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说着不要吵架, 但这件事实操起来却很难。
朝堂上,总免不了要针锋相对。
北面边界上受北狄来犯,郑家军队痛痛快快地打了几场胜仗, 这是自杨家叛国后十几年来第一次酣畅淋漓的大胜。
郑家的威望也越发水涨船高。
甚至在朝堂的声音几乎要盖过苏云汀去。
楚烬虽不想看着苏云汀一手遮天,却也见不得他被郑家压得喘不过气,心中只觉得苏云汀不争气。
兵权放任了, 名望也不要了,现在便连朝廷上的声音都被盖过了,苏云汀卧薪尝胆数年,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天下, 就这么拱手送人了?
怎么想, 都怎么替苏云汀不值。
可奈何, 皇帝急了,苏云汀却不急。
若无大事,苏云汀如今在朝上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他朝会上依旧不跪, 好似只靠着这点虚礼,撑着他摇摇欲坠的面子。
甚至开始有人在背后腹诽苏云汀,他也权当听不见。
楚烬朝上没了斗嘴的, 只觉得浑身都不痛快了,连夜里的缠绵,都没了以往的精气神儿。
待入了冬,楚烬就更不敢太过用力了, 生怕将苏云汀单薄的身子戳破。
只可惜,苏云汀却是个不懂得节制的。
若他不尽兴,总是要在床上揶揄楚烬几句,楚烬是个顶傲娇的主儿, 断然是受不得他揶揄的,每每都要按着他多来几次。
等人被磋磨的不成样子,又暗自后悔。
怎么就如此不受控的?就算苏妲己再如何狐媚子,总不该如此的。
就这样,苏云汀拖着病体,又入了年关。
今年的守岁还是在苏云汀的暖阁里,因着楚烬说宫里太冷清了。
其实并非宫中冷清,只因楚烬还未大婚,既无妻也无子,孑然一身,过年时,也只是郑太后领着一众太妃女眷守岁,都是先皇的嫔妃,楚烬自然避嫌不去了。
他自然高兴落得个清闲。
苏晏张罗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跪在地上给苏云汀磕了个头,笑嘻嘻地摊开两只手。
苏云汀自袖子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放在他手心儿里,苏晏收了红包却不肯起来,执拗道:“还要一个。”
“里头包的是银票,可不是小数目,”苏云汀挑眉,“怎么长大了一岁,越发的贪得无厌了?”
“才没有……”苏晏委屈,“是去年没给。”
去年……
想到去年,苏云汀不禁笑了。
他那日只顾着跟楚烬喝酒了,哪里还记得要陪苏晏守岁?红包自然也就没包,不过……
苏云汀摸遍了全身,给府邸上下的小红包,苏晏自然是看不上的,大红包,苏云汀又只准备了两个,一个早早给了杨三,另一个只等着苏晏来磕头了。
苏云汀摊开手,“没了。”
苏晏气鼓鼓,“主家你怎么说话不算话的?去年你就说今年给补,难道今年又要说明年给补?”
苏云汀自知理亏,嘴上却不饶人,“你倒是像苏家的人,天生就该抱着银子过活,当一辈子守财奴。”旋即就要起身给苏晏取银票。
楚烬一旁看着有趣,眼睛笑成一条线,“朕既然来过年,自然不能空手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摞的红包,抽出一个最大的,递给了苏晏,“朕替你主家给了,只比他多,绝不比他少。”
苏晏欢天喜地接过红包,“谢陛下,”当即就给拆了,见到里面的银票,苏晏眼睛顿时都亮了,“陛下就是比我主家大方,以后陛下来,我一定拿最好的茶叶。”
苏云汀屈指敲了苏晏的脑门,“没良心的,给了银子就是爹吗?”
苏晏对着他做个了鬼脸,依然还是个孩子心性。
楚烬将剩余的小红包交给小裴,叫他给苏府上下都分下去,小裴应声就要走,却被楚烬唤住,“这个,给你的。”楚烬晃了晃手中的大红包。
小裴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给、给奴才的?”
楚烬道:“他们都有,你自然也要有。”
“可奴才是太监,”小裴怔怔道:“留着银子也是无用。”
楚烬将红包强行塞到小裴手里,“你还能当一辈子太监不成?先攒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小裴垂着头,手里的红包似是在发烫,声音低到几乎几不可闻,“奴才想当一辈子奴才……”
楚烬道:“说哪门子的傻话。”
“奴才宫外无处可去,皇宫便是奴才的家……”
“谁说无处可去?”苏云汀眼眸含笑,温声道:“若以后出了宫,便来苏府,我瞧着你跟晏儿一般大,不如跟他做个伴儿。”
杨三抱着肩膀伫在门口,听见此话也不禁抬头,“跟他作伴做什么?”
苏晏回头冷冷地睨了一眼杨三,“不和我作伴,难道要跟你作伴守夜吗?”
杨三嘴笨,说不过苏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地下头去,小声嘟囔,“一起守夜,也好。”
几人不经意地打闹,听得小裴眼眶热热的,虽然楚烬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但在御前当差,总比不得别处,小心翼翼守规矩也就罢了,平日里各个都战战兢兢,便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像来苏府做奴才,也挺好的。
苏云汀自然不知道小裴心中所想,不然定然要纠正他,苏晏虽给苏府做事,但苏云汀从未将苏晏当成奴才养,而是当孩子养的。
去年的除夕下了雪,今年却没下。
外面又干又涩的冷,屋里却比往年热闹了许多。
几个人围着桌子热闹了一番,苏晏很识相地喊了小裴道:“这里有他们俩在有什么可玩的?小裴公公,不如随我去下人的院子,那里才叫真的热闹呢。”
“可是……”
苏晏一把拉了小裴,就要往外走,“他们巴不得咱们走呢。”
楚烬笑着摆摆手,“去玩吧。”
待一众人敛尽,暖阁里就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就一下子暧昧起来了。
苏云汀慵懒地软躺在楚烬怀里,“陛下,又是一年过去了。”
他和楚烬认识虽久,也只是这两年才开始一起过年。以前父母尚在,自然要陪着长辈们守岁,可当长辈们都不在了,他们却也再也不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了。
过年了,年岁渐长,倒也未必是坏事。
至少,人长大了,年少时的戾气也消减了不少,他和楚烬又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守岁,这若放在两年前,是想都不敢肖想的。
楚烬低头克制地吻了苏云汀的额头,“除夕安康。”
苏云汀被一吻动了情,便循着楚烬的唇瓣追上去吻,不同于苏云汀的唇,楚烬的双唇总是火热的,只一触碰就似能灼了苏云汀的心。
若能年年岁岁都这般,该多好啊!
过了这个年,先皇驾崩也有一年半了,再有个一年,就又该替楚烬张罗婚事了。皇家的婚事总归是要繁琐一点,提前个半年张罗,届时三年孝期一满,正好成就一段良缘。
苏云汀不敢再往下想了。
苏云汀的唇瓣越吻越亮,楚烬敏锐地察觉到苏云汀细微的变化,稍稍退开,指腹擦过他微亮的眼尾,低声问:“怎么了?”
苏云汀摇摇头,重新靠回软枕里,扯出一个没什么力气的笑:“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他偏头看向窗外,万家灯火照的夜空大亮,门外高悬的大红灯笼,映着他的侧颜些许红润,“外面,可真热闹。”
楚烬将怀里的人又紧了紧,“苏云汀,朕想与你共守这万家灯火。”
楚烬并不会说太多的情话,只这一句,却在苏云汀心口一刺,他微微张张嘴,终是闭了回去。
半晌,楚烬没听到怀里的人回答,原以为他是睡了,可一低头,却见到一对儿水灵灵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
楚烬知他是又想起了二人政见不合之事,只淡淡笑了,“你若不愿跟朕一起守,我们便各凭本事。”
苏云汀听了,非但没高兴,反而脸上闪过一抹寒光,忽地从楚烬怀里坐起来,“万家灯火有什么好守的,既没有陛下的家,也没有臣的家。”
“苏府不是你的家?”
苏云汀冷笑,“有家人在,才算有家,臣继任家主时,斩了半个苏家,他们哪个瞧我不跟看仇人一般?”
如今,苏云汀还有大权在手,那些人虽然恨却不敢言,若有一日,他从高处跌落,那些他所谓的“家人”,第一个食其肉,噬其骨。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
他从来就没有退路,只能一直往前走。
提及旧事,楚烬知道他心中总是有气,也不与他多言,毕竟大过年的吵上一架,那明年还能安分的了吗?
不守便不守吧,他自己守着便是了。
楚烬一翻身,将苏云汀压在身下,怀里的单薄的身子便全被他遮住了。
大过年的,干点开心的事儿。
明年一年,就都是开心的事儿了。
楚烬将他抵在床上亲,几乎是不给苏云汀喘气的机会,逼得苏云汀不断往后退,直至脊背贴在冰凉的墙面,被禁锢在方寸之间。
楚烬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只手抬着苏云汀的下巴,唇瓣除了贴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霸道的,独属于楚烬的吻。
被吻到最后,苏云汀完全脱了力气,任由楚烬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轻车熟路,楚烬很容易破开了他的里衣。
楚烬火热的肌肤,夹着室内微凉的空气,尽数灌进了苏云汀,悸得他几乎是猛地一颤,旋即浑身便跟着燥热起来,仿佛在他身体里点燃了个小火炉。
“阿烬……”
“叫哥哥。”
“楚、哥哥。”
“诶。”
楚烬笑了,如此,便好像不管有多深的恩怨,都已经记不清了,独能记住对方的体温而已。
苏云汀的娇嗔声愈演愈烈,门外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小裴的声音飘了进来,“陛下,苏相,太后那边传信,叫去慈安宫守岁。”
小裴的声音有些气喘,似是方才从下房跑过来。
“不去——”楚烬话音未落,身下的苏云汀突然拽住他的胳膊。
微白的唇瓣颤着声音回:“备车吧。”
楚烬面色骤沉,方才的兴致瞬间敛尽。
“苏云汀!”
楚烬咬牙退出,“你比朕这个傀儡皇帝,更像个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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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能叫苏云汀在这节骨眼上急刹车的事儿不多。
上一次, 是因着要给赵玦撑场面,楚烬尚且能理解,苏云汀为了彻底把持赵家这个粮仓, 是正事。
但这次算什么?郑太后叫去守岁,算什么正事?
对待其他世家,苏云汀都能称得上是雷霆手段, 偏偏遇到了郑家,他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哈巴狗,郑家叫他三更去,他都不会留到五更。
简单梳洗了一下, 苏云汀换了一套喜庆的衣服, 不再是之前的素白色, 看得楚烬更是心中抑着火。
喜好都可以改,挪挪底线还远吗?
在宫中守岁,是一件极无聊的事儿,楚烬端坐在郑太后身边, 被她拉着说了一会儿子闲话。
苏云汀则坐在下手第一个位置上,脸上看不出神色。
高台之下,全是宫中的女眷。
楚烬也搞不明白, 为何偏偏要他和苏云汀来守岁,两个男子夹在一堆太妃之间,怎么瞧着,都显得格格不入。
苏云汀本就挑食, 更不喜欢宫中的膳食,只仰着头喝了一肚子凉酒,被冷风一吹,竟然有了几分醉意。
楚烬更是浑身蚂蚁痒, 难受。
在兴头儿上强行中断,简直比杀了他更难受,想走,却走不了。
只想郑太后早早把葫芦里的药卖完。
又过了一会儿,郑家的小辈们也赶来宫里贺岁。
“姑母除夕安康,陛下除夕安康。”
郑太后高兴,连忙招呼着上来,“沅茵快上来,来哀家这里坐着,哀家也是许久没瞧见你了。”
听到这个名字,苏云汀喝到肚子里酒瞬间醒了大半。
他抬头看了眼郑沅茵,只见她出落的大方,举手投足之间,很有世家大族的几分风采。
郑太后拉着郑沅茵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和颜悦色道:“沅茵也出落成大闺女了,过了年也有十五了吧?”
郑沅茵娇俏着点头。
楚烬登时就明白了,叫他们来的用意在这儿呢。
不过是想提前让所有人都见见,就算没了郑沅芷,他们还有郑沅茵,郑家便是要稳稳地当这后宫之主。
叫那些有心之人,都瞧眼热,却不得不打碎了妄念往肚子里吞。
楚烬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苏云汀,苏云汀也正巧在看他,二人目光短暂相接,从他淡然的目光中,楚烬就知道他又要让步了。
若说赵玦救过他的命,那郑家就是拿捏了他的七寸,毫无底线地纵容。
楚烬是没办法,强行被苏云汀架在了傀儡皇帝的位置上,而现在苏云汀,却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摆在傀儡的位置上。
好似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郑家的傀儡。
可是,为什么呢?
分明,钱和粮都在苏云汀手上,郑家却只有兵权,兵马欲动,粮草先行,被拿捏七寸的,不该是郑家吗?
郑太后与郑沅茵叙了一会儿的话,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楚烬,如孩童般拉过他的手,“快来见过你皇帝表哥。”
郑沅茵连忙起身又行礼,“陛下,新年万安。”
“表妹不必多礼。”
楚烬伸手去扶郑沅茵,她却似脚下一被什么东西绊倒般,平地摔了个跟头,而这跟头又好巧不巧地往楚烬怀里倒。
楚烬身手本就不错,想要躲还是躲的开的,只是他若躲了,这小丫头的脑袋可真就要撞在桌角上了。
不过就是个小丫头,权当是抱了抱小辈罢了,楚烬托着双臂将人扶起来,“小心。”
待郑沅茵抬头,楚烬这才看清这一张小脸,脸颊还未脱稚气,分明还是一副稚嫩孩童的模样。
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便被这些人拉到御前来争宠了。
“多、多谢,表哥。”几个字说得郑沅茵脸都红了。
郑太后拉过郑沅茵,“毛毛躁躁的,成什么样子。”虽嘴上训斥,眼睛里却透着光,仿佛在说“孺子可教”。
郑沅茵被训斥了一顿,低着头小心认错,复又被郑太后拉回到身边坐着。
她轻轻抚着郑沅茵的手,“哀家,想将沅茵丫头接到宫里来教养着,也好陪哀家做个伴。”
楚烬单手持着酒杯,忽地一顿。
沅茵这孩子,只教了一日便已经会平地摔跟头了,若是放在郑太后身边时时教养着,那还不教出个狐媚性子?
他倒不是说狐媚不好,像苏云汀这般也叫狐媚。
但却是截然不同的,苏云汀有自己的思想和原则,并不是一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但女子若置于这深宫之中,便是全然倚仗着男子。
争的是宠爱,学的是取悦男子。
便不该有女子这样活着,何况还是个半大的丫头,学这个也太早了吧?
楚烬落下手中的酒杯,忽笑道:“母后有心教导自然是好的,只是沅茵妹妹母亲尚在,只怕是要舍不得她离了身去。”
“早晚也是要留在宫里的,不过是早了一年罢了。”郑太后道:“再说,哀家也没拘着她,还不是她想出宫便出宫。”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说,郑沅茵要接了这后宫之主的位置了。
虽然在春猎时,是楚烬提议要等郑沅茵长大,但实际上,这事儿从没拿到朝上讨论过,苏家、赵家,甚至是刑部方家,都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如今,郑家不过是在北境打了几场胜仗,便强硬地将此事揭到台面上说。
若是苏云汀反对,只要他反对,此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楚烬抬眼看苏云汀,只见他依旧淡淡地,仿佛此事与他无半分干系,他今夜不过就是赏个脸面,当了一回鼓掌陪场子的看客罢了。
楚烬越看他越不顺眼,眼睛射出锐利的光,道:“既是教养,一个也是教,多几个也是教,不如在宫中设个女子学堂,叫苏云晴和赵家方家的姑娘都过来,宫里也热闹热闹。”
郑太后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她便是要叫郑沅茵比别家特殊,不同于外面那些个丫头。
“皇帝胡闹。”郑太后不悦道:“宫中岂是闲人随处走动的地方,哀家是想要热闹,却不想要这宫里乌烟瘴气的。”
楚烬没有看郑太后,他直盯着苏云汀。
只要他点头,点点头,就可以轻易将此事揭过。
半晌,楚烬都不见苏云汀有什么动作,只好清了清嗓子主动点名道:“苏相,以为如何?”
苏云汀唇瓣轻轻抿了一口薄酒,脸色绯红,抬起的眉目却始终古井无波,“臣以为……”
“不妥!”
苏云汀的话掷地有声,“太后娘娘说的对,宫中本就不该是随意进出的地儿,设女子学堂不妥。”
楚烬上牙咬着下牙,满脸愤恨。
就在此时,外面守岁的钟声连敲了三声,又是新的一年了。
苏云汀缓缓起身,对着高台之上行了个平礼,“既然已经守过了岁,臣累了,便回去休息了。”
郑太后摆摆手,“去吧。”
楚烬也恰在此时起身,“儿子也告退了。”
郑太后本还想留楚烬说一会儿话,只是楚烬并不等她拒绝,行了该行的礼节,转身便追着苏云汀而去。
“走吧,咱们也去休息。”郑太后只得回身拉着郑沅茵的手,一边朝着下面的人甩甩袖子,“散了吧,都回去歇着吧。”
苏云汀出了慈安殿,便行得慢了。
只等着楚烬追上他,才复又加快了脚步,被楚烬一只大手拽住了臂弯,“苏云汀,你知不知道沅茵那孩子才多大啊,便要学这些大人的事儿。”
苏云汀顿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陛下才比他大几岁啊,就孩子孩子的叫。”
楚烬道:“不论大几岁,她在朕面前,不过是个孩子。”
苏云汀却不以为意,无论几岁,生到这种家族之中,便早就会当成孩子养了,他反抓住楚烬的手腕,逼近一步,“陛下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会将臣折磨得泪失禁了,彼时,也不过大她一岁而已。”
楚烬霎时脸就红透了,说话都结巴了,“那、那怎么……能一样?”
苏云汀挑眉,“如何不同?”
“你我皆是自愿的,初尝青梅而、以……”
苏云汀见他窘了,心底一笑,“陛下当时,也是自愿的?”
思及过往,楚烬脸又是一红。
半推半就吧,那时楚烬还不大懂,苏云汀比他年长两岁,引着他一路向上,尝了这情窦初开的青梅。
散了场的太妃,瞥见夜色之中楚烬和苏云汀二人拉拉扯扯,似有争吵,都不敢上前,绕着他们走了。
苏云汀扭过脸,拉着楚烬往外走,“今晚,去你那,还是去我那?”
楚烬还是思及殿上的事儿,也不答,任由苏云汀拉着他走,“朕瞧着,赵玦是把窝囊劲儿全转给你了,郑家都要骑到你脖颈了,偏你连屁都不放。”
耳朵里听着楚烬骂他,他却不生气。
一脸笑脸相迎,“臣更喜欢,陛下骑在我脖颈上。”
楚烬和这种不要脸的人说不清楚,他和苏云汀说正事,苏云汀偏要和他说床事。
见身后拉着的人没了声音,苏云汀一回头便撞见了一脸气恼的楚烬,抿开唇笑了,“陛下这是又在气什么?”
楚烬扭脸不理他。
苏云汀微微一笑,“陛下拦得住吗?”
他拦不住,但苏云汀拦得住,楚烬偏就生这气。
“我也拦不住,”苏云汀一眼看破他,“他们早就把后位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就算郑沅茵不进宫,也少不了这方面的教养。”
楚烬心下紧了紧,“那怪朕当初不该提郑沅茵。”
苏云汀道:“陛下不提,郑家就不想将她送进宫了吗?”
楚烬心里也知道,这些都是他无法左右的事。
人一旦有了贪念,恶,也就在贪念上生根发芽。
楚烬亦有贪念。
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楚烬猛地反扣住苏云汀的手腕,将他堵在墙壁上,“若你什么时候,要学着只在床上讨好朕,朕一定不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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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我想一周五更,断更两天,然后下周加更(因为想下周冲榜单,有可能会一天双更)[让我康康]
所以,商量一下,哪天断更[害羞][害羞]
第43章
魅惑君王这件事, 苏云汀从来都不需要刻意去学。
他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儿,对于楚烬而言,就已经是致命的诱惑了。
此刻, 苏云汀倚在朱红的宫墙上,一双眸子在漆黑的夜里亮得惊人,他眼尾轻佻, 漾出几分勾人的笑意,指隐在袖子下的手指轻轻勾住了楚烬的玉带,“陛下,确定要在这里做?”
苏云汀向来是个不知羞的, 温热的气息吐在楚烬的耳畔, 果然看见他从耳根瞬间红到了脖颈, 连拽着他手腕的掌心都生出一层细汗。
“你……”
这夜里,看似只有他们二人。
实际上,小裴遥遥地跟在他们身后,黑夜里还有杨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满腔的旖旎瞬间消散了大半, 楚烬深吸一口气,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情欲,一言不发地攥紧苏云汀的手腕, 直径朝着宫门外走去。
苏云汀被拽了个踉跄,红色的长衫在夜里翻飞。
他原以为,楚烬要将他拉回苏府,立刻丢上榻与他云雨一番, 却不料楚烬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停了下来。
新年的长街之上,比往时还热闹几分。
各色灯笼高悬在房檐下,映得青石板路流光溢彩,今日小贩吆喝的格外卖力, 其中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声,与爆竹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鲜活的烟火气。
楚烬紧握苏云汀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不时伸出胳膊替他挡开拥挤的人群。
吹糖人的老伯鼓着腮帮子吹出只晶莹剔透的小金鱼,立马激起身旁孩子们一阵的欢呼雀跃。几个举着风车的小孩,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险些撞进苏云汀的怀里。
“小心。”楚烬揽住苏云汀的腰,躲过了几个孩子。
苏云汀正要说话,忽听得“砰”地一声巨响,金色的打铁花在夜空中绽开,纷纷扬扬撒下来,苏云汀的眼睛里全是流光溢彩,而楚烬的眼睛里盛满了苏云汀。
“卖灯笼咯~”
楚烬一把拉了苏云汀在摊子前驻足,“要一个最亮的。”
小贩见他们气宇轩昂,连忙捧出一个精致的走马灯,“客官瞧这个,里头画着是嫦娥奔月,点上蜡烛透亮着呢。”
楚烬好奇地凑近了打量,看着里面栩栩如生的人物,忍不住伸手去碰,苏云汀在一旁看得好笑,轻轻朝小贩点了点头,“就这个吧。”
刚要伸手付钱,被楚烬拦了回来。
他自个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不必找了。”
小贩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捧着银子目瞪口呆,楚烬却已提着灯笼继续往前逛了。
苏云汀笑着摇摇头,收回了落在半空中银子。
没走几步,楚烬又被面人摊吸引了,盯着心灵手巧的老师傅看了半晌,一口气买了仨。
楚烬久不出皇宫,见了什么都觉得稀奇。
苏云汀看着他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攥着面人,怀里还抱着一只刚买的步老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时候喊你出来玩,你却说要温习,不肯出来,怎么年纪大了,却又要回头去找丢了的童年了?”
“不一样。”楚烬摇摇头,面人在他手里晃来晃去。
苏云汀挑眉,“如何不一样?”
“以前穷,总想着要好好学习,届时去父皇面前卖弄一番,讨点赏赐,好填了这五脏庙。”楚烬用大腿颠了点挂着的钱袋子,“现在有银子了,自然和以前逛街的心思不一样了。”
苏云汀听得先是一愣,旋即咧嘴笑了笑,“原来是囊中羞涩。”
“糖葫芦——”
楚烬叫住扛草靶子的小贩,又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到苏云汀面前,“尝尝。”
“小孩子才吃的东西,我不……”
楚烬往前一送,怼到了苏云汀的唇上,甜腻的味道在他舌尖迅速化开,苏云汀只得接过糖葫芦,勉强地咬了一口。
真霸道,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吃。
“甜吗?”楚烬期待地望着他。
苏云汀轻轻地点了点头,楚烬偏不吃自己手里的,一弯腰就咬在了苏云汀的糖葫芦上,眯着眼睛笑了,“甜。”
楚烬揽着他的肩膀,逛了一整条的街,直到手里实在拿不住了,才喊了小裴替他分担一部分,手里只提了个灯笼往前走。
“陛下,这是要把整条街都搬回宫里去?”苏云汀打趣他,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楚烬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长街尽头,一条浅河横亘在前。
楚烬并未上桥,而是沿着河岸信步,河风拂面,远处的喧嚣渐渐模糊,只剩下彼此交错的脚步声。就在苏云汀以为要一直这样走下去时,楚烬忽然转身,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楚烬的呼吸灼热地拂在苏云汀耳廓,在冬夜的寒气中激起一层白雾,他捧着苏云汀脸颊的手指微微发颤,那双冷厉的眼眸里,此刻只映着苏云汀一人。
他的唇已轻轻贴上苏云汀的眉心,如蝴蝶扇着翅膀落在花心,珍重至极。这个吻缓缓下移,掠过苏云汀轻颤的眼睫,最终停在微凉的唇上。
一吻毕,唇瓣缓缓分离,楚烬的眸中竟似有泪光闪烁,“苏云汀,朕……有点恨你。”
苏云汀勉强笑了下,“应该的。”
楚烬的吻再次落下,不再是珍重,而是带着惩罚与掠夺的意味,在苏云汀的唇上留下细微的痛感,“朕恨你将朕变成了一个君王,你若想好了将朕困在这儿,便该断了朕对你的念想,何苦……让朕受着漫长一生的求而不得……”
苏云汀心中一痛,竟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来。
他总还是自私多一点,苏云汀并不是没想过放过楚烬,给他一块封地,让他远离朝堂纷争,由着他做一个闲云野鹤的王爷。
看他在山间纵马,再娶一个温婉的女子。
儿孙绕膝……
只是,他所图之事太孤独。
孤独到他害怕,害怕夜里梦回,满目全是索命的恶鬼,再也寻不到楚烬的影子。
恨他,便恨他吧。
楚烬抱着他愈紧,唇瓣深深吻了苏云汀的耳后,声音带着难以压制的痛楚,“朕时常劝自己,试图跟你站在一起,可是……”
他声音愈来愈小,“这不对。”
苏云汀定定地站着未动,楚烬的声音虽小,却贴着他的耳朵,直直地钻进他的心里,刺得他心里一痛,“若世家权势都落在你苏家手中,朝廷便真的从根儿上烂完了,朕不会让此事发生的。”
“朕、会阻止你。”
怀中的人始终沉默不语,楚烬知道苏云汀听不下他这种诉衷肠,他总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苏云汀认定的方向,任谁也左右不了的。
楚烬忽地分开两具身体,掰过苏云汀的身子,正朝着河的对岸。
那里,万家灯火照得通亮。
“苏云汀,你看前面,”楚烬从后面抱住苏云汀,声音几乎都在颤抖,“朕不管你想做什么,你看看前面的万家灯火,他们,不该遭受你的池鱼之殃。”
他握住苏云汀冰冷的手,指向远处最明亮的一处,“你看那户人家,或许他们正在守岁团圆。你再看那边,可能有个书生正在挑灯夜读,再看那边……”
苏云汀突然就变了脸色,“陛下大过年的,便带臣来看这些?”
和风拂过,带着远处隐约的欢声笑语。
楚烬抱着苏云汀,看着河对岸的灯火,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朕一直想着,若以后有了封地,一天的劳作之后,也能有这样一个灯,等着……”
“够了。”苏云汀厉声打断,方才的温情瞬间在眼底敛尽,“天下皆负我,凭什么叫我守着这万家灯火?”
楚烬微闭了闭眼睛,胸腔之中弥漫开为苏云汀感到的尖锐痛处,片刻后,楚烬复又睁开双眼,目光灼灼,“百姓只是无知,他们如何辨得清忠奸善恶?”
“无知?”苏云汀猛地甩开楚烬,猛地回身眼睛直逼着楚烬的目光,“就因为他们的无知,便可以对我母亲口出恶言?商店见她便闭户,她从街头走到街尾,竟然买不到一粒米?即便我父亲罪该万死,又与我母亲何干?”
楚烬望着他,苏云汀眼睛里赤红一片。
“苏云汀!”楚烬低头,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苏云汀逼视着楚烬,每一个字都像在牙缝中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恨意,“我偏要叫世人亲眼看着,我父亲当年被驳斥的悖逆言论与野心,是如何在这盛世之中一一实现。”
尘封的往事,是苏云汀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脓疮。
身后,炸响的烟花点亮了整个夜空,苏云汀站在烟花下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在璀璨的烟花衬托下,美得触目惊心,也偏执地令人胆寒。
“这才是我对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最好的报复。”
苏云汀兀自笑着,那笑容下却有一行清泪悄然滑落。
楚烬抬手,指腹轻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湿润,那泪冰凉的触得他心头一颤。
他想劝,却也实在张不开嘴,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宽恕、关于放下、关于向前看的道理,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
有些残忍。
他亲眼见过苏母当年的绝望,亲耳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恶意,他有什么资格?
但,楚烬也无法看着苏云汀一步步深陷。
他得阻止他,他要阻止他。
楚烬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胸膛紧紧地贴在一起,许久,他感觉怀里的人在细密地颤抖,分不清是哭的,还是冷的。
只好伸手解下肩上的狐裘大氅,默默地披在苏云汀单薄的肩头,“风大了,回吧。”——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苏相好可怜啊!![爆哭][爆哭]
臭皇帝,要保护好他[托腮]
——
最近评论越来越少了,是因为我断更了吗?[爆哭]
第44章
过了年, 朝上的事情就更多了。
除了每年必做的大小祭礼,就是开了春冰雪消融后的水患决堤。
除了这些,便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郑家, 提议北上荡平狄国。
朝堂之上顿时吵翻了天,主战派和住和派各执一词,只因着郑家接连打了几场胜仗, 便叫很多人错认为此次乃最佳的开战时机,以报当年栾城屠戮之耻,夺回栾城。
“狄人超猖獗,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才过了几年消停日子, 岂能轻启战端?”
“便因有你等鼠目寸光之辈, 我栾城才丢了十余年不曾收回。”
楚烬端坐在龙椅之上, 目光扫过争执不休的群臣,伸手轻轻拧了下酸涩的眉心。
若放在以前,杨家还据守北境时,北境军民齐心, 那时尚还有和狄国硬碰硬的机会,但郑家……
他们收编了原杨家的军队,外人看来还是一个军队。
可内里, 早就存了异心。
尤其是,死了十几年的杨家二郎回京,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这波澜又传到了北境军中, 叫那些曾经的杨家军的老兵,如何再自欺欺人?
守边,或许还成,攻敌?根本不成。
这也是为什么, 他们折磨杨二郎十余载,就为了找到他手中遗失的虎符。为什么不惜舍了沈擎的性命,也要争得扩军的机会。
繁荣,不过是表象。
实际的郑家,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
其他人或许看不清楚,但楚烬清楚的知道,苏云汀不会看不明白其中的关窍的。
堂上吵得最凶的时候,楚烬缓缓抬头看向苏云汀,威严的声音盖过来,“苏相,以为如何?”
近来,苏云汀已经极少在朝上说话了。
他就像个看客,冷淡地听完朝上的吵架,下了朝一声不吭地转头就走,如不是他还站在那,好似朝上就没了这个人了。
被点名的苏云汀,弯唇一笑,“臣、没意见。”
楚烬听他说话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说话跟打哑谜似的,他只说没意见,却不说是对主战没意见,还是对主和没意见。
也好,他若不插手此事是最好的。
“朕以为……”楚烬清清嗓子,道:“此时,并非北上的最佳时机,还需静待……”
“臣说——”
苏云汀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黠光,却又似一副方才睡醒的模样,声音懒洋洋的透过来。
楚烬听他骤然发话,心道一声:不好。
“臣说,对出兵北上,”苏云汀的声音一向不大,但掷地有声,“没意见。”
楚烬仿佛颅内“轰”地一声。
“你、说什么?”楚烬瞳孔骤然睁大。
苏云汀心虚地错开楚烬投来的视线,猛地转身往殿外走,官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声音自他口中淡淡而出,“臣不想说第二遍了,”
身后,是楚烬不曾压抑的暴怒吼声:“你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
苏云汀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大殿。
春日初升的太阳照在他身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仿佛将他与整个朝堂一分为二。
楚烬说的没错,他确实没有力气再说一遍了。
像他这般十恶不赦的弄权人,只需要端坐在书房里,随便摆弄一下手腕,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将士前赴后继,奔赴死地。
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苏云汀定定地坐在案前,目光久久落在那道没有玉玺的圣旨上,指尖慢慢地摩挲着绢帛细腻的纹理
没有楚烬的玉玺,也好。
千古骂名,届时由着他一人承担便是,待一切尘埃落定,凌迟或者车裂,他受着便是。
但郑家——
他已经耐心炮制这么多年,就是要他们在最高处,最自以为是的时候,狠狠跌落谷底,要他们也感受他父母临终时的绝望和痛苦。
告密者,都得死。
苏云汀拿起一旁沉甸甸的私章,指腹在“苏云汀”三个字上用力地磋磨,半晌,才在印台上沾了朱红的印泥,手腕翻转,猛地盖在面前的圣旨上。
“咚”地一声闷响。
鲜红的印迹在绢帛上晕开,刺得他双目生疼。
苏云汀深吸一口气,缓缓的走到软榻上躺下来。
好似,一个盖印就已经耗费他所有的力气,虚脱地跌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也才刚过了冬日,春天将将冒了头。
夜里的风还是冷的,苏云汀就这么一病不起了。
苏云汀烧起来又急又凶,苏晏眼看那张清隽的脸烧得通红,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温度,吓的他一刻都不敢离开。
只是,连着七日日的药喂下去,苏云汀依旧不见好转,外头太医跪了一大排,个个面如死灰,他们诊不出苏云汀的病因。
脉象上看,只是风寒入体。
这种病是最好诊的,几乎是几副药下去,人就能好了个七七八八,但太医们绞尽脑汁,换了几副的药方子,就是不见人醒来。
整个苏府更是如临大敌,各个都战战兢兢。
而苏府门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苏狗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竟有人家在门口放起了鞭炮,官府去查问,也只说家中有喜事,抓又抓不得,便有更多的人争相效仿。
院内一片死寂,院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一代奸相,若是死了,也是惊天地的。
就像……他父亲一样。
苏夫子,帝王师。
他本该是天下学子的的楷模,天下最负盛名的夫子。
只可惜,只因为帝王的一句“奸臣谗言误国,为祸天下”,便被人不分青红的人妖魔化了。
苏父死后,市井间流出各种谣言,说书人将苏夫子编成话本,世人最喜欢这种九天冥凤折落的桥段,很快便风靡京城。
戏班子编排新戏,甚至连孩童都会唱:“苏夫子,心肠歹,祸乱朝纲千刀万剐……”
人人敬仰的学者,一夕成了人人喊打的魔鬼。
而苏云汀作为魔鬼的儿子,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足矣让世人口诛笔伐了。
奸相!
世人既然这样叫他,若是他不做个奸相,岂不是很亏?
“热……”
苏云汀越烧越厉害,丝毫没有要退烧的迹象,迷迷糊糊,他好似是被梦给魇住了,眼前漆黑一片。
一只又一只的手,伸向他。
四面八方,带着彻骨的灼热扑向他,那些模糊的人影无不发出凄厉的诅咒:
“苏云汀,你还我命来。”
“苏云汀,你不得好死。”
“苏云汀,你是祸害,你全家都是祸害,你们都该千刀万剐。”
若是现实的苏云汀,他只会冷着脸淡然地听着这些恶毒的诅咒,再回他们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
但梦里的苏云汀,却只会蜷缩在角落。
他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耳边全是凄厉厉的吼叫声,一声声诅咒入耳,他想反驳,喉咙却似被人生生扼住,一点声音也无。
世人皆恨他,他也恨世人。
即使苏云汀已经被逼到角落了,那些找他索命的手,依然不肯放过他,一只只伸进他的胸膛,再掏出来,个个都是鲜血淋漓。
梦里,却似乎有痛觉。
他浑身没有一处不搅着疼的。
呼救呼不出,苏云汀驱着双手费力地拨开层层叠叠没有脸的“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门,门就在那。
他拼尽全力,朝着门的方向努力地爬。
眼看门就在眼前,几乎是他伸手就能触碰到,忽然,他似乎被一只大手猛地拽了回去。
越来越远,他距离门越来越远。
一次,两次,三次……
苏云汀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却始终距离门只有一步之遥,甚至都没有一步,仅仅是一掌之遥,却始终够不着,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醒也醒不来。
或许,这就是命吧。
他会死在距离终点之前,永远看不到他亲手铸造的新世界。
“父亲……母亲……”
他想,若是就这么死了,或许也能在下面团圆。
昏迷中的苏云汀无意识地呢喃,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泪水很快没入枕中,消失不见。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时,一个念头猛地响起。
不,他还不能死!
他父母的仇还没报,郑家,对郑家还在朝堂上耀武扬威,那些背叛者、落井下石者都好好活着,享受着荣华富贵。
他父亲的那些悖论,也还没在盛世之下实现。
他怎么能就这样认输?
一股不甘的意志支撑着他,苏云汀咬紧牙关,拖着破烂的残躯,一步步,一点点,每爬一次都如同爬在刀尖上,痛楚撕扯着他身上的每一寸神经。
快了,就快到了。
那扇门近在咫尺,光明触手可及。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扼住他的后腿。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不——”
就在他绝望之际,门突然被从外推开了,刺目的光猛地灌进来,苏云汀仰着头去看。
一个身穿龙袍的人,立在耀眼的光中。
“阿烬……”
苏云汀的嗓子终于吼出那两个字,声音嘶哑的几乎破碎,旋即,意识彻底落入黑暗,整个人又一次昏死过去。
朦胧中,他似乎感觉一双手臂抱住了他。
那温暖的怀抱,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朕在这里。”
楚烬狠狠将人裹紧,似像是要将人按进自己的胸膛里,下颌抵着苏云汀的发顶,眼睛里晶莹的东西,就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没在苏云汀的发间。
他有点恨苏云汀。
曾经恨这个人将他困在龙椅上,后来恨这个人疯狂与偏执,现在恨这个人霍乱天下,他整整在寝宫里恨了他七日,最后还是发了疯的赶来。
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苏云汀死,即使他……
祸国殃民——
作者有话说:二十万写不完,后面还有挺多剧情呢[托腮]
我加油写,宝子们放心看[爆哭]
——
我有点怕,怕我后面写虐了[托腮]
万一,苏云汀犯了很大的错误,你们会原谅他吗?[爆哭]
第45章
京中百姓足足放了七日的鞭炮, 直炸得满天红屑飞,终于迎来一个坏消息:
苏云汀挺过来了。
于是,又骂骂咧咧收了鞭炮。
邻里见面打招呼的时候, 恨不得都要骂一句:祸害遗千年。
待苏云汀醒后,楚烬也没多做逗留,忙赶着回去处理政事了, 只留下苏晏一个人坐在床边,唠唠叨叨:“主家,您都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在您病的时候有多可恨, 那爆竹放的, 比过年还凶……”
苏云汀接过药碗, 极不情愿地抿了一口浓黑的药汁,“那我派人将他们都杀了,可好?”
苏晏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就为放几串爆竹?主家、您、这也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 都叫你给说了,”苏云汀端着药碗轻笑,“你主家我还能说什么?”
苏晏一直觉得, 他主家根本不在乎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若是他真在乎,早在苏母去的时候,苏云汀就该跟着一起去了。
如今, 苏云汀站在高位上。
那些人也收敛了许多,也只敢背地里嚼舌根,唾骂的时候也要隐去姓名,怎么都要伪装一下。
只是苏晏替他主家不值, 苏云汀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能叫这些人挂在嘴边骂了这么些年?只因为他是魔鬼之子,又位高权重?
满朝文武,比他主家干净的能有几人?
苏云汀捧着药碗又浅尝了一小口,拧着眉心道:“苦。”
“挺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吃药怕苦……”苏晏一边埋怨着,一边转身取了蜜饯,只是一转头便忍不住眼眶红红的。
他连忙用衣袖拭了眼角的晶莹,转回身递了颗蜜饯过去,“你这次可真太吓人了,我都要以为……以为你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
苏云汀一抬头就见苏晏眼眶红红的,不禁弯唇笑了,“哭鼻子了没?”
其实,头几天里苏晏没哭。
苏云汀这种病,每个冬天都要来上几次,他总觉得苏云汀这个祸害命硬的很,不能死这么早,直到第七日的时候,太医院能用的法子都用了,还是药石难医,他灌到苏云汀嘴里的药,又顺着唇角流下来时,苏晏终于哭了。
天下那么多人恨苏云汀,恨不得将他剁碎了喂狗,就算是死也该是惊天动地的,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给病死了?
想虽是这么想,此刻,苏晏却梗着脖子道:“等您死的时候我再哭。”
苏云汀笑着揉了揉苏晏的发顶。
苏晏不高兴他揉,从床上刷地弹起来,“我都二十了,您怎么还将我当小孩子?”
“是啊……”苏云汀望了望窗外,又是一年的春日,“该给你说一门亲事了。”
苏晏也不反驳,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了,他就是被苏云汀这个“奸相”的名声给拖累了,才没有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他。
苏云汀捏着鼻子喝完药,迅速将蜜饯丢进嘴里,半天才神色缓和,伸出一只微凉的手,将苏晏重新拉回榻边坐着,“可有看上哪家的姑娘?”
“我看上人家有什么用……”苏晏耳尖一红,声音越来越小,“人家家里也未必看得上我。”
“只要是你情我愿,”苏云汀倾身凑近,眼底漾开浅浅地笑意,“便是抢,我也给你抢回来。”
此话一出,苏晏跳起来就跑。
绯红从耳朵根一路蔓延到脖颈,活像一个被煮熟的虾。
……
和狄国的仗,终究还是打起来了。
楚烬拦不住那道圣旨,实际上也没过了他的手,自苏云汀的书房直接送去了北境。
粮草银钱,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自那天之后,楚烬再也没提过伐北之事了,甚至连吵架都不曾有了。
因为,吵了也没用。
苏云汀不会因为楚烬发了火,就改变了他的计划,他们的理念永远没有焦点,仅剩的默契全都留在了榻上。
殿内烛火昏黄。
软榻上,楚烬的手掌轻轻磋磨着苏云汀光洁的脸颊,几乎是毫无征兆,苏云汀浑身的毛孔迎着冷空气战栗。
“呃啊——”
苏云汀疼的仰起绯红的脖颈,他脚趾因疼痛不受控地佝偻在一起,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唇瓣泛白,才从嘴里泄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声。
楚烬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
那种冰冷,刺的苏云汀心中一痛,竟然比身体的撕裂还要疼上几分,只是身体经过太多次的锤炼,竟然也能感受到莫名的爽利,根本不由得他自主,他轻轻抬起下巴,轻声地呜咽起来,想一个收了伤的幼兽。
双臂如蛇一般缠上楚烬的脖颈,颤抖扬起脸,驱着泛白的双唇就要索吻。
楚烬伸出一只手指,压在他的唇瓣上。
指腹碾过他的唇,力道大到几乎将他唇上那层薄薄的肌肤磨破,苏云汀吃痛地蹙起眉,却仍像个讨不到糖果的孩子,固执地扬起下巴。
“想要?”楚烬的声音低沉蛊惑,眼底却突然结成了冰,“朕偏不给你。”
他猛地将苏云汀按回到枕头上,看着苏云汀那双清冷的眼睛,瞬间覆上一层水雾,睫毛沾着泪珠,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轻轻地颤抖。
“楚哥哥……”苏云汀的声音嘶哑几欲破碎。
楚烬微闭了闭眼,“住嘴。”
“楚……”
话音未尽,楚烬猛地俯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他总是这般嘴硬心软,无论做多少次腹诽的报复,总还是受不住苏云汀的勾引。
一吻毕,楚烬自顾自生气。
动作更是轻一下,重一下,全无章法。
轻的时候,苏云汀只觉着不过瘾,重的时候,他又疼得浑身打颤,偏偏就这种最折磨人。
“阿烬……不要了……”苏云汀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零落。
楚烬俯身,在他耳边低沉一笑。
身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依旧是章法全无,指尖抚过苏云汀蹙起的眉头,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扭曲的报复快感。
他能报复苏云汀的手段本就不多,哪还理会苏云汀嘴里的“不要”,只当是床上的调剂品罢了。
直到二人都精疲力竭了,楚烬才慢慢仰躺在床上。
沉重的呼吸剧烈地喘着,他看着高高的床顶,眼睛里透着空洞,“苏云汀,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肯罢手?”
苏云汀侧卧在一旁,指尖慵懒地卷着散落的墨发,闻言轻笑,“又想阻止我?”
楚烬不言,苏云汀却轻描淡写地道:“可是,凭现在陛下的能力,还做不到呢。”
楚烬压下嘴角,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他就不该和苏云汀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云汀却从善如流,撑着绵软的身子下床,他今日就是来舒筋解乏的,既然已经得手了,便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甚至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自顾自开始穿衣服。
……
北境的战报时不时会传回来。
郑家军竟然意外地连获小胜,而且伤亡还算控制在比较低的水平下,这更激起民众的信心,对郑家的期待值被拉到空前高涨的状态。
然而,虽有连胜,收回来几处失地,但关键的栾城却迟迟拿不下来。
战争硬是从春天拖拖拉拉打到了夏天。
盛夏时,苏云汀的暖阁总是闷热。
苏云汀便寻着借口,日日往楚烬寝宫跑,皇帝的寝宫空空荡荡,总是要比别处凉爽一点。
他硬要来,楚烬也拦不住。
只是,大多时候也不怎么与他说话。
他们就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儿,小裴每晚都会抬着冰鉴上来,在里面冰一些新鲜的水果,批阅奏折的间隙,楚烬会起身取用一些。
他独自吃一些,只剩下的,便丢给苏云汀。
权当是自己养了只小猫小狗。
他们偶尔也做,楚烬虽有时不愿意,却耐不住苏云汀故意撩拨,只得全程冷着脸,一次次将苏云汀揉碎了,揣在自己的骨血里。
然而今夜,三更的梆子敲过。
殿内空空荡荡的,少了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只余小裴一个人陪着他。
楚烬将朱笔落在笔山上,目光掠过一旁静静地冒着冷气的冰鉴,小裴见状,连忙取了一小串冰镇葡萄搁在龙案上。
楚烬从上面摘了一颗剥了皮,含在口中酸酸的。
冰鉴放置久了,化开了许多冰,小裴怯生生上前问:“陛下,奴才再去填些冰来?”
楚烬未答,只问:“宫门下钥了吗?”
小裴道:“是,已经过了下钥的时辰。”
“不必添了。”楚烬只吃了一颗葡萄,把剩下的一串都放到小裴手上,“冰鉴里的水果都赏你了,拿走吧。”
楚烬也不见有多失落,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空档。
遣退了小裴,楚烬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塌上,帐幔重重,更显得孤独。
这段畸形的关系里,看上去是楚烬占了大便宜,其实开关都还握在苏云汀手中,他想度春宵便度春夏,他若不想,楚烬便连人影子也见不到。
呵,他哪里是皇帝啊?
分明只是苏云汀圈养在这深宫之中,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人——
作者有话说:[托腮][托腮][托腮]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都是被锁的无奈[爆哭]
第46章
外面夜幕渐深了, 白天里繁花街市上也都已经宵禁,一切声响都随着黑夜降临慢慢渐熄。
苏云汀,今日难得也奢侈了一回。
他吩咐苏晏将冰鉴搬到暖阁里来, 鉴中取出的新鲜瓜果,被一个个精致的玉盘盛着,摆在了正中间的方形矮几上。
今夜, 他有客人。
最先到的人是赵玦,他恭谨地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膝头,目光微垂, 今日不是他的主场, 他自然也不会喧宾夺主。
约莫一炷香后, 院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方弘德入院步履生风,只两三步便踏入暖阁。
苏云汀和赵玦几乎是同时起身,迎着声音上去。
方弘德却未与主人家先见礼,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离了一瞬,就立马转进暖阁里逡巡,未见到他想见的人, 面上露出些许不高兴道:“云驰呢?怎么没见他?”
杨三自黑暗中走出来,弯腰见礼,“姑父。”
方弘德见了,脸上又旋即又笑开了花, 回身一把攥住杨三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暖阁里带,边走边高声朝里面的人吼道:“云汀啊!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总叫我侄儿给你守夜,难道苏府就穷到没别的侍卫了吗?”
苏云汀含笑迎上来, “很穷,”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掌摊开,故意调笑道:“方大人若是家里富裕,不如贴补晚辈点银子?”
方弘德“啪”地一巴掌拍了他空荡荡的手心,笑骂道:“你苏家掌管天下银钱,倒来敲我刑部的竹杠?天下便没有你这样的道理。”
赵玦两步走上前,也跟着行礼,“方大人。”
方弘德用余光扫了一眼赵玦,鼻腔里冷嗤一声,语气转淡:“赵家小子,你少跟苏云汀学吧,他能教点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
赵玦不敢称是,自然也不敢反驳。
依旧是躬着身子陪笑,脚下默默地退开一个身子,让方弘德和杨三可以畅快入内。
苏云汀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将话头接过来,“那倒是奇了,掌刑的方阎罗,也会嫌别人的手段腌臜吗?”
方弘德身材魁梧,拽着杨三跟他擦肩而过,差点撞得苏云汀一个踉跄,不客气地呛回去,“普天之下,敢当着老夫的面,说老夫腌臜的,也独你苏云汀一个。”
“巧了。”苏云汀站定了身形,转身抚掌,眼眸带着笑意,“放眼朝野,敢指摘我苏某腌臜的,也唯您一人。”
方弘德猛地转身,四目相对,同时迸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
一阵的吵吵闹闹,皆在四人落座后瞬间敛尽。
大概,能跺跺脚震动整个朝野的人,已经聚集了三个了。苏家掌财,赵家掌粮,方家掌刑,便只差掌兵权的了……
几个人静静地坐着,苏云汀慢条斯理地自袖中拿出一封信,展在四人面前,“北面,传来消息了。”
杨三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强撑着镇定,唯有目光死死地落在薄薄的信笺上,久久不动。
方弘德率先抢过信来看,“我云烈侄儿可说什么了?”
他看惯了刑部文书,一目十行。
苏云汀却还是等不及他看完,简洁地概述了信上的内容,“杨二郎不负所望,已在军中树立了威望,如今,是时候该我们推他一把了。”
室内一片静默,只有方弘德翻动信纸的声音,哗哗作响。
待方弘德看完了信上内容,眉头紧锁道:“云汀,此事可不是一件小事,若无万全的把握,不如再等上一等?”
“等?”苏云汀轻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方大人还要叫我等多少年?”
方弘德面上仍眉头不展,还是觉得此事风险太大,忍不住劝道:“既然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便不差再等……”
“杨家等了十三年,苏家等了六年,就连——”苏云汀突然打断他的话,他本想说楚烬也等了四年,最终却只张张嘴,又咽了回肚子里,只道:“我每一日,看着他们还能享受荣华富贵,就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
说罢,他转脸看向杨三,“你呢?”
杨三手慢慢紧握成拳,骨节泛白,“我也等不及,想亲眼看他们的下场了。”
方弘德长叹一口气,将信纸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轻飘飘的信纸此时却似有千斤重,“郑家毕竟在朝中根深蒂固,况且眼下风头正盛——”
“方大人没听过盛极而衰吗?”苏云汀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偏就要将他们捧到最高位上,让他们以为自己手握四十万兵马便可以为所欲为,以为天下不过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苏云汀的笑容阴鸷,甚至有些瘆人。
方弘德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虎符呢?”
杨三面上仍旧古井无波,淡淡答:“在宫里。”
方弘德愕然:“怎会在宫里?”
杨三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送二哥出城时,他亲口对我说,当年他曾预感事情不对,临走时将虎符交给了姜太守。”
方弘德皱眉,“可姜堰夫妇不是死在栾城了吗?可还有后人活着?”
“他、他……”杨三嗓子像是突然被扼住,徒劳地张张嘴,终究还是说不出那个名字。
此事非同小可,所有参与的人,皆是九死一生。
他已经给小裴造成过一辈子的阴影,这一次,若是可以,还是尽量不要让他参与其中了吧。
苏云汀适时地拍拍杨三的肩膀,朝着方弘德浅笑道:“虎符的事,交给我来解决。”
既然苏云汀敢应了,那自然是他能做得到的事。
毕竟,方弘德曾见过苏云汀狠厉的手段,只要他想办的,这天下大概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儿。
只是,郑家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找了十几年的虎符,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待送走其他人后,暖阁的内的烛火也已燃尽大半。
杨三掀开烛台,蹑手蹑脚地撤掉熄灭的灯烛,心思却已飘到了老远之外,“主人想如何取小裴手中的虎符?”
他喉咙发紧,手上一抖,不小心被灯烛烫了一下。
杨三倏地收回手指,假装若无其事。
苏云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冰鉴里融化的碎冰,指尖沾染了一丝寒意,这才抬头看向杨三,目光深邃,“让你去取,你可愿意?”
杨三低着头,双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如何能不明白,苏云汀选择让他去取虎符,自然是顾及着小裴的性命,若放任旁人去取,倘若小裴死命护着虎符,免不了要动刀子的,他去自然是最好的,只是……
他该如何面对小裴呢?
往事如冰锥刺心,他从不想替自己辩白什么。
当年之事,都怪他年幼鲁莽,孤军深入,直追敌寇数十里,此行虽然是大忌,他当年却也权衡了利弊的,他的兵马倍数于狄军,后又有二哥的军队替他殿后,并无太多后顾之忧。
若全歼狄军,便可为他父亲在前线打开一条路。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带着军队深入却中了埋伏圈,待双方交战在一起,杨三才真正看清楚,对面为首将领竟然是郑家,郑怀仁。
如果杨三是罪该万死,那郑怀仁就该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苏云汀见他神色为难,轻声道:“你若不愿,我便亲自走一趟罢。”
默了半晌,蜡烛“噼啪”爆了两下。
杨三倏地抬起赤红的眼睛。
“我去。”
……
夏日里,难得下一场大雨。
倒是比平时凉快了不少,因着苏云汀来了宫中,楚烬便也不需要他在一旁伺候着,只安排了两个小太监守着夜,自己则回到内侍房休息。
他一手持着伞,一手提着灯笼。
远远地,似乎看见雨幕之中伫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也不打伞,就如石碑般杵在那,任凭雨水浇透全身。
这样的人,小裴只见过杨三一个。
他连忙紧赶几步,小跑着来到杨三跟前,将手中的雨伞高高举过头顶,将杨三笼罩在伞下,“你怎么老有爱淋雨的毛病?”
杨三缓缓转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眼神复杂地望着小裴。
小裴来不及多想,一边拉着杨三的衣袖往廊下走,从袖子中掏出帕子递给他,眉眼弯弯:“既然来了,便去屋子里等我,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杨三没有接帕子,只是深深地凝着他,小裴这才发觉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里却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今日是怎么了?”小裴疑惑道。
杨三未答,轻轻唤:“小裴——”
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仿佛刚用刀片刮过的一样,连说话都似是刮着疼,“你入宫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小裴替他擦雨的手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伞面在风中微微晃动。
“你以前问过了,”他轻声说,“过去的事儿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小裴还是假装看不懂杨三的脸色,试图抓着他进屋坐,“别愣着了,外面雨大,进……”
“姜砚。”
哐当——
小裴手里的油纸伞应声落地,溅起一片水花。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凉的廊柱上,雨水瞬间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你是谁?”
他袖子下,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究竟是谁?”
雨水沿着杨三冷硬的轮廓不断滴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杨三。”
“哪……哪个杨、三?”小裴的声音极轻,轻的几乎要被雨水声淹没了。
“杨家第三子,杨云驰。”——
作者有话说:最近整理了下思路,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走下去,无论对与错,苏相也不是完人,相信你们我不会太怪他[托腮]
第47章
殿外的雨, 愈下愈大。
殿内的帐幔后,依稀迎着两个人影。
苏云汀的呼吸声从均匀骤然变得急促,他仰着脖颈, 喉咙间溢出压抑的喘息,双手无处着力,只猛地抓紧楚烬的后背, 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
楚烬感受到背上的刺痛,更是不依不饶。
他不觉得有多痛,反而激起了心底的破坏欲,只想叫身下的人跟着他一起痛。
“阿……烬……”苏云汀破碎的呢喃声自唇齿间溢出。
他眸子中含着泪, 叫楚烬坚硬的心不禁跟着抽动一下, 他想低头吻去水痕, 可是唇到了眼睑边,突然就顿住了。
内心深处似有个小人,告诉他:
苏云汀哪里值得你心疼?他食人骨髓,祸国殃民, 不择手段,他早就不是原来那个青葱少年了。
但很快,就有另一个小人将面前这个驱散, 附在他耳旁道:可他是苏云汀啊!
是他儿时就喜欢上的苏云汀啊!
内心里两个小人交替获得主动权,楚烬的动作也随着小人一会儿柔和,一会儿又狠厉。
楚烬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却叫苏云汀有苦说不出。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脸上的红韵一点点褪去,眼尾不受控地生出生理性的眼泪,顺着鬓发没入了软枕之中,在软枕上晕开一朵朵水墨的花。
苏云汀受不住他这种冷漠, 颤着声道:“阿烬,你……同我说说话。”
邪恶的小人占领高低,楚烬手指粗暴地抬起苏云汀的下颌,力道大的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指痕,“苏相如今这般任人采撷的模样,倒像一只饿犬,向着朕……摇尾乞怜。”
苏云汀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下。
楚烬猛地将人抓起,压在冰冷的雕花窗棂上,窗外是雨声阵阵,窗内是苏云汀杂乱的喘气声,“说话!”楚烬低吼:“叫朕说话,你怎么不说了?平日里在朝堂上不是巧舌如簧?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苏云汀的脊背撞在冰冷的木头上,闷哼一声。
见他唇色愈发苍白,楚烬不由得牵着心脏疼了一下,他动作倏地一僵,低头看去,才发现苏云汀不知何时已经冷汗淋漓,在他身下细密地发着抖。
他连忙关上窗,将苏云汀抱回床上。
“疼吗?”楚烬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
“……很疼。”
楚烬紧紧抱住单薄的人,下颌抵在他的发顶,“疼就长长记性,莫要将你的痛苦转嫁到无辜的百姓身上。”
苏云汀冷笑,“如果你是为了这个,那我不疼了。”
楚烬猛地坐起来,赤红的双眸正对上苏云汀冷淡如水的眸子,没了方才被折腾的红韵,此时的眼睛透着冰冷和薄情。
“百姓,他们何辜?”
苏云汀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你口中无辜的百姓,他们活活逼死了我母亲,我母亲又何辜?”
“可她毕竟只是一人,如何抵得过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苏云汀猛地推开楚烬,挣扎着下床,他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地往自己身上套。
穿到最后一件时,苏云汀突然回身,抓着楚烬的手放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眼眶红得发了狠,道:“楚烬,你现在杀了我一人,便能救成千上万的百姓,来啊,现在就动手。”
“杀了我。”
……
夜雨滂沱,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整个皇城笼罩在雨幕之中,九龙吐水,连成了一片恢弘的雨帘。
杨三拖着湿透的身躯往回走,每踩一步都陷进积水中,他神情沮丧,一看便是没得手回来。
方才走近楚烬寝宫的院门,离着老远,他一眼就看见苏云汀惨白着一张脸,身子似是无骨地倚靠在廊柱上,身后,楚烬的寝宫大门紧闭,一看便知道苏云汀这是又被赶了出来了。
苏云汀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雨水打湿了他的鬓发。
"主人!"杨三心头一紧,箭步冲上前扶住苏云汀,触手一片冰凉。
苏云汀被他扶住,身上的重量全都靠在杨三的身上,这才勉强站稳,只见他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唇上却留着一抹被咬破的艳红,像是雪地里突兀绽放的一支雪梅。
苏云汀虽然瞧着像是受了欺负般,脸上却是带着饕餮饱餐后的满足感,便如苏晏所说,苏云汀活的便是个恣意,想要了,便不管不顾地去宫里嫖,哪怕明知自己的身体受不住他这番折腾,也偏要要一晌贪欢。
苏云汀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指尖死死抠住石狮浮雕:“虎符,咳咳……可拿到了?”
杨三羞愧垂首:“是我无用……”话音戛然而止。
苏云汀像是早预料到这个答案,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伸手去撑手边的油纸伞。
伞面倾斜,挡开部分风雨,另一手则虚弱地搭在杨三的小臂上,一言不发地往宫外走。
“虎符,”杨三搀着他,在滂沱的大雨中艰难开口,“虎符,不在小裴那里。”
苏云汀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波,“你如何知道?”
“我……”杨三讷讷低头,“趁他不在时,翻了。”
“嗯,知道了。”苏云汀的反应依旧平淡,仿佛虎符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这反应,叫杨三心中隐隐不安,他倏地攥紧苏云汀的手,追问:“那,计划……”
苏云汀忽地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雨伞遮住昏黄的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影子,唯有一双眼睛似有火焰在跳动,放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近乎于邪气。
“一个虎符而已,”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令人胆寒的疯狂,“你真以为,我会把希望,都寄托在一块……破铜烂铁上?”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却洗不去他眼底的偏执。
是了,这才是苏云汀。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底牌的赌徒。
“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竟然还妄想用一块破铜烂铁阻止我。”苏云汀像是在喃喃自语,嘴角噙着笑,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脸上竟然在笑,“郑家,满朝文武,那些嘲笑过我,践踏过我的人……”
他突然抬手指向雨幕深处,指尖竟似乎划过整个京城,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要他们生,他们便生。我要他们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杨三慌忙替他拍背,触手却觉得苏云汀的身子薄如纸。
待喘息稍平,他缓缓放下手,目光如淬毒的利刃,直刺杨三心底。
“他们,就必须死。”
雨,越下越大,苏云汀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风中残烛。
可苏云汀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即便剑身布满伤痕,但杨三依然相信,他有能斩断天地一切的能力。
“计划照旧。”他最后说道。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最后一个字,甚至被大雨冲刷,听不真切了。
苏云汀像是垂死病中,突然就甩开了杨三,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杨三望着那背影,单薄地令人心疼。
杨三怔在原地半晌,望着那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却瞬间从脚底升腾起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而这样的苏云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
杨三追着苏云汀踉跄的身影穿过垂花门,却在拐角处猛地顿住。
甬道的尽头,一个小而薄的肩膀伫在那儿,撑着一只被摔破的油脂伞,杏色的内侍服下摆浸在积水里。
杨三看不清楚小裴的眼睛,但却能料想到小裴那双比雨夜更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
咔嚓——
小裴手中的伞柄突然折断,他退后半步踩碎水中的影子,转身消失在甬道深处。
那截断裂的竹伞骨躺在青石上,随着夜风一路沿着甬道滚到杨三脚边,伞骨轻轻地撞到杨三的靴尖,却痛得他从脚趾刺到心口。
小裴冷冰冰的话,犹在耳边。
“想要虎符?”他的声音里掺着冰渣,嘴角却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杨三身形猛地一颤,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要解释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小裴,我……”
“可惜啊可惜,”小裴冰冷的声音如一把锉刀,一寸寸磨着他的骨头,“那东西根本不在我手里。”
小裴转身逼近了他,直将杨三又撞进了雨里,大雨顺着发顶浇下来,湿哒哒的衣服贴着他的前襟,“虎符,早就跟着姜家一同灰飞烟灭了,你们若想去找,不如去阴曹地府找吧。”
杨三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小裴。
在他的印象之中,小裴一直是胆小又怯懦的,一颦一笑似都透着孩子的稚气,但今日的小裴,却好似从地府里爬出的恶鬼,瘆得他心里发慌。
杨三紧咬唇瓣,从牙缝里轻声道:“太守重诺,既然答应了我二哥的托付,必然会……”
“够了。”小裴冷冷呵斥,“就因为父亲重诺,不肯交出虎符,才致全家惨死。”
“对、对不起。”
一人站在廊下,一人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廊沿而下,天然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层雨幕。
小裴眼眶微红,“可惜,我不是父亲,我为什么要替你们杨家守着虎符?是你们杨家欠了我们姜家的,不是姜家欠、了、你、们。”
最后几个字,小裴几乎是咬着舌头说的。
小裴又上前一步,二人就都站在了雨里,“杨三,你竟然还活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而我爹娘,兄长,我姜家上下百余口人,却要长眠于地下?”
“你竟然还活着,”小裴机械地重复着,每个字都似从喉咙深处呕出血块,带着滔天的恨意,“你知不知道,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多更冲一下下周的榜单,可是实在太累了[爆哭][爆哭][爆哭]
第48章
北境的战事打了几个月, 终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却不是打不过,而是打不动了。
因为北境断粮了。
金銮殿上,郑怀远再也顾不得斯文, 直接指着苏云汀的鼻子骂:“北境将士饿着肚子杀敌,你苏相却在此推诿塞责,分明是故意断粮, 欲置我朝将士于死地!”
粮草调拨之事,明面上虽是赵家负责的事儿,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若没有苏云汀的暗中纵容, 借他赵玦十个胆子, 他也不敢打军粮的主意。
苏云汀淡淡抬眼瞟了眼暴怒的郑怀远, 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疾不徐地从袖子中取出一卷文书,慢慢展开在众人面前,轻声道:“这是, 自郑将军开战以来,户部发往北境的粮草,共十二批, 每一批都有粮草调拨的文书和出库记录,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他命人将文书传阅众臣,语气不容置疑:“粮食, 我一粒不少地送出去了。
苏云汀话音稍顿,满殿俱寂,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至于为何到不了北境……”苏云汀轻轻抬眸,目光如刀子般刮过众臣, 最后落在了郑怀远脸上,“这就不是本相能掌控的了。”
当调拨文书转了一圈儿,最终呈到了龙案上,楚烬的手指在文书上轻轻摩挲了一瞬,便如烫手般收了回来。
他根本不需要仔细看,必然是滴水不漏,如果苏云汀亲手做局,还能出这么大的纰漏,那便不是他了。
郑怀远一手捂住心口,浑身颤抖,气的他几乎站立不稳,“分明是你暗中作梗!那些所谓的运粮队,怕是刚出城郊就改道了吧?”
“郑将军此言差矣,”苏云汀轻轻摇头,眉目见凝着真假莫辨的为难,“本相手中只有粮草,可并无一兵一卒,运粮队出了城,沿途要经过多少险要之地?又有多少匪患猖獗……”
苏云汀声音骤然转冷,“这些,可就是本相所能预料和掌握之事了。”
“你……”郑怀远气得目眦欲裂,指着苏云汀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云汀却突然忽然抬眼,直直望进郑怀远的眼中:“莫非郑将军以为,本相一个文弱书生,还能亲自去提剑去剿匪不成?”
众臣闻言窃窃私语,都觉得苏云汀所言在理。
郑怀远气得脸色铁青:“什么匪患?分明就是你自己。”
运军粮的队伍虽比不上军队各个勇武,但也不都不是孬种,收拾几个小山头的土匪也是绰绰有余的。
且不说能不能收拾得了,劫掠军粮乃是大罪,土匪们也只是想吃饭,却绝不是想吃断头饭,这跟赵太傅死的时候一样,只要有心人深入想一想,也知道土匪不敢轻易动了官家。
军粮,劫一次可以说是流寇作乱,劫两次三次,哪个流寇敢盯着军粮劫啊?
“郑将军,”苏云汀低头理了理衣袖,面覆寒霜,“若无证据,便随意攀咬本朝丞相,可是大罪。”
楚烬坐在龙椅上,也面色铁青。
他比谁都清楚,郑怀远拿不出证据来,苏云汀便不可能给人留下能抓着他尾巴的证据,郑怀远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够了。”
楚烬终于开口,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龙袍迎着早晨的朝阳,熠熠生辉,“既是劫匪所为,着户部再拨出一批粮草,由郑将军的府兵亲自护送。”
郑怀远虽不甘心,但眼下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已经是最稳妥的安排了,刚要领命,便听身旁苏云汀突然道:“不可。”
“有何不可?”郑怀远和楚烬几乎同时道。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苏云汀。
“因为,郑将军监守自盗。”苏云汀突然拔高了声调,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郑将军口口声声指责本相运粮不力,却为何不说,郑将军与这‘匪患’乃是旧相识?”
郑怀远眼睛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苏云汀,“你说什么?”
只见苏云汀缓缓展开密信,高高举过头顶,目光沿着整个金銮殿逡巡了一圈,才道:“这是上月擒获的山贼头目供词,指认收买他们劫掠粮草的,正是你郑将军的管家!”
信,被呈上了楚烬的案头。
上面确实清清楚楚写了郑家与匪患勾结的细节,但楚烬却不由地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年前,郑家勾结赵家欲构陷赵玦时,所留下的把柄。
并非今时今地今天的事儿,郑怀远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苏云汀把几月前的证据,搬到现在这个关键节点来用。
“胡说,”郑怀远厉喝一声,“光凭一个土匪头子的话,便来诬告朝堂命官?况且,老夫二哥在前线厮杀,老夫有何理由要不给北境供粮?”
的确没有理由,郑怀远和郑怀仁可谓是相互依存。
一荣则荣,一损俱损。
“当然是——”苏云汀拉长了声音,慢悠悠道:“为了构陷本相,夺了本相手中的权利。”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郑怀远目光几欲喷火,“胡扯,你这证据,老夫不认。”
苏云汀也不着急,好戏才刚刚开场啊。
“本相便知郑将军不会认,还好本相准备了另一个证据,”苏云汀声音轻飘飘落下,赵玦连忙从袖子中取出一个账本,双手捧到苏云汀手中,苏云汀一手持着账本,声音爽朗:“这个账目,郑将军可认?”
郑怀远乍一看到那个账本,便知大事不妙。
苏云汀持着账目一页页翻开,举到与郑怀远视线平齐的位置,道:“这是从赵三爷府上搜出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你们如何分赃,如何将劫来的粮草转卖给狄族!”
“轰”地一声,朝堂上瞬间炸了锅。
郑家,一面假装和北狄浴血奋战,一面又和北狄狼狈为奸。
难怪战场有输有赢,却伤亡不重,原来是为了榨干朝堂的军费,好充盈他们郑家的钱袋子。
苏云汀将证据亲手呈到了楚烬面前,旋即垂眸看向瘫软的郑怀远,语气依旧平淡,“郑将军,你现在还要说,是本相故意断粮吗?”
郑怀远面如死灰,颓然地跌坐在地。
不等楚烬开口,苏云汀冰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郑怀远,你还有何话说?”
郑怀远自然无话可说,让他说什么呢?说勾结北狄是以前的事儿了,说这次全是苏云汀的阴谋诡计,还有人信他吗?
“哈哈哈哈哈哈……”郑怀远突然控制不住地癫狂大笑。
他苏云汀算个什么东西?
当初若没郑家的托举,苏云汀有弑君的能力?能在朝堂上一呼百应?
现在翅膀硬了,学会过河拆桥了?
他配吗?
苏云汀却不管他如何想,冷冷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荡,字字如刀:“郑怀远勾结匪患,劫掠兵粮,押入天牢,听候审讯。”
在殿外守了一早晨的梁辕,突然冲入殿中,两人胳膊轻轻一架,就将郑怀远架了起来,被人夹在双臂之中的郑怀远发出一阵阵瘆人的大笑,双目赤红地瞪着苏云汀,声音嘶哑如乌鸦:“苏云汀!好你个苏云汀!原来你早在这里等老夫呢。”
郑怀远早年毕竟是军旅出身,双臂猛地一甩,瞬间就将那两个侍卫甩了出去,疯了似的冲向苏云汀,狠狠扣住了他细嫩的脖颈,“这一局,你布得可真够久的。”
他一下就全想通了,难怪赵玦一直畏畏缩缩,对于他们时不时劫掠军粮之事视而不见,他一直以为是赵玦这人窝囊,撑不起赵家那摊子事儿。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因为窒息,苏云汀被迫仰起头,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一阵阵青紫。
楚烬脸色骤变,早顾不得是不是在朝会上,三步并做两步猛地冲下台阶,玄色的龙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楚烬已经掠到跟前。
一声骨骼的脆响,楚烬单手狠狠砸向郑怀远的后颈。
郑怀远颈部被敲,一瞬的眼前发黑,扼住苏云汀的力道骤然松懈。
也就在此时,梁辕与一名侍卫扑上来,一左一右死死反扣住郑怀远的双臂,将人拖出去一丈远,死死按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脱力的苏云汀颓然下落,楚烬双臂一环,稳稳接住清瘦的身躯,苏云汀扶着楚烬剧烈地咳嗽起来,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听得见苏云汀的咳嗽声,以及郑怀远粗重的喘息声。
地上的人然阴森森地笑了,一字一句道:“苏云汀,你今日设局害我,他日必遭报应。”
“我诅咒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这恶毒的诅咒在殿堂中回荡,然而苏云汀咳嗽完,抬起赤红的双目笑意漫过眼底,唇角甚至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这诅咒,实在是太轻了。
比他以往听过的那些,都不值得一提。
他缓缓直起身,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清冷模样,悠悠道:“郑将军,与其操心苏某的后事,不如想想你郑家勾结狄军,满门的下场。”
他转身面向楚烬,躬身行礼:“陛下,郑怀远罪证确凿,请陛下下旨,彻查郑家。”
楚烬立在苏云汀一侧,目光灼灼。
他冷眼旁观了好大一场戏,戏都叫苏云汀演尽了,最后却像模像样地跟他请旨?真是可笑至极。
楚烬一声未吭,拂袖而去。
郑怀远被禁军拖拽着往外走,却仍不甘地嘶吼:“苏云汀!你不得好死!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外。
苏云汀望着殿外被乌云压阴沉的天色,轻轻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戏,该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哦[让我康康]
带着新的章节走来了哦[让我康康]
——
要相信,苏内心是善良的[爆哭]
第49章
夜深如墨, 万籁俱寂。
苏云汀的暖阁里,只余一盏孤灯,苏云汀的影子在窗棂长长的投着。
他独自坐在紫檀木的棋盘前, 他一手拈着一枚黑子,一手拈着一枚白子,反复斟酌了许久。
棋盘上, 黑白双子纠缠绞杀。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烛花。
苏云汀慢慢落下白子,执起手边的白玉酒盏,浅呷一口, 酒液冰凉, 入喉却带起一丝灼意, 苏云汀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
“砰——!”
一声极重的推门声骤响,苏云汀未曾抬眸,轻启薄唇淡淡道:“陛下是要卸了臣暖阁的门吗?”
木门挂在门框上“吱呀”地晃了晃。
苏云汀淡淡抬眸,他的脸色透着不健康的白, 孤零零地坐在窗下,那双如水的凤眸却裹着笑,若往眼底仔细看, 还能看到他藏在眼中的疲惫。
楚烬本来是带着怒火而来,却当看到窗前那道白衣的身影后,心脏猛地一颤,他回身轻轻关上了门。
苏云汀不知道在窗下坐了多久, 肩膀上沾了夜晚下过的一层薄霜,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陛下深夜驾临,”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似是被酒意浸润, 又似是久未言语,“可要与臣……手谈一局?”
他抬手示意楚烬坐在对面的空位上,宽大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
他正对着门口,微俯着身,烛火不算明亮,跳跃的光晕勾勒出他过分清瘦的线条,素白的衣服被他清瘦的身体撑着,竟显得有些空荡荡。
楚烬一撩下摆,在他对面坐下来,“最近又病了?”
“不过是染了些风寒罢了,”苏云汀将装着黑子的棋盒递过去,不以为意道:“陛下知道的,一入了冬,臣这身子骨总是要病一场的。”
“身子不好,便好生养着……”楚烬接过棋盒,目光落在面前的残局上,声音戛然而止。
棋盘上,黑子占据了半壁江山,连绵成势,而白子被逼至一隅,似乎已经是撑到了强弩之末。
楚烬抬眸看了一眼,挂着一脸从容笑意的苏云汀,以及他手中的白子。
若不是苏云汀坐在对面,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手持白子,楚烬一定觉得那人必败无疑。
他重新低头揣摩棋面,白子似是被困,散乱无章,实则彼此呼应,构成了一个极其隐秘的阵势,好似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着请君入瓮。
黑子若是冒进,便是有去无回了。
这棋局……并非是苏云汀闲来无事的消遣,俨然是朝廷局势的一个缩影。
半晌,楚烬才强压怒火,轻轻放下棋盒,“苏云汀,你这是逼郑家造反?”
苏云汀未接他的话,淡淡道:“该陛下落子了。”
楚烬指尖捏着一枚墨玉的棋子,反复磋磨,用冰凉的触感强压心底的焦灼,“云汀,”他换了个称呼,声音低缓,“若是兵变,你可知会连累多少百姓蒙难?”
苏云汀将棋子放回棋盒,后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抬眸看着面前的人,“陛下如果总是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往后便不必来了。”
楚烬胸膛微微起伏,攥着棋子的指节泛白。
见楚烬不言,苏云汀却忽然笑出了声,他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缓缓前倾身子,一双凤眸紧紧锁住楚烬,“楚烬,难道你就没想过让郑家死吗?”
想过。
但不该是这样。
楚烬的声音低弱,在苏云汀的质问下仿佛没了气势,“云汀,收手吧,还来得及。”
苏云汀突然站起身,素白的衣袖带翻了手边的茶盏,“咔嚓”一声瓷片四溅,他挡住身后的烛火,在楚烬身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楚烬,”他道:“你不是想知道林妃自戕的真相吗?”
烛火被夜风一吹,剧烈地跳动着。
“今夜,我就全告诉了你。”苏云汀垂下眼眸,看着满地的瓷片,缓缓道:“此事,要从沈擎说起。”
“先皇春猎遇刺后,我带人收拾残局。”他声音平静,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在一处深坑中听到下面有人呼救,当时坑很深,所有人都只当听不见,毕竟当时死了那么多人,多死一个也不算什么。”
“而我,当时正缺人助力,拼死下了深坑,硬是将沈擎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你不是问我沈擎于我有何不同吗?”苏云汀缓缓道:“他是第一个,在我最需要助力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人。”
楚烬羞愧地低下头,他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在父皇面前争宠,说了些抹黑苏夫子的话,站在了苏云汀的对立面。
苏云汀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身体不由自主地重新坐了回去,“后来,我虽联合了赵家,却如何也动摇不了郑家,直到……我等来了一个机会。”
“郑太后,”苏云汀顿了顿,又纠正道:“哦,彼时她还是皇后。”
“因为郑家手握了兵权,被先皇忌惮,因此她也失了宠爱,那华丽的宫殿,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囚笼,先皇不去,慢慢的她也想清楚了,便看上了沈擎。”
说到这里,苏云汀稍稍停顿,楚烬接着他的话道:“所以,沈擎为了你的大计,主动献身了?”
苏云汀没有答,而是继续道:“我们设了一个局,引了郑赵两家去捉奸,你母妃……”
楚烬的心跟着揪在了一起,似是不会呼吸了。
“给太后送安神香,误入了此局。”
楚烬赤红着双眼,双拳越攥越紧,“砰”地一声砸在了几案上,“所以,你们就将她逼死了?”
“是。”苏云汀没有否认,痛痛快快道:“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林妃娘娘……必须死。”
袖子下,楚烬的指尖扣进了肉里。
双眼死死地盯着苏云汀,试图从他决绝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你撒谎。”
烛火轻轻一晃。
苏云汀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有可能杀我母妃,偏你不可能。”楚烬胸膛似乎被什么掏了一个洞,“苏云汀,你为何撒谎?为何叫朕恨你?”
“我为何要骗你?”苏云汀心虚的错过视线,冷淡道:“这是事实,你不是早就听人说过很多次了吗?”
楚烬望着苏云汀,似是还想替他找补,“当时你势单力薄,脖颈拧不过郑赵两家的大腿,所以无法救……”
“够了。”苏云汀微闭了闭眼睛,脑子里似是闪现出林妃死的时候,她眼睛死死瞪着苏云汀,她一句句道:“我死,便是要你看清楚,与虎谋皮,不得善终。”
是他没能力,便妄想着与虎谋皮。
都怪他,是他一手造成了林妃的死,楚烬应该恨他的,应该将他碎尸万段的。
苏云汀不敢抬眸,他甚至不敢去看楚烬的眼睛,他害怕从楚烬的眼睛里看到冰冷的恨意,虽然,楚烬是应该恨他的。
他不敢看楚烬,而楚烬满眼却都是他。
忽然,苏云汀冰凉的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楚烬的气息萦绕着他,“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楚烬甚至想起许多年前,在东宫伴读的时光里,那个少年也曾有过清朗明澈、不掺杂质的目光。
是什么,将他磨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苏云汀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住了,下意识地便要挣脱。
“别动。”楚烬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是用尽了克制下的力道,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下颌抵着他冰凉的发丝。
“朕老让你求朕,朕今日……”
“求你。”
“不要骗朕,也不要骗自己。”
怀中的人依旧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挣扎着的身子突然安静下来。
“放过自己,也放过所有人……”
苏云汀猛地推开楚烬,眼睛赤红,“逼死你母妃,他们郑家也有份儿,难道你就不恨吗?”
楚烬被他猝不及防推了个踉跄,跌坐在地,他喉结滚动,艰难咽下一口唾液,“恨,但不是这样解决。”
“哈哈哈哈哈,”苏云汀剧烈地笑,他很少会这么笑,“好啊,你说怎么解决?郑家手握四十万大军,想不死人就解决问题?楚烬,你骗小孩,小孩都不信。”
是啊,根本不可能有兵不血刃解决郑家的办法。
“妇人之仁。”苏云汀神色慢慢恢复正常,身子转回棋盘,轻轻拈起一颗白子,在棋盘上慢慢地落了下去。
那是一颗孤子,引君入瓮的孤子。
“楚烬,其实这题有解。”苏云汀盯着棋盘,缓缓道:“只要郑家安分守己,不越雷池一步,自然也不会生灵涂炭。”
“你明知……”
“是,我知。”苏云汀突然气急败坏,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我知道郑家一定会掀起血雨腥风,所以,这些不该是郑家的错吗?”
楚烬突然剧烈地咳嗦起来,他胸膛似乎被什么东西搅着疼,一手撑着地,楚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灼灼,“朕这半年来时常做梦,梦到北境饿殍遍野,那些将士死的时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着朕,仿佛在质问朕,为何明知死局,仍叫他们赴死。”
“云汀,你可曾入过梦?”
苏云汀未答,楚烬挥袖扫落棋盘,黑白玉子噼里啪啦砸了满地,“朕原以为,你苏云汀纵使与朕理念相左,终究是能与朕并肩看这江山之人。”
他抓起散落在桌子上的棋子,狠狠按进皮肉里,却丝毫不觉得痛,“可朕现在才知道。”
“你不配。”
说罢,楚烬拂袖而去。
门板“咣当”一声阖上,苏云汀扶着桌案咳出了满地猩红——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宝子们,我病啦!![托腮]
好几天没烧到这种程度了,一天三顿退烧药都顶不住的那种[爆哭]
今天好一点了,马上起来更了[托腮]
换季了,大家也要保重身体呀[害羞][害羞]
第50章
入了冬, 天色沉的早,才过了申时,瞧着天就已经黑下来了。
苏云汀裹着一件素色斗篷, 风帽半掩,他穿过宫里一条破败的小路,小路两旁尽是枯叶, 北风一卷,在宫道上打着旋儿。
这条路平时走的人少,是直通下人房的偏径,可就连宫中最低等的仆役都嫌少走, 主要是觉得晦气。
宫里若是哪里死了人, 都是从这条道抬出去的。
由于久无人打理, 青石板路的缝隙都长出些许杂草,两侧的宫墙高耸,遮去了大半的阳光,更显得甬道有一种莫名的幽暗。
苏云汀走了许久, 才见有一个内侍路过。
那内侍远远瞥见苏云汀,明显愣了一愣,他入宫当差数年, 从未在这条道上见过像苏云汀这般的体面的贵人,但宫里人也并非全认识苏云汀。
那内侍慌忙低头避让,未敢言语。
杨三远远跟在他身后,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穿过长长的回廊, 苏云汀在一个低矮的木门前停了下来,轻动指尖,在门板上叩了三声。
门内静默一瞬,方才“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小裴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见到苏云汀立在门前,也是惊讶了一瞬,才侧身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股混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苏云汀微微垂下眼帘,举步迈入屋内。
这下人的房间,建在宫中最低洼的所在,一到了雨季就要积水,入了冬季就要返潮,总给人一种常年湿漉漉的感觉。
小裴也算是楚烬面前的红人,才能在下房里拥有独立一间房,但也不过方寸之地,陈设更是极其简陋,屋内除了一床一柜,就剩下正中间放着的四方桌了。
四方桌上,除了一碟茶壶,还有几本残角的书。
苏云汀也等小裴请他,自顾自坐下,伸手拎了拎桌子上的水壶,空荡荡的,只好又重新放了回去。
小裴站在门口看着苏云汀,也没着急去给他烧水沏茶,又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杨三,心里知道他们的此次的来意,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苏相亲临贱地,小心脏了您的鞋袜。”
苏云汀环顾四周,“你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
“贱地便是贱地,即便扫的一尘不染,也依旧是脏的。”小裴见杨三走到门前立着,脸色一沉,气呼呼转身进了屋。
被小裴拿带刺的话扎了一通,苏云汀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看着小裴倔强脸道:“我怎么记得,你最怕死呢。”
小裴难得硬气一回,也不想让步。
“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怕就怕你们这种人还活着,而我却死了。”说着,小裴恶狠狠剜了一眼杨三。
门口立着的杨三,羞愧地低下头。
小裴过足了嘴瘾,也找了个座位,在苏云汀身边坐了下来,“苏相是来要虎符的?”
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排斥和疏离,“杨少将军已经要过了。”
听到“少将军”三个字,杨三身体明显一僵。
身体靠在门板上,头垂得更低了。
小裴刻意停顿,目光扫过杨三下意识惊厥,心里竟然不觉得有多畅快,一点点将视线收回来,对着苏云汀淡淡道:“虎符,不在我手里。”
苏云汀摩挲着空荡荡的茶杯,杯底与粗糙桌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对,”他薄薄的唇轻轻张合,“虎符的确不在你这里。”
他不是疑问,甚至似是知道了虎符的藏匿之处,话说得斩钉截铁,让小裴心下不由得一惊。
苏云汀说罢,抬着头淡淡地看着他。
小裴下意识就想往后缩,要不是椅子笨重,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要仰倒过去了,莫名生出一种,只要被苏云汀看上一眼,就能将他彻底看透的错觉。
“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在哪。”小裴磕磕巴巴道。
苏云汀忽地一笑,“谁告诉你,我今日是来拿虎符的?”
小裴虽然经常见苏云汀,却接触不算不多。
在他印象中,苏云汀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吩咐下人时淡淡的,用膳时也仿佛淡淡的,就连杀人时……也是淡淡的,仿佛只有面对着楚烬时才会露出些许的不羁。
甚至,他跟在楚烬身边越久,越看不清苏云汀了。
人常说,苏云汀是魔鬼之子,最是吃人不眨眼。
偶有朝臣们来觐见的,若是正巧遇到了苏云汀进宫,甚至会下意识地脸色发白,好似是真在白日里见了鬼一般。
而他更多的时候,是从门缝里听到苏云汀。
“那是……”小裴袖子下手指搅在一起。
“请小裴公公,告御状。”
“告御状?”
杨三和小裴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对,”苏云汀的语气平稳,字字清晰,“登闻鼓年纪大了,该敲一敲了。”
“我家中无冤,”小裴下意识斜睨了眼杨三,喉结滚动,“亦无仇,为何要去告这御状?”
“无冤吗?”苏云汀轻声问。
“我父母是战死的,还……”小裴忽地挺直了脊背,鼓足了底气道:“还追封了永定侯。”
苏云汀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你怎么没袭爵?反而……”他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小裴全身,最后落在那处上,“断了根,做起了内侍?”
小裴被他看得不自在,猛地夹紧了双腿,“我……”
一旁的杨三听不下去了,抬头恶狠狠剜了苏云汀一眼,“主人,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说的有错吗?”苏云汀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尽,冰冷道:“姜砚,你若是想封王拜侯,只需要站在你父母的尸体上哭几声,栾城的人又没死绝,想自证个身份很难吗?”
忽然被叫了名字的小裴,浑身一震,嘴唇翕动,却硬是吐不出来一个字。
苏云汀说的没错,想用姜砚的身份活着不难,朝廷自然会善待遗孤,只是……
苏云汀好似已经看穿了他,替他将藏在内心十几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若你没死,你手里的虎符,将会被所有人惦记上。”
“哦,当然,”苏云汀语气轻描淡写,“反正也不是你们姜家的虎符,你根本没有替杨家守着的义务,大可以将它交上去,换一个荣华富贵,安稳度日。”
小裴紧咬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虎符,不在我手里。”
苏云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转颜笑了起来,“你大可以和所有人都这么说,你且看看他们……信,还是不信。”
小裴眉头紧锁,袖子下攥紧拳头,微微颤抖。
苏云汀倾身,一点点靠近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所以,姜砚,你为何宁可让姜家断子绝孙,也不肯交出虎符呢?”他微微停顿,室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了,“除非……”
苏云汀的声音极轻,仿佛是自天外直接飘进了耳朵里,“除非你早就知道,当年杀了你全家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北狄人,而是那些想找你要虎符的人。”
冷风穿堂过,小裴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下。
当年,地下室,八岁。
在他还不太记得清楚事情的年岁里,却清楚的记得,那些杀了他们家的北狄人,竟然和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
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他们的样貌,但他记得,他们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
他们要虎符!
靠在门框上的杨三突然起身进屋,一言不发地走到苏云汀身侧,俯身跪了下去,“主人,求你不要逼他了,登闻鼓我去敲。”
“你去?”苏云汀挑眉,“你以什么身份敲?”
杨三一怔,旋即抬头,眼神决绝,“杨家,杨云驰。”
“杨云驰,”苏云汀轻轻的重复了一遍,语气透着一丝不屑,“然后跟你二哥一样,被迅速拿下,抓进刑部大牢等着处斩?”
杨三愕然,“杨家无罪,既然有冤,为何不能申?”
“杨三,”苏云汀语气凝重,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你也是在这诡谲的权谋场里活过这么些年了,为何到今日还是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他们根本不想让杨家重新活过来吗?”
当年,杨家赫赫战功,权势盛极一时。
昔日有多煊赫,落难时便有多少人踩过,那些人,或许能勉为其难接受一群“死”了的人平反昭雪,却绝对无法容忍“死”过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
并且,还能重新执掌了令人忌惮的兵权。
到那时,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朝中的反对声又有多大,还能不能在他们掌控之中?
就算他强压下反对的声音,那又要耗费多少时日?北边的事还等得及那么久吗?
杨三眼睛里的火慢慢熄灭,他垂下头,讷讷道:“可是,敲登闻鼓,要先打二十板子,小裴他这身子,如何抗得住……”
苏云汀抬头看了眼小裴,笑了,“一个连宫刑都熬过来的人,怎会受不住二十板子?”
久未说话的小裴,嗓子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话来,“逝者已矣,我为何要帮你们敲那鼓?”
苏云汀也不再多言,他从袖兜里取出一叠纸,那些纸大多都泛黄发皱,一看就年代久远了,他轻轻展平放在桌子上,“这些都是郑家勾结北狄的证据。”
他抬头看向小裴,小裴也抬头看着他。
“你若愿意告,明日午时,登闻鼓下,我等你。”
“你若不愿意告,”苏云汀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这件事无关痛痒,“大可一把火将他们烧了,从此……”
“这世界上,再无杨家,亦无姜家。”
“天高水远,各自安好。”
说罢,苏云汀不再停留,径直往门外走——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我终于好多啦[爆哭][爆哭][爆哭]
我尽量恢复更新哈~谢谢你们等我么么么[亲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