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汀从小裴的住处出来。
被夜风一吹, 他只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直接改了道,转身就往楚烬的寝宫方向去了。
夜不算深, 楚烬的寝宫里还亮着微弱的光,算着时间,大概又是在批些芝麻绿豆大小事儿的奏折。
苏云汀慢慢走近, 却在门外外几丈之处倏地停住。
望着门内熟悉的身影,突然就没了勇气去推那扇门了。
夜风渐起,吹得苏云汀衣衫猎猎,没一会儿头发上就挂了层白霜, 杨三从身后追上他, 将自己身上的外氅解下来给他披上。
良久, 杨三低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若小裴不告御状,那郑家……”
“我不会放过郑家的。”苏云汀淡然道。
杨三喉结滚动,他自然明白苏云汀的意思。
若没有小裴的舍命告御状, 苏云汀或许依然有其它办法对付郑家,但杨姜两家的冤情,便再没办法在郑家活着的时候, 沉冤昭雪了。
即便以后再有机会翻案,郑家也不复存在了。
杨三隐隐恨他自己,他一面不想小裴再去受一番苦难,一面又害怕小裴真的会退缩。
两种复杂的情绪, 在他胸膛里相互撕扯着,心脏也跟着一同搅在一起痛。
主仆二人就这样无言地伫立在寒夜里,陪着他们的只有耳边呼啸的风,不知站里多久, 楚烬寝殿内那点微弱的光倏地熄了。
眼前光弱了,黑暗几乎将苏云汀笼罩。
他失落地抿紧已经冻的发白的唇,终于还是活动了下冻僵的身体,缓缓转身,“走吧。”
只是,脚刚迈出去两步,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烬一身玄色衣裳立在门口,神情在黑夜里看不分明,只觉得眼睛好似是寡淡地刮了一下主仆二人,留着敞开的大门,转身进了寝殿。
门,被夜风吹得“吱呀”响。
苏云汀对着楚烬的背影挤出一个笑。
这可不是他非要进来的,是怕楚烬敞着门睡觉,着了凉。
苏云汀心里替自己找补着,脚下的步子却迈的很快,三两就追着人进了殿内。
寝殿内,楚烬俨然已经熄过了一轮灯,只有龙榻前有一个昏暗的灯烛。
楚烬也不看他,径自走到榻前,单手扣在腰间的玉带上,“咔嗒”一声轻响,玉带坠地。他又仿若无人地褪去龙袍,最后只余一件素白的里衣,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楚烬只躺在了床外侧,里侧留足了够一人睡的空位。
但他并未开口唤苏云汀过去,只兀自翻了个身,面朝着外侧,微微闭上了眼睛。
好似,今夜只是他一个人睡觉而已。
苏云汀站在原地默了片刻,看着那留给自己的空位,也开始自己解衣服,他将外衣和楚烬的龙袍混在一起丢在一处。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楚烬的身上越过去,动作间触碰到楚烬温热的身体,苏云汀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里侧板板正正躺好。
再轻轻拽了拽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盖住。
他和楚烬肩并肩躺着,苏云汀瞪着一双锃亮的眼睛,了无睡意,耳边全是楚烬平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那呼吸的节奏似蛊惑着他的心。
苏云汀突然很想做些什么,比如爱啊!
他侧目看了眼楚烬的后脖颈,冷冽完美的线条,突然很想想扑过去咬一口。
他想,真的很想。
他想着想着,轻轻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楚烬。
楚烬现在……指不定多恨他呢。
他们十几年来积攒的情啊爱啊,几乎都在那个不堪的夜晚耗尽了,他们虽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还能同榻而眠,已经是极其诡异的平衡了。
苏云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努力睡觉。
可越是刻意,他神经越是清醒,越想睡,越是不得眠。
直到侧身的姿势压得手臂阵阵发麻,他才忍不住,又极其轻缓地转了回来,面朝着楚烬的方向。
不料刚转过去,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吓得苏云汀浑身一激灵,下一刻,楚烬唰地翻身撑起身子,重重压上来,一言不发地开始扯苏云汀的里衣。
好似在说:既然睡不着,不如做吧。
冰冷的空气乍一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苏云汀心里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他来,的确就为了这点床笫之事,可如果只做床笫之事,他又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不过,他也来不及有多难过。
一阵干涩的锐痛感突然袭来,苏云汀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咬紧下唇,把即将呼出口的痛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从嗓子里挤出一点破碎呻吟声。
被楚烬碾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疼。
慢慢的,尖锐的疼痛变成了麻痹的酸胀,怪异又难耐,直到血液渗出来,苏云汀才终于舒服地叫出来。
楚烬像肚子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非要连同苏云汀的理智和冷漠一同烧个干净。
烧,全都烧成灰烬。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触碰到那个真实的,会痛也会哭的苏云汀。
楚烬发疯了一阵子,突然停下来,慢慢撑起身子,在昏暗中凝视着身下人的一张脸。苏云汀几乎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却抿着唇,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
平日里都有,偏偏就今日没有。
二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儿,谁也不肯服输。
滚烫的泪珠,顺着苏云汀的脸颊滴在了楚烬的手背上,灼得他心头一颤。
苏云汀随意抓起一旁的龙袍,抿干了脸上的泪,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执拗,只剩下眼眶四周的通红。
楚烬本还想去吻他的眼泪,被他一下擦干了,余怒未消,楚烬狠狠吻上了苏云汀的唇,这一吻甚至是不带温度,直到唇瓣漫出血迹,楚烬才伸出指腹重重擦过苏云汀的唇,将鲜红的血液,沿着他的唇线涂开。
没一会儿,苏云汀唇又泛着一种鬼魅的红。
楚烬看着看着,喉结滚动,突然就笑了出来,他慢慢抽身,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屠戮。
楚烬随手披了一件衣服起身,朝着门外叫了水。
苏云汀累得指尖都不爱动了,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般瘫软在锦绣堆里,任由楚烬将他打横抱起,放进浴桶里清洗。
温热的水漫过全身,缓解了苏云汀肌肉的疼痛。
疼虽然是疼的,爽也是爽的。
楚烬极耐心地帮苏云汀清洗,小心翼翼不弄疼他,只是,楚烬虽然还这样帮他做着,但还是不肯与他说话。
氤氲的水汽在二人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轮廓,仿佛是将他们紧密地包裹在一起,可就在这看似亲密的气氛中,二人之间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
待将苏云汀身子清理干净,楚烬又转身去折腾一片狼藉的床褥,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做这些,生气归生气,该他做的还是会一板一眼做好。
等他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回身时,苏云汀已经靠在浴桶壁上睡着了,或许是热水缓解了疲惫,方才还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的人,只他一转身就睡的很沉。
他呼吸绵长,昏黄的烛火照在他身上。
楚烬站在浴桶外,目光沉沉地落在苏云汀的睡颜上,他这张脸,一入了冬总是惨白的,被温水一熏,倒是染上来些许红韵。
几缕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的侧颈上,墨色映着瓷白的肌肤,楚烬凝视片刻,轻轻抬手,手背触碰到他微凉的颈侧肌肤,动作轻柔地替他搔到了耳后。
楚烬站在浴桶外看了许久,心里一直郁结的烦闷,似乎也没那么憋了。
还能怎么办?
杀了他又舍不得,苏云汀想祸国殃民,他替他兜着底好了。
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楚烬俯下身,轻轻将苏云汀从水中捞了出来,用柔软的干布裹了,一点点擦拭干。
苏云汀在梦里,被人伺候得舒服,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楚烬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呓语。
“阿烬……”
那声音如同羽毛,轻轻拂过楚烬的心尖……
“别……别不理我。”
楚烬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最后那点冰封的寒意,也终于彻底消融了。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苏云汀湿漉的额发,落下一吻。
“睡吧。”他压低声音,眼睛里全是宠溺。
苏云汀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从楚烬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谁家好孩子能将几个皇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再者说,世家那种地方,能养出个什么好孩子来?哪个不是在是非争斗中长大?
可苏云汀虽不是个好东西,但绝对称不上恶。
或许,他的选择未必全然是对的,若是都对,还要他做什么呢?
楚烬这一瞬,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他伸手将苏云汀紧紧揽在怀里,只有他在怀里,好似什么事都可以过去似的。
风雨会停,喧嚣会停,彩虹会出来。
楚烬抱着怀里的人,慢慢合上了眼睛。
直到沉沉睡去,怀里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慢慢笑眯成了一条缝。
“阿烬啊阿烬,你还是太会心软了。”
苏云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怎么感觉都没人看了呢,你们都去哪里了[爆哭][爆哭][爆哭]
你们不看,我就偷偷的更啊更,到时候吓你们一大跳[托腮][托腮]
第52章
翌日一早。
楚烬醒的时候, 身侧的苏云汀还懒洋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是睡得正香。
身为皇帝,他是日日都要上朝的, 但苏云汀却不必,若朝中没有大事,他偶尔还能偷个懒。
楚烬招了内侍进来伺候梳洗, 便见今日来侍奉的人不是小裴,他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顺手丢给那个内侍问道:“小裴呢?”
“回、回陛下,”那内侍慌忙跪地, 请罪道:“小裴公公昨夜说身子不适, 这才和奴才换了班。”
楚烬轻轻地点了点头, 并未深究。
他素来不爱在这些细枝末叶上为难下人,只当是寻常的告假,淡淡抬手叫那人起来伺候,更衣洗漱。
待楚烬走后, 苏云汀才缓缓坐起来。
他今日唯一的正事,就是去城墙上等着小裴,敲响那面尘封多年的登闻鼓。
那鼓, 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响过了。
上一次,还是他阿娘敲的。
他那时也劝过他阿娘,说那登闻鼓就是个摆设,要不然这么多年, 怎么也不见有人敲过,就算他阿娘敲了,也不会有人替父亲申冤的。
可惜,他阿娘不信。
犹记得, 他当时穿的就像个小乞丐似的,也没来得及束发,就一直跟在阿娘身后,一直看着她一遍遍瞧着登闻鼓。
那天,宫墙下围了好些人,里三圈外三圈全是来看热闹的,他阿娘就在那敲了整整两个时辰,宫中的那些大人物恍若未闻,只有看热闹的人,笑声越笑越大。
阿娘的骨瘦的双手握着鼓槌,一下,又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敲到最后,他阿娘大笑,终于是信了他的话,这登闻鼓,就是个摆设!
“咚——”
登闻鼓上血红一片,他阿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的额头敲响了最后一声明冤鼓。
苏云汀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态,好像和那帮看热闹的并无两样,总觉得他阿娘若是敲累了,就会信了他的话,会跟着他回家。
他们回苏府,回农庄,回家。
苏云汀苦笑一声,收回思绪,自己穿衣洗漱,待收拾好一切,就准备去城墙上等着小裴了。
今日,若是登闻鼓响。
他要叫全天下看着,这登闻鼓,可以鸣天下所有不平之事,告天下所有位高之人。
杨三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他紧走几步,压低声音道:“苏晏刚传话过来,苏云枭今早带着一队人出城去了。”
苏云汀脚步未停,唇角掠过若有似无的冷笑,“随他去。”
杨三蹙眉,“可要派人盯着点?”
“最近事多,哪有那么多人手去盯着他?”苏云汀冷冷打断他,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可是……”杨三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苏云枭毕竟是陛下的人,他此时突然出城,此行只怕要坏我们的事儿。”
苏云汀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杨三。
晨光中,他眼底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忽然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杨三结实的胸膛,“你就把心好生放肚子里,没人能坏了我的大计。”
杨三一向是最信他的,微微俯首。
“咚——咚——咚——”
苏云汀还未走到宫门,登闻鼓的声音便已经穿透了晨雾,一声接着一声自宫门外传来。
每一声,小裴都敲得沉重,像是直接砸到了胸口上一般,那声音震得宫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甚至连脚下的青石板都跟着微微颤抖。
“他还挺早。”苏云汀唇角微微上扬。
杨三听着却是心下一惊,袖子下的手跟着不自觉发抖,好似比他自己敲都还要紧张得多。
刚穿过一处回廊,苏云汀便与一个慌不择路的侍卫撞个正着。
来人是个守门的侍卫,年纪不算大,他哪见过有人敢敲登闻鼓。按律,登闻鼓响必需上达天听,那可是敲给皇帝听的。
他一个末等的侍卫,说不好听就是个臭守门的,他哪里能见得到皇帝,又不能任由那人敲着不报,正像无头苍蝇似的往里跑,一头撞见了苏云汀,喜不自禁。
那侍卫满脸全是得救了的喜悦,“苏、苏相,有、有人敲,登闻鼓……”
苏云汀扶起他,从容地掸了掸衣袍,“带我过去吧。”
跟着侍卫,苏云汀登上了高高的城墙,他自上而下地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裴今日没有穿内侍服,而且选了一套白色的衣袍,算不上多华丽,但胜在干净素雅,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
他力气小,双手持着鼓槌,一下比一下有力地敲着。
恍惚间,苏云汀仿佛看到多年前另一个影子。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是否也是这样孤零零地站在鼓下,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挣扎,当年,这城墙上面,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这样看着她?
苏云汀摇摇头,他记不清了。
有,或者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从来不会有人真心为他们母子做主。
但今日,不一样了。
因为站在城墙上的人,是他!
苏云汀忽然觉得身子脱力,他单手扶着城墙边,居高临下,声音穿透整个城楼,“何人在此击鼓?”
鼓声戛然而止,小裴抬起头,寻着声音望过来,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望着城墙上的影子,“栾城姜家,姜砚。”
登闻鼓响,必有大事。
没一会儿,城墙下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虽然对“姜砚”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对栾城姜家却不算陌生。
城墙下,越聚越多的百姓开始骚动。
“姜家?不是说满门战死了吗?竟然还有人活着?”
“姜太守是战死沙场的忠烈,哪里来的冤情?”
“难道是……当年栾城之事,还另有隐情?”
苏云汀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如山,“姜砚,你所告何人?”
小裴的声音笃定,“郑家,郑怀仁。”
这一句,掷地有声,在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郑二将军不是在北境御敌吗?”
“这你就你有所不知了吧?”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却格外清晰,“郑二将军在北边御敌,郑三将军却在后方贪墨军粮,都一家人能有个什么好东西。”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打哪听来的?
“听……”那人虚掩住抠鼻,道:“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早就在私底下传开了。”
“我也听说了。”
“勾结土匪,那军粮一出城啊,就成了土匪的囊中物喽。”
底下议论声越来越大,眼看把苏云汀的声音盖住了,杨三忽然将腰间的刀拔出来,银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肃静。”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镇住,嘈杂声渐渐平息。
这才露出苏云汀寡淡的声音,“姜砚,你可知民告官,要打二十杀威棒?”
“我知。”
话音刚落,忽从门内冲出几个侍卫,一人提着长凳,两人端着廷杖板,双手一提就将小裴架起来,按在长凳之上。
苏云汀的声音轻飘飘下来,“现在,可还要告?”
小裴死死咬住唇,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告!”
一板子重重落下,整个城墙根都听得见小裴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杨三面色紧绷,握着刀的手因为太用力,虎口处竟然已经渗出血来。
苏云汀又问,“可还要告?”
长凳上的人颤抖着,依然从喉咙中挤出那个字,“告。”
又是几板子下去,待苏云汀再问时,小裴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我要告!”
打到第十板子时,楚烬才匆匆赶到。
他一眼便看见城墙下围观的百姓,以及长凳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影子,那个今晨撒了谎,说生病的人。
楚烬目光逡巡了一圈儿,最终落在冷淡的苏云汀身上,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意:“既然是你怂恿的,免去二十板子便是,何苦叫他活受罪?”
苏云汀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注视着下方,“若是人人皆要民告官,又毫无代价,那登闻鼓岂不是要日日响彻宫闱?”
他要的就是这九死一生的场面。
便是要告诉所有人,登闻鼓可以敲,但要有姜砚这份魄力才行。
说话间,又是几板子重重落下,小裴已经是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晕厥过去,回答苏云汀的问话,更是气若游丝,“要告,我要……告。”
又是几板子,小裴几乎变成了个血人。
他好似每一次呼吸都牵着疼,带着血沫子从唇瓣往外溢。
“慢着。”楚烬不知道已经打了几板子,只知道再打下去,人就快挺不住了,“谁说姜砚是民?姜太守被追封为永定候,姜砚身为姜家独子,自然要承袭了这候爵。”
侍卫落下最后一板子,才算打完。
苏云汀缓缓开口,“带上来。”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起那个血人呢,小裴下肢已经没了知觉,软软拖在拖在地上,在青石路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小裴被拖到城墙上,丢在了楚烬和苏云汀面前。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还未崩溃的神智,颤颤巍巍从袖中拿出“证据”,往前推了推,推到了苏云汀的脚边,“奴才……状告当朝镇北大将军郑怀远,勾结北狄屠戮栾城……致我栾城万计百姓丧命,杀、杀我姜家老少共计一百二十九口人……”
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股鲜血,“恳请陛下、苏相替我姜家鸣冤。”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苏云汀俯身捡起地上的沾血的证据,声音清晰地传遍城楼上下:“这状子本相接了。”
他转身,面对着城下黑压压的百姓,高声道:“登闻鼓能鸣天下不白之冤,若谁还有冤情,大可以都来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我敲,我敲,我敲,我要把你们都敲出来[害羞][害羞]
第53章
城楼上的事儿处理完, 日头已偏过来中天。
苏云汀站在风口久了,单薄身子终于有点撑不住了,一手扶着城墙砖, 低低咳嗽起来,肩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见他模样,楚烬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 一把拉过苏云汀,给他披在肩头,“就你这样的身子骨,合该找个洞老老实实冬眠去。”
“嗯, 好。”苏云汀一边轻声应着, 一边吩咐人将小裴带到苏府安置, 又叫人去通知苏晏照料着,交代完毕,他才慢条斯理转身,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等忙完这阵子,臣就找个洞去冬眠。”
楚烬心头蓦地一紧,“你要去哪里?”
“找个洞。”苏云汀语气轻飘。
“这京城哪里来的洞?”
“那就出去这京城, 找个洞。”
楚烬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敢?”
苏云汀微微抿唇,垂下眼轻笑,“臣不敢, 臣与陛下开玩笑罢了。”
说罢,转身往就往城墙下走。
楚烬在身后追上他,猛地扣住苏云汀纤细的手腕,脸上瞧着就没有善意, “苏云汀,你当真什么都不管不顾,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吗?”
“你弄疼我了,”苏云汀扭了扭被扣住的手腕,语气不疾不徐,“不是陛下先说叫臣找个洞冬眠,臣不过顺着陛下的意思,开个玩笑罢了。”
楚烬瞧着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突然就恼羞成怒了,低吼道:“苏云汀,你休想将朕留在这个牢笼里,自己一个人跑掉,不是说要跟朕纠缠到死吗?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朕身边,你知道吗?”
苏云汀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忽地笑了。
这人啊!明明坐拥整个天下,却怎么还如此敏感,有一种浑然天成几乎幼稚的执拗。
“嗯。”苏云汀点头,温声顺气,像是哄个闹脾气的孩子,“我知道了。”
楚烬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手腕忽然撤力,转而替苏云汀整了郑狐裘,将两个绑带在衣领前打了个结扣。
“回去吧,”楚烬转身,声音沉闷,“城楼上风大。”
苏云汀站在原地,望着楚烬的背影渐行渐远,冬日里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竟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楚烬,很孤独吗?
可是,他好像陪不了他太久了。
他忽然弯了弯眼睛笑了,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倘若我真死在你身边,可不要哭鼻子哦。”
城楼的风掠过,吹散了这句话。
……
小裴既然恢复了姜砚的身份,自然就不能再回到楚烬身边做个内侍了,甚至连他曾经做过内侍的事儿,都被勒令不准再提了。
他暂时留在苏府养伤。
最初的几天最为难熬,他只能整日里趴在榻上,双腿麻木,就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每到深夜,那痛楚自脊骨慢慢蔓延开来,扰的他夜夜不能安眠,杨三就整夜守着他,生怕他夜里想起个夜,那些笨手笨脚的下人伺候不了。
被姜砚打出来过几次,可杨三毕竟脸皮厚实。
不过片刻功夫,又像个没事人似的,捧着新得到的点心,笑嘻嘻地凑回来。
苏云汀一边晒着正午冰冷的眼光,一边笑嘻嘻看着杨三又被赶出来,打趣道:“你这哪里还瞧着是我的暗卫了?都成了他姜砚的明卫了。”
杨三被揶揄了也不生气,一脸没心没肺的笑,“等姜砚身体痊愈了,我还回去给你当暗卫。”
“得了吧。”苏云汀一摆手,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嫁出去的男人,泼出去的水,我瞧着你这心思是收不回来了,不如我趁早物色个新暗卫是正经。”
“主人,你说什么呢?”杨三黝黑的面皮竟然一红,着急辩白,“我、我只是看他年纪小,又遭了这么多罪,这才多照顾些……拿他当弟弟看待。”
苏云汀见他这般窘态,也憋着想笑。
竟然没想到,杨三这个糙汉子的脸,也能看出来红色来啊?当真是稀罕事。
又过了几日,姜砚总算勉强能翻身了。
杨三去的更频了,也甚少被赶出来了,勉强达成了暂时的和谐。
姜砚在苏府养病,倒过的风平浪静,只是院外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
杨家旧案被彻底清算了,郑家被抄家,一干人等全部锒铛入狱,等候庭审。
这本身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苏晏近日却似乎一直闷闷不乐,做事越发像个行尸走肉似的。
苏云汀叫他去打水,他嘴上应了,半天也不回来。
苏云汀等了又等,终是等着着急,朝着门外扬声道:“晏儿?叫你打水,还要先去井口凿冰吗?”
门外,这才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苏晏端着个铜盆进来,苏云汀瞧着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皱眉问:“晏儿,你有心事?”
苏晏端着水,轻轻摇头,“没有。”
苏云汀不语,只将指尖伸入水中轻轻一拨,冰冷刺骨的瞬间从指尖扩散开,“可是,”他抬眸,语气平静,“大冬天的,你让我用冷水洗漱?”
苏晏这才似是恍然惊醒,端着水就往外走,“我、我这就去换热水。”
在经历过——
吃饭忘记给他拿碗,沏茶忘记放茶叶,以及准备衣服的时候莫名被塞了两条裤子之后,苏云汀终于忍无可忍,伸手照着苏晏后脑袋给了一棒槌。
“跟郑家有关?”苏云汀单刀直入。
苏晏忽然身形一僵,怔住了,“什么?”
“晏儿,”苏云汀语气沉下来,“你是我养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我、我没……”
苏云汀拉着苏晏坐下来,“你虽是苏家家仆,但我自认为一直没把你当仆人养,你如今怎么学会了藏心事,有什么不能与我讲的?”
苏晏无意识地磋磨着手中的两条裤子,嘴唇嗫嚅着,却始终不可能发声。
苏云汀咬牙切齿,又给了他一巴掌,“你若再不说,就干脆带进坟墓,永远都不必说了。”
谁知话音刚落,苏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着实连苏云汀也吓了一跳。
要知道,平时他都把苏晏惯得没大没小,他那小嘴叭叭的,连苏云汀都落了不少数落,除了过年时看在红包的面子上,勉强给他磕个头外,这么多年,何时见他跪过他?
不等苏云汀问他,苏晏自己先掉眼泪了,“主家,我、我喜欢一个姑娘……”
“喜欢姑娘是好事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说一门亲事了。”苏云汀心头一动,刚想去摸苏晏的脑袋,却刚伸出去就顿在半空中,眉头紧皱,“郑家姑娘?”
苏晏微微点点头,声音哽咽:“我本以为,自己和她身份相去甚远,配不上她,这种话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也没脸跟主家您提。”
“便是她以后嫁做人妇,我也只能远远祝福……”
苏云汀本想再拍他一巴掌,手高高举起来,又觉得这孩子本来就够傻了,再拍就更傻了。
手掌高高举起,又慢慢放下,“真傻,喜欢人家女孩子,就抢过来当老婆,我家晏儿哪家的姑娘配不上?”
苏晏垂下头,显然还是执拗。
苏云汀抚了抚苏晏的发顶,活像个操碎心的老父亲,“说吧,看上郑家的哪个姑娘了?郑家的姑娘也不都是有罪的,到时候给你要过来便是了。”
“郑、郑……”苏晏“郑”了半晌,那个名字就在他唇齿之间打转儿,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慢慢的,苏晏将脸埋得更深了。
苏云汀既好气,又好笑。他最是佩服苏晏这股子倔强劲儿,要么话匣子打开数落个不停,要么就一个屁放不出一个响来。
他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到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敲”了一下窗户,才听到苏晏几不可闻的声音,“是……郑沅茵。”
苏云汀脸色变了变,眉头皱成了化不开的褶子。
“晏儿,她可是郑怀远嫡女。”苏云汀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落寞。
他倒不是觉得苏晏配不上谁,也不是救不出来一个小丫头,只是……
郑家庶出的有那么多姑娘,偏偏是这个郑怀远的嫡女,此次发难,便是冲着郑怀远去的,他必须是要死的,倘若他亲手送那丫头的父亲上刑场,将来这两个孩子之间,永远都会隔着一道跨不过的坎儿。
这样,又如何在一起过日子呢?
苏晏依旧低着头,慢慢道:“我可以不娶她,主家若是能饶了那丫头一命,晏儿当牛做马……”
“胡闹!”苏云汀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谁要你当牛做马了?”
“你去将杨三叫过来。”
待苏晏红着眼圈走后,苏云汀在房中来回踱步。
郑怀远要死,郑怀仁也要死,但却不能死在他手中,这件事着实让苏云汀犯了难。
晏儿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姑娘,不过是成全他罢了。
“杨三,”他忽然扬声道。
暖阁的门应声而开,杨三躬身立在门外,“主人,有何吩咐。”
“随我去牢里走一遭,”苏云汀随手抓起搭在屏风是哪个的狐裘,攥在手里,半晌才抬头。
“我若是放了郑怀远,你会怪我吗?”——
作者有话说:我也想找个洞,去冬眠[害羞][害羞]
第54章
苏云汀沿着阴湿的牢笼往里走, 正碰见楚烬从里面往外走。
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了一眼。
楚烬轻轻拢了拢袖口,淡然道:“苏相事忙, 朕倒是有几日未见了,”
他不拢还好,这一动, 苏云汀一眼就瞧到了他袖口上的血迹,不禁轻勾唇角嗤笑一声,“陛下嘴上说不在意郑怀远下狱,实际上还不是眼巴巴赶过来。”
苏云汀故意哂笑着投向楚烬袖口, “看来陛下与故人叙旧, 叙得不太愉快?”
楚烬抬首看了眼苏云汀, 见到他嘴角的嘲弄,也不禁扯了扯嘴角,“那我祝苏相叙旧,叙得愉快些。”
苏云汀微微颔首, “借陛下吉言,臣必定叙的愉快。”
说罢,他他迈步, 与楚烬擦肩而过。
衣袂拂动间,带起一丝微凉的风。
楚烬能问什么旧事,不过就是当年林妃怎么死的?都有谁在场之类罢了。
这些事儿,他都车轱辘说了许多遍了, 真搞不懂楚烬翻来覆去的,还能问出个花来?那些人哪个不是恨他入骨,必定把所有的锅都推到苏云汀头上。
不过,苏云汀既然认了, 也认的坦荡,自然不怕那些人胡言乱语。
牢房深处,郑怀远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
曾经一丝不苟的朝服如今已是破烂污浊,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黏在额前脸颊。
苏云汀慢慢转身,在牢笼前站定。
郑怀远面色蜡黄,他轻轻掀起眼皮,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们当老夫是马戏团里演杂耍的猴子?一个接一个的来观摩?”
他轻轻抬了抬手腕,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说吧,苏相大驾光临,又是想拷问老夫什么?”
苏云汀眯起眼睛笑笑,“郑大人以为,自己还有点用处?还有什么事,是值得本相费心思问的?”
“譬如……”郑怀远忽然仰起脸不屑地笑了一声,昔日威严的脸上刻满了疲惫的沟壑,“陛下,刚才问了老夫什么?”
虽心里知道答案,苏云汀还是捧场地问:“陛下问了什么?”
“现在,老夫有点用处了?”郑怀远撑着弯曲的脊背,淡淡抬头扫了一眼苏云汀。
苏云汀隔着栅栏,与他对视,“你同陛下说了什么?”
郑怀远靠在泛黄的墙壁上,目光僵直半晌,忽地大笑出声,“哈哈哈,苏云汀,你还指望老夫能替你说几句好话?”
他身子猛地前倾,抓着面前的铁栏杆,似要吃人般道:“自然是告诉他,当年你是如何不择手软,又如何步步紧逼,如何将林妃逼迫致死,哈哈哈哈……”
郑怀远的笑声突兀又尖锐,不禁让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只是对面的苏云汀却似乎不以为意,面上古井无波,只挂着淡然的笑。
似乎当真将他当成了猴来看的。
郑怀远笑着笑着,突然就戛然而止。
“甚好。”苏云汀缓缓开口,声音平静的好似在谈论天气,“以后所有人再问起林妃之事,郑大人最好都要像今日这般,咬死别改口,否则……”
“否则什么?”整怀远枯槁的手攥紧铁链,唾了一口苏云汀,“老夫都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苏相还是把否则都咽回肚子里去吧。”
“死?”苏云汀挑眉轻笑,指尖在郑怀远刚才抓过的栏杆上轻轻地划了划,缓声道:“本相若不点头,谁人敢要了郑大人的命?”
郑怀远不可思议的抬头,“你……不杀我?”
“本相与郑大人结盟的时候,就曾立誓要与郑家同舟共济,若违此誓,不得善终。”苏云汀目光灼灼,仿佛煞有介事,“本相,可是来践诺的。”
“呵——”郑怀远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苏云汀,收起你这套虚情假意,少在老夫跟前假惺惺。”
毕竟,要是苏云汀有良心,赵太傅外出寻访,就不可能遇见流匪。
“郑大人慧眼如炬。”苏云汀也不与他逶迤,展颜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实在是因为……郑二将军已率戍边的军队直逼京城,已距城门不足百里。”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本相也是……被逼无奈啊。”
郑怀远久在牢里,不知道外面的事儿。
不过也料想得到,苏云汀将郑家全抓了下狱,郑怀仁不可能坐视不理,必定会率军逼迫京城。
郑怀远神色慢慢恢复高傲,将信将疑道:“你识相点,最好放了老夫,老夫还可叫二弟轻……”
“父亲!”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牢狱深处传来。
郑怀远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两名黑衣侍卫押着一个身着素衣,鬓发未乱的郑沅茵前来。
郑沅茵脸色惨白,眼中含泪。
离着老远,就看见牢内形容枯槁的父亲,更是哭的梨花带雨。
郑怀远只是淡淡地撇了一眼郑沅茵,并未露出多少不忍的神情,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保都保不住,哪还管的了儿女?
只是目光锁着苏云汀,咬牙切齿,“苏云汀,你抓了老夫的女儿,就打算逼着老夫就范?是不是太小看老夫了?”
“郑大人此言差矣,怎么能说是抓呢?”苏云汀语气温和,像是在闲话家常,“本相只是想请令嫒去府上小住几日,至于她是安然归家,还是……”
苏云汀朝着外头招招手,立马有狱卒上前,将牢笼敞开,又解开了郑怀远手上的镣铐。
“还是被缚于城头,祭我军旗。”苏云汀侧身让开一条路,一字一顿道:“全系在郑大人一念之间。”
郑怀远看了眼敞开的牢门,皱眉问道:“你要放我走?”
“郑二将军忠勇可嘉,为救郑家挥师京城,其情可悯,但用错了方式,”苏云汀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本相怜惜将士的性命,不忍见兵戈城下,百姓受苦,还望郑大人好言劝诫。”
郑怀远往前迈了一步,见苏云汀未拦着他。
他回身撇了一眼郑沅茵,知道苏云汀是将女儿压在了手上做了质子。
“父、父亲……”
“本相相信郑大人,会做出正确的判断。”苏云汀刻意放慢语速,“只要郑二将军,即刻退兵,兵戈可止,郑家忠诚可表,令嫒自然平安归家,郑家之事从此再无人提及,我苏家依然以郑家马首是瞻。”
苏云汀说的轻巧,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是一句话便能善终的?
只是,郑怀远如今在苏云汀手中,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自然不会贸然去顶撞苏云汀,只双手微微抱拳,却好似连抬手抱拳这一动作,都有气无力的。
“但,如果……”苏云汀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冰锥般直刺进郑怀远的心脏,“若是郑大人耍什么花样,那么两军对战之日,便是令嫒血祭战旗之时,本相会用你郑家女儿的血,来壮我军威,稳我民心。”
苏云汀向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郑怀远的肩膀,“郑大人,是战是和,是存是亡,这选择,本相就交到你手中了。”
郑怀远明白,想让苏云汀全然信任他,放他走,就要做出些爱女心切的模样来,连忙抬手抿了下不存在的眼泪,佯装浑身剧震,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从嗓子里挤出几句心疼,“苏相开恩,老夫必定会好言劝着二哥,求您……放过小女……”
说着,沿着冰冷的栅栏缓缓滑跪在地,额头抵着污秽的地面,老泪纵横。
苏云汀看着眨眼就苍老的郑怀远,脸上无喜也无悲。
“很好。”苏云汀淡淡开口,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郑大人更衣,送他出城。”
“父亲……”郑沅茵突然开口。
郑怀远脚步一顿,像是才想起这个女儿,回身摸了摸她的发顶,“乖乖在苏府等着爹回来。”
郑沅茵下意识抓着父亲的衣袖,想说什么,又怕给父亲添乱,憋着又咽了回去。
“苏相既然已经答应了,”郑怀远扫了一眼苏云汀,道:“便不会亏待于你。”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过生硬,补了一句,“听话。”
说罢,郑怀远不再多看她一眼。
转身快步朝狱门外走去,仿佛走慢了就甩不掉身后的累赘般。
郑沅茵望着父亲的背影,说不出心底的失落。
“走吧。”苏云汀轻声道。
郑沅茵下意识攥紧脏兮兮的衣摆,她最后一眼看向空荡荡的牢笼尽头。
“你当真放我父亲走?”
“放。”苏云汀淡然一笑,“为什么不放?”
语毕,苏云汀不再多看郑沅茵一眼,率先离去。
杨三站在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郑姑娘到苏府委屈几日。”
此一局,苏云汀没太多时间思考。
他只知道,郑怀远不能死在他手上,至于以后,郑怀远是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迈出刑部的大牢,苏云汀有一种从突然的开朗。
他太懂人心了,郑家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是绝不可能为了个女子就放弃的。
该死的人都要死,该是他苏家的媳妇……
也跑不了——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害羞][害羞]
第55章
楚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身姿挺拔,竟然似是比那树站的还直,冷风吹动他玄色的龙袍, 他却久久未动,目光死死锁着牢门的方向。
见苏云汀终于出现在牢门口,楚烬僵直的身子微微一颤, 却倏然转身离开。
苏云汀目光追着楚烬的背影,直到快要淡出他的视线,才缓缓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穿过一道道宫墙, 却始终没人说话。
楚烬并没有去御书房, 而是径直回了寝宫。
他猛地推开门,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阖门,那扇门就那样敞开着。
苏云汀抬脚迈入, 反手轻轻将门掩上。
“你就这么放人走了?”楚烬的声音哑哑的,好似刚刚在牢里吵过架般。
“嗯。”苏云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楚烬垂在身侧的手, 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伤药。
走回楚烬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右手,见他手节处全都见了血,神色微变, “去牢里打架了?”
“他该打。”楚烬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苏云汀低笑一声,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替楚烬涂上药,“就郑怀远算该打, 你堂堂一国之君,亲自去牢里跟罪臣打架,传出去成何体统?”
楚烬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伸手拽着苏云汀的手臂,猛地将他压在身下,“你将朕摆在傀儡的位置上,运筹帷幄,决断生杀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顾及过朕是一国之君?”
苏云汀笑着嗔怪一声,“陛下老喜欢旧事重提。”
“那你是不提,”楚烬的手慢慢向下,勾到苏云汀的玉带上,指尖轻挑,“咔嚓”一声熟练地解开,“却全然在心里记着呢,那些被记到这里的……”楚烬用力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一个都跑不了。”
“彼此彼此,”苏云汀不回避楚烬投来的视线,直直地迎着他道:“你到处问,不过也是记着林妃的事儿,今日可得了想要的答案了没有?”
楚烬挑眉,“郑怀远是这样同你说的?”
苏云汀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心中掠过一丝疑虑,难道楚烬不是问了郑怀远林妃之事?
可他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亲自动手打架的?
然而,来不及过多思考,苏云汀只觉得身上一凉,穿得规规矩矩的素衫就不见了,微凉的风长驱直入,打在他的身上,激起一阵战栗。
既然跟着来了楚烬的寝宫,苏云汀心里便早就知道要做这档子事儿,坦然地敞开着身子,任由楚烬将他身上的衣衫尽去,丢在了床脚下。
“朕听说……”楚烬轻轻在他身上落下一吻,“你将郑沅茵带回来府上?”
苏云汀被蜻蜓点水般的吻,激得一抖,伸手抓了楚烬的发冠,歪歪扭扭倒在一侧,“怎么?”他眼尾泛红,“陛下心疼你未过门的媳妇了?”
“胡扯。”楚烬慢慢将头埋下去,他太了解苏云汀的身体了,几乎是一瞬便叫他浑身起了一层的薄红,“是你教朕走了弯路,此时再想绕回大路,晚了。”
苏云汀被他撩拨得受不住,捧着玉冠轻轻摇晃,“难受,不要了。”
楚烬正在兴头上,哪里还肯放过他。
“你真难受时,却从来不会说。”说着,捧着人他的脸,又加重了这个吻。
回他的,只有苏云汀嘴里细碎的呜咽声。
苏云汀倒也不是真的难受,只是脑子里混乱的杂念太多,一时没办法专心。
北境军队即将兵临城下,郑沅茵的去处,苏晏的婚事,以及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都在苏云汀心头盘旋。
楚烬似乎也感受到苏云汀的心不在焉,慢慢的抬起头,盯着苏云汀几乎要化作水的眼睛,“朕只是不明白,你好不容易算计了郑怀远,为何突然又要将人给放了?真想掰开看看,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何须劳烦陛下亲自掰开,”苏云汀慵懒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臣说与陛下听便是了。”
楚烬微微撑起身子,顺手扯过一个锦被将苏云汀裹了,“洗耳恭听。”
苏云汀看他正经的模样,不禁笑了,故意逗弄他,“臣看上沅茵那丫头了,讨过来做个贴心的人。”
他说这也没错吧?他确实是看上了郑沅茵,讨过来给晏儿,以后都是一家人,自然也是贴心的。
楚烬刚给他裹好锦被,就听他如此嘲弄他,伸手敲了他的后脑勺,“没个正经,你再年长几岁,都能当沅茵丫头的爹了。”
“像话吗?”苏云汀捂着被他敲得地方瞪他,“我十岁就能当爹啊?陛下这算术,莫不是跟御花园里的鹦鹉学的?”
“朕跟你爹学的。”楚烬道。
苏云汀立刻闭嘴不再言语了,楚烬的课业,确实跟他爹学的!
楚烬瞧着他吃瘪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他从不怀疑,苏云汀喜欢男人。
并且,从头至尾,只喜欢他这一个男人。
这一点,楚烬心里早就清楚这一点,若非如此,在他们势同水火、最恨对方的那几年里,心高气傲的苏云汀,又怎么会甘愿在他跟前敛去锋芒,任由他如何磋磨折辱,都只是咬牙默默承受了。
那些年里,仅剩下床上的那点事儿,成了他们互相纠缠的纽带。
或许是人长大了,棱角被磨平了许多,又或许是时间治愈了伤口,总之,这几年他们之间倒是没那么恨了,时不时还能互相依靠着温存一阵子。
楚烬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在苏云汀散落的头发间,慢慢缠绕,“用不用朕下一道旨意,成全了你对沅茵丫头的一片痴心?”
苏云汀阖着眼睛,睫毛轻轻抖了下。
心里暗骂:小心眼,半句玩笑也不肯让。
“无论谁家的姑娘,若配了我,都是他们家门不幸。”苏云汀被暖烘烘的棉被一裹,困意就有些上头了,半在梦里般的道:“是给我家那个傻晏儿讨的。”
绕着墨发的手指顿住了,楚烬微微睁大了眼睛,审视着苏云汀漫不经心的脸,“苏云汀,既然你的良心还未死绝,还会替苏晏精打细算,如何便不能……分一点点出来,试着将过去的事都放下呢?”
“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也放过你自己。”楚烬的目光炽热。
只是,这句话注定要石沉大海。
苏云汀没有睁眼,但周身慵懒的气息慢慢收敛,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苏云汀不会再回应时,才听到一声极其轻的笑,“臣与苏晏,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护着他,是本能,是私心。”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楚烬炽热的视线,将半张脸埋入锦被里,声音自锦被里闷闷地发出来,“我的心很小,装不下天下苍生。”
语毕,苏云汀不再开口。
楚烬从锦被下去摸,揽住了苏云汀的腰,将他圈在自己怀里,“给我摸摸,”粗粝的大手抚上了苏云汀的胸口,楚烬慢慢荡开一点笑容,“心眼是挺小的。”
苏云汀一翻身,不理他,却被揽住腰拖了回来,“你若不愿意装着苍生,便装着朕好了,朕替你装着苍生,免得你心眼小的,什么都装不下了。”
苏云汀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
“苏云汀,”楚烬在耳边轻声唤他,“若此事一了,过去的事儿,可以不可以……翻篇?”
苏云汀轻轻哼了一声,当做回应。
他就算怨恨世人将他母亲逼死,又不可能真的将全天下都赶尽杀绝,恨如果从郑家这个发泄口出去了,或许他也不会再耿耿于怀罢。
如此想着,苏云汀转身抱住了楚烬,热气呼出的一刹那,二人的唇便贴在了一起,互相纠缠。
这一吻,他们都吻得极为克制。
仿佛又回到了青涩的年纪,他第一次引诱了楚烬,也是这么轻轻一转头,两片唇瓣就毫无征兆地贴在了一起,他抓着楚烬的手,慢慢伸向自己。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楚烬又在想什么?
或许在想……苏云汀不要脸,青天白日里,趁着他母妃不在,便诱惑他偷尝了青梅。
楚烬抱着他,慢慢将他打开,“苏云汀,看着朕。”
苏云汀的身子,永远比他这个人更容易害羞一点,楚烬只轻轻地撩拨一瞬,便如同红透了的樱桃,从里到外都泛着水嫩。
苏云汀却别开视线,不肯看他。
楚烬伸手掰回苏云汀的脸,轻轻落下一吻,“你不看朕,怎么知道朕此刻眼里,只映着你一个人?”
苏云汀被楚烬的情话撩拨的呼吸一滞,被迫睁开眼睛迎上那道灼热的视线,在楚烬的眼睛里,他却是看见了自己微微泛红的脸,不由得忽然有些慌乱。
“谁要看……唔——”苏云汀还想别开脸,被楚烬提前预判,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烛影摇曳,只剩下床上最原始的纠缠。
苏云汀终于受不住仰起头,眼尾沁出湿意,又被楚烬尽数吻去,耳边是楚烬轻轻的低语,“苏云汀,朕不恨你了。”——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看见我这个作画[托腮][托腮]
我又来了一个香香的预收,是美校现耽[撒花]
东方的狐狸精,去美校祸害人去啦,一言不合就……嘿嘿嘿[撒花]
第56章
初入苏府, 郑沅茵将自己封闭起来。
虽未紧着她,她自己却终日不离院落,也不言不语, 只坐在窗前凝着天空发呆,像一尊失了魂的精致瓷娃娃。
苏晏每日里会亲自送餐食,偶尔陪着她发呆地望一会儿。
暴风雨前, 京城里格外平静。
苏云汀若是闲来无事,会在苏府闲逛上一会儿。
行至西厢姜砚暂居的客房时,见杨三如青松磐石立在姜砚门前,腰间佩剑泛着冷光, 活像一尊雕塑。
苏云汀唇角微扬, 转而踱向东南小院。
隔着重花窗棂, 但见郑沅茵纤瘦的身影映在雪纱屏风上,像个没有生气的剪影,而他那个傻“儿子”苏晏就站在她身后,一声不吭。
如今的苏府倒是热闹, 西厢安置着英烈的遗孤,东院住着位罪臣之女,连他身边日日叽叽喳喳的两个门神, 都去别家守门了。
这下好了,苏云汀身边倒是彻底清净了。
偌大的苏府,前庭后院,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只有苏云汀一个人形单影只。
苏云汀心底一瞬地泛起一丝涟漪,又很快被惯有的平静压下,正要迈步离开,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
“朕的苏相何时也学会顾影自怜了?”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 苏云汀的脑袋又往怀里钻了钻,贴着楚烬结实的胸膛,说不上来的安心。
“陛下,何时也学会做梁上君子了?”苏云汀浅笑回怼。
楚烬的手臂自然地环住苏云汀的腰,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如今,你苏府的侍卫快全成了摆设,连朕都发现不了,就不怕有人趁机行刺?”
苏云汀笑道:“陛下怎知,没人发现了你?”
楚烬闻言,只觉得后背蓦地一寒,猛地转头,便见不远处的树下,杨三抱剑而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楚烬尴尬一笑,转头在苏云汀耳边低语,“你便叫他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他主人与朕调情?”
苏云汀双手在楚烬胸膛一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楚烬却不依不饶,又将人拉回怀里抱着,唇瓣抵着他的额头吻了又吻,“往哪里跑?难不成苏相还会害羞?”
苏云汀闻言仰首,非但不躲,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树下,杨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羞红了脸背过身去。
两片薄唇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彼此骤然加速的心跳,他对楚烬的吻太过熟悉,熟悉到清楚地知道他这一吻有多克制,像是遗失了许久的珍宝,舍不得再重一点。
楚烬一把环住苏云汀的腰,唇瓣慢慢地压下去。
直到苏云汀腰有些撑不住楚烬的重量,才气喘着道:“回去……”
楚烬会意,打横将他抱起,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小院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一只孤零零的茶杯被摔出窗户,碎成了好几瓣。
院子里,二人吵架了?
“放我下来。”苏云汀拍了拍楚烬的肩膀。
楚烬将他重新放在地上,苏云汀转身就往小院里走,边走边低低的笑,“沅茵姑娘火气倒是不小,就是可惜了我府上的顶好的青瓷茶杯。”
郑沅茵扭头看着他,“苏家富可敌国,还缺这么一个茶杯吗?”
“晏儿,”苏云汀几步跨进门槛,目光掠过一地的瓷片,忽地莞尔一笑,“既然沅茵姑娘喜欢摔杯子,你去库房多取几套釉色鲜亮的茶盏来,给沅茵姑娘摔着玩。”
“是。”苏晏低垂着头,轻声应了却未走。
郑沅茵忽然仰起脸,稚嫩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莫说是苏晏这种未经过人事儿的,饶是苏云汀也被她惊了一瞬。
她执起绢帕,轻轻拭过脸颊,声音里带着疲惫:“苏相尽可取笑我,你们将我软禁在此处,不过是想以我来威胁父亲,不如现在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
“杀你?”苏云汀闻言轻笑,用脚尖轻轻拨开地上的碎片,站在了郑沅茵面前,“你真以为就凭你能威胁到郑怀远?”
郑沅茵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不信?”苏云汀刻意放缓语速,确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郑沅茵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心思飞转。
她看不透苏云汀的企图,若说他不是拿她威胁父亲,又为何将她囚在府上?是在享受这猫鼠游戏的乐趣,还是另有所图?
这种看不透猜不着的心思博弈,比严刑拷打更让人煎熬。
可她手无寸铁,除了任人宰割,似乎别无选择。
过了半晌,郑沅茵才缓缓有了反应,“苏相又想玩什么把戏?是新的折辱方式,还是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对付我父亲的筹码?”
苏云汀轻轻摇头,唇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只是一个简单的赌约,关于……信任。”
郑沅茵道:“赌什么?”
“我们就赌……”苏云汀慢条斯理地抚过衣袖上的云纹,“你父亲郑怀远,以及你二伯郑怀仁,究竟会不会舍你的性命,攻城。”
郑沅芷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刻,似乎连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赌注是什么?”她的声音干涩。
苏云汀的笑意深了些,“若我赢了,”他目光扫过这精致的院落,语气轻描淡写,“我要你心甘情愿地留在这苏府,给我当儿媳妇。”
这个赌注听起来近乎荒谬,所有人都知道,苏云汀没结婚,哪里来的儿子?
侍立一旁的苏晏早已羞得满脸通红,默默垂下头去,连耳根都染上绯色。
“若你输了呢?”郑沅芷指甲掐进掌心。
“若你赢了,”苏云汀迎上她的目光,“我立刻放你自由,并且向陛下陈情,郑家过往的罪责,一笔勾销。”
郑沅茵睫毛在空气中轻轻抖动,“骗人,都是骗小孩子的。”
确实骗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场博弈,不可能因为一个赌注就被改变。郑沅茵更清楚,她父亲和二伯不可能因为她落在苏云汀手里,就为了她放弃最后一搏。
只是……
心里隐隐有一处狠狠地痛了一下。
世家的贵女,从小就被教育要为家族奉献,她自小就知道,将来长大以后会被家族联姻,甚至当他们告诉她,再过两年要嫁给皇帝成为一宫之主时,她内心中也毫无波澜。
凤冠霞帔与寻常嫁衣,于她并无分别。
“过了年,你也要十六了吧。”苏云汀毫无征兆地问。
郑沅茵木讷点头。
“与我家晏儿正相配。”苏云汀笑眯着眼睛,“若郑家不顾及你,不如考虑考虑我苏家。”
说罢,苏云汀也不等郑沅茵回答,径直出了房门。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他给了郑家机会,但如果郑家坚持要造反,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郑沅茵看着苏云汀的背影,用袖子抹了一把未干的泪。
楚烬见他出来,展颜笑笑,“你越发有老父亲的模样了。”
苏云汀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陛下若觉得眼热,不如也认个干女儿?”
说着,他微微转头,朝着屋内的郑沅茵扫了眼。
“有你一个,都够朕操心的了。”楚烬顺势握住苏云汀的手腕,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
掌心酥麻感让苏云汀轻轻一颤,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我需要陛下操心什么了?”苏云汀挑眉,语气里带着不服气,“况且,我也不是你儿子。”
楚烬脸上笑开了花,凑近他耳边低语:“朕也生不出苏相这么大的儿子。”
苏云汀伸手,在龙头上狠狠给了一巴掌。
拍完了,又觉得面前的人不是苏晏,正要收回,却被楚烬握住手腕。
楚烬只怔了一瞬,随即瞧着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眸子里映着日光,亮得惊人。
这一笑,让苏云汀看得有些出神了。
自打北境开战以来,楚烬看他就跟看仇人一般,就连偶尔在床榻间缠绵,也总是全程冷着脸。
此刻这一笑,像是阳光瞬间超亮他心底的阴霾。
苏云汀不自觉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楚烬赶紧抱住他,“待一切事毕,朕可将沅茵过继到朕的名下,决对让她体体面面和晏儿成婚。”
苏云汀将笑出来的眼泪抹在楚烬的龙袍上,“这可是你说的。”
楚烬点头,“君无戏言。”
一阵风过,吹落了树上挂着的一片雪花。
楚烬突然动了,猛地将苏云汀打横抱在怀里,动作快的叫人猝不及防,怀里的人挣扎一下,“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苏相既然有求于朕,”楚烬的嗓音低沉,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不放。”楚烬答得干脆,抱着他穿过廊亭。
“楚烬。”
“嗯?”
“去祠堂。”
楚烬蓦地顿住了脚步,怀里的人沉默了良久,终是仰头望向飞檐下悬着的青铜铃铛,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你不是一直想去拜祭我父母吗?”
他指尖无意识蜷缩着,最终轻轻抓住楚烬的衣领:“今日,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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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一个暴风雨前的平静,写点甜蜜的故事,大家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让我康康]
第57章
朱漆木门缓缓开启, 陈年的檀香扑面而来。
楚烬小心翼翼地将苏云汀放下,掌心仍虚扶在他腰间。
“去上炷香吧。”苏云汀轻声道,他的嗓音略有些哑, “他们……等你很久了。”
楚烬整了整衣冠,才在蒲团上跪了下来,“老师, 师娘,不孝学生楚烬,来看你们了。”
他这一声,唤得低沉。
楚烬早就想来上一炷香, 只是苏云汀一直拦着, 他不愿同苏云汀在旧事上吵架, 便也一直不提。
苏云汀在楚烬身侧跪下,指尖轻轻拂过父母灵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父亲,母亲, 汀儿今日带了一位故人来看你们了。”
灵台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着他唇边浅淡的笑意。
“便是你们的学生,楚烬。”他侧首看向身旁的楚烬, 目光里含着说不清的缱绻,“也是当今圣上。”
“这些年,多亏他处处照拂。”楚烬听得一愣,转头看他, 苏云汀继续道:“若没有他日日在汀儿身边提点,只怕我要犯下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大错了。”
楚烬唇角悄悄挽了笑。
“母亲曾说,盼我寻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父亲总担心我性子太倔,得罪人而不自知。”苏云汀声音渐低, 将香分给楚烬两柱,“如今有陛下在我身边,他知晓我畏寒的旧疾,也纵着我偶尔的任性,你们可以安心了。”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灵位上的字迹。
楚烬从苏云汀手中接过香,拿过火折子慢慢引燃,俯身又拜了三拜,“老师师娘或许不知,如今的云汀,已是国之栋梁。”
“两年前江北水患,他拿出数万私银赈灾,救数万百姓于危难。”
“去岁边关雪灾,他力排众议开仓放粮。”
“这样的云汀,是楚烬最倚重的臣子,更是天下百姓之福祉。”
楚烬一口气说了许多,一旁的苏云汀侧目看着他,眼睛里喷出的火,几乎要将楚烬烧尽,“楚烬,你说这些做什么?”
“朕只是想对老师和师娘说,他们教出了个好儿子。”楚烬淡然伸手,,轻轻拂去苏云汀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香灰,“云汀嘴硬心软,总不算太坏。”
“楚烬,便是你把我捧上天,”苏云汀声音骤然转冷,“我也绝对不会放过郑家。”
“朕知道。”他微微停顿,目光深邃往下身侧的人,“留着郑家,不过也是慢性毒药,迟早要荼毒百姓,虽然你的做法激烈了些,但长痛不如短痛。”
“你便放手去做,朕替你兜着底。”
在苏云汀的火辣的目光中,楚烬一把拉了苏云汀,“我们一起,给老师和师娘磕头。”
烛火“啪”地一声作响,楚烬解下腰间龙纹玉佩,又从苏云汀腰间拽下苏夫子留下的玉佩。
“做什么?”
楚烬不答,而是将两枚玉佩一并排置于香案前,“老师,师娘在上。”
苏云汀不解,扭头瞪他。
“朕,楚烬,今日在二老灵前盟誓,”楚烬撇了一眼苏云汀憋红的脸,笑眯眯转回头道:“朕与云汀,生死同衾,江山共守,纵使沧海化尘,此心不移。”
“说什么胡话呢?”苏云汀心脏猛地一颤,就想甩开楚烬的手,却温柔的大手被抓得更紧了。
楚烬凝视着灵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庄重。
他的声音在祠堂内清晰回荡,“朕郑重向二老承诺,此生不立后,不纳妃,不生子,唯愿与云汀执手,共度此生。”
楚烬蓦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云汀,“就算天地不容,万人反对,朕也决不背弃次诺言。”
“你……”苏云汀喉间发紧,“你当着我父母的面,说这个做什么?”
“你今日带朕来,”楚烬指尖轻轻抚过他微烫的脸颊,轻声道:“不正是想与跟老师和师娘介绍朕么?朕想叫他们安心。”
“胡说。”苏云汀别过脸,耳根难得染上了绯色。
二人手上的香,青烟袅袅升起。
楚烬伸手搭在苏云汀的肩头,声音沉稳道:“我们一起,给二老磕头。”
苏云汀怔怔地望着父母的灵位,将信将疑地跟着楚烬磕头。
楚烬一边磕头,一遍振振有词,“一拜谢亲恩。”
苏云汀一怔,楚烬搭在他肩膀的胳膊轻轻用力,又带着苏云汀再嗑一个头,“再拜缔鸳盟。”
第二个头磕下时,苏云汀的眼眶微微发热。
“三拜许白头。”
当第三个头扣在蒲团上,苏云汀抬眼望着楚烬,眸中水光潋滟,“楚烬……”
楚烬伸手拿过苏云汀手中的香,和自己的并在一块儿,插在了香炉里,“礼成。”
做完这些,楚烬转过头一脸的笑眯眯,他忽然将苏云汀打横抱了起来,不管不顾地迈步往外走。
“楚烬,你做什么?”
“该入洞房了。”
苏云汀抱着楚烬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膀上,“青天白日的就入洞房,成何体统?”
“体统?”楚烬轻轻低笑,“承蒙苏相日夜教导,朕早就忘了体统为何物了。”
“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教你白日里做这种事了?”
楚烬抱着他毫不费力,大步走起来如带着风,他故意贴近苏云汀的耳边,压低嗓音道:“苏相在朕的御书房,压在朕的奏折上宽衣解带时,可分什么白日黑夜了?”
“你!”苏云汀恼羞成怒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楚烬朗声大笑,几步跨进暖阁,将人轻轻放在软榻之上,指尖在苏云汀的脸颊上游弋,“那便权当朕自学成才吧。”
苏云汀下意识便想要躲,被楚烬掰着下颌转过来,“今日你躲不掉。”
“楚烬……”
楚烬单手探至他的玉带上,玉带扣在指尖发出细微的声响,楚烬沿着繁复的纹路慢慢解开,目光却始终锁着苏云汀的眸子,“父母都拜了,云汀,莫告诉朕,你不是这个意思。”
苏云汀的睫毛轻轻忽闪一下,终是慢慢闭上了眼睛,默认了。
衣衫窸窣落地,楚烬动作难得温柔,微凉的空气乍一触及皮肤时,苏云汀轻轻抖了一下,“你方才……不该在我父母面前胡言乱语。”
“朕发誓,”楚烬轻轻吻了吻他轻颤的睫毛,“句句真心,绝没有胡言乱语。”
“你是皇帝,怎能不立后……”
“朕便是不立,”楚烬的指尖轻轻刮在他的下颌线,“你若是拿权势压朕,朕就将同你的之事昭告天下。”
苏云汀倏地睁开眼,“你威胁我。”
“嗯。”楚烬低笑,“朕便是威胁你了,你要拿我怎么办?”
楚烬耍起无赖来,苏云汀也拿他没办法。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可是,后宫无主……”
楚烬道:“太后不是爱管么?叫她管便是了。”
如今郑家蒙难,郑太后却还稳坐在后宫,他既然未插手此事,苏云汀便也没着急拿她入狱。
苏云汀望着帐顶摇曳的流苏,眼睑沉下去,“可是,林妃的仇,陛下不报了?”
楚烬微顿了顿,“她不过一个妇道人家,眼界全在宫中那点事儿上,哪里左右得了你们的大计。”他的声音越大沉静,“再说,父皇不喜她,她在宫中守了半辈子的活寡,日后还是要继续守着,也算是报应了。”
苏云汀还是犹疑,“即便如此,江山却不能后继无人。”
楚烬轻轻在他唇色蜻蜓点水,“那我们领养一个吧。”
“胡闹。”苏云汀蹙眉,“皇家血统岂能混淆?”
“你江山都是硬抢的,”楚烬低笑,温热的气息贴着苏云汀,“再从朕皇兄手里再抢个孩子,有何不可?”
“你真蛮不讲理。”
“小时候他们抢朕的东西,朕长大了抢他们的孩子,公平的很。”楚烬指尖慢慢描摹着苏云汀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恣意。
苏云汀痴痴地笑,“的确很公平。”
说着,苏云汀主动攀上了楚烬的身子。
双腿盘在楚烬的腰上,像是一条无骨的蛇,青丝如瀑布般散落,他仰首吻上楚烬的唇,交缠的吐出诱人的低语,“来吧。”
楚烬双手扣住苏云汀的腰,带着无奈的宠溺,“你这样,我怎么对的准?”
苏云汀不肯下来,楚烬抬手“啪”地一巴掌,“下来。”
苏云汀吃痛,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双腿。
才刚离开楚烬的身,苏云汀突如其来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抓着楚烬的肩膀,指尖狠狠陷进去。
“王八蛋,轻点。”
“狗东西,方才急不可待的是谁?”楚烬话虽如此说,动作却是越发的轻柔。
翻来覆去几次,苏云汀还是被折腾的受不住。
带着颤音呜咽,“阿烬……”
“换一个称呼。”楚烬在耳畔低语。
“楚哥哥……”
“再换。”
苏云汀不知道还要叫什么他才满意,扭着脸道:“王八蛋。”
楚烬轻声笑了下,指腹摩挲着他泛红的眼尾,“方才我们可是在你父母面前拜了堂,叫声相公来听听。”
苏云汀抓了一旁的枕头砸过去,“不要脸。”
楚烬一把接住枕头,单手揽住苏云汀的腰,顺势就垫在苏云汀腰下,脸上笑得更烂了,“多谢。”
苏云汀难得的又羞又愧,竟然红了脸。
楚烬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苏云汀的下巴,欣赏着他红透的脸颊,不由得笑出声,“拜了堂,越发像个大姑娘了。”
“谁与你拜堂了……”
楚烬低头吻灭了他的反驳,缠绵间轻轻呢喃,“你啊!娘子!”——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私自成婚了呢!![撒花][撒花]
第58章
第三日, 北境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
城楼方向,传来刀剑碰撞的锐响,士兵冲锋的嘶吼, 巨石砸中城墙的闷响,几乎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了,商户纷纷落下门板, 百姓紧闭门窗,整个街道瞬间空空荡荡。
只有冷风卷起地上的残叶。
而在苏府的暖阁里,却有着和外面截然相反的宁静。
苏云汀拾起白瓷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的清粥, “尝尝这个, ”他将一碟淋了辣油的笋块推到楚烬面前, 轻声道:“比御膳房做的爽口。”
清粥配小咸菜,苏云汀一贯都吃的很素,好在楚烬也不挑食,苏云汀吃什么, 他就跟着吃一点。
远处,一声巨石撞击城门,传来一声震耳的轰鸣。
楚烬夹了一筷子笋放到嘴里, 咀嚼片刻给出了中肯的评价,“不如朕母妃做的好。”他嘴上虽如此说,手上的筷子却不见停,又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 “明日,叫你家厨子多做一些,送来宫里。”
说罢,楚烬放下筷子, 目光不转地落在苏云汀脸上。
苏云汀被他盯得心里发慌,胸膛因慌乱剧烈地起伏。
明日……
苏云汀心中默默泛起一丝苦笑,三十万大军压城,即便他已经推演了无数次,谁人又敢承诺明日的事儿?
楚烬“啪”地撂下筷子,“明日,朕亲自来取。”
一顿早餐,吃得各有所思。
吃早饭,苏云汀推开门,只见苏晏和郑沅茵,杨三和姜砚都齐刷刷立在门外,如四尊石像。
“都堆在这里做什么?”苏云汀微微皱眉。
杨三率先迈前一步,道:“主人,我随您去。”
苏云汀微微颔首默许了,一旁的姜砚抿了抿唇,固执道:“我也去。”
不等苏云汀开口拒绝,杨三猛地回头斥道:“你去做什么?”
“我爹也是武将出身,身为他的儿子又岂能贪生?况且……”姜砚往前一步,坚定地迎着杨三目光道:“我姜家一百多口的性命,我要亲自去讨回来。”
姜家出事时,姜砚还小,尚不到正式习武的年龄,况且他多年在外漂泊,身子本就单薄,又因进宫落了根,体质就更不如寻常男子了。
战场刀剑无眼,姜砚这小身板……
正在苏云汀犹豫间,楚烬突然抬眸道:“便让他去吧。”
“我也去。”苏晏也不甘示弱。
“你去作甚?你也习过武?”苏云汀挑眉。
苏晏脖子一扬,声音清亮:“主家你还没习过武呢,为何你能去,我去不得?”
“你便把家里给我守好,莫要让人这时候在苏府搞事,便是对我最大的助力了。”苏云汀道。
苏晏只是有些倔强,但听得进去劝。
一向是苏云汀在外做大事,苏晏在家里将苏家几个蠢蠢欲动的小辈镇住,不叫苏云汀有内忧外患,专心做他的事。
“我……”这时,立在一旁许久未言的郑沅茵突然开口道:“带我去吧,毕竟是我父亲和二伯……”
“郑姑娘,”苏云汀转身凝视着她,“你我的赌约,你输了。”
郑沅茵缓缓抬起头,唇瓣微颤,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从今日起,”苏云汀缓缓上前两步,“你便是我苏家的人了。”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声音如寒霜,“你若是再想着郑家之事,我杀了你。”
郑沅茵不可思议地看着苏云汀。
“郑家谋反,当诛灭九族。”苏云汀的语气不善,“你,你姐姐郑沅芷,甚至你宫里的姑姑郑太后,你们都不过是郑家野心的弃子。”
忽然,城门处传来战鼓的轰鸣声,震得郑沅茵心脏猛地一停。
是了,郑家起兵。
自然是不会顾及城里家人的死活,战火响起,他们便都该变成一具具尸体。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那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墨宝,想起二伯常说的“郑家儿女当为家族赴汤蹈火”,野心本就在那,只是她以前不曾看见。
郑沅茵也才将将要十六岁,个子要比苏云汀矮上一大截,她低着头咬着唇,苏云汀自她脑瓜顶向下看她,“你便留在苏府,晏儿会护你安全,既然做了苏家的媳妇,自然没人敢拿你祭旗。”
郑沅茵缓缓跪倒在地,对着苏云汀磕了三个头,再抬头眼底一片清明:“沅茵……谨遵苏相教诲。”
远处杀声震天,苏云汀淡然转身:“走吧。”
楚烬却未动,苏云汀回头看他,“云汀,”他声音极低,“你也留下,朕自己去。”
苏云汀脚步未停,只淡淡道:“王八蛋,想一个人逞英雄?”他回眸撇了一眼楚烬,“瞧不起谁呢?”
楚烬望了望苏云汀的背影,忽地轻轻一笑。
这人打小就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十四岁那年他染了风寒,烧得满脸通红,却非要撑着要来楚烬这里,吃一顿他母妃做的红烧肉。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倔强更胜往昔。
楚烬无奈地摇了摇头,追着他的脚步上来。
二人穿过城楼下的甬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城楼上的弓箭手每一张弓都拉成满月,一刻不停地瞄准城下射击。
梁辕指挥着城内仅有的禁卫军负隅顽抗,他的玄甲上结了一层白霜,“右翼补上二十人。”他的声音嘶哑的厉害,一把拉住身边踉跄后退的士兵,厉声道:“退后者,杀无赦。”
那士兵脸色惨白,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将军,西侧有云梯快要架上来了。”
梁辕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弓箭,急步向西侧冲去,奔跑中差点撞上苏云汀二人,“陛下,苏相,”他急声道:“此处危险,不如先回宫中暂避。”
苏云汀四处望了望,见守城的士兵皆显得疲惫,身上背着的箭袋已经见底,他夺过梁辕手上的箭,轻轻拍了拍的肩甲,“辛苦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梁辕眼神坚毅,“马革裹尸,是士兵的荣耀。”
苏云汀淡然笑了笑,“叫他们都下去吧。”
梁辕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云汀,好似自己方才耳聋了,没听清般,“什么?”
“三千禁卫军,如何敌得过三十万北境军?”苏云汀一针见血。
梁辕倏地跪下,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铿鸣,“臣,愿宁死守城,绝不退缩。”
“不必做无谓的牺牲。”苏云汀目光淡然如水,仿佛不是在战场,只是叙说闲话,“带着他们都下去吧。”
梁辕一时拿不准主意,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便听苏相的,叫带着你的人在城内听候命令。”话虽是对梁辕说的,楚烬的目光却自始至终紧紧锁着苏云汀,生怕多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梁辕深吸一口气,虽还是心有不甘,还是朝着城上的弓箭手道:“停止射击,收队。”
一霎时,城上的箭雨戛然而止。
所有弓箭手同时收弦,动作整齐划一。
待最后一名士兵消失在甬道尽头,梁辕手持着剑柄始终不肯下去,手指在斑驳的城墙上反复摩挲,倔强地站在甬道口。
楚烬回头,朝着梁辕道:“拿点酒来。”
见苏云汀欲向城墙边走去,楚烬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苏云汀不得不停下脚步。
“朕有一事要同你说。”楚烬的声音在风中有些轻。
“是想说苏云枭吗?”苏云汀平静地问。
“嗯。”楚烬紧紧扣住苏云汀的手腕,垂眸道:“朕数日前派苏云枭去了北境,带着……”
“带着一封密信。”楚烬不忍开口,苏云汀替他说了。
“你都知道?”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苏云汀望着城外的大军,“我那堂弟很早便投了你了,他恨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杀了我的机会的。”
楚烬此刻所有情绪上涌,百感交集,他原本还觉得有愧于苏云汀,却见苏云汀似乎皆有盘算,终于才卸下心中的负担。
“不错,朕叫苏云枭送往北境一封密信,密信上痛斥了你的恶行,恳请北境军回旋‘清君侧’。”楚烬一股脑和盘托出。
撞击城门的声音闷雷般传来,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陛下做的对,”苏云汀与楚烬对视一眼,“有了这封求救信,北境军一路南下并未受过多阻拦,也算免了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
苏云汀语气听不出波澜,淡然如水的感叹:“确实比我预想的要早上一点。”
手握皇帝的密信和苏云枭手中的令牌,北境军方能如入无人之境,直抵城下。
“苏云枭……”苏云汀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上一辈人,苏云汀在继承家主时几乎全杀尽了,这一辈中,苏云枭算是硕果仅存的还算不错的苗子,只可惜,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若是郑怀仁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还能留他一命吗?
气氛一时凝固了,苏云汀扯开嘴角笑笑,故意逗弄楚烬道:“就是不知道,陛下这句‘清君侧’,要清的是谁啊?”
楚烬迎着他的目光,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字:“你。”
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巨响,士兵的嘶吼,箭矢的破空声……
所有喧嚣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酒来了。”梁辕取了一坛子酒回来。
楚烬接过酒坛,用力拽开封口的殷红封泥,忽然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他的唇边,溅湿了他玄色的龙袍,他将酒坛递到苏云汀面前,“给你。”
苏云汀接过酒坛,弯了唇角,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喝完,将剩余的酒坛猛地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苏云汀道:“走吧,”他拭去唇边的酒渍,“去会会清君侧的北境军。”
说罢,苏云汀迈步,直赴城楼的边缘。
望着苏云汀的背影,这一刻,楚烬眼中的苏相变得立体了,不是平日里的算计和虚伪,而是迸发出几分桀骜不驯的光芒。
楚烬来不及的细想更多,几步追上苏云汀的脚步。
京城的城池就算再坚固,也难抵三十万大军的猛攻,城门被砸出许多破损的坑洼,巨大的撞门声,让整座城池都陷入恐慌,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曾经对北境军的崇拜,在如此巨大的恐慌下,迅速发酵成了恐惧。
“什么忠良?分明是乱臣贼子!”
“郑家造反,还不是连累我们全城百姓!”
有一些胆子大些的,躲在巷子角落窃窃私语,从崇拜到咒骂,也不过才短短几日。
甚至只需要一点点刻意的引导。
“什么清君侧,还不是只为自己手中的权利。”
“苏相纵有千般不是,可至少这些年来,京城总归是太平的。”
“谁说不是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流言如风,轻易地钻入每个人心间。
苏云汀耳聪目明,一路行来都听在耳朵里,他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讽:果然,百姓愚钝。
这并非居高临下的鄙夷,而是一种自我解脱。
苏云汀似乎突然就没那么恨了,那些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百姓,叫他们如何分得清他父亲的品性?又如何分得清楚郑家的品性?
他们脑子里的那些是是非非,不过都是上位者动动手腕,便能轻易扭转的罢了。
执念起,执念落,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
苏云汀缓缓站在高墙之上,素色的大氅在风中飞扬,俯瞰着城下的三十万大军,唇边始终凝着一抹冰封的笑意。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右手——
“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感觉快要写完了呢[害羞][害羞]
第59章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 缓缓洞开。
霎时间,城外混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顺着寒风猛地灌进来。
门后的守军们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刀,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做好了北境军肉搏的准备。
老狐狸郑怀仁却轻轻抬起右手,一道命令无声地传遍北境军, 原本山呼海啸般的攻势,霎那间戛然而止。
前一刻还还杀声震天,突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的转换,让城上城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郑怀仁缓缓仰起头, 目光越过三军, 与城楼上的苏云汀对视一眼,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的压迫感,清晰地传上城楼:“苏云汀, 你胆量不小啊!竟然敢跟我唱空城计?
苏云汀一袭青衣,立于墙垛之后,闻言唇角微扬, 仿佛只是在与老友寒暄,“郑将军误会了,既是戍边的北境军归朝,哪有让将军‘敲’门的道理?”
苏云汀故意将“敲”字咬得极重, 仿佛刚才并不是在“攻”城,只是敲门。
郑怀仁却不接着他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就算孙成的防军埋伏在城中, 也不过五万人马,如何能与我北境三十万雄狮相抗衡?”
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刀:“你们这招空城计,只学会了装腔作势,实则……不自量力。”
苏云汀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淡然一笑,“哦?既然如此,那将军为何……还不敢进城呢?”
“本将军是接到陛下求援的密信,特携三十万北境军清君侧,匡扶社稷!”郑怀仁声如洪钟,将“大义”的名分高高举起。
苏云汀青衫临风,“陛下现下就在此处,”他侧身让出半步,“不妨问问陛下?”
楚烬明黄色的龙袍在风中翻飞,他不比苏云汀的沉静如水,他那双凤眸冰寒彻骨,仿佛从骨子里便带来的威严,让人忍不住就想顶礼膜拜。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自上而下睥睨着城下的士兵。
“朕,安好。”
被楚烬目光扫过的士兵,不由自主地垂下头颅,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天威的亵渎。
楚烬声如洪钟,穿透城下,“从不曾写什么求援的密信。”
郑怀仁握缰的手青筋暴起,他征战沙场二十余载,岂是能当猴子戏耍之人?
他当初楚烬的密信时,便知道这其中必然有炸,但北境粮草断绝已至生死边缘,京城又传来郑怀远下狱的消息,天时地利皆在掌中,即便没有那封密信,他也定要挥师南下!
就算是精心为他编织的罗网,那又如何?
三十万铁骑踏遍山河,整个天下谁与争锋?
城中守军不过螳臂当车!他就是要改天换日,就是要问鼎九州!谁人能拦?
“臣早知道有人假传圣旨。”郑怀仁低低一笑,眼底掠过残忍的厉色,“已然将其就地正法。”
城楼上,苏云汀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闻噩耗,心口还是不禁抖了一下。
他杀了苏云枭的父亲,早已与苏云枭结下死仇。
他们平时也是来往不多,但此人心肠不算太坏,如今却变成他计划的牺牲品。
总归是苏云汀亏欠了他的。
若还有将来,他清明烧纸,一定替他多烧一点。
“郑将军既知圣旨是假,”苏云汀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却还是挥师进京了。”
“圣旨虽为假,”郑怀仁义正辞严道:“但陛下身边的奸佞却为真,本将军自当替陛下清奸佞,振朝纲。”
说着,郑怀仁若有深意地望了望苏云汀。
“既如此,城门已大开,将军为何不敢入城?”苏云汀挑眉,语带讥诮,“莫不是将军怕了?”
郑怀仁目光阴沉地扫过幽深的门洞,那千斤闸门若是落下,入城部队顷刻间便会成为瓮中之鳖。
里一半,外一半,攻城之大忌。
可若是不进,错过战机再要破城,少说也要多耗数日。
粮草!一路劫掠所得,根本不够三十万大军三日之需!
郑怀仁撇了撇嘴角冷哼一声,就算是困兽之局又如何?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罢了,三十万铁骑就算一人一口唾沫,都够将这皇城给淹了。
“哼!”一声重重的冷哼,郑怀仁强行挺直了脊背,但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势,就如同漏气的皮囊,强撑的气势里漏出几分虚张声势,“苏云汀,你再装腔作势,也休想拦住本将军亲手宰了你这佞臣。”
他嘴上虽如此说,却一直按兵不动。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道温热的触感忽然从袖底传来,楚烬宽大的龙袖之下,悄然握住了苏云汀冰凉的手腕。
仿佛在说:不要信他,你不是佞臣。
苏云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了然的笑意,他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手,转而朗声对着城下道:“既然郑将军喜欢跟本相在这里闲叙,本相倒有一些旧事,正好与将军确认。”
苏云汀心思一动,郑怀仁便知他要动摇军心。
可进,风险难测。退,功亏一篑!
在这进退两难之际,竟只能眼睁睁听着苏云汀“胡言乱语”。
苏云汀道:“本相近日得了个故事,想分享给各位。”
“十三年前,”他声音平缓,如叙家常,“边陲小镇,有个少年随父出征,彼时他刚满十八,敌军大举来犯,其父率主力出城迎敌,不幸被困,音讯全无。”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许多北境老兵的目光微微闪动,十三年前的栾城之战,他们中有些人,曾亲身经历。
“城中只余他与兄长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既要抵御城外虎视眈眈的敌军,又要稳住城内惶惶人心。”苏云汀的声音沉静,娓娓道来,“为解父亲之围,少年血气方刚,毅然率军出城迎战。”
身后的杨三猛地攥紧双拳,指节泛白。
那是一个绝望的冬天,杨三重重喘了一声粗气,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片冰原的寒冷。
苏云汀的声音在寒风中微微发颤,“他带着三千骑兵追至落鹰谷,一进峡谷,一声声破空的箭雨倾盆而下。”
郑怀仁越听脸色越发难看,他的军队里,本就收编大半的杨家旧部。
这些人肯随他挥师京城,为的是“清君侧、诛奸相”的大义名分。
若是让苏云汀再翻出这些陈年旧事,岂不是要功归一篑?
“够了!”一声雷霆般的暴喝骤然炸响,硬生生打断了苏云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
郑怀仁须发皆张,目眦欲裂,佩剑“铮”地一声出鞘。
这一剑,笔直地贯穿空气,死死钉在城楼上那道青衫身影上。
“苏云汀!你这巧言令色的国贼!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军心!”他嘶哑的咆哮声中带着濒临崩溃的疯狂,“十三年前旧案,早有公论,杨氏父子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已伏国法。你今日重提,是想为他们翻案,还是要借此掩盖你今日挟持天子,祸乱朝纲之实?”
“全军听令!”郑怀仁挥剑斩裂长风,“攻城!即刻攻城!先登城楼者,官升三级,赏千金!取苏云汀首级者,封万户侯!”
咚!咚!咚!
战鼓如雷,震得大地颤抖。
漫天的箭矢得了令,遮天蔽日地袭来。
杨三立即踏步上前,巨盾"轰"地顿在地上,长剑已然出鞘,将二人牢牢护在身后。
城墙垛口后,楚烬在翻飞的龙袖下紧紧握住苏云汀的手,他掌心滚烫,仿佛恨不得将苏云汀按进掌心。
苏云汀却轻轻推开盾牌,任由箭矢从鬓边掠过,衣袂在风中翻飞,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此刻弯成了两道月牙。
“郑将军何必如此动怒?”
苏云汀的声音不小,在战鼓与喊杀声中,依然能清晰地落在士卒耳中,“是怕我继续说下去,让你身后这些杨家军的旧部知道……”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兵,有些人呢脸上带着些许迷茫,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当年,落鹰谷设陷阱围攻杨家三郎,致使杨三郎孤军奋战至全军覆没的……”
又一支利箭“嗖”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几缕发丝,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笑眯眯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是你郑怀仁,郑大将军啊。”
这句话像一道定身咒。
许多正在冲锋的北境士兵,尤其是那些年纪稍长的老兵,脚步猛地一滞。
当年杨家反叛的疑云,一直是鲠他们心中多年的刺。
此刻,这根刺被苏云汀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带着淋漓的鲜血!
“休要听他一派胡言!”郑怀仁几乎咬碎钢牙,疯狂地挥舞着佩剑:“杀!快杀了他!”
苏云汀却恍若未闻,故事故事仍在继续,他的语速不快,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每个人的心里,“郑将军是笃定了杨家满门尽数毁在你手?这桩旧事便死无对证了?”
郑怀仁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苏云汀没有看他,而是拍了拍身侧人的肩膀,“杨三将军,十三载沉冤,血海深仇,今日,该由你亲自来清算了!”
在万千道目光的注视下,杨三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个狰狞的刀疤脸。
城下顿时哗然——
那道横贯左脸的狰狞刀疤,在夕阳下似乎还在滴血。
若不计那道刀疤,杨三眉宇间的英气,与十三年前龙渊关的杨老将军,果然有七分神似。
杨云驰,他还活着?
这一刻,城下北境军,尤其是那些被收编的杨家军旧部,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是……是三公子!”
“三公子没死!他还活着!”
杨三目光目光如万年寒铁,死死钉在面色惨白的郑怀仁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郑怀仁,声音因为积压了十三年的仇恨而沙哑,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响彻云霄:
“郑!怀!仁!”
“我,杨云驰,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这一刀,”他抚过脸上狰狞的疤痕,眼中跳动着复仇的火焰,“你可还认得?”——
作者有话说:我本来想一章解决这个剧情,啊啊啊啊,没解决掉!!
那……容我再来一章!![撒花][撒花]
第60章
“我杨云驰, 杨家第三子。”
杨三声如洪钟,猛地扯开胸前护甲,寒风中, 露出布满累累伤痕的胸膛。
“这一刀,”古铜色的手指按在左胸一道狰狞的锯齿状伤口上,“是郑怀仁手中的贪狼剑所刺, 伤痕呈锯齿状,形似被猛兽獠牙咬穿。”
他手指猛地移向右肩一处紫黑溃烂的箭创,声音陡然拔高:“这一箭,这淬毒的北狄狼牙箭, 是当年郑怀仁亲手所射, 他们穿着北境衣甲, 用的却是敌虏的毒箭!”
杨三怒目圆睁,染血的手指直指城下的郑怀仁,“郑怀仁,你勾结北狄, 残害忠良,如今铁证便在我的身上。”
此言一出,城下彻底沸腾。
“三公子身上的伤做不得假。”
“那箭创……确是北狄的手法。”
“郑怀仁!你竟然通敌!”
郑怀仁面色由惨白转为铁青, 握剑的手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清晰地感受到,原本如臂指使的军阵正在土崩瓦解
“休得听他妖言惑众!”郑怀仁声嘶力竭地试图挽回:“他在污蔑!杨云驰早已投敌,他是北狄派来的细作!”
“郑将军稍安。”苏云汀轻笑,“不知道众将士可还记得栾城姜家?”
“若说杨家投敌也就罢了, ”苏云汀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姜太守死守栾城三月,粮尽援绝,最终城破殉国, 阖家男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敢问郑将军,姜家满门忠烈,难道也投敌了不成?”
他根本不给郑怀仁反驳的机会,侧身向着城楼内侧,甚至比请杨三更加郑重,“姜公子,请让诸位北境袍泽,再见一见姜家的风骨。”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姜砚缓缓步出阴影。
他并未身着甲胄,而是一身素白色的长袍,远远望去,更像是穿了一身孝服,姜砚身形清瘦挺拔,如同风雪中孤傲的修竹。
“这是……姜家小公子?”
“姜家……姜家竟然还有血脉存世?”
“错不了!那眉眼,和姜太守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郑怀仁猛地抬手,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厉色。
“苏云汀,你好深的心,找来一个杨云驰不够,竟还敢找人冒充姜家子嗣?”他转向躁动不安的军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诸位将士切莫受其蒙骗,姜太守满门忠烈,城破之日,姜家上下一百三一口人,包括年仅八岁的幼子,皆已殉国。”
郑怀仁摊开手,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此时,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兵猛地推开身前同伴,踉跄着扑到阵前。
他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公子!真是您吗?末将……末将是栾城守军校尉赵莽啊!当年还抱过您,您左臂下……是否有一处烫疤,是您五岁时不小心碰倒药炉所致?”
这突如其来的细节求证,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城楼上,姜砚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手,缓缓地解开了衣服最上方的两颗盘扣,微微扯开衣领,露出了左侧锁骨下方一片扭曲的疤痕。
寒意刺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粒。
“没错。”姜砚开口,声音沙哑,“您记得没错,砚儿幼时体弱,家中常年药香扑鼻,五岁那年,我贪玩乱跑,不小心撞倒了药炉,父亲寻了许多名医,还是留下了这个疤痕。”
“公子!真的是您!”那老兵赵莽再也抑制不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苍天有眼!姜家……姜家终有后啊!”
苏云汀微不可查地心里一痛,可惜……
姜家,到姜砚这里便再无后人了。
这一跪,一哭,如同点燃了引信,许多旧时的老兵也大多信了一半。
“当年,”姜砚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北狄围城三月,我父亲率着最后那些饿得连刀都提不稳的守城兵,在城头用命御敌。”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似是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而郑怀仁,你——”他猛地抬手指向城下那个面色惨白的身影,“你打着驰援的旗号而来,我父亲在城头看见你的旗帜时,还曾对众将士说:‘怀仁至矣,栾城有救矣!’”
姜砚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凉的讥讽:“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你带来的不是援军,而是屠刀!你所谓的里应外合,洞开城门。”
“你还……”姜砚的声音颤抖,“趁着我父亲御敌时,亲自带着亲兵,杀向了毫无防备的太守府。”
他目光如火,“郑怀仁,十三年前的旧账,今日该结算了吧。”
风雪呼啸,城下万千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郑怀仁。
然而,这位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北境王,在绝对的劣势下,竟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嘶哑而癫狂的大笑。
“就凭你们几句流言?”他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你们以为,凭着几句空口白话,几段陈年旧事,就能扳倒我郑怀仁吗?”
他猛地调转马头,对着身后虽然骚动但尚未完全溃散的中军声嘶力竭地吼道:“众将士听令,此人勾结北狄,构陷主帅,意图乱我军心,毁我北境长城。”
“他们才是真正的国贼!”
郑怀仁麾下真正的根基,是跟着他征战十几年的嫡系,以及后来扩充的十万精兵,这些都是郑怀仁真正的底气。
至于郑家旧部,不过只剩下五六万的兵马。
就算他们他们全部临阵跳反,也还是抵不过二十几万的大军。
恰逢此时,郑怀仁再加一码,“谁能取城上贼人首级,我郑怀仁在此立誓,与他平分天下,世袭罔替!”
“郑将军说的对,休要听信那些人的妖言。”
“冲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原本有些动摇的中军,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眼神再次变得凶狠起来。
就在那十万扩充兵马被利益驱使着疯狂涌上,而郑家嫡系老兵仍在忠义与怀疑间痛苦挣扎,整个战场陷入混乱拉锯的紧要关头,楚烬缓缓上前一步,“大家且看。”
他从龙袍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手心缓缓展开。
那物件以玄铁铸就,形如猛虎,虽历经岁月,表面光泽暗沉,却自有一股沙场的肃杀之气透出。
“此物,”楚烬将虎符高高举起,声音清晰地传遍战场,“杨老将军的兵符,想必诸位……也还认得。”
“今日,社稷遭逢巨奸,国贼当前。”楚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以此符敕令杨家旧部——”
他手持虎符,如同手持雷霆权柄,目光如电,直指乱军之中的郑怀仁:“诛杀国贼郑怀仁,肃清君侧,以正视听!”
杨三第一个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却无比洪亮,眼中热泪终于滚落。
他道:“杨家三郎,杨云驰谨遵陛下敕令!诛杀国贼!”
郑怀仁看着那枚在风雪中闪耀的虎符,他找了十几年的虎符,竟然真的在姜砚那小畜生的手里。
“想亡我?”郑怀仁高高举起佩剑,状若疯魔,“众将士,随我先斩了杨家旧部,再取城上之人首级。”
他嘶哑的咆哮在风雪中回荡,却只激起零星几声应和。
这反常的死寂,比震天的杀声更让他心慌。
郑怀仁高举佩剑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瞬间冻结,“你们……”
此时,新兵阵型忽然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个跛脚断臂的人一步步走出来,在万千目光注视下,他抬起沾满污泥的手,缓缓擦过脸颊的泥污。
他的脸虽然也有细微的伤痕,却比杨三更好认一些。
“杨二郎?”说罢,郑怀仁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张向来威严的脸此刻写满了错愕。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不是死在了慈安宫门口,是苏云汀亲手……
郑怀仁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淬毒的利箭般射向城楼上的苏云汀,“好!好一个苏云汀……”
他踉跄着后退,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
他自以为手中握着三十万大军,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苏云汀的一次次示弱,一次次骗了所有人,让人以为他是郑家的狗,让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连这些年来苏云汀的每一次低头,每一分隐忍,都是淬着毒的假象。
而他自己,不过是苏云汀精心饲养的困兽,在对方画好的牢笼里,演完了最后一出戏。
“好一个跪雪地、斩杨二郎。”
“好一个低头求和、扩军十万。”
原来是一早就布好了局,为了让杨二郎掌握新兵的兵权,为的就是今日以多数压倒他这个困兽。
他堂堂镇北将军,竟然只是个空架子。
郑怀仁仰头大笑,笑声在风雪中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滑落。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城楼上那道青衫身影,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苏云汀,你……真的是……好得很啊……”
郑怀仁死死攥着手中的利剑,攥得指节泛白,眼中尽是癫狂与绝望。
笑声戛然而止。
郑怀仁死死按住剧痛的心口,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雪地上。
……
“走吧。”楚烬轻轻扶住苏云汀微颤的手臂,“外面风大。”
才转身,却见杨二郎横剑立在甬道口,玄甲上还淌着敌将的血。
“臣,恳请陛下明鉴。”杨二郎拿出手中的染血的账目,字字如刀,“臣有本奏,当朝丞相苏云汀,贪墨军粮,罔顾边军性命,当斩。”——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我大段大段的剧情,终于写完了,一身轻松!![撒花][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