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太极殿外说话, 实在有偷听壁角的嫌疑,被天子喝破之后, 绪芳初听出对方话音里的沉怒之气,她骇然深吸浊气,终于忍不住干了她一直以来都很想干的一件事——狠狠地瞪了礼用一眼。
自然是趁其不备的时候。礼用没有发现。
因为他也已经吓得近乎魂飞魄散,膝盖打着抖猫腰进去了殿内,绪芳初哀叹命苦,拎上沉重压肩的箱笼,也随之一并步入。
内寝的光线高低冥迷, 几盏琉璃灯错落地照着阶下,照着浮萍般单薄的女郎的身子, 她轻轻地发着抖,玉白寝裙上覆了一层鸦青色的缎子般的长发, 发丝随着头颈的发抖而轻颤, 像是在求饶。
御座上的男人, 脸孔隐匿在灯下的阴翳之间,唯有下颌锋利无情地刺出一角微微的亮色,发散出凶悍可怖的气息。他的呼吸极沉,且不似先前稳固绵长, 而是略有些急促。
绪芳初偷觑了一眼, 对方衣襟散乱, 一身中衣胡乱地掩合, 胸膛间那宛如恶龙游动般的疤痕,伴随胸肺起伏而昭昭显现,骇得绪芳初急忙又低下头。
“陛下玉体康安!”
绪芳初紧忙拜伏行礼,以乞恕罪。
萧洛陵幽冷的目光看向她身上瑟瑟发抖跪下的老内侍,碎裂的瓷盏就在他的膝下, 凉透的茶汤流得到处都是。
礼用被看得浑身惊颤,过于想要进步,此刻方知晓惹下了大祸。
苍天怜见,他实在是算准了日子,知晓绪医官今夜要来为陛下侍疾,才准备的那盏热茶!
“你在朕的茶里下了什么?”
萧洛陵冷冷一句质问,满殿噤若寒蝉。
阶下的平夕朝梨花带雨,哭得情真意切。
绪芳初也倏然吃惊,侧眸飞快地偷瞄了礼用一眼,方知自己完全是被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内官连累了。
对方一次次逾越规制,迟早有翻车的一天,果不其然这天来了,他竟敢在陛下喝的茶里动手脚,这不是没事作死么。绪芳初习惯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么一会儿她的心情已经平和了许多,至少挨罚的不会是她了。
礼用欲哭无奈,瑟瑟回话:“回陛下,老奴见陛下昼夜伏案,担忧陛下熬坏了身子,在陛下的养神茶里,多下了、下了肉苁蓉和淫羊藿……”
萧洛陵脸色郁寒:“绪医官,这两味药的药用是什么?”
绪芳初早在听到那两味药的时候,便惊得掀开了唇皮,目眦欲裂。
转念又想到大监适才说陛下在她身上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前后串联,忽然明白是怎么个事了,她又气又急,浑身发抖,脸颊也犯上红晕,不敢欺瞒,叉手回道:“肉苁蓉有润肠通便的作用,淫羊藿有祛风除湿的功效,但这二者合之,却是治疗阳瘘、不举、不育的良药。”
“……”
萧洛陵的脸色更是森寒,近乎切齿。
阶下跪了的老内侍简直已经引颈就戮。
雷霆般的暴喝砸向耳鼓,吓得老内侍惊魂未已。
“拖出去,三十大板!”
礼用已经快要五十岁了,这把年纪,怕是自己扛不住这么多板子,他慌忙要请罪求饶,口中直呼:“陛下!老奴该死!老奴自作主张,以为绪医官今夜定来侍夜,准备了药茶,不知撞上平娘子,老奴该死!”
这狗奴才,全然不知是何处触逆了自己,萧洛陵铁面无情,着令左右,将这个号哭不止的老内监给拖了出去。
礼用还在不停告饶,惨然凄楚得令人不忍。
绪芳初也不禁递上膝盖前行了半步,为这个虽然爱拉皮条但平素照顾过自己的内侍求情:“陛下,大监年事已高,三十板子挨完只怕月余下不得床,若不然改罚别……”
萧洛陵睨向她,眸色冷冽,绪芳初讪讪闭口,心想自己也已经是泥菩萨过江,怕是没那么大实力让陛下改变主意。
萧洛陵震怒之下,胸膛的起伏更加急遽,吃了那茶汤之后,腹内躁意上涌,渐渐愈演愈烈,仿佛恶兽自他本就压抑脆弱的神经上不断地挑衅,尤其在瞥见阶下青衫褶袍的女医官时。
连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她都无法做到。
今日他原本正要浴身冲凉,平氏却未经通报突然闯入。
平氏目下仍有节度使之女的身份,与陛下极有渊源,宫内所有人均知晓这一点,对她在大明宫内行走并不敢多加拦阻。
她原本不得召,只是在太极殿外候着,听了殿内的水声,发觉无人伺候,竟乘人不备溜了进去。
萧洛陵将要浴身时,听闻槅扇外似有脚步声,以为是宫监自作主张进来伺候,不想竟听见她软软的语调,“陛下……”
她跪在外边,请为他沐浴更衣。
萧洛陵褪了一半的衣衫急促笼上,他心神不快地锁了眉宇转出净房,只见胆大的女子已经跪在了阶下。
“朕沐浴时无需人伺候,即便用人,也用不上你,何事。”
平夕朝含泣说道:“奴家心知,陛下疑我并非节度使的女儿,奴家只是桓氏兄弟设下的骗局,是一枚随手可弃的棋子。”
萧洛陵冷然:“是。朕确有此疑。但朕上一次问你,你并不肯说实话。”
“实话是奴家也不知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自小,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仰赖二舅度日。二舅为了得到一笔聘礼,逼迫我母亲改嫁,母亲不从,被舅舅与舅母逐出了家门,我们便流落在云州,靠着做绣工讨生活。母亲从来也不曾对我说过阿耶的名讳。桓将军找到我,说是我节度使的女儿,我惊喜,也惧怕,我不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只是,求陛下明察,小女已经实在没有了栖身之地!”
萧洛陵示意她不必一直跪着,起来回话,平夕朝并不肯。
“你说的,朕会去查。”
“不,”平夕朝摇头哭泣,“陛下查了,若查知是真,小女自然还能有一条活路,若查知,小女只是被桓家利用笼络君心的棋子,小女还能活命么?”
她倒是通透。听她之言,她似是无辜的。
萧洛陵端坐于御案之后,端起礼用沏的热茶吃了一盏。
就是这一盏茶,入腹之后,不过须臾,腹内便如着火般,窜起一股难以自控的躁意,他几番试图调息压下,可那股躁意沿着四肢百骸向经络里流通,令他目光亦有一丝涣散不清,就连阶下跪着的女子,也无端地觉得顺眼了起来。
他意识到茶汤兴许是有问题,皱眉便要让平夕朝离去。
平夕朝却在此时吐露她的心声,语调婉婉上扬,细若游丝,“陛下,夕朝无依无附,飘蓬一般,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得以栖居的瓦檐,求陛下怜惜,予奴家心安……”
他怜惜不了她分毫,这女子所要的,实在甚大,若只是一片瓦檐,赐予她也罢,若是要占据他的卧榻,那是痴心妄想。
他吃了那盏茶,头实在是阵痛,几处穴位都开始闷跳。此类手段倒不是第一次领教,好在他颇有心得,勉力压下,打算叫退了平夕朝去沐冷水澡,外头却传来了动静。
他耳力好,听到了绪芳初的声音。
那股灼热翻绞的火意终是再难按捺,他伸手烦躁地打碎了碍眼的茶盏,叫了人进来。
往昔她从不这般准时,因此他以为还有些时间,可以待他处置了平氏,沐了冷汤,冷静下来之后再接见她,但今夜偏巧是这个时辰,被她碰得正好。
他要她进来亲自看一看,殿内什么也不曾发生。
“平娘子。”
唤的平氏,目光却凝于青袍白幞的女郎身上,炙热强烈。
萧洛陵强捺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芙蓉花面,不去看她医袍衣领之间泄露的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屏息不去嗅她衣衫发间不停发散的香药气息,强逆自己的眼光看向平氏,脑中却时刻闪过她的绿鬓青衫,全是她宛如琼花照月的容颜,他的吐息声不觉压得更沉,沉而蕴火,难以找到一个宣泄口。
半晌,平夕朝才听到陛下对自己道:“欺君之罪,你当知晓。若查知你冒充节度使遗孤,朕定是不容。下去吧,从今往后未得朕传召,不得靠近太极宫半步。”
平夕朝告罪,瞥眸看了一眼身旁也一般跪着的绪芳初,眸中略过一丝诧异,她不太懂,同样都是年轻女郎,容色相差无几,陛下为何独对这名医官似有青睐?
但她没说别的话,应了命令,面色发白地退了出去。
绪芳初以为,太极殿内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今日龙颜大怒,说不准是不要自己伺候了的,正也期盼着他派个人将自己也如礼用那般拖出去,谁知君心难测,他向她道:“别跪了,到朕这里来。”
绪芳初惊得手脚发颤,似是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寸步不离地粘滞于她的面上,被盯了的脸颊宛如烤着火。
她仓促站了起来,因跪了太久膝盖有些打飘,伸手捂了捂衣袍,颤巍巍地朝前走去,迈上台阶,到了御案前便不敢再动,唯恐亵渎天威,腕骨却被他猝然握住。
她身子不着力,被他拽上了龙座,这可是雕龙大椅,绪芳初如小鹿般惊惶欲逃,可逃不了半点,他摁住她腰,灼热的吐息,浮出一丝情迷的视线,藏也不藏地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她坐在了他的腿上,仍如前几次那般,笼中困兽似的,无计可施。
“身上怎么湿了?”
他一声亲切的问候,却让绪芳初浑身冒鸡皮疙瘩,尽量不去看他,但青衫医袍之下,膝骨又似被他的长腿不容拒绝地抵住了,才别过眼睑,忽觉腿上一阵发紧,她忙又错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地奉承于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臣,忘记带伞了,陛下,您今夜若是不待见臣,就请放了臣回去歇息,臣想更衣了,臣这湿衣……”
“就在这更吧。”
她的话没说话,便被他淡淡的声线打断。
绪芳初愕然:“陛下?这,这恐怕不好,臣怎能在太极殿更衣,何况臣,臣也没带更换的医袍。”
“不用,”他淡声道,“朕这里有。”
说罢去叫礼用,叫了一声不曾有人来,绪芳初低声提醒:“大监被拖下去了。”
萧洛陵揉了揉额角,吃了茶汤之后他这头昏胀得厉害,不知那狗奴才到底往里头塞了多少药,除了壮阳补肾的,只怕还有些别的,他恼火地想,今夜给他吃三十板子都是活该,但嘴上却命令:“将人拖回来吧,若板子还没挨,替绪医官备身裳来。”
礼用这顿板子确实还没挨上。
他毕竟是这大明宫里的老人了,素日里在诸内监中博有雅望,行刑的小太监一见到被押解上来之人竟是礼用,哪里敢对这位平日里给了自己诸多好处的干爹下手,几人互相推诿着,唯恐差事落到自己头上,耽搁了片刻,殿上有旨意传来,道是大监若还未行刑,便不用行刑了,速去为绪医官准备干净的软袍。
礼用毕竟是满腹花花肠,立时听出这是个戴罪立功的顶好机会,忙应下,绞尽脑汁地去办差。
绪芳初收到了一件洁净的、质地柔软、宽松的袍。但,是陛下的男袍。
萧洛陵的眉眼落了笑意,抚了抚她湿漉漉的长发,“去换。”
那种温柔里,含了不容置喙的强硬。
绪芳初再不情愿,也只好抱了衣袍去更换,将身上的湿衣脱掉。
好在雨势不大,衣衫并未湿透,只有些许潮意,绪芳初便没穿他的亵衣,只将外边的医袍脱掉,换上他做工精湛、造价昂贵的缁衣,这身衣物是比照他的身量所裁剪,单看不觉得,一上身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古画里衣袂飘摇不见底的飞仙,好容易才把手从袖口底下探出来,擦了头发,摇摇曳曳地回到了殿内。
琉璃灯晕了白光,结成一团团惨白的霜花,阒静地笼罩在女子清皎的两靥之上。
萧洛陵已经歇在了那方软靠上,示意她过去坐,目光始终随着她步伐调动着,半分不错地凝着她。她穿的这身衣袍,是他的。
未曾想她穿上后这般动人,令他胸腹适才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有几分勾动之势。
这裳虽不合身,但因人的缘故,令萧洛陵恍然觉得,这裳服应该她这样的人来穿的,清瘦明润,似白梨沁芳、幽棠吐露,飘摇如不胜凉风的吹袭。
她坐到了软靠上,萧洛陵不觉熟稔地伸手,揽了她软绵绵的腰肢,将她抱过来。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几次,先前她会挣扎,眼下却已不会,有种大抵认了命的妥协感。
“朕热了姜茶,不妨吃些。”
绪芳初才发觉,这案上的姜茶已经被小火炉重新加热冒出了水汽,如玉般光洁的瓷盘里,盛了一碟红艳艳可口的樱桃煎。
“要朕喂你?好吧,”他上回可是说,只投喂太子的,绪芳初微微一怔,他拾起乌木镶银的箸子夹了一块樱桃煎,送到她不施脂膏亦无比红润的朱唇边,“张嘴。”
他的语调算是轻缓亲切,目光却片刻不离那颤颠颠的饱满红唇,绪芳初一打眼瞧见他漆沉沉的、勾动了火焰的黑眸,心激烈地撞向胸壁。
她忍了惶恐,绞紧手指,低头衔住了那颗熟透了的红得像血的樱桃。
汁水漫过内唇,洇染开来,伴随她惊惶错乱的躲避姿态,红唇上下开阖。
萧洛陵的眸色寸寸压深,茶汤的后劲到了此刻终于完全地上来了。
扣她腰肢的大掌蓦然间收紧,在她惊呼“陛下”躲闪未及时,人已经被抵在了软靠上的猩猩绒毯之上,脑门被靠背突兀的雕花纹理硌了一下,吃痛地缩了脖子,接着便有一只大掌抵向了中间,将她的后脑勺稳稳地托住。
带有一丝清冽柑桔的气息的唇,混杂了另一抹未退的药味,重重地抵向了她的柔软。
若折磨,若撕咬。
他闭了眼,将她紧搂于怀,唇吻得凶悍,吻得近乎要了她的命。
啊。好疼。绪芳初晕晕乎乎地想着。
周遭光影斑驳,幢幢的帘帷深影漫过双眼,灯台上的银壶滴漏渗出滴滴答答的轻响,像时间不断地穿梭来回,绪芳初睁着眼睛,看帘帷第十七次晃过眼底。
她这般避着、藏着、负隅顽抗着,还是上了他的榻。
“疼么?”
唇瓣稍离一寸,彼此四目相对,咫尺之距,对方在瞳孔中落下的都是重影儿,她忽听到他问。
“好疼,”绪芳初扯了扯干涩的唇角,不用去抚,也不用照镜,她知那块好地儿定是又破了,她战战兢兢地问,“臣、臣能用药么?”
她不知道,这个变态的男人,是否喜欢看她唇上挂着他杰作的模样,只知道他确乎是个变态。
“可以用。”
他这般说,绪芳初放了一些心下来,但她这颗心放得太早了。
“若很快便好了,朕再咬一个。”
“……”
心里飘过的四个字,叫作禽兽不如。
萧洛陵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心中只觉爱怜已极,他痛恨自己为何直至此刻才这般放纵人欲,胸腹两肋之间的燥火,早已默契地汇聚而下,他调试了几番呼吸,低低地笑开:“放心,朕不动你,缠绵噬咬之欢,亦是极乐。”
说完那双唇又朝她被吮破的兀自颤抖的可怜唇瓣压了下来,将她整个吞噬,她连叫声“不要”的力气都没有,软软地倒在他怀里,陷在他的绒毯里。
涩疼的滋味不断传来,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血味儿,被狂乱的呼吸拍打着,填满了她全部的感官——
作者有话说:萧狗终于还是忍不住下手了,死狗今天真快乐[白眼]
第42章
闭塞的呼吸没有一点释放的空间, 喘气都稍显困难。
在那张柔软的绒毯上,绪芳初并拢得严丝合缝的双腿被他的大掌抱着, 揽到他的腿后,至于他的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托着她的颈部与后脑,将她强制地桎梏。
腰身酸麻得厉害,迫切地想要换一个姿态,不至于这般曲折着身子,浑身难受, 可还没等到她分出一点儿缝隙开口,她可怜的唇瓣又已被他吮吻得激狂。
她真是腰酸无力, 欲哭无泪。
与她的窘迫相比,男人的情乱之中更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由浅及里地咬.吻, 看着她咫尺之遥的凝脂玉颜, 染上海棠般的娇红,看着她乌润如珠的双眸,酿成氤氲起雾的水汽,看着她微湿的鬓角, 挂了淡淡的薄汗, 幽韵撩人的体香无孔不入地将他的理智攻陷。
那盏热茶, 当真是要了他的命, 本就对她没有半分的自控,眼下又如何忍得了?看着怀中兀自轻颤的娇躯,恨不能就在这软靠上放纵肆意地去怜爱她,去探寻这具生完了孩子的身体,与三年前又有何不同……
即使是已经将人握在掌心亲着, 吻着,分明已经得偿所愿,却又催生出更大的不甘来——这些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绪芳初只是有所感觉,那只禁锢在腰侧与腿弯的手撤离了,她松了一口气,将腿慢慢地放下软靠,不期然襟怀一凉,接着似有炙烫的感觉沿着襟口摩挲入内,她吓得终于浑身惊颤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向内蜷缩。
他也倏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唐突恶行,忙不迭抽离,双手环抱了她,唇瓣擦过她的脸颊,安抚式地亲了亲。
“朕孟浪了。”
对方的呼吸灼烫,伴随说话的声音,那股热力一直压抑而汹涌地侵袭着她的面庞,她瑟瑟发抖,原本来太极殿为了质问他胳膊分明好了为何一直装病,可眼下还有必要质问么。
他已经连装都不装一下了。
他就这样,仍揽她在怀,抵在麂皮软靠间,指腹不停地抚她的脸蛋,声音含些温声细语的问候:“让朕看一眼,哪里又弄疼了?”
她不说话,见鬼似的看着他。
他大抵也知晓这般着实孟浪,将她吓坏了,可他竟也因此因祸得福,不免餍足之余有些怜爱地道:“你莫怪朕。朕是被那阉人所害,惊着了绪爱卿。所幸那药性似乎正在过劲。”
绪芳初很想朝他也翻一个白眼,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将他干的这事儿都推给那盏茶了?真当她这个医官是摆设么,就一盏下了点起壮阳作用药材的茶汤,还不至于让人发狂、失去常性,除非他本性如此。
但皇帝故意推卸责任,她怎敢掌掴他的脸,吃了哑巴亏也只得暗忍罢了。
“莫抿唇,”他轻声提醒,“破了,不疼么?”
绪芳初极是委屈:“疼,陛下也不让臣上药。”
他抚过她的脸颊,实在是见不得她这般泪眼濛濛、我见犹怜的模样,胸中鼓入更灼烈炙烫的气息,萧洛陵强行抑下,目光在她猩红的唇上一定,忽涌起无边疼意来,柔声安抚:“朕替你擦。可曾带药?”
绪芳初连连点头,“带了。”
他将她抱了起来,绪芳初以为自己能得到天子的无罪释放,未曾想亲完以后,他变本加厉地将她视作了所有物般,爱不释手地把她一下抱到了膝上,一臂环绕过她的背后,一臂绕过身前,先取了小火炉上煨得滚烫的茶壶,倒了一盏姜茶,置于案上。
“放凉些再喝。先替你搽药。”
萧洛陵弯腰一只手打开了他的医箱,里头琳琅满目地放了医用之物,她不离身的针袋也在其间,萧洛陵刻意疏忽她的针袋,从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治疗外伤的药膏。
用抱她的手拿了,挤出一些在右手指尖,还没替她搽,侧目对她道:“会疼么?”
绪芳初微微愣了下,慢慢地摇头,“只有一点点蛰痛。”
“好。”他应了一声。
未几,冰凉的药膏便落在了她唇瓣上的伤口。
他搽得并不用力,药性也不算猛烈,温和之中只有一点蛰痛,可绪芳初还是不觉有几分委屈。
诚然她有一些自私,也有一些爱慕虚荣,更有一点儿离经叛道,可老天偏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这一生可真是难过。
惊见她眼底风雨更甚,萧洛陵心里腾起对自己的怨恼,他借了药茶放纵自己,虽说药茶不是自己所备,但到底是有些……禽兽行径。
只是他的手里已经抹了药,无法再去轻抚她的脸颊,他放轻了声息,却仍是带了一丝令她不寒而栗的威势:“朕对你,的确有难以纾解的欲望,你今夜也见了,可想逃离?”
绪芳初不敢说话,怕一不留神吐露出心里话,憋闷着,将脸蛋扭向旁侧。
他很早以前就觉得,她生气的时候甚是可爱,眼下也是如此,轻笑了一声,“过来,扭着脸朕如何替你上药。”
这般眼神躲着也是不行了,绪芳初只好又将脸蛋的方向调试了一下,只把唇给他擦,眼风却仍是瞥向别处。
药膏涂在受了伤的嘴唇上,冰冰凉凉。
耳畔的声息透了些许缱绻的压抑:“朕应许你,无论如何,不要你这条小命,莫怕。”
绪芳初这才眼眸微明,静静看着他,传递出一句问话:是真?
萧洛陵缓慢地顿了一下:“朕待你不好么?”
要说不好,其实,也没有对她不好。绪芳初心底稍事安定,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更大的漩涡。
照皇帝的霸道和夺占欲,今日只是亲吻与爱抚,再过得一些时日呢,他是否会更过分?
守住自己的底线,在面对强权时是何其不易的一件事,就算她不在乎背后一家老小,还能不在乎自己岌岌可危的前程么?
再说她的阿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对她也谈不上好,而且多年于养育之职有所空缺,但她回了绪家以后,吃喝用度没有少,她也借了绪家的势,才长安开了三间赚钱的铺子,她不想拉了绪家下水。
药上好了,萧洛陵抚了抚她唇角,眉眼压低:“可还记得,上一次你应许朕一个月的考虑之期?”
绪芳初浑身僵住:“陛下、陛下又要出尔反尔吗?”
他意味难明地笑了声,“朕是以为你要出尔反尔。”
俯身在她的唇瓣上轻吹。
徐徐的热风拂擦过唇角面颊,触感轻柔和煦。绪芳初无端紧张,兴许是怕他不期然又突然压下来亲她,身体不停地不自然地往后仰去。
“每逢朕受伤,太子便趴在朕的胸口,给朕吹气。”
“是……是么,兴许小孩儿都是同大人学的,是陛下这个阿耶总、总这样吹、吹他吧。”
“倒也是,若你做了他的母亲,他也能为爱卿如此吹气,天伦之乐,你不想么?”
“哈哈,哈……哈,陛下谬、谬赞,臣,臣怎么能做殿下的母亲呢?”
他的深目凝视着她:“你许了亲,便能做了。”
绪芳初捂住蹦跳急促的胸口,花容尽白:“怕、怕是不行吧?臣女还是一、一黄花闺女呢……”
他短促地笑了下,深目宛如浓墨。
近乎萧洛陵每靠近一寸,绪芳初便要将身后仰一寸,说到这儿,她的腰身已经反弓后仰,一如秋日水面上弯折的残荷,而那涟漪还在不断摇晃荷茎。
“如此看来,好夫不侍二妻,朕这般二侍之身,爱卿你嫌弃么?”
绪芳初瞪大眼珠,哪儿敢说一句嫌弃,他,在玩笑吧?
“不、臣不敢。”
“直说无妨。爱卿是清清白白的娘子,要陪着朕这没了清白的郎君,爱卿心里可觉嫌弃?”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将这“清清白白”四字咬得很有韵味,轻重不明,无端撩拨。
“不,臣不嫌弃,哈哈,臣命不好,跟臣议亲的郎君恐怕都要走霉运,陛下,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她挣扎了一下,一个翻身,从软靠上滚到了地上,脑袋磕到了案角,疼得眼泪汪汪。
他皱眉责怪地将她抱起,“怎么这般不小心?过来,朕再给你脑袋也上些药。”
绪芳初惊恐:“陛下,臣不是来替您按摩的么?这样吧,臣替您按了吧,时辰不早了,臣要回了,臣这几日宵衣旰食,连觉也没法好好儿睡。”
他偏眼乜斜她:“朕没病,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何须再演那些。”
顿了顿,问她:“不信?朕单臂便将你抱了去人前亮个相,如何。”
绪芳初吓得差点儿没尖叫起来,摇摇脑袋忙不迭劝阻,说自己信了,她想哭哭不出来,自己这晦暗的前程简直烂透了。
他沉静地凝视她慌乱的眸,“太医署的几位医工,可曾为难你?”
绪芳初想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她回答一个“有”,他还要来一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么,“没有,臣在太医署很好,只是功课繁重些,医官待臣极好。”
“哦,”他问道,“在忙甚?昨日朕召见太医令,他告诉朕,绪医官于署内朝乾夕惕,修习两门课业不够,还要兼修医科,你要学那么多?”
绪芳初回话:“臣打算为老师的针法著书,所以要多学医理,将各科融会贯通,就拿按摩来说,按摩与针科便是殊途同归。若无医理支撑,臣只怕是无法厘清行针要法的。”
萧洛陵一时沉默。
太极殿内的烛火灭了一盏,夜色将光线压按了一些。
“朕听人说,你的针术在太医署也算得上登峰造极。”
“谬赞。”听人夸耀,绪芳初心里还是极为开怀的,没想到她的能力都被夸到陛下的耳朵里来了?
“这些时日,可曾找到练习的人?”
绪芳初拉长了脸,郁闷地摇头:“没有啊。咱们针科最近可遭人嫌弃,臣都是在萝卜上练习……”
他莞尔,掌腹贴向她鬓侧的伤处,轻揉慢捻,这般看着掌心下的她呶呶私语,也不知是否茶汤的药性未过,他隐隐又有想要啄她的欲望。
幸而克制。
“朕给你扎。”
“啊?”
绪芳初呆滞。
他凝着她的面容,未曾忍下,掌腹的力道碰痛了她的伤处,惊得她险些跳起。萧洛陵的眸光在她彤红的脸蛋上刮过,被放肆宠爱的朱唇泛出湿泞的红,艳冶至极。
喉结微微滚动。
“爱卿寻人练习,来寻朕即可,朕给你扎。”
太医署内的女娘娇滴滴的,大抵是不愿没病没灾地给她上手,至于那些袒胸露乳的男人,更不该污了她的眼睛。
绪芳初咽喉干涩,舌尖被齿关抵得发麻:“敢问陛下,臣随时都可以过来?”
他缓笑:“朕不是给了你一块玉牌么?你拿那块玉佩在禁中如入无人之境,见玉牌等同见朕。若非朕朝会,宣召臣工集议,别的时辰都可以过来。朕随时恭候。”
绪芳初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么快便找到下针的人了,只是……
她又狐疑地看了一眼陛下。
往昔她要拿针,他百般喝止不让,如今怎么突然肯了。
诚然,他这副精壮强悍的身体,拿来练手是很有成就感的,各处穴位剥掉衣裳后也一览无遗,但,他可是陛下,要是扎疼了,也没关系么?
“后日吧,”对方根本没有给她考虑的机会,“后日,朕让礼用去接你。时辰很晚了,朕让云辇送你回。”
绪芳初果断拒绝:“陛下!云辇岂能用于太医身上,臣万死莫敢受之!”
她的慷慨陈词倒是令他意外,“那朕便送你到角门上。”
他亲自要送,绪芳初也阻拦不住,眼见得他一声令下,便有识时务的内官送上蓑衣雨伞,他将姜茶吹凉,哄她喝了,又让她起身,将她烘干的医袍取回,换下她身上的长衣。
那身蓑衣抖落开,披在她的肩上,眉目低垂,视线落在她的颈部,随着时明时灭的烛火幽幽暗暗,深得迫人。
系好蓑衣,又将大伞举起。
两个人一起步出太极殿,密雨簌簌,如云头的墨汁轻翻,轩峻巍峨的宫阙,都在雨声之中如蛰伏的猛兽,安静地舔舐着尚未从战火中恢复的疮痍。
下了台阶,便有雨点落在伞盖上,淅淅索索淅淅,渐次沿着伞骨滑落,溅在四周的水洼里。
老内侍目送着两人相携擎伞而去的背影,心道自己这回总算是办了一回好差事。
到了角门,萧洛陵方发觉,原来太极殿到角门也不过这么近的距离,他适才应当说,再送远一程,将她送到箕门才是,懊悔也是不及。
绪芳初停了步子,垂目看着湿淋淋的裙摆,心里其实很感激他这样周全,有些话再说便显得很不识抬举,特别矫情,不如不说,“陛下万金之躯,送到这里便不要再走了,都湿透了。”
他总是将伞送到她这边,他那左肩早已被雨水打湿得,裳服泄露了骨骼的轮廓。
萧洛陵道了一声“无碍”,“朕已有很多年不曾淋雨了。”
上一次将身上淋透,还是当年他离开她时,在春夜寂寂的空山,跋涉过泥泞的山路,一步一回头地望向雨中静默的旧屋。
那一刻的他,笃定他们还会再见。
然而现实却只是将他的自信击得溃散。
直至簪花宴上命运般的重逢。
萧洛陵此刻都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他折起唇角,将伞送到她的手中,“后日,朕让礼用来接你。”
绪芳初听见他又补充了四个字:“不得脱逃。”
不得脱逃。
绵密的雨声中,她听得字字分明。
这四个字,也成了绪芳初整夜挥之不去无法安枕的梦魇。
翌日上课,近乎人人都发觉了绪芳初的嘴唇上挂了一个鲜红的伤口,像是刮破了皮,事实上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女弟子们有好事儿的,在经历了薛艳儿事件之后,很难不怀疑,她们四斋的又一个人也重蹈覆辙,走上了薛艳儿的老路,只是不知这位太医署诸医正的得意弟子,待遇又是否与薛艳儿相同。
“她说,她被蚊子咬了一口,你们真信么?”
“大家都是学医的,那分明是被男人咬的,你还能信那种鬼话?”
“哪个男人胆大包天,色.欲熏心,敢咬我们绪医官?”
“这不好说,前有青晔,后有卞将军,觊觎咱们太医署弟子的狂蜂浪蝶,可有不少。”
“妮子,下回定然轮到你!”
几个人嚼了几句舌根,便一同开怀笑起来,谁也没当回事,当个谈资,说完便散。
灵境堂前收拾的李医正,却听见了女弟子们的谈笑,脸上登时阴云密布。
传了午饭后,绪芳初被单独叫到了灵境堂。
她不明就里,以为这是又要发俸了,兴高采烈便跟去。
谁知一进堂内,李医正负了手,铁青的脸色便转向了她,接着,除了李医正,其余的林医正、罗医正,也一同转过身,俨然三堂会审,将她重重包围。
除了上回朱嬷嬷大闹以外,绪芳初没在太医署见过这阵势,隐约觉得可能是出了事,未曾想,李医正竟劈头盖脸地道:“绪四娘子,你是太医署女学这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怎能在这种时候犯浑,叫栽培你的陛下、教授你的老师都痛心疾首。”
绪芳初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林医正也叹惋不已开了口,对她似是已经没有眼看了。
“娘子将来学成,莫说在太医署大有可为,只怕著书一成,于整个杏林也是不小的轰动,为了区区一个值曹参将这样……说一句,自甘堕落,也不为过!”——
作者有话说:萧狗:朕可没有痛心疾首[狗头叼玫瑰]
第43章
三位医正都是太医署的翘楚, 同时对绪芳初的“自甘堕落”深感痛心,当初薛艳儿与龙骧军的青晔惹出事端来, 都还不曾让他们如此震动。
要是绪芳初也一念之差,荒废学业,这初年设立的太医女学,便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个笑话。
绪芳初错愕,见到三位老师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脸,她怔愣着抬起手指,指尖点在上了药, 碰触之下仍有轻微撕扯疼痛的嘴唇,突然明白了一切。
眼眶惊抖。
李医正道:“朱嬷嬷闹过灵枢斋后, 薛艳儿离开了太医署,我们实也不愿见到绪四娘子走那条路。那对女子而言, 或许的确是好归宿, 但对太医而言, 却是绝路。”
罗医正叹息道:“上次娘子还夸下海口,要为自己传承自恩师的针法著书立说,我等钦佩娘子高义,在医道上志向远大。谁知才不过数日, 娘子到底是年轻受人所诱, 若及时悬崖勒马, 相信为时不晚。我等也一定会助你, 隐下此事,绝不外宣。”
绪芳初惊愕地解释:“诸位恐怕是错了,这并非我自愿让人咬的。”
李医正忙问:“那又是哪个大胆狂徒,难道是他强行……”
说不出“啃嘴”那等辣口的话,李医正臊红了老脸。
绪芳初则是面如死灰, 说了,只怕吓得三位不轻,不说,只怕又遭他们歪解,看这样子,三位都打算抄上家伙事儿亲自去值曹营房里逮人了,无端多出波折来,倒不如坦言。
她郁闷地弯了秀眉:“我平日里接触的太医署以外的郎君,不就只那么一个么……”
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让她被轻薄了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抵抗都不敢?
答案显而易见,三位授业老师却在胡思乱想,竟怀疑到禁军里去了,人家才是真冤枉。
总之,此事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她行得正坐得端,是那个男人引诱于她,绝不是她有意攀龙附凤,若有可能,她连躲着萧洛陵都躲不及。
三位医正一听此言霎时又塞了言辞,六只眼睛似两串挂在眉毛下的灯笼,僵滞地放着光,直是过了许久,绪芳初才又听见医正的声音。
“这……”李医正大惊,道,“莫非,陛下打算在三十而立前,为太子殿下再添手足?绪娘子,你这是发迹了啊。”
看看,因为怀疑的对象从禁军变成了陛下,同样的一种行为,也从“自甘堕落”变成了“发迹”,委实没甚可说的。
“弟子只想在太医署潜心向学,奈何君恩难拒,弟子极力抗争,依然抗不过陛下强壮的龙体,他定要这般欺负弟子,弟子也无能为力,诸位老师,弟子不愿让人知晓,免得旁人指点,家中父母忧心,万望老师们一定替弟子守口如瓶。”
李医正的心还没从惊涛骇浪中退潮,胡髭一撇一撇地说道:“自然,这是自然。”
事关陛下,岂可胡言,传出去有碍天子声誉,落得个什么下场都不知道。
罗医正皱紧眉宇:“纵然那人是陛下,也不该如此欺压良女——”
他话没说完,被林医正的手肘痛快地击中了腹部,霎时疼得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林医正和善地微笑,道:“罗老弟只怕谬矣,若陛下决意走明路,太医署堂堂正正出一位皇后,对我们整个太医署乃至太常寺,都是泼天富贵,你怎的在此乱嚼舌头。”
绪芳初咋舌:“医正怎知道,弟子一定是做皇后?”
林医正抚掌笑言:“这位陛下与前楚的后主有所不同,他不喜妃妾,否则掖庭之内哪有空缺至今的宫室,所以空着,不正为了直接迎皇后入主么,就算后头再有妃妾,这破天荒的头一名定然就是六宫之主。绪娘子出身相府,相公是前朝遗臣,有大开城门的从龙之功,陛下娶妻择了娘子,看人的眼光自是英明无双。”
绪芳初叹息:“适才医正还为弟子可惜,说弟子自甘堕落来着,因为一个皇后之位,医正的看法这就大不同了。”
林医正捂着同僚的嘴,直言不讳:“娘子有所不知,楚后主昏庸无德,早年将内库的钱大肆挪用大明宫的御河开凿和露台修建,太医署分拨的款项砍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分给太医署的款项又折了十之一二,娘子这个月的食俸都快要发不下来了,我等也是一样。若是娘子有心,将来登临梧枝,不忘了出身之地,记挂太医署,怎好说不是太医署的福气?”
言下之意,我们的月钱都握在你的手里,绪娘子你要做皇后,将来一定要替太医署美言几句,把我们的俸禄给发下来!
罗医正知晓林医正所言句句不差,眼光沉寂了下来,没再想仗义执言。
这种仗义执言,比起家里揭不开的锅盖,和妻子日复一日的埋怨捶打,实在算不得什么。
人无温饱,何谈礼节。
绪芳初着实没想到,本以为今天有俸禄可领,结果几位医正告诉她,太医署已经发不出钱了!
“难道诸位,以及统管太医署上下的太医令、太医丞,都没有设法递折子上去,让陛下知晓太医署如今很不好过么?”
李医正沉默几息,回道:“新朝初定,我等位卑言轻,明知陛下已经席不暇暖,又对太医署内风气颇有微词,我等实在不敢触逆龙颜。”
绪芳初咬唇:“我去说。”
三人一同抬起视线,露出惊叹与钦佩之情。
绪芳初捏紧了拳:“老师们莫要误会,我是要为自己讨薪!没有月钱白干活儿,人心迟早会散,我就不相信,新君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整顿内务,开设女学,会对太医署捉襟见肘的处境无动于衷。”
林医正似乎迫不及待:“不知娘子意欲何时前去?”
绪芳初道:“明日,陛下会召见弟子的。”
几人面面相觑,心里有了底,长释一口气。
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句话古今皆宜啊。
要是太医署真的走出去一位名垂青史的皇后,简直是他们无上荣光,别的不说,至少这辈子到老都不必操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太医署发不出月俸的情况发生。
后来三位医正信守诺言,果然没有将她嘴唇上的伤口泄露天机,起初绪芳初敏锐地察觉到同窗们对她的唇伤议论纷纷,但见她坦坦荡荡,并无异状,那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女弟子虽然喜欢聊些闲常,探听私隐,但多数并无坏心,聊过之后没有下文,也不会揪着不放,大家目下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勤修苦练。这个月上手在兽类与人身上练习,再修得数月,便有一次外放出宫的实践,她们会深入长安各大医馆坐诊,真正查病患疾苦,学着施医救人。
有这样的宏图在前,旁的只是枯燥琐碎的日子里的调剂而已。
长安缠绵了数日的雨势终于停息,靥星临夜烛,眉月隐轻纱。
礼用提了灯笼候在太医署外,等绪芳初珊珊迟来,口中叫唤:“娘子,教老奴好等。”
见绪芳初只是身着医袍,头戴雪青幞头,他又叫唤道:“娘子怎么还没有梳妆打扮?”
绪芳初愣愣地扶住幞头两只展角,“还要打扮?”
不是给皇帝扎针么,打扮成让他信任的医官模样不好么,还要如何打扮?
礼用忙推了她臂弯,将她往回请:“娘子还是换一身钗裙,打扮得体面一些为好,这身医官制袍切莫再穿了。”
连这也不让穿,绪芳初心怀不满,但仍依言行事,回斋内更衣,但选来选去,都是一些旧衣,没挑着“体面”的。
绪瑶琚下学之后废寝忘食地温着书,但在妹妹回到斋内之后,早已分神在她身上驻留,一晌后,她婉婉垂眸,信手拾了玉梨轻啃,含笑的目光定在书页里,却是对绪芳初道:“我箱笼里有条新裙子,府上送来的,还未穿过。”
“阿姐?”
她愣愣地回身。
绪瑶琚莞尔,“我看你那几身衣裙都旧了,也没让家里裁新的,便让人给你也做了几套,留着熬冬的,只是还没有送来,你先穿我的顶上吧!”
绪芳初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深吸口气。
梨汁在唇腔浸润漫延,手不释卷的女子缓慢地抬起乌眸,“我只是觉得那身衣裙很适合你。别担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身裙衫是仿古制式,掐腰及地,兰苕与葱倩间色,勾芙蓉碎花纹,极衬肤白的娘子,将本就肤若凝脂的绪芳初,更托出琼枝玉树、明霞光烂的华美。
她私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古怪,去给人扎针,穿得未免有点儿过于正式了。
等到穿戴好后走出,这回礼用的眼睛里晃过亮光,“这就对了,绪医官是花容月貌、桃李年华的娘子,就该丰容靓饰、红巾翠袖,哪能整日白灰青,穿得人都不精神了,看看,这稍一打扮就像那画里的神妃。”
对面的吹捧来得猝不及防,给人耳朵都糊上一层油,绪芳初没敢接话。
但等到大监给她引路,那条路愈引愈不对。
“大监,这好像不是去太极宫的路。”
前路愈来愈访幽寻胜,绪芳初不得不问。
心里甚至有些不安的预兆,前头礼用提着的宫灯一闪一闪的,似幽冥里引路的鬼火。
礼用和悦道:“没错的,医官跟老奴来便是了。”
如此又走了一段,眼前迷障散尽,终于豁然开朗,但见浦月窥檐,松泉漱枕,一腰兰砌小路前蜿蜒开玉带般的御河。
河畔芦苇不深,打理得井然有致,从那结了霜花月色的密密匝匝的芦杆间,可见一条规模不大的玲珑画舫。
画舫泊在岸边,华灯初上,灯下船影幢幢,搅碎于水影间,时有水鸟嘤鸣,叫声轻捷远去。
礼用低着头笑言:“医官,到了。”
绪芳初纳闷朝画舫走去,近前些,只见画舫内玄衣席地而坐的身影,琉璃灯将他颀长峻拔的身影映出山岳岩巍之感。
绪芳初独自踏上画舫,等她进入舱内时,已有一只小脑袋从阿耶的襟怀里探出来,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了,“阿初!阿初!”
她竟然从他奶声奶气的嗓音里听出了焦灼与渴望,只是不知渴望的是什么。
藏内设有食案,满目珍馐,但都是茶果、饮子与甜点,不消问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看了一眼她,目光顿了一下,晃过惊艳之色,但极快地便掩藏,“到朕这边来。”
绪芳初还背着医箱,讪讪然道:“陛下召臣不是要……行针的么?臣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亦非不可。”
绪芳初“嗯”一声,有求于人的时候难得没犟嘴,自己找了侧边的位置就座。
萧洛陵将一碗碧玉薄荷凉水端到她面前,“楚后主修缮的御河,是大明宫中四绝之一。此处风景尚算秀丽,比太极殿也更幽静,无人打扰。”
绪芳初尝了一口甜水,沁凉幽香,入口即化,“陛下的厨艺真是出神入化!”
“特意为爱卿做了这些。”说完不动声色地拍掉了怀里伸向那碗甜汤圆的幼崽小爪子。
气得萧念暄嘟起了嘴巴。
绪芳初受宠若惊:“特意,为臣……”
他的长指抚过腰间那条又粗又长的五色长命缕,嗓音柔和宽缓,隐含笑意:“投桃报李。爱卿还喜欢什么?”
绪芳初心里发抖,好像从太极殿上那个荒诞放纵的吻过后,某些关系悄无声息又心照不宣地发生了变化,好像由不得她不认同似的,一切已不受掌控地朝着她惶恐的方向发展了去。
绪芳初品尝着碗里的甜浆,不知不觉吃了半碗,本来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但绪芳初心事重重,她忽地看进碗底,对碗底的绿色汤圆聚精会神看了几息,亮出碗底问陛下:“陛下你看,这碗里的一枚枚汤圆,像不像一枚枚铜钱?”
萧洛陵皱眉。
绪芳初见他会不了意,她又摸了一把鬓发里的如意翠翘,脑袋凑近一些,将翠翘亮在他的眼帘之下,又问道:“陛下,臣这把翠翘,你看能不能值点钱?”
他没回答,薄唇扯了下。
绪芳初见他还不为所动,她心头有点儿急了,指了窗外御沟的一河水,“陛下你说,修建御河得花多少银子?要是用到别处,得为国朝办多少大事啊。”
她的模样实在可爱,萧洛陵终于轻笑了声,“此言不假。不过爱卿今晚为何一直提钱?是朕贪墨了么?爱卿亟欲诛杀朕这个贪官?”
绪芳初大惊失色,双唇蠕动,“陛下何出此言!臣,臣是有本启奏,有事相求!”
天子终于顾不上怀里钻出来偷吃糖水的儿子了,“奏。”
绪芳初便躬身行礼下拜,肃容阐述了当今太医署钱款不足,衙署内发俸延误,不利于太医署长久建设的现状,也阐述了现如今太医署内诸多医官为生计所迫,亟待救济,已经人心动摇的现状。
萧洛陵若有所思:“此事朕知悉了。礼用。”
迫切向往进步的礼用大监立刻闪身出现,候在了舱外,听到舱内传来陛下沉嗓:“听见了?”
礼用掖着双手急忙回话:“老奴听见了。”
“记下。”
礼用忙“嗳”一声,从怀里便掏出了小本。
绪芳初惊怔看着这一切,陛下宽宥仁慈地握住了她的手,触感温凉。
“凉么。莫跪了,到朕怀里来吧。”
她宁可被凉风吹得动痹,也不愿栖身他怀里一瞬——下一瞬被他抱进了怀中。
连那个一心只顾着品尝美食的崽子都被挤了出去,对方忿忿地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无视了阿初惊惶求助的眼神,决心专注吃甜水,不理会他那双亲热得没眼看的爹娘。
绪芳初睖睁看着崽子一心用饭,对她的求救压根置若罔闻,还说会保护她的,结果面对他阿耶的淫威,也根本没有一点儿骨气嘛。
“前日回去之后,可曾淋雨生病?”
他提着她的腕骨,捏在掌中,似盘了一枚玉珠般不轻不重地合握,感受着肌肤传入掌心的丝丝清凉。
绪芳初回道:“没有,陛下将伞与蓑衣都借给臣了,臣没淋着雨。”
他低头看了一眼晶莹剔透,似能窥见血管的肌肤,无声凝住视线,一晌后低声道:“太医署至太极殿路远迢迢,以后换朕去寻你可好?”
绪芳初霎时惊得毛骨悚然,险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般,就要跳将起来。要是堂堂天子寻花访柳地出现在太医署,岂不坐实了这不清不白的关系?
绪芳初将心提了半截起来,脑中飞快地斟酌言辞,“怎好劳累陛下双腿,陛下有召,臣,臣到太极殿就是了,臣不怕路远,刚好臣最近丰腴了,正要减重,哈哈。”
“是么,朕摸摸看。”
他又要上手来丈量她的腰围,绪芳初差点儿一口气抽不进肺里,抵掌阻了他的去势,在他怀中扭了扭纤腰,“陛下!臣是来为陛下行针的。”
“针”这个字惊掉了小太子手里的糕点,好可怕的东西。
萧洛陵低声道:“不急,当着孩子的面给朕扎么,一会儿哄他睡了,将他哄下船再说?”
萧念暄大声嚷嚷起来:“阿耶我还在这里呢!”
太子殿下红润润的嘴唇上沾了一坨奶沫,没有人理会他的话,气得他秦王绕柱走,沿着阿耶的胳膊往上攀,气咻咻地道:“阿耶!我不睡觉!”
我好不容易今晚见到娘亲,我说什么也不睡觉!
一盏茶的功夫后,太子殿下已经困在阿耶的臂弯里睡熟了。
绪芳初惊怔地看着这俩父子。
天子对哄睡的太子停止了晃悠,将他交给礼用,“抱下去。弄醒了自己负责。”
礼用忙不迭接过,连连应是,忐忑地揣了太子殿下下船去了。
绪芳初呆滞地目视这一切,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猿臂握回纤腰抱了满怀。
萧洛陵往日习惯抱太子,小小的一团,未想过抱太子的娘亲,亦是玲珑娇小的一团,这般娇弱的身子揣在怀中,便似珍宝般引出他无边的欢爱来,恨不能俯身吻就千万遍,可惜上次吓着了她,如今也只好徐徐图之,遂抑了眼底的浓欲。
“朕今夜未曾打算携太子前来,他却很不识时务,非要留此打扰我俩,朕与爱卿之间,有时也无需旁人在场。”
垂眸握住她水嫩的柔荑,至于唇边轻吻,吻得她惴惴不安,肌肤怵慄发颤,他心底的爱怜却是更重了几分。
“朕今日朝会,见了绪相的脸,竟然也错想成了你。你说朕这是什么病症。”——
作者有话说:太子:我就这么水灵灵地成了阿耶的“旁人”了[爆哭]
第44章
她看他这是在循循善诱地引自己说出“相思症”, 好让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医官给他“确诊”。
可她看在他如此无耻的份儿上,实在说不出这等肉麻的话来, 便只好不着痕迹地躲过了男人炙烫的目光,含糊地哼:“是嘛,大家都说臣长得像阿耶,父女俩都是国字脸哈哈。”
笑得干巴,对面不应,她尴尬地一抬眼,差点溺毙在陛下的眼神, 她惊得毛骨悚然,忽觉下颌微凉, 原来他的长指与掌腹早已握住了她的颌面,微微用力, 她被迫仰高视线, 被他端详少顷。
他认真地道:“这分明是鹅蛋脸, 长得甚好。”
她便惶惶躲避了他的探视,乌墨般的娟眉如簇远山,水润柔滑的唇瓣抿出淡淡苍白。
只是如此静静看着,适才压下去的一点欲.火, 隐隐地又滋生出一亲芳泽的渴望, 他的臂下不由自主箍紧了些许。
心思敏感如绪芳初, 岂会无所察觉, 心中掠过一个恐怖的念头,怪不得他今夜安排她到这里来,怪不得临行前礼用大监催她更衣,穿着“体面”些,怪不得他今晚支走了船上所有人, 连太子也不能留。
心慌意乱间,眼风瞥见舷窗外月色朗照的河水,水面漪澜如花,飘着的浮萍碎藻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绪芳初的脑中瞬间想起了上次阿姐去见了卞舟,回来时衣衫狼狈的情景。
三姐姐当时的衣裙上便似沾了些碎青萍,含了草香与河水湿润浓郁的气息。
绪芳初经营香药铺子,对气味也异常敏锐。
她喃喃道:“阿姐原来是掉进这水里了?”
萧洛陵了然:“她在这里见过卞舟。”
绪芳初一怔,瞥眸看他,萧洛陵抚过她鸡皮疙瘩簌簌着往外冒的腕骨,淡笑:“你不知?原来你们姐妹也并非无话不谈。”
的确,有些事她并没有与三姐姐谈,彼此都有所保留,但绪芳初不大服气:“那陛下又是怎的知晓?哦,定然是陛下的耳目遍布大明宫,这些无需避讳的事情,陛下的耳报神早就报与了您。”
“何须如此麻烦,”萧洛陵的薄唇微微下落,近乎凑向她的耳珠,缓慢地碾磨,滚烫的声息迫得她轻颤,他的声音愈发清晰,“朕如果想知道,问卞舟,他不会隐瞒。”
绪芳初不禁钦佩:“原来男人家才是真正无话不谈的,连这等私密也无需藏掖。”
萧洛陵认可:“朕认得的那些粗人,连自家夫人密处有多少痣都拿出去说道,相比之下,朕便没那么爱探听私隐了。只是卞舟与朕亲厚无间,无话不谈,对朕亦是知无不言。”
是啊,人家还请求你给他和我拉红线,可有你这般出尔反尔、中途截胡的?前科累累。绪芳初抚了抚酥痒酸麻的耳廓,不可置否。
绪芳初道:“那么,卞将军与陛下又说了什么?”
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旁的话题,制止陛下蠢蠢欲动、没规没矩的手,防他又来借机轻薄,况且她心里也确实很想知道,那日阿姐见了卞舟,又发生了什么事,阿姐怎会掉进了水里,而卞舟又是怎样一副态度,拿了怎样一副口吻向陛下说的此事。
阿姐固然做错了事,但若放在心尖上的男子对她的一片心意肆意地戏谑与取笑,也是会令人不虞的。
萧洛陵果真没再伺机轻浮放荡,回忆了一番,语调低沉,娓娓道:“你阿姐约他见面,见了面一诉衷肠,坦坦荡荡地希望他能给予答复。卞舟告诉朕,他对你阿姐并无此心,所以干脆地拒绝了她。”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复。
绪芳初沉默了一晌。
耳畔又传来陛下不疾不徐的声音:“绪三娘子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听到拒绝的话,自然也不会再纠缠,两人本是说好,便当送信一事未曾发生过,一别两宽,莫再有纠葛。不过你阿姐走时,突然滑进了河里。”
绪芳初“啊”了一声,甚为吃惊,“这真是个意外!”
“谁说不是呢,”他在身旁呷着紫苏饮子,问她可需要一杯,绪芳初连连推辞,一心记挂着阿姐落水之后发生的事情,星眸滚圆,乖巧等候下文,他失笑了下,放下茶盏后指尖又没好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挨近许多,低声说,“所以卞舟伸手去救。不想那日河岸上竟有些未能铲除的淤泥,连他这个将军也没能站得住,两个人一同摔进了水里。”
绪芳初惊道:“啊?”
萧洛陵沉声发笑:“你不知,卞舟是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得蒙你三姐姐搭救,将他送上了岸。他拒绝了人家,却欠了人情。”
说到此处,他的声息低回了许多,薄唇近乎凑向她的耳洞,颇有几分地好奇地询问绪芳初:“绪爱卿以为,如此大恩,应当如何报答?”
绪芳初愣了会子神,终是听见了图穷匕见的答案:“以身相许可否?”
又是以身相许!绪芳初这辈子恐一些以身相许了。
她忙摇头摇得如拨浪鼓:“不好,这种以身相许只能建立在郎有情妾有意的基础上,一个人率先提出,另一个人再顺水推舟,两下同意,才能成就好事,不然许不了的。”
“郎有情妾有意么,”萧洛陵低声道,“实不相瞒,朕与太子的阿娘便是这般,朕将自己许了她的。”
绪芳初蓦地激颤。
却听他口吻遗憾:“可惜她却不要。”
绪芳初蠕动了下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又闭上不言了,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她心底那种令她不安的错觉,真是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荒谬了。
怎么可能呢。他定是无意之中又说到了太子的生母,对,定是如此。
她忍了一晌,方细声幽幽道:“是么,也许殿下的生母,当时也没想到陛下有朝一日能有这般飞龙在天的成就吧,臣猜她肯定也后悔了。”
“是么,”他凝视着女子浓睫遽颤的侧颜,短促笑了声,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碾,并道,“朕不觉得她后悔了。也罢。朕也无需她后悔,若因此便后悔,不正说明朕这个活生生的人比起一把冷冰冰的龙椅根本不值一提么。便是要后悔,也该是她觉得朕这个人值得,后悔错过了朕这样的好郎君。”
“……”
陛下真的很有自信。
绪芳初瑟瑟发抖,没接话。
萧洛陵抚过她的脸侧:“不过朕一直以为,卞舟与绪三娘子也算相配。”
绪芳初的脸快被他擦出火星了,咬唇,中气不足地反驳道:“是……是么,臣倒是不这么看,阿姐比卞将军年长,单从年纪上看他们也是不相配的……”
她这样说,便是因为突然联想到,这位陛下似乎对替人做媒这种事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致,似乎对月下仙人的拿手绝活儿情有独钟。
他这怕不是要替卞舟与三姐姐做媒?
果不其然,她又听到他缓声道:“年纪相仿,差距不大。他们一个痴心错付,一个也算痴心错付,岂非有缘。”
绪芳初睖睁:“就因为这个?”这就配了么。
“也算门当户对,更有郎才女貌,还需要什么条件?”
陛下不疾不徐地反问,反倒绪芳初说不出话来。
其实后来阿耶和李夫人都接受了卞舟做女婿,只是三姐姐一直不肯点头。
三姐姐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决定收回芳心了,恐怕就不会再愿与卞舟有纠葛,这些日子以来,她勤勉用功,发愤忘忧,并不曾提起卞舟半个字,像是根本不曾识得卞将军似的,那就是往前看了。
再说卞舟那般小……连她都觉得小了些,她可不想叫人姐夫。
“陛下,此事恐怕很难,您还要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定要少忧思,仔细长华发,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依臣之见不做也罢!”
他的长目深深地凝视下来,迫向她颤动的乌瞳,沉肃而坚持地许诺。
“有朝一日,朕会替他们做这桩大媒的。朕说到做到。”
那真的没必要。绪芳初暗暗地想。
三姐姐要是想,阿耶上卞家一说和,只怕都成了,她那般拦阻,可见就是压根不想。
但她既不敢阻止陛下,也无立场替三姐姐拒绝。
那么便说回正事,眼看着对方抚她的脸颊的动作愈发狂悖无礼,她慌乱躲过,眼眸闪烁,不自然地道:“臣是来练习针法的,陛下是不是忘了?”
“没忘。”他望着近在咫尺然滑不留手的女子,沉沉地吐息,气息含了青橘的清冽,又似藏了火焰的炽热。
他向她背过了身,袒露于琉璃灯下。
绪芳初取针袋的时候,斜飞过一眼,陛下已经褪去了外衣,露出了那方宽阔挺拔的脊背,灯下,那凹凸有致的肌肉显得愈发坚实紧绷,绪芳初看过一眼后,便不敢再看,脑中乱哄哄的,又想起些有的没的。
她拿了银针,屏住呼吸,调试了许久的情绪,方低声道:“臣要开始施针了。陛下肩膊上的旧伤,经臣多次按摩,已有郁结揉散的向好迹象,臣辅以银针为陛下治疗,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让陛下的旧伤更加好转,只是过程许是要痛些,陛下还请忍耐。”
他闭了眼睛,声息不知为何有些微不稳,“不必多言。扎吧。”
绪芳初便应了一声,又稳又狠地下手,朝着他的肩背飞针跳穴。
起初那股针刺之感,只是如黄蜂蜇人般疼痛,到了后来,银针在灯下伴随女子飞针的动作,自眼底闪过一抹华光,萧洛陵忽地揪住了膝上的袍角。
他的弱点,近乎无人知晓。
也算是曝露于她眼前,无所保留了。
如果有谁意图行刺王驾,无需那曾误中副车的威力惊人的铁椎,一根针便是绝佳且趁手的武器。
许是萧洛陵往昔于军中威望甚巨,因此从无有人想到过这一点,而他,也藏得颇为隐蔽。
就连绪芳初,飞针过半,也只隐约感觉到,陛下有些浮躁而已。
不过针刺的感觉的确令人不适,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所以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顾忌对方是皇帝,她下手的轻重分寸已经把握地一厘不差了。
行针完毕,绪芳初将银针清理,随后过火,收回针袋之中,正当她长舒一口气时,忽地瞥见,陛下的额已是渗出了些微汗珠。
晶莹剔透的额汗,细细密密地挂在他的额头,似要汇聚而下,绪芳初随手掏出了一条干净整洁、尚未用过的帕子,出于医者对患者的关怀,用帕子捂住了他的额头。
他在余悸之中悠悠睁眸,额间的暖意令他勾唇缓笑。
绪芳初柔和的替他擦掉了汗,自省地道:“臣看自己这针法还没练得纯熟,臣真不是一个好徒弟。”
“无碍,”疼痛散去,萧洛陵不以为意,“下次再试,熟能生巧,总是会进步的。”
没想到他居然还愿意让她试,明明他已经觉得不是那么舒服了,绪芳初受宠若惊。
他握住了绪芳初为自己拭汗的柔荑,从她掌中拿过了那条帕子,语气如常:“朕被爱卿扎得舒服,看来确实对旧疾有所帮助,不如以后爱卿隔三差五来拿朕练手。左右现阶段你找不到比朕更合适拿来练手的人了。别的男人,你恐怕是想都不必想的。”
总之他这人便是如此霸道,绪芳初咋舌。
这还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就开始将她视作禁脔了,真的答应做了他的皇后,还不知道被管成什么模样呢。如此细想,那顶凤冠的魅力又祛了几分。
*
调查平夕朝的出身的事情有了结果,在收到结果的当晚,绪廷光连同中书省、门下省的几名身居要职的同侪,均被传召入太极殿。
几人的脸色都显得异常凝重,这个时候,陛下没有传唤陇右旧部,而是召见他们这些前朝遗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陇右集团的勋贵并非如当初打天下时那般众志成城、勠力同心了,虽不至于如一盘散沙,但让皇帝有了忌惮,就是分崩离析的征兆。
“诸位卿家不妨谈一谈,朕应当如何安置节度使的这位突如其来的遗孤。”
居然真是节度使遗孤!绪廷光与中书门下诸位同僚对望着,均感到不可思议。
平善生前作为陇右节度使,拥有陇右说一不二的声望,就连陛下,也是依托节度使义子的身份,在平善辞世前几年卧病在床时,总揽了陇右军务,可以说倘或平善不死,今日坐在殿内的新君一定是他。
传闻他子女尽皆夭亡,但凡曾留下一子半女,也不至于当初将陇右传给外姓之人,没想到时至今日,又冒出什么节度使之女来!
焉能说,这里头没有陇右集团里那些不服陛下的旧部的推动,妄图借此分化陇右军对陛下的绝对服膺。
他们自然也知道,倘或今日,节度使平善留下的遗孤并非女儿而是儿子,只怕会死于非命,一个女儿,反倒容易消除陛下的戒心,争取到存活的机会,再徐徐图之。
绪廷光如此深想,当即捏一把汗,他是前楚遗臣,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有不讨巧的地方。
偏他是百官之首,他不能不作答,陛下所要问的,也正是他。
绪廷光按下颤动的襟袖,到底是站了出来,咬牙叉手行礼,朗朗掷声:“陛下!臣以为,节度使遗孤何妨留之一用,取之善任。陛下昔年为节度使义子,如今认节度使为岳父,岂非亲上加亲,更是一桩佳话。内,可偿报香火情,外,可安固社稷,此两全也。”——
作者有话说:死装哥:朕对岳父另有人选[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殿内一时岑寂得近乎落针可闻, 同平章事闻绪相此言,心底骇然, 莫敢苟同,想着陛下坐稳了皇位之后,是必然不容陇右旧部功高震主的,这时候抬举平氏,更将教陇右那班勋贵闹得沸反盈天。
佳话固然是有了,但若这段佳话成了威胁天子的利剑,难道会被天子所容么?
“绪相以为, 朕当取而用之?”
绪廷光叉手将身姿垂得更低。
同僚所思所想他何尝不明,但倘若他不这样说, 而是极力反对陛下与平氏结亲,落在君王耳中, 岂不有挑唆今上与陇右亲信之嫌?他身为前楚旧臣, 身份就摆在这儿, 令天子猜忌疑心,实在轻而易举,但凡不留神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致灾祸。
他不敢行差踏错, 只能顺着那些西北来的勋贵, 更顺着陛下道:“老臣愚拙, 见识也就到此了。在老臣看来, 陛下乾纲独断,心怀丘壑,胸吞万流,对平氏取而用之或是弃而舍之,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萧洛陵也算是知晓, 他家的四娘那些吹嘘拍马的本事都是随了谁了,就这么一句简单的“你自己拿主意吧”,都能说得百折千回、奉承至极。
萧洛陵漫不经心道:“可朕,对那平氏实在无心,该当如何?”
绪廷光的眼珠骨碌一转,揆度上意,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从古至今,为了社稷而卖身的皇帝不知凡几,其中也不乏颇享赞誉的明君。今上对那平氏有意无意又有什么关系,这只是结亲而已,给予一个名分就够了,连“忍耐”二字都谈不上。
他对夫人亦是一片赤忱,但当初为了求子,对四娘的母亲冷氏,那也是该纳就纳,该睡就睡,丝毫都不耽误。一个雄才大略的男人若是在这点末节小事上计较,就未免显得格局不够大了。
绪廷光恭声说道:“臣以为,陛下无心也无妨,对平氏也只需利用炮制一番即可,予正位中宫之名便是,将来陛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待掖庭充裕,平氏自然而然也只得皇后之衔,而无皇后之实了。”
萧洛陵思量片息,问身后一干两朝元老、肱股旧臣:“你们也同绪相一个意思?”
他们附庸唱和,不敢违逆绪相,说绪相的不是,于是便施展开来他们为官三十年练得最纯熟的糊弄学说,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说得颠而倒之,愣是教萧洛陵与绪廷光都没听出个头绪。
绪廷光摁下眼底的茫然,拿眼偷觑新君,新君在那片浩浩的琉璃灯火底下负手而立,英挺冷峻的眉眼落在灯下的阴翳里,半明半暗,薄唇轻敛,神色间未知喜怒,但有威煞。
“诸位,”天子一锤定音,太极殿重新陷入死寂,敷衍搪塞的中枢要员终于停止了他们对天子精谙的糊弄理学,被那股沉音所慑服,不敢再发出半点儿声息,殿中唯有陛下的凉笑响彻回缭,“朕以为召集诸位,能议出一个对策,未曾想各位对朕的婚事倒是乐见其成啊,平氏若为中宫之主,尔等便不惧陇右集团进一步鲸吞尔等立足之地?”
平家出了皇后,那些曾经追随陛下打天下的陇右旧部,只会更加得志猖狂,甚至有可能借了平善遗孤之名,进一步威胁帝位。
殿内诸臣梗了声息,不敢发声,绪廷光亦是惊骇,原来他揣摩错了圣意,今上的意思并不是要利用平氏,先将有所涣散的陇右军拉拢而来,而是真的忌惮那些曾经的生死弟兄,要来个飞鸟尽、良弓藏?
噤若寒蝉的臣工不敢有语,只听上首声音徐徐传来:“诸位退下吧。”
几位一品大员都慌乱要退,绪廷光更是急欲逃离,然而他才退了半只脚,甚至未曾转身,便听到天子吩咐:“绪相留下。”
绪廷光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没忘记,这位新君入关之后,在长安已经杀了不少不肯追随的前楚老臣,当日整个长安人心惶惶,到现在他们这些二姓臣子都心有余悸,怕只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一旦不顺心,又将屠刀挥向自己的脖颈。
他不寒而栗地缩了颈子,等候天子示下。
萧洛陵掀起薄薄的眼皮,澹然看向战战兢兢的老泰山,有一刹的失语,抚过自己并未蓄须的光洁的下颌,暗忖:朕果真有那般唬人么?
绪廷光如丧考妣地掖了长袖立着,不知陛下有何吩咐,也不知自己今夜这话到底将陛下得罪得多狠,揣摩多时,也没揣摩出个所以然,他就觉着,倘或陛下要因为这点儿话就对堂堂的文臣之首磨刀霍霍,那就是皇帝的问题,绝不是他的。
他强迫自己将脊背挺直一些来,极力作出宠辱不惊的姿态。
萧洛陵直言:“朕其实已经拟了一道诏书,尚未交予门下省,不如先让绪相过目。听闻绪相是广元年状元出身,才高八斗,一手文章探骊得珠,有六朝遗风,朕这道诏书,绪相帮着润色如何。”
绪廷光哪敢不答应,急忙接了诏书来看,定睛,仔细往黄绢上多瞅了几眼,确定自己并未看错,他颇为惊愕,“原来陛下早已有主意,封平娘子为安邑公主。”
这是他没想到的一条路子,陛下一方面想要报偿节度使提携之恩,一方面不愿对并无好感的平氏牺牲后位。
“如何。”
萧洛陵语气极淡。
绪廷光深吸一口气,不敢对天子有任何隐瞒,下拜回话:“回陛下,老臣出身前楚,虽良臣择主而事,但历经两朝的身份难免令人不耻,叫人生出忌惮与揣度,臣不敢落下挑拨陛下与陇右的话柄,适才故不敢直言。臣以为,陛下与平氏联姻,明面上看能安抚社稷,然而倘或陇右军中有人存有反心,陛下予平氏中宫大权,则平氏可能为人所利用,致使宫墙内外,由人里应而外合,分化君权。”
“说得不错。”萧洛陵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他并不避讳:“陇右军,也并非固若金汤铁板一块,只是乱世之际,人人均为眼前巨利同仇敌忾舍生而忘死,亦忘记了自身利益。一旦到了享太平时,难免便有人拾起旧怨心中不平。朕并非节度使亲子,当年在西北得来实势,太过轻易。绪相是文臣砥柱,当知朕的处境,服众不易,尤其心怀叵测之流,朕不得不有所警惕。”
“安邑,安逸也。敕封安邑公主之后,平氏便不必留于长安了,让她前往封地去吧,绪相以为如何?”
绪廷光怎能听不出,如果这安邑公主到了安邑果真安逸,那就让她一辈子平顺安逸,若是她行事阴诡另有所图的话,那便让她下去永远安逸吧!
他虾腰回话:“臣愿为陛下捉刀拟诏。”
“记着,尽量展现得朕平和仁慈。”
陛下的身影,已经步入了御案前,亲自取了笔墨,让绪廷光就在阶前支了小案书写。
绪廷光席地而坐,提笔惊鸿。他是状元出身,有馆阁的规整,也有锦心绣口的才思,下笔千言,不过几息之间。
利落挥笔而就,文章自有韵味,读来赏心悦目。
绪廷光卷起宣纸交呈陛下,萧洛陵垂目通读,眉目越读越疏朗:“绪相实乃咳珠唾玉之才,不愧是广元进士出身,朕听闻那时取士极是严苛,绪相更是其中佼佼了。”
绪廷光不敢称是,心里知晓这位陛下往上倒几年都还是个泥腿子,别看生得光鲜亮丽、龙章凤表,要论起才华文章,对面那是远不如自己的,就陛下那引车贩浆的出身,加上行伍里摸爬滚打的际遇,想来一生之中都未能仔细学过诗书,能识得几个字,不做那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就算不错了,他还能评价文章的好坏,这都已经可说是天赋异禀。
君臣因为这一篇文章,彼此之间似是亲厚了不少,绪廷光心底的畏惧与迟疑褪了少许,这时的他,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躬身向陛下行礼。
“陛下,”绪廷光深呼吸一口气,再一口释出,道出了心里盘桓日久的疑惑,“臣斗胆,也想替小女问一问陛下,上次陛下有意要替小女做媒,现如今中秋也过了,都过这许久了,臣却始终未能等到下文,陛下可是近来案牍冗繁,对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有所忘记?”
其实对方不乐意指婚也不要紧,只要明明白白地说一声,自家女儿的婚事,他自己也可以多操心操心,但就这般吊着,实在让人不是个滋味。
萧洛陵亦有所思,凝着绪相这过分激动的脸庞,压沉声音:“没忘。”
一晌,在绪廷光欲刨根问底之时,萧洛陵抬臂,不轻不重地在绪廷光的右肩上拍了下,清沉的语调含了一丝亲切关照:“此事不急。你也无需烦忧,朕应许一定为绪相掌眼,为绪相募得独一无二的贤婿。”
绪廷光终于放了心,他对陛下感激涕零,再三谢恩,只是心里有隐隐约约觉得陛下的态度有一丝怪异,曾几何时,陛下哪里待他这种前朝老臣有过这等亲厚关怀的感觉?
错觉吧。
陛下一向极有人主那等杀伐果决的气度,这定是上位者恩威并施的手段。
他遂也不敢多想,谢恩之后喟叹道:“有幸陛下记挂着小女的婚事,前头那几朵烂桃花,也就揭过不提了,有陛下在,这下一朵桃花定能结出个硕大饱满的好桃儿。”
萧洛陵徐徐仰唇认可,“必定。”
*
更深露重,绪芳初正在院里练习在草人上飞针,一边飞针一边口中默念着今日才背的医经,猝不及防身后扑过来一团小人,将她的双腿牢不可分地一把抱住了。
绪芳初险些下意识地将身后柔软莫名的小东西踹开,回身一看,竟是蒜苗高的小太子,她忙收住了脚,眼底霎时充满了笑意,将奶团子一把抱了起来,“小殿下近来又重了一些是么?”
本是为了揶揄他,但见对方急得眉毛似都要掉了,绪芳初又惊讶地放了他下来,“出事了?”
萧念暄气喘吁吁地抱着胸口,指了指外边的月门,对绪芳初道:“我让晚晴抱我跑来的,她在外边望风,阿初你快随我走。”
他如此急切,两腮彤红,绪芳初被他拉拽着,顺从地走了几步,但仍是不肯不明不白地去,便自抱厦外胭脂色的秋阶下顿住身形,弯腰与小太子四目对视,温言而笑:“殿下究竟要带臣去什么地方,殿下不说明白,臣怎好擅离职守。”
萧念暄十万火急地跺脚:“阿耶都要娶后娘了,阿初你都不着急吗?暄儿就要有后娘了!”
绪芳初终于听懂了,她怔了一下,继而很快地正色问:“你听谁说的?”
萧念暄朗声回答:“不用听谁说,我刚才睡醒了想找阿耶玩,路过他的太极殿,在外边偷听到的!阿初,是真的!你再不去,说不准阿耶已经答应了!”
绪芳初本来便不欲去,听了是这样的理由,就更不愿去了,她收住脚,对两颊涨红的小殿下道:“如若陛下想成婚,臣这时去了不是碍了他的眼、误了他的事么。臣只是清清白白的太医署医官,臣干涉不得陛下的婚事的,殿下是病急乱投医,找错人啦!”
说罢就垂下手安慰他,试图在急得快哭出来的太子殿下的颅顶上抚一抚。
有后娘这种事,真的是很值得同情,可怜的奶团。
萧念暄急得眼泪夺眶而出,他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也不懂他们做的很多决定,他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自己才刚刚开始爹娘双全的幸福生活,美好的希冀才冒出一点苗头就被掐灭了。
为什么阿耶和娘亲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他就不能同时拥有阿耶和娘亲,为什么他都不能叫自己的娘亲一声“娘亲”呢!
小太子忿忿不平。
“阿耶要和别人成亲,永远在一起,就没有娘亲你的位置了。娘亲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阿耶和别人成亲,娘亲不在乎阿耶,也不在乎暄儿吗。”
再说了,阿耶和别人成亲的话,他是一定不会去吃席的!
绪芳初惊乱地扯了眼尾,耳朵里似只听得见胸脯间一片躁遽的嘈杂声,她低眸看来,绢纱灯笼朗照的小脸上泪痕涟涟,充满了辛酸的孺慕、可怜的憧憬,配合那一声声绞得人心碎的“娘亲”,绪芳初的脑中轰鸣一声。
她垂落的欲搭在萧念暄脑袋上的手霎时僵直无比,“你知道?”——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可怜的暄儿,明天是幸福的暄儿[撒花]
第46章
刚过了三更天。
此刻斋内万籁俱寂, 不闻人语,往日这个时辰诸位女弟子已经都睡得很沉, 也只有她还会在子时正刻前还在太医署内练习针法。
但绪芳初仍不敢肯定萧念暄的喊话没被人听见。
身份明显地已经败露,已经没有狡辩的必要,绪芳初当机立断,弯腰一个旱地拔葱,将小太子稳稳地扛上了肩,先将太子抱离这是非之地。
月洞门外晚晴的身影宛如石化了般。
绪芳初路过时看见满脸写着“秘密泄露、我命即休”的女官,心有所悟, 猜出晚晴女官业已知晓她的身份,她不由屏住了气息, 将小太子抱到了无人之处,学着他阿耶的做法, 将奶团安在一张石桌上, 双臂撑过桌沿与之对视。
“太子殿下您叫我什么?”
“娘亲。”
“殿下可是认错了人?臣并不是……”
“你就是!”
绪芳初被打断了话, 面对萧念暄的肯定,她骇然怔忡。一霎又有所悟,恍然明白过来了关窍。
一个小孩子,怎敢对这样大的事, 拿这样大的主意, 怎敢如此笃定?
所以这无非是他们父子沆瀣一气的诡计, 他们早已串通, 将她蒙在鼓里不知多久。
她急欲印证这个猜测,脱口而出:“谁告诉你的?”
都已拆穿到这份儿上,萧念暄自知也违背了与阿耶的“君子之约”,可是啊,在他的以为里, 阿娘如果知道他是她的孩子,应该会温柔可亲地抱抱他、亲亲他的,而不是质问,娘亲这样看着他,目光高高地打下来,没有温柔,也没有可亲,萧念暄心里蓦然涌出极大的委屈。
他没有说话,两只漆黑的葡萄眼倏地噙住了热泪,似泉眼般汩汩的往外冒水。
在绪芳初呆滞无措之中,那两泡泉眼就似源源不绝似的,泪水涟涟地往下落,冲刷过浓密修长的睫毛,润湿过小孩儿奶白的肌肤。伴随着一道忍不住溢出的哼唧,泪水划入了他的嘴里。
不过须臾,哼唧声也似放了炮仗,愈来愈响。
绪芳初没哄过孩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以前行医时对付过小孩儿,但凡手里的孩子哭闹,她都会立刻把他们还给他们的父母,面对萧念暄气冲牛斗的嚎啕,她手足俱僵。
怎么、怎么做?
陛下是怎么做的来着?
绪芳初僵白着脸色,两手在半空中无奈抓握了几下,试图拥抱,又有些忸怩下不去手。
如此挣扎几息,到底是爱怜战胜了心底的胆怯,绪芳初趋前半步,伸手,将哭得好不凄惨的小崽子拢入怀抱,学着记忆里陛下哄崽的手段,将小孩儿的背温柔地往下抚,一遍一遍,辅以口头安慰:“殿下你莫哭,莫哭了……”
她是真的不会哄孩子,手忙脚乱,也不知在忙乱个什么,哄了一晌,也不见有何效果,绪芳初头疼欲裂,“殿下,你别嚷得都听见了,臣,臣在太医署还要待下去的。”
小崽子不吃这一套,流着泪可怜地哽咽道:“那娘亲还是不要暄儿吗?暄儿很乖的,不会给娘亲添麻烦的。”
小小的爪子,握向她医袍的一幅袖角,用力地往下拽,拽得她的腕骨被紧扣。
绪芳初低眸,那只奶呼呼的小手,令她想起了当年在云州客栈弃他而去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般用力地抓着她的袍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就要被抛弃似的,唯恐抓之不住。
绪芳初无法不动容,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要被融化了,他的胸口蓦然涩得厉害,又是酸又是胀痛,惊得说不了话。
面对着亲生的孩子一遍遍的可怜的追问,她终究是无法继续冷硬下去,扶着幼崽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哭得开始发抖的孩子重重地搂入胸怀:“你跟着你阿耶不好么,他待你很上心,我……娘亲对你实在有愧。”
她一早就不打算认他,也根本不敢认他。
孩子是自己决定不要的,从送他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想过重逢。
后来见到太极殿上的男人,见到他怀中被养得白白胖胖一团喜气的儿子,她庆幸,自己当年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看看,那个病病殃殃的孩子,跟了他阿耶以后,被养得多么富态有精气神啊,更不提他的前途灿然。
如此三分威严七分可爱的国朝太子,谁见了都忍不住喜欢。
她也喜欢。
只是她没有亲自参与他的成长,自知无法与他相认。
也是直到那晚,被陛下抱在怀里的孩子,没有安全感地瑟瑟哭泣,似风雨之中无家可归的雏鸟,她方晓得,自己当年的离去对他而言是怎样的一种伤害,陛下也定然是用尽手段,但都未曾彻底疗愈孩子心里的创痕。
萧念暄哭得发抖:“不好,暄儿要娘亲,暄儿不能没有娘亲!”
绪芳初震愕地望向怀里轻颤的小身板,“你阿耶,怎么说我的?”
陛下没有对孩子说,当年她是抛弃了暄儿,根本不想抚养暄儿么。
她在那封留给他的绝交书里写,她有了好的前程,她的新家断然不会容许自己有这么一个碍事的拖油瓶,所以将孩子给他抚养,此子是他亲子,只要他愿意接受,过往恩仇,一笔勾销。她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那个男人拿到她的信后应当是个什么心情?震怒吧。
所以绪芳初一直以为,他会明明白白地对孩子说,她是一个无耻的人渣母亲,无耻地生而弃养,为了富裕的生活将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脚踹开。
这也正是她根本无法面对萧念暄的原因之一。如果陛下那样告诉孩儿,那也是实情,她不会辩驳亦不能辩驳。
萧念暄哭唧唧地仰起小脸蛋,望着娘亲满目慈柔的脸颊,终于得了一分平静,不再哭得厉害,一边抽泣发抖,一边回复娘亲的话,声音哽咽着:“阿耶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
绪芳初眉尾轻动:“他是这样说的?”
萧念暄把脑袋重重地点,“嗯!”
绪芳初叹了一息,垂目再度与可怜的崽子对视,抬起医官制袍苍白隐青的袖,擦过他涕泗横流的小脸蛋,擦干他的泪。
她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那你阿耶知道了么?知道我是暄儿的娘亲。”
“一早就知道啦!”
小孩儿轻描淡写的一句“一早就知道啦”,就如一面重鼓被狠狠地一锤,绪芳初惊得身子发抖,嗓子发紧,一晌说不出话来。
一早,一早就知道了?
一早是有多早?
自然,如果连三岁稚子都能勘破她的身份,陛下更加不是傻子,太子殿下这般笃定,定然是在他的阿耶那里获了肯定的。
绪芳初咬住嘴唇,凝视崽子清澈沁水的瞳眸:“这么说,你阿耶早已知晓,也告了你知晓,你们父子都知道我是谁,却谁也不曾说破,只是在与我玩这种猫与耗子的把戏,戏弄我?”
萧念暄唰地急了,“没有!暄儿想认娘亲,是阿耶不让暄儿叫你‘娘亲’!”
他的两只小奶爪飞快地在半空倒腾,飞快地左右摇动,试图否认。当然是为自己极力否认,至于出卖阿耶与否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为何?”
她耸了乌眉。
“阿耶,阿耶说,娘亲会跑掉的。我们要把娘亲抓住,不能让娘亲跑掉。这是……这是……我和阿耶的……君子的约定!”
他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记忆里抖落出这个词来,但说出口的一瞬间萧念暄就知道自己完了,他彻底背弃了与阿耶的约定,将阿耶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啦!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有娘亲最重要,萧念暄还是省得些利害的,被阿耶狠揍一顿哪有拥有娘亲重要。他压根不敢松手,生怕娘亲就和阿耶说的那样一溜烟跑走不见了。
绪芳初则是瞠目结舌。
如此说来,陛下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
多日里来她在他面前百般拙劣地掩饰、绞尽脑汁地搪塞、殷勤地侍奉、内心对其荒淫好色屡番谩骂,都显得幼稚到了极点!
他定是得意吧,定是欣慰吧,定是在暗地里讥笑她也有今天吧。
天呐!
太极殿上的一幕幕跃入脑海,绪芳初当下的反应,是恨不能撕开条地缝好钻进去,就此人间消失。
绪芳初长长地吸入一口冷气,在肺里憋了许久,“殿下,臣这里也有一个君子协定,想与殿下相商。”
看着阿初似是害怕又似是生气的模样,萧念暄感到极是困惑,但他一点儿也不明白,纳闷地道:“怎么娘亲也要和我有这个约定。不过暄儿是最听话的宝,娘亲你说吧!”
他肯定会答应。
不想娘亲竟对他正色说:“殿下能否在人前,假装与臣不识,也勿唤臣‘娘亲’。尤其是,在陛下面前。”
萧念暄惊呆了,嘴巴张得圆滚滚的:“娘亲?”
为什么呀,难道娘亲还是不肯要暄儿吗?
他的嘴巴一扁,立时又酿出凄风苦雨。好像他眼里的雨水是取之不尽的,随时都可以调动。
太子殿下这小模样,真叫我见犹怜,绪芳初亦不能免俗,既已母子相认,何妨大胆一些。她干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一件事,便是伸手捏了捏殿下肥嘟嘟的肉脸,将那软弹柔滑的脸蛋拨得颤个不停。
萧念暄仰起脸蛋,乖巧任由娘亲玩弄。
湿漉漉的睫毛轻轻扑扇着,在灯下透出晶莹的琥珀光。
绪芳初捏了捏崽子饱满的沉甸甸的颊肉,低声哄道:“这是娘亲和暄儿之间的小秘密。暄儿可否为娘亲保守秘密?”
萧念暄不理解。
绪芳初循循善诱地哄骗崽子:“娘亲现在在太医署,要做医官,你如果把你娘亲的身份拆穿了,娘亲就做不了医官了。做医官是娘亲最大的心愿,你忍心看娘亲心愿破碎,再也不能留在太医署么?”
萧念暄摇头,其实他不懂娘亲的话,但娘亲语气的失落,和对他往哪处选择的期盼却是明明白白的,小孩子也懂得风往那边吹,话往哪边说,主意往哪边拿。
他诚恳地点头安慰他娘亲,“我不说。”
小奶爪子一瞬就捂住了嘴巴,好像要死守这个秘密。
可爱得让绪芳初抱住了他,将他从石桌子上抱了下来。
萧念暄的两条腿儿攀在娘亲身上,终于认回了娘亲,此刻他念念不忘的就只有太极殿上阿耶的婚事了,“娘亲,那你不能让阿耶和别人做席吃。”
其实绪芳初很想对他说一句:你阿耶成不成婚与我真的无关呢。
“娘亲现在是医官,管不了你阿耶的事儿,你得学着接受。再说万一哪天娘亲要和后爹成婚,你阿耶也管不了我呀。我和你阿耶又不曾成过亲,做过席吃。”
萧念暄的情绪一下便低落了,他垂下小脑袋嗫嚅说道:“果然娘亲与阿耶没有成过婚……”
怪不得娘亲不说一声就走了。因为没有成婚,就不是夫妻。
叔伯们身边都有婶娘,他们在一起都很恩爱,就只有阿耶一个人形单影只,娘亲不在他身边。阿耶一直也很羡慕他们的。现在萧念暄才明白,原来成婚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
绪芳初自是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她此刻情绪逐渐平稳,冷静了下来,理智也冲占上风。陛下要立后这并非没有可能,但偏在这个时候,她的一个月之期都还没有过。
虽然君有戏言,他也应当会在做立后的决定之前先套出她的答案的。
陛下一向是一个不喜麻烦、不爱舍近求远的人,为了给自己辛苦带大的崽子多一分安全感,动念要收她入后宫,虽在意料之外,也属情理之中。
“你听说的,你阿耶要娶的人是谁?”
萧念暄气得两颊鼓鼓的,叉腰道:“娘亲认识的。就是上次想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人。”
大家都说她很美,阿耶很可能会动心。
可萧念暄也不知道怎的,就是对她喜欢不起来,他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娘亲,就连阿耶不能对不起娘亲。
“我知了。”
绪芳初喃喃自语地点头。
他说的原来是平氏。
平心而论平氏是个极其美丽的女郎,来历出身更是不同寻常,平善的遗孤想必在陇右军中属于人心所向,若她生作男儿,只怕陇右军拥戴其为少主、伺机推翻陛下、重构王朝都有可能。
美丽的外表占得先机,再有强大的出身加持,娶一个平氏,便可以更加笼络人心,简直是一笔只消牺牲少许色相便可以稳赚不赔的买卖,如果是放在生意场里,有如此巨利在前她也是不可能不心动的。
情爱虽不能用生意来类比衡量,但那也仅限于诗经话本里的传说,帝王家的情爱都是有价的,只有待价而沽,并非形而上。
绪芳初略一思忖,陛下如果真的纳了平氏,那也实属正常吧!
虽然他说过如果平氏的身份是真,只会封她为公主,但大多数男人么,对女人朝令夕改、朝秦暮楚是常态,说的话都不必深信。
“很晚了。”一道声息骤然于此时响起,惊动了绪芳初思绪,她错愕抬眸。
只见不远处烟树尽头,萧洛陵提灯寻来,长而孑立的身姿,隐没于鹤纹玄氅之内。
他淡淡地一句询问,声线微暗。这二人在石桌旁大眼瞪小眼地聊了不知什么,萧念暄竟是像只树熊般紧攀着绪芳初不松,平素也不见如此亲昵。
男人眉目压沉,微眯了眸,缓缓笑了出来。
“医官与太子说了什么悄悄话,可否容朕也旁听一二?”
第47章
见到萧洛陵的瞬间, 绪芳初的心跳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垂落迅速向孩儿递了个眼色, 也不知他能不能懂她深意。
这便是考验母子默契的时刻了。
好在小太子机灵过人,答应娘亲的约定,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呲溜从娘亲怀里滑出来,泥鳅似的,朝着提灯的阿耶奔了两步,抱向了阿耶的腿, “我和阿初玩呢。”
萧洛陵一手提灯,一手弯腰将崽子抱了起来, 长眉微挑,近乎扫入墨鬓, “这么晚, 玩什么。”
语气中有淡淡的责怪。大明宫中虽然安全, 但,哪怕只是乍然间窜出一条阿猫阿狗,也够这胆小如鼠的母子俩受惊了。
萧念暄开始信口雌黄:“我和阿初玩捉迷藏,阿初一下就逮到我啦!”
萧洛陵哼笑了声, 未予置评, 将崽子如法炮制抱到石桌上。
“提着灯, 阿耶一会带你回去。”
小崽子见阿耶并未起疑, 便松了口气,乖乖将阿耶递来的长柄宫灯双手提好,等阿耶和阿初说完话之后来抱自己。
萧洛陵侧眸看向夜风里衣衫单薄,如云边孤竹般的身影,她云鬓松乱, 冻得两颊苍白,娇躯轻颤。
萧洛陵解开身上的玄金外氅,走近她,抖开宽大压身的氅衣,将她整个裹入氅衣里。
厚实的披氅还携了男人身上炙热的体温,和清冽的柑橘清香,绪芳初抬起乌眸目视俯身系衣的萧洛陵,眼神并无闪避。
天气当真是冷了下来,呵气的声音尤为明显,伴随唇瓣的开阖,有水汽四散氤氲,绪芳初不由地掐指拢住了温暖的氅衣,任由衣领间炙热的体息将自己包围。
须臾片刻,身上便有了暖意。
“这么冷,衣衫单薄在外作甚?医官便不会着凉么。”萧洛陵为她穿好氅衣,掌心扶住她的双肩,不轻不重地握住。
她一直没察觉到,他这段时间同她说话的语气变了,变得与同暄儿说话时近乎一样,责备里隐含着关切。她真是笨拙,真是后知后觉。
绪芳初笑了下,“臣看着弱,但身板从小就结实,很少会生什么病,再说了春捂秋冻,这个季节冻一下也无碍的。”
萧洛陵轻哂着,提醒她:“已快要入冬了。”
小崽子一听到“要入冬”的关键信息,立刻福至心灵,“阿耶!阿耶!我生辰要到了!”
绪芳初陷入了回忆。她记得,自己在信中并未告诉过萧洛陵暄儿生辰,事实上连她自己都已经不大想得起来了。
萧洛陵察她神色有异状,目光寸寸地自她软玉般的面颊上碾过,“怎么?可是还冷?”
绪芳初怕他瞧出了自己的端倪,忙轻轻摇头,“臣不冷,臣是在想,殿下生辰要到了,臣作为殿下亲口认证的‘朋友’,该送殿下什么样的礼物。”
结果小崽子人小鬼大地提灯欢呼:“不要客气,阿初你人来了,我就很高兴啦!”
绪芳初干干一笑,“那如何能行。臣今年有幸,得以与殿下庆贺第一个生辰,臣怎么着也该准备一二的。”
话音甫落耳畔骤然响起一道解释的话音:“他的生辰是朕选的,与朕同天。”
“……”
绪芳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慢慢地仰起眼睛,只看见上首垂落的打量的视线,目中颇有疑问,似是在质询难道她就没有心思为他也备一份贺礼。
绪芳初深长地呼吸了一口,裹了披氅下拜:“臣届时一定也为陛下庆贺千秋。”
萧洛陵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显出人主的宽容疏朗气度,握了她的右臂将她扶起。
“朕的千秋无需大肆操办,新朝初定,不必劳民伤财。爱卿亦无须紧张,朕与太子一样,只要爱卿人来了,朕便心领。”
到时候,也无非是说些她最擅长的溜须拍马的漂亮话,至于寿礼,以她现在微薄的俸禄,大概也拿不出什么来,心意到了便够了。
“还冷么,”他殷切揽了一把绪芳初的手,将她冰凉的柔荑握于掌心轻轻地摩挲,似把玩般,指腹于她手背来回细腻地轻触,只不过几息之间绪芳初的掌心便恢复了温度,他轻声道,“朕先送你回去?”
她的推辞,在他意料之中,“天色已晚,灵枢斋早已禁严,斋内都是女弟子,男女有别,定然是不方便的,还请陛下留步。”
他亦不再唐突,将石桌上提灯的小儿抱了起来,挑眼似含笑意睨她,“爱卿不让朕送,朕也只好止步了。披氅赠予,爱卿在人前如不好解释,便说是朕赏的吧。”
绪芳初看了一眼这缠金描银的披氅,心想这衣裳也很值些钱,说成赏赐,倒也说得通,毕竟这数月以来她幸沐君恩,于斋内早已不是秘密。按摩多回了,就赏这么一身袍子,这都算天子悭吝了呢。
“臣谢陛下赏赐。”
绪芳初拘袍致礼。
分道扬镳后绪芳初疾步回灵枢斋,路过石化的女官时,善意地提醒了一声:“今晚我什么也不知道,女官也当什么也不知道,在陛下面前,还望极力周全。”
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对晚晴而言,天都捅了一个窟窿!她这要是不替娘娘和太子瞒着,在陛下跟前哪还有她的活路呀!
晚晴慌乱点头,舌尖一绊,“多谢娘……医官。”
绪芳初皱了一下眉头,但也没说什么,轻轻颔首,进了月洞门。
月光将竹林外石径上的身影拉得老长,秋风萧瑟,竹波涌起,寒蝉早已没了悲响,鸟雀业已歇了声息,静谧之中,孤零零的宫灯晕散的光芒载着父子俩漫步同行。
“你今晚同阿初说了什么?”
萧念暄听到阿耶似含引诱的笑音,吓得差点儿抱头鼠窜,可惜只抱了一个脑袋,在阿耶怀里他窜不了一点儿。
“嗯?居然连阿耶也要瞒着?”
面对阿耶的追问,和沉下来的目光,萧念暄的身子麻了半边。
“你不在你的望舒殿待着睡觉,半夜前来太医署骚扰绪医官?当真就只是为了玩捉迷藏?”
果然。无论他在哪里调皮,阿耶总能瞬间揪住他的小辫儿。
萧念暄像只斗败的蛐蛐儿,闷声闷气地嘟起了红润润的小嘴,嘀咕道:“我听到阿耶和绪老大人谈话了,阿耶要成亲,要做席了。”
萧洛陵抱着孩儿脚步停驻。
他适才送走绪廷光,正要去看一眼睡熟的崽子,但听到礼用报,殿下曾来寻过陛下,在太极殿外扒着门缝听了几耳朵之后不知何故又走了。
萧洛陵皱了眉,几乎不用深思,便知晓那崽子突然走掉,多半是去找了谁。
“哦,”他语气淡淡,尾音上扬,“那你听见阿耶要成亲,找到阿初以后,又是同她怎么说的?”
萧念暄抱着脑袋,生怕阿耶的指节砸自己一脑袋大包,他忙哼哼唧唧说:“阿耶都要成亲了,阿耶要成亲,那娘亲怎么办,我想让阿初阻止阿耶成亲。”
这个答案,令萧洛陵也不禁暗自屏住了呼吸,他镇定而坦然,“那她是如何回答的。”
萧念暄哼哼:“谁知道,阿初根本就不在意,她还说了,阿耶成亲她管不了,如果阿初成亲,希望阿耶也不要管她。”
“嗬嗬。”萧洛陵眉眼郁沉。
“朕不答应,她成得了亲么。”
先是卞舟,再有杜谦,后为周堇,一个一个全都被他搅黄了。与人做媒这种事他很有经验,对捣人姻缘这种事他也颇有心得。
但崽子很是为阿初鸣不平:“阿耶都要成亲了,阿初为什么不可以成亲?阿耶现在可以不要娘亲,以后会不会也不要暄儿?”
成亲?虽说萧洛陵并未打算成亲,但听崽子如此说,他惊怒之下凉笑着握紧了太子的嫩臀,掐得小太子嗷嗷叫,连声求饶,他阿耶呢,就在一旁耻笑他,“你耳朵长在臀上,左右无用,阿耶替你揪它下来就是了。”
“啊?”
小太子一边吃痛一边茫然。
他的耳朵怎么会长在屁股上呢?
他阿耶便凉凉地道:“我何时说过要与他人成亲,你听岔了话,还往你娘亲那处胡说?”
萧念暄知道错了,面对阿耶下狠手地揉掐,他疼得眼泪汪汪,费劲辛苦地向阿耶求饶:“暄儿错啦!阿耶别弄暄儿了!我错啦错啦!”
崽子识相倒快,萧洛陵便没有再与他计较,但心中郁烦的岂是萧念暄搬弄的这两句是非,还是绪芳初的态度。
倘使他真的要立旁人为后,她也漠不在乎。现在莫说他这个人,纵连皇后之位对她也没甚吸引了。
这方是令他烦忧不安之事。
父子俩这边郁郁而回,绪芳初也回到了斋内,将那身从陛下矜贵的身上扒下来的披氅对照床头的那盏残灯左右欣赏,披氅做工精湛细腻,就是这龙腾华云的纹理过于扎眼,她也穿不出去。
绪芳初取了木梭、银镊子与一把锋利好用的医用剪刀,将上面之前的金线一根根拆了下来。
拆到后边,这金线团一团,掂量一掂量,确定能卖个好价钱,银钱便不拆了。子时已过,她也有了困意。
衣袍抱起来轻轻嗅着,衣领之间尚存余香,除了柑橘清冽的冷息,还有黄熟沉香温而馥郁的暖香,二者交杂,互相调和,浓淡得宜。
她将这身披氅抱了送入了自己的衣柜,妥帖珍藏。
一衣两用,她着实天才啊。
绪芳初简单沐浴后躺在自己的床板上,正欲美滋滋入睡,但只消一闭眼,便满脑海中都是萧念暄满脸眼泪嚎哭的模样,声犹在耳。她难以成眠,心浮气躁地睁开了眸,望向幽暗静室内苍白的墙壁。
也不知暄儿能否在他阿耶面前替她守护住秘密,他会么?毕竟,他的阿耶才是与他相依为命,在他目前还短暂有限的生命里占据了绝对地位的人。
她还不知,明日一早要面临的是新君的什么态度,如此更不由心中烦郁不堪,她甚至想,皇帝赶紧纳了平氏算了,别再来缠她了!
翌日就有消息,身居宫中的平氏,突然被敕封安邑公主,且陛下有令,遣安邑公主前往安邑封地,往后无召不必入京。
护送公主的便是卞舟。
一清早卞舟接到圣谕就来找陛下理论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为何每每都能落到自己头上,分明老武、老鹿那几个也有空闲。
陛下却是道:“此行安邑,非月余不得回,他们拖家带口,怎好教人夫妻别离,你既无妻房,也无子嗣,家中老父身康体健,让你去最为合适。”
话是如此说,但卞舟心下却有狐疑,“陛下啊,你莫不是仍担心臣心系绪四娘,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臣这个潜在情敌给支走吧?要不便是盼着臣在前往安邑的途中与公主生出什么事端来,臣看准了公主……”
他不能说了,前边只是玩笑,后边的话,他居然越想越有可能!
霎时卞舟也惶惶起来,唇瓣干巴,嗫嚅道:“臣,对公主绝无非分之想!陛下明鉴!”
“卞舟,你怎会如此想,难道朕于你心底便是这般度量狭窄的偏私小人?”
“臣不敢。”
想当初打天下时,他们是生死之盟,彼此能交托后背。
卞舟对主公的崇敬、钦佩之情,简直不下于小主公对阿耶的孺慕,彼时大功为竟,身份不如眼下这般天渊之别,他甚至私心里隐隐犯上地将主公视作自己长兄。
他什么事都喜欢与主公分享,到了后来,君臣有隔,他仍是将心底里对四娘的倾慕宣之于口,就连对自己的父亲他都不曾吐露只言片语。
卞舟苦涩一笑:“这段时间臣想了很多,臣对四娘的爱慕之心固然难得,但臣心中与陛下的手足之义更为重要。臣已经快要放下四娘了,不过也许这样说,显得臣有些凉薄,对四娘也并没有那么喜爱。其实是的,数面之缘,交浅言深,倾心也不过是倾心而已,是臣将初次动心那些毛躁青涩的反应放大了。臣已经醒悟了。”
萧洛陵抬腿向他走了过来,抵掌在他肩膊上轻拍,“你少年俊杰,朕却已是昨日黄花,朱颜半衰,朕何能与你相比,护送安邑回来,朕答应替你另寻一门好亲事。莫要因此坏了你我兄弟之间的情义。”
卞舟郁郁不乐地点头。
他虽决意放下四娘,但心里也觉得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四娘更好了。
至于他放弃的主因,也并不在于陛下,陛下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大的理由,是四娘亲手教给他的——这只是一场没有任何可能、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单相思。
甚至他有种微妙的错觉,四娘对陛下的关注都远胜过他。那日中秋宴上,当他借了酒劲纠缠时,四娘频频觑向陛下的方向,略显局促的神态落在他那么个糊涂酒醉的人眼中,都是如此分明。
只不过,他才不会说出来,令大获全胜的陛下有丝毫的踌躇得志——谁让他偏派自己去安邑。
卞舟努了努嘴,心底没甚好气地接受了这一安排,就当往外跑一趟,出个远门散散心罢了,等从安邑回来,他便肯定彻底地对四娘释怀了。
安邑公主启程的消息,自朝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萧洛陵眯眼冷静地俯首坐于銮椅之间,长指轻垂,寒峻的目光凝视殿内争论不休的动静,这些陇右.派一个个拉长了脖颈据理力争,在背后跳梁小丑的煽动之下,唾星横飞。
而前楚旧臣也是因其不敢向龙座发难,反成了陇右.派理所应当攻讦的靶子。恰好今日郑太傅,刚被陛下钦点为太子之师,将于太子足三岁后为太子开蒙,这郑竹石呢,恰好又是两朝元老,近来已有不少如绪廷光、郑竹石这样的两姓家奴颇受重用,陛下分明是要拉拢旧派牵制陇右。
陇右.派里,有人煽风点火,加上这些行军打仗的勋贵大多粗人,自然就有人率先不满,站出来与旧派开战。
武将的嘴到底是不如文人的好使,大殿上喷不了下三路的脏话,愣是骂上一百句,那文官也不张口,但文官一旦张口,只要一句话,便能把武将喷死在地。
到了最后,越国公直接忍不住,手持笏板跳将起来意欲杀人,吓得文臣集团纷纷告避,这时,萧洛陵森郁的沉嗓响彻大殿。
“含元殿上,越国公要血溅五步么?”
越国公终于回了神,他错愕慌乱地收起笏板,朝着殿中銮椅于阶下轰然跪倒,伏乞恕罪。
萧洛陵强捺吐息,手持銮椅之上镶嵌的栩栩逼真的龙首,蹙眉:“尔等自入关以后,便不再将朕至于眼底了么?”
越国公更是吓得两腿战战,“臣不敢!陛下恕罪!”
萧洛陵于罢休的争执过后,冷唇讥笑:“安邑公主出身于平氏,但多年以来,平家未曾认回这离散在外的孤女,兴许连节度使自己都不知自己仍有一女存世。朕体恤节度使为我大靖沥胆之功,为照拂英烈之后,封平氏为公主,仁德已彰、赤心可表。诸卿昔日缄口塞言,今日欲为公主不平,倒好啊,越国公,趁公主鸾车尚未出青龙门,朕命龙骧军将公主召回,今日殿上为国公与公主赐婚何如?国公便用自己的后半生亲自一力照拂公主如何?”
这位跳得最高、嗓门最大的越国公,这时泄了气,脸色苍白,忙不迭匍匐于地,嘎声请死。
他都年过四十了,哪敢肖想去啃那么嫩的天鹅肉,再说这公主已因其身份被陛下忌惮,他要接了,那不是接了块催命符么?
越国公不敢犯蠢到那个地步,私心里对挑唆他的桓氏兄弟充满了怨憎。
那两人昨日与他喝得酩酊大醉之际,趁他醉眼迷离,对他动之以情,说起当年没有入长安的时候,在陇右,节度使对他们有过诸多恩情,听得越国公两眼泛酸泪如雨下。到了后来,他二人语重心长地感慨,现今节度使膝下只此一女,竟也留不得,要被流放至安邑,当真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陛下早已不是当初陇右那个会记得香火情、重情重义的萧洛陵。
越国公被煽动得今早在朝会上险些破口大骂,直至此刻,仿佛那碗迷魂汤的药性才散了过去,他睖睁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只怕已有取死之道。
“越国公咆哮金殿,举止失检,着令伏鹰卫羁押回府,面壁思过一月。”
含元殿上,俱是山呼万岁之音。
萧洛陵扶了龙首,指尖缓动,一如运筹——
作者有话说:[猫爪]比心比心
第48章
绪芳初考虑到这是给孩儿过的第一个生辰, 虽则眼下她位卑言轻,也不可太潦草马虎。
现在跻身太医署, 与宫外近乎失去了联系,要让春娘与木樨把银钱送进来不大方便,她思来想去,不如给小崽子做一个平安符吧,祈求他平平安安,而且这个既有寓意,做起来也简单省时又不费力。
行动派绝不拖泥带水, 拟好了章程说干就干。
太医署的针线与布帛都是现成,绪芳初裁了一些, 挑灯一夜,便将平安符做出了底, 接下来便只需要打边缠花、绣上纹路, 她不擅长针线活, 特意就女红的问题询问了三姐姐。
三姐姐是不世出的女红高手,当即便能给出中肯的建议:“如果是给小殿下的平安符,绣虎头与如意最合适,如果嫌虎头太难, 我教你勾如意纹。”
绪芳初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她以为这勾线很简单, 毕竟她这手也是捻针的。谁知一学起来, 才惊觉自己这也是拿针的手笨拙呆板,完全不受控制,幸而还未在平安符上实践,穿针作废了几版如意,她泄气之中又万幸。
“我早说过, 这绣花也不是个容易事!”
绪瑶琚敛容温和地道:“我觉得简单,可能是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做惯了,所以熟能生巧。四妹妹你是初学,不妨多练习下点苦功,你在针科如此拔尖出众,料想学习这简单的花样应是不难。”
谁知,这针线活与扎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她还以为很简单,就算不济,多少也能触类旁通,未曾想竟如此坎坷,险些令她半途而废,若非想给奶团惊喜,她绝不会折磨自己。
绣着花样儿,周遭寂静,只有银针牵动丝线的窸窣声与手指摩过书页的沙沙声。
绪芳初没话找话,提到了被派往安邑封地的平氏。
平氏是从大明宫里走出去的,她被封安邑公主启程往安邑的事很快便也于大明宫不胫而走,平日里女弟子都会谈论大明宫里的新鲜事儿。
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护送安邑公主的卞将军,绪芳初惊觉失言,回过神,手里捻的绣花针不觉刺破了皮肉,“嘶”一声疼得叫唤了出来,看灯下正在温书的三姐姐,她歉然不已。
结果绪瑶琚轻飘地递来眼神,“无妨,在我面前,也不是不能提他。”
她轻声道:“你一直没问我,和卞舟见面之后说了什么,我本想告诉你,但你不问我也找不到机会,阿初,我对你没有隐瞒。”
比起三姐姐的坦荡,她确实有所保留。绪芳初心忖。
绪瑶琚语气极淡,端庄得不闻波澜:“那天,我与他在御河畔相见,见面之后我便告诉他,我爱慕他,心悦于他,但我知道他心有所属,所以我已不期盼与他结为连理,只愿他予我一个令我死心的答复。他便也给了。之后,我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他欲救我,也不小心滑入水中,最后反倒是我救了他。”
她说来平铺直叙,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内容与绪芳初从天子那儿听来的毫厘不差。
绪芳初假装不知晓,作出惊讶状:“原来三姐姐竟会凫水。”
绪瑶琚颔首:“幼时我采莲蓬时不小心落入水中,呛咳险些致死,后来便一直恐水,连单独沐浴都不敢。我为了让自己不再怕水,逼着自己学会了凫泅。”
“阿姐你当真是个狠人。”
“谬赞了。”
绪瑶琚温婉地笑了声。
其实也遇到过许多阻力,她阿娘就觉得女子学那东西有辱斯文,不让她学,绪廷光也是看女儿怕水怕得厉害,心思一横,就放纵她去了。
她学会了以后,也没多少机会能凫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利用这个能力所救的第一个人,会是她的心上人。
“卞舟欠我人情,那我藏他信件的事,就彻底勾销了。”
所以她如今才得释然自在啊!
绪芳初想起陛下承诺之事,心底犹疑,“那阿姐,你现在真的不想与卞将军再结成眷属了?你没见过,安邑公主天姿国色,放眼长安寻不出第二个来,若是前往安邑途中卞将军看上了公主,那他……”
绪瑶琚将剩下她需要用到的丝线一股脑塞过去,长睫轻垂,与桔红的照壁灯下,宛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赤金,显出瑰丽与雍容来,她道:“我没见过公主,我觉得,卞小将军能看上四妹妹,那就证明他的眼光是很好的,如果他再相中安邑公主,那只能证明安邑公主也是很好的娘子。”
绪芳初不平:“可阿姐你也是很好的娘子。”
绪瑶琚摇头:“我不是。”
见绪芳初还要反驳,她轻轻地抬起掌心,在四妹妹的手背与针线团里轻拍:“好了,你还得赶工,我已经困得要睡了。我把灯留给你。”
“嗯,也好。”
昏暗月色掉进了太医署灶房瓦檐的烟囱里,太极殿内,礼用将才从太医署探听来的消息,正报与灯下捧卷而读、眉眼沉凝的陛下。
太医署有陛下的耳目,而且这些耳目打从绪娘子第一天入太医署便埋伏下了。
先前连礼用都不知晓,后来出了朱嬷嬷的事后,陛下便让他监管了盯梢太医署的暗卫。
不过陛下有命,这些暗卫只能于太医署外保障女弟子的安全,不可僭越进入衙署内窥探女弟子们的私隐。
“陛下,适才太医署传来消息,说是绪娘子上织房拿了不少针线,”礼用笑眯了眼,塵尾靠入臂弯里,“织房的云姑姑说是医官要拿去做平安符。陛下千秋在即,医官这肯定是要向陛下送贺礼,这可是绪医官的一片心意。上回她送给陛下的是亲手编织的长命缕,老奴打眼一看,呵,那手艺真个没得挑的。医官真是长了一双妙用无穷的巧手哇!”
礼用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赞美之词,然而萧洛陵并未有过回应,修长的手指抚摩过暗卫送来的信上的字样,在那“平安符”三个字上停了一停。
礼用细心地发觉,陛下的唇角放松,微微地往内折了一抹弧痕,虽不大明显,但落在他这等陪王伴驾多时,又心细如发的老奴眼底,却看得是清清楚楚。
黄昏过去,绪芳初受召入太极殿,今夜前来时,绪廷光正议事完毕,告辞退离,恰与绪芳初于太极殿前擦身而过。
绪廷光心事重重,未能瞥见绪芳初,但绪芳初却看见阿耶步履沉重,行迹匆忙地踅入夜色,不知作何而去。
她心里叹了一声,拾掇好沉重的医箱,径直入内,推开殿门,可见太极殿内灯火煌煌,烛台与壁灯齐辉,光若白昼。
他在那片刺眼的盛大光辉里端坐,只有一人,礼用并不在身旁侍候,殿内的宫人也鱼贯而出,绪芳初瞥眸上首,男人身披鹤氅,漆黑的发笼于墨玉鎏金冠中,修长的指中执着一杆御笔,毫端蕴着朱砂,色泽凄艳如指尖血。
提笔而走,不知落下的是怎样的文字。绪芳初垂眸敛容。
“朕适才向令公讨教了一番书法,颇有所得。”
绪芳初心想这不对啊,他阿耶若只是被陛下讨教了书法,应当不至于形迹仓皇,毕竟也坐到了宰相这个位置。大靖在因袭前制的基础上,设置中书令,实同宰相,而她的阿耶正好处于这个位置,“令公”是旁人对中书令的尊称。所以可以推测适才太极殿上,只有阿耶在此聆听圣训。
不知他们谈论了什么,但一个皇帝一个宰相,谈的话题恐怕不是她这个位卑的医官该当听的,且她对朝政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对了,前几日,你阿耶又询问朕为你赐婚的事,是否已有眉目。”
绪芳初心里一惊,她都进入太医署了,绪相对她的婚事还是如此着急啊,生怕她嫁不出去,托冰人都托到陛下这里来了。
“过来坐。”
萧洛陵一如既往地向她招了下手,命令她靠近,绪芳初不敢有违背,照例只上前少许,停在他的案前,再由他握住她手,将她拽入椅中,落向他的腿骨,被他揽入怀抱。
她都习惯了遂也认命,不会再有挣扎。
萧洛陵低眸凝着她白润如脂、微沁粉雾的秀靥,扣她软腰的手掌微微合拢,将人更深地放肆揽入怀底,气息放得清浅均匀。
“朕应当怎么回他?朕该同他说,朕就是那位,早已为他选好的良婿么?”
他有所察觉,往昔这般揽抱着她入怀,她总是觳觫惊惧,内心不安地轻轻颤抖,今夜这般顺和,也无惧怕之状,像是对他卸掉了某种防备。
萧洛陵内心惊讶于这种转变,也暗怀欣喜,也许只是他一直以来不懈地努力,终是凿开了这座坚冰,也许不单是凿开,她亦有所融化。
绪芳初平声道:“一个月之期还没到,陛下说过不会出尔反尔,也不逼臣。”
萧洛陵道:“朕记得,不会逼你。”
他的右手掌中仍按着那支精美的御笔,笔杆上刻有玲珑的盘龙纹,指腹于笔身上细细摩挲而过,似在迟疑。
绪芳初垂落的目光到底是不可避免地扫过了他的书案,一眼便发现,陛下在此伏案,并非是在批阅奏折,而是在练习书法,宣纸上已临摹了一幅《逍遥游》,摹写的初稿的确出自她阿耶。
陛下的笔触比起阿耶那规整的书体自是粗糙了许多,但风骨遒健,一如其人,高昂鹤姿,卓尔不群。
都说西北军出身行伍,粗野不堪,不通教化,未曾想陛下还能写得一手不错的字。
他看出了她不露声色的困惑,垂眸把玩着朱笔,温声道:“姑姑教朕的。朕少年时,她一边支豆腐摊一边教朕写字,生意不忙时,朕就在她的豆腐摊前,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完了拿脚填土碾平了,继续画。”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学习,怪不得陛下能成功。
绪芳初深深感慨,不免多此一问:“陛下兼修文武,莫非都是大长公主所授?”
“家中渊源而已,”萧洛陵不疾不徐地道,“朕的曾祖,是孟楚之际的名将,后兵败被楚军围困,宁死不降,自刎于青川。”
如此名将,不论战绩,风骨与气概便足以青史留名,最受士大夫追捧,绪芳初怎会没听说过,甚至民间都有许多他的传说。她从小听到大,这时竟忘了尊卑,脱口而出:“陛下原来是萧破楼的后人。原来是名将之后。”
“哈哈。”
他颇觉愉悦,胸膛直震,震得她的心跳似也快了一些。
萧洛陵道:“百多年前的旧事了。萧家到了朕这一代,没有留下任何祖产,我们世代居于洛陵,家徒四壁,唯有一本兵法和一本萧家枪谱传了下来,朕少年时所学的,就是那两本书。冬夏勤练,遂有今朝。”
绪芳初钦佩不已,“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句话被陛下诠释得淋漓尽致。”
萧洛陵道:“祖先奋斗,挣揣功业,无非是为荫蔽后世子孙,朕之一生不甘平庸,要朕的后嗣,便是太子,将来不必走朕这条险路,朕要留给他的,必然是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之世。所以这条路,朕如今也才走到一半。憾无同行之人。爱卿。”
绪芳初被他唤得头皮发麻,骨骼轻颤,这种感觉倒不是源自于恐惧。
从与暄儿相认之后,她就明白了,天子根本未对她动过杀心,兴许一早他就认出了她,只是从始至终都如逗猫似的,在戏弄她玩。
没有了杀身之祸的威胁,绪芳初在他面前多了几分坦然,但仍是被他压低了喉音的磁沉嗓音,惊得心底层层轻战,涟漪波动。
“不提那些,”他看向怀中人,暗沉的眸光自她白皙的脸颊上覆下,低语道,“朕正练书。爱卿的芳名,是哪三个字?”
绪芳初腹诽他怎可能不知,怕是在得知她这么个“抛夫弃子”的女人就是绪廷光的女儿时,就已经将她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的族谱都翻了个底朝天儿了,以他九五之尊的手段,要查探这些岂非易如反掌。
但她仍是只敢咬唇回话:“臣名芳初。百花之芳,起始之初,取自古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
他将她的闺名,堂而皇之地细品了一番,化作唇瓣上扬的弧度,提笔蘸了朱砂,在宣纸上留下她的名字。
她从来不知,她那柔软的春意盎然的名字,有朝一日竟被写得铁骨银钩、杀气腾腾。
她看了一眼便觉得没眼看,耳畔又传来他的询问声:“朕这字写得不好,得再练练。爱卿可有乳名否?”
绪芳初心想,狗皇帝当真不是在套话么,便是有这会儿也只得说没有,“臣自小只得一名,未有乳名,也不曾有表字。”
“是么,”萧洛陵低笑,“朕听闻长安女子也多有取字号之风,譬如你的三位姐姐,就各自有表字,绪三娘子也有‘兰君子’的雅号。爱卿没有,莫非还在等人来取?不如朕替爱卿取一个雅号如何,就唤——妙真仙姑。”
她身子骨一紧,霎时羞耻得满脸通红。
好色之君。当真是好色之君。
他又道:“朕谬误了,忘了爱卿是被庵堂收养的,取道家之号实有不妥,不如便取个带些禅意的号。”
绪芳初好奇等着,他又不说了,她最讨厌旁人话说一半押着卖关子,忍耐得浑身难受,却见他将笔锋濡了墨,在他写下的名字后,又攥笔写下两字:
今安。
无论昨日种种,多少颠沛流离,今都安然自在。
绪芳初蹙眉不语。
“不喜欢?”
绪芳初澹然反驳:“看来陛下很是喜欢这个‘安’字,安邑公主之‘安’,‘今安’之安。”
他一愣,也是没想到这上头来,恍然意会过来之后不由失笑,长笔抵住了额心,“朕错了。你莫吃醋。她那个封号不过是取自封地之名……”
越解释越显得不自在,他认了输,“确是朕错了,朕另外替爱卿起一个。”
“阿弥。”她低声说。
萧洛陵微微顿笔,垂眸望向怀中红唇翕动的女子。
她脸色不自然,重复了一遍:“臣的乳名,唤作阿弥,母亲所起。原本是寄望女儿圆满无缺。”
谁知后来样样都缺。
自母亲撒手人寰后,也很少有人会如此唤她,除了她与春娘以外,这个乳名再无其他人知晓。
萧洛陵将朱笔搁置,双臂环绕过女子轻颤的肩脊,幽声安抚:“今日是朕不是,勾起你伤心事了?朕并非有心,阿初,朕是知晓你为朕千秋节备了贺礼,心中畅怀,与你玩笑的。”
绪芳初怔了一下仰起脸蛋,恰与他俯身而下的鼻端相碰,一碰之下,绪芳初飞快地往后退了一些,震愕地道:“臣是做了一枚平安符,只是陛下怎知道?”
对方这是不打自招,承认一直以来都在太医署周遭安排了眼目么?
萧洛陵并不隐瞒,“暗卫传报。朕只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也想知晓,你平日里做了一些什么。不是为朕做了一枚平安符么,拿出来看看吧。”
绪芳初听到他这句话,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只是安排人在太医署外盯梢,并没有把那些眼睛安插到灵枢斋内部。
她曼声低笑,掌心捂住了腰间的香囊,轻轻摇头:“谁说这是为陛下做的?这是臣为太子殿下准备的,花了臣好几个晚上呢。”
萧洛陵的视线有一瞬僵持,而后,他的眸光阴森压沉了下来,凉意浸透,酸味更是弥漫——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和儿子抢老婆开始。
第49章
绪芳初将已经做好的平安符从腰间取出, 特意在陛下眼底晃了晃,晃得他脸色愈发深沉如渊, 漆眸深如子夜,眼底的那股酸味和不快简直要溢出眼眶来。
都说天子应当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看他,好像分明是在吃着儿子的味。
由此可见小家伙一定未曾向他阿耶吐露玄机,所以现在攻守之势异也,占据上风纵观全局的换成她啦!怪不得之前这个男人总爱戏弄于她,原来这种将人玩于股掌的滋味如此香甜。
该他受的。她心里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萧洛陵语气极凉:“离朕的千秋节还差些时日, 爱卿为太子做了平安符,为朕准备的, 想来不能比这个寒酸。”
绪芳初在心中暗暗地骂了他一句,面上却截然相反, 绽出笑意来, 赶紧将被天子虎视眈眈盯作盘中肉的平安符收回, 用手攥了捂着,“臣与殿下是忘年之交,与陛下却……”
“与朕是什么?”
他瞧她的胆子真个是肥了不少,往日纵有些阳奉阴违之处, 但有不满的地方, 也多是皮里阳秋, 现如今是直刺了他的脸来。
他心中也知, 除却共同孕育一子的关系,他们之间便只有君臣关系,至多他暗中含了欲念肖想于她,而她仅只是忌惮他的权势被动地承受,从未给予他任何的回应。
如此一想他忽然深感烦躁, 烦躁中夹杂无法言说的难堪,眉心紧蹙,瞥眸看向书案。
铁钩银划的“绪芳初”三字撞入眼中,当真是撩动他心思、捣乱他情绪的好刀,单是瞧一眼都克制不住心绪起伏,他已是一国之君,却仍旧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弄至这个地步,当真是半分长进都没有。
绪芳初也察觉陛下的气机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但心里实在有些诧异,仅只是如此,他那已经修了不短时间的帝王涵养与威仪就一泻千里了?
她仰起脸,眼睑轻轻高抬,望着他一瞬不瞬,注意似全部放在画上的侧脸,藏匿于壁灯银光照不见的暗处的鼻峰,自他规整的、芝兰般秀逸的面容上拓下一道薄薄的阴翳,凌厉流畅的线条,刀戟似的贲张,实在是俊得浓墨重彩。
要不然她当年如何会见色起意、色令智昏。哎。
如今瞧着,除了他昔年算是光滑的胸腹处多了一道可怖的疤痕,其他的实在不怎么变呀,萧郎未老,风采不减。
“陛下。”
绪芳初轻唤了一声,他置之不理,犹如未闻,指尖碾过御笔,似在把玩。
绪芳初又唤了一声,才被他眷顾了一眼,她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先前应许人家的,此刻又轻诺寡信,多少为人所不齿,他没拿话呛自己已算好了。
她轻咳了声,道:“臣实在不知陛下喜欢什么,做这个平安符,都差点儿要了臣的命了,臣的女红,实在是惨不忍睹,若不是三姐姐襄助,臣连这个如意纹都勾不出来。不知陛下,可有所好之物,臣也好投您所好。”
这回他的脸色终于好转,但也谈不上由阴转晴,可能是意识到了她再不可能对他比对崽子更用心,萧洛陵低语沉笑:“自己想。”
绪芳初怔了怔,嗫嚅回:“臣想不到啊。”
凡坐在大位上的,都喜欢藏匿自己的心思,不让臣下揣摩自己的喜恶,以免底下人的阻挠干扰了自己的判断,所以绪芳初对他真不是很了解。
无论是三年前空山春雨里短暂相处的十日,还是如今太极殿内常来常往匪浅之交,都没让她摸索出他的喜好,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是,这个好色之君对她的身子似乎很有想法。
她也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小娘子,男人要是真的素了几年,现在的压抑是可想而知的。
绪芳初不由为自己担忧起来。她最近沉迷治学,一心修习医理,光大师太传下的针法,很少会审视他们的关系,尤其在秘密被戳破,发觉他对她并未动过杀心,且很有可能喜欢她之后,她就没有再仔细考虑过他们的关系。
这时候想,又觉得颇无头绪,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她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好像无论结果如何,她被他拆吞入腹是一定的。
不过一月之期还存有半个月,现下不想也还能拖着。
“那臣,臣自己想了,”绪芳初的身子微微后仰,但在他怀中,无论怎么逃避终是会被他握了腰肢捉回去的,绪芳初叹了一息,声音极其细微,“臣要是送的贺礼拿不出手,陛下不满意,可莫要有责罚。”
他的神情是有几分无奈的,压沉了嗓,几近从咽部挤出:“绪芳初,你对朕上点儿心罢!”
绪芳初果真是被他凌驾于头顶欺压久了,被他如此语气质问,她便下意识缩起了颈子,险些将芙蓉面埋入襟口里,半晌才抓紧了袖口,轻轻点头迎合:“臣上心的,臣一定尽心……”
过了一晌,他那口不快的郁气终于得以舒出,如墨眉峰扯紧了几分:“朕千秋节那日,会带太子前往城郊公主府别居,只是家宴,宫城内外无需另外铺张。”
好低调的皇帝。
就她所知,楚后主在位那会儿但有千秋节,连云州的歌舞百戏都要被征集入京拜寿,那种劳民伤财不顾国库死活的作风,给绪芳初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前楚灭国时,她心里都没有一丝波澜。
绪芳初讷讷问:“那臣也要去么?”
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太医,只想安安分分地在太医署当值,不如就不去了吧?
可她也知晓自己是逃不脱的,没有名目,创造名目也要跟去。
萧洛陵哼笑,语气低沉:“同行除伏鹰卫与龙骧军外,朕届时会从太医署调动几名太医随从以备不测。”
绪芳初干巴巴张着唇,望着他愈发欺近的深眸,饱览了他眼底浓郁的欲念,说不惶恐是不可能,她发怵地紧绷了身子,“陛、陛下,臣在太医署尚无建树,怎敢越级陪从王驾?”
萧洛陵投落御笔,指尖抚过她的颊,在她白皙里携了绯色、犹如娇花蒙雾的秀靥上寸寸抵过,于他肖想了不知多少回的面容上,烙下他滚烫的指印。
这般看着,嗅着,当真是想一口吞了她,无所顾忌。
可时机未到,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她的身,对她,他有更欲索取之物。
指节饮鸩止渴地抚着,摩挲着她软滑白嫩的凝脂面,忽忆起前楚昏君写的那些秽乱荒淫的辞藻来,其中一句便是“寒泉濯凝脂,暖帐销酥魂”,尽写美人榻间情迷之态。
他自彤史间无意中瞥见这楚后主为女官记燕寝云雨诸事留下的批注时,心底尚无半分波动,但后来每当摩挲着她清透温润的面颊,总是情难自禁地想起这句诗。
怪不得君王总易沉湎声色犬马,不理国政。连他亦有几分……难以克制。
幸好他几乎可以确认的是,他之一生,只会为这么一个女人牵动罢了。
抚了徐徐数下,他压抑了凌乱炙灼的气息,握住她的颊,指尖轻一收紧,迫使她转向他,瞬息之间黑眸于她近在毫厘,“朕说你可,你便可。太医署的老学究,未必有你精通医理,否则朕这番病,为何只有爱卿你能治。”
“……”
你那是好色之病,换个老头子来治,当然是治不好的。
“臣毕竟是女弟子,与陛下男女有别,如此大张旗鼓地陪王伴驾,怕落人口舌。”
帝王召女医同行,落于旁人眼中,难免被传得不像话。
谁知他竟连这点也早已想好,甚至破格释出多个名额,“你斋中不是有两名同宿的女弟子么,其中一个是你的阿姐,让她们二人一同前往向月居,也好与你作伴,一举两得。”
绪芳初细想,魏紫君的确多次提到过想出太明宫透口气,这对她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至于阿姐,长日里关在斋内温书不挪窝,也是该出去伸展筋骨了。
如此绪芳初便应下了,“臣知晓了。臣回去便和阿姐与紫君说。”
她水润明灿的眸似有软化,壁灯散落的银光流转于她的乌发雪肤之间,殊姿异态不可摹状。他垂眸见她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淡笼香雪,心念不由几荡,终于难以克制地抱住她拥紧了些,将面埋入她蓬软香浓的云髻间。
绪芳初在他拥紧的一瞬便僵了手脚,不知他这是否又忍不住了,要像上次那般轻薄于她。他上次亲着亲着,手便不大规矩,直往她衣里直探,若非她还有几分理智拼死不从,只怕要被他孟浪轻薄个遍,他打算故技重施了么?
她还没想好,不能这般糊里糊涂地交代。
以前正是因为交代得太糊涂,她才不能重蹈覆辙啊!可她没理出个头绪,却已渐渐感觉到,他应当是有所收敛的,始终不曾再放肆恣情一步,只是埋在她的发髻之间,不停呼吸。
绵长灼热的气息一缕缕揉散,贴向她的头皮,实在烫得厉害,渐渐令她感到几分不自在,没奈何被摁入胸怀藏得太深,想将自己从他怀中取出尚且不易,遑论去抵触他的呼吸。
“你怎能这么香。”
他似是呢喃地说,惊得绪芳初胆颤,差点儿没瞪眼。
萧洛陵将脸贴向女子绀玄的软发中,熟悉的香药气息始终于鼻尖逗引,似是要诱他入欲壑,放纵了自己,更进一步地欺了她,不,应是放肆狂诞地去怜爱她。
“这香味,可是香料熏染所成,可有什么配方?”
他贴了她的发丝,静静搂着她,说道。
绪芳初当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何气味,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闻见的。但转念心想自己从前一直从事香药生意,兴许是日常所沾染,一时难以褪掉,便照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味香,说了其中几味配方。
“兴许是零陵香、白芷和艾菊草。”
“不止。”
他又深吸了一番,抱她更紧。
怀中炙热的体温,熏得她很快酡颜如醉,身上亦发热微潮,可惜挣不开。她实在不明白,他怎能对她上头到这种地步,这种生理性的爱安在君王身上,不由地多了几分令人诚惶诚恐的强制况味。
萧洛陵贪婪地流连了许久,终是将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抱她的手臂的也松了些许力度,被搅乱的凉风弥散入二人之间,令绪芳初得以片刻喘息。
她的美眸已是一片濡湿,红润可怜,如被狂风蹂乱的残花,多了凄艳之美。
他看着看着,竟是扯了唇角愉悦地笑了起来,掌心自她彤红发烫的耳朵尖轻捻,“这么怕朕对你不能自持?”
不待她回话,他轻叹一声。
“不怪你。连朕自己都怕。”
他高估了自己,此刻他隐隐有些明白,他大概是不能每次都如今晚这般及时地悬崖勒马的。
但愿她及早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好让一切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阿初,”他轻抚了她的面,忍住去啄她嘴唇的贪恋,再一次对她道,“对朕上点儿心罢!”
上心?
她还要如何对他上心。
除了在太医署当值之外,她都把他的事当作大事来办了,男人真是贪得无厌,绪芳初忿忿地想。
可他要生辰礼,若是不给,到时候他空着手,被太子笑话,想想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再想想,从未听陛下提起过姑母之外的亲人,应是父母早亡,自小过的都是颠沛的生活……罢了。
顺带手的事儿。
“阿姐,你可知道,那貔貅怎么勾?”
她是特意去旁敲侧击的,没说绣来干什么。
绪瑶琚闻言抬眸,目光轻盈地视她,含蓄噙笑:“送给陛下?”
绪芳初尴尬地摆摆手,“我这不是看在陛下恩准咱们陪同王驾,请去城郊公主府别居做客么。这是陛下的千秋节,身为臣工,赠一个贺礼挺正常的,是吧阿姐?”
绪瑶琚的美眸停在她身上,半晌,她眸子闪了闪,颔首曼声道:“说得有理,那我与紫君也不甘落后,都得送一送才行。”
绪芳初暗暗咋舌。
三姐姐也要送?那岂不显得她的贺礼愈发拿不出手、很没有诚意了?
绪瑶琚掩唇失笑:“逗你的。陛下王仪天成,不怒而威,我们可不敢沾惹那位半分!你过来,我教你勾。”
绪芳初对三姐姐的话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心跳不由地鼓噪,她凑近,有样学样地跟着名师去学。
新君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料想骑马射猎是个中好手,入冬以后正需要一副保暖耐用的护膝。原本她是想裁身衣裳的,报还他那日的赠衣之恩,可她一上手便知晓自己几斤几两,这身衣裳恐怕等到他明年诞辰都拿不出,绪芳初果断放弃,改换了更加简单的护膝。
只是做得不好看,黑乎乎的拿不出手,她想干脆绣点儿什么,继而想到他真龙天子的身份,普通的花草鸟虫恐怕压不住,真是教人犯难,她无从下手之际,只好又向三姐姐求助。
三姐姐倒是个中好手,无论什么绣活儿,到她手里就是巧夺天工,绪芳初照葫芦画瓢,力争步骤全对,乱中有序吧!
反正人生最大的哲学,就这“对付”二字,对付对付吧!
如此捱过数日,便到了陛下与太子的诞辰,一早伏鹰卫便在白虎门集聚。鹿呦率领一支龙骧军,护送大明宫内出来的四牡鸾辂。车驾沿跸道肃穆驶出,龙纛高悬,猎猎而飞,往西郊公主别业而去——
作者有话说:大长公主:我等自家侄媳妇很久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0章
隆昌大长公主早已备好席面, 特意从名楼请了长安最精于掌勺的大厨,做了琳琅满目的一桌好菜, 原本打算姑侄俩,捎带上小侄孙,就在向月居小聚一番畅叙别情。
不曾想到侄儿这次竟带了娘子来,这一带,就带了三个。
侄儿被她教导得用情专一,绝不是那等花心不负责任的人,这三个里必然就有一个是太子的亲娘, 大长公主左瞧右瞧,只见这三个娘子出落得都很标致, 还有一对容色带三分相似的姊妹花,俱是雪肤花貌、绝色难求。
隆昌大长公主一时犯难, 弄不清谁是侄媳妇儿, 心下怅然, 为了与一个侄媳妇儿同席,她叫了三个可能的侄媳妇儿一起就座。
三名医官风姿翩然就了座,隆昌大长公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低声问身旁的侄儿:“庖厨里剁了肉馅儿, 我正打算包一盘扁食, 你去一趟?”
萧念暄一听“扁食”就走不动道儿, 忙举了小手, 高昂地呼喊:“阿耶,阿耶!暄儿好想吃!”
萧洛陵拿馋嘴的崽子没办法,毕竟亲生的,还能不满足他口腹之欲么,何况馅料都制备妥当, 只欠了东风。
只是唯独一点,他不得不提醒姑母,“姑母,今日实则是朕的生辰,太子也是沾了朕的光。姑母竟让朕这个寿星入庖厨么?”
隆昌大长公主听不得他叛逆,伸手就推,“让你去你就去,你看看这一桌子人哪个适合给你包饺饵,自己吃自己包,包多少吃多少,捎带手的就给我们也做了。”
家里半道得来的权势,没那高高在上的习气,隆昌大长公主打心眼儿觉得,这一桌子上的人,老的老,小的小,要么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小娘子,谁也不适合下厨,就他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还使唤不动了么?
陛下的主意再大,也大不过一手将自己拉扯大的姑母,幼时他只要叛逆,就难逃姑母手里的笤帚,渐渐地便对姑母存有七分敬畏,当下无奈扶额,“好。朕包。您等着吃现成儿的就是。”
等陛下的勾金织锦的缠花玄袍转入庖厨,隆昌大长公主哼笑了一声,对席面上如坐针毡的三位如花似玉的娘子道:“他那厨艺全是我教的,你们别看他长得一副粗野不堪的模样,厨艺倒还算细腻,我从小就告诫他,不会烧饭的男人将来是讨不到媳妇儿的!你们说,我可算有远见?”
三位太医署里跟来的医官,连忙附和认可,称赞大长公主目光深远,就是对隆昌公主予陛下的“粗野不堪”的形容,心底不大认同。
陛下旁的不说,确实生了一副好模样,将隆昌大长公主一看,便也知晓这是家族渊源了。
隆昌大长公主一面说着笑,一面张罗孙儿吃饭,为小太子盛了一碗芙蓉肉坨汤,道让他仔细着喝,莫烫了嘴,私心里盼着这小崽儿到底给自己一点提示——三个娘子里谁是他的母亲?
可萧念暄有了美食,便脑空一切,哪里还看得见姑奶奶使的眼色?他不闻不问,小手捧着发烫的碗沿,小口小口专心地用膳。
见孙儿指望不上,隆昌大长公主心里笑骂着叹了一声气,继续观察了。
从太子的五官里有迹可循,心无旁骛、规规矩矩用膳的魏娘子,自不可能是,双姝姐妹花,五官之间极有韵味,一个是松风水月,一个是雪底琼葩,端看着都惊艳。
隆昌大长公主自入长安以来便在别业定居,对大明宫里的事知之甚少,便是侄儿近来常召了哪位医官侍疾,她也茫然,只是听伏鹰卫提过一嘴,太子之母在太医署当差。
她这般看着两人,一个虽然举止极力温婉,但气质到底欠缺一些,另一个却是淑女静姝,挑不出一丝差错。
侄儿草根泥腿的出身,必定是钟意高不可攀的明月,隆昌大长公主会意,探手便握住了绪瑶琚的皓腕。
打断了对方持汤匙用膳的节奏。
绪瑶琚惊讶抬眸。
隆昌大长公主扣着那截纤细无骨的腕子,将自己腕上的暖玉手镯丝滑地摘下,沿着二人相执之手,滑入绪瑶琚腕骨上,眉眼和煦慈祥:“初次会面,这是我的见面礼,你收着,戴了好看。”
绪瑶琚心弦轻震,她忽然明白过来,大长公主兴许是弄错了人。
她俨然求助一般地望向身侧的四妹妹,绪芳初尴尬至极,倏起身告辞,惊动了大长公主。
“臣还是前去为陛下打下手包饺饵罢!长公主,容臣告辞。”
隆昌大长公主还握着绪瑶琚的腕骨,蓦然心惊,又看往一直专心致志地用饭的小崽儿,萧念暄的目光早就黏在了娘亲离去的身影上,恋恋不舍地一直目送着,都不舍得移开。
隆昌大长公主这会儿终于明白了,自己还是选错人了!
她脑中嗡鸣一声,神情亦是十分尴尬,和缓带了笑容,道让绪瑶琚用饭,绪瑶琚无功不受禄,当下便要摘了暖玉手镯下来交还。
“长公主,这镯子实在太贵重了,瑶琚未有寸功,辞不敢受。”
毕竟也当了这么久的大长公主,不能做那吝啬反复之人,隆昌大长公主按住绪瑶琚要摘了镯子的手,瞥眼,温和地说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也不是很贵重,你戴着就是,似你这般青春貌美的娘子,皮肤又白,戴了正好看。”
说完又对魏紫君送了一枚发上的珠钗,表示一视同仁,魏紫君识相急忙道谢,如此这窘境才堪堪掩饰了过去。
隆昌大长公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总算弄明白,侄儿春心暗许的小娘子是哪一位了。她每日就在这园子里莳花弄草,充满了闲情逸致,委实耽搁了许多事。
这时她弄清正主是谁之后,便时不时地关注起庖厨里的动向。
萧洛陵万万没想到,姑母说的剁好了肉馅儿,是真的剁好了肉馅儿,且只有肉馅儿,饺饵的饼皮是一张也没有的,迈入厨房正欲大展身手的陛下沉沉地一声吐息,取了面团开始揉打。
不期然庖厨内又进来一人,萧洛陵忙碌中抬眸,见到那抹藕色罗衣的身影,眼眸微明,“怎么了?”
绪芳初不敢说方才被大长公主认错,声音压得极低,“臣见陛下一人和面,担心吃不上饺饵,特来帮忙打下手的。”
他意味不明地扯了唇角,“来吧。”
绪芳初取水净手,上前要为他搭把手,将肉馅儿包进饺子里。
萧洛陵侧身让开,停了几息的功夫,就在她身旁站着,看她动作不甚熟练地舀了一勺馅料,捻在刚刚上劲的饺子皮上,旋即便用一种粗暴直接的捏合方法,试图让饼皮互相黏合,结果却是松散开来。
霎时,她又惊又窘,瞪大了眼,不信邪似的伸手又捏,这次猝不及防地将饺饵的面皮给扯烂了,油腻腻的肉馅沿着皮缝儿流露了出来,滋了她满手油。
一败涂地的绪芳初,不敢相信自己没有女红的天赋,就连包区区一个饺饵的天赋都没有,刚要和饺饵皮较劲儿,猝不及防地耳朵里落入他冁然的轻笑声。
绪芳初霎时被讥笑得满面酡红,但还是嘴硬绝不承认自己方法有误,“一定是因为陛下擀的皮太硬。”
他捏了面粉的手掌霎时不服地抬起,掐向绪芳初柔嫩泛红的雪肤,自她的肌肤上掐出一片淡淡的粉痕,“居然还敢说朕的不是。看来爱卿近来很是胆肥了。”
绪芳初试图躲过,结果不但没躲过,反被他掐得生疼,只好拿手护着脸颊,露出求饶之意。
萧洛陵的目光始终在她粉白的面上流连,她垂颈专注地包饺饵的面容,宛如赪玉般明丽姣好,如同拓印在他的脑中,历历难忘。指尖抚过她欺霜赛雪的肌肤,轻轻地揉捏,指腹之下的触感柔润轻滑,令人实难释手。
她实在是,美得勾了他的魂去了。
“过来,”他明明攥着她的颊肉,却让她更近一些,“朕教你包。”
绪芳初老老实实想要学会一种新的技能傍身,但她才扭了一把纤腰,不想竟撞向他的胸腹,腰窝霎时紧绷,侧目试图看向身后。
高大鹤昂的身躯犹如山岳般,阴影将她覆没,他垂下头接下她弄烂的饼皮弄到一旁,耐心地教她:“你的肉馅放多了,才捏不拢。”
他熟练地在她面前演示,如何放置恰到好处的馅料,又如此令饺皮吻合,包出一枚元宝的形状。
以前逢年过节,春娘总爱包饺饵,春娘手艺也好,但还是不如陛下灵巧,三两下,他又演示了口袋饺、柳叶饺等七八种包法,不疾不徐,极富耐心地问她想学哪一种。
绪芳初体会到这包饺饵也不轻松,挑了最简单的元宝饺饵,让他教,他微挑长眉,问她:“好学生学做饺饵,对师长可有束脩孝敬?”
“……”
她一副你要收束脩我便不学了的神情。
萧洛陵无奈吐息,没见过老师追了徒弟授业,反被徒弟呛的。他摇头失笑了声,“罢了,朕教你。”
绪芳初愈发感到陛下的气息离得极近,他自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炽热的掌腹徐徐牵引着她,拨动她根根不开窍的手指,照了他的方式去一厘厘地将白嫩沁粉的饺饵皮搓成花样儿,一个大肚饱满的元宝饺饵于掌心成型。
绪芳初收获了成就感,这是她第一次包成一枚饺饵,正要仔细端详,却被他信手拿过,单独放在了一旁,不与他自己适才包的那些漂亮饺饵归拢在一处。
这般嫌弃?绪芳初心里不大服气:“陛下,臣包的这个饺饵差哪儿了?”
萧洛陵的掌腹在她腕骨之间不着痕迹地流连,抚触之间,肌肤滚烫。
“这个单独下锅。”
绪芳初听出了言外之意,他要吃她包的那个。
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再看那个令她满满成就感的饺饵,不禁便感到有些丑陋了。
萧洛陵并未嫌弃,他目光放在包饺饵上,心思却已被她发丝间淡淡的幽香吸引。
于她不曾察觉时深呼吸,将她的气息留于颅内,似细细地品呷,有些饮鸩止渴的作用。
当真是魔怔了。连他自己都知晓,这般状态很不对劲,压抑得太久,却无宣泄之处,只怕迟早要出了问题。
这饺饵在两人合力之下,不一会便包了数十个,绪芳初终于大功告成,扬言去烧水,离开他双臂的禁圈时,两簇柔软的酥弹蓦不留神撞向他袖口卷起向外露出的精壮小臂。
触感轻盈,擦臂而过,她僵了一下咬住了嘴唇,慌乱逃开。
萧洛陵看向被柔软抹过的臂肉,青筋因紧绷而浮露,残留的触感,逼着他、诱着他莫去怜惜这个人,这个令他神魂颠倒却又淡若清风地抽身离去的女子,他真该放纵了兽性去欺她、爱她的。
面对这般的悸动都能忍而不发,他不愧是能做九五之尊的男人。
隆昌大长公主虽看不清庖厨里具体的情景,但纱窗上时而誊出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就似那交颈鸳鸯,恩爱缠绵,她心怀窃喜,掩唇压低了面容。
这侄儿,他从小主意大。隆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萧洛陵不近女色,是因他想就男色,甚为此苦恼。
当年兄嫂亡于时疫,死前没留下只言片语,更不提让她这个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娘子含辛茹苦地去养育侄儿。
她也知道,兄嫂多半是怕她因为侄儿误了她自己的终身。只是,越如此,便越足以证明这份情义的深重,萧西晏怎可能抛下才五岁的侄儿不顾。多年以来,抚育萧洛陵,便是她人生头等大事,好在侄儿终得成材,她也算无愧萧家,无愧于兄嫂了。
只有一桩心病,盼洛陵有朝一日娶妻生子,重有天伦,现在她这个姑母,大约终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喜。可贺!
包好的饺饵下了沸腾的热锅,须臾片刻便已煮熟,用笊篱捞出盛入盘中,浇上红油葱花,配一小碟陈醋,便可以上桌。
小崽子大快朵颐,吃得心满意足,萧洛陵正也要落座用膳,尝那只单独放于笊篱里下锅煮熟的饺饵。
“陛下。臣有秘奏。”
伏鹰卫指挥使武功灿蓦然现身。
一桌之人不敢再动箸子,萧洛陵也停了手中的乌木箸,向武功灿走去。
绪芳初才端上热腾腾的饺饵步出庖厨,忽见武功灿于陛下耳边说了些什么,陛下神情有异。
二人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动身疾行回大明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今天卖个关子我就不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