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知微身上背着书包, 一手拎着书,一手拿着板凳,一进门放下东西,就开始抱猫, 又亲又揉的, 两条胳膊跟水蛇一样紧紧缠住它, 也就是梅花脾气好不嫌弃她,顶多被抱得烦了, “喵”两声,要是换只猫被这么折腾, 非得咬上去不可。
“回来了?”梅锦看着她身边的东西, 道,“这下可算是毕业了, 你这初中高中四年上的,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
“那当然是学了建设祖国的本事了!”知微嘿嘿笑着,看着桌子上的饭菜, 直接下手捏了块酥肉。
“哎哎!洗手了吗?”梅锦嘟囔她,“手在外面又摸这又摸那的, 多脏啊。”
“妈妈,我这叫不干不净, 吃了没病。”知微嚼着酥肉,烫得吸溜吸溜的, 在嘴巴里重新炒了一遍。
“就你歪理多。”梅锦笑起来,转身进了厨房,“过来洗手,给妈妈帮忙,还有两个菜没炒呢。”
知微看着桌子上的两荤两素, 跟进去惊讶道:“这四道菜还不够我们吃吗?怎么还要炒?”
“那怎么说,你今天也是高中毕业,不得给你庆祝庆祝啊,你爸也说了,今天他尽量早点下班回来。”
知微洗完手,将手垂起来对着水池滴水,贫嘴说:“那我也太幸福了吧,庆祝高中毕业竟然能吃六个菜。”
“你拿毛巾把水擦掉,这样子滴要滴到什么时候。”梅锦瞥她一眼,也玩笑道,“回头你再有什么喜事,给你吃八个菜。”
“那我就更幸福了!”
梅锦瞧着她哼笑一声。
饭菜刚全部端上桌,梁满仓就回来了,知微很有眼力见儿地去帮着爸爸拎公文包。
梁满仓沉稳笑了笑,敲了敲她脑门:“毕业了?以后都不用再去上高中了。”
“是啊,多好啊,以后我不用去学校,天天在家伺候你跟妈妈,给你们端茶倒水,让你们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知微嘴巴“嘚啵嘚啵”,又说一通话。
“那好啊,那我跟你妈妈可就等着过有你伺候的好日子了。”梁满仓唇角向下撇着笑,洗了手接过闺女递过来的毛巾,再到桌边坐下。
梅锦听着他们父女俩闹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再不吃,饭菜都凉了,我可烧了一下午呢,别给我浪费。”
得一通数落,父女俩小心对视了眼,都老实下来,知微还嘴甜道:“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今天就是撑坏肚子,也不会让你这一下午的辛苦被浪费的。”
梅锦哼她一声:“那你可不能撑坏肚子,你撑坏了,我还得去给你治,更麻烦。”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的,梅锦突然想起来,使唤知微说:“橱柜里买的有汽水,你去拿三瓶过来。”
知微鼓鼓嘴,起身过去抱了三瓶汽水过来,一人面前摆了一瓶。
梁满仓一看就道:“怎么没把起子也一块儿拿过来。”
“你再去拿一下,就在橱柜侧边挂着。”梅锦瞧着她能挂油瓶的小嘴,笑着道,“刚才还说要让我们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日子,怎么这才使唤两回,就不情愿啦?”
“当然没有,谁不情愿了?”知微挺着腰板不承认。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起子拿过来呀。”梁满仓趁势笑说。
知微不满地看他一眼,又重新进了厨房。
这下把起子拿出来,递给他后重新坐下。
梁满仓边起着瓶盖边笑:“瞧瞧你,小气的,不就让你多跑了两趟吗。”
“爸爸,你这都不懂,你这可就是不注重效率!效率懂吗?明明一趟就能干完的事情,非要跑两趟,这就是浪费劳动力。”知微说得头头是道,还顺便拉踩他一下,摇头晃脑的,“你还是参谋长呢,怎么连这么明显的道理都不懂?”
玻璃瓶盖被起掉,汽水开始咕噜咕噜往上冒泡,梁满仓觑她一眼,“你还知道效率,还知道浪费劳动力呢?那你说说,你的劳动力在咱们家值钱吗?让你少跑一趟就算是省了你的劳动力了?”
知微噎住,半泄气地哼一声,拿起汽水喝了口。
梅锦看着她吃瘪的样子毫不留情地嘲笑:“真理都是越辩越明的,要不你跟爸爸再辩一辩,我当裁判,看你俩谁输谁赢。”
“妈妈,你那哪是相当裁判啊,你分明就是想看我笑话。”
“哎呦,你竟然还能看明白呢?”梅锦故作惊讶。
知微不说话,又哼哼两声。
“别老是哼哼,再哼哼成小猪了。”梅锦把汽水瓶举起来道,“行,知微高中毕业了,是大人了,咱们举杯干一个。”
玻璃瓶相撞,汽水又从底往上冒起小泡。
梁满仓吃着菜道:“知微,你在家歇一个星期,就到部队去报道吧?”
他们家符合不去插队的政策,那知微毕业后也不能没事干,梅锦夫妻俩就想着干脆让她在师部当兵吧,就在眼皮子底下,平时也能有个照应。
知微对当兵的事没有异议,这时毕业后的选择拢共也就几项,到农场去插队,去工厂当工人,或者参军入伍。
女兵不好当,但这一项对师部的孩子来说,问题不大。
知微问:“我当什么兵啊?”
“机要兵。”
这个兵种可算是最核心、最需要政治信任的岗位之一了,主要负责管理和传递绝密的文件与档案的,通常都只分配给根正苗红的军队子弟。
梅锦看着她的表情问:“你不想当吗?”
“不是啊。”知微摇摇头,她从小生长在师部大院里,看多了军人,报道后甚至不用培训,天然就知道兵该怎么当,她只是觉得当一辈子的兵,这一生一眼就能望到头,过着和上一辈一样的生活,很无聊。
但处于这个时代,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已经是最优选。
“那我瞧着你不太高兴的样子呢。”
“没有啊,妈妈你想多了。”知微咬了口馒头,转移话题道,“妈妈,怡悦的姐姐快从工农兵大学毕业了。”
赵怡悦姐姐当初用绝食威胁父母要去北大荒,但最后还是没去成,因为她妈妈同样用上吊威胁她,母女俩对峙了好几天,最后两人各退一步,跟梅锦想的一样,去了省内的农村插队。
人刚在农村待了一年,苦不堪言,一开始怕家里人看不起,还强撑着不诉苦,说农村里多好多好,风景秀美,百姓朴素,结果没撑过仨月,就受不了了,写信说干农活有多累,太阳有多晒。
想想也是,他们这些学生在学校的时候虽然也组织去农田里帮忙,但那程度跟真正做起农民时干活的程度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一年后人回来探亲,梅锦路上碰见的时候简直都不敢认,人晒黑了,也瘦了,就剩一双眼睛清亮。
但插队去都去了,也不能半途而废,就说再坚持坚持,回头被推举到工农兵大学,上了大学就好了。
想要上工农兵大学也是有要求的,其中就是必须要有两年以上的实践经验,当两年工人、农民、士兵都行。
想起这个,梅锦问:“知微,你想上工农兵大学吗?”她当两年兵后就有被举荐到工农兵大学的资格了。
知微想到床头上挂着的那只绿书包,犹豫了下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当然是想上大学的,但想上的是她小的时候那种通过高考选拔人才的大学。
梁满仓看了看她,道:“没事,现在说这些还早,你才十六岁,等两年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知微点点头。
报道前,知微有一个星期的自由时间,她跟赵怡悦几个好朋友,可是好好玩了一通,等到了时间后去部队报道。
这下家里三个人,三个人都上班。
知微不是一报道就当机要兵的,得先进新兵连训练,训练的时候要住到部队分的宿舍里,她一开始还新鲜呢,巴巴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过去。
但新兵连可不是让她享受的,那从早到晚地训练,有时候半夜三更,教官一吹哨子,立马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内务还得整理好。
知微在家的时候,被子都是糊弄着叠,能叠在一块儿就算是好的了,主要是梅锦也不觉得不叠被子都什么,对她这点也没什么要求。
结果现在训练要叠成豆腐块儿,还必须得板板正正的。
她这一训练,有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突然少个人,梅锦和梁满仓对她还有点想得慌。
而且食堂的饭肯定是比不上家里的,梅锦抽了个她休息的空儿给她送饭,看着她床上软塌塌的“豆腐块儿”,跟她舍友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忍不住叹气说:“你这被子,说是豆腐渣都算是抬举她了。”
知微捧着铝饭盒,吃得喷香又着急,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反驳说:“妈妈,它现在简直就是我的仇人,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它搏斗!”
“还搏斗呢!你叠成这样明显不合格,教官没训你吗?”梅锦上手摸了摸她被子,又去观察其她人叠的,两者对比,粗看稍有不同,细看更是经不起打量。
“训啊,怎么不训,不光训,还罚呢,反正这几天我是没少挨罚。”知微看着饭盒里的饭菜,狼吞虎咽的,活像八辈子没吃过好的,“我现在正在努力纠正,争取把被子叠得光滑平整!”
梅锦简直没眼看:“你看你,都没个吃相了,部队饿着你了?”
“妈妈,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我们教官要求我们吃饭时间是多长吗?”知微嘴里这口饭还没咽下去,赶忙又塞了下一口。
“多长?”梅锦瞧着她,都怕她噎着,赶忙拎起暖瓶给她倒了杯水,“喝点水顺顺。”
知微的嘴忙里偷闲回答说:“五分钟,只有五分钟!五分钟够吃什么的啊,粥还没凉透呢,就到点了!”她说着,眼睛里是不可置信,语气中都是义愤填膺。
梅锦好笑:“没事,等新兵连的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下了部队就能住到家里了,到时候没人管你的吃饭时间。”
知微摇摇头,刚想说话,就被噎住了,赶忙伸手去把水端过来,喝了一口后,噎得直打嗝。
梅锦见状,忙去给她拍背顺着,又心疼又嫌弃说:“这时候又没人跟你抢,你慢点吃不好吗?非得吃这么快,这下噎着了吧。”
“没事。”知微眼珠子往上翻,又喝了口水,噎着的感觉才算是好了点,但打嗝却是停不下来。
梅锦拉过她的手给她掐着虎口,边掐边问:“怎么样,好受点没?”
知微点着头,打嗝的频次下去,算是又能吃饭了。
她依旧边吃边说:“等下了部队,我还准备住宿舍里。”
“怎么还要住宿舍?家就那么近,干嘛不住家里。”梅锦有些不解。
“住宿舍有意思呗,晚上睡觉前还能跟大家一块儿聊天说笑,平时还可以分享零食,多好玩啊。”
梅锦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这种集体生活,也挺好,到时候随便你想住宿舍还是想住家里,爸爸妈妈不拘着你。”孩子大了,想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了,她虽说舍不得闺女搬出去,但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心里再不舍,也不能强行留着她。
知微嘿嘿笑,把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盒收起来,梅锦凑头过去看,饭盒里一粒米都没剩,她眉毛一挑,惊讶说:“看来这部队还真是能锻炼人啊,现在吃东西都不剩饭了,以前有时候还要剩个吃不下的饭底子呢。”最后都被梁满仓一并扫进肚子里了。
“妈妈,那是因为我在这里吃饭慢,老实挨饿,实在是饿得肚子难受。”说着,她可怜兮兮地叹一声,两只眼睛水灵灵的。
看得梅锦心里一软,却仍笑道:“也挺好,算是个教训,以后吃饭都不会再剩了。”
知微连连摇头:“可不敢剩了,这饿得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妈妈,你知道吗?最难受的还不是饿着。”
“那最难受的是什么?”梅锦瞧着她神气的小脸,顺着话茬子问。
知微唉声叹气:“最难受的是挨着饿还得训练,真是训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我们那教官的脾气就是一块儿臭石头,训练的第一天就给我们立下马威。”
这说的梅锦还真是有点好奇了,问:“他怎么给你们立的?”
“他说,知道我们都是干部子弟,家里都是师部的,大大小小的还都是官儿,凭谁来都能管住他,但是我们既然来了他的新兵连,那就得听他的,他说什么是什么,说怎么训练我们就得怎么训练,谁要是心疼孩子来找他都不好使。”她说得认真,眼珠子睁得圆溜溜的。
梅锦却笑道:“这挺好,你们这些人,就是得这种教官来训才行,要不然谁能管得住你们这群要上天的皮猴子。”
知微噘起嘴:“妈妈,你怎么还幸灾乐祸啊。”
“我可没有幸灾乐祸啊,我这是敬佩人家教官,真是厉害,竟然能过够把你们给训得服服帖帖的。”梅锦收拾着饭盒,放进包里,要知道,自从不正经上课后,师部的这些孩子们,哪一个都是上房揭瓦的货,大院里成天都是骂孩子的声音,这教官能管住他们,是真的厉害,她不是假佩服。
“那还不是因为他真的会打人。”知微撇撇嘴,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让她来,她手里拿着棍,手底下的人肯定也得乖乖听话。
“那你这可就是小瞧人家了,同样是打人,有些人就能让人心服口服,有些人就只会把别人打得更加反叛。”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教官还挺不错的喽。”
“是啊,你看你们新兵连这么多孩子,能管住已经是不简单,他还能管好,当然挺不错的。”梅锦将饭盒拎起来,又问,“你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我一并拿回去给你洗了。”
“没有。”知微摇头,“教官不让我们把脏衣服拿回家让妈妈洗,看着我们都给洗完了。”
梅锦这下子是真的惊奇了:“哎呦,没想到你们教官管的这么细致呢,竟然连这些东西都想到了。”
知微撇撇嘴,既不想承认,又没办法不承认的样子。
梅锦好笑,摸了摸她黑了一个度的小脸,又捏了下道:“行,那我就回去了,你在这好好的啊,争取把自己吃饭的速度跟上来,以后训练都不用再挨饿。”
一听挨饿,知微有些许羞恼,起身送着她,声音拖长答应:“知道啦。”
新兵连的训练结束后,知微回到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不过眼神里却是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坚毅与利落,她现在被正式分配到了师部的机要科,成为一名机要员。
不过机要科的工作,却是跟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训练场上的汗水和号子,只有几乎凝滞的安静,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油墨、纸张和一种名为“机密”的严肃气味,而她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文件的接收、登记、传阅、保管和清退,每一个环节都有着严格的流程,不能有出现丝毫差错。
带她的班长是个老兵,性格沉稳,不苟言笑,对工作的要求极为严苛。
“梁知微,这份文件的传阅顺序错了,重来。”
“梁知微,登记簿上的字迹要工整,你这潦草的像什么样子?”
“梁知微,文件清点必须双人复核,你以为你数过一遍就万无一失了吗?”
刚开始的这段时间里,知微几乎每天都要被他训斥,不管是什么工作都会被挑出错来,搞得她现在只要一听见谁喊了自己大名,几乎立马就开始汗毛耸立,本来塌下去的腰板,瞬间就绷得又直又紧,就连晚上睡觉做的噩梦都变成了班长在后面追着她喊:“梁知微,梁知微,梁知微!”
吓都要吓醒了。
知微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她收拾好东西,一下班就往广播站去,梅锦还在站里没下班,跟边阿姨打着毛衣聊着天。
看见她过来,梅锦放下手头的东西问:“你下班了?”
知微有气无力:“下班了。”
梅锦和边书云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好奇,“怎么这副样子,上班太累了?”
知微长叹一口气,趴在桌面上,胳膊垫在下巴处,缓慢摇着头说:“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
梅锦好笑:“你一个新兵,心理上能有什么累的。”
“妈妈,你是不知道,带我的那个班长有多吓人。”
梅锦将没打完的毛衣塞进柜子里,拿起自己的包也准备下班,她边整理东西边随口问:“能有多吓人?”
说起这,知微就来了精神:“客观来说,班长真是个负责任的好班长,在工作上十分的认真勤勉,但是,但是对手下实在是太严格了,而且他简直是练出了火眼金睛,我稍微出一丢丢错,他都能马上揪出来。”
“你老实说,你那是一丢丢错吗?”梅锦失笑看向她。
“我保证,就是一丢丢!”知微虚张声势,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好好,你说是一丢丢,那就是一丢丢。”母女俩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还热烈着,晒在头顶,照得人眯起眼,梅锦开导闺女,“你毕竟是在机要科工作,科室里多的是机密事件,可能一份你没有注意到的文件,你粗心的字句就代表着一条机密消息,在这种地方,多小心都不为过,上司对你要求严格也是为你好。”
“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知微挽着妈妈的手臂,几乎被妈妈拖着走,甚至就差把脑袋也搭上去了,“只是工作起来实在是有些痛苦。”
梅锦笑笑,拍拍她的手,安慰说:“你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吃一顿好吃的,慰劳慰劳你受伤的小心灵。”部队上的事,她也不明白,能做的也就是给她做顿好吃的了。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知微又高兴起来。
梅锦点点她额头,真是个孩子,一点好吃的就又把她给收买了。
第82章 高考 梁满仓下班看到闺女在家的时……
梁满仓下班看到闺女在家的时候还很惊讶, 解着领口扣子说:“今天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回来你不欢迎我啊。”知微给他拎着公文包,父女俩穿着相同款式的军绿色军装。
“欢迎,我闺女回来, 我怎么可能不欢迎呢?”梁满仓笑呵呵的, 打开水龙头, 洗着手问,“你今天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瞧你这话说的, 这是我自己家,我还非得有事才能回来啊。”知微本来要给他递肥皂的, 这下不高兴了, 连肥皂盒一块儿放到远处后出去。
梁满仓意外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另一边的肥皂, 笑笑甩了甩手,胳膊伸长把肥皂盒拿过来。
他洗完手,袖子挽到小臂上面, 到厨房去,跟梅锦一块儿烧饭, 又打量了眼外面百无聊赖,翻着小人书的闺女, 那书页翻得哗啦啦的,也不知道真看还是假看。
他小声问:“知微今天怎么了, 瞧着心情不太好啊。”
梅锦放下刀跟着往外看了眼,笑着摇摇头,将下班时候说的话又跟他复述一遍。
“我就说,明天又不放假,她怎么会今天回来, 合着是觉得受委屈了啊。”梁满仓抿唇,也觉得有些好笑。
“行了,你别笑了,待会儿被她听见,又该说我们说她坏话了。”梅锦无奈,又忍不住道,“你说这孩子,越长大越没个正形儿了,天天不能在她背后嘀咕一句……”
“又嘀咕我什么呢?”知微拿着小人书,倚着门槛问。
“哎呦!”梅锦被她吓一跳,抚着胸口瞪她一眼:“你个死孩子,怎么走路都没个声音的。”
“妈妈,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梅锦没好气问:“说明什么?”
“说明人啊,就是不能背后说别人坏话,要不然肯定要被听见。”
梅锦一听这话,又要瞪她,甚至还想上手拍她一掌,知微眼疾手快地躲过去,笑嘻嘻地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腰背塌着,没个坐相。
梁满仓就在旁边边笑边炒菜。
闺女跑开了,梅锦没打上,又听见他这笑声,气呼呼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梁满仓一震,道:“你这火怎么还撒我身上了。”
“那谁让你笑的。”梅锦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举着菜刀朝他晃了晃,半是威胁道,“记住了啊,以后这种情况,别随便乱笑,要知道我生气的时候,狗来了我都得踹一脚。”
“没想到啊,你这么厉害,还敢朝狗踹,也不怕被它咬一口,那狗的牙齿你仔细观察过没有,又长又尖又利,一口咬上来,能给你咬个贯穿。”梁满仓扭过头来吓她。
梅锦想到那个伤口,还真被吓住,眼睛眨了下,脸上的笑容掉下来,撇了撇嘴,朝他哼了声。
梁满仓笑出声,将菜盛出来道:“我跟你开玩笑呢,什么狗啊,还敢咬人,至少师部没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过,你们部队的那几条军犬不就会咬人吗?”
“那不一样,军犬都是训练有素的,比人还听话,可不会随随便便咬群众。”
饭都做好了,梅锦朝外喊一声:“饭好了,过来端盘子。”
“来了。”知微喊一声,将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小人书往小几上一扔,起身过去。
梅花一见家里开饭,连忙跑过来,在人脚边蹭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人,还不停叫着,见没人搭理它,一个翻身麻利地跳上桌子。
知微瞧着它笑,伸手把它抱到怀里:“我们吃饭,瞧把你给急的。”
梅花身子扭着,挣扎着要下来。
梅锦道:“吃饭呢,别跟猫玩。”
知微吐吐舌,将梅花放下去,又顺着它的毛摸了摸,用同情的语气道:“小梅花,你自己去玩吧。”
她说完,又转过头对爸妈道:“它现在可真胖,抱起来的时候,身上的肉一抓一把。”
“十几斤的肉,扔下来能砸死人,可不是胖吗?”
“它有十几斤了啊?”知微扭头看向边上的舔毛的梅花,惊讶地摇摇头,“真没想到啊,不过也是,它抱起来可是有够分量的,十几斤也正常。”
梅锦笑着:“前几天你爸刚给它称的,十七斤重,现在可是个大猫了。”
“不光是大猫,还是老猫。”梁满仓补充,“63年养的它,今年都73年了,十岁的猫年龄可不小了。”
“都养这么久了啊。”梅锦夹菜的动作慢下来,语气里有些怅然,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知微在机要科的工作,逐渐从最初的不适应过渡,开始静下心来,努力学习业务知识,熟悉各种文件的处理流程和保密规定,虽然还是免不了被班长挑出错处,但频率却是明显下降。
她也因此在机要科过得不错,至少晚上不会再做噩梦了。
在机要科的日子安静而规律,每天都被油墨和电报“嘀嗒”声填满,时间久了,知微觉得自己都要被办公室里的氛围腌入味儿了,让人没来由地觉得烦闷。
时间一日日过去,科里有了推荐去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知微犹豫再三,还是去报了名。
她报名的时候,那负责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现在是机要科的正经干部,完全没必要再去上什么工农兵大学。
知微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实在不喜欢现在这种平静无波、一眼望到头的工作。
报名表交上去,接下来就是等待。
机要科里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难免有人议论,有人觉得梁知微身在福中不知福,机要科是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的好地方,她居然还想走;有人觉得,她身后有个参谋长父亲,人家有任性的本钱;也有人佩服她的勇气,毕竟不是谁都有魄力放弃眼前安稳的生活,去追求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传到知微耳朵里,她只当没听见,照旧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只是心里那份烦闷,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隐隐期待着变化的发生。
梅锦和梁满仓也是在她报名表交上去后才知道的这件事。
两人都很惊讶,但想着闺女的性格又觉得正常,只是也有些埋怨,这么大的事,她不跟家里商量。
知微搂着梅锦的脖子撒娇:“妈妈,那我不是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吗?”
“你这哪儿是惊喜啊?光有惊,可没有一点喜,哦,还有吓。”梅锦哼一声,拍拍她的小臂,将她的胳膊从身上拿下去,“别搭我身上,又闷又热的。”
知微鼻腔里哼气,转身坐到旁边,又伸头凑到梁满仓手里的报纸看了看,道:“我就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太闷了,每天都是那些文件,那些电报,‘滴滴答答’的,我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一台机器了,我是觉得反正我现在还年轻,想多折腾折腾。”
说完,她耍赖般地嘿嘿笑:“而且,这不是还有呢嘛,就算我折腾不出什么名堂,难道你们会不给我兜底吗?你俩可就我这一个闺女,不心疼我心疼谁?”
梁满仓抖了抖报纸,抬眼觑她,从茶几上把茶杯端起来,悠悠问:“那我们要是真不给你兜底呢?”
“那我不管。”知微眼珠子溜溜转,大剌剌往沙发上一瘫,梅花就势爬到她大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反正以后我就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我还非赖上你们不可了。”
梅锦剥着香蕉笑起来,道:“行!你使劲吃使劲喝,吃多少喝多少我们都供,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既然你想去上工农兵大学,那就去上吧,去体验体验也好,就像你说的,你还小呢,也别把自己禁在这一种生活模式里。”
知微一听,连忙挽上她的胳膊,将脑袋搭在她肩上轻轻晃,嘟着嘴撒娇:“还是我妈懂我,我最喜欢妈妈了。”
“别来这招啊。”梅锦手指点着她额头将她推开,慢条斯理咬了口香蕉,又继续往下剥了剥,“你这话可是从小时候说到现在了,谁给你点好处就说最喜欢谁,全身上下就嘴最甜。”
知微嘻嘻笑,看着她剥好的香蕉,张大嘴咬上去,一下子咬到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要嘟囔着:“妈妈,你这可就是误会我了,我说最喜欢你,可从来没说过虚话。”
梅锦看着手里支离破碎的香蕉,撇了下嘴,梁满仓却是在听到她这句话时冷哼了声。
知微身子一僵,连忙又去讨好爸爸:“爸爸,我也喜欢你,第二喜欢你。”
梁满仓瞧了眼她手里的肥猫,哼了哼:“我看你第二喜欢的是它吧。”
知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梅花,哈哈笑起来,掐着梅花的胳肢窝将它举高:“爸爸,你怎么还吃梅花的醋啊,我们梅花这么可爱,难道你不喜欢吗?”
梅花身子一拉长,更显得肚子圆鼓鼓的,耳朵微微后撇,配合着不会变化表情的猫脸,真是要多呆萌有多呆萌。
梅锦问:“你确定你要去上工农兵大学?不后悔?”
她正经问,知微也正了正脸色,身子坐直回道:“不后悔。”
“那要是高考恢复了呢?”今年都76年了,梅锦记得高考不是77年底恢复就是78年初恢复,到时候正经大学生一出来,那知微这个工农兵大学上的可没有什么含金量了。
说起恢复高考,知微却是“嗤”一声,又从桌子上拿了根香蕉剥着吃,“这高考恢复都喊了几年了,连点儿影子都没见,我看是恢复不了了,而且就算能恢复,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它万一十年后才恢复,我还能等到十年后去吗?”
梁满仓对她的说法不太认同:“你这就是短视了,这高考是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之一,国家肯定是要恢复的,甚至依我看,极有可能就是这几年了。”
梅锦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诧他判断得精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知微,那要是就这两年恢复了,到时候你工农兵大学念得不上不下的,你怎么办?”
知微想了想:“那就到时候再说呗,总之我现在想去试一试工农兵大学,要是高考真恢复了,那我就参加高考去。”
“参加高考,工农兵不读了?”梅锦诧异地望着她,觉得她是真能折腾,精力是真旺盛。
“我也没想好呢,到时候再说吧,妈妈,你别老是问的这么细致嘛,未来的事那么远,我哪能全部都料得到,我只知道现在我想去上工农兵。”
梁满仓对她的这个说法不太满意:“这做事情怎么能不把后果考虑周全?你这种吃了一顿不想下一顿的思想不可取,这要是放到战场上……”
“停停停!”知微赶忙打断他,笑嘻嘻说,“这又不是在战场上,你说的那些道理不适用。”
“还有啊爸爸,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
她提出的这点,梅锦也很是认同,帮腔道:“你爸这是人到中年,表达欲上来了,跟谁都能唠叨几句,以前也没见这么能絮叨。”
知微听了不怀好意地笑:“爸爸,你是不是更年期啊。”
“胡说什么。”
梅锦笑道:“把你爸说生气了。”
知微眼睛转了转,讨打似的地挨过去贴脸问:“爸爸,你生气了?你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就因为我说你更年期,你就要生气啦?”
梁满仓抿嘴,无奈地看了眼梅锦,又看了眼闺女,将报纸卷成筒在闺女脑袋上敲了敲,沉声说:“你的选择,爸爸妈妈也不干涉,但有几点,你得想清楚了,第一,推荐名额有限,竞争肯定激烈,你不一定能选上,要做好落选的心理准备,第二,就算选上了,工农兵大学的情况你也知道,学制短,课程……未必那么系统,你能不能学到真正想学的东西,还是个未知数,第三,也是我们最担心地,毕业分配不由你,到时候如果分到偏远地区,条件艰苦,你能不能受得了?”
他一条条分析得清晰透彻,没有斥责,只有关切与提醒。
知微听着,心里的那点冲动也跟着沉淀下来,,她点点头:“爸爸,这些我也有想过,名额的事,尽力而为,就算选不上我,我也不会有怨言,毕竟我本来也就是想尝试尝试,至于学校怎么样,能够学到多少知识,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事在人为的,而分配……”
她扬唇笑了下:“不管是分配到艰苦的地方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觉得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不同的体验,而且你不也说了,恢复高考就在这几年,要是给我分配的地方我不喜欢,大不了我就去参加高考去。”
“你也别这么乐观。”梁满仓泼她冷水,“就算恢复高考,那也不是说考上就能考上的。反正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跟你妈妈也不多说了,说多了,你恐怕还要嫌烦,只要你自己下定决心,不后悔,那就随便你折腾,我跟你妈妈就给你兜着底,保证你饿不死。”
知微笑开颜:“爸爸,你这话说的,我不是乐观,我这是对我自己实力的自信!我要是没有这点自信,没有这点能力,我能这么随随便便折腾吗?我是年纪轻,但又不是傻。”
梅锦起身,走前拍了下她脑壳:“我看你傻得不轻。”
知微捂着头顶,颇为怨念道:“妈妈!我就是不傻,也要被你打傻了。”
知微去上工农兵大学的时候就这么被定了下来,梅锦给她收拾着行李,瞧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知微瞧着她的脸色,道:“妈妈,你别担心,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梅锦坐在床沿,在大腿上叠着衣服,看着她有些犹豫道,“我是觉得,要不你再等等高考呢?”这离恢复高考也没多久了,别到时候工农兵大学白读。
“不等了。”知微弯腰把衣服放进箱子里。
梅锦瞧着她,知道她心里一向最有主意,也就不再多说。
……
1977年十月,在知微去读工农兵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国家各大媒体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
消息像一阵惊雷,迅速传遍了全国各个角落,知微所在的工农兵大学自然也沸腾了,校园、走廊、宿舍,到处都能听到关于“恢复高考”的激烈讨论。
有人欢欣鼓舞,摩拳擦掌,准备抓住这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有人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基础太差,无法应对真正的考试,还有像知微这样正在读工农兵大学的学员,那心情更是复杂。
这天下午没课,知微坐在宿舍的床上,手里捏着家里刚寄来的信,信是梁满仓写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有力:“知微,高考恢复的消息想必你已经知道,这是国家选拔人才的正途,意义重大。你当初选择去工农兵大学,是想求改变,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改何去何从,你要慎重思量。你妈妈担心你工农兵学业未成,又仓促备考,会两头落空,但我们知你心性,既有抱负,亦有韧性。无论你作何决定,家永远是你的后盾。唯望你勿忘初心,脚踏实地,戒骄戒躁。”
知微反复看着这几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对于父母的信任,心中不可谓不感动,她当初离开机要科,不就是觉得沉闷,想寻求更广阔的天地吗?如今高考已经恢复,这是一条更被认可、更能系统学习知识的道路,不管怎么样,她是一定要走上去试试的。
但她现在已经是工农兵的大学生,学业进行到一半,如果现在放弃去准备高考,万一考不上呢?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初跟爸妈讨论的时候,她还大言不惭放话说,只要恢复高考,她就一定去考,但真当站在分岔路口去选择的时候,她又如何不迷茫不忐忑。
知微把信折好,塞回信封,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整个人也被两头拉扯,上课也经常走神。
思来想去,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梅锦接的:“喂?”
“妈妈……”
“是知微啊,怎么样,妈妈给你寄的毛衣收到了吗?还合身吗?”梅锦声音软和下来,又冲那边的梁满仓招了招手,口语道,“闺女的电话。”
梁满仓赶忙坐过去,将耳朵凑到话筒边一块儿听。
“收到了,穿着正合适。”知微用手绕着电话线,声音中都透着纠结。
知女莫若母,梅锦一听她声音就知道她打来这个电话的目的,问:“这高考恢复了,你是不是想问问我们的意见?”
知微点点头,又意识到在打电话,“嗯”了声。
梅锦笑了下,将听筒换到另一只耳朵,梁满仓瞧她一眼,无奈地跟着换位置。
“你爸爸给你写了信,信里说了,我担心你去参加高考会准备得不充分,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什么?”知微愣了下,反应过来,这说明她肯定会选择参加高考。
意识到这一点,知微也笑了,心中好像有一层膜被冲破,是了,按照她的性格,就算现在纠结,最后也一定会选择去参加高考。
毕竟那可是高考,是她从小的梦想,说梦想好像有些大,但自她上学后,知道上大学要先参加高考时,她就一直自信着自己一定会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突然又想起在家中的房间里,挂在床头的那只绿色书包,很老的款式了,放在这时候已经有些过时,但那只包的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缝制的。
里面的那把花生,现在只剩下了壳,花生仁早已被当成种子种到泥土里,一小捧花生,长出了一小片的花生苗,到了收获的时候,将花生从地里扒出来,花生壳上沾满了泥土,用拇指食指一摁,壳被分开,露出里面嫩嫩的花生仁,放到嘴里嚼,没有晒过炒过的花生口感是软的生的,甚至还有隐隐的汁水。
她道:“妈妈,我知道了,我会参加高考。”
电话挂断,梅锦笑了笑。
梁满仓看着她,眼睛睁大:“怎么给挂了,我还没说话呢。”
梅锦昂着下巴:“那你再给打回去?”
第83章 大学报道 1977年12月,知微……
1977年12月, 知微参加了高考。
考完后回家,梅锦还想打听打听她发挥得怎么样,结果人一句:“妈妈,你要是再问, 我可要生气了啊。”把她弄哑火了。
“行行行, 小祖宗, 我不问了。”梅锦无奈看着她,又有些心疼她眼下的乌青和接连不断的哈欠, 道,“那你再回屋睡会儿吧, 待会儿你爸就该下班了。”
“嗯。”知微有气无力地点头, 梅花许久没见她了,这一看见她, 声音都更娇了,“喵呜喵呜”的。
她刚想把它抱起来的时候,梅锦就赶忙阻止, 抢先一步把梅花抱走说:“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去睡觉,先别急着抱它。”
知微嘟嘟嘴撒娇:“妈妈, 就让梅花陪我一起睡呗。”
“不行。”梅锦严词拒绝,摸着梅花的小脑袋, 听它喉咙里呼噜呼噜的,跟小拖拉机似的, 转身走了,“梅花乖,咱们不打扰姐姐睡觉。”
知微看着她俩的背影,尤其是小梅花垂着的尾巴还甩了甩,分明就是在勾引她, 坏妈妈,她哼一声,把自己扔到床上。
梁满仓下班回来,解了解扣子问:“知微呢?考得怎么样啊?”
“屋里睡觉呢,考得怎么样,你待会儿自己问吧,反正我是没问出来。”梅锦笑了笑,翻了翻手里最新的报纸,上面报道了今年各地高考的盛况。
梁满仓也笑,将外套脱掉挂起来,又跟着解了解袖扣,将袖子向上挽,露出力量的小臂,“我去屋里看看她。”
“你声音小点啊,她一回来,那俩大黑眼圈真是吓到我了,一看就是好长时间都没有睡过好觉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辛苦过,当年在新兵连都没这样过。”梅锦提醒道,“我怕梅花会打扰她,都没让她抱着梅花睡。”
梅花适时叫起来,表情乖乖的,好像在为自己正名,意思是自己不会打扰到姐姐睡觉。
梅锦瞧着它笑起来,给它顺了顺毛说:“咱们梅花最乖了。”
梅花昂着脑袋,享受得眯起脑袋。
梁满仓点头答应:“好。”
他蹑手蹑脚地上楼,轻轻推开门,露出一条缝,往里看了看。
知微躺在床上睡得平稳,眼下的确如梅锦所说,感觉连妆都不用化,就可以到动物园当熊猫了。
他也有些心疼,上前给她拉了拉被子,将被角掖好后,又轻手轻脚地出门下楼。
“真是辛苦了。”
梅锦认同地点头,指着报纸上的文字说:“可不嘛,说今年参加高考的有五百七十万名考生呢,有应届的高中生,也有插队多年的知青,个顶个的都是厉害高手,竞争可大了。”
“毕竟是第一年恢复高考,大家憋得狠了,这下都卯足了劲儿呢。”梁满仓到沙发上坐下,“对于很大一部分来说,这次是一次难得的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十年来的第一次高考,其含金量不可估算。”
“是啊,知微还跟我说,她工农兵大学的同学们,也都迷茫着呢,现在正式的高考恢复了,工农兵大学的含金量肯定要有所下降的。”梅锦摇着头感慨,“她跟我说她的那些同学们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觉得工农兵大学也是大学,抱着自己是实践派的想法自我安慰,一类是跟知微这样,愿意用高考重新证明自己。”
“其实两类都说不上对错,都是时代造就的。”
梅锦点了下头,转了话题问:“今晚吃什么?”
“擀面条吧,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
“行,家里还有肉,做五花肉打卤面吧,知微也是个无肉不欢的。”梅锦想了下,说,“我给满银打电话,让他们也过来吃,她之前就跟我说,等知微回来一定要告诉她。”
“好,那我现在擀面。”梁满仓说着,直接进了厨房,将围裙拿下来系到腰间,熟练地打开面粉桶舀面粉。
梅锦看着他笑笑,移到电话边拨号。
电话那头的满银一听说知微回来了,忙笑着答应:“好,我们马上就过去。”
挂电话前,梅锦听到那头清嘉和清和兴奋的声音,一听说知微姐姐回来了,都高兴地要立马过来。
随着常永平职位提升,他们前几年就已经搬到了师部,两家离得不远,不过十五分钟,满银就带着俩孩子过来,手里还拎着水果零食。
清嘉先进门,东张西望地问:“舅妈!姐姐呢?”
“姐姐在楼上睡觉呢,你先跟梅花玩,待会儿她应该就下来了。”梅锦笑着回答,目光放到后进来的满银手上,道,“你这手里拿的什么?这过来还带着礼物啊?”
“可不是给你的。”满银笑起来,将东西放到桌面上,“这都是知微喜欢吃的,她们俩非要拿过来,甚至恨不得把家都给掏空。”
“好哇,合着你还不情愿啊。”梅锦嗔道,“那你要是不情愿,待会儿你还给带回去。”
“那是犒劳我侄女的,怎么还能带回去。”
楼下吵吵闹闹的,知微睁开眼,只觉得脑袋有些疼,她甩甩头,这段时间实在是睡得太少了些。
她下午回来睡觉时,没顾上拉窗帘,她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懵了一会儿后,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
楼下的声音不断,她仔细听了下,听到了姑姑和妹妹们的声音,亲人们说笑玩闹的声音,安抚了她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
眼睛适应了房间的黑暗,独属于她房间的熟悉的味道也回到鼻间,这份静谧又带着点吵嚷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心安,她笑了笑,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掀被子的动作让被子上被晒过的太阳味向上扑,一看就是在她回来前,妈妈用心晒过铺过的,又软又暖。
她笑起来,将被子重新叠整齐,虽然不是标准的豆腐块,可也差不离多少,这是那几年的部队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虽然当初她厌倦了那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但那时的生活经历也的确让她后面受益很多。
“姐姐!”
清嘉听见楼梯上的动静,立马跑过来扑上去,抱着她撒娇说:“姐姐,我都想你了,你高考怎么样呀?肯定考得特别好吧!”
知微回抱她晃了晃,笑盈盈的:“就你嘴巴甜。”
清和性格腼腆文静些,站在后面看着她们,没有直接上前,知微注意到后冲她招了招手:“小清和,站那么后面干什么,过来让姐姐抱抱。”
清和立刻笑起来,也开心地过去,被姐姐大力揉了揉脸:“小脸蛋真软和,年轻真好啊。”
满银一听她这话就道:“小小年纪就说这种话,那我跟你妈妈是不是就成老太太了。”
“哎呀姑姑,你怎么能这么想呢!”知微凑过来,“你跟我妈妈在我心里,永远年轻,永远都是最漂亮的。”
“哼,还说我们清嘉嘴甜呢。”满银捏了捏她鼻子,“我看你也不赖。”
“那我们是一脉相承,她可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的。”知微很是骄傲。
梅锦拿着抹布从厨房出来,边擦桌子边笑道:“什么一脉相承,我看你们就是臭味相投。”
“妈妈,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说我可以,怎么能说这么可爱的小清嘉呢?”知微理直气壮地挑刺。
五花肉浇头的香味从厨房里传出来,知微耸了耸鼻子问:“今晚吃什么啊,这么香。”
“吃面!”清嘉抢着回答,“舅舅擀了面条,还做了五花肉的浇头!”
梁满仓这时在厨房提高声音道:“面好了,过来端碗吧。”
“好。”知微咽了咽口水,冲到最前头。
吃面的时候,就数她吸溜的声音最大。
梅锦稍有些嫌弃地说:“吃饭文雅点。”
知微鼓着腮帮子,幽怨地抬头看向她,声音含含糊糊:“妈妈你不懂,我在学校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这一口,可馋死我了。”
“说什么死啊死啊,真是不吉利。”满银忙提醒,“快呸呸呸!”
知微嘴里的面条还没完全咽下去呢,敷衍地朝地上“呸”了声,等嘴巴里没了食物后道:“姑姑,我就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也不行。”
知微足足吃了两大碗面条,撑得瘫在沙发上起不来,清嘉还在好奇高考,围着她叽叽喳喳地问,清和就乖乖坐在旁边听,两只眼睛圆溜溜,比梅花还可爱。
满银和梅锦在厨房刷碗,满银探头看了眼外面,问:“知微就没说自己考得怎么样?”
“没说,咱也别问,随便她考得怎么样,凭着她的成绩,总不会没学上。”梅锦将刷好的碗放橱柜里,笑说,“她还报了首都大学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今年竞争可是够激烈的。”
“我看肯定能。”满银倒是信心满满,“她从小到大都没考过第二,学习成绩一直都好得很,这不就是一个高考吗,一定难不倒她。”
“要不说你是亲姑呢,我们这当爸妈的都没你这自信。”梅锦笑了下,又点出她话中的错误,“她还是有没考过第一的,就刚上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连前三都没进去。”
满银听她这没茬硬找的话,无语的抿嘴,斜了她一眼:“……”
梅锦哈哈笑起来。
这时候的高考是不公布成绩的,报志愿也是考前进行,至于考得怎么样,录没录取,全凭能不能收到录取通知书。
78年的一月份,就开始有学校陆陆续续地放出通知书了,这段时间,高考生们可谓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的。
师部里有不少孩子都参加了今年的高考,平时家长们碰到一块儿打招呼,都得问一句“你家孩子通知书下来没?”
收到通知书的自然是千欣万喜的,当下就在家里招朋待客了。
而还没收到通知书的,眉头皱得都有川字纹了。
知微的录取通知就还没下来,梅锦控制不住地叹气,梁满仓倒是还沉稳着,但微隆起的眉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所想。
梅锦揪着手,小声问:“你说知微不会真落榜了吧?”
梁满仓一时没说话,随后道:“应该不会,凭借着她平时的成绩,就算够不上一志愿,二志愿三志愿,怎么着也会有的。”
梅锦还是不太放心。
梁满仓看了她一眼,手在她肩上安慰地抚了抚:“咱们先别担心,省得孩子看见也跟着焦虑。”
“嗯,你说得对,睡吧。”梅锦躺下去,过了会儿从被子里伸出手把床头灯按掉。
等成绩的这段时间,知微哪里也没去,天天在家睡到自然醒,起来后吃完爸妈给她留的早饭,看会儿书,听会儿收音机,再逗会儿梅花,时间晃到晌午,她把午饭准备好,等爸妈下班就能吃上。
每天悠哉游哉的,没收到录取通知书,也一点不见着急的样子。
时间来到一月中旬。
“梁知微!有你的信。”传达室的收发员骑着自行车给家属院的人送信,他停在将校楼门口,将信从包里拿出来,对跑出来的梁知微笑说,“从首都寄来的呢,快看看是不是你的录取通知书。”
知微手里拿着信,脸上的喜色是藏也藏不住,迫不及待地沿封口撕开信封,虽然着急,但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
信纸被抽出来,最上头的“录取通知书”五个字直截了当地印到她眼睛里,还没往后看,她就忍不住惊呼起来。
收发员也笑着恭喜。
知微道谢完跑回屋里,直奔电话,熟练地给妈妈和爸爸的办公室打过去。
梅锦和梁满仓一听她的录取通知书到了,都有些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临时请了假就往家赶。
一进门就问:“通知书到了?录到哪个学校了?你电话里也不说清楚。”
“首都大学,首都大学!”知微捂着嘴,眼睛里抑制不住地泛起泪花。
“真的?真考到首都大学了?快把通知书拿过来给我看看。”梅锦也为她感到高兴,“这下你终于可以去首都了。”
知微哽咽起来,“是,我终于可以去首都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妈妈答应的,以后有机会带她去首都旅游的事情,只是可惜后面一直没碰到合适的时机,所以她也一直没去过首都,没亲眼见过天安门。
大学二月份开始就要去报道了,家里出现第一个大学生,还是首都大学的学生,梅锦说什么都是要亲自送她过去的,梁满仓倒是也想去,可惜他工作性质原因,没办法请那么长时间的假,只好遗憾放弃。
而满银也还没去过首都,正好想借着这个机会带着两闺女到国内的最高学府参观,好激励她俩。
于是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就这么出发了。
清嘉和清和就没怎么出过远门,这下都兴奋得不得了,在火车车厢里也老实不下来,一会儿爬上去一会儿下来的,跟个野猴子似的。
也就是这个车厢就只有她们,才没有吵到陌生人,但把满银烦得头疼,道:“瞧你们俩,能不能跟姐姐学学,看姐姐多稳重,一上车就躺着看书。”
梅锦看了眼知微手里书的封皮,都没好意思拆穿她,她笑着给大家剥着花生,说:“这么大的小孩精力最旺盛了,我瞧她俩这点就挺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就别拘着她们了。”
清嘉一见舅妈帮自己说话,忙插嘴道:“就是就是,还是舅妈好,舅妈最能理解我们。”
满银“嘿”一声,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你这话是说亲妈理解不了你是吧?”
清嘉捂着屁股不满说:“妈妈,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是没直接说,但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满银哼一声,剥了一颗提前卤好的茶叶蛋。
俩孩子被妈妈说一顿,老实下来了,挤到姐姐床上,跟她一块儿看书。
梅锦本来坐在知微边上,她俩过来后,赶紧给她们让位,坐到对面去。
一张卧铺上躺了三个人,她们仨就是瘦,也有些挤,不过人家姐妹几个不嫌弃,倒是乐呵得很。
满银看着这一幕,剥着橘子笑说:“以后你们俩就跟着姐姐学,妈妈就不求你们考首都大学了,只要是首都的,随便什么大学,妈妈都满意了。”
清嘉一向是个活宝,当下就道:“妈妈,你这也太没志向了,你放心,等到时候我跟清和一人捧着首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人捧着清大的录取通知书给你,你就等着我俩光宗耀祖吧!”
她说得信心满满,还拍着胸口保证。
清和就在旁边温柔地笑。
不说后面能不能实现,反正满银现在是被哄高兴了,把橘子掰开递过去,笑呵呵说:“有理想是好事,但也要努力才行,不努力可就都是空话大话了。”
知微嚼着橘子,汁水迸开,说:“姑姑你就放心吧,以后她俩的学习交到我身上,我一放假回来就给她俩补课,保证她们能考上国内顶尖大学!”
几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又搞怪又逗趣儿的,十分欢乐的到了目的地。
一出站,梅锦看着眼前的景象,简直都不敢认,感慨说:“变化真大啊,这可比当年我跟你爸离开的时候差别大多了。”
知微拎着接话:“那当然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那时候可还没有我呢,我今年可都21岁了。”
梅锦笑了笑,长舒一口气,也有些怅然,说:“行,我们先去招待所吧,今晚休整一下,明天逛一逛,后天去报道,等报完道应该不会立即上课,咱们再去拜访一下江阿姨。”
她们两家虽然常有信件往来,也会互相寄礼物特产,但自从他们离开首都后,就再没见过面了,这下到了首都,肯定要去拜访一番的。
大家对此没有意义。
除了梅锦,大家都是第一次来首都,这可是首都,是离伟人最近的地方,她们来之前就计划着要去纪念堂瞻仰伟人遗容的,这可是她们这次来首都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了。
第二天几人就去了天安门,参观了必看的几个地方,还拍了很多照片。
相机是来之前才买的,就为了能够多拍些照片回去,毕竟梁满仓来不了,看看照片也能弥补些心中遗憾。
不过纪念堂是严肃且表示哀悼的地方,是严禁拍照的。
从纪念堂出来的时候,大人都红了眼眶,两个孩子对此还有些懵懂。
大家心情平复了一会儿后,梅锦说:“走吧,咱们去吃饭,来首都怎么也得去尝尝烤鸭。”
第三天一大早,一家人就收拾妥当,带着行李前往首都大学。
一路上,清嘉叽叽喳喳的,比知微这个正主还要兴奋。
“姐姐,首都大学是不是特别大?比我们师部的学校大好多好多倍?”
“那肯定,而且听说里面还有湖呢。”
“湖?”清和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学校里面还有湖?那可以划船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待会儿到了我们去看看。”知微摸了下她头顶,心里也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丝紧张,这是她未来要学习生活的地方。
换乘了几趟公交车,终于看到了那古朴而庄严的校门,“首都大学”四个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校门口人头攒动,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报到的新生和家属,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自豪的笑容。
梅锦看着这场景,心中充满自豪,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也是第一次过来,而且还是作为学生的家长,她深吸一口气,拉着知微的手:“走,咱们进去!”
报到流程颇为热闹,她们找到哲学系的摊位,办理手续时,负责登记的老师看到知微的通知书,抬头笑道:“梁知微同学,欢迎你!你的成绩在我们系名列前茅呢!”
这话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几人都听见了,知微有些不好意思,脸颊跟着热起来,抿嘴笑了笑:“谢谢老师。”
梅锦赶忙举起相机记录下这一幕,想着回去跟梁满仓一块儿分享。
而清嘉已经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我就知道姐姐最厉害了!”
办好手续,一家人跟着指示牌去找宿舍,宿舍是老旧的红砖楼,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间宿舍住八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她们到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来了几个姑娘和她们的家人,大家南腔北调地互相打着招呼,虽然陌生,却都是笑意盈盈。
梅锦和满银将抹布和盆拿出来,接了水开始给她打扫床位。
清嘉和清和则在宿舍里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对新环境充满了探索欲。
安顿得差不多后,梅锦叉着腰,满意地环顾四周,朝气蓬勃的氛围让她安心,她对着知微道:“真好,你快乐且充满求知欲的大学生活就要这么开始了!”
知微也笑,笑着带着些许张扬和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