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第21章

    绪芳初收住蠢蠢欲动的脚尖, 局促地回眸。

    他在那团琉璃灯笼罩下的浩瀚银辉里立着,甩鞭赶回大明宫酿起的燥意不知为何一直未退。

    萧洛陵烦乱地伸手, 彻底扯皱了本就不大规整的海水纹理的襟口,胸腹间陈年旧创如盘踞的凶恶的蛇,伴随襟口的皱松露出了一角令人胆寒的锋芒轮廓。

    面对她的惊怔与不耐,萧洛陵莫名地更烦闷了,皱眉向她走了过去:“朕问你。朱氏的揣测,可是真?”

    绪芳初讶异,觳觫看向他:“陛下, 您不是说不论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么?”

    “是不重要,”他大概知道这种出尔反尔的嘴脸很讨厌, 借由一道冷哼掩饰了过去,堂堂天子耍起了无赖, “只不过朕想知道。你实话实说, 不得隐瞒。”

    绪芳初咬牙, 这寝殿确乎是比外间热些,她的鬓角又微微沁出了湿露。

    她的态度仍然是恭恭敬敬的,但已隐隐含了不悦:“臣……没有。”

    要她说,她能说什么?当着天子的面, 承认她这个人早在外头就与人有染, 还生了个孩子?

    哪怕大靖立国以后诸多政令齐下, 可谓一改前楚迂腐保守的风气, 恐怕世俗观念也无法接受一个婚前就逾越了雷池还生下一子的女人,何况太医署如此清明之地,怕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为可怖的是,当着天子的面承认那些见不得光的旧事,且那旧事还与他息息有关, 岂不是上赶着洗干净脖子给他宰么。

    绪芳初认真地一字一字地道:“臣没有过男人,也没有过孩子。”

    好在说谎这种事,对绪芳初而言,实在是信手拈来的一件小事,她说谎的时候可以连眼睛都不眨。

    就这么一派诚挚地、无辜地、睁圆了秋水潋滟的乌眸,望着眼前的男人。

    萧洛陵的眉宇缓缓地压沉了一些下来,静静地回望她,瞳仁里有枫红的火焰徐徐地燃烧。

    试图从这个说谎不打草稿的女人身上窥出一丝心虚矫饰的破绽,然而就和多年前一样,竟然连一点儿破绽都堪不破。

    他忽然笑了。

    原来人在气极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他想。

    对方偏偏还一脸清白无辜地反问他:“陛下不信臣么?”

    萧洛陵冷冷地哼笑了声,气息愈发沉缓阴鸷。

    “朕、信。”

    那两个字,近乎是从齿尖生挤而出。

    信她,清纯无辜,率真可怜,白纸一张。

    哈,好大的笑话!

    她的目光在探入他的瞳仁深处后,突然气馁了,像是心虚起来,飞快躲闪了下,别过脸去,然后缓缓地道:“陛下,臣还要回灵枢斋温书。臣真的要回去了,不然明日的季考若是不过,臣就要和薛娘子一样打道回府了。”

    “是么,以绪医官的能耐手段,区区太医署季考,应是为难不了爱卿的。”

    绪芳初总觉得对方是在阴阳怪气,可对方就算真的对她冷嘲热讽,她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只有全盘接下,她干干地笑着揖手:“陛下高看臣了,臣来太医署以前,可是连柴胡和升麻的药性有何区别都说不出来的半吊水,岂敢在诸位大能面前班门弄斧。再者,臣现在身上还兼着两门课业,于针科虽无太大的担忧,但按摩科,臣却还不能拿定。”

    说到按摩,对方竟荡开一笔,“绪大人自谦了,朕的右臂自经由你按摩医治之后,已有好转。日后,你便每三日来一次太极殿为朕松缓筋膜。”

    没见过这般打蛇随棍上的。

    绪芳初拿他没辙,心忖,如再接触下去,保不齐哪天真被他发觉她的身份。

    届时他想起当年被抛弃的往事来,把她凌迟刮骨,她连坟头都找不到。

    “臣……臣遵旨。”

    她心虚应过,心里盘算着以后该如何躲。

    眼下是无论如何要吃了这亏的,不然难以脱身啊。

    以前从未想过,这太医署竟是龙潭虎穴,自入了这虎狼窝以来,只除了头先一段熟悉宫门的时光,后边简直一浪兼一浪。

    正筹措着言辞,寻思该如何礼貌地向陛下告辞,耳朵倏而落入他磁沉的嗓音,似流水涤荡过山间峋峙的青石。

    “走之前去看一眼太子吧。自上次你救治他过后,他一直想见你。”

    这才是,他今日拉着她来羲和殿的主要原因。

    绪芳初怔了怔,因“太子”这两个字,其实无法自我欺骗地心尖冒出了一丝割舍不断的柔软。

    “嗯。臣遵旨。”

    她不再急着要回灵枢斋,跟随了萧洛陵迁至望舒殿。

    风声飒飒,殿门轻阖,微露一线,其间灯光灼灿。

    萧洛陵步入内寝之后,忽然见到晚晴神情惊惶地退了出来,不敢看陛下一眼,脸颊羞愧不安地红成了柿子,他立刻便猜出怎么一回事,并未过问晚晴,忽加快了脚步,大步转入内寝。

    绪芳初也怔愣着,追随萧洛陵的脚步往里走。

    软榻上,可怜的只有豆芽长的小太子,伸长了他圆润无节的两条胳膊,依依可怜地冒着泪光,脆弱地等待阿耶来抱。

    绪芳初呆滞地顿住了脚,望着陛下山凝岳峙的背影向着榻上的小人儿倾落,将床榻上依恋着父亲怀抱的小孩儿抱了起来,揣进了阔而坚实的炙热胸怀。

    到了阿耶怀中,他乖乖地趴向萧洛陵的颈,小鼻子咕哝了声,谁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绪芳初听到男人用与适才羲和殿内迥乎不同、温柔到令人陌生的声线说:“做噩梦了?”

    然后,便听到那个糯米糍似的甜软童稚的声音,回应着他的阿耶。

    “不是噩梦。是我……”

    他说着,羞赧起来,但还是勇敢地说了下去。

    “阿耶,我尿床了。”

    萧洛陵闻言并没有惊讶,只是越过他看了一眼身后湿漉漉的床榻,原来适才晚晴是在为她更换床褥。

    怪不得这崽子哭成这样,原来是不好意思了。

    晚晴的耳根子也是热的,伏身告罪:“奴婢伺候不好太子殿下,让殿下不小心又……”

    “此事不怪你,小儿都如此,朕养他比你久,以前太子在马背上也常尿朕一身。”

    萧洛陵似是在对晚晴说,又似是在对别人说。

    末了,他笑了一声,并没嫌弃萧念暄脏兮兮的屁股,只是将小儿抱到软椅里,伸手拽向太子的裤头,要替萧念暄将脏衣换下来。

    原本萧念暄是乖乖不动地享受阿耶服侍的,可眼风忽而瞟见了一旁的绪芳初,惊觉她也在,瞟见之后他立马不淡定了,手足无措慌乱掩饰。

    三岁的孩童对于这种事,只有极其朴素的羞耻观,他甚至都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要掩饰,就是觉得把自己光溜溜地暴露在别人面前,不好。

    而且阿耶之前也一直教导他,人非刍狗,立而有仪,绝对不能光屁股出去耍。

    晚晴是和他朝夕相处的熟人,但当了绪芳初的面,他就很不自在地想要掩饰。

    他的阿耶这次竟推翻了之前的教导,凉笑了声,语调却是上扬的。

    “还知道怕丑了。”

    说完就不由分说拽落了萧念暄的裤头。

    “……”

    大片的白嫩娇肤被袒露无疑。

    奶娃娃的脸蛋涨得通红,不敢看同样处于震惊之中的绪芳初一眼,呜呜咽咽地捂住了脸。

    萧洛陵淡声道:“她不是外人。”

    绪芳初吓得心里一抖,刚要转过脸避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偷觑向语出惊人的新君。

    他熟练地替儿子换着绸裤,将后者湿润润的屁股蛋子擦干净,再套上一重用料柔软的棉裤,整个过程里他的脸上并未看见一丝的不快,极有耐心,仿佛这种事他已做过无数回,早已驾轻就熟,早已熟能生巧。

    “先前你生病时,是她救了你的小命,医者眼中无男女,你全身上下早已都让她看见了,又有什么可羞的。”

    他解释完,小太子眼底浓郁的疑惑一点点散尽。

    只是在穿上裤头之前,仍然不好意思面对这位美丽亲切的医官,他别过了小脸,耳朵尖冒出了朵朵彤红。

    直至裤头笼上,小太子恢复了储君的威严,他才慢兮兮地沿着阿耶的双膝滑落下来。

    这时,晚晴已经带着换下来的床褥和太子殿下的脏衣红着脸退下了。

    萧念暄望着显得比他更拘束的绪芳初,仰起了脸颊,看了好几眼。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位美丽亲切的医官,她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来了。

    他只是隐隐地能感知到,眼前的医官和晚晴一样,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伤害他,而且会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

    母子俩对视了好几眼,绪芳初也惊讶地发觉,原来小太子和她生得竟然极为相似。

    除了那双幽长美艳的凤眸传承自他的父亲,那张宽窄得中的鹅蛋脸、白里透粉的芙蓉腮,还有鼻梁底下樱桃红的嫩嘴,其实都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不知道旁人怎么看这两张过于雷同的脸。

    她心底不安起来,担忧以君王的多疑多思,迟早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一晌后,天子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

    “绪大人医术高超,替太子看一看脉象,看前阵子的病,是否留下了病根。”

    这也许只是托词。

    先前她是施针救治了太子殿下,然而后来负责太子汤药诸事,一直都是太医令亲力亲为,她们这些猢狲喽啰,哪里有资格过问太子殿下的脉案。

    但兴许就如天子所言,他亲眼见过自己救下了裴娘子与太子,所以对她的医术过于信任了一点儿?

    绪芳初没做他想,确实心里记挂着小太子的病情,她趋近前,和善温柔地弯腰对小太子道:“殿下,你坐上去吧。”

    说着葱根般的食指往太子殿下跟前的梨纹椅指了下。

    小太子听话地爬上了椅,正经地往圈椅里一坐,竟很有君威,都说虎父无犬子,别看平日里软糯,该有的太子的规矩与威仪分毫都不差。

    他将袖口底下圆润的小手探了出来,架在圈椅旁的梅花案上。

    绪芳初偷觑了眼新君眼色,对方未置可否,不知在思量何事,眼皮往下坍落,薄薄的眼帘遮蔽了几分瞳仁的华光,显出一种游离在外的错觉。

    她踧踖着,捱了片刻,这才斗胆近前,伸手搭住了小太子的脉,静聆他沉而有序的脉搏声。

    萧念暄叽里咕噜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生病。不生病。不生病……”

    他这一念,也念回了新君的注意。

    萧洛陵哼笑了一声。

    绪芳初不解:“殿下说什么?”

    身为医者,留意病人的话是本能,因为很可能这就是切中症结的关键。

    萧洛陵语气闲凉地替儿子翻译了:“别管他。他怕我喂他苦药罢了。”

    原来是在作法。

    太可爱了。绪芳初对着孩子忍不住弯了眉眼,清秀的远山黛眉不经意间划开一抹岫云。

    此时天子的注意力几乎已经完全落在了绪芳初的脸上,目光早已移向她柔白如雪的面颊。

    似一盏玉瓷般清莹剔透的肌肤,被桔红暖光衬出了一抹艳冶华彩,如黄昏后绯丽的暮云,拂卷有韵。

    扯乱的襟口,也没带来什么抚慰的清凉。

    且忽而变得更燥了几分。

    就算拽得再开,空隙越大,也无外饮鸩止渴。

    他说不上来那股烦闷郁躁的感觉,只是视线情不自禁地往下移了过去,落在女子饱满艳丽的红唇上。

    她正全神贯注地替萧念暄看着病况,丝毫未曾注意到他的存在。

    萧洛陵的眸光比先前唐突了许多,一双如电的长目,冷静,又似暗藏火意地,落在女子的双唇之上。那里,有一角磕破了的小小伤口。

    止住了血,上过了药,但并未痊愈。

    伤口处比唇周还要红,红润得似一枚印鉴,被烫下了朱砂。

    萧洛陵无法忽视的燥意忽遇上了解药,只尝上一口,应当便能百病全消。

    但那股邪念,也不过转眼之间,在绪芳初抬首试图取帕子揩拭额汗时,天子收回了放肆的打量,不动声色地转往了别处。

    离去时,视线在她朱唇上的伤处顿了一息。

    这道口子,他宁肯她永远不要愈合。

    “殿下玉体康安,只消再用几贴药,便能药到病除了。”

    绪芳初用绢子揩过了额间的细汗,吐出一口灼息。

    幸好。

    这孩子早产,因为先天不足,生下来时带了体弱,刚满六斤,加上他从小匮乏母乳,所以当年绪芳初送他走时,他还只有一丁点大,看起来相比同龄人还小一圈。

    但他跟了他阿耶,真是跟对了人。

    天子为君的功绩如何她不敢置评,但他称得上是一个好父亲。

    就她所观察,新君对小太子的养护是极其精心的,身为人君,却几乎能做到事必躬亲地过问,已经算是很难得,加上太医署这半年以来的调养,他的身体与普通孩童已经没甚区别。

    在窃国之际,还能分神照顾孩子,其中定也付出了不少苦心,难怪他不喜旁人对他教子有任何指摘。

    易地而处,若是她含辛茹苦地养大了自己的孩子,必定也不喜欢无干之人对她的养育方式指指点点。

    “无恙么。”

    萧洛陵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缓而深沉,并未因适才的心魂悸动引起半分波澜。

    因此绪芳初也就毫无察觉。

    她收回帕子,看向脸蛋滚圆、认真听讲的小太子,莞尔:“嗯。小殿下的身体已经很结实,将来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察觉她的迟滞,萧洛陵往下问。

    绪芳初顿了顿,忐忑着说道:“说不定比……还要强壮。”

    萧洛陵的语气不辨喜怒:“你不必如此审慎,直说比朕要强壮,朕没那么心胸狭隘置你的气。”

    绪芳初是想说的,只是想到皇室父子终归与旁人不同,父子之间也难免存有猜疑、隔阂,君父不喜儿子青出于蓝,也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因此她在言辞上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好在萧家父子毕竟是半路出家的国君,没那么多算计与讲究,眼下,圣明天子膝下仅有一子,是他唯一的香火,而大靖江山要后继有人,需要萧念暄踩在他的肩膀上往前。

    想到这,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他的一些行为。

    萧念暄夹在两人中间,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

    他敏锐地察觉到,阿耶对眼前的医官,与对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虽然他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不一样法,但父子共性,他对阿耶的很多心事,都把握得非常准确。

    他挪了挪自己的臀,朝绪芳初朗朗一唤:“阿初。”

    这老成的一声,叫得绪芳初猝不及防,瞪大了星眸,错愕望他。

    就连天子的脸亦有一分抽动。

    那小鬼浑然不觉老子已经生了气,自顾自地朝着绪芳初笑,释放奶娃娃引人垂涎的魅力:“阿初。我记得你的名字,你看,我说过我会记得。”

    绪芳初尚未从惊怔之中回过神来,忽听天子含着森意的质询在耳朵里爆开:“谁教你如此叫人的?”

    小太子搔了骚后脑勺,认真地说:“阿初是我的朋友呢。阿耶说过,对朋友就是要很亲近的。”

    萧洛陵教他的是,对朋友要友好亲切,而不是教他成为孤家寡人。

    萧洛陵有种自掘坟墓的懊悔。

    他并不排斥萧念暄亲近绪芳初,却担忧有朝一日,他对生母的渴望,终究让他会盼望着回到母亲的身边去,抛弃与他曾相依为命的自己。

    而现在,崽子对母亲天然的好感,就是令他的处境最是危险的因素。

    他没说话。

    绪芳初也不敢冒犯,斟酌着回:“臣只是太医署的一名医官,位卑言轻,何敢与殿下为友?殿下折煞臣下了。”

    萧念暄怔住了,回头看向阿耶,不知该怎么处理。

    萧洛陵淡声道:“他喜欢你罢了,你今日危难之时,不也想的是向他求救么。”

    绪芳初的胸口砰砰地跳,屏息听完,暗忖自己何德何能啊!

    萧洛陵垂目看椅上懵懂不解的萧念暄,解释了今日绪芳初欲向其求助的经过。

    听得小太子一愣一愣的,眼也不眨。

    言毕,天子缓缓抬手,在萧念暄的发顶上一拂而过:“阿耶问你,如果阿耶今日不在,她求助望舒殿,你会帮她么?”

    绪芳初震惊莫名地看向天子。

    萧念暄不假思索:“会!”

    他的答案清亮而真挚。

    绪芳初更是骇吸口气,作声不得。

    这父子俩是在打哑谜,还是唱大戏呢?她只是区区一介医官,机缘巧合施了一回针术,居然就如此深受这两父子信赖?

    绪芳初完全不敢应声。

    萧洛陵缓笑着又抚了抚萧念暄的发顶,笑意和煦地问:“为何?”

    萧念暄举起了胳膊,踊跃发言:“阿耶说过,不能让别人欺负我的袍……朋友!”

    原话是“袍泽”一词,是南下征讨岭南节度使时说过的,萧念暄记得很深刻,只唯独“袍泽”一词他不太能记得了,经阿耶提醒,换成了“朋友”。

    “很好,”萧洛陵不无纵容地温笑,“对你的朋友保证吧。”

    绪芳初大惊失色,忙躬身行礼,“陛下!这,这只怕不可!”

    “朕总有不在的时候。”

    萧洛陵语气偏沉,肃然,不容抗命。

    “你很聪明,你的靠山也选得很好,念在你救治太子,兼替朕按摩舒缓病状的份上,朕也同意了。日后有此靠山,于禁庭行走,也无需再看任何人脸色。朕答应,护了你就是。”

    绪芳初的脑子一时叮的一声,忽意识到一事。

    朱嬷嬷今日所行之举,实在大有不轨、僭越,陛下念在朱嬷嬷曾是陇右出身的老人的份上,对她的过失必然会轻拿轻纵,今日说这么一番话,实则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

    她沉沉地吸入一口气,忠心表态:“陛下放心,臣知晓分寸,绝不会把这件事往外传的,尤其是臣的父亲。”

    说完她苦了脸色,哀哀地道:“只是,臣好像请林医正向家父传过话了,恐怕……”

    她的自作聪明令他大感不快,皱起了眉。

    绪芳初见他神情便更畏怕了,胆颤地想,果然,陛下是为了保全朱嬷嬷。

    心内哀嚎一声,只怕林医正早已出了东正青龙门,往天街去了,这会儿说不准她阿耶都已知晓,不仅她,连他的嫡亲最爱的女儿都在禁庭受到了莫大委屈。

    这不是替陛下与绪相制造了麻烦么,她担忧触逆龙颜之际,却有一只软白小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腕骨,在她惊怔之时,奶声奶气而又掷地有声地道:

    “阿初。以后我保护你。没有人敢欺负你的!”——

    作者有话说:奶团就是父母粘合剂~阿耶阿娘结婚的时候,他必须做主桌!

    第22章

    绪芳初温书的时间已经不剩几个时辰了。

    凭借临时抱佛脚的潜能, 在入职太医署后的第一轮季考当中,绪芳初居然也名次不差。

    针科拔得头筹, 按摩科虽跌出前三,但也稳固了一个第五的位置。

    与此同时,同斋内绪瑶琚医科第三,魏紫君咒禁科第六。

    咒禁科人少,一同七人,魏紫君这成绩偏下,但好在题目较为容易, 魏紫君自觉惊险过关。

    季考过后,三人约定斋内庆功小酌, 报偿连日里来的寒窗艰苦。

    绪瑶琚道:“我知晓李医正偷偷藏了好酒,我去向他买些。”

    其余二人都道好, 天色不早, 叮嘱她早去早回。

    绪瑶琚应下, 先前入宫时,李衡月向她的妆奁里偷偷塞了不少首饰与银锭,还曾告诫她宫里上上下下均要打点,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给好处旁人都不会上赶着巴结你的, 内贵人们都是伺候皇帝的, 一个个眼高于顶, 有的甚至也不把相府放在眼底。

    绪瑶琚那时还领会不得其中的真意,没想到这钱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次朱嬷嬷大闹灵枢斋事件,林医正与李医正都是出力最多的,都曾极力劝阻过,所以眼下借着买酒, 稍通人情也是应当。

    她从妆奁里取了母亲给的体己钱,私下里寻李医正。

    除了买酒,还有一事,打听薛艳儿的去向。

    自从季考过后,薛艳儿便似人间蒸发了般不知所踪。

    也没有回灵枢斋收拾过行囊便已不见人影。

    李医正叹说:“她有了自己的前程投奔,无心医术,娘子还是斋内的女弟子,千万莫学了她去。待斋内两年的课业修习圆满,娘子们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这话听得绪瑶琚心口一紧:“陛下金口玉言,放薛氏离去,难道出了岔子?”

    “没有。”

    李医正对薛艳儿的离去并不惋惜,对方只是拿太医署当了与情人幽会的踏板,对岐黄一道只修了点皮毛,如此之人,离去自然毫无可惜,但他对绪瑶琚等人确实起了惜才之心。

    从前他也眼界短陋,虽接纳了诸位女弟子,也愿倾囊相授,但内心里对这些女弟子能修好医学是持怀疑乃至否定态度的,他甚至觉得陛下政令有误。

    可经过数月下来,诸位女弟子潜心向学,太医署内治学的氛围浓厚,内堂的女弟子比之前庭的男弟子丝毫不让,李医正一颗偏心竟慢慢纠了回来,现今不药而愈。

    他担忧诸如绪芳初、绪瑶琚这样的女弟子也终有一日难逃情爱的诱惑,肄业追随男欢女爱而去,如此就成了太医署的损失,也是未来国朝杏林一脉的损失。

    面对绪瑶琚追问,他斟酌词句如实托出。

    “与薛艳儿相好的龙骧军值曹,与她一道向御前求了一个恩典。娘子知晓,我们陛下对与人做媒这件事大抵是来者不拒的,两人两情相悦,之所以私会,无外乎身份有别,薛家难以接受一个龙骧参将出身的女婿,但陛下亲笔赐婚,却又不同了。总之,二人如今已是名正言顺,也获了薛家首肯,说不准下月薛娘子大婚,还要请同斋的娘子们吃酒。”

    关于吃薛艳儿的喜酒,绪瑶琚不作乐观,也不愿前往。

    虽同在斋内学习,但彼此之间并不很熟,对方大概也看不起她们这些人,往昔便无好脸。

    “绪娘子,”李医正语重心长,为难但又诚心,向她道,“学医这条路也是极苦,多少须眉都坚持不下来,娘子是有智慧的,弘毅而志远,李某望娘子将来学有所成,切莫因私废公,为了儿女私情耽误终身大业!”

    绪瑶琚脉脉不应,半晌后,她抱紧了怀中的酒坛,乌青的长睫低垂,螓首轻点。

    “我知道的。多谢医正。”

    她道要付酒钱,拎出一串银锭要给,李医正大惊,连忙推拒,但抗拒不得娘子的好意,自知也是娘子为了感激前两日在朱氏面前的维护之情,便只好不再推辞,收下了这串银。

    口中道了诸多谢。

    太医署清贫,哪个医官也都拖家带口的,谁也不会嫌银子晃眼。

    绪瑶琚抱了酒坛一步步走向灵枢斋,远处华灯初上,飘摇的灯火于长廊之下静谧地闪灼,如殷勤探路的青鸟,指点久困的迷津。

    月色窥人,幽静的影拓在过路的太湖石上,如午夜的白昙般姣好。

    四下里阒寂无声,忽然,一枚石子破空而去,打中了绪瑶琚身前的足有二人高的太湖石。

    噼啪一声,石子沿着石身,滚落入巨石底的碧潭里,哗啦,溅起梦幻般清冷的泡影。

    绪瑶琚没有当一回事,以为只是太湖石上有什么滚落,正当她没理睬,走了几步之后,又有一枚石子砸中了太湖石。

    在石子不约而同地落入碧潭,溅起水花后,绪瑶琚终于意识到不对,“是谁?”

    她处变不惊地抱着酒坛回眸。

    身后的连廊上,瓦檐之上,凌霄葳蕤的茎梢缱绻地沿着瓦当滑落,一枝枝结对成球,昂然的绿意之间,有一幅朱色的袍角。

    袍角下,连着一条笔直而修长的腿,悠闲地轻晃。

    绪瑶琚蓦地胸口砰跳,几乎难以维持冷静。

    却见那人在瓦檐上探出一张脸,少年眉眼绚烂,稚拙地向她打招呼:“是我。”

    她屏息,仰着玉颈,瞬也不瞬地望着瓦砾之间曾惊鸿一瞥的少年,终于幽幽出声:“卞将军。”

    卞舟自瓦檐上一跃而下,将手里藏着的十几枚石子随手抛到了潭里,他灿然地仰眉:“三娘姐姐还记得我?”

    “姐姐”二字,令绪瑶琚眸光轻黯。

    绪瑶琚深吸口气:“不敢忘。卞将军是寻错了人么,我是三娘,并非四娘。”

    “没错的,”他叹息着,轻轻一语将她的一颗心承接着抛起来,又放任其急遽地下坠,“我听说,四娘在针科与按摩科学习医术,很受器重,她也很用功,我偶尔轮值路过太医署,却从不见她往这边来。”

    这段时日,他也观察过,也思忖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陛下其实并非真的钟情于四娘,否则他把人弄进太医署几个月了,为何迟迟不下手?

    说不准,陛下也只是觉得四娘年纪比他大,觉得二人不相配,所以寻了一个君夺臣爱的烂借口,想要拆散他与四娘的姻缘。

    但陛下似乎忘了,卞舟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

    陛下越是不允,他只会越挫越勇。

    四娘如今就在太医署,一墙之隔,却犹如天堑,可望而不可即,他每每路过太医署,望着那蔚然深秀的杏林,绮错森严的神霄绛阙,他控制不住地抓心挠肝。

    他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一个可乘之机,当面见到四娘,以表相思,聊以慰藉。

    他写了一封信,珍之重之地揣放于怀,捂得发烫,也没有机会拿出。

    这一次得见四娘的姐姐,也许正是一个机会,是以他才用石子发声拦下了绪瑶琚的去路。

    “卞将军有何公干?”

    卞舟有些难为情,但相思之苦盖过了其他,他搔了下发烫的指尖,低声说:“姐姐,我有一个忙,请你帮。”

    绪瑶琚几乎不用思量,便猜到了,“与四娘有关?”

    卞舟臊得脸红,点了下头,回应:“是。我有一封信,想请姐姐交给四娘。”

    绪瑶琚垂眸,看见他从怀中索索地取出封存完好、因捂得太久四角有些褶皱的信,轻颤着交到她的手上。

    她没有去取,脸色持凝。

    卞舟忙道:“姐姐,你帮我这个忙,我绝不请你白干。你要什么好处,我绝不少你的。”

    绪瑶琚抿唇,颤抖的红唇几乎要克制不住,泄露出她心神的不稳,“我无需你的好处。”

    她的眸色压深,对脸色微僵的卞舟说道:“我和四妹妹都是太医署的女弟子,恪守太医署清规,等到两载修习圆满就会出宫去,施医于世。在那之前,不会考虑婚嫁的事。卞将军,你若真是为了她好,请勿纠缠,前几日朱嬷嬷闹出的那件事,你应该听说过的。”

    朱嬷嬷大闹太医署,禁中已经颇有传言,卞舟也听说过。

    事实上,在朱嬷嬷之前,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近前。

    正是朱嬷嬷这场闹剧,以及陛下的态度,倒是让他觉得这件事似乎有了转机。

    原来天子并不明令禁止太医署的女弟子谈情说爱,薛艳儿与鹿呦手底下的值曹参将也已在陛下面前修成正果。

    那他起意送信,怎会不行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绪瑶琚不愿。

    所以,他只需要拿出万分的诚意,来说服三娘愿意。

    “姐姐,我思慕四娘,想必你也知道的。见不到四娘,我,饭也吃不下,以前这种感觉,我还从未有过。好姐姐,你可否帮我一回?若是四娘还不愿见我,我就彻底死心,好不好?”

    绪瑶琚迟疑地,指尖探向了他攥在手里的信,迟疑半会,开了口,声音幽幽:“你为何,会那样喜欢四妹妹。”

    卞舟原本僵着的俊脸倏然红如柿果熟透。

    “我也不知,总之,总之我一见她就喜欢了,这就是人常说的一见倾心吧!”

    绪瑶琚垂下目光,声音清婉,一字一字:“可是,四妹妹也比你年长。”

    卞舟摇头:“我又不在意那个。年龄不是问题,何况只年长一岁。”

    他真诚地道:“姐姐,求你帮我这个忙吧,往后你要什么,只要你发一个话,我为你赴汤蹈火。”

    边说着,边将手中的信往绪瑶琚的手背试探。

    她到底是自嘲一声,垂眸接过了那封情意炙热的烫手的信。

    她拿了信,却不说话,卞舟倏然惶急。

    “姐姐,你给个话儿啊。”

    绪瑶琚的玉指捏紧了信封,嘲弄的笑意潋滟开来,在幽暗的月色里看不分明。

    “你想着成了我的妹夫,以后自然有为我赴汤蹈火的机会。我知道了。卞将军。”

    最后那声呼唤,轻盈如羽,似撩拨在人心尖上,他不知怎的,疑惑着,总觉得三姐姐有些不对劲。

    “你回去吧,今夜,还是莫让人发现了。”

    这就是答应了!

    卞舟惊喜过往,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竟蹦了起来,幸而还记得此是太医署,到底没绷出三尺高,勉强压抑自己的快活,对救命恩人绪三娘千恩万谢。

    “多谢姐姐。”

    这时他不敢说,与四娘成了这种话。

    上次与四娘见过面之后,四娘的话,言犹在耳。她对自己,还并未钟意。

    所以他只需要拿下一个好兆头,用自己的真诚去打动她,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获得四娘与他阿耶的首肯。

    卞舟再一次对绪瑶琚道谢:“多谢!”

    绪瑶琚捏着那封皱巴巴的信,放回袖底,向卞舟道了别,抱上酒坛回返灵枢斋。

    她买酒去了多时,魏紫君与绪芳初久等不至,正要动身去寻,不想撞见绪瑶琚披着一袭月色,忡忡地回来了。

    绪芳初将沉重的酒坛接过,摞在地面,起身拉过阿姐冰凉的素手,试探她的额温:“怎的脸色这么苍白,有人为难你么?”

    绪瑶琚说没有,低头将酒塞拔下,霎时满室都沁满了清凌凌的木樨花香。

    此酒不愧为嗜酒如命的李医正珍藏,香味确有独到之处,斟满瓯来,色泽清透,几乎不敢杂质,可想而知便是上品了。

    四斋仅剩的三人举杯痛饮,欢庆今宵。

    尽管三姐姐眉痕渐舒,但绪芳初还是察觉到绪瑶琚的状态有些不对,她偶尔会晃神,有时会垂下目光,也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绪芳初疑心是李医正同姐姐说过什么敲打的话,猜测多半是让他的得意弟子,莫要学薛艳儿。可能是言辞激烈了些,让三姐姐到现在还恍惚。

    于是她主动安慰:“三姐姐,别人的话,你莫挂在心上。”

    绪瑶琚在她臂弯之下螓首低埋,目光一直看向自己袖底,那里,藏了一封本不属于自己的信。

    生烫似的,灼得她肌肤炙痛,几乎难以忍耐。

    绪芳初看出她的不适,又见她始终望向腋下,不由好奇:“姐姐,你袖里藏了东西?”

    绪瑶琚缓吸口气,极力维持了表面的平静,“没甚么。”

    如此绪芳初也不再多问,但心内还是存了一分在意,似乎三姐姐出去这一回,遇到了很不好的事。

    她自是不知此刻绪瑶琚的袖怀里揣了一封表衷情的书信。

    那封书信,是锲而不舍的卞舟这三个月以来颠来倒去思之如狂的结晶,其中言辞之肉麻,令观者不忍直视。

    那封信,绪瑶琚没有拿出来。

    在这一刻,看着四妹妹纯挚的面容,她拿不出。

    她忽觉得自己是该死的,该下地狱的!

    人性怎么能如此阴私、晦暗!

    枉她一直自比兰君子,事情落到头上,却能因一己之私,丑陋不堪至此地步。

    她配不上与四妹妹充满担忧的目光对视。

    绪芳初抚了几下绪瑶琚清瘦的脊背,指尖蕴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抚了几下,绪瑶琚端过酒盏,将魏紫君斟的桂花酒一饮而尽,正要说话,屋外风吹花折,沿着灯光又渗入了一道拉长扭曲的人影。

    “诸位娘子好。”

    三人齐齐回眸。

    见到来人,魏紫君与绪瑶琚均吃了一惊。

    唯绪芳初,心跳轰如雷鸣,激烈又不安。

    她惶惶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监。您怎亲来?寒舍正备薄酒,您漏夜前来,要不也吃点儿水酒暖身再走?”

    大监礼用笑眯眯地揖了揖手,“不了。老奴还要赶回太极殿复命。太极殿上有问,三日之期已到,绪大人今夜为何迟迟不至?”

    听到礼用说“三日之期”,绪芳初愣了一下,兴许是酒意上头,脑子有些不大灵光。迟滞片息之后,一道强光忽地劈入了脑海。

    三日之期!

    那个昏君做派一样的新帝,单方面对她提出,让她每三日便到太极殿为他按摩,松缓筋骨。

    自上次离开望舒殿后,绸缪季考、等待放榜,已经满打满算是三日过去。

    她惨白着脸,欲哭无泪地求助:“大监,我,我近来考试忙,实在是忘了,并非有意怠慢。回头见了陛下,您可千万替我美言几句……”

    礼用心道:陛下今晚等不着人觉得娘子态度敷衍罢了,等娘子上了太极殿,只消拿这副令人生怜的语气好好同陛下回句话,求个情,还需我这个老奴多什么嘴,陛下说不定就化作绕指柔了。

    这般想着,礼用在绪芳初唇瓣上兀自挂红的伤处偷偷掷去了一瞥——

    作者有话说:大总管这一眼可谓意味深长[捂脸偷看]

    礼用:太极殿里头的大蚊子是啥,我不道啊[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23章

    绪芳初提心吊胆地随礼用提上灯步行前往太极殿。

    从太医署到太极殿这段路,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正合适沿途聊会儿天。

    绪芳初心神惴惴地问:“陛下都派大监亲来拿人了,想必龙颜很是震怒……”

    礼用会心一笑,十分恭敬且随和地回道:“陛下并未见得动怒,只是在太极殿等着,信口问了一句‘绪医官怎还没来,敢是忘记三日之期了’,听着倒像是一句自说自话。”

    但礼用是个很想进步的妙人, 主子的话没听见便罢,但凡听进了耳朵, 那就要为主分忧。

    他亲自前来,也是为了让绪医官没有推辞的理由。

    绪芳初不敢抗拒大监, 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走着, 手里提着的六角宫灯, 火光刺透虫草绣纹的绢纱,朗朗地斜铺于地,为她引路。

    礼用安慰她:“绪医官无需懊丧,您为陛下殚精竭虑, 在太医署点灯熬油, 陛下最是会论功行赏的。用不了多少时日, 绪医官一定是步步高升, 到时候,还望医官大人对老奴提携则个。”

    绪芳初心里头埋怨他为了主子一句嘀咕都亲自来逮人,连他拍的马屁、吹的牛皮也听不进去了,叹息又问:“陛下的臂疾是又严重了么?”

    “难说了,”礼用皱起了眉, 回忆自己在太极殿伺候的种种,对医官知无不言,“陛下肩臂上的症状,好像是愈来愈严重了,上次医官来按摩后好了些,但也禁不住日日伏案,若没有医官看顾,长此以往,只怕病情有加剧之险。哦,对了,绪医官上回用的那种药油,并非太医署推拿常用的灵善膏,老奴这回请绪医官之前,先向太医署拿了那疗愈有奇效的灵善膏。绪大人,快请吧。”

    眼看着太极殿在即,他不愿再与之闲谈,而是径直向前探引。

    绪芳初心里叨咕了一声“老人精”。

    就因陛下的一句嘀咕,他连上回用的不是灵善膏这样的末节都考虑周全了,难怪能从旧朝混到新朝,就如飞燕投林,非但未遭贬谪,反而屡屡右迁。

    太极殿上,灯火如昼。

    萧洛陵显然并未预知她的到来,他的朱笔仍在奏折上游走。

    只是察觉到礼用奉了安神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殿,并不知那个自作主张的奴才往何处去了,但过了没多久,殿内忽传来一道熟悉、清澈的香药气息。

    他从繁重案牍之间微一抬首,正见殿门中开,那道素衣青幞的纤细窈窕的身影,扛着一款厚实的医药箱,步履趔趄地走了进来。

    她的额间沁着微微湿痕,如雨露般,被琉璃灯照出粼粼的波光,更显出肌肤的清透无暇。

    萧洛陵按笔的指节一寸寸松弛了下去,直至朱笔坠落在案。

    他没有拾取御笔,而是抬起了左臂,搭在了右肩之上,像是闷痛所致,男人的眼底极快地划过一抹痛楚。

    唔。伏案又久了。

    “过来。”

    他朝着身前的女子道。

    绪芳初背了药箱上前,身后的礼用则道:“绪医官,老奴不敢搅扰您为陛下侍疾。”

    便极其识眼色地召了殿内的宫人陆续退离,顺道,阖上了殿门。

    萧洛陵终猜出绪芳初为何来此,低低讥笑了一声那自作聪明的狗宦官,自御案之后徐徐起身,长腿一跨,几步便飘摇而下,跨至绪芳初近前。

    低眉垂目,看向紧张得汗水沾湿了额前鸦发的她。

    每一次她见他都极是紧张。

    这就是亏心的表现。

    她还知晓,她对他做了亏心事。

    呵。

    这女子如斯胆怯,又如斯胆大包天。

    他盯了她半晌,随着汗气的蒸腾,她身上浸润多年的香药气息随之而发散,所有的隐藏都在这种巨大的破绽之下无所遁形。

    簪花宴那日瞧她第一眼,哪怕只是花树之下模糊的侧影,都因着这缕熟悉的气息,变得无比明晰和确信。

    从一开始,便不可能认错。

    即便她近乎改换了容色,皮肤的白调愈发深邃柔和,眉宇愈发舒展,唇瓣画得更是殷红,也无法掩盖她的真身——

    青云山破壁屋中夺走他清白的女人。

    “陛、陛下,臣,臣下来为陛下侍疾。”

    齿尖跌跌宕宕地冒出一句话,根本不敢看他。

    以她的高度和耷拉下去的眼睑,只能看到他腰间凶恶的夔纹鞶带,银环矫如游龙,掐出那截窄瘦有劲的腰围,按着袍服之间更加凶悍可怖如欲噬人的恶龙。

    上首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还是去上次那方软靠么?”

    绪芳初犹犹豫豫,脑袋里天旋地转,从未如此近距离与之谈话过,她的脑子里仿佛一片浆糊,已经茫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哦,都可。都可。”

    他应了一声,视线内,那龙身夔首的银环随着劲腰长腿的摆动,仿佛会呼吸般,那夔纹的双目炯炯地朝她一瞪,像是在喝退她的非分之想。

    绪芳初连忙敛容跟上,伸手拍了拍脑袋。

    她是医官,是医者,何止见过男体,她以后还会见更多,切莫如此失神。

    萧洛陵背身向她,对她命令:“将隔帘放落。”

    绪芳初知晓,他是不想一会儿脱了裳服,有人碰巧进来撞见,大多数病患都有这种顾虑,他也不例外。身为医官,在保证不耽搁治病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病患的要求是医德,她应了他的命令,顺手将帐门放下。

    内寝的灯光更加璀璨,那盏高擎于莲茎修颈铜台上的龙凤衔珠灯,煜煜放射出光芒,照着男人挺阔的收紧有致的身形。

    魁硕、满蕴力量感、坚不可摧。

    华服褪尽,上半身便已完全赤.裸。

    他在灯下转过身,眉目压得极沉:“还不取药油?”

    绪芳初仿佛终于回神似的,慌乱去取适才礼用塞进她药箱里的灵善膏。

    为掩饰慌乱,她竟解释起了药性:“灵善膏的效用比上次臣带的那练习用的藏花油更好,里边富藏十几种通经活血的珍贵药材,一定能对陛下的旧疾有所帮助。”

    取完药膏抬头,正要去软靠前,蓦地被一堵墙遮蔽了视线,她惊乱地意识到自己险而撞上了陛下的胸肌,蓦地失措退了半步。

    眼前,他胸腹之上那道盘亘的,似是被刺刀挑破的疤痕,如阴沉的蜈蚣般冲入眼球,刺激得她头皮发麻,几不敢细看。

    在这道近乎完美的身体上,存有这么一条焚琴煮鹤的可怖疤痕,实在是种遗憾。连她也可惜得很。

    好在当年得到这具美好的身体时,还是白璧一件啊!

    萧洛陵对她放诞的打量不予置评,侧过身体,不经意间露出更加线条凌厉的臂肌,稍用力,那虬结盘曲的肌肉便似有生命力般,喷发出蓬勃的野性之气。

    绪芳初忙垂眼不看,手指往软靠的方向轻轻一戳,“陛下,请上榻。”

    他依从指示登上软靠,将后背朝上俯趴着,胸腹间的那道巨大伤疤被埋入毛毯里间,不复得见。

    绪芳初舒了一口气,将药膏倒了些在掌心,一把抹开,均匀地敷于掌面,盯住陛下那光裸的骨骼凸起、皮肉紧致的臂膀,灵善膏挟一股冰凉之气,稳准狠地刺激向他的皮肤。

    初始冰冷,待到药膏彻底化开,伴随她揉按的动作,渐渐酿成火意。

    初回她替他按摩时,他的肩膊的确非常不适,疼痛至已经无法入眠的地步,彼时他没觉得原来按摩,亦会勾出难以适应的焦渴情态。

    她的手掌,看起来单薄,但他知晓那双纤细的手,能抄起木棍击杀毒蛇,也能于山中穿行打猎,更能提起狼牙棒与三五个女人角斗抗衡。

    这双手的的力量很大,但落在他的皮肉上时,往往每一指、每一寸的力度都是恰到好处、妙到毫巅,不会多,亦绝不会少。

    筋膜伴随揉捏的动作一缕缕舒展开,似身体被打碎了重塑了般,鲜活的血液重新穿行于肢骸,便渐渐似有往下处汇涌之势。

    上次并不如此。

    定是此回她换了药膏的缘故。他想。

    绪芳初感觉到陛下的背部似是闷出了薄汗,诧异地道:“陛下嫌内寝太热?要不臣将帐门打开吧。”

    说着要去,他忽语调发沉,沉得带一丝哑地道:“不必!”

    可她看他,好似汗出得不少的模样。

    他说不必,她只好没再去,免得这位陛下嫌弃自己偷懒。

    掌骨间加重了几分力道,恰摁在他的旧伤处,年轻的帝王惊出了一身冷汗,那酸胀之感,竟给人一种极大的重负突然释出的舒爽。

    她听到一声闷闷的哼,怪异地皱了眉。

    “陛下,是臣捏得不好么?其实臣真的不是按摩科的能手,臣这次季考的考试成绩也不太好,陛下要是找会按摩的太医,太医署里不少能人都比臣手法老练,臣更擅长行针,要不臣还是……”

    “不许行针。”

    他冷冷地打断她的提议。

    绪芳初无奈至极,不让行针,偏要按摩,她实在弄不明白这位陛下。

    总不可能是他堂堂八尺男儿,还怕一根针?

    绪芳初又提议:“臣在太医署待了三个月了,太医署里按摩最为出色的当属孙助教,臣与他有些交情,要不下次换他来太极殿?”

    萧洛陵的长眉间似结了一层霜冻,“哦?朕要你伺候按摩,你百般推诿,旁的病人你治得,唯独朕治不得?”

    绪芳初怔了怔,惶惶间,又听到他冷淡地诘问:“莫非是你对朕亏心不成。”

    她惊恐地缩回了玉颈,将下颌埋在医袍的竖领底下,差点儿没挡住口非心是的嘴脸,假假地笑:“怎可能呢。臣侍君以忠,待病患以诚,俯仰无愧,无怍于人。臣怎么会亏心呢。臣是畏惧天威,陛下您天威浩荡,臣如就日瞻云,不胜惶恐啊!”

    听着她这番浮夸的溜须拍马的溢美之词,萧洛陵没一点飘然,反而内心里无比烦躁。

    他怫然自榻间转过了面容,眉梢攒了一丝火气,适才只抒发了一半,还存有一半在体内。

    他燥闷地感觉到,她说话时,似是停了动作,掌心就停在他的肩骨之下,似蛱蝶栖息于春华,不复得飞,他忽而道:“绪大人,朕还好摸么?”

    绪芳初被吓得哑声,险些前功尽弃,不敢再丝毫躲懒,忙重整旗鼓,给他正经按摩起来。

    只是指节总是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那块略微异常的骨头。

    那块骨骺若不仔细摸,其实摸不出异样,若是普通人,仔细地摸,也不易察觉。但修习医理的专业太医,还是能一把摸出这块愈合不佳的骨骼,为了更加对症,她不禁问道:“陛下的肩膊,当年是怎么伤的?”

    看模样也似有多年了,已属于沉疴旧疾。

    他起先没回答,半晌后,语调沉缓地道:“朕自幼时起父母双亡,由姑母抚养长大。姑母支一张豆腐摊,靠卖豆腐抚育于朕。姑母貌美,做豆腐的手艺一绝,在当地有‘豆腐西施’的美誉,前来照顾生意的男人里,就有一伙吃姑母豆腐的咸猪,结伴欺辱于姑母。朕宰了一个。争斗时被其余打手所伤。”

    当年前楚已经走向衰败,各地草寇猖獗,各方豪杰起兵竖旗,为与长安分庭抗礼。

    杀了人的萧洛陵,已经不能再摆摊,为了逃命,他连夜火化了那淫贼,与姑母流亡北上,直至在陇右得到收留,投身行伍。

    这条右臂在逃亡途中没有得到足够的安养,留下了永远不可能痊愈的病灶。他习武杀贼时,尚能保持血液流通,不至于僵痛难起,但到了问鼎之后陡然岑寂,日日伏案忙于政务,身体疏于活动,就不可避免地勾出了十多年的旧疾来。

    绪芳初也没想到堂堂天子亦有这样的往事,一时怔住了不言。

    他支起眼睑,冷峻的目中藏有一丝极力克制不易察觉的欲焰。

    “所以绪芳初,朕并非你口中的真龙天子,也没甚浩荡天威,朕发迹以前,甚至远不如你。你还怕朕么。”

    绪芳初心说,你都要把我千刀万剐了,我怎能不怕啊。

    但此番话,她没有说出口。

    恐吓是他,安抚亦是他。

    弄得她一惊一乍,一颗心七上八下,一边盼着在太医署施展拳脚大有建树,一边又望着能裹住身上的这块摇摇欲坠的画皮,能安然在他眼皮底下行走,不动声色地于两年后学成离开。

    不过,他毕竟是没认出自己吧,当初说的“千刀万剐”的话,显然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他们父子俩如今都是天潢贵胄,总之是时也命也,她没搭上这艘船,人家也不会再返航来等自己了。

    万事朝前看罢!

    “陛下说笑。陛下有先贤斩白蛇起义遗风,卑下区区何敢冒犯天颜,陛下能屈尊让臣有机会近身侍疾,就是臣莫大的福分了呵呵。”

    她笑得假假的,榻上的男人哂然地低下了脸。

    下一句石破天惊:“是么?既然如此感恩戴德,那三日之期便改为隔日罢!”

    什么?绪芳初惊呆了,差点儿撂挑子不干。

    说实在的,以前住在山里,也有一些猎户樵夫,以及她们的妻子来向她求过医,遇到那种难缠爱闹的病患,她向来一尥蹶子把摊子掀翻了也不给他们治。

    要是能把这该死的狗皇帝一脚踢下龙床,还不用为此掉脑袋就好了。

    “怎么,你不愿?”

    他神色自若地反问。

    能说不愿么,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往里跳。绪芳初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地回:“臣、愿、意。臣、之、荣、幸。”

    绪芳初离开太极殿时,是魂不守舍的,连用了一半的灵善膏都忘了收。

    天子闭上了眼,在医官离去之后,仍俯于软榻的毡毯之间,调整气息,直至呼吸渐趋于平缓绵长。

    睁眼,一瓶药膏被静置于檀木圆几之上。

    药膏是白玉瓶,瓶身纹理如碎,泛着玉样的光泽。

    萧洛陵十指拢上散落的墨发,聚入发冠,将落在地面的玄袍重新披上两肩,不动声色地拾起那枚被遗忘的药瓶,起身向正殿御制梨木嵌青金石八骏图座屏,取出座屏后藏匿极深的暗龛里的木匣。

    抽出箱屉,将药瓶漫不经意地放入屉子。

    里边已有一幅绢帕,一瓶药油,一封密函。

    萧洛陵的目光在那张未曾起风的密函上顿了几息。

    指节抽出密函,看了眼,忽有些心浮气躁,欲将信函打开一探究竟。

    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

    萧洛陵关上木匣,将手里密函撕去火漆,辗转前去外寝提了灯,就着灯火览阅起了信纸——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死装,疯狂搜集周边

    第24章

    “陛下, 展信如晤。臣奉圣命于长安、云州两地走访多日,暗查昔年绪相送女出京旧事, 已具眉目。”

    萧洛陵的目光在信首的第一行字上停顿了几息,连自己也不知,视线为何迟迟不愿下落,究竟是在顾虑于信上看见什么。

    捻信纸的长指泄露了一丝不稳的情绪,沉郁,压抑,又似胆怯。

    当真可笑。当年做下缺德事, 对不起对方的分明是她。提议以身相许之人是她,独自生下他的孩子, 又将他们父子弃之不顾的,也是她。

    她有何面目如此淡若清风, 而他又是为何屡屡情怯, 对着这封信, 迟迟不敢展开。

    目光一鼓作气地下移。

    “绪相有女者四,子者一,四女一子,独绪氏四娘不以嫡出, 乃是由妾室冷氏所出。盖因当年李氏连诞二女, 被批无子, 绪相心忧惶急, 纳妾冷氏。冷氏入门以后,与李氏同年怀孕,所生又是两女。”

    读到此处,萧洛陵的指节微微收紧,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口气。

    他对她的身世, 略知一二,却不知其三。

    他只知晓她并非正室所出,但未曾调查过,绪廷光还有如此一面。

    密函上言,绪廷光连生四女之后,心浮气躁,大感懊丧,甚至有传闻其因被昔年同僚讥笑无能,愤而扬言,此生不拼得一子誓不善终。

    恰逢当年,一下山化缘的疯癫和尚招摇撞骗上门,判下了四娘的孤星命格。

    四娘之母冷氏,因生育亏损气血,又有疾病缠身,早早撒手人寰去了。

    绪廷光听信谗言,认定绪芳初的出现才令冷氏罹难,也同时妨碍了他的命格,便对疯癫和尚的话抱有姑且一试的态度,将绪芳初送入了云州。

    云州。那便是她与他相识之因。

    而送走绪芳初的同年,绪廷光的妻室李氏又怀有身孕,终于诞下一子,取名绪荣,为延续荣光之意。

    兴许正是绪荣的巧合到来,绪廷光更加愚昧地坚信,是绪芳初妨碍了自身命格,也愈发听从疯癫和尚的批命,将自己的女儿安置在云州青云山,待满十八岁之后才能接回。

    她与他相识时,距离十八岁应是还差一年。因此她曾说,让他做她的护卫,为期一年。

    期满以后,他可离去。

    乱世图存,无异于抱浮木以自救。她应是打算让他做一贴身护卫,保护于她,等到一年期满以后,他离去,她便由绪廷光接回,做回长安贵女。

    从此两不相欠。

    只是没过几天,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求他以身相许。

    而且,要求他必须长久地留下。

    萧洛陵不后悔当年的离开,但他已经猜出,造成她改变主意的契机是什么。

    是绪廷光的食言而肥。

    长安危如累卵,深陷囹圄之际,绪廷光对接回女儿一事迟迟按兵不动,她心里并无底气。乱世之中,她带着两名仆从,独居不易,一旦被人发现,便等同于被人觊觎。

    萧洛陵见过男人对姑母的狂态,也能想象得到,一匹狼盯上鲜美的生肉的眼神,充满贪念的、狂肆的、侵略的眼神,犹如子夜之交的幽幽绿光,恨不能将之吮入喉管,拆吞入腹。

    若那般肮脏的目光也探向她的衣领……

    萧洛陵忽觉得身上缓释的燥意重新充盈于胸肺,本欲取凉茶止渴,但攥紧瓷盏后霍然不经意地收力。

    他掷杯于地,杯盏四裂的声响里,呼吸蓦然间乱了方寸,粗重了几分。

    无法忍受。当真是无法忍受一点。

    连卞舟对她的倾慕,他都无法忍受,何况那些腌臜匹夫。

    适才道的不悔,然而此刻,竟有股悔意绵延不绝地充斥了心房。

    今夜太极殿外值守之人,都被礼用大监提前支走了,待绪医官离去之后,才又有两人重新提灯而回。

    礼用打着瞌睡,呵欠连天地数着绕着房檐下的宫灯游飞的蚊蝇,一只,两只,三只……太极殿倏然就传来了动静。

    “将绪廷光给朕传来。”

    礼用大惊失色,心说这般天晚了,人绪相只怕早都梦入神山了,大半夜的把人从被窝里拎起来,年过知天命的绪相能不能遭得住啊?

    可太极殿里那位有命,就是小鬼也得给他抓来两只。礼用劝诫了两句,见无甚用,陛下的脸色反倒愈发晦暗,直如山雨欲来,礼用不敢耽搁了,急急忙忙便派人调车前往绪府传旨。

    礼用猜得不错,如此更深露重,绪廷光早已搂住夫人李衡月睡得香沉。

    李衡月睡不着,担忧女儿在太医署的日子,比不过相府里的养尊处优,不知她能不能习惯,本想拉着夫君诉苦,一扭头,只听到鼾声如雷。

    她既气恼,又嫌弃地捶了一下床板,恨不得将拳头捶在他的胸口,把这老东西给揍起来。

    只是不曾想,她没忍心搅扰的好梦,让太极殿突然飞来的一道圣旨给打破了。

    李衡月听见传旨内监的声音,惊得推搡向绪廷光:“夫君!宫里来人了!你醒醒!”

    绪廷光睡得同死猪似的,翻了个身之后,又瘫软不动了,只剩肥大的鼻翼呵出的震天的呼噜声,李衡月心头气不过,便真的拎起一拳重重地砸向他的胸口。

    这一痛击,将人给打醒了,绪廷光两眼昏蒙地以为外敌攻城,霎时惊慌坐起,没问清情况就要套鞋,口中直呼:“夫人勿怕!”

    李衡月“唉哟”一声,纤细的手指头揪住他的胳膊肉,掐得他倒捻胡须连连呼痛,这才困惑地支起眼帘来,错愕地看向夫人。

    外头的传旨内监,已经叫过三声了。

    听到请他接旨的话,绪廷光遽然激灵了下,错愕望向窗外。

    一线灯光,伴随月华推云的清光,一并洒下。

    银晖如水。

    绪廷光闷头更衣,口中连声称“就来”。

    心里暗暗地也奇怪,这么晚了,天子怎会突然急召。

    奇怪归奇怪,心里却不敢有半分埋怨,由夫人襄助急切更衣树冠,起身来到前堂接旨。

    半个时辰后,绪廷光驱车停在宫门外,抚袍下车,动静细微,惴惴而行。

    他实在按捺不住,扬声问身旁的内监:“内官,莫不是小女在太医署惹了事,惊动了陛下?”

    陛下从不在子时召人入宫。

    他这一路思来想去,自打新朝奠基以来,他也算克己奉公,而且他也没觉得自己最近在公务上出了纰漏,陛下深更半夜急召,只怕是家中的女儿在太医署,并没安分守己地做太医。

    三娘他是不担忧的,就怕四娘。

    四娘自小不养在膝下,行为举止有些放诞、不合时宜之处,但愿她莫要触逆了圣明天子。

    如今绪家的一家大小,生死荣辱,全系在那九重阙太极殿内的一人之上啊!

    内监只道不知,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太监,怎敢揣摩圣意。

    如此绪廷光便更是惊惧忧怕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天子等烦了之前,提着猫步没甚动静地滴溜溜入了太极殿。

    灯火繁盛,一盏盏长烛在铜盘里聚了大团的泪。

    绪廷光前脚刚迈入太极殿,忽见眼前一片黢黑,他不敢抬头,折腰行礼,任由眼前宽阔高昂的如鹤身姿,蔽去了他立锥之地上悉数的光亮。

    绪廷光惶恐不安,叉手躬身,口中直呼:“陛下万岁金安!”

    那道身影,却始终矗落于眼前,遮蔽着他眼前灯火的余光,绪廷光眼底唯余一片郁暗。

    他惊惶,更多的是不解,天子把他深夜急召入殿,却不言语,只一直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闹得他心有戚戚,是为哪般?

    久不闻动静,绪廷光曲折的腰身要泛酸,终忍不住提眼看了对面一眼,却见天子深目幽沉地盯着自己,一言未发,仅仅是一记冰冷的直视,就足够令人筋骨寒颤,双膝发软。

    到底这位天子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上位者,双手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甫一入关,乾坤定鼎,便连杀了前朝数十反臣,就在前不久,还腰斩了本朝翰林周堇。

    即便自己已经坐到了百官之首的位置,然面对手拿生杀之权的天子,又是何其微不足道!

    片息之后,一直忐忑不安的绪廷光,忽听到一道和煦的温笑,继而,一双手似是托住了他的臂肘,将他几乎弯折到地面的半身扶了起来,“绪相,爱卿受惊了。”

    绪廷光是彻底懵了,陛下大半夜地将他从被窝里叫出来原来不是为了来问罪的?

    心头疑窦丛生。绪廷光再一次虚虚瞟了一眼陛下。

    上首传来一道略含亲切的问询:“前不久,太子染恙,令爱施以援手,免太子于险。令爱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法,不是太医署所授。朕颇为好奇,令爱身为绪相之女,养在深闺,居然身怀如此奇技?”

    绪廷光额角的冷汗都要涔涔下来了,短短几息之间,心跳轰鸣如鼓。

    半晌方想起回话,叉手恭声说道:“回陛下,陛下说的定是臣家中小女,她自幼养在深山,托尼姑庵照拂,她那身医术,也是尼姑庵的师太传授的。”

    尼姑庵!

    萧洛陵豁然之间眉宇压沉,脸色微变。

    他在青云山找了“阿楚”许久,最后,陇右军找到了尼姑庵,但出家人没有说明实情,竟至于他们生错过了!

    那七日七夜,他曾数度路过山门,但从未想过,她就藏身在那里!

    绪廷光敏锐地觉察君心有所动摇,深感棘手,情况未明,实在不知是多说为要,还是少说为妙。

    缄口不言间,天子蓦然笑语:“绪相当年虽未官至宰相,但也身居要位,难道是养不起一个女儿,还要将其送往山中。”

    绪廷光不禁嘀咕,天子今晚屡番打听四女的事,莫非是天子,瞧上了四娘?

    这个念头不能有,一有,他的喉咙倏地硌了一下,眼神露出惊恐。

    不、不能吧?四娘貌美有余,规整不足。天子阅美无数,就说践祚以来,想与天子成两姓之好的那是不胜枚举,向太极殿自荐枕席的女郎也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娘子,可这位眼高于顶的陛下愣是一个也没相中。

    这必然是他多想了,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绪廷光忙道:“回陛下,是当年,小女降生不久之后,其母冷氏病逝,臣亦身体染恙,经年不见好转,后疯和尚上门来,道是小女生就命格带煞,若不置于佛前温养,绝其亲缘,恐怕连累得家族,先而克父,后而克夫……”

    “够了。”适才言辞之间还有一二分勉强的柔和的新君,忽变得冷冽起来,眉梢浮现一丝清冷的笑意,“可信么?绪相。”

    绪廷光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倒想起来,这位陛下是不事神佛的,前楚皇帝最爱干的封禅泰山、一年到头搜集各地祥瑞的那些事儿,在新君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影儿。

    新君是个务实派,在他跟前道此种怪力乱神,实有触逆之嫌。

    可当年,他的确是听信了疯和尚的话,送走了四娘,要他回一句“不信”,这不成了欺君了么。

    他思来想去,提出若干佐证来,卑躬道:“说来奇怪,自打四娘离了长安,臣的旧疾一日好过一日来,过了不多久,竟不药而愈了。”

    萧洛陵淡哂:“绪相求子心切,落了一桩心病,有了子嗣,病也就好了。”

    绪廷光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僵了僵,过了一息,他又想出另一桩佐证来:“前不久,小女身上又有奇事。”

    见陛下不言,却似正听,他赶紧道:“四娘待字闺中多年,也过了双十年华了,今年陛下定鼎中原,抚平四夷,朝野安宁,宇内祥和……如此时际,臣先后曾为四娘说过两回亲事,却是都黄了。”

    说到“说亲”一事,天子慢慢地背过了身。

    绪廷光只窥见陛下轩然挺阔的背影,如山般沉凝,他心怀困惑地继续往下道:“说来奇怪,臣先选定了那工部的检校员外郎杜谦,都派了媒妁上门说亲,这杜谦蓦然就有鸿运,调遣外放了。”

    这自然不是陛下刻意为之,只能说时也命也,四娘就没这份姻缘。

    “原来是杜卿,”天子往前行了两步,回到了御案上,居高临下,额手评价,“其人方直可靠,是一纯臣。”

    那语气,似在为绪相惋惜。

    绪相一怔,接着又舔了舔干燥的老唇,支吾往下道:“臣见婚事不成,便又对小女说了翰林学士周堇,周大人。谁知周堇又……”

    出了那样的丑闻,腰斩了。

    这自然也不可能是陛下的手笔,那周堇骗婚杀人,又不是陛下教唆的,早多年前他就那么干了,其人恶贯满盈,早有取死之道,若不是他的罪行被揭发出来,四娘就入了火坑!

    “连着两下婚事都没说成,可见,这就是四娘的命。孤煞的命。”

    说起来,绪廷光不无叹惋,竟当着天子的面惆怅地道。

    “先前还有人道杜别驾也是孤星命格,命里带煞,臣还沾沾自喜,以为这以煞挡煞,说不准能煞出段桃花来,臣愚拙。”

    萧洛陵的指尖抚着案上的那张揉皱的信纸,若有所思地低眸,半晌,方平静无波地道:“如神佛之事并非子虚乌有,令爱应当是命格贵重,恐怕普通之人压不住她的运势。绪相,朕观其人,甚好。”

    这“甚好”二字的评价,让绪廷光心头卷积起惊涛骇浪!

    连前头那句评价都似忘了,并不曾听见,他心中只道,好啊,好啊!陛下这是要替四娘做媒了!

    如此倒省得他夜夜操心,担忧女儿两年后从太医署里出来熬成了老娘子,再也无人问津。

    这位陛下最喜欢管些保媒之事,有他出面,挑中的男儿必然是身份贵介,四娘往后只有福分可享。

    未曾想,陛下竟如此高看于四娘!

    绪廷光难掩激动,当即屈膝叩首,“小女蒲柳之姿,才德有缺,得蒙陛下称赞,实在是不胜荣幸。臣代小女,谢过陛下青眼。今太医署人才短缺,陛下尽可用之,小女必当庶竭驽钝,报偿君恩。”

    天恩在上,再度叩首。

    “……”

    萧洛陵的心境并不愉快。

    绪廷光满含窃喜,原来更深露重,天子召己前来,并非为了问责,而是要赐恩。

    他就说,两个女儿都算得体,四娘有些长歪的粗枝大叶没能来得及修理,但素日也晓得些轻重,不至于就狠得罪了陛下。

    原是她在太医署表现出色,为太子治疾有功,得到了天子的赏识。

    这可真是鸿运了。

    绪廷光一路喜上眉梢地驱车回到相府,大喊“夫人”,一直喊到熬不住困意刚睡下的李衡月,忍着破口大骂醒了过来,还得贤惠温柔地赶出门来,抱了他脱下来的外披迎他入门。

    见绪廷光满眼喜色,李衡月也笑问:“夫君如此欢喜,喜从何来?”

    入了寝房,便是夫妇二人的私人领地,尽可以说些私房话。

    绪廷光两眼灿亮地抱住夫人的肩,大喜过望:“你不知道,陛下要为四娘赐婚!定是赐的好郎君,只怕贵不可言!”

    那些跟从陛下前来长安的陇右勋贵,受到封赏的可有不少,四位国公膝下,都有还未成婚的郎君,这些不说,还有直接封侯的弱冠少年。

    他绪家真的不是很挑门楣,只消从这里头随意择取一个出来,就很不错啊。

    “哈哈夫人,这岂不是天大一桩好事?陛下为了联姻,维系两朝官员和睦,定是要在陇右集团里为四娘挑选良婿。只是不知,陛下这回慧眼识才,挑中的是何人呢。”——

    作者有话说:挑中的是他自己。不好意思。

    第25章

    小太子惊觉自己的身份很好用, 他可以让晚晴去替他跑太医署,把阿初叫来和他一起用膳。

    也不知怎的, 只要和阿初在一起吃饭,就会吃得香些,看着阿初,他的胃口简直太好啦!

    晚晴知晓医官课业繁冗,为了让绪医官赶来,故意地语焉不详,害绪芳初提心吊胆, 以为是小太子的病症有所反复,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医箱便赶到了望舒殿。

    步履匆忙地踏入殿内, 一阵沁着木樨香气的凉风徐引而来,顿时吹得她神清气爽。

    绪芳初打眼一看, 原本臆想中躺在病床上哀声哭泣的奶团, 哪有一点生病的模样, 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小圆桌前,埋头吃着碗里的冰酥酪。

    那双可爱的玉雪玲珑的小脚丫,深埋进圆桌底下的驼绒毡毯那深浓绵密的绒毛里,一见到她便展颜打招呼, 像极了年画里抱着鲤鱼笑呵呵的胖娃娃。

    “这是……”

    绪芳初怔忡, 不由地望向身侧的晚晴。

    晚晴垂下面容不敢看绪医官, 不敢说, 她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使,特意“骗”医官前来的。

    绪芳初毕竟还是担心他真个身体有不适,于萧念暄的小圆桌对面落了座,将医箱摆好,取出里边的臂枕与银针。

    “殿下, 请出示腕脉。”

    结果那小家伙也不动弹,望着她吃吃地笑,手里的汤匙被笑音震动得,里头的奶酪摇摇欲坠。

    冰冰凉凉、滑滑腻腻的奶酪上撒了一重细软的干桂子,闻之有香,原来方才闻到的那股香风,来自于他的饭碗。

    他大概是知道做了不好的事,笑容腼腆又不安,过了半晌,见医官身形凝滞着,他终于小声道:“阿初你生我气了么?”

    绪芳初岂敢对他生气,低声叹说:“没有。小殿下这般装病将臣骗来,可有指示?”

    她当真是关心则乱。

    若奶团当真有了什么不测,整个太医署都要被惊动了,怎么可能只请了她一人,她只是一名针科助教。

    就算天子与太子再信任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官,也不可能将如此重任押在她一人身上,想起上回太子急症时望舒殿里的阵仗,眼下的确只是小打小闹,是太子殿下的小把戏罢了。

    奶团小太子的肤色极白,比他阿耶还要白,差不离能赶上她,而且五官取父母长处结合得很好,在陛下那张已经分外得天独厚的脸上,挑了最美的一双眼来继承,整体看去精致之中多了三分威严,只是现今还只能藏在婴儿肥里看不大出来,相信长大了,他必然也有陛下的不怒而威之势。

    此际,他小脸红扑扑的,红润润的嘴巴上沾了一丝奶白的碎乳酪,看起来健康得很,没病没秧的,很结实,很活泼。

    他小心翼翼说:“我就是想请你吃奶酪羹。”

    记得上次吃完以后,她说好吃。

    萧念暄记得。

    绪芳初心里确有一丝被戏耍的懊火,但听了此话,却是一怔,心里顿时涌出无边愧疚,“殿下,臣是太医署医官,身份低微,怎敢次次与殿下同席?实在太僭越了,不合规矩。”

    萧念暄听不懂,他说:“当太子后,大家都不和我玩了,一点都不好玩。”

    绪芳初又是微微怔忡。

    萧念暄的小脸皱巴巴的,像张被花猫小爪揉皱了的宣纸,“以前我和叔伯们在一起吃饭,大家都可喜欢我了。”

    绪芳初望着他的目光不由地柔和,携了丝怜爱:“现在呢。”

    萧念暄嘟了嘟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绪芳初想,他说的以前,应当是从前陛下背着他打天下的时候,在南讨节度使的两年里,他也在军中。想必陇右军集团的主心骨,都很喜爱这只玉雪可爱的幼崽。但后来做主了江山,君臣分明,那些陇右旧臣,如何能轻易踏足望舒殿,与望眼欲穿的小殿下会面。

    思及此,她对他的怜爱里,又夹杂了一丝同情:“殿下还小,陛下想要保护你,等殿下长大些,会有朋友的。”

    萧念暄不爱听那个,他只关心:“那你肯不肯跟我一块儿吃饭?”

    汤匙被他的小爪子敲在碗壁上,发出清沉的忐忑的动静。

    绪芳初无法硬心说“不”,默叹一息,放下了医具,指尖拈起了他摆放在她面前的另一碗冰酥酪里的汤匙。

    看她终于低头用餐,萧念暄高兴极了,眉眼一瞬舒展开来,皱巴巴的宣纸被抻得平平整整的。

    他偷偷向晚晴递了个眼色,晚晴立刻会意,去小厨房里拿早膳。

    冰酥酪的味道极好,入口即化,化而有回甘,一股淡淡的桂子香气钻入口腔,随奶香一起搅拌了,浓酽而柔和,半分不涩,反而更添余味。

    糖分的调和是正正好的,不会太甜,沁人心脾的清凉中,甜意只是幽微。

    这碗冰酥酪与上次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但上次不敢说的话,这次却能说了,她浅尝辄止地放下了汤匙,大逆不道地问:“这也是陛下做的?”

    “当然啦,”提到此处,小太子像是很骄傲似的,高高仰起自己的胸脯,眼神清似一汪水,好看至极,令她不得不将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阿初不是说好吃吗,昨晚阿耶做的,我特意忍着,说不想吃,留到今天早上才端出来。”

    宫人们知晓殿下爱吃,为杜绝浪费,整夜里用冰块镇着,密不透风地掩了三层,又用一口厚实的笊篱罩着,保证风味不失。

    今早端出来时,还是喷香的。晚晴偷偷尝了一口,生怕味道有失,殿下吃了闹肚子,确认无虞后,才敢去叫绪医官前来。

    绪芳初听说果然是陛下做的之后,不但没放下汤匙,反而更加胆大包天地尝了几口。

    眼眸微眯,她静静看向奶团太子:“好吃。”

    唯美食不可辜负,即使再讨厌那人,但面对美食也必须保持客观。

    萧念暄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这是前菜,还有早膳。”

    他的小手身过了圆桌,勾了勾绪芳初的医官绉袍,“阿初,陪我吃点儿吧。”

    绪芳初轻挑娟眉:“也是你阿耶做的?”

    萧念暄重重点头:“嗯!很好吃的!”

    本来不饿的,那就必须尝一尝了。

    绪芳初也不知自己是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兴许就是想要报复新君。那个男人威压太盛,权柄太高,她在他眼前像条翻不过江的泥鳅,不敢忤逆分毫。那个两日之期,分明就是剥削,是对臣工的压榨。

    那么她吃了他费心做的早膳,也是一种无声的回敬吧!

    所以说下位者就是如此悲哀,对如此自欺欺人之事,还要勉强自我安慰啊。

    想着想着,绪芳初的眼底浮出一股郁哀来。

    好在,晚晴上菜很利落,见到那些色香俱全的珍馐菜肴后,绪芳初眼底的悲哀就散了。

    这早膳做得偏清淡,但花样繁多,陛下竟然有空蒸了一笼屉的肉包,还做了一锅米粥,配一些清炒的时蔬,荤食则有火腿烩云菇、浇汁鹿肉。

    考虑到小孩子牙口不全,鹿肉炖得软烂脱骨,浇汁咸鲜,酱香浓郁,而火腿则是为云菇提味的,萧念暄向来只吃云菇。

    但绪芳初最爱的还是那一笼包子。以前在青云山,师太们每逢初一十五就是蒸包子,用各类素食,配合调料,蒸出一股鲜香的肉味儿来,常常勾引得她馋虫大作,庵里忙前忙后时,慈安师太就会抽空送一屉包子来。

    那包子的面发得极好,蓬软如绵,口感极佳。

    陛下做的包子是肉馅儿的,口感更是劲道,咬下去,包子皮里的肉馅便在口腔里飞溅出汁水来,热汤混杂着肉香,犹如爆浆之感,令食客回味无穷。

    每一个吃过阿耶做的饭的人,都是赞不绝口,这点儿自信萧念暄自然是有的,他不禁要为阿耶夸口:“叔伯都喜欢阿耶做的饭菜。但是阿耶很少做。”

    因为那会儿在打仗,阿耶是主帅,要坐镇军中盘算战机运筹帷幄,没太多空闲,所以往往只能做他一人份儿的。

    他吃不完,帐里就有很多闻了腥的猫儿,嗅着气味钻进来,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摸他的小脑袋说:“小主公,我不想吃干粮了,你看看我,嘴巴都干出皮了,你就把你吃不完的分我点儿呗?”

    每回他都会答应。

    然后,他就与叔伯一起吃。

    那些怪叔伯还约好了,每人只能陪一日餐,轮流来。

    其实他们大快朵颐的,吃得很多,害他总也吃不饱。

    阿耶知道了后,骂他们是“饕餮”,但后来还是默许了。

    “饕餮”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也不太懂。

    但是,萧念暄知道,他喜欢和大家一起吃饭。

    也许阿耶确实是太忙了,如果阿娘也在,阿娘能陪他吃饭就好了。

    小奶团捧起一只温热的包子,两只手包裹了,拿给对面不知在想什么、仿佛在出神的绪医官,轻声唤她:“阿初。以后有好吃的,我都叫你来吃好不好?”

    绪芳初抓起包子啃了一口,不知怎的啃出了一股苦涩滋味,低头,语气沉寂:“臣实在不敢,亦是不配。”

    太子殿下对她似乎太好了。

    萧念暄很失望。其实,他也把这样的话,对晚晴说过。

    但晚晴的反应,比阿初还要激烈许多。

    也许他确实是没有朋友了。

    毕竟是自己生的,他一砸吧嘴,绪芳初就看出了他的失落。当年她送走了萧念暄,可以说生而未养,她不是个尽责的娘亲,面对他的失落,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难受,像是空了块。

    绪芳初已经规划好了,她的未来不在内庭,对这种莫名而来的情绪应当及时悬崖勒马,以免放任恣肆,到失控地步。

    可她还是在面对他眼帘之下骤然扑出来的一线水痕时,心惊魂动。

    她居然握住了萧念暄的手,“臣答应殿下就是了。”

    萧念暄的神情霎时就如拨云见日般晴朗,他满怀欣悦地站了起来,纵身朝绪芳初就扑了上去:“太好啦!多谢你!”

    他倾身扑来,绪芳初不敢不接。

    若是不搭手接过,这小奶团就要扑摔在地面,她惊慌失措地用双臂将他整个兜住。

    那么小一只,软软地,扑入怀中,像是一团云,又像是一朵棉,轻盈无质地,埋入她胸口。

    萧念暄也说不上来为何。绪医官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恬淡芬芳,像是一种香草的味道,又像是很多种香草混合的味道,幽拂沉浮,极致的动人中又含有一点熟悉的味道。

    仿佛身体内种下了一枚关于这香气的烙印,可无论怎么搜肠刮肚,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让萧念暄无端觉得亲切,无端觉得依恋。

    *

    下了早朝以后,萧洛陵折回太极殿。

    思及那崽子,他向礼用侧目问询:“太子用了早膳没有?”

    礼用关注着望舒殿的动静,早已得了信儿,因此回道:“用了。小殿下都用完了。”

    “用完了?”

    萧洛陵知晓,他早已习惯了每次做两人的饭。

    那崽子究竟是多能吃,连一笼屉的包子,一锅米粥,全能都吃完?

    但公文繁重,他也没多问。猜测就如上次那般,被馋食的宫人索要,他拿去借花献佛交朋友了。

    直至翌日。

    并无早朝的时候,萧洛陵及早地给望舒殿送了早膳。

    半个时辰后,望舒殿来人回话,道殿下又用完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投了朱笔,心中微动,只怕是掖庭之中有人动了歪心。

    萧洛陵快步赶至望舒殿,甫一入殿门,双眼便如淬火般环视四周。

    只见,饭饱的崽子正赤着一双白白胖胖、摇摇晃晃的雪足,惬意仰躺于毛绒毡毯上,圆桌上早已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今早的馄饨、酱鸭舌、百合莲子羹,也被一扫而空。

    “望舒殿是来了一只硕鼠,还是进了一头饕餮?”

    陛下哂笑一声,视线霍然落在他正不断抚摸的肚皮上。

    他那点儿肚子,当真能装这么多?

    萧洛陵面容微沉,趋步近前,声音含了质问:“早膳与谁在一起?”

    哪个宫的死奴才,胆敢将主意打到太子头上,莫不是要借着来爬他的卧榻。

    此类事情不是没有过。萧洛陵沉怒地压低眼睑,眸若蕴火。

    满殿死寂,晚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不是她。自不必多问。

    萧念暄隐隐约约察觉阿耶好像生了气,但他不知道阿耶为何要生气,他抿了下小嘴巴,餍足地说:“阿初啊。”

    阿初。听到这两个字,萧洛陵的视线蓦然顿住,凝于太子身上。

    迟迟赶来的礼用,突闻陛下动怒,唯恐殃及池鱼,正要上前来打圆场,好在耳朵里突然听到“阿初”二字,这二字正是绪医官的名讳,果然,也是陛下的凉茶。

    一碗凉茶下来,陛下的怒火便偃旗息鼓了。

    他在那处滞定一晌,忽皱眉低头,将萧念暄叉着腋下抱了起来,一直抱到一面高台上坐下,与之对视,若逼问般,问他:“你与她,也不过数面之缘,你就如此喜爱她?”

    萧念暄的小嗓门奶声奶气的:“阿初很好的。”

    他的眸色不辨喜怒,唇角扯出一缕凉凉的笑意,“真是我儿子。”

    会栽进同一个人手里,不算冤枉。

    萧念暄困惑地仰起小脸蛋,一眨不眨地望着阿耶:“阿耶不喜欢阿初,不想我和阿初玩吗?”

    阿初是很好的人,但如果阿耶不许的话,他自知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只好乖乖听阿耶的话。

    只是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很难受的。

    虽还没到那个地步,但萧洛陵却似已提前预感了他的难过。

    仅仅只是数次的接触,她便让儿子的心神都为她牵动,无时无刻不在为之挂怀。

    倘使继续下去呢。

    母亲不用任何手段,本能会驱使孩儿靠近。

    会否有一天,她张开双臂,他苦心养大的崽子,便毫无留恋地转投入她的怀抱?

    这便是他最大的恐惧来源。

    可他。又能阻止什么。

    自幼无母的苦他体会得比任何人都深刻,他已是如此,有何立场阻止暄儿去亲近他真正的母亲?

    何况他亦不忍。不忍面对儿子梦回时嚎啕啼哭向他索要母亲的双眼,不忍告知儿子他的母亲当初并非远去云游,而是抛弃了他。

    如何说。如何做。

    两难!

    “不会。”

    萧洛陵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终是妥协地伸臂笼住孩儿的背,将他托着臀自冰冷的高台上抱下来。

    萧念暄雀跃地抱着他,贴心地依偎在阿耶怀里,片刻也不松。

    阿耶答应了!他就知道阿耶会答应,他最喜欢阿耶了!——

    作者有话说:萧家祖传狗鼻子,闻香识女人[狗头叼玫瑰]

    第26章

    萧洛陵忖, 那女人素来胆怯,又胆大包天。

    对他唯唯诺诺, 奴颜婢膝,阿谀媚上,不敢与他相认,但对孩子,她还是有一分在意的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莫名梗了一下,似有块棉絮抵在肺管里, 不碍呼吸,却抵得胸肺极不舒坦。

    “不知这位一身虎胆的绪医官食了太子的早膳, 晚间她来时,如何面对朕。”

    小太子听说晚上阿初还会来, 霎时两眼明亮, 一脸崇拜地望向阿耶:“阿耶, 晚上阿初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男人幽深如渊的目光,似是触动了什么,思绪猝不及防地有几息放空,似是飘远了, 直至臂膀被一只小崽子推了一下, 他软糯唤他“阿耶”, 萧洛陵终于垂目。

    望着儿子充满期盼的眼神, 他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半晌后,抬手抚了抚萧念暄的额头,“会有机会的。”

    于是萧念暄便满怀希冀地等啊,等啊, 等到晌午过去之后,他终于耐不住寂寞,偷偷溜到阿耶的太极殿,对刚刚处理完政务,正在揉手腕的阿耶爬了上去,似小猫上树。爬到阿耶怀里后,低头给阿耶的手呼呼。

    呼了几口,萧洛陵满眼宠溺。

    大掌握住他的后脖颈,将他从怀里捞起来。

    “想吃什么?”

    崽子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

    父子俩就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他果然轻而易举就被阿耶看穿了。

    萧念暄绞了绞手指头,怀着期待,道:“翡翠白玉汤,还要鸭子,还要鱼。”

    萧洛陵是最不耐烦做鱼的,一来处理麻烦,二来,投喂也麻烦。每回都要他将鱼肉里的骨一根根剔干净,再放到萧念暄的小碗里。

    但萧念暄喜欢吃,他得空时偶尔也会做一做。

    “让膳房将杀好的鲟鱼取一条来。”

    礼用听到陛下的命令,虾了虾腰,这就去吩咐御厨了。

    陛下做了皇帝以后,做饭这种事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他还肯为小太子做饭,完全是因为太子殿下的馋嘴。陛下日理万机,备菜与收拾残局这样的琐事,都无需他亲自上场,只消完成烹饪的环节就可以了,这点功夫,陛下日常还是能挤得出来。

    只要孩子吃得开心就好。

    一切就绪,陛下亲自在庖厨鼓捣了半个时辰,将晚膳烧得极为丰盛。

    萧念暄闻到鱼香味便食指大动,恨不得跳进锅里咕嘟喝干,加上小孩子不禁饿,为了等阿耶这顿他可是空了好久的肚子,闻到饭香味早已经垂涎三尺。

    但他还记得,要等阿初一起。再忍不住也得忍住,他悻悻地从食案上溜下来,扭头期盼地看向阿耶,炯炯的大眼似是在问:阿初什么时候能来,怎么还不来。

    的确,时辰已经不早了。萧洛陵将染了烟火气息的襜衣脱落,随手掷于椅背,瞥眼壁上的滴漏,皱了漆黑的长眉。

    “礼用,什么时辰了?”

    礼用踮脚进来回话:“回陛下,到戌时了。”

    天边早已有一钩银月,浅浅露出一抹弧痕,挂于东楼。

    时辰已至,她还未来。

    上一次,分明也是不情不愿,若非礼用自作主张去请,她恐怕也只装傻当作忘了。

    绪芳初分明是搪塞于他。呵,表面奴颜婢膝,内里的铜皮铁骨不是还在么,让太极殿大监三催四请,的确是好魄力。

    天子不悦地凹了眉眼,调转视线:“去问太医署。半个时辰之内,朕要见到人。”

    礼用连忙接了这苦差,心里念叨着,绪大人可别给小的们出难题啊,既应了陛下的差事,就该早些来的。

    内监去后,萧洛陵攒眉落座,小崽子这回敏锐地察觉,阿耶心浮气躁,好似生了气。

    阿初不来了吗?可是阿初不来,阿耶为何要生气呢?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喜欢阿初吗?

    萧念暄把脸蛋往襟口里埋。

    阿耶喜欢阿初,会和她成婚吗?会做席面吗?哎,虽然阿初是很好的,可是他心里,只有他的娘亲啊!

    小太子已经开始思忖阿耶与阿初的婚礼,他要不要去吃席了。

    姑奶奶说过,阿耶年纪很大了,身边没个体己之人,只能与年幼的他相依为命,甚是可怜,让他,如果见到阿耶有了喜欢的娘子,想要与之成婚,尽量不要阻拦。

    姑奶奶还说,阿耶最看重的就是他,如果他不同意,阿耶不可能把喜欢的女子娶进门。

    唉。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小孩子来做决定。

    萧念暄丝毫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得很远了,思绪放空得收不回来了。

    直至不多久,礼用紧赶慢赶回来了,摇着手中的拂尘,气喘吁吁地道:“回陛下。绪、绪医官并非有意怠慢,而是突发不适来不了。她让老奴来回禀陛下。”

    话音刚刚落下礼用便窥见,他那素来气息沉稳的主子,突然之间指节渗出了微微白色,礼用心里响起了一声咯噔,耳中落入一声:“病了?”

    礼用忙回道:“月信。”

    女子月信,极是难熬,萧洛陵幼时跟随姑姑,也曾见过姑姑有时卖不了豆腐,只能在床榻上流着冷汗挣扎一整天。

    礼用生怕陛下生气,心下思量,得把绪医官的处境说难过些,陛下便只顾得上心疼,顾不上生气了,他这么想着,口中添油加醋地说道:“绪医官连卧榻都下不来了,老奴去时,绪医官脸上疼得都是汗,服用了太医署调的麻沸汤和止痛丸,也才好些。”

    萧洛陵没有言语。

    殿内沉寂一片,小太子仰起脑袋,时而看看父皇,时而看看老内监。

    老内监咽了口水,身体打了个寒噤。

    “陛下,绪医官求老奴向陛下告假,要不就……”

    话未说完,只见陛下起身去了庖厨,顺手提走了适才抛在椅背上的襜衣。

    礼用全然不明作何解释,直至太极殿后的庖厨里响起了开火的声音。

    礼用傻了眼,与太子殿下互相对视着。

    小太子没说话,低头吃起了鸭肉和饭。

    片刻后,天子拎了一只食盒出来,看了眼没出息顶不住饿的儿子,将他没吃完的姜末烧鸭与豆腐鲟鱼煲一样盛了一些,命令礼用:“送去吧。”

    礼用凑近前,鼻腔里钻入了食盒压之不住的红糖姜茶的香气。

    他心领神会,忙不迭接下了食盒,躬身拎上。

    *

    绪芳初来月信的确会不适,但还没到趴在床上下不来的程度。

    只是早上又吃了皇帝做的早膳,一连两日了,今夜要是被他抓个正着,只恐免不了一番质询与申斥。

    适逢月信造访,腰腹酸胀坠痛,她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法子,便早早地开始躺在榻上,权当自己是一具尸体。

    大监来问询,她演得便更逼真了,直把两眼洞若观火的老内监都哄骗了过去,对方走时,还殷勤叮嘱她千万保重则个,回头便替她告假去了。

    只是绪芳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过不多久,那位大监又回来了,远远地沿支摘窗瞧见那抹惨绿衣影,绪芳初魂悸魄动,扔了手里的豌豆糕,拥被躺倒,作痛苦状。

    礼用回来了,带来的却是好消息,还有手里的食盒。

    “陛下听闻绪医官不适,没再召见。这是陛下为绪医官准备的姜茶,嘱咐医官一定要喝了,才好入睡。”

    皇帝不曾命令她一定要喝,这些词儿都是礼用在转达之际掺和掺和加上的好话,两头黏合,才有未来呀!他为这个掖庭真是操碎了心!

    食盒揭开,红糖热汤混合姜片呛鼻的浓香一瞬攻陷了嗅觉,绪芳初在那股热气腾腾的香味包裹中,受宠若惊地拥被欠身而起,“有劳陛下,有劳大监。还烦劳大监代小人回话,小人自小便体弱多病,咳咳。身子看着结实,实则五劳七伤。哪怕是这等女子之事,也常让小人,生不如死啊。恐怕,后日的按摩,也是不能去了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礼用听得肝胆欲裂。

    但无法,礼用只好代为传话。

    陛下与太子已经用完了晚膳,萧洛陵正为儿子擦嘴,礼用突然飞来这么一句,陛下给孩子擦嘴的帕子在萧念暄的鼻子底下停了停,轻哂:“体弱多病?”

    挑眼侧目,长眉几乎扫入鬓角,“她是这么说的?”

    礼用能怎么说,他苦命地虾腰回话:“回陛下,绪医官的原话便是如此。”

    萧洛陵额角的青筋似是跳了跳,冷笑一声,他嘲弄地颔首:“随她。”

    萧念暄怔怔看着,阿耶把那条擦了他嘴的帕子,很大力地摔进了水盆里,啪地一声,水花喷溅到了他的小脚丫上。

    如此一连告假,绪芳初便告了两回。

    这夜绪芳初温习完白日医正教授的按摩法,已是更深露重。

    这几日,太医署内的诸位教习都知道她在替陛下效劳,唯恐陛下因她侍疾不力而迁怒于整个太医署,纷纷拿出来看家本领,对她倾囊以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绪芳初甚至仿照皇帝的身量扎了一只遒美精健的草人。

    练习手法,就在草人上执行。

    自太医署藏书阁内回到灵枢斋,魏紫君已经睡熟了,被衾斜斜地散落一边,身遭火烛熄灭,晦暗无光,而四斋内寝尽头却有一盏哔哔啵啵的蜡烛,结着淡红的光华,岑寂地披覆伏案凝眸的女子身上。

    绪瑶琚在看那封信,并未留意到绪芳初的回来,直至绪芳初近前,一缕暗影投在惨白墙壁上,绪瑶琚忽如受了惊的猫儿般,将手中的信纸唰一声抽走。

    绪芳初惊讶:“三姐姐?你在看什么?”

    绪瑶琚将信纸于桌下无声揉皱,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并不敢看她,“没什么。”

    直觉告诉绪芳初,并非无事发生,近几日绪瑶琚时而失魂落魄,时而心不在焉,几番犹豫,对她似是欲言又止,有话说不出。

    而且她早已看见,适才自绪瑶琚手中一闪而过的,分明是一页纸。

    灵枢斋出过薛艳儿的前车之鉴,绪芳初不无担忧。

    可她也心知,这样的事,她不敢插手。倘若真是男女之事,那么旁人不论怎么干预都只会落下不是,何况三姐姐的阿母,是绪府的主母,她的婚事自有嫡母操持,她所能做的,仅仅只是提醒。

    “如果悬壶济世也是你心之所向,以三姐姐的聪慧通达,定能明白孰轻孰重。”

    陛下也曾说过,若耽溺于情爱,荒废了学业,就不再适合留于太医署了。

    绪瑶琚的脸孔微白。

    妹妹在提点她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勿沉溺于男女之情。只是,她自嘲地敛容,折了唇角。她何来男女之情,她有的,不过是一厢情愿。

    若拆信以前,还心存幻想,在看到卞舟字字衷情的“之死矢靡它”和“天不老,情终难绝”的心迹,也该明悟了。

    只是,她究竟是出于何等心理,竟阴暗至,即便到了如此灰心的时候,仍不肯将此信拿出来交到四妹妹的手里,让四妹妹知晓卞舟对她“寤寐思服”的心意?

    她是怎样一个气度狭窄的阴诡小人,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午夜,魏紫君睡得熟了,绪瑶琚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因她今日,写错了一副药方,被老师罚抄《千金方》,她的功课未完,在屋里抄要点灯,怕影响了妹妹们的睡眠,只好前往藏书阁抄经。

    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在受到那缕情思的困扰,老师都说,她想来谨慎周到,从来不会犯这等荒谬的错误,将治疗风热的药,给对上了风寒的症。这实在太不应该,她的确得找一件事情来做,分散自己的注意,那么抄《千金方》也许便是最好的办法。

    绪芳初独自于窗前踱步,思忖三姐姐近来见了何人,那个有可能撩动她情思的男人,究竟是何许人?

    思来想去,她终于有了些许眉目。

    三姐姐平日里于太医署深居简出,太医署内自是不能有人能获得她的青睐,毕竟那都是些拖家带口的老学究。她近来见的男人,不就只有一个么?

    想到那位陛下,绪芳初骇吸浊气,只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正要泄气,忽觉眼前灯火闪灼,灵枢斋内涌入了一股泛了阴森气息的凉雾,袭颈而来。

    犹如话本里闹鬼的迹象。

    绪芳初心跳悬停,瞳孔骤缩,双手不露声色地拿住了跟前铜盘里的火烛,哆嗦着,猛地转身照向身后的厉鬼。

    “厉鬼”峻昂魁美的身躯,被火烛的光于窗棂间拓下了长影,火烛朗照,沿支摘窗往上看,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泛出幽幽寒光,双眸深晦,泛出了一丝怫然之色。

    “陛下?”——

    作者有话说:萧狗对儿子是超绝人父感,情绪稳定的超级奶爸,对阿初,那是阴湿男鬼,爱恨交加,恨不得吃了她[狗头叼玫瑰]两种“吃”的意思都有。

    第27章

    绪瑶琚原本打算去藏书阁抄经, 但去之后,她恍然间想起, 今日医正从藏书阁里取走了《千金方》用以教学,之后并未归还。

    那套《千金方》在藏书阁内是孤本,再无第二本可拿来誊抄。

    绪瑶琚只好折回白日教学的灵境堂。

    途径那块高耸巍峨的太湖石时,忽闻石子破空之音,稳稳地击落在石壁上,沿着上回的路线投身于水中,毂纹丛生。

    林藏野径, 泉泻碧津,周遭万籁俱寂, 安静得出奇。

    正因如此那颗石子击打在太湖石上的声音,在旷寂中听得尤为清楚。

    在那道魔咒响起的一瞬间, 绪瑶琚便绷紧了脚尖, 几欲逃离, 但那个盘桓依旧终于候得一线时机的声音又如何准允她就这般落荒而逃。

    “姐姐!”

    噬魂般的声音夺去了她一魄,就如冤孽般,簪花宴上惊鸿一瞥,那张脸就深刻地印在了脑海里。

    绪瑶琚攥住了医袍之下的素手, 指甲陷入皮肉也不觉疼痛, 身后, 一截熟悉的袍角沿着凌霄花藤坠落。

    少年拨开满枝柔绿, 将那张俊逸绝伦的面容明明晃晃亮了个相。

    惊喜无限。

    “没想到又见到你。”

    说完他自瓦檐上跳落,屈膝站定,正悄然停在她身前。

    少年笑如春风,将她的窘态收入眼底,似觉得有趣一般, 绪三娘如此沉稳端庄的女郎,露出这般表情,实在太有意思,他先与她套个近乎,寒暄了两句,但接着便马不停蹄地转入了正题。

    “姐姐,我求你送的信,你可有送给四娘?”

    绪瑶琚的齿尖都压在了下唇上,磨得锐痛,她低垂了眼睑,一晌没说话。

    卞舟果然急了起来,声线都亮了几分:“没有么?”

    他见她凝眸不语,皎如月华的脸颊上满是踟躇之色,他心神悬起,不安地道:“你遇到了难处?没有找到机会?你若是有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不让你送信了成么。”

    那封信固然重要,信里汇聚了他对四娘全部的真意,但,倘若信送不成,他自然有别的办法能让四娘听到他的心声,若为此令无关之人为难,甚至蒙冤受难的话,他与四娘即便是成了眷属也不会心安的。

    卞舟困窘地搔了下后脑勺:“姐姐,你把信还我吧,若是一直都找不着时机,我答应你不让你难做,不要你送了。”

    听到“还信”二字,绪瑶琚的眸光略微僵住,那封信……

    她如今上哪儿还他一封完好无损的信?

    “我……”

    绪瑶琚的舌梗在了朱唇间,叩得齿关发酸,声息被死死咽回。

    在卞舟奇异地看向她,多了几分审视之时,绪瑶琚咬唇道。

    “我送了。”

    卞舟眼底的疑惑顿时消散,整个人如鸟雀般欢欣啁啾起来,“是么,那四娘怎么说?”

    但甫一问出这句话,瞥见绪瑶琚的脸色,顿时心神一凛,今夜巧遇三娘,她始终躲闪迟疑,不肯正面回应,答案近乎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几息,适才还腾飞跳跃的清澈嗓音,犹如林深雾暗,失落地沉了下去,似是石子沉浸了水底。

    “四娘是不是不想见我?她……她不喜欢我,对我,没一点男女之情吧?她怎么说的?”

    绪瑶琚攥紧了袖口底下的手指,一个谎言既出,便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否则她无法解释为何数日以来绪芳初都不理睬卞舟。

    在灵枢斋数月,她与绪芳初宿昔同卧,怎会不知妹妹的心思,妹妹对卞舟压根无感,也曾因卞舟的纠缠而苦闷,如此,她也只是实话实说。

    她平稳和缓地说道:“四妹妹说,卞将军,你为她带来了一些苦恼。她只想在太医署勤修课业,待两年结业之后,行医于世,著书等身,为后世传下她的针法。为了四妹妹的清誉着想,还请将军安分己心,勿要痴缠。”

    这些几乎都是绪芳初的原话,绪瑶琚希望如此能令她这个冒昧拆信的无耻之人,心安一些。

    也望卞舟,勿再纠缠了。

    而她也是时候,从这场隐晦的不足为人道的情思之中抽身,不要再去想他。

    卞舟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两眼直愣愣地,往上一翻,踉跄后退了半步,晃动的身板险些跌倒,他露出一种不可置信而又情理之中的神情,喃喃地说道:“是啊。四娘不喜欢我,我知道。”

    他的声音变得极苦涩,像是哭腔:“可是她连一个让我追求的机会都不肯予我,是否有些残忍?姐姐,你告诉我,四娘说那样话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很决绝么?”

    少年第一次心动,可惜撞上一堵南墙,伤得心都要碎了。

    绪瑶琚理亏,她后悔了,她深深后悔将那封情书私藏起来,她对不起卞舟,也对不起四妹妹,无论结果如何,本应只是他们两人的事,而她却,干了这样的勾当,犯下这样的罪孽。

    看着卞舟凄迷的双目,她忍着锥心之痛,硬起了口吻说道:“我不知。我忘了。卞将军,事已至此,你莫要伤怀。”

    卞舟心思沉重地颔首,嗓音哑得已几乎不成调了:“姐姐,多谢你了。”

    他还要道谢。

    可绪瑶琚的心底却在歇斯底里地呼喊,不要对她说这个字了,她当真是不配!

    卞舟失魂落魄地转身,“姐姐,我听四娘的话,也听你的劝告,我不会再来太医署了。”

    绪瑶琚只觉眼前一花,似是有一道黑影闪过,不过眨眼之际,他的身影便窜上了爬满凌霄花藤的瓦檐,消失在了西楼之后,宛如尘埃般湮灭无寻。

    *

    天子不言不语,礁石般屹立在支摘窗外,眉目深沉地望过来,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根恨不能将他的衣襟燎烧起火的蜡烛上。

    兰烬沿烛身滑落,绪芳初嫌烫,低头将蜡泪滴在窗台,将蜡烛稳定地黏置其上。

    干笑两声,她用喉腔推着气流道:“陛下,您怎来了?陛下玉趾亲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屋里并非没人,虽然魏紫君的睡眠一向很深,但也难保陛下大发龙威地弄出什么动静来,惊醒了她。

    深更半夜,本该在太极殿就寝的陛下不声不响地屈尊前来太医署,这是何等荒诞!

    无怪绪芳初骇了一大跳,适才她举着火烛望见天子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时,还以为是撞见了话本里的鬼。

    他不疾不徐地瞥眼他:“怎么,几日不见,连朕也认不出了?终究是朕不受绪大人的待见罢!”

    吓得绪芳初连忙朝支摘窗磕了一个头,讪讪道:“绝无此事。只是,陛下怎无鸾辂前来,不济也应当安排云辇,还要四六七八个宫人前头提灯,再四六七八个宫人后头打扇,您来得委实……低调了些,臣眼拙,一时竟未认出。”

    他哼笑了声:“铺张浪费是前楚昏君的做派,你拿朕与他们比?朕习不来那等奢靡之气。”

    言下之意,就低调了,不低调又岂能看到你这副做了亏心事、半夜敲门被惊得六神无主的模样?

    绪芳初听到耳中沉沉的鼻息声断了一息,那一息就如惊雷般,近乎炸穿了绪芳初的耳膜,她飞快地瞥眸看一眼卧榻,见魏紫君尚未醒转,只是翻了个身,才稍事松了一口气。

    不行,她一定要想个法子,将这位阴晴不定的大佛请到别处,谁知一念晃神间,那人竟已经大落落地绕过窗牖,踱步而入。

    “……”

    绪芳初的眼珠快要惊掉了,她用气流推动喉腔,震惊着问。

    “陛下,你怎进来了?寒舍简陋,简陋啊!”

    那人气定神闲地抚袍落座,挑的正好是她的那张垫了腰靠的软椅,正襟愀然,黑沉沉的漆目瞥过她平日梳妆用的镜台、以及伏案用功的书案,两处皆是凌乱得很。

    他澹澹地道:“绪大人,朕在太极殿等你,然你一直未来。朕右臂僵硬不适,无人纾解,左右也无法成眠,不如来看看,爱卿在忙甚。究竟何事比朕还重要。”

    陛下,请你说话小声一些,勿要惊动了在这里睡觉的人好么。

    若是被人发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想起上次朱嬷嬷大闹灵枢斋,她真是不愿经历第二遍。

    绪芳初有些绝望,沉沉地吐息,向前躬身执臣子礼:“陛下,臣前日不是向您告假了么?大监来回过话,说您已经答应了。”

    萧洛陵并未令她起身,绪芳初只好继续维持执礼的动作,僵得胳膊都酸痛了,也不敢放落。

    他口吻闲常:“朕打听过了,女子的月信常常只有第一日会腹痛,几乎不可能连着疼痛三日,恐怕是绪大人的确体弱风流,朕因此不放心来看一眼。”

    绪芳初没料到他连妇人之事也要打听一二,实在是……佩服。

    她窘迫地道:“陛下容禀,臣这体质特殊些,往往都要痛上一日不止,臣敬奉陛下,生怕殿前失仪,这才斗胆推延了一次。陛下,臣,哈哈,臣喝了陛下煮的姜汤,已经好多了,不愧是陛下龙爪熬的姜汤,神药,一定是神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姑妄那么一说,他也姑且那么一听罢!

    但他却极认真,沉肃着脸,道:“照如此说,绪大人今夜可为朕治疾了?天色已晚,事不宜迟,朕就在绪大人的榻上躺着吧。”

    说着就要行动,长得逆天的腿跨向她的卧榻。

    那可是她的闺榻,怎好让男子上去躺,就算是曾媾.合过的男人也不行。

    绪芳初惶急变色,步若流星地冲上自己的榻,仰头躺倒,先占据了身位。

    她将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居下仰高地与上首谈判,“陛、陛下,臣还是与你走一趟太极殿吧。”

    “太远了,”他抚了右臂,沉声道,“朕已疼痛难忍,不能舍近求远。”

    真是位难伺候的活祖宗。绪芳初暗暗地腹诽。可再不情愿,终究也不太敢于违抗圣命,她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两声笑,暗暗盘算着如何支走这人。

    按摩是要按摩的,都逮人逮到太医署里来了,看来是逃不掉了,但绪芳初没忘了自己还有底线这玩意,那就是决不能在斋内按。

    孤男寡女,其中一个还脱得赤.条条的,教旁人眼都要看瞎了,只怕一经传出去,整个大明宫都要为之震颤。

    只是她实在琢磨不出一个好法子,在不忤逆天子的情况下,哄着天子心甘情愿地离开,不要占她的床位。

    说实在的,她这段时日在太医署修学,与他打过数次照面,见他除了忙于政务,便是费心费力地照顾幼子,不曾有过风花雪月之念,她还以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

    谁知这么快便露了狐狸尾巴,竟妄想上一个未婚女郎的榻,简直比登徒子还要轻薄,就算仗着自己是富有四海的君王,也不可如此亵渎好人家的娘子。

    绪芳初心里暗暗地鄙夷他,心忖,原来他不是不动春心,也并非不近女色,只不过是往昔没物色到他钟意的类型罢了。

    她好死不死地,在他眼前现了几回医术,又得到了太子殿下莫名其妙的喜爱,说不准这位新君心里的想法,就和他此刻不愿舍近求远一样。

    近水楼台,先得了她。

    好色之君,还道不会学楚后主,她看他也只是趁江山初定还能装一下,免得引人诟病。

    再过一年半载,说不准这掖庭里的妃妾比楚后主还要多。

    萧洛陵已经熟稔自然地伸手解襟口,见她眼眶惊抖,勃然红了两靥,神色愈发好整以暇,仰脖将胸前的襟扣解落,目光含了灼灼之色,片刻不离她身上。

    “陛下!你别着急啊!”

    绪芳初手忙脚乱地要取药油,眼见他衣裳都脱了一半,吓得魂不附体。

    尤其是这时,外间蓦然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这个时辰,能回来的,必然只有三姐姐。

    那个扰乱三姐姐芳心之人,没准就是眼前这尊大佛。

    若再让三姐姐发觉他人就在这,当她面儿衣裳都脱了,露出精壮有力的胸膛,三姐姐该作何感想?只怕天都要塌陷了。

    那一瞬绪芳初脑袋一乱,眼前一黑,竟发了失心疯似的,扔弃药油,转而推向萧洛陵,一把将人推到了她的大衣柜前,拉开柜门,嘭一声将他送了进去。

    见他反抗,她自己也钻进了衣柜里,一双手重重地抵向他的薄唇。

    萧洛陵实也没想到,她竟敢对他上手,不由分说将他扭送大衣柜,将他藏了起来。

    被捂住的唇,溢出一缕灼烫的气息,伴随含混的沉音。

    “放肆。”

    绪芳初方知晓自己闯了塌天大祸,可眼下做都做了,一旦放了手,陛下踹开衣柜,让三姐姐发觉她二人躲在衣柜里不干好事,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因此放肆就放肆吧,绪芳初只好踮起脚,捂住陛下的唇,将自己的唇瓣送到他的耳廓,低低地告饶:“陛下,求你委屈一下吧,莫要出声坏了臣女的名节。”

    听到她嘴里竟敢蹦出“名节”二字,萧洛陵没动,额角的青筋却抽了抽。

    好一个清白持节的贵女。

    她竟还敢用“名节”堵他的嘴,那么,夺走他元阳之人是谁,萧念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这句话似是奏了效。陛下竟未再反抗,她退离些许,透过柜门的一隙烛光,隐约可见陛下郁闷隐青的冷脸。

    但比起那张冷脸,他的唇却炙热得很,岩浆似的,热雾伴随着强制压抑的吐息,一绺绺缠向她的手心。

    她能感觉到,陛下似是在嘲笑自己。

    对了,以他九五之尊的尊荣,必对自己被人藏在大衣柜里这种事感到荒谬,感到不可思议。

    她讨好地将手掌自陛下的唇上摘了下来,一点点放落,只是见他掀了掀唇,似要说话,她吓得立刻又要捂嘴。

    但萧洛陵一记冷眼下来,绪芳初头皮发麻,两膝发软。

    她是如何敢胆大包天,将天子藏进她的大衣柜里的?

    萧洛陵语气冷冽地哼笑了声,大掌落在绪芳初的颈后,将她的后脖颈一握,炙热的掌骨含有不容反抗的强势与控制力,轻轻往前一拎。

    他便以牙还牙,学着她适才说话的架势,将薄唇抵向她的耳廓。

    “朕是你的姘头么。”

    吓得绪芳初一抖擞,胳膊肘不慎撞在了衣柜门上。

    这年久失修的老衣柜,柜门松垮地吊在门框里,被突兀地一碰,虽说力度不大,却还是泄露了一点声音。

    恰逢绪瑶琚于寝内取水,见到放置桌上的灵善膏,她自言自语:“四妹妹又去了何处,难道是又被陛下召走了么,可她连药膏也忘拿了。”

    困惑之际,耳膜蓦然撞入一声风烛残年的“吱呀”。

    霍然便是一惊。

    绪瑶琚望向那道紧闭的柜门,“有人?谁在那里?”

    瞥眼四周,魏紫君睡得极沉,香甜无比,口鼻中不时还发出沉沉地吐息声,绪瑶琚几乎怀疑太医署遭贼。

    柜中的呼吸声放得沉而缓,心跳声却急如战鼓,比起陛下的泰然,绪芳初直是不能呼吸。

    长长地抽取了一口柜里混杂了木香的浊气,自缝隙之间,感到有一团阴翳,似是遮蔽了身后蜡烛的光芒。这说明,有人往衣柜这里来了。

    绪芳初恨不能刨地三尺,给自己掘出一个坟墓来,慌乱间,露出向他求救和告罪的目光。

    上首,他置若罔闻,姿态闲闲,仿佛期待被“捉奸”一般,对她爱莫能助。

    他抱臂上观,似是道:是你把朕捉进了衣柜里,出了任何事,概与朕无尤——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萧狗又逗老婆了

    第28章

    绪瑶琚谨慎地往那面发出了震动的衣柜试探, 挪了几步,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嚣张的猫叫声。

    那只狸奴不知是谁偷养的, 兴许是宫外来的野猫,躲在太医署盘桓偷腥,已经有些时日了。

    也不知是觊觎着官署内的什么东西,不时便作弄出些动静来。这也不是春天,它的叫声却一日谄媚过一日,好像没有伴侣便能渴死似的。

    有时医正在讲授新知,女弟子们也会感觉到似有一道目光在窥探着自己, 现下想来大抵就是这只情狂的狸奴了。

    屋子里还有魏紫君在安睡,那猫儿眼见地是踅摸进灵枢斋来了, 绪瑶琚不能让它打搅了魏紫君的睡眠,便鼓起勇气, 拎了四妹妹摞在墙根上的“狼牙棒”, 外出去捅猫, 将之驱逐。

    伴随绪瑶琚的离开,眼前的危机是暂时解决了。

    绪瑶琚到了院落里,那狼牙棒驱赶停在紫薇树上的那只肥墩墩的狮子猫,对方张牙舞爪地“喵喵”叫,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丝毫不肯示弱。

    柜门里的空气逐渐稀薄, 绪芳初委婉提议:“陛下, 要不您现在趁机找个空档,偷偷地溜走?”

    见他把眉梢轻皱,她即刻变脸,指天誓日地道:“陛下放心,臣一定追随你去。”

    他扯了薄唇极轻地谑笑了下:“真拿朕当你见不得光的姘头了么。朕为何要躲, 朕又何须躲,朕为了治疾而来,身正不怕影斜。”

    倒是绪大人,一副做贼姿态,像是金屋藏了个什么娇,不敢被她屋头的人发觉。

    绪芳初咬唇切齿,“陛下,臣女是好人家的娘子,清誉不容有污,恳求陛下体恤女子行世的不易,我固然不介意劳什子的清白,可陛下也是亲眼所见的,这世上多的是朱嬷嬷那样介意的人。臣女只想在太医署求学治医,除此之外,绝无他想。”

    她这倒是终于,对他推心置腹说了一句实话。

    萧洛陵垂睫低目,似乎在思忖不惊动窗外驱猫的绪瑶琚,而又不失风度地从灵枢斋离开的可能性。

    不过这周遭闭塞,诸路不通,他一时间也施展不开。

    何况。柜中幽暗。

    封闭狭窄的空间之内,只有他二人,也仅能容纳他二人,再多一人都不可能挤得下,叠铺厚实的衣物将他们挤在一起。

    胸壁相撞,心跳相接,呼吸相闻。

    整个柜里都似充斥了那股韵致幽隐的香药气息,伴随她小手轻轻抵触他胸膛的动作,汗珠沾湿了额发,那股气息更是馥郁。

    萧洛陵垂目,视线落在她随着不畅的呼吸而不停颤抖,宛如暴雨浇于花苞的朱唇上。

    欲望在暗无天日里滋养,近乎潜藏不住内心的困兽,欲在那片柔软、香融、沁着扑鼻香气的唇瓣上,嗫咬,吮吻,留下一道惨红的痕迹……就如上次一般。

    她用了太医署的灵药,好得太快了些。

    他甚至未来得及欣赏几次。

    萧洛陵将下颌慢慢地俯就,在绪芳初毫无防备之时。

    然而此时,绪瑶琚却重新进了门。

    那只狸奴已经被驱赶离去,绪瑶琚也身心俱疲,她早已想不起再去探看衣柜里的动静,一个人静静地坐上卧榻,思及卞舟破碎的眼神、干哑的声音,还有失魂离去的身影,她的心似有匕首在剜绞。

    她这般无耻妒忌,私拆他的信,又戏耍了他……绪瑶琚近乎被道德谴责得要崩溃,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直是过了许久,她脑中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才有些微平息。

    此事已过,不要再去想,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见不得光的秘密,也许即便是四妹妹知晓了,她也会因对卞舟无感,并不责怪于她。

    一切只是她心里过不去那关。既如此,便睡吧,兴许睡一觉便好了的,明日便什么都忘了。

    绪瑶琚牵过被角,侧身掐灭了床头灯罩里的蜡烛,银光扑灭,屋内陷入昏暗。

    柜内的人,听着绪瑶琚呼吸的节律,过了许久,那呼吸声渐渐平息,变得悠长而富有规律,便可知她是睡着了。

    三姐姐从不打鼾,而且入睡很快,若是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那便是已经入梦。

    这自然是一个好机会,绪芳初小心翼翼地对陛下道:“臣开门了?”

    萧洛陵并未回应,目光由始至终不离那两片在说话时不断翕动开阖的唇瓣上。

    如同窥伺两瓣水亮馨香、果肉饱满的柑橘。

    绪芳初以为他默许了,猫腰试探着将手贴在木门上,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儿声息,将门打开。

    那木门已经老得满脸疮痍,幸而绪芳初这是双行医的手,向来具有极强的控制力,将每一点动作都收于毫厘之间,完全将那扇木门推开之后,她从柜中飘然而下,长舒了口气。

    额头被汗水沾湿了鸦发,里衣黏糊地贴合了后背。她扶住木门,恭请陛下出柜。

    绪芳初以气流声道:“陛下,臣随你去太极殿?”

    萧洛陵侧目看了一眼她,两只疲惫的眼圈泛出青灰,时辰已经到了后半夜,若再去太极殿,她这一整晚便可以不必睡了。

    “不必。很晚了,明日来朕殿中。”

    陛下竟有大发慈悲、高抬贵手的时候,绪芳初近乎感激涕零。

    “多谢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啊。”

    “你可以睡了,”萧洛陵淡声道,“朕在你这里找点药膏。”

    话是如此说,绪芳初也不敢真的没等人走便睡着。

    萧洛陵拿了她先前所用的灵善膏。

    瞥眼她乱糟糟的梳妆台和书案,皱眉,顺手也耐心地整理了一遍。

    *

    隔日,太医署就有好消息。

    今年太常寺招募第一批女弟子,这批女弟子入学以来,朝乾夕惕,潜心向医,以至于数月不曾归家,陛下恩旨,今年宫中举办中秋宴,特借此机会犒赏女医,与此同时,会宴请他们的父母。

    这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女弟子几乎没有不想家的,太医署虽不会短了吃喝,但终归每日要上学,要写药案,要背医书,孤身在外也没个人嘘寒问暖,只能弟子间互相照拂。

    还以为两年学成之前都不可能再见到父母,没想到中秋在即,惊闻如此喜讯,令人不胜欢欣。

    日内太医署内学风愈发清正,个个发奋刻苦。

    而绪芳初,也在课业之余,咬牙去给好色之君侍疾。

    好在她也有一件喜事。

    这日她婉转试探阿姐,是否对陛下有意。

    绪瑶琚惊诧不已:“四妹妹何出此言?”

    绪芳初平稳地道:“三姐姐,这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如果有,你可以告诉我,无妨,而且只怕夫人若是知晓了,会更高兴。”

    绪瑶琚心里知晓阿初说得对,倘若母亲以为她恋慕陛下,定会喜上眉梢,欢喜得无以复加。

    “只是我对陛下确实没有半分想法,”绪瑶琚坦荡说明她心里的想法,“从第一眼见到陛下伊始,我对他心中便只有敬畏,如此不对等的身份之别,实在让我无法亲近。况且,陛下早已有妻有子,于我而言,不算良配。”

    此言大逆,倘使不是姐妹俩私聊,她绝不会宣之于口。

    而且,她更需要让四妹妹相信,她对陛下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绪芳初想不错,三姐姐玲珑冰心的人物,即便是有心成婚,也定然会找一个肝肺冰雪、洁身自傲的男子,好色之君显然并不符合她的审美。

    如此她便可以完全安心了,只是误会一场。若实在不是新君,料想也无别人了。

    太极殿大监等绪芳初一出太医署,便安排了云辇来接,面对愈发夸张的阵仗,和愈发谄媚的大监,绪芳初心怀不妙的预感,急忙推辞。

    礼用笑眯了眼睛:“今夜陛下在望舒殿。”

    绪芳初应了一声“是”,仍旧放弃了乘坐云辇,坚持步行前去。

    这云辇是君王与四妃之上的妃嫔才能乘坐的代步工具,狗胆包天的内监竟敢如此逾越祖制,要不就是不怕掉脑袋,要不就是出自于陛下的授意。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可能接受,绪芳初摆正自己作为医官的心态,无功不受禄,缓步而前。

    望舒殿中长烛如林,父子俩对面而坐,碗筷布了三副,似在等什么人来。

    而绪芳初一出现,小太子便软糯糯地向她招手:“阿初!我等你好久啦!”

    绪芳初微怔,从奶团圆鼓鼓的脸蛋上错眼,视线调转到陛下身上,嵯峨轩昂的身影,一半藏匿于灯下的黢黑里,屹崪如山。

    乌青的长睫低垂,筛过一缕犹如錾银的灯光,神色持凝地接过儿子的小碗为他舀汤。

    旁侧侍候的晚晴代小殿下的喉舌:“殿下一定要等医官一道用膳。”

    绪芳初脸颊上的肉陷入了痉挛。她说不明,弄不清,虽然她上回救治过萧念暄,但说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萧念暄怎会如此依恋她。

    若不是顾及阿耶脸色,萧念暄早就已经熟稔地起身牵过阿初的手了,但饶是如此,他也胆大地向阿初直招手,让她一起用饭。

    绪芳初被一个小孩儿弄得盛情难却,向陛下执礼。

    对方语气漠然:“坐。”

    绪芳初只好战战兢兢就座。

    低头看眼菜肴,今日的珍馐是山海兜子、姜芽鸭、蟹酿橙与红炙兔,还有一味香甜的荔枝膏。

    菜色精美,花样繁多,色香俱全,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萧念暄将乌木箸子分一把塞入绪芳初手心,大大方方地说:“今天是膳房烧的菜,阿耶上次做了一桌,可惜你没来,他生气了。”

    “萧念暄。”

    太子刚刚说完,便面临了一道低沉的威胁。

    吓得他连忙抱头。

    绪芳初偷觑天子,对方锁着眉头,神色有一分不自然。

    她心忖,原来他堂堂天子,真为这点儿小事生气了?她也没骗欺君,确实是身体不适故而不曾前来而已。

    有一说一,这和他们父子俩坐在一起,怎么看都像一家三口。绪芳初如坐针毡。

    萧洛陵的嗓音缓而低沉:“用膳吧。”

    见她畏畏缩缩不敢夹菜,他眉心皱起:“总不至于让朕喂你?朕只喂太子。”

    绪芳初见陛下夹了一块鸭肉,她便赶忙紧随其后,也夹了一块鸭肉。

    陛下的鸭肉进了萧念暄的嘴,她的鸭肉则进了自己的嘴。

    入口即化,味道尚算鲜美,但缺了一点火候,美中不足。

    宫廷内的御厨做菜,与太医署的太医用药是一样的,不求花式,畏惧突破,一切只求一个妥当。御厨的饭菜,也给人一种四平八稳的感觉,没甚惊艳之处,相信绪府的厨子也烧得出来。

    萧洛陵长眉压低,不动声色地抬臂,将两块鸭肉复又剔了骨头,放到萧念暄的小碗里。

    “阿耶也吃。”

    他道“好”,便没再剥骨。

    一整晚,他几乎只盯着那碗蟹酿橙食用,几乎不碰别的菜肴。

    一开始绪芳初以为陛下是仅喜欢吃那道菜,直至萧念暄疑惑地望向她:“阿初也不喜欢吃蟹么?”

    绪芳初一怔,没察觉陛下的箸子停了一息,瞥眸对小太子道:“我吃不了蟹,河蟹海蟹均不能吃,吃了会得瘾疹。”

    萧念暄大惊,黑溜溜的眼珠瞪大:“是吗?我也是!”

    绪芳初又是一怔,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破绽,萧念暄这体质恐怕是传于自己的。

    她飞快望向萧洛陵。

    对面的箸子挑了蟹肉,语气稳健澹然,不觉有别的波动,“朕平日不会做蟹给他吃,今夜是御膳房的厨子烧的,他不知太子的忌口,囫囵上了这么一道菜。”

    绪芳初还在一惊一乍,小太子已经绘声绘色地道:“上次我长了红点点,阿耶都吓坏了。”

    萧洛陵:“你不用说话。”

    萧念暄乖乖地闭了嘴,只留眼神一直对阿初传情。

    本来便是如此,那一次阿耶做了蟹肉捞饭给他吃,可好吃了,他简直化身饕餮。结果他吃完了便上吐下泻,还全身长红点点,阿耶心疼坏了,自责地发誓一定会医好他,不然他们父子俩干脆都别活。

    阿耶不想他说给阿初听,他就不说了,但眼睛可一点都不老实,频频对绪芳初示意。

    绪芳初挤出一团干笑,低声些圆场:“不过不能食蟹的情况还算挺多的,不是什么稀罕事,臣还研制出了一种配方,只消提前服用,就可以解蟹肉的毒性,少食些蟹肉也无妨。”

    “不必了,”萧洛陵道,“他此生不可能再吃蟹。”

    整盘的蟹酿橙,几乎让他一人食了,母子俩没尝到半点。

    绪芳初也馋嘴膏蟹,但可惜没带那药,也就只好望蟹止渴,抿抿嘴,退而求其次地吃起了鸭肉。

    萧念暄正好也爱鸭肉,两人总是将四支箸子伸到一个碟子里去,萧洛陵偶尔看着,情绪难辨。

    崽子的习惯像她母亲多些,哪怕对方没有喂养他,他还是随了绪芳初,一点不随自己。

    绪芳初自然也不可能与一个孩子争食什么,每每见到萧念暄动筷欲食鸭肉,便学了陛下的法子,将鸭肉里的骨用短匕一点点剔除出来,再放到孩子的小碗里。

    萧念暄满足地眯眼:“好好吃,阿初你真好。”

    萧洛陵沉声:“食不言。”

    萧念暄又闭嘴了。他心里不服,阿耶今晚也没少说话啊。

    萧洛陵的目光抬高了少顷,复沉沉地压在身旁女子纤薄的肩骨之上,直至对方食之无味,畏惧地轻颤,他缓慢地将目光挪到女子饱满香润的红唇上,朦朦胧胧的银灯里,那双红唇清艳靡丽至极。

    她就是要讨好人,也该来讨好他的。

    她能找的靠山,只应是他。

    “用了膳,随朕到太极殿来。”——

    作者有话说:萧狗:对一人好色也算好色么?不知多少娘子登墙窥朕许久,至今未许也。

    第29章

    “臣也已经为陛下侍疾数次了, 难道这几次下来对陛下的病症就没有一丝缓解?”

    追随萧洛陵至太极殿,绪芳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衣袍随着步伐摇曳如莲花舒卷。

    萧洛陵的抚到腰间鞶带的指节,停顿在了锁扣上。

    对方这话分明是套,倘若他回答一句“无缓解”,她顺理成章便要提出,再换太医署更精通按摩的熟手前来侍疾,倘若他回答“有缓解”,则她便见缝插针, 将隔日一来的约定恳求酌情放缓。

    听出对方的不情不愿,萧洛陵眸色压深, 漆黑的眼瞳窥不见喜怒等情绪,“你是太医, 你不知么, 若不知, 近前来再摸摸朕。”

    绪芳初被堵得哑口无言,心说此人的确是个浪荡郎君,大抵坐在大位上寂寞难耐,守寡太久了欲壑难填, 竟然饥不择食地朝一个太医扑来, 委实是荒唐。

    此事不怪绪芳初脸大, 即便是从小在山中长大, 她到底也是名女子,她的心思固然不算敏感细腻,但也绝不是不开窍的朽木一根,对方都贴着脸到这份儿上,要还认为陛下只是单纯抱了医患干系来看待两人, 那她就是块榆木疙瘩。

    可看出了又如何,只要对方不露相,她若胆敢戳破便是罪过,只能佯作不知、敬而远之罢了。

    面对这位难伺候的陛下,比面对卞舟还令人棘手。

    绪芳初干笑道:“那好,臣稍后为陛下摸摸骨。您就上去歇着吧,臣去净手,拿药油。”

    萧洛陵不咸不淡地应:“嗯。”

    绪芳初转身去央侍女姐姐们拿水,伺候皇帝之前,这双手得是一尘不染的,她故意磨磨蹭蹭地将手放进盆里,打了香膏擦了皂角,洗了好几遍,恨不能把手背上的那层薄皮都搓下来。

    但伸头缩头终有一死,到底是捱混不过了,她只得拿了灵善膏回到了内寝。

    这一回,绪芳初颊上堆的假笑,蓦然僵在了脸上。

    他人并不在前两回所躺过的那方软靠上,那张铺设了金钱蟒纹猩猩绒毯的软靠上空无一人,而室内光晕如水,毂纹曼生,无风而动的内寝龙床上香幔重重,透过经纬细腻的纱帘,可窥见一高枕俯卧的人影。

    上衣裳服尽褪,遒美的身姿,于帘帷之间拱伏有致,如山脊蜿蜒,透出一股刀刃般的凌厉与悍然来。

    绪芳初定在原地,手里的灵善膏险些摔在地上。

    他,他这是何意?

    要直接在床上来么?

    绪芳初艰难地吞咽,似喉头梗阻,“陛下,恐怕臣粗手笨拙,弄污了陛下的榻褥。您要不还是回软靠上?”

    他将脸俯趴于御枕,语气淡淡地道:“无碍,也无需你清理。”

    绪芳初暗恨,对方分明是无耻,好色之徒引诱她入帐而已。

    她也不是什么不近男色的小娘子了,她近过男色,以为不过弹指须臾,欢如朝露,结果却是被他欺压在那间破屋里,在屋内近乎每个角落都索了一遍,她对那次的记忆太深刻,但不算什么好记忆,除了头先尚有几分欢愉,到了后来简直不啻于酷刑。

    他该不会,一会儿摁着摁着,便握她腰肢,拉她到榻间,趁着情雾迷离,氛围暧昧,强索了她云雨一番吧?

    就算她不是医官,那也是朝臣绪廷光的女儿,皇帝如此荒唐,欲对臣工之女行不轨之事,传出去不会被口诛笔伐么。

    绪芳初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他要真的掀我的罗裙,我怎么办啊?我能反抗么?我反抗不会被他恼羞成怒杀了么,还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将身份说出来,阐明自己是太子的生母?看在太子的面上,他说不定饶我一死?

    “为何还不来?”那道低沉催促的声音,已经含了不耐烦。

    内殿仅剩他们二人,那个迫切想要进步的老内监,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她来了这太极宫,便会遣退诸人,甚至连门缝也不留。

    绪芳初攥紧了手里的瓷瓶,咬咬牙,抬腿迈入了内寝。

    素手将龙床的床帘撩开。

    露出榻上男人精壮的脊背,他俯趴于枕上,信手拾起了枕畔的一本书册,指尖点在书册上,但并未看上面的内容,而是在静候她的到来。

    绪芳初惊疑忐忑地道:“臣观陛下,这几日右臂活动无碍,臣以为,陛下若肯每日抽出半个时辰去练一些剑术、拳法,强健体魄,说不准双管齐下,陛下这右臂僵痹之痛会好得快些。”

    他闭着眼,似左等不着她的手落在背上,右等不着那股含了馨香的肌肤贴向他的骨骼,心头不虞,“朕知悉。不过,朕此刻右臂酸胀,究竟哪些不能练,哪些适合朕练,朕不是医者也不分明,得空绪大人指点一二吧。”

    绪芳初一怔,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的,可这不正是要在创造独处的机会,好增添彼此的熟稔度,好让他伺机不轨么?

    男人真是花招百出,一套又一套。非她多想,这种事他随便找个人来帮着看了就是了,为何非得是她,样样都得是她亲力亲为,她是卖给他们姓萧的了么?据她所知她是不曾签署任何卖身契约的。

    顶头上峰在太医院养了一干下属,但大事小情从不召见别人,回回将值事扔她手里,像话么。

    耕地的牛,拉车的马,尚有休息的时候呢。

    他若不是起了色心,便是起了歹心,这是要把她敲骨吸髓,把她往死里用呐!

    绪芳初皮笑肉不笑地将掌心摁向他的肩胛骨,狠命一摁,动作带点儿报复的味道。

    等他闷哼皱起眉宇时,她轻声无辜地说道:“臣最近学了一套手法,疗效奇佳,只是手劲儿要大些,不知陛下承不承受得住,陛下可要一试?臣保管陛下,感受又是大不相同。”

    萧洛陵知她是存心报复,没与之一般计较,“你放手大胆地按便是,朕没那般娇气。”

    绪芳初道“敬诺”,于是把灵善膏放置于掌心多揉抹几遍,抹得均匀之后,下手又稳又狠,直抵他的天宗穴、肩井穴、臂臑穴至手五里,卡着关节穴位狠命地厮揉,恨不能将他关节都揉开似的。

    那股疼痛,更多是一股酸胀之感,萧洛陵并不觉得难受。他少年入战场,出生入死,几回半只脚踩入黄泉路,受过的伤,捱过的疼,比这严重的多的是,这些手段加诸于身,并不会令他感觉难熬。

    他低下目光,看向手中的书册。

    看了一眼目光便是一顿。

    该死的奴才。他让礼用去太极殿后的书架取一本书,谁知对方竟拿了一本前楚的彤史。

    这些书都是楚后主的私藏,天子只会将平日喜好翻阅的人藏放书架,方便随取随阅。

    彤史大多应当都是记载掖庭生活琐事的,但能让楚后主收录私藏的,又岂会那些无聊之事。

    因此这本书册里所描绘的,均是燕寝里与宫人亵玩云雨之趣,每逢女官侍寝过后,便要以笔触记录云雨过程,大书特书她们对于云雨的感受。

    这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其中称谓指代,也都是“奴婢”。

    大抵她们写完了,还要拿给楚后主自观欣赏,女官们在这本彤史上不敢言楚后主半分不足,而极力称赞其“甚巨”“异巨”“摇颤有节”“使女口不得呼,呼则如啼声不胜”。

    有萧念暄之前,陇右军中有私传过避火图之类的工具书,不少男人都勤于修习,萧洛陵并非天真赤子,虽不曾深究,但也曾耳闻目染地有所涉猎。

    但,男子所撰写之物,相比于女官所录的彤史,往往猎奇、粗俗、污秽,下作不堪入目,而实则相对于真实地云雨,不能述其万一之妙。

    萧洛陵不知不觉已经翻过了一页,直至胸腹之下忽然蹿升出淡淡的灼热闷燥之意,他恍然回神,将书册合上,抛到了身侧。

    “陛下倦了么?”

    她见他不看了,诧异地往那本书上挪了一眼,再发现那本书就是彤史之后,绪芳初的脸颊顷刻之间便酿出了高粱红,如醉酒般,羞恼得浑身发抖。

    他在这个时候,看这种书,目的不是显而易见!

    萧洛陵感到落在身上的手掌一轻,他蹙起眉:“绪芳初。这不是朕的书。”

    绪芳初咬唇,嘴上不说,心底质问,你看我信你们男人的这种鬼话么。

    萧洛陵知她不信,心头腾出一股怒意,勉强将之压下,道:“朕还不至于荒淫如楚后主。”

    她仍不肯继续,萧洛陵适才没能压下的燥意,与此时心尖淡淡的火意,都向他施压而来,他扯过了一旁的外衫,跪坐起身笼在自己肩上,衣领交接处,那条醒目的疤痕,似是咆哮的恶龙般,随着胸腹的肌肉的抖动,宛如游动,呼之欲出。

    绪芳初都不敢看。她将双眼撇开,静静聆听那股西索声息。

    萧洛陵这衣越系越烦了。

    最后,他不快地皱起眉:“彤史于朕犹如虚设。即便你想在上面添上自己的名字,也要问朕答不答应。朕不似你想的饥不择食。”

    若不是当年在青云山破屋里,她压根没使什么手段,就撩拨得他上钩了的话,她就会信了他的胡诌。

    然而现在,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迫于淫威顺从地敷衍了两声。

    萧洛陵长吐息一声,忽地无比烦躁,腹内的气息无论如何调试都不顺,“绪芳初。”

    他近乎沉怒地道:“朕自御极以来,燕寝从未召见过女侍,彤史亦是空白。你道朕不该污你清白,你反而欲污朕之清白?”

    绪芳初终于查知男人的怒意,有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不敢触其逆鳞,慌不择路跪在了床帏边上,自请罪愆,“臣万不敢以己小人之心,度陛下君子之腹……”

    看着榻头沉默跪侍的女子,听着她的告罪,萧洛陵这股火意并没有下去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榻边的女郎略显清瘦的身掩合于重重雪白医袍之下,襟怀微乱,鬓云亦散,潮润清艳、一如梨花浸月的脸庞上,挂有雨丝般的水露,他眼前立刻又浮现出,那日她歇在他的榻上春睡,檀口轻呼,唇瓣翕张的模样。

    她,想的倒也不错。

    其实。他的确并未对她安了良心。

    他不是随便拉了燕寝的女史便能上榻云雨的荒淫好色的楚后主,但对她,他是的。

    相信她也有所惊觉。

    所以她这样想,出于自身,无错。

    他的怒意,根本站不住脚。

    晚照银釭随着宫灯摇曳而闪烁,光影明明灭灭,那道低垂延颈、微俯秀项的倩影,落在他漆黑的瞳中,比丹青里还要动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甚至不再装相,将适才笼上的外衫扯开,完全露出上半身,试图挥发身上的燥意,“朕听闻,你此前做了一条长命缕送给卞舟?”

    绪芳初惊愣,她立刻仰脖,看向榻上的男子,又惊讶发现他上半身已是未着片缕,她的目光正碰上他胸前那道丑陋可怖的疤痕,根本不敢细看,眼眶抖了抖,道:“陛下,你怎知道?”

    “他拿来对朕现眼时,朕见过。”

    萧洛陵强制抑了灼热凌乱的呼吸,稍事平静。

    “做工倒是不错。中秋过后,朕会召集陇右旧部前往西郊秋狝,你也织条那样的物事予朕吧,此事便作一笔勾销。”

    绪芳初惊讶,她可没说什么呀,怎么就得罪了他,一来二去的还要给他编织长命缕?

    她每天修习两门学业,间隔一日还要来做这全天下最苦最难的苦差,哪有时间给他编长命缕?

    萧洛陵闭了眼,脑中满是那日卞舟幸甚至哉地拿那条色彩斑斓的长命缕在他面前摇晃的模样,声息几顿,浮躁地命令:“要用五色绳。”

    绪芳初傻眼地坐倒在腿腹上,愣愣望他。

    萧洛陵也终于低头,低眉敛目,拾起适才脱在旁侧的外衫,“朕不白拿你的东西。”

    绪芳初眼睁睁看着,天子骨节修长的手,自那条袍子间摘下了一块通体明亮温润的暖玉,信手抛给了她。

    那玉件能被天子配在腰间,一定是件顶顶珍贵的物事,绪芳初眼眶发抖,唯恐玉佩摔碎,伸手捧来,如奉至宝,不敢有失。

    “你自掖庭行走,太医署至太极宫,穿行亢门与箕门,需通禀传告,持此玉,可畅行无阻。”

    绪芳初握着这玉,就如同接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敏锐如她,压根没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恩赏,天子赏她这块可以在宫内自由畅行的玉佩,真的不是为了方便她以后于太极殿常来常往么?

    她完了,她定是完了。

    对方包藏祸心,分明是为了满足色.欲。

    绪芳初人微言轻,又不敢反驳天子的话,心里万分后悔,当初承了卞舟的恩情,还了他一枚亲手编织的长命缕,不曾想竟让陛下惦记了去。

    “那个,只怕现下有麻烦,”绪芳初发挥急智,“臣为卞舟将军送的那条,是上寺里开过光的,若是为陛下编个普通的,只怕……”

    话未说完,他忽而冷笑:“你对卞舟,倒真是上心啊。”

    绪芳初僵住,慌乱辩解:“陛下,臣对卞将军不是……”

    “那你便也去开个光,离中秋还有些时日,朕不急要。”

    萧洛陵已经失了耐心,左右也脱了衣衫,被她看了个彻底,竟也不顾尊容体统了,赤身露.体地仰面躺倒回榻。

    那条长命缕,也该是他的。

    萧洛陵抬起一臂盖住额头,语气偏沉:“你按摩的确有效,但也不太有效,朕伏案是一辈子的事,绪医官,你做好准备吧。”——

    作者有话说:萧狗还是进步的,现在终于承认自己想要阿初了,他就是爱得不行,直面内心的渴望才是好狗狗。

    第30章

    太医署简直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 绪芳初有时真的挺无助的。

    皇帝这般步步紧逼,分明是不给她活路啊。

    疏窗外雨帘如幕, 水声潺潺,绪芳初正点灯熬油。

    她扯了一团五色彩线,嘴里咬着一根五色丝,瞪着一双眼圈乌黑的星眸,在灯下苦命地编长命缕。

    桐油灯盏底下,正压着一本背了大半的《香草经》。

    长命,长命。绪芳初心里哀呼, 只怕长命缕还没编完,她便先短命了。

    好苦命的职务, 好凄惨的医工。

    长命缕快要编好了,中秋也如约而至。

    天子在掖庭设宴, 这日, 太医署的女弟子可谓倾巢而出, 纷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厚厚的妆粉盖住了熬夜赠给眼底的乌青,欢天喜地、三五成群地往御柳园走,有的不放心生怕错过父母到来, 早早地上东正青龙门翘首以盼了。

    魏紫君的父亲在外做官不能回, 但母亲今晚来了, 她脱去医袍, 换上了织金飘雪的碧玺色绫罗小袄,打扮得同在家时一样,且也已经忐忑地向东正青龙门候着了,只等着母亲入掖庭来团圆。

    绪芳初与绪瑶琚还在斋内梳洗,绪瑶琚更衣挽发, 自铜镜中瞥见身后女郎苦命编长命缕的身影,垂眸,指节不受控制地攥紧,她拿了妆台上的螺子黛与红蓝花胭脂,咬唇走到绪芳初身后。

    绪芳初编长命缕一刻不停,也无心上妆,只听见身后幽幽声音传来:“你就这般不动,我替你上了妆吧?”

    绪芳初闻言仰起光洁细嫩的脸蛋来,不用眼睛盯着,手底下依旧如蛱蝶穿花,编织的步骤灵巧精妙,纹丝不乱。

    “三姐姐,你就这样帮我上妆吧。我得赶在今晚结束之前,彻底编好这条长命缕。”

    她已想过了,这条长命缕还得开光,等过了今晚,她就向那位陛下告一个假,求他准允她前往护国寺。开光是假,她在长安的那几间香药铺子近来也不知收益如何,她总得去看着。

    春娘与木樨都不是惫懒的,人也精于打算,有她们在,香药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应该也不会亏损。待回了太医署,走一步看一步,寻机看能否有机会求得外放罢!

    她是很想在太医署学得真本事,将医术更加精进的,只是比起这些,好像还是苟全小命更加重要。

    现在她就无比期望,有一个容色胜过她十倍、能力强过她百倍,性情还温淑小意的女子,出现在新君的面前,将新君的魂儿都给勾走,如此他的注意力便不会错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泥腿子出身的君王与前朝后主不大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这等半路出家的皇帝,通常没见过太多的世面,以为她这样儿的便已是绝色。

    虽然绪芳初承认自己的确容貌甚是姣好,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九州钟灵毓秀之地美人不知凡几,也就是新君一路打仗杀进长安,沿途无心领略各路美人风情,才会以为她这般的女子已是罕有。

    他好色之中,还带点可怜。

    绪瑶琚用掌心将妆粉托着,粉扑轻扬,点洒在绪芳初白皙柔嫩得宛如乳糖般的脸颊上。

    胭脂的色调带一丝浓丽,中和了绪芳初过于白嫩的肤色,衬得她的月眉星眼愈发娇妩,有着人面桃花、情致两饶之美。

    额间再以朱笔濡上红墨,点染一朵盛放的五瓣红梅,如此点额寿阳,愈显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绪瑶琚上妆的本领一绝,望着望着,连她也看得怔忡了去,心里除了惊艳、羡慕,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怅惘与神伤。

    倘若她是卞舟,一定也会钟情于四妹妹,不会再将目光放到旁的任何人身上了。

    绪芳初枯坐良久,长命缕编得差不多,人的精神也去了近一半,好容易编得差不多了,她长舒一口气,正好手边有面三姐姐拿来的小镜子,她端起铜镜左瞧右看,莞尔失笑。

    “这真的是我?三姐姐你的手真巧。”

    将那镜中人画得,她近乎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绪瑶琚的目光终于自绪芳初的笑靥上慢慢收回,声音压低,气息不足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赴宴吧,阿耶也来了。”

    两个女儿都在太医署,绪廷光怎能不来?

    一早他就带着夫人驱车赶到了东正青龙门,身为百官之首,甫一下车他便成了众星拱月的那个月,同侪都一拥而上,争相对他笑容满面地寒暄。父亲们都是同僚,女儿们如今都是同窗,怎一个缘分形容得?

    李衡月在夫人圈中也备受礼遇,她施展开交际的手段,与诸位夫人打得火热。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过了东正青龙门,往御柳园走,此时青霭浮动,月照华林。

    远远地瞥见诸位女弟子欢迎而来,母亲与女儿碰了面,霎时泪眼汪汪地抱作一团,女儿们开始对母亲撒娇诉苦,母亲则疼爱地抱住女儿颤栗的香肩,边欣慰女儿的成长,便懊悔将她送来这点儿吃了苦头。

    李衡月与绪瑶琚亦是如此,但绪瑶琚不曾抱怨苦头,只是被阿娘揽在怀里,泪眼婆娑,并不言语。

    绪芳初倒是个尴尬的,没有母亲抱,上前对父亲唤了声:“阿耶。”

    她也不知与这位并不熟稔的父亲说什么话,不知怎的含混问了朱嬷嬷闹事那日,阿耶可曾收到医正的求助。

    绪廷光诧异:“竟有此事?为父并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医正,也不知那位嬷嬷为何闹太医署。”

    绪芳初后来也问过医正,医正道当时宵禁,他在青龙门前请了他人代为传话,没想到还是没有入阿耶的耳中。

    应是黄门暗中受到了陛下的什么旨意,总之没让那件事惊动绪府,只以朱嬷嬷不甚体面地出宫作为了结。

    绪廷光不知内情,但朱嬷嬷其人他有所耳闻,沉吟道:“朱氏是平善的乳母,她的几个儿子,都是陇右军麾下的干将,他们桓家几代都深受平氏倚重,当年节度使病故,陛下成功接管陇右,桓家也是出了大力的,若非桓家危难之际鼎力支持,只怕陛下御极之路也没这么容易。”

    绪芳初想,难怪那位陛下对朱嬷嬷如此器重。

    不提此事,绪廷光与她往御柳园席面上去,沿途不住夸赞:“你那身医术,都是庵堂里的老尼传授?听闻此前太子染疾,你救治有功,甚是替为父长脸,连陛下都在为父跟前夸了你数回。”

    绪芳初惊怔:“陛下召见过阿耶?何时?”

    绪廷光至今仍不太明白,那日皇帝深更半夜召自己入太极殿,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临走时,还曾叮嘱于己,万不可将当夜所谈之事向任何人透露。因此即便是对夫人,绪廷光也只说了陛下欲为四娘赐婚一事。

    面对女儿的追问,绪廷光也仍是作如此回答,语气中不胜骄傲:“前几日。陛下还曾向阿耶隐晦地透露,要为你觅一门好亲事!你也知道,咱们大靖朝这位开国之君,是喜欢张罗姻缘的,有陛下掌眼,他挑选的郎君不会有错的,那裴国公前不久才续弦,夫人便已经怀嗣,可见恩爱。”

    绪芳初更是满脸震惊:“阿耶,你确定你没有会错意么?那位陛下,真的是要为我做媒?”

    “那能有假?”绪廷光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脸色沉了沉,“不得妄议陛下,总之你的婚姻,有陛下放心底,那杜谦和周堇的事,你不许再伤怀,快些忘了就是了。”

    绪芳初从来不为杜谦与周堇伤怀,她只为自己伤怀。

    怎么回事,那位陛下一边频繁地召见自己,处处吃豆腐,时时搞暧昧,把她肆无忌惮地撩拨,一边却又动了心思,要为她和别人赐婚?

    这婚赐给谁?

    她忽联想到,上次他说,中秋过后,他会召集陇右旧部前往西山秋狝,所以那也是一个考察下属的时机是么?

    阿耶是旧朝官员的领袖,拉拢旧派势力,与新朝勋贵融合,以婚姻维系,的确是速成之法,不但有利于党派休斗,也利于与民更始,休养生息。

    那他这是要做甚,调教她,考察她的人品,还是打算玩一些君夺臣妻的狗血泼天的把戏?

    绪芳初百思不得其解,转眼之际,诸位女弟子与父母已经同入御柳园。

    太医署诸位医官也纷纷列坐其次,女弟子们平素一见到几位肃颜古板的医正便发憷,今日有阿耶阿娘在身边,也多了底气,摇杆挺得直直的,恢复了几分昔日张扬明丽的贵女风采。

    医正们为了应付今日的中秋宴,各个都拟了章程,此刻便一一站出来,汇报医科、针科、按摩科与咒禁科各科的情状。

    “针科,绪芳初,因针法超群,数次考核位列榜首,救治太子有功,已经列为针科助教,考核期满,可升任主授医官。”

    一时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绪廷光,口中满是祝贺致词,绪廷光颜上有光,正襟危坐,含笑颔首,一一回礼。

    “医科,姚月华,入太医署数月,已能娴熟襄助医典记录药案密录,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门下省谏议大夫姚大人立刻也与有荣焉,抚须微笑。

    褒扬完诸位在太医署勤修苦学的娘子,内侍礼用终于现身,一行行夔纹青雀羽扇打了出来,羊角绢纱花鸟虫鱼纹的宫灯徐徐引出天子,众皆起身下拜,天子递眼礼用,礼用躬腰和善地请诸位入座,少顷便有珍酿佳肴一一布上。

    中秋宴会,阖家团圆,本该是一派和乐融融,但因天子的到来,众臣显得有些拘谨,与女儿的叙话也不敢太过放声。

    绪廷光牵头举盏,向天子歌功颂德,赞其政令英明,女儿在太医署修习不过短短数月便有脱胎换骨之相,实在要感激圣上与太医署的栽培。

    百官之首粉墨登场,随后诸位臣撩也一同附和起来,发表自己面对女儿变化的欣喜之情。

    天子不置可否,只是笑尽杯中酒,未有一言。

    宴上滞闷的气氛,随着水酒入肚,腹内着火,得到了少许的缓解。

    随驾的卞舟早已不知吃了多少盏。

    今夜,当他频频望向绪相身侧时,他纠结苦闷,郁悒得恨不得哭出来,可绪相身旁的荷色衣衫的女子,连鬓间的步摇都不曾晃动一下。

    没有半分的回音,即使只是视线的交错。

    他悒悒难忍地灌下银壶中的最后一盏贡酒,身子摇曳而起,涨红的脸颊,眸光泛出一抹苦涩,在天子略含惊疑的瞩目之中,卞舟走到了萧洛陵面前:“陛下。”

    萧洛陵沉眉:“你醉了?”

    说完便要命令宫监,送卞舟下去歇憩。

    内监都认识这位圣宠极隆、常常幸从王驾的少年将军,早已有自觉上前搀扶。

    卞舟一臂搡走一个,泛着酒意的面孔显出迷离之色,“陛下,可有雅兴?臣为您舞剑吧。臣许久不曾舞剑了,以前军中胜仗,臣与陛下,总要切磋剑法。”

    萧洛陵自斟自酌的动作停了,酒水落盏的清音戛然而止,他抬眸,看向醉醺醺的少年,口吻携了几分纵容:“你既不觉醉,便舞吧,朕取一柄未曾开刃的礼剑赠你。”

    他知道卞舟为何而苦闷。

    有些情思,不该有的,最好莫要有,及时挥剑断情是一种智慧,对他自己、对绪芳初都好。

    礼用派人呈上宝剑,卞舟持剑在手。

    霎时,少年将军成了筵席上众人的目之所及。

    连今晚始终未曾在意他一眼的四娘,也将她软媚柔醉的杏眼,朦胧地掷于他身。酒意在腹内翻绞,蒸腾出一股不服气的烈性,他举剑挥舞起来。

    “看哪,真是精妙无双。”底下有人赞叹道,谈笑说话,击节欣赏。

    李衡月也要与女儿说说话,却敏锐察觉到女儿情绪低落,双手藏在袖底,云翳般轻薄透光的纱衣袖口,泄露了水波般的颤抖,也透漏了她的不安,李衡月诧异至极,低声道:“阿琚,这酒不宜多食,你瞧你,竟真的醉了。”

    只有绪瑶琚知道,只有她一人知道。

    她并非是醉了。

    她是糊涂,是内疚,是自觉理亏,是不可恕免。

    她甚至都不敢再看卞舟那矫若游龙的身影,不敢触碰他绕身的剑光,甚至她觉得,他的剑还不如刺在她身上。他狠狠地刺她一剑,解了气就好了。

    今夜所用的贡酒,后劲极大,卞舟先时下场,酒意微醺,飘然如羽化而登仙之态,此刻一场剑舞过去,酒劲愈发攒涌而上,竟窜入头颅血液里,令他神魂都颠倒起来,如着了魔一般。

    只听“咣当”一声,那把剑竟掉落在地。

    众人惊诧,瞠目而来。

    萧洛陵藏于冕旒之下的深眸亦沉晦难辨。

    卞舟头重脚轻,眼瞳之中仿佛只有一道身影,那身影远在天边也近在眼前,自他瞳孔中幻化出无数个,她静静地端坐在一角,几分惊诧,几分困惑,目视他拖着步伐沉重走去。

    “四娘。”

    卞舟的咽喉还存有酒味,似被利刃反复剜割,“四娘”两个字喑哑至极,跌跌撞撞从喉头滚出,伴随这道痛苦的、嘶哑的呻吟,他终于,趔趄跌坐在了绪廷光案前。

    这不小的动静,把绪廷光惊了一跳,对方又是御前的重臣,陇右集团的杰出英才,绪廷光没敢上手,错愕地望向萧洛陵。

    萧洛陵薄唇冷敛,眼底无甚情绪。

    绪廷光这下没辙,含笑视下:“卞将军,将军可是醉了?我这便让内官来搭把手,护送将军回去。”

    卞舟充耳不闻,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绪芳初,像是盯住一只猎物,没有聪明的猎手会为了一只得不到的猎物哭泣,他此刻却哽了声息,哑声道:“四娘,你既不愿理我,那将那封信还了我吧,我,我真的难受……”

    比起被拒绝,更难受的,是他那封字字锥心的情书,现在仍在她的手中。

    他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便觉得头疼欲裂,只要想到四娘不知用着怎样轻慢、戏谑的目光看那封信,他便觉得身上火辣辣的,两眼羞辱得直闭。

    他究竟是干了怎样一件蠢事!他为何要写那封信!

    绪芳初屏住了呼吸,上回,朱嬷嬷大闹灵枢斋,就因她与此人有些交情,本来从那以后,绪芳初坚定地同卞舟划清界限,她甚至连脑袋得闲时,也是想都没想起过他。

    未料到他竟然当众提起什么信。

    “什么信?我这里没有。”

    绪芳初蹙了眉梢,她是真的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老萧:朕就静静地看着你表演[白眼]
图片
新书推荐: 彭格列编年史 困雪山后,被雪狼投喂了 沦为顶A家族的公用家庭教师 被迫营业成玩狗坏女人 四岁,但在恋综选爹 我怎么还没死 我爹造反成功后 [综英美]生存游戏,但队友是红罗宾 快跑!崽崽被爹爹发现啦 小可怜的金手指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