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剑宗

    说话的郎君约二十四五岁,虽有眼疾,举手投足却难遮英姿。


    门口侍从对他毕恭毕敬,就连那十几个白须老道都当他唯命是从,此人又称他做师弟……


    陵怿迈过地栿,目光掠在那位穿着一领霁青云锦袍的郎君身上。


    酆氏一门以剑法闻名下虞,这位郎君佩了照花剑,可身上全无剑气。


    不修剑道……


    陵怿突然想起,酆抱一曾说过长子怀策不擅剑术,亦不长于丹道,惟阵法略有小成,内门的伏灵大阵便是他亲手设下。


    身分,功法,还有那块上好的雕花紫玉,几处细节皆对得上。


    看来,此人就是酆家大公子,酆怀策。


    陵怿心下暗道,迎面走去,“怎么没派个弟子来,还要劳烦师兄亲自坐夜。”


    酆怀策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一阵从容的步履声,方才递出金炉,“梅师弟有所不知,这位陵公子并非下虞之人,似乎是与姑灌山大有渊源。”


    “家主交代棺尸须经心看顾,惟恐差池,这差事便落到我头上了。”


    姑灌山,陵公子……


    酆家果然是在给他行丧。


    陵怿接过金炉,余光俯落棺柩。


    冥极玉做的外椁封上了一道静水咒,又以玄椴棺为引,施了三处无形地煞符,符中煞灵凶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附身夺躯。


    属阴符一类。


    陵怿漫不经心打开金炉,如此大费周章封住棺椁,想来酆抱一并未察觉他布下的傀儡术。


    “我知师弟一向肆意,此番趁夜来见,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酆怀策取了冥火送入灯内,施法添上一些灯油,转过身摆了摆手,“师弟坐,这位姑娘也先请坐。”


    他话音落,两个小厮连忙从堂外端着茶进来。


    少年就势放下金炉,拿起玄剑搁在案上,趁便端了茶,“不瞒师兄,我途中遭了些变故,赶在夜禁前入城,欲急拜见酆家主。”


    说完眼光一动,又道:“魏统领一早出发,大抵与家主面见过了。”


    酆怀策神情一顿,吹了吹茶,不紧不慢地说:“还不曾,家主连因俗冗,又忙于陵公子之事。恐有慢贵客,这几日都是我在奉陪。”


    说罢喝了口茶,“不过梅师弟今宵一闹,前后惊了数人去禀告,现下他老人家就在来的路上。”


    少年听罢,神思一沉。


    从外门到内门至少半炷香,他故意放慢脚程,延缓抵达正堂的时间。如果酆抱一在闻知祭仆传话后立即赶往这里,应该比他早一步到才对。


    所以酆抱一并不急着见梅璋,难道他已经拿到了庚符?还是说,他有比见梅璋更要紧的事。


    但比起酆抱一,陵怿愈发担心魏统领几人。


    他们是梅乘的心腹,在毒道之上的造诣远远超过寻常小将,听陈林的口吻,似乎不在地境之下。


    几人应当十分熟悉毒灵之气,是以在众人踏入酆家的那一刻起,就该察觉到梅璋踪迹。


    可在何种情状之下,他们才会放着自家少主不顾,迟迟不来面见……


    目光一跃至门口。


    手下那群花袍小将叉腰站在门边,手里把玩着一股妖木之毒,正与十几个老道立眉瞪眼,当众挑衅,老道们一个个满脸涨红,一气之下抽了拂尘,就要打去……


    趁乱间,陈林望了少年一眼,慢慢后退几步,避开老道视线,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少年回过头,不露声色地说:“深更叨扰,失礼之处定与家主一同赔罪。”


    “师弟说笑了,些许小事,哪里会有人真的怪罪。我命人将东阁旁的居处洒扫了一番,师弟今夜歇在那里如何?”


    酆怀策神情十分淡然,“只是那处算不上僻静,还不曾问过这位姑娘。”


    少女坐在旁边,嵌了玉山石的椅子靠着有些发凉,她抿了口热茶,余光已在酆怀策身上打量了一遍。


    此人双目不灵,却有辨人之术,闲言少间,便可微察左右,未尝不是个麻烦……


    少女把茶盏放在一边儿,“有劳酆少主费心,吵闹不妨,乾净就好。”


    “这是自然。”


    酆怀策冲她一笑,语气平和,“听闻姑娘是与梅师弟一道进来,也为拜见家主?”


    近月城外邪祟闹得厉害,众道人在附近村落埋伏数日,方才诛除多数,余者匿藏于周遭林野,行踪难辨。


    就在前日昏暮,城外一家客栈惊现异象,祝氏与梁家最先发觉,相继派弟子下山察看,遂发现邪祟形迹。


    那东西夺了生人身躯,扮做店内伙计,夜半潜入房中,吞食宿客,以致客栈周遭僵魄不散,阴魂笼罩。


    尽管祝梁两家立时施法镇压,事情还是很快传开。


    城中大族闻之震惶不已,连续几日派人拜上剑宗,非要请些弟子回府才肯放心,酆家保一州太平,自然不能回绝。


    只是那东西不比一般精怪,险诈猾黠,惯会变化人形,须仔细盘问一番。


    “奉师门之命,请剑宗前辈出面,诛杀邪祟。”少女道。


    酆怀策颔首,放下茶盏,行个半礼,“姑娘既登门,便是我酆家的贵客,在下灵剑宗弟子酆怀策,愿求姑娘姓名。”


    少女略一拱手,缓缓开口道:“酆少主客气,青壶山,姜溪。”


    酆怀策点了点头,又听她说……


    “师父本不愿弟子上门奉扰,只因祸物手段奇诡,最擅夺人躯壳,寻常探查之术难以辨别,十分棘手。”


    酆怀策颔头,心下将信半疑,“不瞒姜姑娘,我也在为此事烦忧。”


    说着暗下使了一道窥神术,却于近身之刹,被一股灵妙之力挡了下来,可见这位姑娘气息隐藏得极好,断非凡俗。


    酆怀策斟酌了片刻,谦和道:“然这几日来客颇多,剑宗众人几乎都派了出去,一时……”


    他犹豫站起身,踱了几步,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几位堂主道人还在追查踪迹,山下巡护弟子不能随意调离,其余内门弟子少说也要一两日才赶回。”


    少女神色不慌,从容道:“怎敢让贵宗多添烦恼,我等上两日就是了。”


    酆怀策步伐一顿,心中揣度,回身坐下,“姜姑娘通达,在下还有一事,你此行,可带了宗门令牌?”


    少女眸光一掠,望向座上人,道:“我这番走得匆忙,疏忽之下遗失了山门令牌,怕是很难寻回。”


    酆怀策默听其言,并不惊讶,“那就难办了,不是酆某有意为难,姜姑娘进门时不曾出示拜帖,又丢失宗门令牌,即便我不说什么,戮堂长老也不会让姑娘留在剑宗。”


    少女:“……”


    这厮摆明了要验她身份,先前好一番装模作样。


    “其实,没有令牌也不打紧。”


    酆怀策不慌不忙,自顾拂了拂衣袖,“随身携带的一两件宗门法器,能证明弟子身分就好。”


    少女轻笑一声,语气透着一股冷峻,“酆少主一定要验吗。”


    酆怀策不急不躁,迎面打了个拱手,“如有冒犯之处,在下先行赔罪。”


    少女颔首,正要伸手去解香囊,一道熟悉的声音霍然响起……


    “不必了,她的腰牌在我这里。”


    一抹清光透过高处的窗牖,缓缓落在少年脸上。


    他的神情如先前一样平静,泛着寒辉的手指拎起一枚青色令牌,凌风一递,“师兄验得仔细一些,可别冤枉了这位姑娘。”


    少年的声音却算不上清朗,更接近一种淡漠之下的凛寒,仿佛一堆霜雪积耳,冰冷之下,却又干净到一尘不染。


    酆怀策接住令牌,摩挲正中似有葫芦纹,壶水炼青铜,触手一股天然清气。


    “的确是青壶山的令牌。”酆怀策微微颔头,迟疑了一会儿,道,“只是不知,姜姑娘的腰牌怎么会在师弟手里。”


    陵怿:“……”


    该怎么解释,这东西其实在梅璋身上。


    陵怿思虑片霎,道:“我与姜姑娘投宿一家客栈,便凑巧拣到了。”


    “那还真是巧。”


    酆怀策一面把令牌扔给少女,一面笑了笑说:“如此,姜师妹就放心歇在这里,最迟后日,我定与你回去除乱。”


    少女眸光炯冷,握起令牌粗略还个半礼,“邪祟狡诈,酆少主自当谨慎,那我便先行谢过……”


    话音未了,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跫然足音。


    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沉缓而劲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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