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珺安回家睡了个饱,这才想起来和钟夙的邀约。
他看好时间,换了衣服,从车库挑了辆不显眼的,自己开车出门。
他们约在凤川大学的美术馆见面。
和门卫登记后,车驶入熟悉的校园,阳光穿过道路两旁的树影,投出深深浅浅的阴翳。
日色浅金,叶片鲜绿,年轻学生们三三两两,穿行在风格统一的建筑之中。
裴珺安好久没来母校了,下了车,一时对这种青春氛围有些不太适应。
他按记忆往美术馆走,在门口等了一小会。
“小裴哥!”钟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背着包小跑过来,看到裴珺安,眼睛一亮,又有点不好意思,连声说,“抱歉抱歉,我刚下课,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刚到。”裴珺安笑了笑。
“展览的场地申请下来了,就在这里。”钟夙带着他往里走,推开一扇厚重的玻璃门,“现在还只是个雏形,有点乱。”
美术馆的一楼东侧被清空了,作为今年艺术展的临时筹备空间。
里面很空,中央和四周摆了几个展台的雏形,几面可移动的展墙零散立着,地上堆着各种材料,墙上贴些一些草图和设计稿,几盏临时的射灯从天花板垂下来,整体看起来倒是很“艺术”。
在这里,他们说话都听得到隐约的回声。
裴珺安环顾一圈,鼻尖萦绕着油彩木屑的味道,觉得挺新奇,问他:“这些地方之后会摆什么?”
钟夙从包里摸出一个文件夹,把里面的概念图展示给他看。
“展览主题不是‘叩问’嘛。”钟夙眼睛湿漉漉的,又很亮,小狗似的,“是哥哥跟我一起确定的,主要想探讨的就是,我们到底在追寻什么。”
裴珺安心里微微一动。
钟夙指着正中央的设计草图,说:“这里比较土,大概是放一个镜子迷宫,但是形状和装饰好看点。到时候讲解员就在旁边说,观众走进去,目光流转,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自己,而是无数个割裂的倒影,我们一生都在追寻那个镜中的、理想化的自我,却永远无法彻底描摹它。”
他语气故作严肃,把裴珺安逗笑了,捧场说:“我觉得挺好的,毕竟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挺虚无主义。”
钟夙哼哼:“是啊,但我还是觉得,人生本来就是一往无前的,时间不能回头,所以追寻的永远都是未来,而未来无法预测,既然这样,每天想那么多伤心的消极的干嘛呀。”
裴珺安一愣,没想到被才成年的小孩教育了,也琢磨出一点道理,真心实意请教:“我觉得很对,那为什么中间不放你这个意思的作品?”
“哥哥说,要先让观众代入、产生疑问,然后再讲大道理,”钟夙耸了耸肩,“所以我就弄了个土的。”
“那这个呢?”裴珺安指着另一张图,上面画着一个空空荡荡的柜子,中央似乎悬浮着一滴凝固的血液。
“啊,这个到时候用树脂做,是想表达‘欲求的对象’,”钟夙解释道,“就是永远渴望,却永远得不到、或者不满足的东西。可能是爱,是钱,是认可,不过它本身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追寻它的过程,过程里的行为,定义和构成了我们是谁。”
“好哲学。”裴珺安说。
钟夙脸有点红,咕哝说:“毕竟展子都是这样堆概念嘛,要不是学院要求我也不想整。”
裴珺安笑了笑,说:“那我也联想一下。首先是叩问自己,和理想有多少差距。然后是叩问欲望,怎么去满足它。既然这样,应该再加一环,叩问满足感,重要的是,现在得到了什么。”
钟夙高兴地用力鼓掌,凑过来往他怀里一撞,紧紧地抱了他一下,草图都被他的动作搞皱了。
“小裴哥你真好!我又可以水一个展台了!”钟夙立刻更正,“设计。就知道要你做顾问很好!”
裴珺安对大学生没办法,无奈说:“我以为你只是在凤川比较无聊,想找我陪玩,毕竟都是燕阳人。”
“不是的,因为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钟夙很认真地看着他,有点害羞地抿嘴,“就是那种……明明很漂亮也很疏离,却和别的给我带来的凝实感不一样,也不算易碎,就是一种左右摇摆的柔软。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好了好了。”裴珺安被夸得受不了。
钟夙带他在美术馆里逛了一圈,没多久肚子就发出抗议。
裴珺安有点怀念,提议去学校食堂吃饭。
钟夙比他还没有生活常识,傻乎乎问:“我都没在学校吃过几次饭,感觉这里好乱啊,小裴哥有没有推荐的?”
“走吧,带你尝尝全凤川性价比最高的糖醋小排。”裴珺安笑了。
食堂里人潮汹涌,充满了食物的香味和学生气的喧闹。糖醋小排一向火热,他们排了十多分钟才拿到套餐。
裴珺安打扮得日常,谁也想不出已经结婚很久了,隐约听到人群里咕咕叽叽的议论声,里面还带了钟夙的名字,像把他也当成了学生。
他没去管,带着钟夙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小少爷连端餐盘都小心翼翼,看得裴珺安很感慨,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跑到南边来,又是怎么适应下来大学生活的。
他小口吃着那盘味道确实不错的糖醋小排,涌起怀念的感觉,而窗外景色令人有些恍惚。
湖边,乔木林,图书馆,没有一处不熟悉,他在这里也待过四年。
吃完饭,钟夙拉着他在校园里闲逛。
裴珺安少见地有点长辈心理,跟当年褚舟元第一次见面传授经验一样,也和钟夙说了不少学校里方便的地方,立刻收获了崇拜的目光。
他们又说起燕阳,聊得太合拍,嗓子都说干了,钟夙终于恋恋不舍地说他要去做作业了,小裴哥再见。
裴珺安和他告别完,又驱车去了城西别墅。
那边的住宅区规划简约有序,裴珺安用指纹开了门,虽然有人定期打扫,还是透出微微的灰尘气息,仿佛翻开了一本泛黄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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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前两年裴珺安紧绷着,忙碌着,直到一纸合约,把他和周煜贞捆缚在一起。之后他像一团被揉碎的水一样,被人慵懒地捧在掌心。
他们的关系变得人尽皆知。
在车里的吻被看得清清楚楚,当晚论坛上的帖子就飘了红,流言也传得很快,甚至出了各种离奇的版本。
总之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家道中落的裴珺安,和天之骄子周煜贞在一起了。能在一起多久?谁知道呢。或嫉妒,或惊奇,或同情,无数论调雨后春笋般出现。
裴珺安并不在意,收拾东西搬进了那栋别墅,开始履行那份黑纸白字明明白白的合约。
按照周煜贞的要求,他需要随时分出自己的个人时间。
之前来过这里,装修风格简约,从布局到家具都充满了秩序感和逻辑性,带着一种克制的冷感美。
裴珺安当时夸过,但没想到会成为之后常住的地方,而周煜贞却不怎么回来,至少他搬进来的前三天,都没有看到周煜贞。
他不太好意思发信息问,于是每天独自醒来,又一个人回这里休息。
比起宿舍方便很多,但毕竟不在校内,裴珺安赶早八的时候很痛苦。
周煜贞大概也意识到,给他发消息,说车库的车可以开,钥匙都在卧室,又问他今晚可以回来吗。
裴珺安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羽毛一样挠着他,坐立难安地回复可以,又想,他们现在这样讲话,不像陌生人也不像同学,不像情人也不像朋友。
周煜贞这么冷淡,是不是在等自己主动履行该尽的责任?那现在这个问题,就是暗示吧?
他在初吻被吃掉之后,就上网买了很多东西。
周煜贞和褚舟元形影不离,而后者,裴珺安听很多人调侃说起过,脸多乖手就多黑云云,接着就是他不懂的术语了。
裴珺安忍着羞耻查了查,又刚好被周煜贞打了第一笔钱,红着脸下单。
同城快递隔天就到了,他把东西拆开,瓶瓶罐罐、马鞭、皮质的束缚带、还有一些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工具。裴珺安没忍住,轻轻试了一下,立刻嘶了声把东西放下。
那天周煜贞回来得很晚,推开卧室的门,愣了一下。
裴珺安已经洗了澡,大概是从衣柜里挑的,穿着一件宽大的周煜贞的浅色衬衫,赤着脚、露着腿肉,跪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前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
听到声响之后他抬起头,长发轻轻晃动,滑进颈窝,透出一种柔顺的美丽。
开门声响起,裴珺安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他听着周煜贞的脚步顿住,又把头低了下去,声音因为紧张而不稳:“……我准备好了。”
周煜贞默了默,然后是一声短促的叹息。
他走过去,蹲下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裴珺安光'裸的腿上。
“我没有这些爱好,”他声音低磁,语气有点无奈,“你不需要做这些。”
之后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只是各自占据着房子的两端。
周煜贞早出晚归,平衡着他的学业和公司事务,回到别墅,也只是礼貌地问他一句“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就去了自己的书房。
可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正在热恋的、干柴烈火到能在众人面前接吻的情人。
裴珺安不安地学习生活,被这种公众认知的落差磋磨,所幸或许是周煜贞打了招呼,真问到他面前的人是少数,让他没那么难堪。
而不久的下午,他和周煜贞竟然在图书馆前的广场迎面遇上。
周围全是认识他们的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倾盆大雨一样浇下。
周煜贞对他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
几乎被所有人看着,裴珺安没躲,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用一种极其自然的语气,主动问这个,名义上拥有自己的人:
“什么时候陪你?”
周煜贞停住了,眼睫动了动,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有些空白,下一刻,一丝不苟的黑发下,耳根竟然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红色。
他沉默了几秒,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
“……今晚吧。”
之后的课裴珺安心不在焉。
老师分析着经济模型,复杂的曲线和公式水一样流走,他思绪飘得很远,回想周煜贞的神色,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嗓音。
包养别人还会不好意思啊?裴珺安有点意外。
这还是周煜贞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鲜活。
好不容易下课,他没回别墅,而是去了趟SKP,用周煜贞打的钱,挑了对宝石袖扣。
然后,裴珺安又强作镇定,进了另一家店,在导购的推荐下,选了一条鱼尾裙。没有试,直接付了。
回到别墅时,天色已经深红。
裴珺安走进主卧,没有开大灯,点了一支白麝香的香薰蜡烛,然后从洗漱台上拿起了周煜贞常用的那瓶香水,喷在了自己的手腕和颈侧。
他打开购物袋。
鱼尾裙是丝绒质地,墨绿色,深得发黑,在灯光下泛出幽微的光泽,剪裁极简,没有多余的装饰。
裴珺安忍着羞耻换上,布料冰凉丝滑,贴着肌肤,而裙身紧紧包裹着他的腰臀,勾勒出流丽的线条,一动就有些难堪。
他对着镜子,这才后知后觉是露背的款式,却没有工夫后悔了。
……
周煜贞回了别墅,转开卧室的门,闻到一股熟悉的、交织着麝香的气息。
里面开着侧灯,透出一种柔软的暧昧质感。
他继续往里走去,却愣住了。
一个人穿着鱼尾裙,修长的手臂交叠着,美人蛇一样懒懒卧在昂贵柔软的床单中,腰细臀圆、骨肉匀亭,肌肤透出莹白的色泽,乌发就披在光'裸的脊背上,随呼吸而微微起伏,折出亮润的柔波。
听到动静,他微微抬起了脸。
唇间咬着要给他的礼物,裴珺安眼睛水津津地,透过睫帘可怜又引诱地觑着他,含糊不清叫了一声:
“主人。”
随着开口,礼盒被擦花了,软腻的口红蹭出一道靡丽的污痕,几乎是急切的暗示。
周煜贞把门关上。
他走过去,跪在床沿,垂下眼,神色冷淡而克制,看不清眼底的虹彩,呼吸清浅,带着薄荷的微凉,几乎要拂到裴珺安唇上。
裴珺安咬得唇齿发酸,津液快要盛不住,眼珠微微地动,看着他,透出一股埋怨似的稚气。
周煜贞终于伸出手,轻轻摘下了他唇间的礼盒,却看也没看,搁到床尾,掌心贴着裴珺安的脸颊,逼迫他微微仰起头。
然后吻了上去。
不同于在车里的试探,裴珺安感觉到自己的唇被重重压住,然后是轻咬,咬得他不自觉微微张开嘴,周煜贞的舌就掉了进来,占据着他娇嫩的口腔,一下下舔舐拖曳。
“唔……”
深吻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几乎要把人化掉的甘甜从交融的唇舌间漾出,一点点喂进他身体深处,后腰酥透了,趴着的力气都快消失。
裴珺安被吻得大脑一片空白,津液溢出来,难堪地往下流,又因为仰起头的姿势而呼吸艰难,只能伸出手攀住周煜贞的肩膀,试图寻求一点怜惜。
礼物似乎掉下了床,但他已经不知道了,像一块黃油般融化在这个吻里。
裴珺安胸口挺起,腰也塌下去,柔软得几乎要把自己剥开,周煜贞却停了下来。
他退开身,微微偏过脸,呼吸有些不稳,总是冷静的红棕色的眼,淡漠的玉石般的面,此刻都被最俗气也最快乐的情'欲缠住。
“我去洗澡。”周煜贞沙哑地说。
他起身进了浴室,很快响起细微的水声。
裴珺安躺在被自己抓得凌乱的床上,心脏狂跳不止。
被单柔软得像一捧云,他把脸埋在里面,热热地嗅着香水混杂着情'欲的味道,一动都动不了,仿佛被亲坏了透了。
周煜贞没有做到底。
带着湿润的水汽出来,他已经换好了睡衣,轻柔体贴地为裴珺安拉下鱼尾裙的拉链,却有些愣住。
里面竟然一丝'不挂。
裴珺安埋在他怀里轻轻地喘,嗅到一点咸而甘醇的味道,脸烧红了,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周煜贞在浴室里做了什么。
“睡吧。”周煜贞把他塞进被子里,又找来一件衬衫。
于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周煜贞从身后抱着他,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腰上。
裴珺安有些紧张,衬衫下的身体不安地躁动着,心跳也乱七八糟,可等了片刻,对方竟然没有更进一步。
他拘谨地侧着,不敢回过身,也不敢乱动,听着周煜贞平稳的呼吸,渐渐地,竟然也睡着了。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暧昧,或者说裴珺安终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而那个吻成为开端,使他也沉浸在情'欲的甘美中,不知道多少是“义务”,多少是“欲望”。
以合约作为借口,他们接吻,共枕同床,浅尝辄止的触碰。
仅仅是这样就让人心神驰荡。
不久之后,周煜贞要出席晚宴,自然而然地带上了裴珺安。
进程过半,周煜贞有事去商谈,裴珺安于是独自端着香槟,站在露台的角落吹风。
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同系的富家子弟走了过来,带着几分酒气,毫不掩饰地从他的发丝打量到脚尖。
“裴珺安,”那人靠过来,语气轻佻,“别跟着周煜贞了,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裴珺安的脸色冷了下来。
这种场合,他不想多生事端,转身想离开。
“装什么清高,”那人嗤笑一声,伸手要去抓他,“被玩烂的货色而——”
他话没能说完。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出现,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让他瞬间痛得惊叫出声,却又在看清来人时面色惨白,酒意醒了大半。
是周煜贞回来了。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眉都没有皱一下,眼珠微微下沉,薄冷的唇开合,语气平静:“你配碰吗?”
周煜贞松开手,将那人甩到一边,无视了对方的悔过之言。
他握住裴珺安的手,深深地,强行十指相扣,带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晚宴。
……
“叮咚——”
手机屏幕亮起,将他从回忆中拉出。
熟悉的未知联系人:
「周六下午三点,福灵路晚香茶馆。如果你不方便,可以再定。」
裴珺安只回了一个字:
「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