升空,驱散黑暗,照亮里头翻滚的海兽。
离得近的海兽当即被炸为血雾,百里外的海兽被十二辰的余压波及,晕厥的海兽无法悬浮在海水中,纷纷砸落进海底。
掀起的浪花裹挟了血水,兜头砸落,闻惊遥拂开血水,在越疏棠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冲向虚空。
慕夕阙脚步踉跄了下,还未砸落,便被冲上来的少年接住,她没空管身后的闻惊遥,抬手收回十二辰,这朵莲花的花瓣合拢了三片,神力本就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又被她贸然用于镇海。
闻惊遥带她落到岸边,这附近百里的海水已全数染红,血腥味呛人,他便抬手挥出道禁制屏去气味。
慕夕阙的脸色白了些,闻惊遥垂眸,她手中的十二辰合拢了三片花瓣,这一击便会损她三年寿数。
“夕阙。”闻惊遥抬眸,替她擦去脸上喷溅的血,“以后我来吧。”
慕夕阙脸色虽白,但脊背仍旧笔直,并未有半分脆弱,她没回话,看着远处的海域:“怕是出事了,那艘灵舟去往群岛了。”
越疏棠垂下的手在抖:“那些禁制……岛下的禁制……”
如果打碎平海的禁制,那么几万里外被隔绝的海水便会倒涌过来,这些年来积压的海水会顷刻间荡平这些岛屿,而万千狂化的海兽会将这些落海的百姓吞食。
森寒的夜风吹来,卷起越疏棠单薄的衣衫,在寂静的夜里响起的,是她早已收入乾坤袋内的玉符。
影杀玉符。
慕夕阙道:“接起来。”
越疏棠深吸口气,取出影杀玉符,里头有人匆匆传话:“阿棠,方才影杀有一大批人外出,你之前说让我留意影杀,我——”
话还未说完,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激烈的打斗声。
“阿昀!”
越疏棠唤了几声,可很快,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有人轰然倒地,而后是轻飘飘的脚步声,离玉符越来越近,再之后,一人捡起了玉符。
清洌的声音自对面传来:“慕二小姐和闻少主在你身边吧,这几个月来累不累,不知道这一次,你们能守住多少人?”
玉符被切断,越疏棠的拳头攥紧,咬紧牙关。
慕夕阙将玉符还给她,低声道:“他已经到了。”
闻惊遥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的玉符,在越疏棠的玉符刚被切断后,他的闻家玉符便亮起来,那便是十三州传来的信。
闻惊遥并未避开,来信确实是闻家,是庄漪禾亲传。
“惊遥,鹤阶那位的身份应是陈家老祖,名唤兰洵,目前我们查到的也不多,简短回应,你们记好。”
庄漪禾他们确实并未查到太多,只能简单拼凑出兰洵和十三州以及海外仙岛的恩怨,过去足足万年,几大世家有意销毁当年的事迹,也未留太多东西。
庄漪禾简短说完,沉默了瞬,又道:“你们那边还好吗,鹤阶和燕家去了海外仙岛。”
“不太好,他们似乎要攻岛。”闻惊遥道,“阿娘,十三州的人可能过来?”
庄漪禾声音沉闷:“过不去,陈家村的人已经全部消失,没有灵舟我们无法穿过祭墟,更不可能驰援海外仙岛。”
闻惊遥神色未变,应下:“好,阿娘,那便劳您守好闻家和慕家了。”
玉符挂断,几人沉默。
过了片刻,越疏棠道:“兰洵就仅仅因为十三州和海外仙岛围杀了他变成祟种的夫人,便开始报复我们,妄图谋戮玉灵?可当年他明明也是名动天下的一方大能,怎会是这般不明事理的人?”
当年留下来的东西也太少,仅凭这零碎的信息也很难拼出那些年的经过,只能得出片面的结果,结果就是,兰洵确实这般做了,他在谋戮玉灵,不知是想杀这几只玉灵,还是十三州和海外仙岛的所有玉灵。
慕夕阙转身朝山上走去,越疏棠和闻惊遥跟在她身后。
她边走边说:“尽快给海外仙岛的大能们传信,让他们去镇守禁制,兰洵不要命,趁如今十三州赶不来,他怕是很快便要出手了。”
越疏棠赶忙拿出玉符联络自己能信任的朋友,想办法传信给海外仙岛镇守的大能们。
闻惊遥没说话,和慕夕阙一同穿过瘴雾,奔向竹楼。
蔺九尘几人仍坐在院内,从那朵莲花悬浮在虚空,耀眼的光驱逐晦暗后,便知晓慕夕阙用了十二辰荡平海兽群。
见她回来,几人都看过去,众人知晓十二辰会折寿,来之前朝蕴便叮嘱过绝不能擅用,而慕夕阙的脸色也确实比去的时候白了许多。
她并未多说,穿过众人直接进了关押夜迢的屋子,闻惊遥也跟着进来,关上房门。
慕夕阙拖了把木椅坐在夜迢对面几步远处,闻惊遥并未坐下,而是站在她身旁。
“你知道你在帮谁干什么事情吗?”
夜迢被缚仙索捆着,化神境的缚仙索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只是不愿挣脱,恐惹了梅枝雪不快。
“知道啊,陈家老祖兰洵,我在帮他杀玉灵。”
他懒懒散散靠坐着,姿态与前世慕夕阙见到之时截然相反,她先前见到的夜迢虽不是什么温和之人,但也称得上恣意洒脱,从不曾有这般邪气的模样。
合着都是在她面前装出来的样子。
闻惊遥问道:“他给你什么好处?”
“给钱啊。”
“你并不缺钱,不至于为了那些钱冒着天谴的危险去杀害玉灵。”
夜迢嗤笑一声,指了指天:“哪里有天谴,你忘了我手上有两只玉灵的命?”
他说着便要站起身,慕夕阙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将他又踹了回去。
夜迢脸色一沉,但余光瞥见她身后的墙,梅枝雪离他就隔了一堵墙,此刻动手,她定是要恼火。
慕夕阙站起身,垂眸看着他:“玉灵的心脏能救人一事是他告知你的吧,因此你打上了比翼鸟的主意,可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当年他想用玉灵心脏救下他的夫人,却唤醒了一只大乘境的祟种?”
夜迢面无表情看着她。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慕夕阙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答案,“你帮他,应当是他给过你一些好处,让我猜猜,或许与梅医仙有关,你要与她缔结婚契,是结了婚契后他能帮你做些事吧,比如洗去医仙的记忆,或者想办法禁锢她,让她忘记仇恨与你长相厮守。”
像是有条裂纹在夜迢的脸上蔓延,他平静的神情被寸寸瓦解,瞳眸微颤,但也只有一瞬,能屠戮玉灵的人早已疯狂,又岂是这般容易失态的人。
“那你便猜去吧,慕二小姐觉得兰洵无所不能,连记忆都能抹去?”
慕夕阙弯眸笑了下,并未再问话,转身出了房间。
闻惊遥站在屋内,垂眸看着夜迢。
夜迢毫不避讳与他直视,冷声问:“怎么,未婚妻走了,你不追?”
慕夕阙说前世她与夜迢关系不错,她在影杀待过好多年,夜迢还将自己的折露斩教给了慕夕阙。
闻惊遥并不觉得他们有除朋友外的其他情谊,他只是在想,像夜迢这样阴晴不定、疯狂无心的人,教会慕夕阙易容杀人、疗伤保命,仅仅是觉得好玩吗?
慕夕阙应当也觉察出不对劲了,可她不问,闻惊遥便不会贸然替她开口,他转身离开,将房门关上。
几人站在院内,梅枝雪还在为慕从晚洗髓,方才海兽攻岛的事她应当知晓,也应当能猜出如今外面怕是出事了。
慕夕阙道:“师兄,你留下来替我守着阿姐吧,你的修为高,我放心。”
师盈虚开口:“夕阙,我想和你——”
慕夕阙打断她,又道:“盈虚,你留下来,夜迢在这里,兰洵也不会吃力不讨好去攻一座孤岛,他想逼出两只玉灵,那些住满了人的岛屿才是他的目的,这里安全些。”
师盈虚安静下来,红唇紧抿,眸底微红,却又无法反驳。
慕夕阙便继续安排:“阿榆擅阵术,留下来防备,迟姑娘身手敏捷,对海外仙岛熟悉,便跟着我们一起去,就这样吧。”
她说完,侧首看向紧闭大门的竹楼。
“如果飞去十三州的灵舟经过这里,你们就直接上舟回去,不要在这里停留。”
慕夕阙不再看,忽略师盈虚和姜榆通红的眼眸,不看蔺九尘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转身离开,朝岛外奔移离开。
越疏棠和迟笙紧随其后,闻惊遥对蔺九尘几人颔首,也跟着离开-
海外仙岛的势力有一半由影杀把持,影杀像鹤阶,却又不完全像鹤阶。
鹤阶利欲熏心,唯利是图,凡是加入进去的弟子和长老,大多都奔着私欲去的。
可影杀不同,他们中或许有些人已被夜迢策反,是夜迢的亲信,但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是冲着影杀持正为民、剑扫不公的名号,不知夜迢的所作所为,也不知自己信任的朋友中是否有人从始至终便是为了私欲。
于是这些不愿跟随他们去荡平禁制的杀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兰洵走入影杀大殿,踩一步便是一个血印,尸身摞了满殿,汉白玉柱也被鲜血覆盖,他宽敞的黑袍尾摆沾了血迹,他却并未在乎。
纪挽春跟在他身侧,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音,往往杀了人之后,兰洵的心情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暴戾。
兰洵仰头看着那几根高耸的汉白玉柱,“啧”了声,说道:“好多年前我亲自血洗了这里,就在这里砍了上一任影杀阁主的脑袋,若非如此,夜迢应当不上阁主。”
纪挽春听得胆战心惊,不知这主子到底什么来头,连海外仙岛的事情都要插手涉足。
兰洵转身,看向敞开的殿门,沉声问道:“外头什么情况?”
纪挽春拱手道:“有些大能去往禁制所在之处了,应是有人通风报信了。”
“还能是谁,除了他们还有谁?”兰洵嗤了声。
纪挽春并未再说话。
因着灵舟无法载太多人,此次前来的弟子和长老不多,只有几百人,纪挽春也是在到了海外仙岛后,才知晓兰洵要做什么。
这太过疯狂,为何要插手海外仙岛的事,至今他都不敢问。
兰洵灰蒙蒙的眼眸看着夜幕,岛上安宁,深夜大多人都已灭灯就寝,未有夜幕中有几道拔地腾空的身影冲向四方,去往几万里外的禁制所在之地。
他笑了一声,纪挽春眼前一晃,兰洵便已消失不见,只剩一道传音。
“动手。”
纪挽春一阵心惊,刚落地便动手,他是真打算硬碰硬了,若真下手了,怕是鹤阶和海外仙岛便是结了梁子。
……可经此一事,海外仙岛还能存在吗?
纪挽春沉默了瞬,拿出玉符:“让人跟上吧,淹了海外仙岛。”
一位大能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只在寝衣外披了个单薄的外衫,他是最早出发的,悬飞几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几万里外,这里是渔船从未涉足的地方,却是这些大能们每年都要前来平海之处。
古铜色屏障从海底竖立,篆文由古语写下,像是一圈城墙般扎根在这片海,墙内的海深不足千丈,而一墙之隔,被古铜色屏障阻拦在外的海,却有足足万丈。
几位大能陆续赶到,仰头望向屏障对面高耸的海域,在海水里撞击屏障的是一头头巨兽,个个身量都有内海海兽的几倍大小,外头的海面也远不如屏障内的海面平静。
若屏障碎裂,海水倒灌,常年在另一片海域生活的巨物也会随着冲入。
一位大能指着一处裂缝:“这里快碎了,快补!”
灵力如洪水般泄出,顷刻间补上那处正在蔓延的裂缝,还不等他们松口气,西南侧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惊骇回眸看去,一把巨刀从虚空劈下,重重砍在那处禁制上,瞬间砸出缺口。
“禁制……禁制碎了个缺口!”
海水涌进,将几只巨兽也顺着缺口送了进来。
一人悬立高空,玄色衣摆滴血,他戴了副兽脸面具,只能看到一双苍灰色的眸子,对他们弯眸一笑,抬起染血的手,调转那柄巨刀的方向。
刀影再次劈斩而下,这次带着万顷之势,砸向几位大能,在那柄遮天蔽日的刀影之下,几个人修的身影渺小到几乎看不到。
远处后到的大能奔来,只看到那柄长刀轰然落下,漫天的血雾炸落,而长刀再次劈向东南侧的禁制,砸出了个直径有百丈的缺口。
汹涌的海水倒灌,头长獠牙的象蟹,体型硕大的海蛇,背覆硬甲的鳄龟全数涌了进来,炸开的浪花足有千丈高,宛如下了场大雨,将几人淋湿。
他们听到同伴在死前传来的讯息:“去守岛!”
几人调转方向,转身便跑,奔向群岛。
却有人比他们更快,那柄长刀再次指向了人修。
兰洵看着顷刻间上涨的海平面,这些海水去往万里外只需要半个时辰,这些海兽的速度则更快,两刻钟便能到。
他忽然笑起来,仿佛苍生凋零在他眼中是件大喜之事,往日被围杀的是他,如今双方倒转。
他抬起手,贴着锁骨的位置,触碰衣领之下被细心保护的项坠,近乎柔情地在说:“他们砍了你的头,我让他们尸骨无存,你说好不好?”
兰洵望向远处的两座高山,海外群岛中最高的两座岛屿,朱雀住在山巅,鲲则住在山谷里的海渊内,两只玉灵醒着,它们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呢喃:“如果不是它们,如果不是它们……”-
母亲已经搂着阿妹睡下,宋云霁替她们关上房门,坐在院里清点鱼虾。
宋父去世得早,此后母亲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旁的人家都有个男人去打鱼,可宋家只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个死了夫君的女子,于是宋家的渔船也只有宋母一个人,母亲从不让两个孩子跟着出海。
她用一艘渔船,养大了两个孩子,庆幸孩子都有灵根,入了学宫修行,天资不错,再辛苦几年便能享福了。
宋云霁按售价将这些海产分好类,近些时日不能打鱼,明日得趁这些鱼虾还未发臭赶紧将它们卖了,存些银钱。
他分好后安置起来,去院角拿了个网兜出门。
海边的人不仅要出海捕鱼,近些时日海浪大,也能冲上来不少海产,他便捡些回去也能卖钱,无论多少,多少能贴补家用。
他站在岸边,远远看见一个脊背佝偻的老者望向远处,宋云霁知道这位是往返两边的掌舵老者,他跑过去。
“您想出海吗,近些时日不能出海,外头不太平。”
老者却神色冷沉严肃,这像极了学宫里的先生凶他们的时候,宋云霁愣了愣,随着他一同看去,却只看到一片略高的黑影冲来。
“海要淹上来了,赶紧回家吧。”
手里的网兜掉落在地,宋云霁惊恐看着海平面上那一条细线冲来,他转身朝家里奔去,边跑边喊:“都醒醒,海浪过来了!”
有人从窗户内探出头,不耐烦道:“宋小子,没见过海浪啊,这是岸边,那浪再高能淹了你不成?”
宋云霁焦急道:“真* 的淹了,那海浪有一座小山般大小!”
他没工夫再废话,冲去家里,一把拽起沉睡的母亲和阿妹。
宋云岫懵懵问道:“兄长?”
宋云霁拽着她们往外跑:“去山上,去高处!岛要淹了!”
宋母懵懵地问道:“傻小子说什么呢,岛怎么会淹?”
她是个凡人,五感并不突出,但宋云岫已经入道,五感过人。
她回头看去,随着他们越跑越高,逐渐能看到海岸边,有不少人从家里奔出来,拖家带口,头也不回地朝高处跑去。
宋云岫看到滔天的海浪从东西两侧袭来,海浪中有海兽的鸣吼,巨大黑影在其中穿梭,与海浪一起冲向这座寂静的岛屿,冲向更多的岛。
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海外仙岛是真的出事了。
“……阿娘,岛真的要淹了。”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这个地貌,就是相当于一个盆地的样子,海外群岛的四面八方相当于围了一圈高山,水势特别高,被平海的禁制阻拦无法倒灌,海域足够辽阔,海兽的体型也会越长越大,而这些百姓活动和居住的地方,就是那个被环绕的盆地,海兽体型没有那么大,水平面不高,淹不了岛~
第75章 第 75 章 朱雀和鲲
慕夕阙和闻惊遥在半路与越疏棠和迟笙兵分两路, 两个靠不断燃烧传送阵,乘坐渔船奔向最近的岛,两个借助一瞬百里的速度躲开不时跃起的海兽, 踩着海兽露出的脊背瞬移奔向西南侧的万里外。
这片海已成怒海,浪有百丈高, 闻惊遥拽住慕夕阙的手躲过一只海兽, 两人踩着它的脊背借力跃出百里,一路上衣裳已经湿透。
闻惊遥侧眸看她,边跑边问:“夕阙, 既已告知他是陈家老祖,那先前使用慕家流星刃杀害燕青来的人,怕便是他了。”
流星刃乃慕家老祖亲创, 当年兰洵与慕家那位老祖关系不错, 兴许便见过她用这流星刃, 以兰洵的天资, 学会并不难。
慕夕阙躲开一只冲来的海兽, 并未回话,但沉默已是默认,这些她猜出来并不难。
闻惊遥又道:“十三州没办法驰援, 以你我之力无法阻拦他们击碎禁制,兰洵想让海外仙岛没落, 逼玉灵出山, 趁它们虚弱之际诛杀它们。”
“我知道。”慕夕阙冷声道,狂风将她鼓动的长发和金衫拉成一条细线, 她奔向前方。
慕夕阙道:“到这种局面,只有玉灵出山才能扭转局势,它们必须出来。”
闻惊遥沉默, 他的耳边是海浪拍击的巨响,海兽的嘶吼以及急速流过的簌簌风声,纵使如今青衫尽湿,燃灵力一路奔移,数次险些被海兽的獠牙刺穿肌肤,明明局面紧急,他却又觉得内心安宁平静。
青梅竹马十七年的情分,他知道慕夕阙要做什么。
护佑了海外仙岛万年的平海禁制已被摧毁一半,高百丈的海水倒灌,不断有海兽涌进来。
每隔百里便会见到几名影杀杀手,一刀将禁制劈碎,而这些将整个海外群岛囊括起来的平海禁制已所剩不多。
兰洵操控那把巨刀疯狂砍击结界。
他在发泄他心中的怒火,若有海外仙岛的大能在此刻前来,皆都死于他的刀下。
一个万年前便扬名十三州和海外仙岛的修士,在这万年里靠着玄武的长寿之力活到如今,通过汲取玄武的寿数来让自己长生,不间断地修炼,早已不是这些年岁不足他零头的修士所能比及的。
倏然之间,后方利风劈斩而来,兰洵飞速侧身躲过,闻惊遥的青剑擦着他的面门经过。
慕夕阙也从另一侧闪现,夹击兰洵,趁他防备之际,闻惊遥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攻上,两道剑光重击过去,将兰洵逼退到几十丈远外。
兰洵悬立虚空,百里外的影杀尚赶不过来,这里只有他们三人。
他抬眸看过来,忽然笑了:“好胆量啊,我以为你们会去守岛呢,慕二小姐,闻大少爷,有时我觉得你们过于心善,有时又心比铁硬,竟真能束手看那些百姓死去?”
慕夕阙和闻惊遥却分毫不惧,不听他废话,两个化神境修士有神器加持,而兰洵前些时日被玄武玉灵之力重创出的伤尚未好透,又在影杀大杀了一通,还操控刀影击碎这些留存万年的禁制,竟被这两个小辈拖住手脚。
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歪头躲过慕夕阙的剑,却又单手握住闻惊遥挥来的剑芒,将其击碎,一掌打至闻惊遥肩头。
他好似对闻惊遥格外恨,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却并未对慕夕阙动用杀招,而只是想着重伤她。
慕夕阙挽剑攻来,兰洵却侧身避开,仿佛没看到她露在面前的命门,一掌轰在她的脊背,将她险些砸落进海域。
而慕夕阙踩着一只跃起的海兽,看也不看身上的伤,跃起再次攻来。
闻惊遥与她相互配合,一攻一守,目光在不经意间对视,彼此的眼底尽是冷沉-
生活在海外仙岛,他们世世代代与海朝夕相处,这片海虽然夺走过渔民的性命,但带给他们更多的是生的希望,仙岛多雨,若遇上雨季,一月二十日都在下雨。
可这些年海面从未上涨,它始终维持在安全范围,以至于一半的百姓在听到有人高呼海浪过来之时,心下只觉得好笑。
可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落在街上和屋顶,有些甚至将青瓦砸穿,摔进屋内。
那是鱼虾海产,是他们出海才能捕上来的海产。
众人冲出家门,远处的海浪声势浩大,他们看到高有百丈的巨浪从远处袭来,而海浪中裹挟而来的巨物让人觉得仿佛在做梦。
大多数百姓从未见过海兽,他们在落日前会归航,如今才知道,老辈们说的海兽到底有多么恐怖,一只兽瞳都有一栋高楼般大。
“海……海浪来了!”
众人这才惊觉,根本不是什么童言稚语,那是真的!
他们拖家带口,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抱着孩子,背上年迈的老人,未带一物飞快朝高处奔去,可人又怎么能跑得过海呢?
一艘刚刚补好禁制的灵舟在海浪扑上岸边之时拔地腾空,老者站在甲板上,望向下方,骇浪已冲上海岸,将拴在岸边的渔船全部冲垮,同样带来了那些对人修而言是灭世灾难的海兽。
这些海兽被催化,变得嗜血疯狂,海浪将海兽推上岛,体型庞大的海兽撞碎了一座座房舍,海水流满街巷,瞬间淹没百姓。
这是海兽的饕餮盛宴,是渔民们的噩梦。
不仅这座岛,也不仅这些百姓。
老者叹息,他一个修为低微的人修,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甚至不能救下此刻被挟持的族人。
老者转身,掌舵冲向一座孤岛,那女子昨夜给他的灵球里,塞了张纸条,请他修好灵舟后送几人回到十三州。
在他刚离开没多久后,又一艘灵舟从远处开来,掌舵的是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阿宥生涩操控着舵盘,双眸含泪,看着下面的惨像,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个衣着缥缈的白衣青年。
燕如珩望向下方,目无情绪,一旁的燕家弟子都忍不住别过头,不敢再看。
纪挽春也皱眉,越发不懂这位鹤阶主子到底要做什么,原先说带领他们称霸十三州,除掉对鹤阶有异的宗派,可现在已经攻到海外仙岛了,两边素不往来,海外仙岛又怎会威胁鹤阶地位?
“纪长老不忍心,觉得那位心狠?”燕如珩轻飘飘问。
纪挽春赶忙道:“怎会,在下绝无此意。”
燕如珩回头,他裹着披风,素净得像是块白玉,温文尔雅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可实际上,这人剖开胸膛,心黑得不得了。
纪挽春垂眸。
燕如珩道:“你自然不会不忍心,能做这些年的腌臜事又怎会有怜悯之心,长老只是担忧自己的未来罢了,你害怕杀业太多遭天谴,害怕那人目的不纯,怕会对你们卸磨杀驴?”
纪挽春抬眸:“燕少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操心自己的未来并无错吧?”
燕如珩温和一笑:“自是无错,我又没说什么,也不会背后毁谤,两面三刀之人我也痛恨。”
似乎风太大了,他拢了拢披风,经过纪挽春之时停顿,微微侧眸看他:“但在下还是要提醒一番,长老得记住自己站在哪艘船上,一船沉,满船亡,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长老知晓。”
纪挽春站在舟上。
待燕如珩进入船舱内,身后的鹤阶弟子上前,小声问道:“长老,海外群岛人太多了,若真的漠视,怕杀业太多真的会遭天谴——”
纪挽春蓦地回眸,将弟子的话用眼神堵回去,他的眸底有过犹豫恐慌,最后,他闭了闭眼,冷声道:“没有办法,禁制已经毁了,若真有天谴,那就等它劈下来吧。”
他仰头望向深沉夜幕,今夜浓云太重,连繁星都被遮掩。
“怎么会有天谴呢,这世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又有什么错?”
纪挽春拂袖,看了眼掌舵的阿宥:“去那座孤岛,将燕家人放下去。”
此番前来,他们还得为燕如珩接上灵根,如今慕夕阙和闻惊遥几人都离了岛,便不会正面相撞了。
惊涛骇浪仍在摧毁这些岛屿,所有修士全部出现,他们纵身穿梭在大街小巷内,从海水中捞起一个个人修,用自己渺小的身躯抵挡庞大的海兽。
海外仙岛有三大门派,除影杀外还有两个宗门,三大门派共同执掌海外群岛,修士虽比不上十三州的多,但也有上万人。
可上万人也不够,远远不够。
抱着孩子的女子跌在地上,一只鳄龟已追上来,张开巨口准备将她和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吞入,女子惊恐抱紧孩子,远处的丈夫尖叫着想要冲上前救下他们。
绛紫的缚绫从远处袭来,卷起摔在地上的女子,一人飞快掠过,扯起那男子的衣领,将他们一家三口抛至远处尚无海兽的地方。
“朝山上跑!”
越疏棠冷声道,不再看他们三人,飞快出剑解决这只能上岸的鳄龟。
水陆两栖的海兽有太多种类,过去这些海兽体型太大,很难靠进浅水区,也不可能上岸,可如今水位上涨,将它们也带来。
越疏棠和迟笙穿在一个个小巷内,捞起百姓,斩杀已经靠近百姓的海兽。
所有百姓拼了命地朝高处跑,而海水已经淹没了这座岛三分之一的地方,水位仍在上涨。
越疏棠望向远处,大能们从远处奔来护佑这些岛,并未再往禁制赶去,应是禁制那边有人传信让他们返航。
迟笙匆匆道:“可他们若是都来了,并未去守禁制,禁制若全数碎裂,这些岛便彻底完了!”
一只海蛇从侧方攻来,越疏棠拽走迟笙跳至高楼,厉声道:“去了也无用,海外仙岛大乘境修士只有三人,一位便是夜迢,剩下两位大能早已闭关冲渡劫去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正说着,从身后忽然窜出一只鲛怪,张开布满獠牙的深渊巨口便要咬碎两人,越疏棠瞳眸微颤,下意识将迟笙推离。
“阿姐!”
迟笙摔到远处,惊恐看着来不及逃的越疏棠。
漫天血雾炸开,像是下了场血雨,那血却并不是越疏棠的血,而是那只鲛怪,被一击流光击碎盔甲,炸开血肉。
一人站至高处,白衣缥缈,孤身一人悬立虚空,却像有千军万马在他身后般坦然从容,两鬓如霜,却腰杆笔直。
他垂眸看过来,笑道:“小姑娘,怎么这般猜呢,老夫坐镇海外仙岛,未飞升前便会一直守着你们。”
贸然出关,百年心血付之东流,此生再无突破渡劫的可能性。
可今日他来了。
扶然现身,想必温灵筝也已出关,两位大能放弃冲渡劫,出关守岛。
扶然抬手,已漫过三分之一岛屿的海水连带那些海兽被灵力托举,大乘境修士一人便能令满岛屿的海水倒吸,在海兽的鸣吼中,扶然须眉一横,将海水连带着海兽砸回。
灵力罡罩囊括整座岛屿,将要再次兜头砸来的海水和海兽抵挡在外,随后扶然冲出罡罩,只留下一句温和中带了肃重的话。
“只能撑住一个时辰,将所有修士唤来,撑住结界。”
越疏棠和迟笙看着他飞向另一座岛屿,很快身影便消失不见。
想必此刻温灵筝也正在以同样的方式,以损耗自己的修为为代价,抽走整座岛的海水,逼退海兽,为这座岛留下一个时辰的喘息时机-
外头波涛汹涌,万里外的孤岛却是唯一的祥和之地。
梅枝雪调动灵力,将慕从晚的最后一根经脉洗净,冲去她体内的秽毒。
而慕从晚脸色惨白,身上大大小小的口子流出了黑沉的雾气,在那些逼出体外的秽毒尚未来得及寻找下一个寄主之时,梅枝雪便已经用沾有十二辰灵力的琉璃瓷瓶接住那些秽毒。
从慕从晚满月便被种下的秽毒,这些年在她断裂的经脉内蛰伏,因为没有灵力催化,始终未入丹田,梅枝雪便用洗经拔髓的法子替慕从晚逼出那些秽毒。
慕从晚疼得牙关打颤,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脸色煞白,身上单薄的白衫被冷寒浸湿,梅枝雪看她一眼,挥手将屋内的暖炉点起。
慕从晚的身子在发抖,梅枝雪站远了些,安静看着她,在等了约莫半刻钟后,她忽然弯腰剧烈咳嗽,呕出大滩的淤血。
梅枝雪上前,抬手蕴出灵力打入她的经脉,找到她断裂的灵根,接上灵根的疼痛不比祛除秽毒轻半分,这样撕心裂肺的疼她要再经历一次。
梅枝雪垂眸看她,明明如此瘦削羸弱,忍痛的功夫却不是一般人能忍的,接通经脉是冰火两重天的折磨,慕从晚的脸上时而覆上霜雪,森寒到抱紧自己,又时而灼烫赤红,将自己的掌心掐出血淋淋的指甲印。
蔺九尘几人坐在外面等了许久,姜榆和师盈虚垂着脑袋,没一个人敢睡,他们都知道外面怕是出事了,方才也听到了似乎海浪翻滚的声音,却又忽然间消失不见,仿佛被这座岛屿隔绝在外。
又等了一个时辰,天已经蒙蒙亮了,竹楼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
“吱呀”的声音像是钟鸣,将三人的意识唤醒,几人立马起身,梅枝雪从屋内走出。
蔺九尘薄唇微抿,向来沉稳冷静,在此刻竟有些畏首畏脑:“……前辈。”
梅枝雪淡声道:“经脉接上了,能撑过三日便能活,撑不过便是死。”
蔺九尘几人的脸色陡然沉下,梅枝雪却越过他们望向远处:“一艘灵舟来了,你们回十三州吧,在我这里保不住她的命。”
以梅枝雪的修为,能一目百里,自然能看到远处天际飘来的灵舟,她回身进屋,示意蔺九尘跟上。
慕从晚已经昏厥,梅枝雪替她裹了件披风御寒,对蔺九尘道:“背上她,你们回十三州,别再来了。”
跟进来的师盈虚匆忙道:“怎么能回去,夕阙还在这里!”
梅枝雪回眸看她:“你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可知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些岛有九成的概率会彻底沉没。”
师盈虚和姜榆面色一白,愣愣看着梅枝雪。
蔺九尘将慕从晚背上,冷声说:“阿榆,师大小姐,我们回去。”
师盈虚红着眼:“可是夕阙还在——”
“回去。”蔺九尘道,“只有先回去,才能想办法帮他们。”
几双眼睛对峙,灵舟也已悬停在这座孤岛的上空,担心那些海兽袭击,这艘灵舟此次飞得格外高,高到足以躲过所有海兽。
屋内安静了会儿,最终,师盈虚别开眸子,沉默出门,踩着房檐抓住从灵舟上放下的麻绳,掌舵老者用力将她拽了上来。
姜榆是第二个上舟的,蔺九尘背着慕从晚也紧随其后,几人站在灵舟上,垂眸看院里的梅枝雪,她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安静目送他们,眸中无悲无喜。
掌舵老者叹息了声,转身道:“启航了,咱们回去。”
灵舟远离孤岛,飞在万丈高空,驶向祭墟的方向。
祭墟的另一侧,便是十三州。
在梅枝雪的小院逐渐缩成一个圆点之时,姜榆忍不住开口:“那就放夜迢和医仙在一起吗?”
蔺九尘垂眸道:“梅医仙有自己的决断,我们也有我们要做的事。”
他转身,将慕从晚带进尚且破旧未完全修补好的船舱内,外头的甲板只有师盈虚、姜榆和那个掌舵的船夫。
在这艘灵舟刚离开没多久,一艘尚且完好的灵舟落在了岛上,燕家弟子率先下来,燕如珩裹着披风慢条斯理走下,有弟子即刻上前为他布下灵罩,避开瘴雾侵蚀。
燕如珩仰头望向浓郁的瘴雾:“医仙在上面?”
一旁的燕家弟子颔首:“是。”
燕如珩不再说话,抬步朝高处走去。
梅枝雪站在竹楼顶端,垂眸望向密林尽头的瘴雾,盯着那些从岸边往上走的人。
夜迢轻易挣脱缚仙索,从屋内走出,仰头看着梅枝雪单薄的身影,他翻身跃上楼顶,悄悄走上前,伸手想要触碰她。
无形的结界挡住了他的触碰,梅枝雪用灵力避开了他的手。
夜迢垂眸,忽然笑了一声:“阿雪,若当年未出事,我们早已是道侣,你给我那张未结完的婚契,我便将比翼鸟的心脏还给你。”
梅枝雪回眸看他,忽然弯眸一笑:“好啊。”
迎着夜迢惊愕却又难言惊喜的眼眸,梅枝雪一字一句道:“你只拿了一只比翼鸟的心脏吧,剩下一只心脏,在他手里。”
“燕如珩要向我求医,是吗?”梅枝雪抬手指向山下,弯眸对夜迢笑盈盈道,“夜迢,燕家给了你什么好处呢,能让你将一只比翼鸟的心脏都送出去。”-
这的确是场灭世之灾,这是覆灭海外仙岛的灾难。
这座有二十多万人的岛被灵力罡罩保护着,岛屿之巅已经站满了人,这些从低处向高处跑的百姓缩在一起,看着灵力罡罩外翻滚的海水和疯狂撞击的海兽们。
此刻不仅这座岛,整个海外仙岛一百多座岛屿都经历着灭岛之灾,或许有些人口稀少的岛屿,已经消失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骇浪之中。
他们渺小到毫无抵抗之力,尚存的修士们在拼命支撑覆盖岛屿的结界,顶着万顷重的压力,不断有人从虚空砸落在地,却也有更多的人从地面拔地冲上。
迟笙已经是第三次摔落,她没空管自己摔折的腿,再次腾空,支撑被海水压迫的结界,隔着一层薄而透明的禁制,与一只狰狞的海蛇对视。
那只海蛇冲她张来巨口,獠牙染血,却又被扶然留下的禁制阻拦在外。
宋母抱紧两个孩子,与诸多渔民一同躲着,他们不敢抬头看,这些能吃了所有人的海兽和能淹死人的巨浪,将他们全部吞噬只是一瞬间的事。
母亲的手紧紧捂着两个孩子的眼睛,宋云岫缩在宋母怀里,宋云霁握紧手,听着耳边有人砸落的撞击声,有人冲上前的簌簌声,他咬紧牙关,透过母亲的指缝,看到那个蓝衣少女再次摔落。
救过他和阿妹的迟笙,那个姐姐一直都在这里,这已经是她第六次掉下来了。
在她第七次掉落时,宋云霁忽然发了力,推开母亲抱紧他的胳膊。
“阿霁!”
“兄长!”
宋云霁不顾身后母亲和阿妹的喊叫,他冲上虚空,顶上迟笙的位置,微薄的灵力加注在罡罩上,撑着这方被几万顷重的海水和巨兽压着的禁制,纵使这股重力让他撑得浑身都疼。
越疏棠侧首看他,认出这是她昨夜和迟笙救下的孩子。
她没说话,迟笙也已调整好状态腾空飞来,小姑娘摔得灰头土脸,看了眼宋云霁和他身旁红着眼睛跟来的宋云岫,忽然笑道:“都说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次是真塌了,我看身量不高的孩子也能撑住天!”
可能撑一刻,又能撑多久呢?
半刻钟后,已经有无数人砸落摔得无法动弹,百姓们只能哭着上前将他们拖入人群,能撑下去的修士已经不多了,他们望着漫天黑影,渺小的人修在硕大的海兽面前不值一提,宛如蚍蜉撼树。
宋母捂着嘴痛哭,头发花白的老者也低头抹了眼泪:“完了啊,这是场劫啊。”
有人哭着骂道:“什么劫!玉灵还在呢,别说丧气话!”
“朱雀和鲲在,我们的玉灵还在!”
无数人附和,有些人连逃跑都带着玉灵的神像,可他们信仰的玉灵除非在面临灭世大灾,否则是绝不可能出山的,两只玉灵并无契约人,只因这海外仙岛不同于十三州,并未按照地界划分。
两只玉灵,要护佑一百多座岛屿,海外仙岛没有真正的领头人,百万百姓们供奉的是两只玉灵,并未划分哪几个岛屿供奉谁。
他们只能跪倒在地,朝着远处的两座山跪拜。
求朱雀和鲲再救一次海外仙岛,就如万年前那般,朱雀守空,鲲则镇海,两只玉灵齐力绞杀祟种,力挽将要沦陷的海外仙岛。
几千头海兽撞击着结界,结界上逐渐爬上裂缝,越疏棠近乎惊恐地看着那道裂缝越来越大,她拼命想要修补,可补好这处,另一侧又会出现裂缝。
一个年轻的修士道:“撑不住了!结界要碎了!”
“不行,必须撑住!”越疏棠听到自己的骨骼被压碎的声音,那些海兽和海水越来越重,支撑结界的修士以缓慢的速度被压下高空,而结界上的裂纹越来越多。
越疏棠垂眸看过去,十几万百姓跪满了山林和街道,他们面朝那两座山的方向跪拜,以头抢地,嘴里唤着两只玉灵的名号。
越疏棠在此刻,既希望朱雀和鲲鹏出现,救下这些百姓。
又希望它们不要出现,不要步入敌人埋好的杀阵,用它们的性命、以同归于尽为代价镇海。
可当结界上压下的重力越来越难以抵挡,修士们一个接一个掉落,她不断听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她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双臂因骨裂逐渐无力,而百姓们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裂缝爬满结界,将人修重重压下,越疏棠在听到结界碎裂的声音时,还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被几乎只有几丈距离的海兽吓得啼哭不已,年轻的母亲含泪捂住他的嘴,却又堵不住孩子害怕的哭声。
越疏棠闭上眼。
她错了,在那一刻,她希望玉灵出现。
“朱雀!鲲!”
她一人的声音,与上万嘈杂的声音交融在一起,远在万里外的其他岛屿,尚未覆灭的岛上数不清的百姓们,在生死攸关之际,想到的唯一能救他们的存在,是两只栖息于山内的玉灵。
朱雀和鲲。
扶然和温灵筝在挥出最后一击,击杀几头庞然巨物后,灵力耗尽的两人先后落入海里,当两位大能死去的刹那,由他们二人布下的一百余个结界再也没有抵抗海浪和巨兽的能力。
海水兜头砸下,带来嗜血的海兽。
尖叫声响起,父母抱着孩子,年轻的夫妻抱紧彼此,宋云霁扑向宋云岫,越疏棠也惊恐地将迟笙拉进怀里,用脊背迎接巨浪。
可比海浪和巨兽更快的,是一声响彻长空的唳鸣,以及闷重肃穆的吼声。
几万里外,慕夕阙和闻惊遥被重重打入海里。
闻惊遥翻身将慕夕阙护住,挡下一只海兽的獠牙,而慕夕阙也快速反应过来,拽住他的手在海兽攻来前从海里跃出。
两人的衣摆滴血,凡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全是伤,而方才还与他们厮战的兰洵早已消失不见。
朱雀的啼鸣和鲲的吼声能传扬几万里,慕夕阙和闻惊遥听着那震耳欲聋的玉灵之声。
“玉灵出山了。”
作者有话说:这段剧情还有两三章,就能写到前世的隐情了,把大纲调整了一下进度,进度提前了些~
今天来晚了,发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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