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形清瘦挺拔,看到裴珺安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气质温和。
竟然是师玉。
裴珺安实在没想到。
小时候他回老宅,师玉就住在隔壁,陪他一起被送进私校,是同住近十年的玩伴。但自从裴珺安十五岁那年毕业,又搬回父母身边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怎么,不认识了?”师玉先开了口,语气和记忆里一样,声音清清朗朗。
裴珺安连忙把他们迎了进来,回说:“太久没见,允许我愣一下神好吗?”
之前在船上和谭甚重新联系,他还提过一嘴,说也不知道师玉现在在哪,当年被管得太严联系方式都没留,谭甚说,他也没联系。
“你们怎么遇上了?”裴珺安好奇。
“缘分。”师玉换上拖鞋,解释道,“我之前一直在首都,最近分手了来凤川玩,却没想到在酒吧看见的帅哥是他,简直一下子兴致全无。”
谭甚“喂”了声,反驳:“什么意思啊?”
裴珺安笑得脸都酸,把他们带进客厅,倒了提前泡好的白茶。
三个人陷在真皮沙发里,一时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你昨天才下船,又跑去酒吧?”裴珺安看了眼谭甚,“不怪别人说你花心。”
“我又不是去找人上床,只是喜欢喝酒,又碰巧长得略招蜂惹蝶,我很委屈好吗?”
“我怎么听着像你在阴阳我呢。”师玉挑眉。
他们都笑起来。
师玉环视了一圈屋内。
他去过裴家老宅,这里和那种古板沉闷的风格完全不同,也并非时下流行的现代风格。
别墅布置得雍容华贵,带着一种古典的、沉甸甸的质感。摆设精致,有不少艺术品,手工地毯软厚,身侧的抱枕针法细密,空气间香气清淡,而壁炉上的花瓶里,是一束新鲜盛放的花,颜色和品种搭配都很漂亮,似乎是裴珺安亲自插的。
“你这里……”他感叹了一声,“跟你现在,还挺配的。”
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裴珺安有点得意,装修时方案由他决定,现在也都是他亲手布置的,每次被谁提这些,他都很高兴。
“是啊,”谭甚把抱枕抱在怀里,语气夸张,“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裴珺安:“……”
师玉快笑岔气了。
“你别怪腔怪调的,”裴珺安懒得说他,“谭大少爷,你过得多潇洒,跟我这个人夫说什么。”
师玉只知道周家的公司,对周煜贞本人一无所知,闻言问:“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快三年了。”在别人面前提,裴珺安总是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喝了口茶,祈祷师玉别再追问,心里又有点期待他继续问下去。
结果对方“喔……”了声之后真没问了。
裴珺安有点忍不住想说,又觉得这样在别人眼里肯定很莫名其妙,到底谁想听你的婚姻故事啊?
谭甚似笑非笑插话道:“我和他再遇到,他还跟我说婚姻不幸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裴珺安反驳,下意识看了眼天花板的角落。
“……怎么,他还在家里装监控了?”谭甚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裴珺安想把那个时候矫情的自己打包丢出去,说:“家里装监控不是很常见吗?”又看着谭甚,重申,“我只是那个时候心情不好,没有说婚姻不幸。”
……我的天。
师玉看着他,心里大为震惊。
这谁啊?这还是那个目中无人的裴珺安吗?这完全是个娇妻吧?
谭甚敷衍:“是是是。”
师玉有点迟疑,背对着监控的方向,小声问:“你老公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你这样问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裴珺安又喝了口茶,“总之别听谭甚的,他很好,就是我比较感性他比较理性。”
谭甚:“所以理性的人吃醋没?”
“他不是很喜欢这样。”裴珺安还是没忍住,问,“你情场经验丰富,你觉得他这个性格,什么时候才可能比较失控?或者说不那么、有修养。”
“被气炸了的时候呗,”谭甚话音懒洋洋的,竟然真的开始传授经验,“这种人情绪稳定纯是因为他们习惯做上位者,习惯一切都在预料之内,所以我当时说你做贤妻,那他肯定也相敬如宾。”
“我也没有很贤吧……我经常闹脾气。”
师玉没忍住:“你有工作吗?”
“没啊,怎么了?”裴珺安有点疑惑。
“你看,”谭甚把茶杯一放,“所以他潜意识里肯定是,你是他的东西,你觉得养的猫儿跟你闹脾气,你会在意吗?”
“他说得对。我跟前任就是这样分手的,我每次想认真解决问题,他都以为我是在,嗯,拿爪子挠人,多来几次我就烦了。”师玉深有体会。
裴珺安还在心里想自己本来就是周煜贞的,一听这话,又寻求建议:“那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的目的具体是什么,是想提升家庭地位话语权,还是想跟他玩情趣?”
“我也算有话语权吧,他很听我的,我就是不想每天过得很老夫老妻……”
裴珺安的话听得谭甚往后一仰,双目无神地说:“我跟你这种结了婚的人没话说。”
“我觉得你们的感情应该没有大问题,”师玉打圆场,“你要不跟他换个环境,或者换个模式呢?比如住别的房子,去外地,角色扮演什么的。”
裴珺安不太想跟朋友继续聊婚姻问题了,总感觉有点赧然,点了点头转移话题说:“那我下次试试。你呢?现在在干什么?”
“创业中,现在终于到盈利阶段了。”师玉揉了揉太阳穴,“所以我前段时间忙得要死,一气之下就快刀斩乱麻了。你还回燕阳吗?我陪你玩啊。”
“不太想回去,”裴珺安也学谭甚后仰躺进沙发,“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哦对,你知道裴嘉时这些年在干什么吗?我前几天还碰到他,烦。”
师玉当时和他一起偷偷出校,也听到了裴嘉时那句话,在那之后不知道附和他骂了多少次对方。
“毕竟还有些工厂技术和人脉,我记得他没再做奢侈品类了,一直在做精密材料,给大公司供货吧。他来凤川了?难怪最近有个竞标没看到人呢。”
“他为了凤川的大项目跑过来,但被退货了。”裴珺安眼睛都弯起来,“还说是来看我的,我真是。”
半天没出声的谭甚放下手机,语气微妙地说:“钟莳音不是挺欣赏他么。”
“也没到欣赏那个地步吧?”裴珺安反驳,“就是让他单独详细汇报了一次,我老公都跟我说了。”
谭甚:“行吧。”
“吃饭去吧,”裴珺安看了眼钟,“师玉还没尝过我做的菜。”
阿姨已经上好了菜,也提前分装好给了司机,现在应该送到周煜贞公司了。
餐桌是圆的,铺着手感绵密的桌布。裴珺安没做太多,但被精致的餐具盛着,摆盘也漂亮,一眼看去赏心悦目。
主菜是清蒸东星斑,然后是清炒芦笋尖,麻婆豆腐,葱烧海参,还有一盅慢炖的松茸乌鸡汤。
师玉动筷,真心实意地说:“非常好吃。和我记忆里的你完全不一样。”
“我当时看到他做饭也吓了一跳,”谭甚先盛了碗汤,“只能说大家都跟过去很不一样。”
“你小时候可爱多了,软乎乎的。”裴珺安有点怀念好骗的谭甚,“师玉倒是没太大变化吧?”
“那你错了,”谭甚忍不住笑,“昨天碰见他的时候我都认不出来,特别冷特别张扬,这是今天来见你,他才打扮日常点怕你也认不出来。”
师玉依旧语气温吞,仿佛跟谭甚描述的不是一个人:“变了也正常吧,毕竟大家都经历了不少。我是跟家里闹掰,大彻大悟了一番,蜕变了。”
“那我是自然蜕变,发现这样活更舒服就这样了。”谭甚说。
师玉看向裴珺安,笑了:“小裴,虽然重逢第一面这样讲话有点越界,但我还是希望你一直做你喜欢的事。在这方面我也算有点心得,随时欢迎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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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甚要去穿孔店,师玉也准备跟他逛逛。
裴珺安懒得顶着太阳出门,跟他们约了下次见面,就躺回床上了。
跟童年好友再见的感觉很奇妙。
裴珺安隐隐勾勒出以前的自己,眼高于顶、争强好胜、高傲、直来直去,而其他人并不如他强势,现在却彻底反过来了。
他们的人生在某个节点奔向了不同的方向。
说实话,裴珺安并没有太多斗志。刚来凤川时不适应环境,他又回到小时候那种要强的样子,但随着孤独和疲惫加深,他在这座城市非常,格格不入。
尤其是在和周煜贞把作品送赛之后。
他最后报的专业是国经贸,想着毕业了还是要凭自己过得很好,哪怕对文史哲更感兴趣,也对珠宝设计方向更有了解,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商学院。
同学间的比较太多,裴珺安忙碌地学习忙碌地生活,大二送赛后果然得了奖。他却忽然,因为这个充斥着自己心血的奖项而难过。
他现在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为了简历更好看,能进更好的公司?那之后呢?拿了还不错的薪资,然后一生忙碌?
裴珺安感觉到迷茫,竟然一点也共情不了,为了方案通宵时和周煜贞说“想做得更好,想被世界看到”时的自己了。
线紧绷到极点会断,压力积蓄,自然也会压垮一个人。
裴珺安面上依旧矜冷,对一切都保持距离,也把一切做得很好。他却像局外人一样清醒地,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忙碌,一切只是徒劳地奔波着。
参加聚会时他也心不在焉,散场出了地方,却看到一辆眼熟的阿斯顿马丁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裴珺安抿起唇,对那天船上周煜贞的愣神心里还有根刺,想降低存在感绕过去,眼前的车窗却缓缓降下来了。
周煜贞说:“我送你。”
默了默,他还是上了车。
车窗没有关,透进新鲜干净的空气,让裴珺安感觉到一点安慰,问:“是找我有事吗?”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没有多余的装饰,手腕上也空空荡荡,不见任何饰品。
夜风轻轻吹动黑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车内光线昏暗,路灯照进来,投下明暗光影,于是裴珺安那双总带着疏冷意味的眼,此刻竟然也显得暧昧。
周煜贞没有发动汽车,缓缓开口说:“城西的别墅离学校不远,你可以搬进去。”
“虽然我是夸过那里,但不用这么夸张……宿舍挺好的。”裴珺安愣了愣说。
“我知道,”周煜贞给他足够空间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措辞没那么冷硬,“我的意思是,和我一起住。”
“据我了解,你的信托要等到二十二岁。”
裴珺安没有说话,双手交握,不确定地想,周煜贞想说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可他不是对自己没感觉吗?为什么突然……?
“我有一个提议,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周煜贞那时候也还年轻,眼睫动了动,然后微微垂眸,把少见的情绪藏住,声音依旧低缓。
“接下来的两年里,你的时间和精力,不应该被这些无关的事消耗。如果可以,我的安排是,承担你所有的开销,每月另有一笔自由支配的资金,金额不限,可以商定。”
裴珺安的心跳变得异常,快把他自己敲痛,声音很轻:“……什么意思?”
周煜贞一直知道他是擅长保持距离的人。过去裴珺安被娇惯长大,性格却很要强,而现在家里出了事,比起一些稳定的东西,安慰对他来说并不必要,不然追求他的人也并不少,大可以放任自己沉沦感情的慰藉之中。
而这种交换的方式,或者更庸俗,这种情人的关系,是等价交换的交易,他可以安心地拿走一切,也可以随时抽身,比起其他稳定太多。
如何将野生的美丽留住?周煜贞的思维中,这种方式让关系有了更恒久的可能,至少可以把人圈在身边,慢慢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他侧过身,拿过一个黑色的文件袋,递了过去。
“或许就是你想的意思。”周煜贞说。
“这不是一个太仓促的决定。协议草案由我的律师拟定,里面详细列明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包括隐私保护和协议终止的条款。你可以拿回去看,不用着急给我答复。如果这些让你感觉到不舒服,我现在道歉。”
裴珺安接过那个文件袋。触感冰凉,他没打开,只是怔怔地,看着周煜贞,眼睫又垂下去。
窗外传来笑语,刚从聚会离开的学生走过,讨论着不属于他的太多,金钱,空闲,娱乐,未来,以及,爱情。
“在这份协议存续期间,我只需要你的时间。”周煜贞的声音仿佛要化进光影之中,“或许算一种交换。除此之外,不会干涉任何。”
裴珺安没有打开文件袋。
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优美而深浓的眼神看着周煜贞,问:“你确定吗?”
“是。”
“……好。”
然后,裴珺安探过身子。
他的动作很慢,手撑在真皮座椅上,莹润微粉的指尖因为用力而陷入柔软的皮质里,变成深粉色。
车窗依旧大开着,那几个才和他分别的学生正好奇地向车里张望。
那些目光清晰而分明,仿佛一根根丝线,将他缠得大胆,缠得心里种种情绪都被催化。不甘,不安,不满,太多了,裴珺安被压得喘不过气。
在太多人的注视下,他主动地,给了周煜贞一个冰凉柔软的吻。
一触即分。
腰身因为动作而下陷,眼睫轻轻地颤,裴珺安想坐回去,后颈却被周煜贞掌住,然后湿润的呼吸拂过,唇压上来。
惊呼声模糊地传入,裴珺安却听不清了。
吻他的这个人只是轻轻蹭动,没有再进一步,而初见时就觉得薄冷的唇竟然温热,至少比他此刻温热。
搭在后颈的手指修长,裴珺安不合时宜地分心,心想指腹会不会压住他的血管,那周煜贞是不是能感知他现在的心跳?
跳得乱糟糟的,丢脸极了。
风吹了进来。
裴珺安的发轻轻拂动,将他的侧脸彻底露了出来。他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自己名字,而下一刻,周煜贞轻轻含了一下他的唇瓣。
裴珺安几乎快撑不住,手指蜷起,再多一秒就要整个人缩进周煜贞怀中。
所幸他很快被放开。
裴珺安眼神湿润,乌黑的眼水淋淋地亮着,很轻很急的喘息从那双唇中吐出,似乎都变成有形之物,要将见过他的人都深深陷住。
周煜贞说:“被看到了。”
“……嗯。”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现在去哪?”
“去,你的别墅。”
裴珺安记得自己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