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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卞舟想过四娘可能根本不在意自己, 想过她也许早就将信烧毁,但他实在不曾想过, 她竟说,她不知道他的信。

    卞舟瞬间懵了,布满醉意的眼底掀起一片惊涛,“怎么可能?”

    绪芳初实在不知他说的何信,深深蹙了眉:“我的确不知,卞将军的信,送给谁了?”

    此时, 李衡月又发现,女儿藏在薄衫翠袖底下的纤纤素手绞缠得更紧了, 颤抖得愈发明显。

    她很是心惊,女儿似乎还从没有如此失态过。

    绪廷光欲圆场, 微笑对卞舟道:“卞将军, 小女不会撒谎, 她说不知,那必然是不知。将军可能是记错了?今日中秋宴,想是将军吃多了酒,有些忘事了吧。”

    他在委婉地提醒卞舟, 这是中秋筵, 陛下主持, 众臣在场, 卞将军说话需得谨慎些许,他的女儿闺中清誉,也是不容污蔑的。

    早已经有不少人的目光都投落到了这里,诧异地听着。

    薛艳儿之事虽已被上面摁下没有外传,但女弟子们都还记得, 那晚,薛艳儿红口白牙指认绪芳初与卞舟有私情,原本大家也都是不信的,知道那是薛艳儿走投无路之下的造谣,可看今夜这阵势,怎的似乎确有其事?

    绪芳初更是没想到,这把火还有烧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天子讳莫如深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绪芳初更是脊背隐隐生寒。

    卞舟不依不饶,被绪芳初否认之后,他本欲再追问,却被绪廷光诬赖是喝多了,他立刻摆臂拂开绪廷光上来扶他右臂的胳膊,皱眉:“本将军没醉!”

    他的眼睛,似是藏了火般,没有理会被拂到旁侧,被绪芳初赶紧扶起的绪廷光,咬牙道:“绪四娘,你真的,如此看不起我吗?那封信,你是不是撕毁了,所以你,没有了。”

    绪芳初也生了一分愠意,松了绪廷光的胳膊,将他交给李衡月,冷凉地锁眉俯下视线:“我的确不知。卞将军,你无凭无证,欲质问我,推我阿耶,是何道理?”

    她目中隐怒重重,不似半分伪饰,卞舟怔忡了一瞬,忽转眸,看向绪瑶琚。

    绪瑶琚与李衡月是另列一案的,她早在卞舟冲出来质问四妹妹的时候,便已知晓,终是逃不过了,在李衡月困惑地询问之下,绪瑶琚惨然笑了声。

    “卞将军,其实是我骗了你。”

    卞舟蓦地胸口激跳,不敢相信地道:“你没有把那封信送给四娘?”

    绪瑶琚不胜酒力地扶案而起,咬唇,走到了陛下面前,跪了下来。

    萧洛陵的目光幽邃难测,将一盏杯中酒饮尽,语气极淡,对身后赶来也茫然跪立的卞舟道:“好啊,这是背着朕,背着太医署,都已经私相授受、鸿雁往来了?”

    他提醒过卞舟。

    也曾语重心长,耳提面命。

    对方对绪芳初仍未能完全死心,竟在他不知道之时,私信灵枢斋,还让绪芳初的三姐姐代为转信。

    他业已听出,想是这位绪三娘子并未如卞舟所愿,将信转交到绪芳初的手里,故而引起了一桩误会,卞舟质问绪芳初,局外人绪芳初自是茫然不知。

    卞舟塞了声息,不敢多嘴一言,此刻飒飒寒风与绪芳初的冷语朝他一激,卞舟也终于悔悟过来自己已经铸下大错,懊恼至极。

    萧洛陵将酒盏搁置案台上,晏然自若地道:“既如此,那说说吧。”

    李衡月与绪廷光对视着,都感到极其不可思议,他们三娘,一贯最是得体从容,端庄温婉,此事竟与她有关?

    他们万万想不到,绪瑶琚伏拜于地,却是道:“回陛下,卞将军的确有一封信让臣女转交四妹妹,但臣女深知四妹妹已经不堪其扰,她对卞将军无意,所以,私藏了那封信。”

    绪芳初知晓,三姐姐这样说,便可以将她先摘出去了,三姐姐这是要自己一力揽下。

    李衡月脸色惨白,连呼吸都有几分不畅了,她惴惴地向绪瑶琚招手,暗中使眼色,快回来,无论发生何事,有母亲代为推脱,绝不会让她染上半分污点。

    然而御座之上的人,却笑音极浅,“说不通吧,你若不愿替卞舟转交,替你妹妹回绝卞舟就是了,为何又要应下?”

    卞舟也惶惑。是啊,他并非强求,若绪瑶琚不愿意送信,她那晚就大可以拒绝了他。

    总之,绪瑶琚没有把信送到,两头瞒骗,害他一段时间之内辗转反侧,也害他今日酒醉之下当众诘问四娘,险些伤了四娘清誉,卞舟心头极是不快,说无埋怨是不可能的。

    绪瑶琚再拜,颤抖着玉软花柔的身子,声音近乎从地面渺渺传来,“因为臣女,不忍拒绝卞将军,因为臣女,存一心之私,拆了那封信,也因为臣女,仰慕卞将军至极,不愿将他拱手让人!”

    众所周知,绪瑶琚是出了名的名门淑媛,端庄大方,滴水不漏,待人也和善客气,是涵养极深的贵女楷模,几乎是从来不做体统以外的事情。

    可她竟当众说,她仰慕卞舟至极,竟当众承认自己因卞舟而有私心。

    本对她心怀责难的卞舟,一时之间脸色惊变,两眼直愣地看往绪瑶琚。

    绪瑶琚的额头俯触于冰冷青砖,不敢再稍抬起,不敢将面目再露于人前,更不敢面对父母惊讶、失望的脸色、旁人喁喁议论的私语。

    耳畔一片嘈杂,无数个声音扭曲拧结在一起,胸口像是塞住了棉絮,堵塞得她呼吸不畅、心尖阵痛。

    不单别人,连她自己,都想发笑。

    她一生循规蹈矩,曾以为,自己也必然会如同父母安排的那样,一步步踏入高宅内院,做一个淑慎持己、镇守后方的当家主母,为不爱的夫君操持内务、生儿育女,浑浑噩噩但又忙碌充实地度过一生。

    可她,在不知何时便偏离了那条道,她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难道藏了不说,旁人的议论会小些,父母的失望会少些?

    答案是都不会。

    与其如此,不如给这连日里来的痴心妄想一个结果吧!

    今晚要在此地挥剑断情的不是卞舟,而是她绪瑶琚自己。

    她近乎自我了断一般,在旁人的私议之中,伏了身子铿锵执着地坦言道:“臣女一心痴慕左骁卫卞将军,辜负父母期望,也辜负陛下栽培,臣女入宫,进太医署,并非为了供养于杏林,光大医道,臣女从始至终就只是为了他一人。”

    两侧哗然,独她平静至厮。

    “簪花宴,臣女对卞将军,一见倾心,不能自已。”

    卞舟傻了眼,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类棘手的情况,乃至于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他侧身垂目,望着仍旧维持着伏罪的姿态的绪瑶琚,嘴唇掀了掀,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好奇怪。

    她喜欢我到这种地步,就像我喜欢四娘也得不到四娘的回应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那些曲折、难堪的心思,痛楚、深刻的体会,原来不止我有,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施加给了别人。

    李衡月早已是两眼翻白,近乎要昏死过去,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入太医署才不过几月,就彻底左了性子,难说这里头没有不合规矩的四娘潜移默化的影响,她气急失望之下,向绪芳初投去了憎恶怨怼的眼刀,在绪廷光怀抱安抚之中,强抑了声息不敢哭出。

    绪廷光也是困惑又失望,扭眼质询绪芳初。

    绪芳初觉得自己无辜极了,但没办法,她就是这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人,谁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都可以来质问她,分明她也是无妄之灾。

    姐姐的遭遇,她固然同情,但那封信,何曾与她有过任何关联?

    她实也没想到,姐姐学医竟是为了卞舟。

    她与主母不一样,当时绪瑶琚答应入太医署考学,李衡月近乎欣喜若狂,以为女儿这是“开了窍儿”,终于有心去搏一个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机会,可绪芳初还以为,三姐姐只是同她一样,对治病救人有过憧憬与追求,大家都是为了在太医署学到天下一流的医术才愿入大明宫的。

    原来三姐姐一直都是为了卞舟。

    她这段时间内的种种反常,也都突然得到了注解。

    那夜,她藏起来不肯令她知晓的信,原来就是卞舟托她转交予自己的信。

    卞舟那厮,在以一当百,面对敌军十倍的兵力时,也未曾见过他如此惊惶,似是一只被箭矢瞄准的兔,紧张痴呆,恨不得蹦起来逃窜,又因惊恐死死压抑,作声不得。萧洛陵偏过视线。

    “卞舟,太医署的绪娘子对你也算情真意切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卞舟瞠目结舌,哑了嗓道:“我、臣……”

    “你仍怪罪绪娘子拦了你的信?朕见,她待你也算一往而深,男人的气量不应如此狭小,此事揭过不提也罢,如何。”

    怪绪三娘子么?好像仍是有的。

    对方欺瞒她,害他夜不能寐,与戏耍羞辱有何两样了,莫非看他为了求而不得而痛苦,她心里就会有得逞报复的快感不成么,若是如此,她这番所谓真心也委实可怕,卞舟敬而远之。

    事已至此,若天子不能出面平息,绪相已下不来台,萧洛陵不轻不重地一笑:“众卿自便,绪相,绪三娘子,移步梧园吧。”

    末了,对卞舟施以眼色,沉声道:“你也来。”

    绪芳初见这里头竟然没有自己的事儿,很莫名,她本来也很想去旁听一嘴的。

    可等他们都走了,也不见大监来领自己,绪芳初暗叹一声,实在不愿留下来面对李夫人充满怨怼的眼刀,她面皮痛,寻机也默默离开了筵席。

    从御柳园到太医署还很远,绪芳初吃了酒,四下寻机会方便,转入了不知何处,待更衣完,四下万籁俱寂,不闻人语响,绪芳初叹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好像迷失了方向。

    直至一个青嫩的窃窃笑声沿身后传来:“阿初。”

    绪芳初转眸,月华与宫灯相映照洒下的明暗交织的光影里,一张肉乎可爱的脸蛋自碧落阁上出现。

    绪芳初惊讶不已:“太子殿下?”

    他则被晚晴抱着,伸手向绪芳初招摇:“阿初你上来,我有好玩的给你看。”

    绪芳初含笑颔首,举步踏入碧落阁,未几,便爬上了阁楼,见到那位被晚晴放在地上之后颤颠颠地朝她跑来的小太子。

    对方已经习惯了扑到她怀里,每每见到她,便张开了双臂,乳燕投林般朝她生扑而来,绪芳初也唯有倾身将他兜入怀中。

    萧念暄凑近,深嗅了一口阿初身上好闻的香药味,窃以为满足,小声说:“我们到那边。”

    顺着他奶呼呼的小手指头所指的方向,绪芳初从善如流地步了过去。

    只见云窗静掩,朱漆围栏外远眺,可见碧森森的梧桐树高大奇峻,蔚然成林,树下有亭翼然,秋水荐花,幽胜静谧。

    亭中人影幢幢,似在叙话。绪芳初一眼认出新君玄袍鹤姿的身影,月光坠落了一截在他衣间,似镀上了一重银边,衬出其清贵矜华之感。

    “是好地方。”

    绪芳初将怀里的小崽子放在地上,凭栏而坐。

    隔得甚远,虽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却能清楚看见那边的情景。

    萧念暄小手往那道身影指了指,兴致不高地嘟囔:“明明有席吃,但阿耶不带我。”

    绪芳初哑然失笑,“殿下,臣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很久了。”

    萧念暄哼哼唧唧:“你问吧。”

    绪芳初胆大地挑眼望他清润润的脸蛋,忍住去捏上一把的冲动,问:“殿下平日三餐都不大食用御膳房的大厨烧的菜肴,是因为陛下的厨艺更好么?是殿下求着陛下给你做饭的?”

    萧念暄小脸一红,霎时失了豪言壮语,中气不足地说:“嗯。御厨做的,没有阿耶做的好吃,我吃一天就会腻了,阿耶做的我吃不腻。”

    他以为阿初会笑话他,可阿初只是眉眼弯如钩月,笑容和煦暖融。

    “陛下甚是宠爱殿下。”

    “嗯嗯,我从小就和阿耶在一起了,我是阿耶最重要的人。”

    绪芳初微微怔忡。

    “最重要的人?殿下为何如此肯定。”

    “是阿耶自己说的。”

    这种话,若是大人不说,孩子如何能懂得。

    绪芳初不疑有他,目光往聚风的凉亭内的玄影轻瞥,顺了小太子的话便自然而然地问下去了。

    “那他,是何时说的?”

    这个问题,萧念暄思索了一番,记忆对于三岁稚童而言是难以回忆的,但那幅画面却早已深植于他脑海之中,不可能忘却。

    “是在阿耶快要死的时候说的。”

    那天,军帐寂静。

    只闻主公托孤时沙哑得近乎断绝的声息,以及周遭缕缕隐藏极深的强行忍泣的抽噎。

    萧念萱在武伯伯的怀中,因为感觉到了什么惶恐地哭泣,不停地抓阿耶的手指,生怕那根握着他手腕的指就那样掉了下去。

    绪芳初蓦然呼吸停滞,她彷徨自失地攥紧了手指。

    她明白天子是如何深爱这个孩子,也近乎能够体会,在自己也落入绝境,在即将陷孩儿于无父无母的境地里,那一刻,他心底会对为了荣华富贵弃子而去的女人产生怎样的怨愤。

    如若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今时今日,何以有天子,眼前,又何以有如此玉雪娇憨的奶团。

    绪芳初的视线再一次停在了远处渊渟岳峙的身影上,目光复杂溟茫——

    作者有话说:萧strong真是和儿子相依为命的

    第32章

    凉亭内, 绪廷光满面愧色,羞耻于启口。

    女儿当着列位同僚的面, 干出如此丢脸的行径,绪廷光脸色无光,他掖着双手藏于袖底,僵直了身板不动。

    清寂的梧园内,萧瑟黄叶自枝头揭落,无声无息,埋入草色荒疏的庭下园圃。

    枯站了一会儿, 绪廷光已经有汗滚下来了。

    萧洛陵独坐饮茶,看着几人谁先捱不住。

    卞舟想, 这件事因他而起,他不能潜身缩首, 先一步认罪说道:“陛下, 臣一时糊涂, 对绪四娘心生贪恋,铸下错误,今夜又饮酒误事,当众诘问绪四娘, 令绪相与四娘深感困扰, 万般罪过, 在臣一人身上。”

    他抱拳躬身, 执军礼屈膝半跪,身板笔挺,磊磊如松。

    那口吻,真不像是认罪伏法了般胆怯,倒有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气。

    也不知他这是在豪爽什么, 萧洛陵举盏缓缓摇首,未置可否。

    绪瑶琚从卞舟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心意,他会对阿耶与四妹妹负疚,却唯独不提的人,是她。

    她今日真是选了一个好时机,当机立断,趁此了结罢!多纠缠无益。

    绪瑶琚亦跪身稽首:“一切罪因,止于臣女。陛下曾言,追情逐爱并非过错,卞将军心系四妹妹,用心赤忱,虽私托锦书不以规矩,但也情有可原,是臣女妄动痴心截了此信,蒙蔽卞将军,才致使他今夜郁闷之下酒醉,惊扰了陛下的中秋宴。”

    他们都跪了,绪廷光想自己虽然是长辈,但天子面前无长幼,便急忙也行礼,待要请罪,却发现自己实则无罪呀!

    疑惑之余,只好稍事修辞,道了一句自家“教女无方”,“累得陛下受惊了。”

    萧洛陵的目光落在绪瑶琚身上,“朕的确说过,追情逐爱并非是罪过,却未曾说过,谁都可以对朕初年设下的太医署暗度陈仓,勾.引署内女弟子,若尽皆如此,朕设立女学初衷何在?你说卞舟无罪?”

    天子语气平常,实在教人揣摩不透喜怒好恶。

    “卞舟引诱之人,是你的亲妹妹,你只因仰慕于他,就连绪四也可以不顾了,如此着急欲替他脱罪?若他并非是存心诱惑斋内女弟子,那便是绪四与他两情相悦了,是这样么?”

    绪瑶琚连忙摇头,“不!不,四妹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她除了潜心修学,对男欢女爱并没有任何想法。四妹妹她并不知道此事,信件是我私藏的,与四妹妹无关。”

    萧洛陵本以为,面对生死诱惑,总有人会禁不得将手足同窗出卖,薛艳儿为了活,无凭无据指认绪芳初,萧洛陵以为绪瑶琚亦会如此,同父异母的姐妹,本就不同同胞姐妹亲密,何况绪四自小养在云州。

    绪瑶琚对妹妹的维护,反倒令他多了几分赞许。

    “你们说的那封信,何在?”

    这也是卞舟想知道的,既然信不曾送给四娘,那么现在又在哪里?他侧身凝视绪瑶琚。

    信一定还在她的手里。

    绪瑶琚面红耳赤,声音发抖:“信,臣女已私拆,阅后即焚。”

    在四妹妹发现那封信的晚上,她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将它扔进了灯罩,火舌顷刻将信舔舐为灰烬。

    听说信早已毁,卞舟反倒内心安宁了不少。折磨他多日的羞耻、懊悔与煎熬,亦都随着火焰吞噬信纸上的字迹不复存在。

    “如此说来,并非卞舟有罪,令妹也只是混沌不知,绪三娘子打算将此桩罪责一力承担?”

    绪瑶琚不等绪廷光求情,便躬腰稽首,“请陛下降罪臣女,将臣女逐出太医署。”

    *

    绪芳初发觉看得着、听不着,比完全不知梧园的情况更糟糕。

    当她发现绪瑶琚等人下饺子似的往地上跪的时候,她就迫切想要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竟病急乱投医地问起了怀里的幼子:“太子殿下,还有更近的地方么?”

    萧念暄摇头:“没有了。”

    在阿初失望的时候,他扯了下阿初的襟袖,一本正经地告诉着急上火的女医官:“再近一点阿耶会发现的。”

    “……”

    那还是莫要再近了。

    若被天子发现他们偷听他谈话,连太子殿下的尊臀都很可能保不住完好。

    一抹月色悄然爬上屋脊,寒光宛转而下,梧园叶光薿薿,洁净空明得犹如琉璃世界。

    时辰过去了许久,梧园里的人陆续离去,绪廷光携着垂眸敛容始终未曾抬头的女儿走了,卞舟僵持着立了片刻,也掉头离去。

    梧园萧然,花阴弄影,木叶微脱。

    绪芳初诧异地看向亭内饮茶解酒的男子,不知他为何仍在取盏,怔愣间,恍惚看见那人扬起了视线,偏眸,正好往这里看了过来,隔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绪芳初兀自被吓唬得不轻,心跳失衡地躲起来,捂住胸口看脚边的奶娃娃。

    “太子殿下,你不是说,在这里陛下就看不到的么?”

    萧念暄又没试过,他怎会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阿耶的眼睛很厉害。”

    阿耶有千里眼,无论他在哪里调皮,阿耶总能第一眼看到。

    “阿初,”他甚是无辜地往绪芳初胸口插上一刀,“你被发现了吗?”

    绪芳初有泪不轻弹,欲诉无言。

    萧念暄爬到她身旁矮椅上,绪芳初扶住他后背,怕他掉下栏杆,他趁此机会就钻进了绪芳初怀里,往馨香满体的怀抱拱了拱,抱住她安慰道:“你放心,你把我穿在身上,阿耶就不会重重打你了。”

    绪芳初忍俊不禁:“你才多小一只?我护头不护腚的?他打我屁股怎么办?”

    萧念暄也有办法:“他欺负你哪儿,我就爬到哪儿,总之是我带你来的,阿耶不能打你。可以打我的屁股,总之我不会让他打你的,阿初我要保护你。”

    对朋友,就是要两肋插刀,太子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辜负好朋友的信任。

    绪芳初叹了一息,亲儿子,哪怕不曾相认也是亲儿子,他待自己可真好啊。

    若是当初没有为了绪家的容华,把他扔给他阿耶,而是她带了他,等天下大定之后在云州做些香药生意,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几乎有些承认,她羡慕陛下身边有这般可爱贴心的小棉袄了。

    既然被发现了,绪芳初只好赶紧下去请罪,但亭中早已无人,得知陛下并未回到御柳园,而是已经不胜杯杓踅入太极宫,她急忙追了去。

    以前入太极宫,需要天子近旁的内侍引路方能畅通无阻,自从他给了她那块玉佩之后,绪芳初侍疾都无需再由内监通传引路,自己拿了玉牌便可以过门。

    太极殿的殿门禁闭,不知为何,绪芳初以为吃了闭门羹,向值守的礼用打了个招呼,“陛下已经歇下了么?那臣改日再来。”

    礼用虾腰拿手里塵尾扫了扫尘埃,瘦得峭楞楞的脸颊堆起了一丝笑,“绪大人,您进去吧,陛下还未曾歇下。”

    说着便招呼人开门。

    未曾歇下便已关了殿门?

    绪芳初总觉得有不对的地方,但殿门打开,其内灯光炽亮,宛如白昼,并不是想象中的漆黑一片,看来礼用大监并未蒙骗自己,陛下的确还未曾入眠,兴许就是饮酒之后不宜受风。

    她现如今对太极殿已经是熟客,轻车熟路地便踅摸了进门,殿内空寂,彩彻辉煌,滴水之音不住地传入耳膜。

    这殿内除了那方窄窄的铜壶,另有一道声势浩大的击水之音倏然夹杂响起,覆盖了滴漏徐缓伶仃的水声。

    顺水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碧色纱绡粼粼,青檀木浮雕莲塘乳鸭图的槅扇眼前架着,隐隐透出内寝净房的旖旎风光。

    那道比她扎的草人还要魁昂雄健的身影,就似被画圣的工笔描边誊于碧纱绡上。

    他的臂膀高举,舀过一瓢水,自两肩上冲刷而下,水花四溅。

    犹如朵朵寄予春信的梅花,绕身而开。

    他的右臂,一遍又一遍地舀过瓢装的凉水,分明活动无碍,他洗澡洗得忘形,似乎也不曾察觉有人来。

    绪芳初怔忡、错愕、惊怒。

    她就说,她都为他按了这么久了,就算手法不精,也不该一点效都不奏,他分明是早已有所好转,可还在演戏,难道就为了借此不断召她侍疾,借机轻薄?

    绪芳初简直火冒三丈,也忘了告辞,就在那儿定定地站着,等人出来。

    萧洛陵擦身之后,下身穿了一条玄青色虎兕纹绸裤,上半身则未着亵衣,披了他平日习惯披的一重淡青银边勾云纹帛衣,他素来畏热,那纱衣清透,轻如鸿羽,显现出底下朦胧姣好的玉体,如梅枝般,清瘦之中窥见一丝风雪里摧折不断的苍峻。

    他刚沐浴完,姿态闲逸地将发冠剔落,散了一头墨玉般的长发,随性地握发而出。

    似乎未曾料到殿内有人,见人是她,萧洛陵唇角轻撩:“怎么,怕朕治你梧园偷窥的罪过,这是来请罪了?”

    他握发寻了软靠落座,“过来坐。”

    绪芳初抿唇,不欲过去,就在原地转了身,面向天子,咬唇道:“臣本不欲偷窥的,臣什么也没听见。”

    “知道,”萧洛陵语气淡淡,“否则你不会主动见朕。想知道,朕是如何处置了你的姐姐?”

    绪芳初点头,“求陛下解惑。”

    他垂目看了眼身侧软靠,再一次提醒:“过来坐。”

    周遭的气息都因这句亲近关切的话变得粘稠起来,绪芳初胸壁内的搏击声似是一声重过一声。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阿耶还告诉她,天子要替她赐婚。

    可她怎么看,陛下也不像是要替她赐婚的模样。

    她既惶惑且郁愤,无法抗拒地屈从牵裙入座。

    他的双目未抬,看向他们之间犹如王母玉簪划下的银河般的距离,冁然:“坐那般远作甚?近前些。”

    绪芳初的臀快要烫红了,这麂皮毡毯铺的大靠真不是谁都能坐的。

    听到他的话,她的后背惊出了微微濡湿,但还是忐忑地寸寸朝他游移过去,慌乱间,恨不得起身逃离,忽觉肩上一重。

    一只大掌压上了她的肩骨,仿佛预知了她的心思,炙热的掌心落在肩胛,绪芳初进退不是,呼吸亦是不得自如,屏息凝神,正要应付,耳畔落入一道沉音:“你觉得,朕将太子养得如何?”

    绪芳初面色微僵,半晌才找回冷静,垂目恭维:“陛下兰心蕙质,将殿下养得极好。”

    说完便木住了。她刚形容天子什么,“兰心蕙质”?那是形容男子的词么?

    他倒仰脖失笑,并不在意,“你知道便好,朕当初为了养他,没少花心思。你知晓,太子的生母弃他而去,他孤苦伶仃地被送到朕怀里时,才不过巴掌大小,弱症缠身,朕晚上几乎不敢入睡,每个时辰必醒来一次。”

    说来也怪,他早就该同她说了的,他早就该,说了之后,去观摩她脸上的反应,看她抛夫弃子后是否有过一丝愧悔。

    可是,他忽然觉得那些不再重要。

    过往种种悉数不提,以后她绝不可能再离得开他。

    绪芳初干干地挤出一坨笑,“陛下含辛茹苦,其情可佩。对了,臣的姐姐去了哪?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她长舒一口气,心说总算拐回了正题。

    萧洛陵的指尖顿在膝头,“她自请离开太医署,朕允了。”

    绪芳初眉梢高仰,肩骨瞬息间脱离了掌控,“三姐姐这事犯得,恐怕还不至于被逐出太医署?而且三姐姐自入太医署以来,勤功刻苦,成绩拔尖出挑,有目共睹,并没有沉溺私情而荒废学业。”

    上次他处理薛艳儿,绪芳初以为有理,谁也不曾反驳。

    但绪瑶琚这事,恐怕是处罚过重,是不至于如此,何况如今太医署仅剩女弟子二十五名,若犯一些小事便被驱逐,实难想象两年之后能顺利结业的女官有多少。

    “她是自请离去,是因为此事说穿,卞舟无心于她,那么她在太医署日后难免遭人嘲笑,”萧洛陵语气不无温和,目光在她面如赪玉的姣好容颜间停驻,“朕亦只是成人之美,解她之患。你可知,她对你也尽力维护,道你对卞舟并无私情。”

    绪芳初知道三姐姐不会出卖构陷于她,却听出天子语调轻微上扬迟疑,她心口犹如鹿撞,口舌有些发干:“陛下不信么?”

    “朕要你亲口说,”天子的目光已不觉有了几分变化,幽邃漆深,看得她心底发毛,“卞舟春衫年少,出落得也算一表人才,有战功,也受朕器重,怎么看也该是良人,否则你三姐姐何以对他一见倾心,钟情若此。你当真见之心如止水,半分不为其所动?”

    绪芳初依稀记得,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她问这个问题了。

    然而上一次是在裴府,彼此并不相熟,他问得也不过燕尾点水,被她轻轻揭过了去。

    眼下却不一样,在查知天子对她有另类的心思之后,她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不能真糊涂,这问题,一定要斟酌好了回答。

    绪芳初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和婉真诚地凝视对方幽深的瞳孔,与那淡淡的质问之意直面相对,“回陛下的话,臣在太医署如鱼得水,小有进益,只想不负陛下苦心栽培。将来学有所成,臣得外放出宫,在民间行医授徒,永志不忘陛下苦心。”

    萧洛陵蓦地轻笑,明知她像笼中之兔般困兽犹斗,时刻想要逃离,他竟觉得,倘使一直如此不揭开她的身份,让她享受这般挣脱不得、伴君如伴虎的恐惧,亦是乐趣。

    看她张牙舞爪地挠着地板,抬头把毛茸茸的笑脸亮给他看,享受着她边谄谀媚君,边私心痛骂他为君不仁的模样,亦是至高的乐趣。

    “难道是自觉得配不上卞舟?朕倒是认为,你这般独特无二的娘子,配他绰绰有余,他倒是不该肖想你。”

    绪芳初哑口无言。

    他对她评价竟如此之高啊!

    言毕,萧洛陵垂目看往她怀中,低声些说:“朕让你编的长命缕,可编好了?今日已是中秋。”

    “编好了。”

    绪芳初心切点头,忙不迭从怀中摸出今夜本打算寻机送给天子的五色长命缕,天子接过手中,左右端详。

    绪芳初自觉手艺甚佳,可她偷觑萧洛陵的脸色,只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一丝愈来愈明晰的不满,到了最后,萧洛陵眉梢轻皱,她霎时魂不附体。

    “陛下,这,这有何不对么?”

    萧洛陵将长命缕握在手中,偏眸。

    他语含不悦:“你送给朕的,为何与送给卞舟那条,一模一样?”

    绪芳初惊怔,心跳骤停。

    他含了凉意的瞳仁居高临下地睥睨而下,那一刻绪芳初觉得自己不光是被看扁如蝼蚁,甚至几乎被他碾进尘土里去。就、就那么不高兴?

    她可只会这一种编法啊!

    天呐这种阴晴不定的上峰真难伺候,她怎就偏偏摊上这么一个?

    “朕不值得你花心思编条全新的给朕?朕秋狝也会带卞舟一起,让人见到朕与他腰间同用一根五色丝长命缕,如何想?”

    绪芳初没辙了,声息渐弱:“那陛下要如何?”

    他的神态此刻在她眼中不啻狞笑了,带有一股要将她连皮带肉拆吞入腹的凶残。

    萧洛陵平静地道:“再编一条。朕的那条要粗,要长,要花心思,织上花纹。”

    绪芳初以前听春娘说,男人的胜负欲莫名其妙,她还不理解,如今落到头上,真是一座大山。

    她就点灯熬油地编那一条都要吐血,她不禁亮出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向天子卖惨:“陛下,你看看,臣并非不愿,臣白日要学习,晚上要实践,抽出空还得给您编长命缕,臣的手指头都磨破了。非是臣不愿呐陛下!您秋狝已经没几日了!您千万疼惜臣下一回吧!”

    他就着灯火看向她的掌心指腹,纤白靓丽的葱根,完好无损,除却几道红痕。

    萧洛陵上了手,将她柔腻雪白的掌心轻笼。

    她心颤,忽身子一轻,竟被他直直地拽入了怀底。

    绪芳初自知挣扎不得,臀早已离了大靠,被牵至他的腿上,她惊惶失措地闭上颤栗的眼皮,他低眸,将她脸上的惊恐之色尽收眼底,化作莞尔一笑,俯身吹了吹,“朕给你上了药便不疼了,你不是道朕的龙爪有奇效么?应是如此吧,对么绪爱卿。”

    那“绪爱卿”三个字一入耳,近乎每个字都能让她哆嗦一下。

    他不急不缓躬腰取药,语调和煦。

    “回去之后,接着编吧,这回朕要得急了。”——

    作者有话说:绪芳初:狗皇帝[白眼]

    第33章

    他说话的时候, 语气极淡,若不仔细听甚至不能听出那一分低回的温柔, 绪芳初只觉有股灼热的气息,含了青柑的清冽,打绺似的,一寸寸无声地缠绕上她的后颈。

    她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颈部般,心跳声渐隆,手足僵硬,不敢有其他反应。

    绪芳初从小养在山里头, 用绪荣的话来说,她就是个“野性难驯”的女人, 所以,她也几乎从来不会对谁产生过畏怕这种情绪。

    陛下除外。

    他身形极高, 听说身高的人手掌宽大, 绪芳初先前倒还不怎么觉得, 如今被他把爪子捏在手里,掂量两下,她就确乎看到了大掌包小手的游刃有余,那中指长得, 仿佛一根指头上分了四五节似的。

    他的掌心亦是灼热, 行动间逸出清冽的冷香, 细嗅之下, 青橘的气息里间杂了一股冬日里雪覆孤松的冷调,甚是缭绕幽沉。

    “朕看绪大人这手,不像长安闺阁里养出来的娘子,有些粗糙。”

    绪芳初心神一凛,心里盘算着, 他要这么问,她就很难藏住自小被养在青云山的往事了。

    幸得阿耶说,陛下上次召见他,只是口头嘉奖了她在禁庭内的表现,并不曾详细盘查她过往的经历。

    真若是查到青云山,她也尽可以赖账。云州地界广博,青云山更是占地百里,山势高耸拔地参天,山中人烟稠密,千万人居身于此,她与殿下的生母巧合地都在云州也属正常。

    不过,他只要不是傻子都不可能相信这种话。

    所以,他还是尽量不要知道她的过往为好。

    绪芳初的脑瓜飞速转动,她满怀忐忑地搪塞:“是么,臣这双手,从小行医惯了,虽然不用自己卖苦力讨生活,但陛下不知道,我们大夫也是需要很大的力气的,等闲弱女子,轻易摁不住那些膘肥体壮的大汉,治疗癫疾便上不得手。”

    萧洛陵的左臂绕过了她僵直的脊背,虚笼了她纤薄如一张宣纸的身子。

    他的掌心卧着一瓶灵药,右手拧开了瓶塞,倾斜瓶身,取出一点药油在掌心,覆在她的指头,闻言,长扫入鬓角的漆眉微微攒动,露出一抹困惑。

    “你还治过男人?”

    绪芳初一哽,不敢看他的脸,心里嘀咕,当然,而且我治过最成功的男人就是你。

    但她岂敢说,只敢打马虎眼一笑而过:“有是有的,不过没有多少,基本都是女患。男女有大防,纵然是医患,也不能僭越雷池,臣心里有数。”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绪医官过往想来很是操劳。”

    不待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答复,他意味不清地笑了声,喉结轻滚,凝视向她战栗躲闪的乌眸,“你说你将来要挑病患,为女子治疾?”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他笑语评价道。

    绪芳初愣了个神,没意会过来对他来说这到底哪不错,指头传来冰冰凉凉的触觉,似被一股水流缠绕。那药已经搽到了患处,将她泛红臃肿的指尖悉数包裹。

    药性偏凉,丝丝入里。

    他擦完药,从木架上的银盆取水净手。整个过程,她一直如芒在背,坐在他的腿上。

    绪芳初觉得浑身不自在,似是肌肤长毛,又痒,又无处抓挠,心里头忿忿,嘴角勉强挂了笑容,难受地劝告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臣还要回去为您另编一条长命缕,不如,臣便先告辞了?”

    她清楚得很,自己的腰被束着,他不放人,她根本动不了。

    腿上的温度,初始不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炙烫,那股源源不绝的热力好似穿透而出,烫得她浑身寒噤。

    天子并未言语,但不动声色地睨着她,倒像是一句诘问:你走个试试看?

    她便只能认了怂。

    奇也怪哉,就算对面手握生杀大权,也不该令她这般胆小如鼠,莫非是因为心里有愧,心虚不成?

    当初青云山他强行要走,是他的过错,但后来,她将奶团不顾他的意愿扔给他抚养,绪芳初到底是理亏。

    养孩子付出的心血实在是太大了。她心知肚明,因此愈发无地自容起来,干巴巴地微笑,恨不能也装个不胜酒力,托大监将她拖出去。

    接下来更为惊恐之事发生了,对方的手动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蓦然间抬高,握向她的下巴。

    绪芳初惊怔觳觫,惊惶唤了声“陛下”,但这没有使她幸免于难,反倒那只手越握越紧,五指收拢,将她的颌骨轻攥,带有几分强硬地迫使她抬高。

    他炽热的视线,不掩藏地含了欲,沉沉地俯视在她翕动着的、如不胜凉风的花苞的唇瓣上。

    若说先前,她敏感查知到帝王对她藏匿不深的占有欲和引诱,那时他毕竟还是有所收敛的,行事不会过火,稍事遮掩,尚存体面,眼下,他却是连藏都不藏了,全然卸掉了拙劣的伪装,眼底的情绪喜恶难辨,充斥着直白的侵占与掠夺。

    她恍惚意识到什么,不及躲避,腰身被他更紧地捉住。

    殿内火光倏明倏暗,蜡烛似是烧到了尾,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漆黑的发,披于肩后,压低的眸,含了不加掩饰的欲念,握了她下巴的手,微微松开,然而拇指却不等她反应地,摁向她的下唇。

    唇瓣饱满而柔软,带有一缕岸芷汀兰的馨香。

    起初他的拇指下力不深,可看她浑身轻颤,乌眸底隐隐荡出星光,他忽地呼吸鼓噪,连日里来的压抑亟需找到一个宣泄口般,指腹重重地着力,自她玉柔花软的唇瓣上重重地碾过。

    指下来回地挼搓。

    在簪花宴上遇到她之前,他已有数年不曾有过人欲。

    他此前以为,自己只是养崽养得身心俱疲,又或是在战场几经生死,没空有鱼水之思,后来入主大明宫,他又以为,他定是尽瘁国事,无暇分神。

    直到,她又出现了。

    第一次她为他侍疾,为他按摩之后,身体诚实的反应令他如拨云见日,恍然大悟。

    绪芳初觉得自己的下巴好不容易摆脱了脱臼的危险,但她的嘴唇,几乎要被他整个搓掉了,刚开始她还用眼神去哀求,企图换回天子的一丝人性,到了后来,她在麻痹之中心如死灰。

    当她的唇瓣快要被他擦出火星时,一念忽然劈入脑海。

    她来太极殿也有多回了,从来没听到什么蚊子嗡嗡。

    那只“铁齿铜牙”的蚊子,莫不是,一尊身长有八.九尺的人形巨蝇?

    她一哆嗦,换来他一问:“在想甚?”

    绪芳初不敢搭话,连忙摇头。

    他的指腹停在她的唇角,揩下来的唇脂,为她唇边的笑涡印下了一抹淡绯,他看了眼,竟似有些心满意足,沉声道:“绪大人的唇伤,好得真快。”

    绪芳初哆嗦着道:“下次,下次不能好这么快了?”

    他蓦地笑出了声音,“爱卿真是极具慧根的人物。”

    绪芳初睖睁,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萧洛陵释开了手,看着她被擦花的兀自颤如琴弦的唇瓣,强行抑下身体内处更深而爆裂的欲望,低沉了嗓说道:“下次,就在秋狝之后。”

    绪芳初短暂地脑袋混沌了半晌,才怔怔意会到,所谓“下次”的涵义,她忽地满脸涨红,诚惶诚恐但又毫不迟疑地道:“陛下!臣,臣不以色侍人的!”

    她蹭地似臀下着了火似的自他腿上弹开,而他也并未曾伸手去掬,任由她挣开以后,绉纱外袍放量极高的绸袖,无风轻曳,徐徐落回足踝处。

    萧洛陵看见袖袍后朦朦胧胧的人影,就如梦中浮世,一厘厘转入现实。

    不是镜花水月的追逐,而是鲜活真实的肌肤。

    早该如此的。

    他想。

    贪恋美好、放纵人欲是兽的本能,人之于兽,不过多一重束缚罢了。

    他早该如此放诞。

    只是,不该就轻易地便宜了她而已。

    于黑暗处,他挑了眼睑,将她更深地打量着。

    “回去吧,三日之内,将朕的长命缕编好。”

    绪芳初如蒙恩赦,希望他是真的良心发现回头是岸,她慌不择路要退离。

    他强调了一遍。

    “要粗,要长,纹理更加精致。”

    真是。她搞不懂他对“粗长”的执念源自何处,只是若要粗长,必然要花费她更多的精力与心血,点灯熬油是免不了,只怕连白日里的上课时间也得利用起来。

    如此她的考勤又没了,本月的月俸又少五钱。绪芳初咬牙切齿地想,定是上峰故意做局害我!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但凡做好了有奖励,也不至于让人办得如此无精打采。

    回去灵枢斋后,绪瑶琚的行李已经被绪府的人收走了,魏紫君独守空房,好不容易等到了绪芳初回来,想到四斋里一连走了两人,她心慌,唯恐绪芳初也离开了。

    “阿初,要是你也走了,我,我在这太医署就待不下去了!你知道我的,我成绩不行,在咒禁科总是吊尾巴,她们、她们还笑我,说我们咒禁科都是跳大神!”

    绪芳初摇摇头,“我不会走的。”

    她安抚魏紫君,手掌按在魏紫君的肩上,和缓道:“过几日我要出宫一趟,去一趟佛寺,沿途我会回一趟绪家。我相信,三姐姐会回来的。太医署并未逐她,只是她自己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道坎。”

    魏紫君也是千万盼望绪瑶琚能回来的,她眼含泪光,道:“你有把握吗?”

    “七分吧,”绪芳初道,“我赌卞舟在三姐姐心中没那么重要,也赌她不是一个会被流言蜚语打倒的人,她会重新振作的。”

    魏紫君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抬眸,观望绪芳初的神情,试探着道:“但是,的确是瑶琚姐姐藏了你的信,是她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一点都不怪她么?那封信,毕竟是卞将军要送给你的,瑶琚姐姐私自昧下了,这件事,她做得不对。你真的不介意么?”

    绪芳初慢摇螓首,从榻头木柜的笼屉里抽出一沓五色云丝,坐在自己的榻上,边捋云丝边道:“三姐姐对卞舟出尔反尔,但她没有丝毫对不起我啊。”

    本就是与她无关的事,如果因此与自家姐妹生出嫌隙,岂不太不划算。

    魏紫君露出惊艳的目光:“阿初,你真是见过顶顶通透大气的女郎。说实在的,卞将军那么好,我都怕你们……”

    为了卞将军姐妹阋墙,打得不可开交。

    绪芳初莞尔:“倒也不必那么说罢,卞将军年少有为是不假,但还不至于就让我和三姐姐打起来?”

    魏紫君心想,是了,近段时间陛下频频召你侍疾,阿初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先时周堇死了,后来卞舟黄了,只怕,你就合该是这好命的。

    当初魏家人将她往宫里头送时,也谆谆教导,让她一定找个机会服侍君王,搏个雨露君恩,挣个锦绣前程。

    魏紫君对陛下存过幻想,但当她真的看见陛下近在眼前的时候,那种空中楼阁一样的幻想就立刻破碎了,她天生胆小,一睹龙颜,她两腿便直打哆嗦,只怕陛下再近前些,她都能吓得逃进茅房。

    平时灵枢斋的耗子都能让她哭起来,可耗子哪有陛下可怕呐!

    绪芳初乘隙,告了两日病假,终将那条不能见光的长命缕编好了,剩下的便交给佛寺开光。

    这晚她利用玉牌叩开太极宫,为陛下侍疾。

    礼用笑眯眯地回复:“今晚鲁国公设宴,请了陛下赴会去了,陛下连小殿下都一并带走了,恐怕子夜前不得回。医官请回吧,今夜甭按摩了。”

    见绪芳初不走,礼用不敢怠慢,直问:“医官可遇到了为难的事?”

    绪芳初亮出怀里的五色丝,宫灯朗照之下,那把做工精湛、双鱼纹样的长命缕闪花了礼用的眼,他“唉哟”一声,“真是好东西,医官要送给陛下?陛下定是君心大悦。”

    “还差一点儿,”绪芳初道,“陛下说要开过光的,我想,此物是我亲手编织,还是由我亲自去护国寺为妥,所以我是特来告假的,可惜了陛下不在。他要得急,明晚之前我必须得给他。大监,能否通融一二,护国寺极远,我明早天不亮恐怕就得启程。”

    礼用迟疑了一晌。

    “好、好吧,”他点点头,“绪娘子,明日日落前,你千万得回来,您手里有陛下的玉佩,召几个宫里的缇骑去,一路护送,应是不难。”

    绪芳初颔首应是,感激地向礼用行礼:“大监宽厚!多谢!”

    自打入了太医署,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出宫——

    作者有话说:萧狗:等着抓包老婆[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4章

    绪芳初的确天不亮就出了城, 不过她并未携恩恃宠地使唤缇骑,也没动身去护国寺。天不亮从南正朱雀门出去以后, 绪芳初乘着大监礼用特意从骐骥院调来的马车,由左右两名御车夫驱车,载她前往自己在长安的香药铺子。

    木樨喜赖床,上工从来不会早,但春娘劲头儿足,天未放亮就到了铺子里,坐着清算这月的进账了。

    这个时辰铺子里只有春娘一人在。

    她的算盘珠子拨得轻快又响亮, 抬眸发觉绪芳初的到来,她惊喜过望, “娘子!你,你居然出宫了?这是合规矩的么?”

    她生怕娘子是偷摸出来的, 左右四下里望风, 没见着有追兵, 这才将一颗心揣回了肚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来:“娘子,自从你入了太医署,已有三个月不曾回来。木樨道宫禁严, 好几回都赶到了大明宫的青龙门上, 也不敢上前问。”

    前几日中秋宴, 相公与夫人受邀, 都要入宫赴宴,木樨本来也极想去,可相公与夫人连三娘子身旁的灵儿也未曾带,木樨自知人微言轻,更是说不上话, 为此急得嘴角都生了个火泡。

    绪芳初强压着要上扬的唇角:“我来香药铺子看一看,账本有么,这几个月可还有些进项?”

    春娘神情尴尬地用钥匙打开抽屉,抽出屉里的账本交给绪芳初:“不瞒娘子,这几个月香药生意不大好做了,也不知怎的,前往尾云国采买香蓼和艾菊的队伍,在途径蜀地就走不动了,传回消息说蜀地是不大安生的,路走不通,我们的货物只好绕路,走剑南道,拐了十七八个弯才千里迢迢地赶到长安,可这么来回,路途耽搁得有一二十日,人马沿途的嚼用算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虽然香药铺子的生意没跌,但成本提上去了,进项就会相应减少。

    绪芳初大致看了几眼,这几个月的进项相比她入宫以前,的确是没少多少。只是大抵就如春娘所言,蜀地不通,路途耽搁,成本耗损增巨。

    “这毛利,确实有点难看了,”绪芳初合上账本,对春娘平声道,“蜀地隔上几年便要乱上一遭,这是朝廷的事,非我们所能控制。为今之计,也只能改换货源,不去尾云国了。”

    春娘愣住:“不去尾云国?可是哪里还有艾菊可以买入?我们的香药配方里,艾菊可是十分重要的一味香草。”

    绪芳初想起这几个月在太医署宵衣旰食,收获颇丰,她看的《香药经》里就有记载:“艾菊可以从胶东入货,胶东的价格不明朗,要安排人去谈一谈。至于其余的几种香药,可以先从别家香药铺购买原料。我家的香药卖的是配方,与别家不同,非常时期,只能以非常手段,先稳住毛利再说。”

    春娘听出了娘子对香药铺子的生意非常在意,可她有些不明白。

    若说以前,娘子一心脱离绪家自立门户,为了前程她不得不经营好铺子,可现今她已经成了太医署的女弟子,说不准将来还要正式册为医官。

    “娘子,在太医署待得不顺心?”

    所以春娘不愧为体己贴身的老仆,总是这般细致。

    绪芳初叹气:“太医署待得是痛快的,只是有人见不得我快活罢了。”

    至于那人是谁,没必要说与春娘听。

    春娘摩拳擦掌的,要知道欺负她的人是谁,岂不吓坏。

    春娘惊问,“莫非娘子想离开太医署?”

    绪芳初急忙捂住春娘的嘴唇,隔墙有耳,她的两名马车夫可都是大明宫里来的。她倾身道:“此事未定,莫要声张。”

    筹算完香药铺子的进项,绪芳初仍是没往护国寺去,而是调转马头,驱车回了绪家。

    绪家气压低沉,甫一入门绪芳初便有所察觉了,家里氛围不对,她猜测是为三姐姐的缘故。

    她这个四娘子回与不回的,倒没有太多人在意,绪芳初也习惯了,自得其乐地做了绪家的“透明人”。

    李衡月本在房中惆怅的,听说绪芳初来了,这回没了着,主动好言好语地拉了绪芳初的手回到自己院里,“四娘,三娘打从回来以后,便不吃不喝,三天了,才进了一点水而已,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儿,我和她阿耶,还有荣儿,都好言相劝,她仍是不肯回太医署。你说,那卞舟是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了么?”

    初始时李衡月也埋怨过绪芳初,都怪对方随了她那母亲长得狐媚,诱得卞舟动了心,可后来李衡月也想通了,四娘若是真对卞舟有意,她能不扒着这天赐的机会么?但她却迟迟不见有所反应。

    可见的确是无心之过。

    三娘这般自苦堕落下去,李衡月瞧着如剜心之痛,这才病急乱投医,无可奈何地找上绪芳初。

    “四娘,若是三娘有个什么好歹,我,我只怕也是不用活了的!你就看在,当初也是我一心让你从云州回来,说动了你阿耶的份儿上,你帮我这一回,好好劝劝你阿姐罢!”

    说完眼眶都似要红了。

    绪芳初默默叹息一声,挣脱了李夫人过于亲近导致她很不适应的手,低声说:“我会和三姐姐聊一聊,关于三姐姐与卞将军的事,不知阿耶与夫人打算如何?”

    李衡月叹道:“还能如何,你阿耶道是要向卞家说合,你三姐姐一听这话便哭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发抖,说什么都不让你阿耶去说亲。我们实在也不知怎么办了,你阿耶要出面办这事,想必还是能办下来的,咱们家在陛下那里,也还有三分薄面在。只是实在不明白你阿姐,她既这么钟爱卞舟,我也就接受了,不难为她去挣凤命,可她怎么又不愿嫁给卞舟了呢。她以后还能嫁给谁呢。”

    绪芳初想,李夫人竟然不明白,还以为只要成了婚,三姐姐嫁给心爱之人,便能获得一生的幸福。

    可三姐姐却是觉得,她的幸福已经毁亡,卞舟怕是厌恶了她,如此成了婚,不过是造就一堆怨偶。

    绪芳初掀眸看了眼渐渐西斜的天色,低声说:“夫人,我便先去了。”

    李衡月执拗要送她过去,绪芳初极力推辞,道只是与三姐姐私下叙话,三姐姐对家里有愧,她怕是恐惧见到父母的,李衡月听了动容地止步,不敢再前往。

    绪芳初穿行无阻地入了绪瑶琚的房门。

    她在南窗对着洒金的日光描花样子,窗边天青净色的美人觚似有斜光穿透,其晕粼粼地晃在她鸦睫低垂的眉眼,幽静得似一缕不动声色的孤影。

    “我不是说,不用饭了么。”

    “三姐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绪瑶琚惊诧地回头。

    “四妹妹,你怎么来了?不,太医署这几日并不休沐,你是怎么出得了宫门?”

    她的样子很清减,脸颊凹陷了一圈儿,不似先前那般虽然瘦削但还有精神气,整个人显得羸弱而风流,独一双含情目,兀自清透如滥滥秋水。

    她自失地别过了头,几乎不敢看她,“我……”

    绪芳初上前,扣住了绪瑶琚的腕骨,握住了她的指节。

    温暖包容的触感一瞬侵袭而来,是这几日来绪瑶琚唯一的悸动。

    她怔愣着,长长的睫羽颤抖,屏住了呼吸。

    “我不是来为阿耶夫人当说客的,虽然李夫人确实想让我这么做,”绪芳初温和地凝视她,脸上哪里有半分责怪之意,绪瑶琚不禁又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羞愧,只听四妹妹柔声说道,“我想问你,你还回太医署么?”

    绪瑶琚沉默了许久,数息之后,她终是缓慢地摇了下头:“可能,就不回了。”

    她静静地说道:“可能,我只是为了卞舟进入的太医署,我不喜欢医术,我从小到大喜欢的都是女红。像这样,描花样子,做针织,用丝线作画。”

    她这几日,反反复复地做着以前习惯了做的女红,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医经,可她越要强迫自己,越是难以做到。

    “真的是么,”绪芳初反问,“那只是阿耶与李夫人强加给你的喜欢,你问过你自己,你真的喜欢女红,不喜欢学医么?这两者虽然没有高下之分,但人总是要清楚自己真正向往什么的,三姐姐,医正的鼓舞,考核时的名列前茅,还有……下个月我们便要开始在动物和人身上试验,这些比不上一个卞舟,比不上几句闲言,都不足以让你回心转意么?”

    绪芳初握住绪瑶琚的手,将她的指节一根根掰开。

    绪瑶琚仿佛在出神,眼底没了神采,看了眼手边描了一半已经生疏许多的梨花纹样,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直至手心的冰凉,唤回了她的理智。

    垂眸,那只握住自己曾渡给自己温暖的手,已经随着主人一道离去,她的掌心,留下了一枚银符,背后用篆体刻有小字:

    “太医署医工,绪瑶琚。”

    她一字字念出。

    是对自己身份的肯定,对前路的豁然开朗。

    *

    绪芳初盘桓到了傍晚,才离开绪府。

    李衡月非要留饭,她推辞不了,可等到黄昏来临,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今日出宫的目的,一想到那位度量狭窄、对臣属还怀揣着非分之想的陛下,脑仁骤痛,头皮紧绷。

    永安楼头,小太子正要同阿初打招呼,眼见得楼下那辆来自禁庭的马车如风一般呼啸而去,他根本没来得及喊上一声“阿初”,就见那辆车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了天街尽头,仰起淡淡烟尘,险些卷积着扑上来。

    “阿耶。”

    他困惑地爬向自酌自饮的萧洛陵,实在不明白。

    “阿初去护国寺了吗?”

    萧洛陵将青瓷杯盏搁置案面,瞥眸。

    “已经快要酉时了,去护国寺,她来不及。”

    萧念暄不太明白:“那怎么办,那阿初来不及给阿耶送礼了。”

    萧洛陵语气淡淡:“你猜她今晚见了你爹会怎么说?”

    萧念暄猜不透,他的小脑袋瓜不允许他思索这么复杂深奥的问题,小手抓了下耳腮,“暄儿猜不出啊。”

    萧洛陵哼笑了声,语气阴凉,竟模仿起绪芳初那七分谄谀三分漫不经意的语气道:“陛下,臣腹痛,臣哪里都痛,臣今日实在是去不了护国寺了。”

    去不了护国寺,但能去香药街的铺子,能回绪家,能在绪家吃完饱饭。

    萧念暄诧异地听着。

    “她对我的事,从来都不上心。”

    萧洛陵冷嘲了声,忽然觉得那凉茶对灭火的功效实在聊胜于无,看了她一整天的奔波表演了,无趣得很。

    昨夜鲁国公邀他过府,他携子前往,不慎喝到了后半夜,鲁国公强行留客,抱着萧念暄重重地亲了好几口,亲得太子殿下满脸口水,那硬茬的大胡子扎得他泪眼汪汪,哼哼唧唧地想要拒绝,可鲁国公压根抵挡不了太子殿下的半分魅力啊。

    “好殿下,你想死你胡伯伯了。”

    鲁国公姓张,不姓胡,因为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小太子便被阿耶教唆着,叫了他“胡伯伯”。

    鲁国公心里还挺高兴,稀罕这小家伙稀罕得要命,回头对叉着额角无奈失笑的陛下道:“多日不见,老弟你酒力不复往昔风采啊这是!既然这样,就留我这里对付一夜吧!”

    盛情难却。

    萧洛陵带着儿子在鲁国公府上留宿了一晚。

    翌日,礼用清早便派人送来密函,绪芳初出了宫门。

    本欲与儿子启程回大明宫的萧洛陵,自马背上蓦地低垂眼睑,看向怀里的崽子:“你的阿初在作甚么,你想不想知道?”

    萧念暄觉得自己已经被胡伯伯的口水腌入味了,正丧眉搭眼着,忽然听到阿初的消息,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嗯嗯!暄儿想知道!暄儿要去找阿初玩。”

    父子俩便一路目睹了那辆从掖庭借出的马车,东奔西跑,穿行于长安天街巷陌,贵人事忙的绪医官,从始至终没有将马车调转过护国寺的方向。

    从绪相府邸出来后,她大抵知道是完了,假模假式地把马车往城门口赶了赶,赶到太阳落山了也没出城门,马车如斗败了的促织般,无精打采地返回大明宫。

    也不知那车里狡猾的医官脸上挂着怎样惬意的微笑,舒坦地掐着她的懒腰,猫儿似的一寸寸舒展她的脊骨。

    绪芳初最后这一出自以为演绎得甚为精妙,回到太极宫她也有交代的。

    陛下果然早就回了,正于殿内沉思批注奏折,眉宇微拢。

    听闻她进殿的动静,男人自折章间抬首,目光射向姗姗来迟的女医官,自她急喘的姣好面容上寸寸碾压而过。

    “爱卿怎黎明前去,漏夜方归,去了这般久?”

    绪芳初把早已打了个八百遍腹稿的话祭出来,知他吃软不吃硬,她在袖下用针刺了自己的合谷穴,霎时疼得极其逼真,哀叫连连:“臣是要去的,只是突发恶疾,臣腹痛。”

    他抬眉,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绪芳初捧住腹部,演绎得惟妙惟肖:“臣,臣哪里都痛!臣今日,实在是去不了护国寺了!”

    萧洛陵扬声:“哦?没去?”

    绪芳初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她苍白昳丽的容颜支起虚弱且虚假的笑意:“唉哟,臣从绪家出来,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护国寺了的!臣真的没忘记给陛下的长命缕开光,您的事臣豁出命也要办!可是臣,今日是真的有心无力啊!陛下您要不相信,您随便抓一个人来问问……”

    萧洛陵将笔掷入清水中,“既然哪里都痛,朕便为爱卿治一治,过来。”——

    作者有话说:萧狗叫“爱卿”真的很涩涩。[狗头叼玫瑰]

    第35章

    绪芳初一路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闻言气息一停,接着便差点儿没抽上来。

    她惊怔呆视着对方, 清丽的面容,似斫玉而成,剔透无瑕,静伫在那儿,半晌忘了动。

    萧洛陵不失沉稳地起身,径直步入了内寝那方软靠,故技重施地看向身旁的空位:“过来坐。”

    这回, 并不等绪芳初有所动作,便早已有所预谋:“记得坐近一些。”

    绪芳初像是只被按下了机关的偃人, 姿态僵硬地走了过来,银牙紧咬, 心底已问候了新君百遍。

    她坐得不远不近, 一点儿也不想凑前去, 他蓦地又握住了她的右手腕骨,就如日前那般,将她拽去腿上落座,简直屡试不爽。

    “爱卿与朕何须生分。”

    绪芳初暗恨得说不了话, 惶恐地被新君握了柳腰, 腰窝处似被长而有力的关节所抵, 那里手掌所蓄藏的力量不容抗拒, 容不得她丝毫挣脱,绪芳初自知逃离不过魔爪。

    她看他,倒不像是卖豆腐出身的,倒像是吃豆腐出身的。

    这么会吃豆腐,一日三碗少不了吧?

    绪芳初心底里暗自冷笑, 痛骂昏君,一道带有些关切的声音自上而下罩落:“腹痛?朕记得你的月信似乎并非这几日。”

    绪芳初眼见着那只手就要伸过来揉她肚子,吓得她慌乱之中提前抱住了自己的腹部,脸色惨白地喊:“陛下!臣女先前腹痛如绞,这会儿没那么痛了。”

    “是么,”他语气淡淡,落在她捧腹的皓腕上,凝视她葱白的掌背,“朕看你,应是手痛吧?”

    绪芳初惊怔,爪子被他抓住,浅浅抬了起来,那合谷穴上,正扎了一根细长的小针。

    “……”

    天子将那根银针自她合谷穴取出,皱眉,嫌恶地曲指弹开,“你闲来无事时也这般扎自己么?不痛么?”

    绪芳初屏息回道:“臣自幼学习针法,没有可扎的人,只能常常拿自己来练习。扎一针而已,不疼。”

    她语气闲常,完全不觉扎针有何疼痛,她适才扎了那般久,连眉头都未曾蹙过,取针亦是神色自若。

    他心中微愠。一晌后,他叹了一息。山中岁月,比起京都贵女的生活,自是清贫。她是被尼姑庵收养,居于山门,想来日常连荤食都不得有,难怪她还要经常下山打猎,比起与山林间的野兽搏斗,给自己扎几针的确是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的小事了。

    “如今在太医署,可有了练习扎针的对象?”

    绪芳初想了想,虽觉得皇帝的语气关心太过,但好歹问的是公事,便实诚答了:“医正将我们各斋弟子重新分配,互相试药,互相练习按摩扎针,过几日便要开始试验,所以现在是有的。”

    她没敢告诉他,她还有一尊自制的仿真草人,是完全照了尊贵的陛下的身量扎的。

    那尊草人用来练习针法与按摩实在是再妙不过,只是有一回魏紫君起夜,远远瞥见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站在窗口,吓得瞬时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儿,从那以后,绪芳初便将草人搬到了外边,晾在窗前的鸟笼底下。

    萧洛陵见她神情自在了几分,目光落在她嫣红的不断翕动的唇瓣上,语声带笑:“给朕的那条长命缕编好了?”

    绪芳初霎时头皮发紧,来了来了,该来的总是要来,他定是要借题发挥,为自己耽误了去护国寺发作,惩罚她。她抖擞了下,战战兢兢地襟怀中去摸那条长命缕。

    她坐在他的腿上,这觳觫的身子,筛糠似的发抖,他瞧了,不知是该哂然还是什么,默不作声,直至她将那条已在怀中捂热的五色长命缕取出。

    萧洛陵掌中顺势接过,将长命缕映在银灯下,五色绳不知用了怎样的巧力穿缀连线,织成双鱼如意的纹样,又粗又长,捧在掌心掂量,比卞舟那条要沉得多,但也不失精致细腻。

    绪芳初谨慎紧张地观摩他的反应,生怕他一个不满,道出一句“不够粗长”,又道一句“打回去重新编”,那她久坐的腰、她就灯的眼、她编花的手指,可真的要受不住了!

    但发觉对方的眉眼煦和,并无一丝不虞,绪芳初渐渐将心放回腹中,这时对方将五色长命缕忽然又塞回了她的手中。

    绪芳初惊怔,尤似接了一块还红得发亮的烙铁石,险些没有捧住。

    这是怎么了?还不行?

    又不高兴了?

    一刹那间,绪芳初心里已经转过了十七八个弯,喟然叹息自己好苦的命,摊上这样的上峰这辈子都够了。

    耳中忽然传来一道沉嗓,半含命令半含诱骗:“过来,给朕戴上。”

    绪芳初当即血液逆流,骇然地长吸一口冷气,“陛下,这,这长命缕臣还没有拿去佛寺开光……”恐怕得过两日才行。

    “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朕看你心诚,坦言告诉你,朕并不信那些。给朕戴上吧。”

    绪芳初颤着唇瓣应是,及至此刻她依然感觉到腰间停留着一段炙热的体温,因为距离太近,而那热源太过凶悍,所穿的薄罗衣衫似抵挡不住那股热意的侵袭,一寸寸地熨向内侧,拷打着她娇盈盈的肌肤。

    绪芳初毛骨悚然地将那条穗子伸向他的腰间,目之所及,是劲腰之上凶悍的貔貅怒容,龙目炯然,凶恶地盯住自己,绪芳初几乎不敢细看,连忙扭脸下手,匆匆地给他挂上,不及防听他道:“歪了。”

    绪芳初一愣,睁开一线眼帘,果不其然见到穗络歪斜,并未好生生地系在男人腰侧,而是挂到了双腿正中央的欲盖弥彰处。

    “……”

    绪芳初瞠目结舌。

    他垂下来的目光,因她的窘迫变得好整以暇:“你看你挂的这像什么样?”

    像什么样。像你那根。绪芳初没奈何地诽了一句。

    “扭一扭吧。”

    他叹息一声,微仰长颈,似有说不出的松快满足。

    绪芳初几乎在心里骂他祖宗八代了,还是为了怕连累奶团才没继续,硬起头皮掏向那条长命缕,一把捋过,将那粗长的穗子掐在掌心,往鞶带旁替他挪了三寸的距离。

    此时他方满意,长指抚过那条带有酥怀余温的长命缕,穗子流苏自指尖根根滑落,如翎羽般轻盈,触感极佳。

    他的眸底重新盈入笑意,“爱卿巧手,朕甚悦之。”

    他说话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不知爱的是巧手编织的长命缕,还是巧手本手,亦或巧手的主人。

    绪芳初连忙要告辞,这般坐在他的腿上说话,实在不是很方便,尤其对方竟不甘于此,开始上手了。他的手指沿着后背的脊骨缓慢地一厘厘抚落,绪芳初不知他要作甚,正要开口。

    后背蓦地感到胸壁一连串震荡,“嘭”的一声,那壁上的几盏明炽的灯火被射爆了,火光一闪,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绪芳初霍然感觉到后背贴上来一方宽厚的壁垒,她似是陷入了某种围剿,被完全桎梏起来,霎时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黑暗之中,彼此呼吸声被放大,听觉分外灵敏。

    他收紧了双臂,似将燕国的地图展尽,图穷而匕见,不再掩藏一丝欲念。

    绪芳初的心绷得很紧,感觉到那呼吸渐渐迫近,她倏然乱了方寸,小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慌乱间唤道:“陛下……”

    “你、你说过第二次在,在秋狝后的。九五之尊,切不能出尔反尔。”

    那逐渐迫近的灼热呼吸,与近在咫尺的清冽体息,都似戛然停在了远处,不见光的暗处,忽传来莞尔笑语,撞向她的鼓膜。

    “甚好,朕要砸了屋子,你便允朕开窗了。原来爱卿也吃折中这一套。”

    绪芳初瞪大了双眼,蓦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醉话,恨不得当场寻了白绫扼死自己,他偏还这般轻拿轻纵的,气得她脸颊燥热,胸腔急促地搏动起来。

    “不过数日而已,朕等得。”

    他如今,是一点君臣的体面都不顾了么?

    绪芳初不安地战栗起来,近乎携了哭腔:“陛下,臣,臣真的不以色侍人的。”

    一只大掌,于她战栗说话之际,抚触向她的脸颊,试了试后觉出她的眼睑下并无泪痕,那人的呼吸放缓了一些,低声说:“并非以色侍人,朕尝道,男欢女爱,人之本能,爱卿为何不能放下君臣人伦,安心体会男女本能的狂欢呢。朕于爱卿之前,已孑身一人旷了三年,除了太子的生母,朕还未曾近过女色。”

    在那声息逐渐又迫近时,绪芳初近乎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尖都陷入了他的魔口,立时如堕冰窟,手脚都禁不住轻颤出汗。

    那个声音,却并未停止蛊惑:“虽如此,但朕亦自知,朕于此道上有些过人之处,尝教太子之母,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爱卿可愿领会?”

    那时间,绪芳初以为他定是知道了。

    他定是知道了她是谁。

    但这个念头也不过短暂瞬息。

    天子若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勉强看在太子的面上留她一条命在就已经是施恩了,如何可能屈尊俯就,这般不要脸地引诱?

    绪芳初感觉到,那只停在脸颊上的大掌,猝尔加重了力道,就如上次蹂.躏她唇瓣那般,挼向她的脸颊。

    钝痛传来,她咬牙,鼓起勇气回绝:“臣不愿。”

    那只手停了。

    她以为他是怒了,或是放弃了。

    但不过短暂数息之间,她听到那声音就落在耳颊边,掌腹在她的颊上变作了浅浅的摩挲。

    “此刻不愿也罢,朕不逼你,一步步来便是。”

    说到此处,他忽笑了开,对她坦白。

    “朱氏在灵枢斋大闹那日,朕曾经说过,朕终是要走正路。你也见,朕年岁不小了,太子再长几岁,朕便到了而立之年,太子该有一位嫡母了,而朕的掖庭也该有一位女主人。朕对爱卿,绝非一时戏谑玩弄,只是眼下爱卿有杏林宏图未展,朕也不愿用掖庭拘了你施展才华与抱负,然而绿鬓朱颜仅此几年,韶华易老,亦不应当辜负。”

    若不是绪芳初年纪已经不小,若不是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她就信了这种鬼话了。

    这不就是渣男既想要鱼水之欢又不给名分的说辞么?

    用块看得着吃不着的大饼在可怜的驴子前边吊着,实则悭吝得很,虚伪得很。

    可恶的昏君,当她是什么?

    一边要她在太医院当牛做马发光发热,榨干她的医术价值,一边又要她卧榻之间婉娈承欢,做个任他予取予求的玩物?

    若说方才是惊恐多于震怒,此刻,绪芳初真恨不能一拳头砸死这好色之君,说话真是一套一套的,做局真是一环一环的!

    才过了区区几年,他当了皇帝,把脸都丢在沙场里了吗?

    “陛下!”她咬牙切齿,重复,“臣不愿!陛下可还记得臣供职于太医署,是陛下的臣工。陛下先时对薛艳儿还说,臣等医女不可为一时之欢沉溺,耽误太医署百年大计,为何这时竟忘了?臣不才区区,但愿警示陛下,这般放纵下去,终究会铸成大错的!”

    他没有动,任由她挣脱了怀抱,大步地朝外窜了出去。

    萧洛陵有些微怔神,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漏洞,被她抓了把柄去了。

    垂眸引燃灯火,看向腰间的五色长命缕,无声失笑。

    吓吓她也好。

    他想过了,若为了避免将来萧念暄弃他而去,转投入他母亲的怀抱,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将他的母亲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是么。

    这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为了暄儿,牺牲些许色相又何足道。

    他也不曾打算没名没分地越了雷池,她既不领情,受些惊吓也好。

    礼用在太极殿外值守,一早贴心地为陛下与绪医官阖上了殿门,守夜无聊,瞌睡连天之际,忽见那殿内通明的灯火一瞬寂灭,礼用一颗心呐,激动得近乎要弹出胸腔!

    可还没等兴奋得起来呢,过了不多时,那绪医官便已经出来了,出来时怒容满面、鬓云松乱,衣衫亦有褶皱。

    礼用震惊地坍塌了脸色,惶惶地张开了嘴。

    他把指头捏着算了一算,这,这才一盏茶的功夫啊?

    左右宫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发表任何看法。

    礼用轻咳一声,老脸羞臊得彤红,望见绪医官愤而离去的背影已消失在夜雾尽头,他环顾周遭,低沉的公鸭嗓小心地提点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说不得,各自都要有数,咱们做阉人的,就别操那份心,你操不明白的!”——

    作者有话说:没见过萧狗这么自荐枕席的[狗头叼玫瑰]

    第36章

    绪芳初当场那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了皇帝的求欢, 借由怒性一路狂奔回太医署,没有人阻拦。

    起初两道宫门之间的守备还假模假式地拦留绪医官, 对前往太极殿侍奉的绪医官盘查一下,后来绪医官得了陛下赐的玉牌,玉牌亮了两回相以后,禁军再也不敢无礼。

    那枚通体雪白的玉牌,与龙骧军上将鹿统领的一模一样,可以调用大明宫诸衙禁军,形同虎符, 谁敢拦阻?绪医官这样的人物,必定是如鹿统领那般的, 深得陛下信任与器重的好医官。

    绪芳初不敢回忆,在幽暗禁闭的殿中被留下的天子的眼神, 他一定是恼羞成怒, 恼恨自己堂堂帝王纡尊降贵地求欢竟被拒绝。

    她也不敢想那个人精内监礼用, 是如何看待他们这夜夜殿门紧闭的关系。

    大明宫里头人多口杂,她但愿他们莫要将今晚的事情乱传。

    中途熄了灯这种事,搁谁心里不浮想联翩?更不消说那些一颗心开了十七八个窍从前朝遗留至今的老宫人。

    一想到此她便烦躁,扯过大被将头脸整个盖住, 就这般鞋也没脱睡了一晚。

    若是明早起来有板子要捱, 倒省了更衣穿鞋的事。

    但一早起来, 她并没有挨板子, 一点处罚也没有,不仅如此,当她睁开明眸,诧异地打量周遭时,竟意外察觉, 身旁原本空空如也的榻,已经重新铺好了软缎褥子引枕,核桃木楎椸上搭着了一身晴山蓝的罗裙,似是刚换下来。

    裙绦迤逦,裙边攒枝桃花三两枝,是绪瑶琚喜爱的纹样。

    绪芳初的眉眼瞬时亮了起来,“紫君,是三姐姐回来了?”

    魏紫君正梳妆,听闻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回眸浅笑:“嗯!你真了不起,你说能说动瑶琚姐姐回来,这才一个晚上,她就真的回来了。早上她才回来,更衣之后便向太医丞那里点卯去了。”

    说话间,身着医官统一制式的青白绉袍的绪瑶琚已经点卯返回灵枢斋,她的神情平和沉静,似乎没有因为那件众所皆知的事受到太多的影响。

    魏紫君与绪芳初一同簇拥而上,为她的归来可喜可贺,将上回三人没有喝完的木樨酒又拿了出来,趁着兴头,各自小酌了几盏。

    绪瑶琚忽然推杯举盏,对着困惑之中的绪芳初郑重地说道:“四妹妹,多谢你昨日的话。的确,我并非喜欢女红,而是从小到大遵循爹娘的安排一直如此,便已习惯了,数月以来,在太医署的我才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或许一开始我的确是为卞将军而来,但在太医署的三个月里,我却真真正正找到了我的道。”

    绪芳初也不胜感动,举盏回敬:“敬你我的道!”

    魏紫君也争着举杯碰过来,“还有我还有我!”

    匏尊相碰,璁铮悦耳。

    酒不宜多饮,接下来还有课业,尽管三个女孩子都已喝得面颊犯晕,但绪芳初与魏紫君还是稳稳当当地在房里温书。

    只有绪瑶琚,将行李重新整理好后,她忽起身道:“我适才向太医丞告了半日的假,我要出去一趟。”

    绪芳初顿时心头警铃大作,“你是要去见卞将军?”

    绪瑶琚并不回避这个问题,点头,“信是我私自藏下诓骗于他,是我对他不起。道歉是应当的,我不能永远逃避。”

    顿了顿,她的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还有更重要的。上次我当了那么人的面说钟意于他,可他还没有予我答复。”

    “可他……”绪芳初欠起身,试图挽留,毕竟卞舟的答复极有可能不是姐姐想要的答案。

    绪瑶琚淡笑摇首,声线清和地说道:“我要那个答案。但不论是什么答案,都让我接受。”

    她问看起来还懵懵懂懂的四妹妹:“阿初,你可曾喜欢过一个男子?”

    绪芳初思忖一息,缓慢摇头。

    绪瑶琚轻声说:“我也是第一遭啊。第一遭,总是难过些,也难忘些的。但没甚么,我决意回到太医署,就已经做好准备将那些置之度外了。幸好阿耶不曾向卞家说亲,幸好阿耶也未曾向陛下请求赐婚,如今的我还有退路可走,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她语调轻快自然,听不出半分萎靡沉郁,说完,她便离了灵枢斋去了。

    留下绪芳初与魏紫君四目相对。

    “阿初,你了解你的姐姐么,她真的是好了么?”

    “是的吧?”

    但不论如何,绪瑶琚能重回灵枢斋都是好事。

    绪芳初也未料到,还有更好的事。

    天子召集陇右旧部,去西山狩猎去了,非数日不得回。

    一想到可以连续数日不用看到那张英俊可怖的脸,她就实在胸怀舒畅,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不过天子此次秋狝并未随身携带望舒殿里的小太子,奶团没了阿耶做的饭菜,殊无食欲,只好派遣晚晴出马,将他的阿初叫到望舒殿里用饭。

    御厨做的膳食,虽然精美,但珠玉在前,就难免有些落差感。

    这些佳肴远不至于不能下咽的地步,只是太子殿下的嘴被陛下的庖技养得刁钻了点儿。小孩儿从小挑食可不是好习惯,绪芳初因此在他面前卖力用膳,萧念暄看了也就胃口大开。

    阿耶不在,没有人整天提醒“食不言”,真是太舒坦啦!

    萧念暄浑然不知红嫩嫩的唇边沾了一颗碎“珍珠”,将圆滚滚、毛茸茸脑袋往绪芳初怀里凑了凑,幸而未能真的拱进她怀里,她有些嫌弃,又有点宠溺地取了一块帕子,握住他短圆的下巴给他擦拭小脸蛋,看得一旁的晚晴抿唇欢欣地忍着窃笑。

    小太子殿下真是把绪医官当娘看了!难得,父子俩能看上同一个人。

    “阿初,你身上好香香啊。”

    绪芳初嗅了下自己,“香?”

    她闻不出来,也不觉自己哪儿就香了。

    但萧念暄坚持称有,他重重点头。

    说完他挠头问:“阿耶昨晚打你的屁股了吗?”

    萧念暄十分歉然地嘟嘴:“我昨晚好像睡得太早了……都怪阿耶,他一唱歌我就很想睡觉。我不是故意不保护你的,阿初,你没挨打吧?”

    绪芳初好笑之余有些困惑:“谁说我要挨打了?谁告诉你的?”

    萧念暄哼哼唧唧地摊手:“我和阿耶都看见了,阿初昨天在街上到处乱跑,就是没有出城。阿耶说你对他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

    原来那位陛下早就知道了。

    她昨晚,还在他眼前用自以为精湛的演技,手舞足蹈地表演了一通。

    现在想来,他那表情,是在看猴戏吧?阴沉的脸,原来是强抑着唇角的嘲笑。

    绪芳初惊怔:“你们昨日没有回大明宫么?”

    萧念暄轻而易举地又出卖了他的阿耶:“阿耶收到了一封信。他问我要不要找阿初,我当然说要了!我特别想见你!”

    绪芳初根本来不及为小奶团有半分感动,她从小太子的话语里敏锐揪住了关键字——“信”。

    那所谓的信,怕不是天子在她身边安插的耳报神,成日里监视着她吧?

    一想到这,绪芳初脊背生寒,霎时冷汗沁出,她内心惶乱地思忖自己往日还犯了哪些大忌,是否都让那位记仇的陛下看去了,她屏着呼吸在心底默默地复盘。

    然而很快,她又调匀了呼吸。

    昨日她的马车是从掖庭借出的,掖庭的车马都有定数,一辆也少不得,加上她是向礼用大监告的假,那个人精一定会防着她跑了,所以派人盯梢也不稀奇。

    *

    西山,马走鹰飞,黄犬相逐。

    从陇右一路追随天子杀入长安,奔袭岭南大溃敌军的陇右军,自定鼎以来,藏弓敛锷,不以骑射,今日与陛下一道走马狩猎,满载而归,方是尽兴。

    回来时,几乎每个人的鞍鞯上都挂有褡裢,装满了被弓箭射中的野味,彪形大汉们春风满面得下得马来,各自吹捧一番,取了酒囊,便要豪饮。

    这时不见陛下身影,他们纷纷感到诧异。

    问了一嘴,伏鹰卫指挥使武功灿语气淡然:“陛下猎得了一头黑熊。未能尽兴,还在林中。”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熊在哪?让我等瞻仰瞻仰。”

    “哈哈,陛下风采不减当年呐!”

    “倒也是,节度使麾下十三太保,当初也只有陛下一人被收作义子,为何?你们笑人家引车贩浆,人家笑你们不是名门之后,没那武功盖世的底蕴。”

    “李德茂,你话说清楚点儿,谁笑陛下了?啊?不都是被揍得服服帖帖,才心服口服地拥持陛下上位的么?怎么,你不服,还想领教铁拳?”

    这些陇右好汉便是封了公侯,举止言行也粗野得很,不是一朝一夕变得过来的。

    武功灿等近臣笑笑,不欲与之缠辩,待走远两步,卞舟忽驱马而来,问道:“老武,可曾见过桓氏兄弟?”

    武功灿与鹿呦俱是一怔,本以为卞舟幸从王驾,如今看来他们三个竟是谁也不在陛下身边。

    比起鹿呦与卞舟,武功灿司职长安诸坊,不太了解宫中内情,疑惑问道:“不曾。何事惊惶?”

    卞舟勒住缰绳,漆黑如剑的眉内凹,“桓氏兄弟与陛下都不在营地。我担心。”

    武功灿大笑,将酒囊扔给卞舟,卞舟伸手接过,忽听对方道:“能出什么事?桓家兄弟还能造反不成。那俩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个儿。”

    卞舟没饮酒,看了眼西边昏沉的日光,时辰不早,暮色向晚,倦鸦也已开始归巢,在林杪间发出聒噪的哼鸣。

    他将酒囊抛回武功灿,“我去找。老鹿,将你的龙骧军借我一用。”

    说完便卷尘而去。

    鹿呦笑望了眼武功灿:“他叫我俩什么,老武?老鹿?”

    武功灿嗬嗬冷笑:“报复你呢,我是受你连累。你觉得你给人起的小卞这名儿好听么?”

    鹿呦哈哈大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鹿呦是桓家的女婿,想到两位叔伯,他若有所思。

    原本寂静的深林兽走猿啼,乌鹊惊飞,萧洛陵伏于马背上,双臂引开长弓,电掣般的疾驰之间脱手放箭,一只灵动跳跃的野猪霍然中箭,但并未死透,它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朝着萧洛陵的飒露紫撞来。萧洛陵气息沉稳,紧接着又是一箭,冰冷的锋矢中其脖颈,血液霎时飞溅,野猪奔了十几步之后,步子放缓,最终脱力往旁侧歪倒,已经不剩多少口气儿了。

    萧洛陵将箭镞落回箭囊,看了一眼,身后黄犬一拥而上,围绕着将死的猎物不停地嗅,仿佛在确认它是否还有还手之力。

    “陛下好箭法。”

    一道浑浊的笑声随着马蹄声传入耳膜。

    萧洛陵勒缰侧身,见是桓氏兄弟二人,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林中,不疾不徐地朝他摇鞭而来。

    “陛下还是这般英姿飒爽,臣等还以为,陛下久未骑射,已经有所生疏了,今日一看,还是例无虚发啊。”

    以前萧洛陵在军中尚无这么大的威望之时,便因为极少出箭,但箭无虚发,往往一击致命,得了一个名号叫“不走空”。

    桓家兄弟桓溟与桓海对萧洛陵从嫉妒,到赏识,再到如今,对方已经身披黄袍君临天下,二人不得不下马行礼,心境可谓复杂。

    萧洛陵将弓箭负于身后,淡若清风:“朕狩了这头猎物便回,何事?”

    桓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许久未曾舒展筋骨,向陛下讨教箭法了,臣兄弟二人帐中有投壶之戏,陛下何妨前往?”

    山脚扎了一连数十座军帐,桓氏兄弟二人的营帐也在其中,他们兄弟二人都是朱氏所生,必然因为朱氏被逐出大明宫心怀过节。

    萧洛陵睨了一眼二人:“二位论辈分,论于陇右的声望,都算朕的叔伯,饮酒一叙即可,投壶便罢了。”

    桓氏兄弟哈腰回话:“也好。也好。”

    朱氏是节度使的乳母,这二人便等同节度使的结义兄弟,昔年节度使身死,也是这二人稳固军心,扶持于他,在他流落云州的那段时间里,不至于放任陇右大乱。

    只是桓氏仗有与节度使的这层恩义,也仗有与自己的这份香火情,并不大虔敬。

    但萧洛陵也并未料到,这兄弟二人要引领自己去吃的,并非是什么水酒。

    他二人含笑设的是个风月局。

    当桓海笑吟吟地撩起帐门时,萧洛陵入内所见,帐中并非空荡无人,只见一身着素服、发簪白菊的女子,席地而跪。

    单薄的衣衫轻笼着她梨花枝节般的皓臂,纤长素手从袖口下蔓延而出,将掌心揣的一捧黄色的纸钱,和了泪水一同放入铜盆里。

    火光凛然,照着少女苍白秀丽的面容,泪光凄幽,香腮如雪。

    萧洛陵没再往前走,但身后,桓氏兄弟二人簇拥上来,各自扼腕叹息,萧洛陵听闻此叹息,便知宴无好宴,此女身世绝不寻常。

    他皱了眉,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情已有几分怫然不悦。

    “陛下,”桓海蓦地说道,“这是节度使的女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遗孤,我们兄弟二人好不容易才将她寻来,她身世可怜,月前丧母,若非这样,她是不愿意同我们兄弟二人走的。”

    萧洛陵未动,“朕记得,节度使子女早夭,并未留下任何遗孤。”

    桓溟凑了近前:“私生女,自小跟了母亲讨生活,养在外头的。臣等找到她以后,便将她带回了平氏的防风老家,让她认了祖宗。节度使亡故数载,陇右军交托了陛下,只这么一位遗孤,陛下无论如何也得善待。”

    那女子闻言,慢慢地仰起面容来,秀雅昳丽的容颜,出尘绝艳。

    “拜见陛下,小女名唤夕朝,平夕朝。”

    盈盈一福身子,向他跪倒,似玉柳扶风,软嗓细口,一如婉转莺啼。

    桓海的视线错也不错地落在萧洛陵的身上,仔细观摩了萧洛陵的反应之后,他轻咳一声,指了柔弱的平夕朝道:“依臣愚见,平娘子应归于陛下才是。一来,陛下深蒙节度使提携宠眷的洪恩,陛下于节度使欲养而不待,这份情义难以报偿,那便不如报在节度使这唯一的后人身上,这二来——”

    桓海压低了喉舌,气息放轻,凑近萧洛陵的耳胆大地怂恿:“有了她,陇右军心更稳呐陛下。”

    他说话时阴凉的气息,时起时沉。

    萧洛陵总算知悉他们兄弟这段时日鬼鬼祟祟地作弄什么了,手掌拂开过度亲近的桓海的大脸盘,居高临下地俯瞰平夕朝:“你想嫁给朕么?”——

    作者有话说:阿初其实怀疑萧狗知道了,但她真的不是很敢相信萧狗如果知道了会忍着。

    第37章

    夤夜, 天未破晓,一钩残月冷冽如霜。

    长安天街之上, 蓦然传来马蹄飒沓之音,伴随狂风卷动,秋叶扑簌,一道锣鼓洪钟般的宣告响彻宫门:

    “圣驾归——”

    白玉京曙色未明,数十铁骑簇拥相随,为首之人跨马天街,英姿烈烈, 踏碎一街月。

    西正白虎门大开,任来人蜂拥而入。

    大明宫的传言往往跑得比骏马还快, 当日就有流言,说陛下秋狝提早归来, 马背上带回来了一名国色天香的女子。

    绪芳初听到这则传闻的时候, 正值下学时分, 同窗都在刨根问底兴致勃勃,她胡乱听了几句,眉心跟着跳了跳。

    第一反应是惊愕,她向苍天祷的告, 竟然这么快便心愿实现, 一个比她更貌美的天仙娘子出现了?

    她一时惊愣忘了言语, 心想着既然如此, 秋狝之后的“第二次”,是否可以永久豁免?这个很重要。

    继而她又想到,看起来这位天子似乎是动了凡心,若是他移情别恋,将注意力全部转嫁到那位娘子身上, 说不准还要纳她入后宫。

    奶团会喜欢么?

    都说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奶团发现他最喜欢的阿耶,将注意力都转投到别人身上,会不会失望?

    须臾,绪芳初转念又想,罢了罢了,她一个小医官,不担心自己的前程,居然操心尊贵的太子,他从小锦衣玉食,至少打仗那会儿他还小,长大了也不会记得那些苦日子,记忆里全是甜头,比起他亲娘小时候在山中寄养的生活可是安逸多了。

    “三姐姐,我从医正那儿拿了药,给你煎上了,你的风寒可好了些?”

    说来奇怪,三姐姐去见了卞舟之后,回来湿淋淋的,衣裳能拧出水,还病了一场。

    问她与卞舟都聊了什么,她只说“都过去了”,然后便每日带病坚持在馆舍内温书,绪芳初与魏紫君下了学会将姚月华的笔记借回来给她抄录。

    卞舟也再不曾来。

    绪瑶琚兀自咳嗽,磕得撕心裂肺,她那般脆弱纤细的身板,一咳起来,似是两肺都在震动,连肺管都要咳破了般,委实令人揪心。

    绪芳初替她将药煎好,端到她面前,“喝点儿。”

    太医署开的药方总是无误的,可是也不知怎的,绪瑶琚喝了两天了就是不见好,她自己也不觉有碍,温书依然认真:“我这几日耽搁了太多的课业,一时也补不过来。对了,阿初你们不是要准备要在人身上练习了么,你可有找到活靶?”

    “别提了,”绪芳初愁眉苦脸,“她们成日里说魏紫君她们咒禁科跳大神,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们宁肯都去看跳大神,也不肯给我们针科的扎几下啊。”

    人都是皮肉长得,谁宁愿没病没灾地给人拿银针戳几下?且扎针的过程中还要脱衣服,女郎们都羞涩。扎了针半日都不能动弹,取完针还得附加拔罐儿,细皮嫩肉拔得红一块紫一块的,一整套下来遭了老大罪了,因此这几日其余三科都对针科敬而远之。

    绪瑶琚早就看出了她的困窘,温笑着咳嗽了两声:“若是还找不到,我便让你扎。”

    绪芳初由此极是感激。

    绪瑶琚的话题陡然变了:“我今日在灵枢斋温书,听说陛下圣驾回宫,秋狝已经提前结束了?听她们说,陛下的马背上,带回来了一名女郎,虽戴着兜帽,但风帽底下可以想见是张倾国倾城的脸蛋。”

    绪芳初胸口砰砰地跳,“三姐姐你今日只在灵枢斋,也都听说了?”

    绪瑶琚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谁说不是呢。这阵仗真是大,新君素来不近女色,弄出这般阵势来,莫非是有主了?阿初你可知晓?”

    绪芳初讪讪:“这我也是刚听说。想来,今夜陛下温香在握,软玉在怀,应是不会召我前去侍疾了,阿姐我就在这里给你侍疾好了。”

    绪瑶琚没有拒绝,双眸曼睩着她。

    但绪芳初显然是高兴得太早了些,不到戌时,太极殿上那位见风使舵的老内官便来了,摇着他那柄毛糙的塵尾,眼角纹里满是岁月的沉淀,“绪医官,陛下催老奴来请了。”

    正在月光下的庭院里练习扎草人的绪芳初,险些翻出白眼,真的不是很明白,他这会儿不和他的美人被翻红浪,他来找太医看病?

    看什么,难不成阳瘘了么?

    绪芳初气恨得将一根针重重地扎进草人的胸膛,口中道:“来了。”

    收拾了医箱,命苦地与礼用走了,临去时,朝绪瑶琚递去心碎的眼神,让她好生将养。

    她治疗阳瘘没好法子,唯有一根针从那恶龙身上狠扎进去,把他疼死才好呢!

    礼用引她前往的,却不是太极殿,而是望舒殿。

    此时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绪芳初亦步亦趋地迈入望舒殿,只见食案边上已经坐了两人,小的手托香腮,百无聊赖,大的眉目沉凝,身形如笔直掼入地下的矛戟。俩都在等人。

    他偏沉的目光闻声撞向她的身影,在瞥见她的一瞬,呼吸微凝。

    她今日来时突然,未曾准备平日里所着的医官装束,而是换了寻常钗裙,玉兰色的绫绸缠花葡萄纹齐胸襦裙,楝花色广袖长袍迤逦曳地,步摇珠珰,煜煜垂晖,衬得她的肌肤愈发雪白浓艳,有着潋潋初月般的静姝之美。

    他看了数眼不错目光,直至她行至近前,萧洛陵垂了眼睑。

    绪芳初见到他甚是尴尬,上回拂袖而去,惹怒了他,眼下连招呼都不知要不要打,行了一礼之后,见他也不给反应,便转而去与小太子殿下说话去了。

    萧念暄看向沉默地布着碗箸的阿耶,“阿初,今天的菜都是阿耶做的,有我们最喜欢的鸭肉哦。”

    绪芳初低眼一看,眼前白灼鸭肉、香葱烤鸭肉,白灼鸭肉用存放过秋的荷叶包裹着,清香扑鼻,香葱烤鸭肉配了一套面饼,油光温润,还有两道清炒小菜,荤素齐全,一碟油炸盒子,看着也色泽透亮,卖相堪为上品。

    更周全的是,除了佳肴,还有糖水,姜蜜水与紫苏饮子都是她的心头爱。

    但奇怪他今夜像被扎了哑穴似的,沉默不说话,只一味布着碗筷,目光也半晌不落她身上。

    呵呵。

    他心虚了吧。

    当着孩子的面,不敢承认他思想那么龌龊!

    布完了菜,才不过抬眼,看向她。

    她正低头侧坐着与孩子说着话,脸上是柔和的光晕。

    试图从她的脸颊上窥见质疑、不满、怒意等情绪,结果只是徒劳。

    他真是,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自嘲地折了下唇角,未曾言语。

    耳中清楚地听着他们谈话。

    “阿初你吃这个盒子鸡丝,里面都是香油和鸡肉,还有菜丝、萝卜丝……”

    “这个是好吃的。”

    “你再吃这个烤鸭肉,阿耶涂了蜂蜜,好香好香。”

    “这个也是好吃的。”

    不知不觉,绪芳初的小碗,已经被美食堆成了山,她都来不及下箸子。

    她诧异地看向尊贵的陛下的那只碗,里边什么都没有,他在那独自用食,一句话也不曾说。

    真是转了性了不成?她荒谬地揣测。

    极力克制着呼吸,不释放出办法危险的气息。萧洛陵用了一些餐食,始终未曾再看绪芳初一眼。

    多看一眼都恐自己忍不住。

    秋狝之前,她应许过什么,他没忘。

    他始终不肯让自己的视线往今夜盛装而来的她身上掷去一瞥,担忧自己偏嗜她那双不断翕动轻颤、花苞般开阖的朱唇,再看一眼他的暗欲将无所遁形。

    晚膳用到一半,一道柔弱的软嗓轻轻响起:“我,我来得不凑巧了。陛下,她们说,你在这里。”

    绪芳初和萧念暄两脸怔愣,拨饭的手停止了动作,一致地回头看去。

    少女为了在宫中行走,她脱去了素服,换上了一身色泽清雅的罗衫,娇怯温婉,乌眸若玉,不安地发抖,声线亦是紧绷得发颤。

    “对不起,我,我只是找不着陛下给我的那盏灯了……”

    绪芳初与萧念暄一致地看向萧洛陵。

    萧洛陵皱了长眉,终于与绪芳初对视,不悦地对平夕朝道:“让礼用再给你拿一盏。”

    绪芳初看了一眼可怜的、似乎仍被蒙在鼓里的奶团,默默叹气。这夜里,这个玉软花柔的小娘子来向他的阿耶要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晚上本来一直在一起,说不准,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做过一遍了。

    怪不得对方今夜举止有异,原来是,呵,出于男人的劣根心理,一面理直气壮干着“红杏出墙”的事,一面怀揣对所谓“大房”的不值钱的愧疚。她那个阿耶不正是如此么。

    平夕朝久不愿去,目光在殿内停驻,尤其是对绪芳初,她不禁讶异地观察着她。

    她似是不明白,为何望舒殿内会出现能够与陛下父子同席的女子。

    被她这一看,绪芳初脸上其实也火辣辣的,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又回来了。

    无他,终归适才与萧洛陵翻云覆雨的是人家小娘子,她这个没甚大用的医官坐于此处实在有失妥当,正要委婉地提出自己吃饱了,那女子已是轻轻咽了一下口水。

    声虽不重,但绪芳初捕捉到了,暗忖:让人家干了体力活,连饭都不放啊?

    “用晚膳了么?”

    男人清冷的声线响起,虽是在对平夕朝说话,双眸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案的女子,知她心肠百折千回,独无一种是对他的在意。

    平夕朝以为她也将得到这样的“殊荣”,素白柔润的脸颊犯出桃花色的红晕,溢出些微激动之色,“还没有。”

    她正要近前。

    萧洛陵偏眸,看了一眼礼用。

    礼用是何等心思玲珑的人物,立刻便有所领悟,折腰上前,笑脸迎人地为平娘子引路:“膳房有现成的吃食,娘子请随奴来。”

    与平夕朝一般怔愕的,还有停了用膳的绪芳初。

    他没有变更意思,只是在等她离开。

    平夕朝黯然了眸光,眷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萧洛陵身上收回,低头望向脚尖,口中应了一声“是”,便与礼用一道离去了。

    绪芳初一路目送平娘子背影远去,消失在殿门外的夜雾之中,乍闻耳畔一道沉音,含了几许哂意:“朕看爱卿自己甚是中意平氏,不免有些以己度人了。”

    绪芳初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急忙反驳:“臣断无此好啊陛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到美人多看了两眼也是罪过?

    绪芳初一说完,便想到这还是当着孩子的面儿呢,说这些四六不着的,他们这对爹娘是怎么当的?

    果然萧念暄听不懂,他好奇地问:“那是谁啊阿耶?”

    萧洛陵语气清凉:“他们说,是节度使的遗孤。”

    “他们说?”绪芳初不解。

    天子抬眸,睨了她一眼,“朕适才只是在太极殿盘问她。”

    不过送人走时,见夜路黑,让礼用给她拿了一盏灯。

    绪芳初也好奇,他说的节度使,应当就是指的平善。

    老实说一直到现在,绪芳初都怀疑平善是萧洛陵加害的。若那位娘子真是平善遗孤,萧洛陵为了掩人耳目,定是会抚恤优待的。

    她心下亦有几分好奇,“陛下可有审问出所以然?”

    萧洛陵曲指,眼睑下垂,为萧念暄盛汤,淡声:“无论如何问,她始终怯弱不答。问不出所以然。朕已派人去查,查有结果之前,将她先放到延宁宫住着。”

    “若真的是呢?”

    “敕封。”

    也不说敕封个什么,绪芳初眼眸微动。

    忽听他薄唇轻掀开,瞥眸视她红唇。

    “乡公主。”

    绪芳初没想到自己的确会错意了,天子并未相中那位美若天仙的平娘子。若将平娘子封为公主,则是明晃晃地意在照拂平氏后人,认下平娘子为义妹,别无他心。

    不过很显然,他出身陇右,身后军力半数来自陇右集团,若能与平家结亲,对于抚定陇右军有极大的好处。这般巨利在前,他居然都能忍下?

    绪芳初为自己惶恐,也倏然明白过来,他这般好色之人,现成到嘴的鸭肉都没吃上一口,岂能功亏一篑,去另外再煮顿鸭子?

    “若是,查知那位平娘子并非是节度使后人,那她……”

    绪芳初不知怎的竟多了一嘴。

    他语气如常,透着些微阴郁森凉:“自有去处。”

    所谓“去处”,自是只有黄泉路了。

    对于这位心狠手辣的新君而言,送一位娇滴滴的娘子上西天,也是可以这般冷静无情的——

    作者有话说:萧狗:不能让老婆误会我一点。虽然我心狠手辣不近人情,但我绝不好色[撒花]

    第38章

    晚膳后, 萧洛陵与绪芳初心有灵犀地揣了回太极殿的想法,彼此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便传递完了讯息。

    但在要退离之时,原本乖乖的萧念暄突然张开胳膊大闹起来:“阿耶,你不要走!”

    那嗓门,震天响。绪芳初被吓得身子一激灵,有些可怜地望了眼萧洛陵。

    诚然,带小孩儿不是一个轻松活儿。再乖的孩子,也有他不讲理的时候, 绪芳初承认她对小孩子缺乏耐心,孩子乖的时候她是很喜欢哄一哄抱一抱的, 倘若对方撒泼哭闹起来,她只会皱着鼻子将他们还给他们的爹娘。

    绪芳初看见, 那个对人对事都不大存有几分耐心的陛下, 稳步朝萧念暄走了过去, 大掌将他像块肉似的叉起,放到一面高台上坐下,天子的长臂撑住烛台,漆黑的眉宇在灯火幢幢里似燃烧般透亮, 父子俩就在那盏银灯的辉光里, 彼此对视。

    “阿耶还有事, 不会一直陪你的。”

    他尽可能地语气温和。

    但萧念暄还是敏感地查知, 阿耶这次好像没甚耐心,对自己也很敷衍。

    他一下子便如同抓不着什么了一样,急得红了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不要!”

    因太子殿下一直都表现得人小鬼大,而且冰雪聪慧, 绪芳初近乎都忘了,他还是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孩儿。

    萧洛陵眉心微敛,气息又些微压沉,他看了许久臂圈内高坐的崽子,再一次从对方的瞳孔之中发现了那本不应出现在孩子身上的惶恐。

    也许是自小被母亲送走,后来也经历过阿耶命悬一线的垂危之时,他总是害怕,即便如今安稳地坐在望舒殿里,高枕而卧,那种从无法豁免的恐惧感仍旧如阴影一般笼罩在萧念暄的心头。

    萧洛陵略浮的呼吸慢慢地调试,沉了下去,几息之后,他抱起了萧念暄,低低地哄:“阿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绪芳初像白日见鬼般望着一个陌生的萧洛陵。

    那股柔和的,甚至带了显而易见的宠溺的口吻,当真是那位阴森无定的陛下?闻所未闻。

    他哄孩子很熟练,托着萧念暄的臀,抱在臂弯里,用一种极其呵护、极其怜爱的拥抱,和大掌落在软乎乎背上的摩挲,给孩子他们喜欢的温暖的皈依感,就像一只找不着方向的小船泊在他最为信赖的港湾。

    不复驶出。

    萧念暄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靠在阿耶的肩上,轻轻哼了几声,像是抽泣一般,幽微地嘟囔:“可是你马上还是会走的。”

    萧洛陵亲了一下他的耳朵,不顾殿内旁人在场,又亲了他的脸颊,低声道:“我同你说过,从我们住进这里的那一天开始,以前让你见血的生活就已是上辈子了,念暄,莫要怕。”

    他跟了阿耶征讨岭南节度使,在战场上,不止一次地见过鲜血,甚至血液也曾飞溅到他的眼底、唇中,也见过阿耶满身都是红色的血,他很害怕。

    有时候做噩梦,梦到娘亲不要自己,有时候却是梦到,阿耶战死在了疆场上,他谁也找不着,谁也都不要他,他只能拼命地哭,拼命地哭。

    阿耶说得对,搬进这里来住之后,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虽然无聊,但很平顺,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死尸与鲜血。

    “念暄不怕。”

    “好。你在小床上睡着了,阿耶再走,好么?”

    萧念暄说好。

    萧洛陵抱了他,在殿内走动,不时拍拍他的背,嗓音极低似哄,磁沉的音色配上宠溺的语气,莫名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萧念暄很快便似乎陷入了睡眠。

    绪芳初惊怔地看着手段过人的陛下,无声地询问:好了么?

    他侧目看向仍在殿内的她,眉宇沉了沉,浓睫覆了眼底的暗光,“还要一盏茶,才能睡沉。”

    绪芳初不敢质疑陛下带崽的权威,毕竟他肯定是最了解萧念暄的人,她便安安静静地等。

    等到人稍睡熟了,萧洛陵将萧念暄抱入了内寝,将怀里的崽子安置于榻间,扯了他最喜欢的毛茸茸的被衾,将他的小身板盖住,只露出一个脑袋,萧洛陵垂目,静默地凝视了被衾下的孩子许久,才放落帘幔,退出了内寝。

    “走吧。”他路过烛台,侧目对绪芳初道。

    绪芳初急忙应声称是,两人前后步出望舒殿。

    折回太极殿途中,绪芳初心底压着太多的疑惑,可她却不知,自己当不当问,能不能问。

    交错的跫音之中,她听见前方传来的沉嗓:“你说,太子的生母会后悔当年弃他么。”

    绪芳初心里咚地一震,险些被自己同手同脚地绊倒在地上,她压抑地急促的喘气,拼命调匀呼吸,方勉强挤出一些笑意:“臣不是那位娘子,怎能感同身受。不知陛下,可曾恨过那位娘子?”

    若是不恨,他该早就另外找了旁人吧?可见就是一直耿耿于怀。

    月色浩渺泻落人间,檐角的宫灯飘摇一线,晕黄的光落在他颀长的如峰峦沉寂般的背影,将之投射在身侧椒红的墙壁之上,沉晦无声地前行。

    绪芳初听到那个磁沉的嗓音再度响起:“对自己,不恨了。只是替太子恨。”

    密函里所录的她的过往,字字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的一刻,他心中纠结千回的恨已如云烟散,他为此迁怒于绪廷光,对她却无从苛责。如今未能泯灭的恨,不过是,当初萧念暄被送到他手里时,还是个那般小的婴儿,因先天不足,羸弱不堪,几乎很难养活一般,而她恁的心狠,心狠至厮!

    果然。绪芳初深呼吸一口气。

    她屏住呼吸,尾随他入殿,礼用早已将殿内的火烛尽数点燃,之后,又贴心地率领宫人退了下去。

    绪芳初思及适才孩儿宛如惊弓之鸟般伏于阿耶怀中的情景,不由地心中一绞,在殿门阖上的一刻,在关门的声响中,竟向他问:“陛下为何不再替殿下物色一位德馨懿范的母亲呢。”

    小孩子想要娘亲,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陛下,年纪也还没到不能人事的时候吧?

    他亲手捻亮了灯火,闻言一哂,“连生母都会弃他于不顾,爱卿以为还有何样的继母能照顾好他?”

    说到太子的生母,绪芳初敛眸。的确,一朝被蛇咬,遗祸却是无穷无尽,天子如今就是要另找,也很难保证他所找的新人就会对太子视若己出,他在这个位置上,太多人是不怀好意而来了,甄别需要谨慎。

    “陛下爱子,为之计长,实在用心良苦。”这是她真心实意的夸赞。

    殿内的灯光更灿亮了许多,绪芳初见他缓身转向自己,露出外袍之下腰间的那条五色长命缕,扎眼得紧。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那条络子编得甚是丑俗,有点儿配不上他,五颜六色的绳子落在低调奢华的玄服间,怪异且突兀,看去眼睛都似被戳伤了般,她不禁有些讪讪。

    “陛下怎么还戴着这条长命缕?不是秋狝都已经结束了么……”

    他语气淡淡,气息却藏了压抑至于极点的火欲般,“朕没忘,你应过的第二次,在今夜。不知爱卿可曾忘?”

    他这是二话不说就要进入正题了,吓得绪芳初霎时两腿发软,后悔了进了这方宫殿。

    本以为他从秋狝那时得了天仙般的娘子之后就会将自己放过,没想到他竟时刻铭记于心。

    眼下被他直勾勾不加掩饰的、烈欲缠绵的眸光打过来,直白又强烈,容不得半分误读,绪芳初哪里有不明白的。

    她的腿弯打颤,酸软无比地后退了半步,忽意识到在这样的人面前连后退都是大不敬的,何况上次她已经逃了。

    这一次,恐怕是无论如何逃不脱的。

    难道他竟真的打算就这般,罔顾了礼法,罔顾了名声,也罔顾了君臣人伦,就这般在这太极殿中行了荒唐之事么?

    绪芳初无声息地撑住了桌角,面前站住身子,自然,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瞒不住他的双眼,知她畏惧,他瞳仁之间的墨色翻滚得愈发深邃,呼吸亦比先前湿热黏重,如此这般的心浮气躁,与适才望舒殿内的慈父形象简直大相径庭,近乎判若两人。

    绪芳初压抑着声线的颤抖,低垂了眸,“陛下西山秋狝不是带回来了平娘子么……臣、臣听闻,陛下是将她带在马背上,载回宫城的……”

    吞吞吐吐的话未尽,耳中忽而听到他揶揄般的笑语:“朕还以为,你丝毫都不介意。”

    绪芳初愣怔,抬眸正欲反驳,却被他眼神喝退了声势,不敢有半分抵触,她懊恼又恨急,指节抓紧了裙角。

    他又道:“是从马背上带回来的,不过并不是朕的马背。”

    绪芳初心虚地嗫嚅:“陛下何须向臣解释任何,陛下如果中意平娘子,自然也是一段佳话。平娘子毕竟是节度使唯一的遗孤。”

    萧洛陵皱眉:“她是不是节度使之女朕并不知。你在转移话题?”

    不待她有所反应,有所行动,他朝她不耐地沉了声息:“过来。离朕近些,怕朕吃了你么。”

    绪芳初不得不往前迈了一只脚,心有不甘地朝他步了过去。

    烛台上银光如瀑,笼在他身后。

    越是近前,越是恐惧,绪芳初手脚都不知晓该怎么摆,凉风也不知从哪道窗牖的缝隙袭来,吹得她身上寒噤,不由地裹紧了外袍,将襟口死命捂住,不肯露出半点儿春光。

    但这不过是吸引了他,视线寸寸下移,落到她还未能完全遮住的玉颈。那截修长的、光滑如玉的颈,柔润有光的肌肤宛如白霜,又如凝脂,不觉间,他的喉结干涩地轻滚,幅度亦逐渐激烈。

    “陛下,今夜,不,不按摩么?”

    “不按了。”

    绪芳初咬紧了嘴唇,颤栗不安地近前了半步,眼前忽有凉风拂过,原来他行动间,袖袍带起的一缕风吹到了她面上,紧拢的外袍被轻而易举地打开,空门大露。她感到手似乎也被热源所围剿,垂眉看去,他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连手带腕,她一掌便能全握。

    “陛下不按摩了,不然臣还是回去吧。”

    她挣了挣,但只是徒然地使了一把蚍蜉撼树的力气,并未撼出任何结果,这果然令人挫败不已。

    “绪大人道让朕君无戏言,自己确实要食言了?秋狝之前,爱卿是如何应许的朕?”

    绪芳初咬着下唇,脑中似是卷起了风暴。秋狝之前,那不过是她被他话赶话地诓骗了,说错了一句而已,便被他拿住了漏洞,天呐,与这样的人相处真累,他为了一点甜头简直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挖坑,等你往里跳!

    “莫咬嘴唇,”他沉肃视她,低声道,“如非要咬,留给朕来。”

    不要脸。绪芳初愠怒之余,又不禁想道,这回过不去,下回她一定更加谨言慎行,被亲一口,就亲一口罢!反正也不是没被亲过,当年她怎么对他说来着?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人也不能反去咬狗。

    绪芳初一咬银牙,心思一横,竟紧闭双眼主动踮起了脚尖,红润的樱唇高高地嘟起,似半阖的花苞,有着玲珑的秀美。

    萧洛陵望着面前女子的瞳仁愈发漆黑深邃,如焰火,暗欲灼烧。

    他只需桎梏了她来,便能尝到她唇上甘美丰润的滋味,多迟疑一刻都是对本性的背叛。

    但萧洛陵无法放任情狂去伤了她。

    他没有俯身而就。

    瞧见她为此不安惊惶后,他无法完全做到视若无睹。

    最终,他按下了那头咆哮的恶兽,没能放纵其逞能恣肆,他张开双臂,将她藏入了怀中。

    过于刚烈霸道的气息一袭染上来,绪芳初微微睖睁,他只是将她温柔地揽着,就如太极殿内哄孩子那般,将掌腹落在她的脊背,在她清瘦的背上,不停地抚。

    “朕在你心里,当真就如此好色荒淫么。”

    那声音似是有几分无奈。

    他分出一只手,低了抵发胀的额,气息略沉。

    他知道,她今夜这般惊惶,恐怕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了,他是有些过火,将想要的人吓得快要退避三舍。

    他可以隐忍,但他对她的欲,从来都是真,她必须知道。

    上一次她懊恼不快地逃离,萧洛陵亦有一丝不虞,他在这方面没甚经验,仗着身份由着性子来,有时亦会过犹不及。秋狝时,与昔日众兄弟走马射猎,脑中暂时地排空,反倒令他沉淀了几分下来。

    他只是轻揽了她的腰身,一手落在她纤薄清瘦的脊背,无声息地抚摩,一寸寸滑落,一遍一遍,怀里的身子忍着颤,似是涟漪散尽,恢复了些许平静,他轻声一叹:“朕并非洪水猛兽,亦不噬人,你不必怕,朕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今夜索性捅破这层窗纸了。”

    “绪爱卿,你甚好,朕当你父亲的面,亦是如此说。只是他似乎未能会意,以为朕要与你做媒,”他顿了一下,似也觉得几分滑稽,喉间溢出一丝笑音,“其实也是要为你做媒。不知你眼中,究竟视朕如何?”

    她吓得不轻,心说阿耶果然听岔了陛下的意思,她就说,这个天子虽然强势得偶尔不讲道理,但大概还不喜欢玩君夺臣妻那一套,怎会一面引诱她一面又要替她与臣子做媒。原来她果真是他选中的自留款。

    “臣,臣恐怕是福薄,臣,臣配不起陛下的,臣……”

    慌乱间,脑中闪过灵光。

    “对了,陛下恐怕有所不知,臣先时有过大能批命,说臣是孤星命格,生下来克父克母,不仅如此,臣长大了还会克夫,臣……”

    那落在脊背之后的大掌似是缓了缓,僵停在了她的蝴蝶骨间。

    她便以为此话奏效,待要说得再凄惨一些,教他害怕她的“克夫命”,只是绪芳初忽觉得身上紧了紧,是他的手臂加重了一些力道,而她已被完全卷入他的怀中,恨不能踮脚挂在他胸口,与他抱着小太子的那种姿势近乎一样了。

    绪芳初愣神不解,试图仰眸,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抬高视线——连她的后脑勺也一并被摁住了动不得。

    “……”

    “朕不在乎。朕也不信鬼神,不信命。”

    绪芳初发觉自己已是黔驴技穷了,仍不死心了,讷讷地举证:“是真的。是真的陛下。臣的阿耶之前给臣说亲,说的都是好亲事,可全是不到半途便黄了,后来那位,翰林院的周学士,陛下一定有印象的,本来别人都羡慕我捞到这么一桩好姻缘,谁知周学士飞来横祸……当然也是他咎由自取。”

    上首传来意味不明的哼笑:“那就算好姻缘?你很中意周堇不成?在知晓他骗婚杀妻之前,你真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这话问住了绪芳初,她不知作何回答,末了,将自己的嘴唇完全从他胸膛里挣扎出来,呼出一口长气,下巴就抵在他的一块胸肌上,没奈何地被捆扎着答话。

    “也没有那样觉得,只是在世俗眼中,我这样一个没娘的、爹也不甚在意的庶女,能有这样的亲事,也算是不错了吧。”

    然后她便感觉到,适才那股紧闷憋窒之感,伴随他手臂又一次发力,比前一次来得更强烈了些。

    他拥得她太紧了,她近乎说不出话来。

    一晌后,她听到他渐渐低垂、靠向她耳膜的沉音:“那你所图何不更大一些,朕比周堇强得不是一星半点,绪爱卿既能以为周堇尚算不错,何不移爱于朕?朕无论如何,不可能干出杀妻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绪芳初心忖那可不一定,你若是知道了我是谁,不正要按着你说的将我剐了么。

    她惊恐万分地缩了缩雪颈,不敢搭腔。

    萧洛陵叹了一息,“你想在太医署待着,朕便让你待着,两年内未能结业你也只能在禁庭,与朕朝夕共度,朕有耐心,可以等。”

    绪芳初弱弱地举起了一只手,“陛下,臣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问。”

    她实在很不明白,“臣想,天下好女郎多得是,倾国貌,咏絮才,单一个长安便遍地都是。臣也不出类拔萃,对陛下也无贴心小意,陛下您怎么就非得看上臣?嗯……您是看上了臣吧?”

    萧洛陵见不得她有半分得意之态,哼了声:“太子喜欢你罢了。倾国貌与咏絮才是不少,但朕要找一个令太子喜欢的女人却并不容易,同时你也算是合朕的眼缘,仅此而已。掖庭不能无主。”

    好吧。那倒真是她,多心了呢。

    那可以请这位对她压根没有好感,也并非钟情于她的陛下,松手了么。

    真的勒得好紧。

    像是要将她整个嵌入他的骨血里般,惹得她呼吸都有些许不畅。

    “陛下,臣可以考虑考虑么?”

    他为此不解:“朕向你许诺后位,你还要考虑?”

    这人当真自信,自信得紧。

    平心而论她是很想当万人之上的皇后,但那也要看坐在帝位的男人是谁,她可不是野山猪什么粗糠都塞得进口。

    “毕竟是终身大事,臣不能一蹴决定,陛下只当臣是女儿家面嫩,容臣稍微矜持一下好么?”

    他垂下眉弓,俯视怀中正精打细算、与他推诿敷衍的女子,乌发如藻,缎子般滑腻的发丝间,有淡淡的香草气息沿着薄汗蒸腾上来,氤氲于鼻端,湿漉漉的,粘稠、浓郁,有些引诱人犯罪。

    今晚没有讨到的便宜,化作了在她发顶的轻轻一吻,怀中的身子在他的唇俯触下去的一瞬,不言不语地轻颤着,似朵不生凉风的茉莉,发丝间绿意葳蕤的宫花,也随之摇曳生姿。

    从男人的唇中滑出一道极轻极轻的纵容声音。

    “你考虑,朕给你两日的时间,后日来殿中按摩时,告知你的答案。”

    就两日?这也太快了些。

    “臣恐怕得仔细考虑,一、一个月如何?”

    “好。”

    绪芳初没想到这样也好,她只是想讨价还价,调和出个中间价位,未曾想他竟一口答应。怎么她现在突然感到自己闹了个亏空呢。

    她柔柔弱弱地举起了手,“臣,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似是嫌她的问题多了些,呼吸深了些,随即屏息:“问吧。”

    绪芳初抿唇道:“太子的生母,有朝一日回来了……”

    萧洛陵漆黑的眸落在她扰扰如云的绿鬓之间,未几,他嘲弄地扯了扯唇角,“朕借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须臾,他关切和煦地对怀里人道。

    “爱卿,你在怕甚,怎的一直发抖?”

    “……”——

    作者有话说:阿初:你说我为啥[白眼]

    第39章

    绪芳初才不可能考虑做皇后, 只要思及御座之上的人是这样一位暴君,她对于皇后的向往打了一个大折扣, 再难提起半分兴致。

    她那般说,只是为了拖延,敷衍于他。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绪芳初没得到传唤,她在太医署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女官, 历经数月,她的针法, 已经引起了太医署三位医正的好奇心,他们也不耻下问, 向她一个新来没多久的助教请教慈安师太传下来的针技。

    “此法可曾命名?”

    绪芳初想了想, 回罗医正的话:“未曾, 此法目前只有经验之谈,还未有医理,创立这套针法的人,并不识字, 所以未曾著书立说, 也没有替它起一个名字。”

    “不知这位奇人现在何处, ”罗医正对这位惊才绝艳的同仁有万分的好奇, “不才,想请绪助教替我引荐引荐。”

    绪芳初被一群医正围追堵截,花样吹捧,不觉有些虚荣心,可当罗医正问及慈安师太时, 绪芳初的虚荣心哐当掉在了地上。

    思及师太那慈爱平和的音容笑貌,她的脸上只剩下缅怀与哀愁:“师太已不在人世,很久了。她的这套针法,我便是唯一的传人了。”

    继而她沉了呼吸,“所以我一定要为师太的这套针法著述,让她的医术流芳百世!”

    各位医正又吹捧起来,什么“为往圣继绝学”啊,不约而同地往绪芳初身上套用。

    绪芳初没有被迷了双眼,她根基太浅,以她现在的医理学识,要写成一部医典尚缺了不少火候,且她当年并没有将慈安师太的十三针学全,师太便撒手人寰。她要继承她的学说,只能在太医署下足苦功。

    这一切要在保全性命的前提之下。

    如此想,她对当皇后的最后一点向往也荡然无存了。

    夜色沉酽,宿雨缠绵,太极殿的轩窗前透出忽明忽暗的烛火,如晦风雨夹杂了一捧淡淡的泥土芬芳,扑簌敲击向窗扉,惊动了重重深闭的帘帷中男人轻皱的长眉。

    梦境之中是一团霏霏的水色,淋漓地铺散于苍穹之间。

    他环视周遭,阒寂之中忽然听见小崽子欢喜的声音,那个声音脆生生地朝远处唤:“娘亲!”

    清甜无比,依恋无比,仿佛他立刻就要扑到被唤着的那人身上去。

    萧洛陵猝然回眸,水汽烟煴间,薄罗梨花色衣衫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温柔出现,她弯下腰,将那个向她生猛地扑过去的孩子接了满怀。

    萧洛陵的胸口蓦然绞痛,即使是梦境中,依然感觉到失去了什么般,一无所有般惶恐,那道柔软的话语也宛如淫霖洒落耳畔,缭绕耳廓:“暄儿和阿娘离开好么?”

    “可是阿耶会想我的怎么办呢?”

    “不会的,你阿耶贵为人君,他往后还会有很多孩子,可娘亲就只有你一个啊。”

    “那我们不要阿耶了么?”

    “不要了吧。”

    她轻轻叹息说。

    直至那两道身影走入雨雾当中,消失在了视野尽头,萧洛陵胸肺两间的翻绞的锐痛愈演愈烈,终惊醒了他,他抚着搏动的心脏撑臂坐起,脸色阴郁晦暗得如噬人般可怕。

    礼用听到殿内传来重物摔击在地上的声音,忙不迭推开了殿门入内,屏息惊颤地询问:“老奴见陛下批阅奏折时有汗,自作主张开了窗,可是冷雨惊了陛下?奴该死。”

    他急忙请罪,躬身下拜的姿态熟练得令人一眼便知以前侍奉楚后主时经历过什么。

    萧洛陵摁住惊颤不息的心脏,忍了那股强烈的不适感,调试几息之后,声线渐趋于平缓:“与你无关。”

    听闻此言后礼用可算稍微放心了点儿,末了又闻幔帐后龙榻上有言:“太子在望舒殿睡着么。”

    礼用心忖陛下许是梦魇了,不敢戳破,但也长松了一口气,抚过额间冷汗,恭声回话:“应是睡着的,陛下可要去看?”

    萧洛陵自哂地笑了一下,手掌盖住了额头。

    他也确实是有些,风声鹤唳。

    但已经醒了,便去偏殿看一眼也无妨。以前照顾那小崽子时,崽子夜里事多,一会儿踢了被子,一会儿要屙,一会儿又不明原因地嚎啕大哭,他连对女人的经验都尚且不足,更遑论照顾一个来得猝不及防的崽子,他还没习惯做人父,每日一到夜里便不免手忙脚乱,用了几个月,硬生生学会了熟练换尿布、洗尿布、喂奶。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睡得再熟也忍不住起来看一眼。

    彼时,他们就歇在一张床上,相依相偎,而现在,却是隔了几重殿门。

    “拿朕的裳服来吧。”

    礼用知晓陛下更衣是不要人服侍的,但白日那身已经拿下去浣洗了,便拿了一身簇新的秋棠色弹花锦罗绣袍送上,继而知情解意地退了下去。

    萧洛陵将衣袍穿好,头发随意用发带束了军中常用的高马尾,步出殿门,折往望舒殿。

    不过百步远的距离,萧洛陵步行极快,瓦檐上是一排排交错的在灯辉里泛着晶莹的雨帘,透过这层透明的帷帘,宵寒袭肘,萧洛陵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一丝并不安固的错觉。

    当他转入望舒殿后,才发现那股感觉并非是错觉,萧念暄的确不在。

    本该睡在榻上的崽子,竟未能如他所想的那般,安安稳稳地睡在他的小床上,而是不知所踪。

    那一刻从梦境一路积攒到现实的心悸终于勃然爆发:“礼用。”

    天子沉怒的唤音响起,礼用差点儿手捧着自己的脑袋进来,觉得这外头的冷风冷雨不算甚,殿内的空气都是凝滞的,闷热得很,短暂几息之间他沁了一脑门汗,忙道:“陛下。”

    不待天子问话,他早已会意过来,连忙回话:“适才望舒殿的宫人告诉老奴,殿下晚间吃多了不曾睡着,脘腹胀满,要起来消食,便由晚晴带着去御园散步了。陛下先前不是常道让殿下多去走动,以免囤了肉么。”

    只是没有想到,晚晴带了太子殿下去后,长安下起了一场大雨,雨势瓢泼,似要将积攒已久的一泻而尽,晚晴与太子想必是正在躲雨还未回来,陛下今日破天荒地睡得早,怕是不知这阴暗的淫雨天才黑了不多久。

    “拿伞来吧,”萧洛陵沉舒出一口气,“朕去找。”

    礼用自然劝告:“陛下,禁中有宫娥内监,有班值禁军,晚晴更是熟门熟路,殿下不会走丢的,天色不早了,陛下明儿个还有早朝,切莫误了朝会。不如老奴去找找。”

    这时最妥当的做法,可往昔也算仁君的陛下霍然提振了嗓音,极为不悦:“伞。”

    吓得礼用连忙灰不溜秋地前去找伞,幸而这雨天,望舒殿里的宫人备下了雨具,慌乱间递了他一把,礼用忙不迭将伞送到萧洛陵手里,对方接了伞,撑开,不及眨眼便走入了雨幕中。

    礼用又连忙催人送上雨具,带了几个望舒殿伺候的宫人追了陛下去寻小殿下。

    萧念暄和晚晴走了没有多远便碰上了下雨,他被困在了御园里,也没有伞,晚晴离不开小殿下,只好就在亭子里等人来,谁知等了片刻,来的是脸色阴暗的陛下。

    秋雨潇然里,伞檐底下露出一角下颌,雨水噼啪如豆子般打落,滚在来人身遭,裳服下摆更是渗透了雨水。

    晚晴吓得花容惨白,正要说话,陛下已经一把夹带起了小太子,没说一个字便像拎鸡崽儿似的将殿下给拎走了。

    萧念暄也没想到阿耶会突然出现,他的小爪子在半空中虚抓了几下,紧紧抓住了阿耶的袖角。

    雨声如瀑,嘈杂,密密匝匝,耳朵里满是那股纷乱的轰鸣,萧念暄试图看阿耶的脸,却发现这个角度费劲地把眼睛往上仰,阿耶那高高在上的面孔依然有一仰难尽的气势。

    “阿耶……阿耶!”

    他试图叫住阿耶,可是雨声太大了,阿耶根本没听到。

    他敏锐地从自己被夹带的姿势中体味到,阿耶似是生了气,可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昏头昏脑地就被拐回了太极殿,回到殿内时,他才可怜地下了地,这时候,那露在伞外头的下摆已经湿透了。

    他像只落毛小鸡,才从池子里呛了水爬出来,因为鞋子掉在了半路,光秃秃的幼嫩脚丫踩在绒毯上,交叠着互相蹭了蹭。

    萧洛陵睨了他数眼,终是无奈,“过来。”

    萧念暄忐忐忑忑地过去,被阿耶一把薅住,送上了一面软靠,接着他身上一轻,里里外外都被剥了个干净,他像个光溜溜的脱壳鸡蛋,被父亲手拿把掐地攥着,换了一重新的干燥柔软的寝衣,接着一双小红靴也被摆在了软靠底下。

    换完衣衫后,萧念暄才小心对为他擦头发的阿耶问:“阿耶你生我气了么,我没有跑很远的。”

    “没有,”他沉声说,毛巾底下擦他毛茸茸小脑袋的手不停变换姿势,“不生你气。”

    萧念暄这才心安,等阿耶擦完了头发,他主动寻了阿耶的怀抱蹭了过去,仰头抱住了阿耶的胳膊。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崽子,萧洛陵莞尔一笑。

    那股杞人忧天的荒谬感,终于散尽。

    萧念暄得寸就要进尺,他馋阿耶的大床很久了,也不知怎的,自打他们住进这里之后,阿耶就不和他睡觉了,他想和阿耶一起睡,夜里被一条温暖的长臂搂着挂在怀里,多么舒坦!

    “暄儿要和阿耶一起睡。”

    他以为他这样撒娇,也没有什么用,谁知道今晚的阿耶格外温柔,对他百依百顺。

    擦完头发之后,萧洛陵顺手将毛巾搭在椅背,揉了揉萧念暄还沁着些微凉湿的发丝,柔声说:“好。你先爬到床上去,我更衣完便来陪你。”

    萧念暄简直太振奋了,他欢天喜地地点头,简直要蹦起来,但还是忍着,十分矜持克制地趿拉上自己的小靴,爬到了那面高高大大的燕寝龙床。

    真舒坦!

    他在床上摆出一个工整的“大”字,没一会儿又陷入了羊绒的诱惑里,在柔软的龙床上翻滚起来。

    净室里渐次传来水声。

    萧念暄滚了好几遭,也没等到阿耶过来,小孩儿的耐心其实也不大剩多少,他又噔噔噔爬下床,重新趿拉上自己的小棉靴,走到了阿耶习惯坐的那面麂皮大靠上,爬上去,将椅背后的插瓶里的一幅卷轴给取了出来。

    好奇心重的萧念暄拿了画轴,左右看了看,也没找到打开的办法。

    直到他发现了一根抽绳,可那画轴太重了,他的小手指头才摸到抽绳,手臂便酸软得拿不住了,画轴一骨碌掉落延展开,露出画卷上容颜秀丽的美人儿。

    萧念暄惊呆了,他根本没想到这是一幅画。

    当他探头探脑地从麂皮大靠里,把眼睛露出来,惊奇地打量那幅画时,又发现了一个令他的脑袋瓜几乎快要烧坏的问题。

    怎么是阿初啊。

    在他朴素的认知观里,第一眼的直觉是什么,他便会认定那是什么,譬如他第一眼就发现,这画上的人是阿初的模样。

    萧洛陵听到卷轴落地的声音,以为是孩儿摔了,拎了外袍来不及披上裸裎上身便奔出,目之所及是趴在他软靠上安然无恙的崽子,在舒口气时,却瞥见他正探头探脑地在看地上掉落的物事。

    顺他目光寻踪而去,萧洛陵很快发现,是他放在插瓶里的美人图被打开了。

    他有些微失神,也很快意识到,从簪花宴上瞥见她一眼,这幅收在太极殿曾相伴日夜的画便已被遗忘。

    “你怎将它拿出来了。”

    萧洛陵的语气有一丝不自然的责怪,他穿上外袍,动身弯腰将散落地上的画轴拾起,试图重新卷上。

    萧念暄的目光便顺着那幅画一直往上仰起,直至目光落在阿耶略显局促的容颜上,他忽地大声道:“这是娘亲!”

    萧洛陵没有言语,指节微僵。

    萧念暄见坐在身旁的阿耶缄默不语眉峰轻耸,愈发确定了,“我见过。”

    他见过这幅画。

    很久很久之前,阿耶用这幅画,派了好多人去找娘亲,到处找。阿耶骗他说没去找娘亲,事实是阿耶一直在找,从来没停过!

    可他不明白。

    “可是娘亲,怎么长得阿初的样?阿耶,娘亲和阿初一样!”

    他瞪大了葡萄眼,为自己惊人的发现怔住了。

    萧洛陵攒了眉峰,将画一点点收卷好,重新系绳。

    儿子小,他这个年纪,很好蒙骗。

    可萧洛陵的鼓膜却是忽然间,宛如要被崽子嚷裂:“阿初是我娘亲吗!”

    他爬过来,近乎要揪住他老子的耳朵,把整个太极殿给震翻了——

    作者有话说:所以大家知道了吧,萧狗真正怕的不是儿子不要自己选择亲娘,而是老婆带着儿子一起离开他。装哥终于无法嘴硬[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萧洛陵偏过视线, 崽子已经气势赳赳地爬到了他怀里,站在他的腿上, 两只小手紧紧扒拉着他的外袍,将他适才胡乱披上的寝衣从肩膀拽下,露出一截被绪芳初按得紫红未退的臂肉。

    他起初不肯答,谁知崽子突然上起手来,摇晃起了他的身体。

    晃一下,萧念暄脸上的表情便急一分,阿耶要是再不说话, 他能怄死似的,小脸急得通红通红的, 捏一下,滚烫。

    “阿耶!你不说实话我不理你了!”

    萧洛陵实也没想到竟如此严重, 看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的模样, 他心底轻叹, “嗯。”

    气息舒缓地释出,他低头将崽子揽抱入怀,对着惊愕地哭了出来的崽子抚了抚脑门上的雏毛,叹道:“阿初是你娘亲。”

    如此说, 这崽子定是高兴得蹦起来了, 可他的耳朵却倏然听见一道响遏行云的啼哭声, 哭得他霎时心慌意乱怔立当场。

    先还有几分隐忍, 哭了一声之后,小太子就似是放开了水闸,那声息,那泪水,都源源不绝、浩浩不止地涌了出来, 险些哭得萧洛陵两耳蝉鸣。

    本以为萧念暄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今晚夜里也睡不着觉,谁知竟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可怜得令人于心不忍,连殿外值夜的内监都来问讯,萧洛陵叫退了宫人,道不必伺候,便将卷好的画插回瓶中,抱了啼哭不止的萧念暄回到燕寝的龙床。

    将崽子放在榻上,对方仍嚎啕不止,萧洛陵愠怒之极也爱怜之极,无奈地拎了帕子等着,等那崽子的哭声终于小了些,他把握住战机,提起帕子囫囵一把盖住了对方皱巴巴的小脸,将对方脸蛋上晶莹剔透的水丝一股脑尽抓手中。

    “好了,你继续哭吧。”

    揩完了儿子的鼻涕,萧洛陵扔了帕子,淡淡地道。

    萧念暄这会儿已经不想哭了,浓睫上还沾了一点儿水珠,他叉腰仰起小脸,“阿耶骗我。阿耶骗我好久好久。”

    萧洛陵乜斜视线轻嘲了声,“这么生气。没良心的,有了娘忘了爹。也罢,把你送给你娘,你们过吧。”

    萧念暄重重摇头:“不要。”

    这倒令萧洛陵微微奇了,“为何不要。”

    萧念暄虽然小,但不傻,他清楚自己要什么,于是他盘腿坐了起来,人小鬼大地缩了缩鼻子,冲阿耶道:“我要和娘亲在一起,也要和阿耶在一起,也要娘亲和阿耶在一起。”

    萧洛陵怔了一瞬,心底毕竟是有些感动的,总算不曾白养了这半途而来的崽,他莞尔一笑,屈膝上榻,将只有豆丁大小的奶娃一臂托了起来,“你与阿耶达成一个君子协定,如果你想同时拥有爹娘,须听阿耶的。”

    小奶娃娃混沌着问:“阿耶,‘君子协定’是什么意思?”

    对方和婉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你答应我,不要叫阿初‘娘亲’,不要认她。”

    小奶娃娃这回听懂了,他不干了,怒而叉腰:“为什么?”

    萧洛陵的双眸深邃而认真,平等地对年仅三岁的儿子凝视:“你说了,娘亲会逃跑,你便不会有娘亲了。”

    是这样么。奶娃娃将信将疑。

    大人还在不停地为之灌输大人世界里的歪理邪说:“真的。你会吓跑她。念暄,阿耶可曾骗过你?”

    萧念暄的内心开始极度挣扎。

    “阿耶无妻,你也无母,都甚是可怜,既然如此,便应抱薪取暖,守望相助,我为你寻母,你亦为我求妻,阿耶又岂会害你?”

    萧念暄的信念开始极度动摇。

    阿耶循循善诱的紧箍咒仍在不停回响。

    “让我们一同保守这个小秘密,莫让娘亲发现,好么?”

    萧念暄终究道行浅,听信了他阿耶的谗言。

    只是他仍有几分不甘心:“可是阿耶,我要保守秘密到什么时候呢,我一直都不认娘亲了吗?”

    萧洛陵思忖片息,想到那夜太极殿上的谈话,他重新低眸抚过孩子脑门上的胎毛:“很快。阿耶向你保证。”

    无名无分的不行。

    他早已决定,非她不可,只要被他盯上的,终是在劫难逃的。

    有过一次空手而归的教训,这一次,他只会谨慎以待,绝不允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长安的这场雨,滂滂沱沱地下了两日,到处都是潮湿闷热的水汽,逼得人寸步难行。

    绪芳初想学习医理,但太医署内所辖四科,各有偏重,在针科所学偏重于针灸,在按摩科所学更侧重于推拿。但要真正掌握医理,弄明十三针的技法,令其真正传世,不再仅为经验之谈,她不可能完全不涉猎医科的知识。

    每天等绪瑶琚下了学,她便让三姐姐将白日做的笔记借自己一点儿,她好及时抄录,有不解之处,也能向三姐姐请教。三姐姐不愧为医科得意弟子,对医理习得甚为通透,讲解得有时比几位老师还要精细,绪芳初获益匪浅,进步神速。

    这日黄昏,绪芳初收拾药箱,打算去太极殿,忽见支摘窗前鬼鬼祟祟地探进了一只奶爪子,她惊了惊,打起窗前的垂花竹帘,不想正瞥见一张喜盈盈的笑脸。

    绪芳初惊讶:“殿下?”

    对方的脸蛋肉嘟嘟的,像是又被他那个过于溺爱幼子的阿耶喂得圆润了点儿,他趴在窗口,两只小腿儿不停地晃啊晃,问她:“阿初你在干什么?”

    绪芳初无奈吐气:“收拾医箱,准备去太极殿,找你阿耶,按摩。”

    知道阿初是娘亲以后,小崽子愈发没了顾忌,大笑着说:“阿耶的肩膀早好啦!”

    绪芳初一怔,她惊愕地反问窗前的小人儿:“好了?”

    晚晴站在太子殿下身后,拼命地传递眼色,一直咳嗽,可太子殿下半分也没会意,她真个是没招了。

    昨夜里,太子殿下忽然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手:“晚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晚晴不知怎的就真的听话地凑了过去,小太子殿下趴在她的耳朵边上,兴高采烈地对她说:“我告诉你哦,阿初是我娘亲。”

    晚晴当下第一反应便是震惊,第二反应则是惊恐,她是不是,不留神知晓了什么皇室秘辛?

    所以当她被提进太极殿时,晚晴连自己的一百零八种炮制办法都想到底了,上首,陛下不含喜怒的沉嗓,犹如审判般落下:“太子向你传达之事,不得外泄。不仅如此,替朕看好太子,此言不能落入第四个人耳中。”

    天子这是知晓,晚晴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女官,照拂殿下的衣食起居,与殿下寸步不离,三岁小殿下的心思到底不可能瞒得过她,所以陛下信任,令她在殿下身边,让太子对此事守口如瓶。

    诚然这是个以纸包火的艰巨任务,因为太子殿下简直恨不得逮着谁都要说道说道,晚晴见着生人便魂不附体,多次眼疾手快地及时阻拦,这才没有让这话传入第四个人的耳朵里,于是她就看见,他们可怜兮兮的小殿下,在御园对着一朵花说话,对着一棵草说话。

    说得小心翼翼的,但盛满了快要溢出的喜悦。

    “喂,阿初是我娘亲,我真开心啊!”

    绪芳初瞧见神色仓惶的殿前女官,不由关切:“你的嗓子可是不适,我这里有甘草水,替你泡一盏茶来润喉?”

    晚晴连忙道不用,悄悄在太子殿下的尊臀上戳了一指头,示意殿下适可而止,莫忘了陛下交代。

    可萧念暄呢,一见了娘亲,目光就一直黏在娘亲脸颊上。

    娘亲长得真好看,暄儿怎么看都看不够。他想。

    绪芳初忍了情绪,连蹙眉都不曾,低声询问:“陛下的臂疾真的好了?”

    “阿耶本来就没病呀。”崽子大大方方地道。

    绪芳初又是惊怔。

    “阿耶的胳膊会疼,”他点点头,不顾晚晴难看得宛如死灰的面色,合盘将阿耶发卖,“但不是经常会疼,疼一天就会好。”

    他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他见过,阿耶旧疾复发的时候,虽然很厉害,但还不至于严重到需要阿初每隔几天就要给他治病的程度。

    不过小太子脱口而出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很大的问题——他这样说,阿初不去见阿耶了怎么办?阿耶见不到阿初,肯定是要生气的!

    却见阿初似笑非笑地折腰,与窗棂间的他面面相觑,对视数息后,阿初,不,是娘亲,娘亲美丽温柔的脸蛋让他迷醉得险些跌下窗子,他看得眼睛都不敢眨,呼吸也鼓噪了起来,好想跳起来钻进娘亲的怀里,辛酸地大喊一声,说一声“暄儿好想你”。

    那时间他的心跳都快到了嗓子眼儿了,娘亲愈来愈近,他好期待让娘亲抱抱亲亲,可是娘亲却没那么做,她只是温柔地对他道:“多谢殿下告知。不然臣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萧念暄眼眶一热,差点儿漏了馅儿。

    他敢说,他的娘亲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娘亲。

    娘亲说完那句话,脸上柔软温和的笑意转了凉,好似有一丝恼恨,这让他心里又紧张起来,但娘亲在看向他后,声音又放轻了许多:“时辰不早,臣去了。”

    她背了沉甸甸的箱笼,心头梗了郁郁的火气,前往太极殿,虽说不能以下犯上,但她忍不住想要质问。

    既然早已痊愈,这般几次三番愚弄于她,莫非是以作弄她为乐么?

    绪芳初持有玉牌,于角门、箕门畅行无碍,到了太极宫,远远地礼用便来相迎,递上一把伞来,见她不接,殷勤内疚地哈腰道:“医官,细雨未停,仔细莫凉了身子。”

    绪芳初不接。

    往常会引路的大监,这时竟一反常态,没有化身青鸟将她一路送入太极殿,而是另有建议:“医官冒雨前来,这身上衣衫都湿透了,不妨随老奴到偏殿更衣,喝上一盏姜茶,驱了寒意。”

    绪芳初终于顿步,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御前总管,老内官的态度虽然毕恭毕敬,但明显与前日不同,她没领会得要义,垂目扣紧了医箱:“不用了,我替陛下按完了就走,绝不耽搁。”

    她驱步近前,到了太极殿外,这殿门竟然是半阖的。

    若是往昔,只怕这几位眼熟的宫监早已伸手叩门,眼下却未有动作。

    正当绪芳初不解之际,殿内忽传来一道娇如莺语的绵绵嗓音。

    “请让妾身服饰您更衣沐浴……”

    美人就是美人,她的容貌,她的声音,让人见之不忘,闻之绕梁。

    绪芳初一瞬便听出,平夕朝与萧洛陵在殿内。

    霎时,她手足俱僵地待在殿外,一路冒雨而来袭染的凉意,终于有了些真切的感觉。只有脸颊一如火烧,回眸看向赶来的大监,生出局促欲离的心思。

    礼用极是无奈,也不知如何安慰,平氏娘子进去已经许久了,迟迟未出,陛下竟也破天荒地没有赶人,相比上次陛下吹熄了灯火与绪医官的那一盏茶时间,这都已经过去数盏茶的功夫了。

    他压低了鸭嗓,看着敦悫的老脸上露出一抹愧笑,“老奴适才提醒了医官的,这个时辰,怕是不合适进去的。陛下与平娘子,有好一会儿了。”

    绪芳初深呼吸一口气,想到对方前两日还在许什么“后位”,害她竟然认真地拒绝了一下,她甚至都感到万分滑稽可笑,他的小崽子就在今天还来太医署寻自己,可曾知晓他阿耶背了他在太极殿干些什么勾当!

    可正当绪芳初欲离时,那老内监霍地语出惊人,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气音说道:“许是上回陛下在医官身上不过留了一盏茶的功夫,心底起了阴云罢,医官不必多想。”

    绪芳初听闻此言登时又倒抽凉气,差点儿没有跳起来拿箱笼砸向这自作聪明的老内侍,她惊愕得近乎失声,幸而死死摁捺住了:“我何时……”

    何时与陛下有过不清不白!

    可这话到底心虚,她只皱了眉梢,愣是忍下了。

    礼用拂袖,为绪芳初这等“不见旧人哭”的处境扼腕不已,只因以前常在楚后主身旁陪王伴驾,这等事见得多了,才不觉惊怪,只是安抚道:“医官莫急,陛下许是在医官这里受了挫,想着与平娘子习些此中术法,将来不定也还欲与医官欢愉的。”

    “……”

    谁愿与他欢愉?

    她真是一张嘴说不清,正欲反驳,殿内忽传来一道将杯盏重重地掷落在地的声音。

    “礼用。谁在外边?”

    礼用踮脚回话:“回陛下,是绪医官来了。”

    “一起滚进来!”

    那人似是发了怒,若仔细听,那气息还有些不匀,像是急喘所致——

    作者有话说:萧狗:崽子你这么快就卖我?[彩虹屁][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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