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汀本不愿见他们, 他最受不了这场景。
可偏偏……
临在几个人要启程的早晨出了一档子事儿,叫苏云汀不得不见上一面,杨二郎酒馆买醉时, “不小心”说漏了嘴,竟承认了自己诬告苏云汀。
这下可好了,人已经押到刑部大牢了。
苏云汀得知消息后, 连外袍都顾不上披,穿着单衣就往外冲,楚烬连忙拽了一件大氅追着他出去了。
两人刚到大牢门口,就“正巧”撞见了等在那的杨三和姜砚。
楚烬一边给苏云汀披上大氅, 一边朝着二人道:“不是说今日便启程吗?”
“嗯。”杨三的目光从牢门缓缓收回来, “想当面和主人告个别, 就启程了。”
苏云汀转过头,晨风吹起他未束的长发,“不打算带你哥哥一起去北境?”
杨三顿时不说话了,咬着唇低下头。
“行啊!”苏云汀冷嗤一声, “你们现在都翅膀硬了,管不了了是吧?”
“主人……”
苏云汀看都不看他,扭头就往刑部大牢走去, 其余几人见状都跟在他身后。
杨二住的牢房就不必苏云汀了,地上几捆稻草就权当是床了,头顶上开着一处极小的窗,从外面透进来点点光,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已经算是特意开了恩典了。
牢门外,方弘德铁青着脸立着。
他一身素衣,未着官服, 甚至连一件毛氅都没披,一看就是也如苏云汀一般,刚刚得了消息,便脚步未停的赶来了。
见四人浩浩荡荡地进来,方弘德忍不住皱眉,“我这里都成你们家啦?想来就来,”他扫了一眼为首的苏云汀,声音加重,“想走就走。”
苏云汀的目光从方弘德身上一扫而光,最后落在牢里的杨二身上,见他精神抖擞,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再看方弘德这一身打扮,心里顿时明白了,杨二郎今日做的事儿,他这个当姑父的是半点不知情。
这么一想,不禁嘴角挂起一抹苦笑,“行啊,咱俩现在是一个待遇,这些小崽子们折腾都不带咱俩玩喽。”
不提还好,这一提,方弘德气不打一处来,“昨天晚饭都还好好的,早晨一睁眼,这小崽子人都到刑部了,真不把老人家放在眼……”
方弘德猛地抬头,皱眉瞪向苏云汀,“我说你怎么老气横秋的?你在老夫眼里,你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别一天天跟快要入了土样子。”
楚烬在身后捂着唇偷笑,“方大人骂的好,多骂几句,朕爱听。”
苏云汀回头白了他一眼,楚烬赶紧把头深深的低下去,清了清嗓子道:“这里叙话不便,方大人寻个好去处。”
方弘德略思片刻道:“那只得委屈陛下和各位贵宾,去刑房了,整个大牢便只有那里最隔音了。”
说罢,方弘德便转身带路。
一行人连同牢房里的杨二都一起跟在后面,楚烬悄悄凑到苏云汀耳边,轻声道:“朕还没去过刑房,听说那里去的人都要吓尿裤子,是真的假的?”
“嗯。”苏云汀目不斜视,淡淡道:“陛下一会儿莫要腿软。”
楚烬挑眉,“看不起谁呢?”
穿过三道铁门,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腐臭味扑面而来,墙壁上挂着的铁链微微晃动,发出细碎叮当声。
墙角的水桶里,还噙着几件染血的囚衣。
方弘德请了众人进去,自己则在最后关上了闸门,“此处,便是喊破了喉咙,外面也听不到半句。”
楚烬的目光扫过墙上各式刑具,还是不由得心惊,“这些……都是刑部日常用的刑具?”
苏云汀走到楚烬身边,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那你以为方阎罗的称号都是哪里来的?还能是他心地善良、乐善好施?”
“莫要听云汀胡言,”方弘德关严了门,来到众人身边,“那都是先皇在世的时候的事儿了,云汀掌权以后,便已经严令禁止刑部滥用私刑了。”
楚烬看了看苏云汀,又看了看水土里的血衣,眸光微动。
方弘德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这是北境叛军心腹的血衣,有些人还是要略施手段才行。”
楚烬从嗓子眼低低应了一声。
他虽是皇帝,却还在很多地方忽略了,不得不承认,苏云汀确实是治国的一把好手,虽嘴上冷酷些,心里却是极柔软的。
刑房之中没有椅子,几个人就这么站着叙话。
不等苏云汀“训斥”杨二自作主张,杨二“唰”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苏云汀到了嘴边的重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苏相,”杨二声音沙哑,“我杨云烈从前听人云亦云,曾对你有成见,但苏相却不计前嫌救我,替杨家平反,这份恩情,我杨云烈永远铭记在心。”
苏云汀伸手捏了捏眉心,没说话。
杨二继续道:“我杨云烈还未报答恩人,绝做不出构陷恩人的举动。”
“既是我安排的,怎么算构陷呢?”
杨二道:“恩人将粮草藏于沿途,北境军抢百姓的粮食,也都是恩人授意暗中归还了,就算恩人不需要他人感念恩德,却不该……被千夫所指。”
苏云汀轻叹一口气,“名声这东西,既不能吃,要来何用?”
名声这东西,苏云汀自打他父亲去世后,便早就不在意了,只要能达成目的,名声好与不好,对他已经再无伤害了。
“恩人不在乎,”杨二抬起头,目光如刃,“我在乎。”
杨二一个头磕在地上,“就当我求您,成全我这份报恩的心。”
苏云汀默了两久,终于缓缓道:“北境更需要你,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恩人,”杨二苦笑,“我心中大事已了,况且,我被郑怀仁囚禁多年,腿跛了,对骑马已力不从心,少一只手臂,连刀都握不紧,况且……”
他顿了顿道:“近来眼睛也越发不济,现在还勉强能看清模糊人影,以后只会愈加恶化,再过几年,只怕要分不清敌军和我军的铠甲了,留在北境只会误事,如今替苏相担了这罪名,却也是留在京中享福了。”
“三弟他……定会在北境,替陛下、苏相守好北境的大门。”
苏云汀定定地看着杨二,突然全明白了。
杨二郎是想以身为质,好让楚烬放心将北境交给杨三,历来镇守国门的将领,无不都要留一个至亲在京中。
而今,杨家仅仅剩下兄弟二人。
杨二留下,无论是远去的杨三,还是高坐之上的楚烬,都可以安枕了。
苏云汀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楚烬,他虽然信任杨三,但他不能强迫楚烬同样信任杨三,这是没道理的。
终于,苏云汀缓缓地点了点头。
楚烬见苏云汀点头,清了清嗓子道:“诬告丞相本是重罪,但念杨云烈平乱有功,将功抵过,即日起撤去镇北将军之职,由其弟杨云驰接任。”
杨二和杨三同时磕了个头,“领旨,谢陛下隆恩。”
楚烬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姜砚,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你也要跟着杨三回北境了?”
姜砚倏地跪下,“陛下,奴才以后不能在您身边伺候了。”
“无妨,”楚烬语气温和,“宫里从不缺伺候的人,你安心去便是。”
姜砚刚要磕头谢恩,却又听头顶传来带笑的声音:“姜砚,栾城还未收回,朕跟你击掌盟约如何?”
“盟约?”姜砚挑眉不解。
“嗯。”楚烬蹲下身,平视着他,“若你和杨三有朝一日能将栾城收复,朕便重新封你为栾城太守,子承父业,如何?”
姜砚缓缓抬头,眼睛里噙着眼泪。
姜砚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定定地看着楚烬向他伸出来的手掌,犹豫片刻,终于怯生生地也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击在他掌心。
待安排好一切后,楚烬和苏云汀便先离开了。
想必他们还有分别的话要叙,也就不打扰了,出了大牢,乍一从阴暗的牢中接触到正午的强光,苏云汀眼睛便觉得不适,下意识就要用手去挡阳光,便被楚烬揽在怀里。
用身上的大氅帮苏云汀挡住强光,他笑盈盈地道:“苏相,这丞相你不想当也要当了吧。”
“不要……”
“不要?”
“还未休息几日,臣还要……”
楚烬猛地将苏云汀抱起来,转身就往马车去,“休息,只要在朕的寝宫之中,苏相想休息多久都行。”
他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稳稳抱着苏云汀登上马车。
苏云汀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轻轻掀开车窗纱帘,看着街景缓缓后移,突然眉头一皱,这不是回皇宫的方向,而是径直往城外而去。
楚烬在他侧后揽住他的腰,唇瓣抵着他的耳畔,轻轻呼:“你看,市井繁华,百姓安乐。云汀,我知你嘴再硬心也是柔软的,你说着恨他们,却还是还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苏云汀没有回头,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穿过来往的人流,最终在巍峨的城门楼内侧停下。
这里视野更为开阔,可以清晰地看到城门洞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有挑着担子进城的农夫,有满载货物的商队,有出游的士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属于太平盛世的从容与希望。
楚烬拉着苏云汀时隔多日,再次登上了城楼。
微风拂面,早就没了那日的血腥味,而是阳光和泥土青的气息。
楚烬抱着抱着苏云汀坐在城楼的垛子上,环抱着他,让苏云汀可以舒服地倚在自己怀里。
“云汀,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京城的那日吗?”
苏云汀被他的话牵动,尘封的画面慢慢浮现。
那是很多年前了,当他第一次来京城时,只觉得哪里都新奇,什么都没见过,还未等进城,便迫不及待地撩开轿帘四处张望。
“我记得。”楚烬道:“那日,你一身粗麻的素衣,洗得甚至有些泛白,与你乘坐的豪华车架格格不入。”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身打扮,一眼便撞进了楚烬的眼里。
“那日你在城上?”
“嗯。”楚烬点点头,“那日,父皇带着众皇子来看夫子,却不想没见到夫子,只见到了一只毛毛躁躁的脑袋。”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苏云汀的脑袋。
“所以,你第一次见我,不是在皇宫。”
楚烬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
苏云汀身子靠在楚烬温暖的怀里,只有脑袋能稍稍转过来一点,巧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楚烬笑眯眯地吻了他的唇瓣,“不能说。”
城下,两骑身影缓缓从城门而出。
杨三已换上一身轻甲,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身侧跟着的少年也是一身劲装,路过城门时,望向高高的城楼顶上。
忽地,二人翻身下马。
俯身跪在地上遥遥嗑了一个头,苏云汀抬手挥了挥,算是回应。
“舍不得?”楚烬抱着他呢喃。
“嗯,舍不得,你再将他们叫回来。”苏云汀莞尔一笑。
城楼下,杨三终于调转马头,靴子在马肚子上轻轻一蹬,马踏起一阵尘土,沿着官道向北而去。
“走了。”苏云汀翻身就要从垛子上下来,却被楚烬死死抱着。
“苏云汀,”楚烬的声音轻轻的,带着试探性道:“朕想再问你一次,可想与朕共同守着这万里河山?”
“不……”
楚烬忙伸出一只手指,抵在苏云汀的唇瓣上,“别急着回答朕,朕等得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这本真的就完结了,看看随缘更一些番外,感谢宝子们的一路支持,么么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