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初八,又下了一场大雪。


    城门石阶上的积雪看着像一道坡。


    蓦地,一阵铁锁拖地的声响,划破死寂——


    一只只剩左臂的男人,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右腿,在台阶上爬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的指甲早已剥落,反反复复地结着痂,到后来指甲也不长了,只余下触目惊心地冻疮,冻疮慢慢发青直至发黑,却死死攥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


    牌上“忠烈杨家”四个字被血污浸透。


    男人突然仰头嘶吼,喉咙里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铁,穿透整个京城:“北境郑家,私通狄人——”


    ……


    苏云汀整整休养了几日,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用完晚膳后出来消化食,路过一家茶楼时,见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他微微侧身挤到末尾,“今日有什么新书吗?”


    “今日讲杨家将。”


    苏云汀悄然笑笑,故意找茬道:“杨家将有什么好讲的,勾结北狄,致我栾城沦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人神秘兮兮道:“杨家二郎从地狱里爬回来了,来索真正凶手的命了。”


    “真正凶手?”苏云汀假意皱眉:“是谁啊?”


    那人拉了一把苏云汀,俯首在他耳边做贼似的道:“那杨二公子,亲口指认……郑家。”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


    用一口流利的京州片子方言收了尾:“想当年,杨大公子死守北境栾城,肠子都流了一地,硬是扣着贼人的咽喉不放……”


    “此等忠烈之家,怎会是通敌之人?”


    台下人的情绪很容易被鼓动着走,开始也有泣泪,有人唏嘘。


    “太感人了,支持彻查郑家。”


    “忠烈杨家,还杨家一个清清白白。”


    当然也有人冷笑砸场子,不客气道:“杨大郎忠烈,关杨二、杨三什么事儿啊?”


    “就是,当初要不是杨三郎私通外敌,杨二郎调兵离开,栾城怎会不设防?轻易的就叫人给屠了城?”


    捣乱的两人,很快就被沸腾的民意给轰了出去,有人还不住地朝着他们吐口水:“呸!真是枯井里养的□□,目光短浅。”


    苏云汀捡了个座位坐下,要了盘小菜配佳酿。


    而他右边的皇城里,慈宁宫内,郑太后砸了半殿价值连城的瓷器。


    她狠狠掐断了花盆里娇养的琼花枝,长长的指甲嵌入花茎,“当年,你就该把杨家那小畜生剁碎了喂狗,你倒好,非但没杀,还叫人给跑了出来。”


    郑怀远也是刚从家里出来,心中也是压了一肚子的火气。


    他家里不成器的小孽障,前些日非央着他要拿杨二郎过过手瘾,他还特意告诫他,不要将人给整死了。


    此刻,他恨不得时光倒流。


    一定交代小孽障把杨二郎碾成泥。


    郑怀远看着气急的姐姐,气焰也低了三分:“那还不是为了杨家的兵符。”


    当初,杨家的兵符不知被杨二郎藏在了何处,没有杨家的兵符,就算郑家已经接手了杨家从前的骑兵,总还是有人觉得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这些年,他该用的法子都用上了。


    大刑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从杨二郎嘴里撬出半点有用的东西来。


    这人,骨头硬得很。


    郑太后冷哼一声:“白白跟他耗了这么多年,兵符呢?”


    郑怀远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太后息怒,此事……臣会亲自处理干净。”


    “处理?现下人关在刑部,你待如何处理?”


    郑怀远声音压的很低:“我去找苏云汀,刑部是他的地盘,此人如今……只认银子。”


    御书房内,楚烬翻着递上来的折子。


    翻开一个,杨二郎。


    再翻开一个,还是杨二郎。


    他再再翻,依旧还是逃不过杨二郎。


    他干脆把奏折往前一推,呼道:“来人,全都打包送到苏府去。”


    反正他也做不得主,批了也是白批。


    小裴低头去捡掉在地上的奏折,便听头上的人突然道:“小裴,杨家二郎归京这事儿,你怎么看?”


    小裴手猛地一抖,奏折又哗啦啦散了一地。


    “奴才……”他颤抖着唇瓣,半晌才抖出两个字:“……不知。”


    楚烬不依不饶:“朕记得,小裴公公祖籍是栾城人吧?”


    小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骇然:“奴才……当年才七岁。”


    楚烬声音温和,却字字如刀般割在小裴心口上:“可有亲人,死在那场‘屠戮’之中?”


    小裴脸色煞白,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楚烬摆摆手不再追问,仿佛方才只是闲谈罢了,“无妨,朕只是随口一问,你既不愿意说,朕也不为难你。”


    谁知,小裴猛地一弯腰,“咚”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发颤:“有,奴才有亲人死在栾城。”


    他伏在地上,字字如泣血:“若陛下为栾城无数冤魂做主,奴才愿意甘为陛下之马前卒,刀山火海,虽死无憾。”


    楚烬眼睛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贪生怕死”的胆小公公,若不是有天大的冤情,又怎么会肯豁出性命来。


    他刚要将人扶起来,就见苏云汀的身影从门口挤进来,手里拎着未吃完打包的小菜,和一坛子路边摊的杂粮酒。


    楚烬一抬眼,没好气儿道:“你当朕的御书房是你家呢?来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苏云汀在躲郑怀远,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去处了,唯一能想到的安稳处,竟然只剩下楚烬这张龙床了。


    但苏云汀不可能如实相告,拎着剩下的酒菜往里走:“这不是怕陛下被奏折给埋了,这才眼巴巴赶来,替陛下分忧么。”


    小裴起身将奏折齐刷刷地摆好。


    也不需要送了,人已经来了。


    苏云汀放下酒菜,随手拿起来一个,握在手里翻了翻:“哎呦,陛下可真贴心,都给臣准备好了啊!”


    楚烬手臂一揽,便箍着苏云汀的腰带进怀里,苏云汀猝不及防,重重跌在他腿上,玄色的龙袍和素白的衣服纠缠在一处。


    楚烬的力气很大,他这一扯没用上多少力气,却将苏云汀的腰封扯掉了,素白的衣衫顿时松散开来,衣领微敞,露出一节雪白的轮廓。


    苏云汀没先脸红,小裴倒是“唰”地红了。


    楚烬没吩咐,他又不敢自己做主离开,只能拿起旁边的墨杵,一个劲儿地在砚台里捣。


    假装自己很忙,对,非常忙。


    苏云汀拍了一下楚烬不安分的手,接过小裴手中的磨杵,轻声笑:“不必伺候了,下去吧。”


    小裴如释重负,再一次去逃命了。


    边走边想,杨三这个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楚烬伸进他衣服下摆,搔了一下他的痒痒肉,讥诮道:“这些,都是给苏卿准备的,毕竟……朕这个傀儡皇帝——”


    他兀自叹了口气:“连这朱笔该往哪里落,都做不得主。”


    苏云汀被搔的有点痒,举着毛笔回身调笑:“陛下若是再乱动,臣这朱笔可就要落在陛下的脸上了,画上一只大花猫。”


    楚烬听了,也执起一只笔,就着旁边早已放凉的茶盏沾了沾,提笔就往苏云汀唇瓣上画。


    那日的记忆回笼,苏云汀瞬间羞红了脸。


    让苏云汀脸红一回可不容易,身上没几两肉,全长在了脸皮上,厚得很。


    “想要吗?”楚烬贴着他的耳垂。


    苏云汀摇摇头:“不要,臣还有这些奏折没批呢。”


    “无妨,你慢慢批。”


    楚烬没打算轻易放过苏云汀,苏云汀让他不好过,他自然也要以牙还牙。


    苏云汀铺开奏禀杨二郎的折子,一目十行。


    最后朱笔悬在“凌迟”二字上,欲落未落。


    楚烬一把扯开他的中衣,毛笔沾着茶水也悬停在他肩膀上,欲落未落。


    “陛下,这是?”


    楚烬笑的狡诈:“苏卿不必管朕,你批你的。”


    苏云汀试探着又去落笔,后背当即就传来一道冰凉的触感。


    一道还不够,楚烬曲折弯弯写了好多笔,连在一起是两个大字:“驳回。”


    苏云汀抿开唇笑笑,也在折子上写了“驳回”。


    连续几个折子,批的苏云汀直想上床。


    痒,浑身都痒。


    楚烬偏偏不让他自己挠,他就硬扛着批到了第五个折子。


    刑部的折子说的中肯,但大体上还是不愿意开罪郑家,不建议彻查旧案,建议按照先皇定的通敌罪,推出午门斩首。


    苏云汀在这份奏折上看了许久。


    最后不管楚烬如何闹腾他,还是要在折子上落笔。


    楚烬也不闹腾他了,直接伸手按住苏云汀的手腕,朱笔被这股力道一带,在折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苏云汀侧身回头,眸中含笑:“陛下,这是何意啊?”


    楚烬的指节用力发白,“你为何这么着急,要了杨家二郎的命?”


    “臣只是……依律办事。”


    “好个依律办事,”楚烬目光如刃:“朕怎么记得,那杨家二郎入城时,口口声声喊的是惊天的冤屈,按律不该彻查吗?”


    苏云汀会心一笑,但还是佯装垂眸:“郑家,如今动不得。”


    如今,郑家势头正盛,确实动不得。


    苏云汀若是强行动,只会伤了他在朝廷的根基,没了郑家的站队,那些恨苏云汀的人,只怕要动了杀机。


    若是在杨二郎和苏云汀之间抉择,楚烬根本不必费心去选。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也不折腾苏云汀了,只盯着他的笔杆子看。


    “不过……”苏云汀眸光一转,似是方才下了决定,“既然陛下想保,臣、岂敢不从。”


    “很麻烦吧?”


    苏云汀皱眉思索了一瞬:“是有点麻烦。”


    “但——”苏云汀拉长了声音,回身吻了吻楚烬的唇瓣,笑眯眯道:“如果陛下安慰臣一下,臣就不麻烦了。”


    楚烬的手慢慢向下,抚过他一衣服的下摆,嘴角轻笑:“这么安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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