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老公不爱我

    第19章 老公不爱我

    狂风被茂密的椰林切割,愈发汹涌。

    裴珺安哭到最后发不出声,没有和周煜贞说话,苍白着面孔红肿着眼睛,一个人坐回到沙发上,抱住自己脱下的外套,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正对着那扇窗。

    才进来的时候,清光明媚,整座木屋都被浸泡在安宁幸福的氛围里,他一眼就喜欢上沙发的位置,坐在这里、正对窗户,窗外就是树林和海岸。

    而现在,那块玻璃嵌满了灰沉的墨色,雨水起初顺着它滑落,随风势更加可怖,被压成千万条细小的蛇形,蜿蜒舔舐着,如同有一只巨目在屋外,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气温变低了,把外套穿上吧。”

    周煜贞看他把外套团在一团抱进怀里,叹了口气。

    裴珺安起初不理他,过了十几秒,大约也知道要是着凉了更麻烦,吸了吸鼻子,还是把外套穿上了。

    他依旧看着窗外发呆,现在几点了?他晚上再睡一觉,第二天一切能好起来吗?冰箱里的东西应该还能吃三四天……能吧,一会去确认一下好了。还在私岛上的人怎么样了?总之情况不会比他们差。

    “咚。”

    很轻的,物件碰到桌面的声音。

    裴珺安动了动眼珠,有些酸了,视线下移,发现是自己的手机被放到了茶几上。

    他抿着唇,伸手拿起了它。

    解锁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果然是空格。幽幽的亮光投在脸上,裴珺安才哭过的眼睛又涩又干,没忍住揉了揉,把手机放下了。

    他想看看周煜贞在干什么,又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害怕了想寻求安慰,于是借揉眼睛用余光偷偷地看,没想到眼前晃过黑影。

    “咚。”

    又是轻轻的一声。

    一瓶眼药水被放到了茶几上。

    ……

    裴珺安依旧抿着唇。周煜贞以前会捏住他的唇,说不高兴就撇起来了,像小猫。

    他抬起头,想说声谢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是勉强让步,可是只看到周煜贞冷硬的背影,话卡在喉口。

    哪怕是个侧脸也好。

    裴珺安又赌气委屈起来了,眼眶有点热,伸手去拿眼药水,借着仰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微凉的水液滴下来,他愣了愣,慢半拍地想眼药水是哪里来的。按照周煜贞的习惯,这里应该还有个小型医药箱。

    裴珺安心里的恐慌散去一些,安慰自己,只要在屋子里过几天就好了,雨不可能下一辈子,更何况浮槎号上还有直升机,等天气变好他们就能回去了,那样的话说什么他也要迅速回凤川。

    “咚——!”

    屋外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到地面,把才放心一点的裴珺安又吓了一跳,透过水痕遍布的玻璃向外看,只看到一个圆的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过去。

    外面狂风暴雨,他牙齿打颤,下意识想起很多cult片和恐怖片,只觉得眼前发晕,忍不住去想那个东西是头颅吗?似乎尾端还有一截组织,到底是什么?

    裴珺安快被自己的脑补吓哭了,抓起手机再也不想坐在这个沙发上。

    他腿又酸又麻地起身,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被迫撑着茶几,旁边周煜贞的声音响起来:

    “是椰子。”

    他话音才落,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将窗外天海黑沉、草木倒伏的景象映照清晰。那个骨碌碌滚着的东西停了下来,静静躺在屋前不远处,深棕色,圆形,椰口凸出。

    裴珺安眼里滚烫的眼药水掉了下来。

    他闷闷地“哦”了声,裹紧外套,往木桌那边去了。

    裴珺安坐到椅子上,离开那扇窗,他总算感到安全不少,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打开手机,调成省电模式,点开了本地图书,试图消磨一点时间。

    他心不在焉地看,明明遣词造句意蕴深长,但此刻竟然一点也读不下去,只不过为了转移注意力,除了这些也不知道做什么了。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周煜贞不知道在做什么,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越晚应急灯的光晕显得越小,屋里大部分的区域都陷进了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夜色彻底降临。

    距离他们到达这座无人岛已经过了10个小时。

    /

    周煜贞解锁屏幕,意料之中,还是没有信号。

    他打开角落里的储物柜,用手机照明,轻轻敲了敲,确认里面电池组仪表盘的读数。

    冰箱暂时需要持续供电,可以先把冷冻的食物规划好吃掉,然后应急灯也要开着,加上其他必需的损耗,发电机的功率是五千瓦,油箱容量十五升,他们还可以用三到四天。

    周煜贞在心里估算完毕,把袋装食物和瓶装水找出来,摆放在岛台上,旁边就是医药箱和工具箱。

    从忙碌之中抽离,他有些疲倦地靠在墙上,眉眼愈发显得冷淡。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暂时没有“服软”的想法。裴珺安经常这样闹一通,他已经习惯了。

    总之最后的结局有二,一是他后悔了愧疚了,撒个娇道个歉,二是周煜贞看开了,和他各退一步。

    最做错的,大概是他准备万全,却没有想到在木屋里准备传呼机。

    算了。

    雨声不休,嘈杂地响在耳畔,和天色一起将人的心情变坏。

    周煜贞少见地失去耐心,懒得再思考了,从冰箱里找出两个三明治,送进了微波炉。

    他捋起额发,开口:“三明治在厨房,记得吃。”

    屋子另一侧传来声低低的“哦”。

    毛巾和湿巾,以及日用品都有准备。原本是想,如果裴珺安一时兴起,他们也能过一个很好的晚上。

    周煜贞最后擦拭完手臂,穿好衬衫,又从柜子里拿出睡衣叠在外面。

    尽管有些不搭,但温度降得低,他要保证自己不会感冒。

    他出浴室的时候,窗外又传来雷声,屋顶的雨水哗啦啦地,落得更急了,大雨倾盆,挺贴切,像真有人在这座小岛上空一盆盆地浇他们。

    三明治只剩下一个,还冒着热气。而医药箱也被打开过了,应该是还了眼药水。

    周煜贞把东西吃了,拿着大衣,准备暂时收到床边的柜子里去,他记得里面还有一床厚被子。

    裴珺安竟然还在看书,屏幕的光调得很低,只能看到他漂亮的轮廓,和浓密的睫帘。

    看到男人靠近,他眼睫微微动了动,然后关掉屏幕,说:“我去洗漱。”

    周煜贞没答。

    等到裴珺安也从浴室出来,床上已经换了被子,周煜贞坐在床边,在手机上打字记录着什么。

    黑暗里裴珺安拿起桌上的手机,想去沙发那里。

    周煜贞一句话都没说,起身,干脆利落地把他拦腰抱了起来。

    力气有点大,裴珺安被箍得腰疼,像是受惊的猫,在他怀里挣扎,发出可怜的、带着鼻音的抗议:

    “放我下来!”

    周煜贞没理会,把人抱到床边,然后比起平时几乎是粗暴地,将他丢到床上。

    裴珺安又想哭,拖鞋甩掉了,他坐在床上,视野被泪模糊,看着周煜贞,眼睛里全是生气和委屈。

    “不是看到我就心烦吗?我去沙发睡。”

    周煜贞想问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心烦了,又懒得跟裴珺安争执或是辩解,言简意赅:

    “躺下,睡觉。”

    他把被子铺到裴珺安身上,垂眼看他,说:“你需要休息和保持体力。电和食物足够我们用四天,如果四天救援还不到,那钟莳音改姓算了。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裹进被子睡觉。”

    周煜贞头发乱了,反而彻底露出额头,锋利的眉压着修长微挑的眼,带着些许冷冷的怒气,和以往的气质很是不同,侵略性汹涌压来。

    裴珺安很久没听到他这种语气,泪意都止住了,抓起被子盖好,然后将身体转了过去,用背对着他,然后躺下,蜷缩着,表示“知道了”。

    应急灯被关掉了。

    屋里彻底陷入黑色,裴珺安伸出手臂不安地抱紧自己,想开口别关灯,又想起现在电要省着用,忍住了。

    床垫微微下沉,他的后背贴上另一副躯体。

    这张床实在太小了,周煜贞定做时对方问他要不要换个大的,他说不用,感情好时再大的床也会挤到一起。而裴珺安白天甜蜜地幻想着,他们或许可以在这里留宿,无论是床还是沙发都不够两个人睡觉,他们就要紧紧地抱在一起。

    失去视觉,风雨声和雷声都变得更加清晰。

    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他们背靠着背,仿佛将黑暗一分为二。

    周煜贞侧躺着,闭着眼,眉间还有隐约的疲倦,有些睡不着,视觉被剥夺,反而能判断出风向,能清晰地听见椰林的哗哗声,以及裴珺安试图努力放缓的、细微的呼吸。

    他也没有睡。

    裴珺安蜷着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明明背后就是连律法都承认的丈夫,他却只觉得迷茫。

    他听见周煜贞平稳的呼吸,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温度,可这些都像在另一个世界。而他只有夜晚。

    夜晚是烟灰色的、暗蓝色的。

    一张床两颗心,多么近那么远,同一片海同一场风暴,困在了同一个梦里。

    /

    到达无人岛的第二天。

    没有晨曦,只有一层腥甜铁锈味的、半透明的光,勉强跳出海面,将屋内照得像毛玻璃一样,灰蒙蒙的。

    雨依旧没停,只是从穿透力极强的砸,转成了连绵不绝的割。风将它吹得太斜,呜呜咽咽之外,雨点像刀片似的凌迟着木屋。

    裴珺安几乎一夜未眠。

    屋外风雨声彻夜不息,像针不停扎在紧绷的皮肉上。心脏整夜狂跳,像要把脏器捅破。

    他有点想吐。

    裴珺安不适地睁开眼,发现周煜贞也已经醒了,正在穿大衣。

    黯淡晨光里,男人侧着脸,轮廓显得愈发分明,眼底有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青色。

    他也没有睡好。

    发现这件事,他没感觉到多安慰多解气,心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无力覆盖。裴珺安有点想主动道歉,却又觉得气氛太僵硬,再抬眼时人已经走了。

    谁都没有先开口。

    周煜贞沉默地去检查门窗。

    昨夜只能算是浅眠,他习惯了掌控一切,而天气和裴珺安的情绪同时脱轨,周煜贞感到浅淡的焦躁。

    算了。

    他第二次在心里说这句话。

    裴珺安去洗漱了,他还是无法忍受生活习惯被打破,哪怕在这种恶劣的境地里显得有点作。

    他看着镜子,心想一会去准备早餐,然后列好这几天的饮食,然后,然后干什么呢?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右上角的信号标识依旧是空的。

    “叮——”

    裴珺安敏感地抬头,发现是厨房那边传来的,像是微波炉的声音,周煜贞不知道在热什么。

    不想迎面碰上,他想过一会再出去,想了想没那个必要,又收起手机迈开了腿。

    裴珺安绕过他回到沙发上,低下头,继续看昨夜的书,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自己,他要认真看书。

    尽管一点也记不清内容了。

    然而事与愿违,先是脚步声,然后又是一声“咚”,有东西被轻轻放在茶几上。

    裴珺安感受到热气,抬起眼,竟然是热牛奶。

    被装在蓝色的,圣代杯形状的水杯里。是他会喜欢的款式。

    “……谢谢。”他声音有点哑,“我一会去做饭。”

    周煜贞站了一会儿,开口提醒:“先喝了。”

    裴珺安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地低头,抿起唇,拿起杯子表示知道了。

    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他仰头一口一口地喝,热意滑过喉管落进胃里,终于带来一丝慰藉。

    裴珺安拿着杯子起身,绕过周煜贞,说:“我去理一下食材。”

    安静地吃完早餐,整个上午,说不清是刻意还是无意,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各自做事的,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

    空气凝滞且潮冷,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被困在无法逃离的孤岛,竟然连一句寻常的问候都说不出口。

    也明明三观性格完全不一样,甚至刚吵过架,可在密闭无法逃脱的空间,只能面对彼此。

    但裴珺安一点也不想面对他。

    天气在下午再次狰狞起来。

    风声尖利,雨幕如瀑,像钝刀一样在玻璃上刮擦,磨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裴珺安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眯了一会,眼皮却一直不安地跳着。

    不久,一道几乎要将天空劈成两半的巨大闪电,将屋内照得雪白发亮。

    强光让他不适地睁开眼。

    “哐——!”

    骇人的巨响炸开。

    裴珺安心里猛地一缩,身边的杯子被碰倒,瞬间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心脏狂跳地望去,那扇正对着海的窗户,被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断裂树干,竟然硬生生砸出了几道裂缝。

    裴珺安下意识看了眼周煜贞的方向,然后抿起唇,离开沙发,往另一侧的床边避难。

    他喘着气扶着桌子,腿脚发软,整个人都快站不住。

    狂风呼啸,将窗户打得发抖尖叫,玻璃的边缘剧烈地抖动着,被砸出的裂缝不停渗着雨水,强压之下像是流泪,紧接着——

    “啪!”

    玻璃碎片向内飞溅,风贪渴地灌入,混着冰冷咸腥的雨点,还有少许枯叶与沙石,扑了进来。

    屋内的东西也开始剧烈地颤抖。

    裴珺安想去把窗户封起来,忍着眼前的眩晕要走,却看到周煜贞越过一片狼藉的沙发区域,脱下大衣,皱着眉快步往他这边来。

    他愣愣的看着带有体温的外套落下来,肩膀有点沉,却很温暖,鼻腔里从雨水的潮气,悄然变成了周煜贞的味道。

    “我去处理,好好坐着。”周煜贞转身前短促地说。

    他打开工具箱,顶着狂风,将厨房备用的木板抵住破口,用锤子将钉子一颗颗砸入窗框,固定好,然后去浴室拿了毛巾,叠成条状,用力塞进木板与窗框的缝隙。

    周煜贞处理好一切,确认不再灌风之后收起工具,擦了擦脸上眼前的雨,回过头,就看到收拾陶瓷碎片的裴珺安。

    他果然没听话,正清理着屋内的狼藉。

    自己的大衣裹在他身上,明显大了,衬得裴珺安更瘦,脸也小小的,竟然有种小孩子的味道。

    算了。

    他第三次说这句话。

    裴珺安清扫好地板,抬起脸,发现周煜贞已经弄好了。只是他袖口挽起,身上被雨水扑湿了,深色睡衣贴在腰腹,显出几分狼狈。

    他连忙放下工具,把大衣脱下来,笨拙地靠近周煜贞想给他穿上。

    披上男人肩膀,靠近了裴珺安才发现,周煜贞的侧脸被碎屑划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那道红色在那张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他忽然说不出话,被周煜贞静静注视着,半天,才带着哭腔开口:“老公你出血了,我去给你拿创口贴。”

    “没事。”周煜贞话才出口,腰就被裴珺安死死抱住。

    妻子的脸贴在冰凉的脖颈,周煜贞低头看着他,用拇指擦了擦他的眼角,语气缓下来:“不是大事,我以前经历过很多次现在的情况,安安。”

    他的声音就在裴珺安的耳边,被风雨衬得有些模糊,胸膛的震动却无比真实。

    裴珺安在他怀里鼻子发酸,将脸深深地埋进周煜贞的颈窝,抱得更紧。

    “好了不怕,”周煜贞拍了拍他的后背,“放我去换衣服吧。”

    /

    周煜贞需要冲个热水澡。

    在浴室传来细细的水声时,裴珺安把他那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多。

    凤川实际上没有首都安全。

    裴珺安在燕阳长大,对于极端事件见识很少。而大二那年,凤川的秋天来得很早,空气里沉着桂花的香气,让人陷入甜蜜的晕眩。

    新闻紧急播报,大学城附近出现恐怖分子袭击,与此同时,周煜贞已经几个小时没有回他消息了。

    一年里他们往来并不多,但也说不上少。裴珺安上学期和他选到同一节课,于是顺理成章在同一个小组,后来老师对作业很满意,推介他们去参加了比赛。

    方案他改了几次,终于调出最终版,虽说离截止日期还早,但裴珺安还是提前发给周煜贞了。

    可他打了几遍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一直是无人接听的机械忙音。

    新闻还在持续推送,他心里一阵不安,出门的时候碰上褚舟元,这才舒了口气,问他周煜贞在哪。

    褚舟元愣了愣,然后笑了。

    “他没事,只是想一个人待着。喏,包了艘船,在护城河那边。”

    手机传来信息提示音,他点开,是一个定位。

    明明知道安全就应该回去的,但裴珺安不知怎么,叫了出租车。

    车窗外,凤川被笼在朦胧烟雨中,华丽的古典的现代的建筑全部变成灰色,边缘柔和。

    他租了条小船,船夫在后面摇着橹,雨丝如雾,河道两侧行人匆匆。

    裴珺安罕见体会到南方的诗意。

    然后他找到了那艘船。

    很旧的乌篷船,静静泊在被雨点打得涟漪四起的河面上,微微摇晃。

    裴珺安让船夫靠过去,轻轻跳上船头,掀开了那片湿漉漉的深色竹帘。

    周煜贞就在里面,像是睡着了。

    平时冷郁锋利的眉眼变得恬淡,生出几分平易近人的错觉。头发未经打理,裴珺安此刻才发现,周煜贞也只比自己大一岁。

    听到动静,青年坐起身,看到裴珺安,神色空白了一瞬。

    裴珺安喘着气,和他对视,被那种近乎错愕的空白刺了一下,勉强笑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连礼貌的平静都维持不住,是因为自己越过边界了吗?

    “没有。”周煜贞又回到平常的样子,看了眼他身后,“先进来吧,外面有雨。”

    ……

    同一场雨,同一个黄昏。

    雨水敲在乌篷上,沙沙作响,沉闷而规律。

    周煜贞喜欢这种感觉。长长窄窄的河,流水躺在他的身下,经过脊髓轻轻流动着,他被包裹,被隔绝,空间狭小封闭,如同温暖潮湿的脏器。

    偶尔有雨丝飘进来,微凉地敷在肌肤上。他躺着,思绪沉静,大脑放空,像浅眠又像冥想。

    兀地,船头沉了一下。

    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毫无预兆地塌陷了一瞬。

    能清晰地回忆,却很难描述那种感受,像是流沙汩汩流入地底,他从未发现过的空缺被填满,而他感觉到安宁,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惊诧。

    紧接着,帘幕被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掀开了。

    有人挑起竹帘,黑发紧贴着柔软的脸颊,眼里是还未干涸的雨水,嘴唇红润,脖颈细白,竟然带着浅淡的、温暖的花香气息。

    周煜贞愣住了。

    他看着裴珺安,几乎能清晰地聚焦到他睫毛上的水珠,忽然想起一只白色天蛾。

    很久很久以前的午后,他在祖父的花房发现了它。天蛾被困在玻璃罩里,翅膀薄如蝉翼,斑纹近乎透明,是漂亮的月牙形。它一无所知地扇动翅膀,银色鳞粉簌簌落下。

    年幼的周煜贞将它放生。

    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情绪降临,心似乎又不再塌陷了。

    裴珺安进了船。

    里面空间狭窄,他们的呼吸融到一起,膝盖碰到一起,竟然说了两个小时的方案。

    过了好几天,周煜贞看完财报,休息的空隙中发现外面又下了雨,沙沙作响里,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在那之后不久,他向态度疏离的裴珺安递出了那份包养合约,作出了和幼年时截然不同的决定。

    /

    他喜欢待在船里。

    七岁时和父母一起出行,周煜贞遇到劫匪。他和很多小孩被带上船,然后关在一起。

    哭声里周煜贞坐在角落,空间狭小封闭,被包裹,被隔绝。

    现在回想,那段记忆启动了保护机制,已经很模糊了。周煜贞只记得哭声,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所幸他父母发现得很快,警察也很快追踪到他们的位置。周煜贞在遭到虐待前被救出,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几乎没有不适之处。

    同样到场的父母有嚎啕大哭的,默默流泪的,也有愤怒和愧疚各种情绪。而周煜贞被摸了摸额头确认体温,然后母亲牵着他让他自己走,父亲冷静地分析说,回去要看一下医生。

    据说当时的小孩里有人得了幽闭恐惧症。

    周煜贞没有太大感觉,但心理医生一直亲切温柔地和他聊天,聊到他有点烦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竟然感受到安静和舒适。

    之后他经常把自己关起来。

    建筑,车,船。

    他反而对密闭空间情有独钟,最后还是发现船最熟悉,也是那时候,和褚舟元关系好了起来。只不过一开始褚舟元很不解,周煜贞不爱玩模型也不爱看图纸,只喜欢亲自去船上,后来听了父母低声的嘱咐,半知半解地对他更热情,又觉得他很厉害。

    周煜贞一向是这样,恐惧的、不习惯的、难以控制的,他都反复去做,近乎自虐却又冷静极了,一直到锻炼得足够强大,不适应的东西也能变成安心感。

    后来他长大,学会很多社会的规则,不会再像小时候对心理医生那样,也学会了包装自己。只是情绪每次积压到一定程度,周煜贞难免会陷入间歇性的脆弱期。

    褚舟元调侃他竟然也百密有一疏,他淡淡回答,我又不是钢铁机器人,褚舟元故作震惊,原来你是活人云云。

    于是周煜贞定期关闭一切社交手段,大部分时候都会去船上,在舒适的环境里休息。

    他早就脱离了童年的意外,也不认为这是创伤,他认为自己很安全,然而,裴珺安的眼泪就这样出现了。

    /

    木屋里很安静。

    他们依偎在一起,寒意被彼此的体温驱散。裴珺安靠在周煜贞的怀里,回忆的委屈和此刻的后怕混杂,心里又酸又软。

    他仰起脸,有点寻求安慰地轻声问:“老公……如果,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你现在有最想做的吗?”

    周煜贞低头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想不出。”

    “怎么会想不出?”

    周煜贞沉默了。

    他也想不出裴珺安问题的意图,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现在需要生存,而如果回不去能做什么?没有信号,无法与外界联系,遗产的归属是确定的,爱人也在身侧,没有必须做的遗憾的事。

    裴珺安又气又无奈,就知道周煜贞说不出“会更爱你一点”之类的话,重新把脸埋回他怀里,当没说过了。

    晚上他们依旧同床共枕。

    裴珺安换回了往常的睡姿,侧着身,枕着周煜贞的手臂,脊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手被周煜贞握在掌心,十指相扣。

    身体亲密,严丝合缝。

    /

    到达无人岛的第三天。

    雨绵密地下,几乎有几分情人的缱绻。

    裴珺安神色萎靡,但还是打起精神对他说,或许天气要好起来了。

    他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全是水,冰冷的、黑色的,将他包裹着往下拽。惊醒时小腿开始抽筋,钻心蚀骨,痛得裴珺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周煜贞替他按住,眉皱起来,最后抱着他亲了亲额头。

    他不擅长说太多宽慰的话,而食物和水电没有再汇报的必要,只是随着他们待的时间而持续减少,说出来徒增负担。

    裴珺安缩进他怀里低低地啜泣,不说信号,也不说回去了。

    到达无人岛的第四天。

    周煜贞下巴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这里没有剃须刀,于是他没办法处理。

    裴珺安的精神更差了,时不时有些恍惚,胃口也更差,如果不是周煜贞催促,几乎一半的食物都咽不下去。

    他的状态这些年一直时好时坏。

    周煜贞查过裴家的事,也对裴珺安的过去有些了解。他们性格不同,周煜贞选择更加冷厉,而裴珺安则更加脆弱。

    他有想过要不要给裴珺安请心理医生,但话才出口,裴珺安就反应很大地拒绝了,还伏在他怀里哭,说老公我没有病,老公你不要这样,我很好的。他哭得满面潮红,然后脱掉上衣,抓着周煜贞的手,要他碰自己的胸口,说你摸,都是正常的。

    裴珺安坐在床上。

    早上醒来时,身边是温热的,周煜贞的呼吸平稳地拂在他的颈侧。可裴珺安依旧觉得冷,依旧是这间木屋,依旧是窗外狂暴的风雨,依旧没有信号,没有救援。

    他不想死。

    风暴之中,周煜贞和他被迫永远待在一起。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越绝望,裴珺安才越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在这种境况里他才读出清晰的爱。

    彻骨的冰天雪地里,他发现了一小簇微弱的、摇曳的火。天气愈冷,那火焰的温度显得愈发弥足珍贵。

    可他还来不及将火种吃下,难道就要连同它一起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吗?

    上午九点了,整整过去了三天。

    他起身去厨房,郁郁寡欢地准备做饭。

    这是最后一块需要冷冻的肉。

    它有着大理石般漂亮的纹理,裴珺安却无心在意,放进热水里解冻,然后呆呆站在岛台边,想着该怎么办。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他眼睫动了动,伸手去拿。

    双手都剧烈地,异常地颤抖着,裴珺安却对自己的状况毫无所觉,直到那块肉指尖滑落,掉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温热的、滑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

    他没反应过来,迟钝地蹲了下去,看着沾染了灰尘,在眼里变得恶心丑陋的肉块,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周煜贞闻声走过来,看到他蹲在地上,哭声压抑,肩膀一抽一抽的,长发因为几天没有打理显得微乱,在脊背上滑动,几乎要把整片后背盖住,瘦弱又可怜。

    他把那块肉捡起来,放回解冻用的热水里,擦了擦手,也蹲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安慰说:“没事,洗一洗就好,或者不吃也没关系。”

    裴珺安却哭得更厉害了。

    万一再也没有人来救我们了呢?那这就是最后的口粮了。

    他把这句话死死地咬在嘴里,没说出口,像含了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黏连在一起,好疼啊,眼泪怎么止不住。

    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裴珺安不是迷信的人,此刻却害怕谶言。

    周煜贞把他抱起来,热了最后的一个三明治。

    裴珺安缩在他怀里,果然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周煜贞没再逼他,把剩下的部分吃完,想哄他睡一会。裴珺安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低低地说,他想看书。

    下午很安静,只剩下自然肆虐的声响。

    雷暴在今天早上已经停止,只是风依旧很大,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周煜贞面对这场雨太久,一时也有点分辨不出来了。

    周煜贞无事可做,打开手机,干脆处理一些本地下载好的文件。休息的空隙里,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青年看起来状态不错,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纸质书,神情专注而平静。

    /

    裴珺安被魇住了。

    八年前的夏天,又是雨天,还是雨天。

    他兴致高昂地去公司送加急文件,是新款珠宝设计的图稿,他也参与其中,因而想让父亲第一时间看到,也想在裴嘉时面前得意。

    裴珺安进了专属电梯,鲜红的数字跃动。他抓紧文件,门一开就快步往会议室方向去。

    那扇厚重的镶着金边的红木门,每次裴珺安叩门声音都会变得微弱,总是里面被讨论的人无视,他不想把指节敲痛,干脆缓慢地推开它。

    可刚出现一丝缝隙,他就听见了大伯近乎咆哮的争执声。

    缝隙变宽,裴珺安吃力地继续推开。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大伯踢翻了椅子和花盆,仍不解气,赤红着双眼抓起了桌上那尊沉重的、雕刻着狮子头的水晶烟灰缸,像是用尽全力,砸向了父亲的头部。

    “砰——!”

    水晶迸裂,如同喷泉美丽的浪花,他恍惚地,想起了教堂附近的钢琴曲。

    父亲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就砸了下去,额角撞在会议桌坚硬雕花的边沿,然后缓缓滑倒在地。

    回忆变得黏稠,裴珺安无法控制自己,反复地缓慢地,不停回想接下来的画面,甚至和他看过的血浆片混合在一起,几乎分不清是他加了臆想,还是当时的现场就是这样。

    他看见血,先是鲜红的、温热的血,从父亲的额角涌了出来,从一缕开始,越来越多,汇成一条河,蜿蜒着涨潮,湿透了那块暗金色地毯上的花纹,其上微笑的佛面被血液浸泡,嘴唇鲜红,仿佛痛饮一般酣畅。

    血还在流,侵入花盆翻出的泥土。

    明明在门口,裴珺安竟然闻到瞬间弥漫开的,一股金属般冰冷甜腥的味道。

    死亡原来是有气味的。

    两年前,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只是后来在殡仪馆,隔着冰冷的玻璃,看到了一张苍白安详的脸。他以为死亡是安静的。

    可父亲是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

    他站在门口,想尖叫,想冲过去,最后只是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张庄严的宝相,被更新鲜的血,一点一点喂得更深。

    ……雨水也是金属般冰冷甜腥的味道。马上,他也要这样死在这里吗?

    裴珺安又想起父亲死的前不久。

    他娇纵地,向父亲索要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几乎是天价。

    裴珺安从小一直这样,喜欢的东西总是昂贵,然后他向父母索求,往往唾手可得。

    而父亲那时只是疲惫地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现在想想,是疲于处理财务危机吧。

    就像昨天,周煜贞也没有回答他一样。

    “安安?”

    周煜贞的声音像从水面上传来。

    他发现裴珺安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书页了,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没有反应。

    周煜贞皱起眉,往他那里快步走去。

    裴珺安视线没有焦点,显得无助而空茫,脸颊毫无血色,嘴唇因为缺水微微起皮,整个人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还没等他彻底靠近,裴珺安就回过了神。

    他眼珠迟钝地动了动,丢开手里的书,像一只受惊濒死的动物,趔趄地从床上下来,摔到了地上。

    周煜贞连忙蹲下去抱他,可裴珺安却不起身,用脸颊蹭着他的腿,仰起脸,长发散乱在瘦削美丽的身体上,用一种低低的、婉转的声音哀求着:

    “抱我……”

    “在抱你,安安。”周煜贞搂着他,“先起来,地上很凉。”

    裴珺安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柔柔缠上他,细白的双臂环住他的腿,脸颊被布料刮蹭得微微变形,艳红的舌尖若隐若现。

    他眼神涣散而失焦,又带着一种偏执的泪意。

    在周煜贞关切的注视下,裴珺安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嘶啦——”

    那件柔软的棉质睡衣,被他自己粗暴地从中间撕开,露出了大片苍白细腻,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战栗的肌肤。

    纽扣蹦出,甚至有一颗砸到他脸颊,留下淡淡的暧昧的红痕。

    黑发滑进领口,贴在线条优美脆弱的脖颈上,然后继续滑落,黑色潭水般将素白遮去,多少处过去被周煜贞翻来覆去吻透。雨气潮湿,他像只天真的艳鬼,却有着柔软的胸怀,鲜红的心。

    裴珺安笨拙地低头,把头发扯开,因为力道控制不住而轻轻呼了声痛,眼睛雾蒙蒙的,含着乌篷船上一样的泪珠,抓住周煜贞的手,贴着他,痴痴地说:

    “老公,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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