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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5

    第31章 精怪祸


    当晚,姜回月盘膝打坐,闭目养神间,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她陡然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老头,正佝偻着身子,在一个巨大的深坑边缘机械地翻找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在哪……”


    她凝神望去,那深坑中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无数色彩斑斓、粗细不一的毒蛇虬结盘绕在一起,密密麻麻,嘶嘶的蛇信吞吐,蛇头昂起,毒牙森然!老头木然地将手中一块块看不出原貌的、带着暗红血污的肉块扔进坑中,引得蛇群疯狂争抢撕咬!


    那似乎是……孩童的血肉?


    紧接着,一股阴冷滑腻的力量缠绕上她的神识,牵引着她的意识,仿佛x要将她的魂魄拖离躯体,朝着县中某个方向飘去!


    是幻术,肯定是此地作祟精怪的精气在作祟。


    姜回月心念电转,非但没有抗拒这股牵引,反而将计就计,顺着这股指引,让自己的部分神识被带入这片幻境


    ……


    薄薄的、带着山林湿气的夜雾在窗外弥漫,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幻境中,一片迷雾,姜回月慢慢在幻境中行走,兀然被吓了一跳,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深深的大坑。


    她还未来得及探查,突然看到丘迎就在她旁边,他没有发现她,只是惊呼:“天哪!哪来这么多蛇?!”


    他似乎是刚刚被带入幻境。


    姜回月凌神,拽住他袖口,手指画符,一道清神诀打入他识海部位。


    丘迎眼神游移,刚看见她一般问:“我天!师妹?!”


    丘迎喃喃自语:“我竟然着了道了,这幻境着实蹊跷,幸亏有你靠谱。”


    他道:“走,现实见面说。”


    回到现实后,丘迎定了定神,心有余悸。


    山精魅气,悄无声息,将他们带进了未知的幻境。如果不是姜月警觉,他估计要有危险


    丘迎摸着下巴说:“你说,会不会就是县门口那座邪门的蛇形石雕在作怪?引来这么多蛇……可这些蛇到底从哪里钻出来的?也没见多少蛇洞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搜神记》有载: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


    “精怪作祟,多因人或物之怨念、执念附着而生。此地祸事,根源还在人。”


    姜回月将幻境中所见的老头面容清晰地幻化出来:“我们先去找这个老人,或可知晓真相。”


    丘迎仔细听着。


    姜回月道:“……师兄,还有一件事。你我一个金丹,一个筑基修为,尚且被精怪精气所迷。这些凡人不可能不受其害,所以,半年内离奇死亡数人,绝非偶然。但是官府那边却没有和我们说明。”


    丘迎:“你的意思是县衙那本簿子做了假账?”


    姜回月点头:“我正是此意。你看,县口有蛇塑,蛇在十二生肖中属‘巳’,‘巳’与‘嗣’同音。在志怪典籍中,蛇精作祟,往往与子嗣孩童之事相关。具体是何因果,我们还需要细查。”


    她分析井井有条,许多事情虽然丘迎有所耳闻,但并不如她了解的如此详细,兼之她对典籍如数家珍,一时之间心中很是敬佩。


    这也是他优点所在,丘迎心胸开阔,若换了别的心眼小的,或许不服自己师妹,但他却没有一丝这样的念头。


    丘迎摸着下巴说:“而且我听师兄说过,蛇类精怪报复心强,此地靠山,会不会是有人猎杀了某种有灵性的蛇妖,或者掏了蛇窝,才引来报复,迷惑此地官员心智,祸乱人间。”


    姜回月说:“有可能。”


    丘迎一拍储物袋,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等会,我有法宝给你。”


    他摸出几株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碧绿小草,“真言草。凡人吃了,保管问什么说什么,绝无虚言。给你几株,用得着。”


    姜回月接过,“好,那我们擒贼先擒王,去找那个师爷!”


    两人计议已定,天色大亮,直接闯入县衙。


    丘迎动作麻利,在师爷惊恐的目光中,捏开他的嘴塞入一株真言草。


    药力发作极快,师爷眼神瞬间变得迷茫呆滞。


    “说!这老头是谁?”丘迎拿出复原出的画像,厉声问道。


    师爷木然回答:“许三良。”


    姜回月问:“许三良与蛇塑有何关系?”


    师爷道:“他……他脑子有毛病。前年,县中集资修建宗祠,立石塑,他故意捣乱,阻挠工匠,被打了五十大板。后来、后来就不知道疯疯癫癫跑哪去了……”


    “那县中为何修建宗祠,还要立如此诡异的石塑?”


    “为了……祈福!”


    丘迎气笑了:“你看看那样子,像是什么祈福用的吗?”


    师爷道:“您二位有所不知。修新宗祠,立祖宗石塑后再抽签,选几个童男童女。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上,贴在做地基的木桩上,用那木桩大锤,把地基夯实……这样,祖宗保佑,能保我们全县族老子孙后代福寿绵延!”


    丘迎迷惑:“你是说把孩子的生辰八字用木桩大锤砸进地里?这怎么听着像那邪术啊?”


    姜回月却是脸色微变。她博览群书,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此乃鲁班术一种,乃民间术数。


    那些被贴上生辰八字的孩童的精气寿元,被融入宗祠地基,滋养一方水土。其本人轻则大病缠绵,重则夭折殒命啊。


    姜回月扯了扯丘迎,将此事告诉他。


    丘迎目瞪口呆,“这还有没有人性?!”


    所以在幻境中,那诡异的老者才拿着孩童的肉,投进去喂蛇!


    此事刻不容缓,他们即刻去宗祠处,要先去拆掉那个诡异雕像,将孩童的八字取出。


    只不过刚到那里,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拦住了,“欸!二位,你们这是做什么?!”


    丘迎道:“我们要拆掉宗祠雕像,你且让开吧。”


    老汉惊道:“这是我们这儿的宝地,怎么能容你们如此霍乱,上一个捣乱的,已经被县令打了五十大板,难道你们不怕吗?”


    他拄着拐杖,不住地用拐杖捣地,一副很惊惶的模样,“走,快走,别在这。”


    丘迎正要把他赶到一边,姜回月却冷不丁道:“你刚刚说的那个捣乱的人,是不是许三良?”


    老人神色大变。


    姜回月知道自己猜对了。


    喂下真言草后,老汉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许三良……他倒也是个命苦的人。”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一辈子吧,也算老实本分,年轻时媳妇就病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后来,跟他侄子许大壮一起过活。说好了,他那两间房和祖传的一点木匠手艺,都留给侄子,侄子给他养老送终。


    “可他那侄子,许大壮,不是个东西。”


    “骗走了他叔的房契地契和那点微薄积蓄后,就变了脸!对他叔非打即骂,当牲口使唤,我们看在眼里,可……可谁家也不宽裕,总不能把他接回自家养着吧?”


    “许老汉原本身子骨还算硬朗,后来……唉!”老人重重叹了口气,“被他那恶毒的侄子变着法儿地苛待,饭都吃不饱,生生饿出了大病一场。病好后,手脚就不大利索了……他气不过,拖着病体去县外的土地庙前烧了黄纸,给土地公公告阴状,说要告他那不孝的侄子……”


    “但是没什么用。”


    老人道:“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许大壮耳朵里,那畜生,哎,直接把他叔撵出了家门,再也不管了。”


    说到此处,老人的神色变得极其复杂,带着恐惧和一丝难以启齿,但在真言草药力下,他只能继续:


    “许三良为了报复,将侄子的八字偷偷放在了里面。后来立石塑的时候,就有了一条大蟒蛇,见到那么个恐怖的情况,官爷们查了那些八字,把捣乱的许三良查出来了。”


    “把他打了五十大板,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丘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你们既然知道宗祠邪性,还敢将孩子的八字放进里面?”


    姜回月冷笑:“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轮不到自家孩子,自然觉得这福泽是占便宜的好事。”


    丘迎怒道:“我现在就把那些孩子的八字取出来!再等下去,岂不是要出更多人命?建宗祠,却不是为子嗣谋福,而是杀他人子为自己之利,当真可怕!”


    姜回月思考片刻:“师兄,我有些想法,我们现在强拆宗祠,肯定会引得别人注意,这里官员为非作歹,祸事应该不止一件。不如先缓一缓。”


    丘迎道:“好,那我先去县令那里看看,你去搜寻消息。”


    姜回月点点头,二人便分头行动了。


    姜回月来到县中妇人常聚集闲聊的井台边,找到一位看起来颇为健谈、消息灵通的中年妇人,利用术法将她带离,弹指将一株真言草化为齑粉送入其口中——


    姜回月问:“许三良家在哪?”


    “许三良……他也没个住处,哦,我想起来了,他盖了个草屋,就在老刘家旁边。你去看看。”


    “不过……我劝你,你可别去那里,那里邪门呢。”


    妇人脸上露出惊悚:“老刘家的老头死的早,就剩下一个寡夫张氏,孤儿寡母,把自己家儿子刘安养大了。但是这刘安,是个心思活络的,整天抛家舍业去贩货,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张氏就变得神神叨叨的,之前,三个月前吧,去喂她家那头养了好几年的老母猪,x不知怎地,那猪突然发了狂,把老太太活活给啃死啦!到现在,她家门口都没人敢靠近,都说晦气!她家媳妇……估计也吓傻了吧,竟然自杀了。”


    “不过,听说她家媳妇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也有传言说是因为两人起了争执,儿媳妇把老婆婆给害了,谁知道呢。”


    姜回月听完,眉头紧锁。


    她立刻动身前往县东头那户人家。远远便看到一座破败的土坯小院,院门歪斜,院内荒草丛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衰败和死寂之气。


    屋子旁边还有一栋破旧草屋,冬不遮风霜,夏不纳阴凉,人住在里面,简直活受罪。


    这草屋是许三良被赶出侄子家后所居住的地方。


    她搜寻了一番许三良的草屋,里面空荡荡的,根本没什么家具,也没有人生活的痕迹。便踏入婆媳二人院中,指尖掐诀,施展聚魂之术。


    淡淡的灵光笼罩下,只见两个瑟瑟发抖、近乎透明的女子魂魄紧紧依偎在残破的猪圈旁。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魂魄紧紧搂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魂魄,两人脸上都充满了惊惧和无助,老妇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安啊……安啊……我的儿啊……”


    年轻女子则低声啜泣。


    她们婆媳俩一看便感情很好,与那妇人描述的传言截然相反。


    人死魂留,冤屈不散,难以往生。


    看着两缕魂魄神志不清、只余执念的样子,姜回月暗叹一声:“得罪了。”


    她凝神,分出一缕温和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年轻儿媳王氏的残魂之中,搜其记忆碎片。


    刹那间,景象变换,以王氏的视角重现了悲剧的经过:


    刘安就是这家的男丁,虽然性子不甚实在,总想着发大财,但是家里只有几亩薄田,又有老娘和媳妇每日叮嘱劝告,到也算勤勉。但是自从新县令上任,占了许多散户的田,他家便是其中一个。他外出卖货,人货空空,再没回来。


    此后,婆媳二人相依为命。


    姜回月扫过婆媳二人记忆,倒是有一些她们死了也记得清清楚楚的片段。


    半月前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几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僧人来敲门乞食。婆媳俩本不欲开门,低声答了:“家中无余粮,各位,请去别家罢。”


    但那几个僧人听出是妇道人家,觉得好说话,死缠烂打不肯走。两人无奈,只得开门布施了些粗粮清水。


    那几个僧人举止粗鄙,口音浓重,毫无出家人的端庄,更像是为了一口饭食才披上僧衣的流民。


    就在这时,王氏的视角瞥见院外草垛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邻居,被人称作赵癞子的。


    他裤腰带松松垮垮,一副刚睡醒出来解手的邋遢模样,看到院中情景,非但没回避,反而打了个哈欠,一双贼眼滴溜溜地在年轻的王氏身上打转。


    姜回月心中“咯噔”一声,这种地痞无赖,最是欺软怕硬。


    果然,在随后的日子里,赵癞子仗着家中无人,变本加厉地骚扰王氏,言语污秽不堪。


    而那几名僧人,也在与别人家讨施的过程中说了许多王氏和婆婆的闲话,为她们惹来许多非议,婆媳二人处境更加艰难。


    一天清晨,张氏在猪圈喂猪时,又撞见赵癞子扒着矮墙对儿媳污言秽语!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气血上涌,眼前一黑,竟一头栽进了猪圈里,含恨而终!


    王氏见婆母死了,悲痛欲绝,抄起剪刀就要跟赵癞子拼命,赵癞子被那不要命的架势吓了一跳,嘴里骂骂咧咧地跑回家了。


    王氏抱着婆婆冰冷的尸体哭了许久,最终万念俱灰,也用那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没过多久,那头因饥饿食了婆媳血肉的老母猪彻底发了狂,撞破猪圈,一路嘶嚎着冲入了后山密林,消失不见。婆媳二人的冤魂,则因巨大的冤屈和执念,被束缚在这破败的院落中,无法解脱。


    这便是事情的全过程了。


    姜回月收回神识,心中怒火翻腾。


    她对着王氏残魂的方向,郑重道:“我既遇此事,必为你讨回公道!”


    说罢,她立刻动身。


    首先,需搜寻赵癞子的下落。她来到赵家,却只见其妻形容枯槁,眼神呆滞。姜回月搜寻其记忆,几天前的一幕浮现:


    深夜,赵癞子眼神呆滞,脸上挂着痴傻的笑容,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胡话,“我来了……我来了……”摇摇晃晃,如同梦游般走出了家门,径直朝着后山走去,再未归来。


    他妻子睡得正熟,迷迷瞪瞪看他一眼,便没有管他。


    姜回月循着赵癞子上山的踪迹,直入后山密林。果然,在半山腰一处陡峭的灌木丛中,发现了赵癞子早已腐烂发臭的尸体,残缺不全,已被野猪啃食。


    复现赵癞子魂中记忆后,正是那头发狂的母猪所致。王氏和婆母包含怨气的血肉让它成了精怪,又因为执念深重,加之此地精魅横行,竟给赵癞子迷了心智,骗上山来吃了。


    姜回月:“……”


    她冷笑,这人哪怕不死在野猪嘴下,她也不会放过他!


    咦?这是……


    姜回月看到他骸骨旁竟然有僧衣碎片。


    她用法术收敛起他一根还算完整的腿骨,又循着衣物碎片找到了正在洞穴中呼呼大睡的精怪。


    那精怪似猪非猪,似人非人,不时发出男子的□□声,呼噜打多了,还会有几声村野少女的娇嗔之音。


    古籍记载:昔年齐襄公与妹妹私通,命自己的下属彭生杀害妹夫鲁桓公,但为了给鲁国交差,又杀死了彭生。


    后来,齐襄公狩猎,见一巨大的野猪,下属惊呼,“这肯定是彭生来索命来了。”襄公因此惊惧坠车,伤足失履,最终因此丧命。


    卦象相合,是为外应。


    因猪属亥,亥水在易理中常主淫邪阴私之事,齐襄公荒淫暴虐,一国之君,不仁不义,正与其相合。


    刘向便在《说苑》中将此归类为亥祸,也就是因淫邪而引发的灾劫。


    淫祸成精,便为亥祸。


    姜回月冷眼扫过那些残破的男子躯体,没有丝毫犹豫,一剑结果了精怪的性命。结果,那精怪死时,眼角竟然流了几滴眼泪,哀叫了几声,听着甚像王氏和她婆婆的声音,紧接着,便化作一阵黑烟,混杂着脏臭的血水,不见了。


    恶臭扑鼻,血水蔓延精怪之前躺着的位置,下面全是男子残破的尸体。


    有穿着僧衣的、穿着粗布衣的……


    想来几桩命案受害者,这里应有几个能够对应的。


    姜回月将此处妖邪之气祛除,封印山洞,罪孽稍轻还可轮回转世的亡魂超度,罪孽深重的便自由他们魂飞魄散,整顿好才出了此处。


    回到破败的小院。她将腿骨置于婆媳冤魂面前,指尖燃起一簇灵火,瞬间将骨头烧成灰烬,道:“害你们之人,尸骨在此,尸体腐烂,魂飞魄散。”


    僧侣起淫念,传谣言,赵癞子又欺负孤寡婆媳,害死两条人命,如今遭此报应,正是咎由自取。


    至于那些罪不至此的,虽不算清白,但是,也是因为心中有了淫念才被亥祸蛊惑至此,也只能叹一句,心性不正。


    她不至于会因此动摇心性,觉得这些男子可怜。


    这其中最可怜的,难道不是那王氏和她婆婆吗,清白无辜,却因流言蜚语被污了名声,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更可悲的是那个传播谣言的妇人,真言草乃灵草,效力显著,凡人吃了只会说真话。也就是说,她竟真心实意地相信那些王氏的流言,而非觉得自己在恶意诋毁。


    真是人言可畏,杀人无形。


    眼看着贼人的骨骸成灰,王氏露出两行热泪。


    灰烬随风飘散,她也渐渐消散投胎去了。


    然而,老妇人张氏那浑浊的半透明魂魄,表情依旧木然,只是从那虚幻的眼眶中,竟缓缓淌下两滴滚烫的、由怨念凝聚的魂泪:“我儿……我的安儿啊……”


    那声音凄楚哀绝,饱含着一位母亲至死都无法释怀的牵挂。


    若是她那外出走货的儿子能平安归来,家中有一顶梁柱,她们婆媳何至于被人欺凌至此?


    她到死都在盼着儿子能回来,已成深重执念。


    在落后村县中,老妇只能寄希望于家中男丁,自己的儿子。


    是啊,她的儿子又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说:*巳祸、豕祸灵感来源


    蛇斗


    鲁严公时,有内蛇与外蛇斗郑南门中,内蛇死。刘向以为近蛇孽也。京房《易传》曰:“立嗣子疑,厥妖蛇居国门斗。”


    彭生为豕祸


    鲁严公八年,齐襄公田于贝丘,见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x车,伤足,丧屦。刘向以为近豕祸也。


    ——干宝《搜神记》


    *建宗祠压孩童八字的具体细节参考【《叫魂》孔飞力】中一章《德清县的石匠们》


    第32章 神异术


    姜回月看着这至死都未能瞑目的老妇亡魂,心中涌起一阵悲悯。


    俗世妇人,与修真者终究不同。她们所求的,不过是家人平安,不受欺凌。既然自己干预了此事,便已沾染因果。


    如果不管,更有违她道心。


    姜回月对着亡魂郑重道,“我会找到你儿子的下落,给您一个交代。”


    她转身,朝张氏之子,刘安离开的那条山路方向走去。


    山路陡峭,姜回月边赶路边想,这刘安虽然在张氏的记忆中,是一个不靠谱的年轻人,总做些发大财、土地里掘金的美梦,但是,凡事必有其推动,也必有其导火索。


    他家田地被强占了,才是刘安走上贩货的根源。


    此地精怪作祟,但是无论是许三良侄子之不仁不义,还是赵癞子和僧人之邪淫妄念,亦或者刘安兀自从农转商,全在于人心罢了。


    她心中觉得惊异。


    九宫下凡,第一次接触俗世人心,不觉得低下,却觉得可怖——可怖就可怖在人心自私,不顾他人性命。


    那条山路就在青石县外,离得不远。


    放眼望去,怪石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枯藤虬结,缠绕着湿滑的青苔,山风穿林而过,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低吼,添几分肃杀。


    这条路是通往山外较为便利的商道,可惜太险,不仅要提防毒虫猛兽,更要时刻留意脚下窄窄的山路,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姜回月初踏此道,身形轻盈,遥遥望去,云高山远,人烟稀少


    远处怎会有人家会买货郎的货物呢?她内心哀叹一声,这刘安着实头脑不清醒。


    只是单是财富遮眼,似乎也不会如此愚钝,看着空荡荡的山路觉得远方商机无限。


    她直觉其中似有隐情。


    姜回月收回视线,而就在她绕过一块狰狞的鹰嘴岩时,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之感,如同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她秀眉微蹙,五指瞬间收紧,握住了斜插在背后的回霜剑柄,剑鞘冰凉,令人镇定。


    前方,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山雾,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


    雾气深处,一个身影缓缓显现。是个背着沉重货担的货郎,筐子压弯了他的腰,他却走得异常平稳,仿佛脚下不是崎岖山路,而是平坦大道。


    竹筐破旧,里面几个竹笼,林林散散的货物,还有几只异常肥硕的白鹅,它们羽毛蓬松洁白,呆滞地立着,宛如泥塑。


    这白鹅是什么?


    她用神识去探,隐隐看见那几只肥硕白鹅马上变成了白白胖胖的狐狸崽子,有一个还朝她舔了舔毛。


    呃……


    姜回月顿觉头脑嗡鸣,收回神识。


    货郎走得极慢,姜回月几步便赶了上去,货郎面容熟悉,她在王氏和其婆母记忆中见过,正是刘安!


    姜回月目光快速扫过货郎和他筐中的鹅,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要往何处去?”


    货郎闻声抬头。那是一张丢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脸,普通得毫无特色,唯有一双眼睛,在雾气中显得过分平静。他扯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声音也平平无奇:“去卖货,有人正等着买货呢。”


    他指了指身后的筐子。


    姜回月不动声色,追问道:“跋山涉水,就为卖这些东西,所得银钱,可抵得上一路辛苦,还有这山中风险?”


    “对了,你叫什么?”


    货郎道:“我叫刘安,你不知道,这里大有好处呢!”


    她目光若有若无地再次掠过那些安静得过分的白鹅,假装很感兴趣,“有什么好处?”


    “有山神买货,名为狐爷爷。”


    山神……


    姜回月在心中冷笑:青石县怎么可能有什么山神,山精野魅还差不多。


    她说:“你说的山神,狐爷爷,就是他让你来卖货的?”


    货郎摇摇头:“不是的,我之前来过这里一次,偶然来的,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卖货的门路,但是遇到了一个奇人。”


    “那是一个书生。你只需唤他一声‘阳羡书生’,自有美酒佳肴款待,银钱相赠。如果你运气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还能见到那书生的心上人。”


    阳羡书生?心上人?


    姜回月心中警铃大作。


    阳羡书生……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她脑中思索,面上却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听起来倒是有趣。”


    货郎嘿嘿笑:“美得很呢。”


    “我被阳羡书生宴饮后,狐爷爷出现了,买了剩下的酒肉,问我愿不愿意贩货给他,他给我展示了诸多神奇之处,我说愿意。”


    她问:“那你贩货完,怎么不回家?你家里的人,你不管不顾了吗?”


    货郎表情露出迷茫:“家里人……我不知道……”


    他道:“姑娘,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卖货吧?”


    他说这话时,鬼气森森,分明一副死人模样。


    姜回月知道,有一类死者名为地缚灵,冤死在某地,往往要寻替死鬼往生。


    姜回月一抿唇,没理他。


    但是刘安眼睛鬼气森森,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麻木地迈开脚步,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了他身后。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山一重,云一重,兜兜绕绕又一重,她的身体越加麻木,但仍不知疲倦,紧随着刘安的身后,慢慢走着。


    眼看就要被引到一个悬崖处,她施展法诀,顷刻脱身而出!


    若她真是一个筑基修士,此刻已经凶险!


    她脚下发力,骤然加速,几个起落便将那慢悠悠的货郎远远甩在身后。


    一口气奔出里许,她才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浓雾弥漫,山路蜿蜒,哪里还有货郎的影子?


    什么山神、宴饮、卖货。


    没那么简单。


    她心中冷笑,警惕提到了顶点。


    然而,刚走出不过几里地,绕过一片密林,前方那熟悉的、背着沉重货担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步履沉稳的模样,几只肥硕的白鹅在笼中呆立。


    看到她,刘安竟主动招呼,依旧是那憨厚的腔调:“又见面了,姑娘。我走惯了这山路,脚程快,倒走到你前头了。”


    他语调里全是兴奋和期待:“对了,你为什么不愿意随我一起卖货?又有钱,又有酒肉,还有那么美的仙子。”


    这话说得热情,好像刚刚要害姜回月性命的不是他一样。


    一股寒意顺着姜回月的脊椎爬升。她猛然抬头,只见原本澄澈高远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灰蒙蒙的雾气彻底遮蔽,四周的景物也模糊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搓过。


    幻术?还是……


    她镇定道:“你既然是刘安,应该记得你家里有个老母亲,不若和我回去,我带你去见你母亲。还有你的妻子。”


    “我不见,我不见。”


    货郎犹疑后,继续往前走,“我等着去见狐爷爷。”


    突然有人在姜回月耳边道:“不如我为姑娘揭晓答案。”


    姜回月陡然一惊。


    见雾气升腾,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坐在戏台下的观众。


    “刘安”——一个木偶人,站在戏台上,被人吊着丝线,配合着乐器声,步步登山而走,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就看他席地而坐,旁边山石滚动,蹿出来一只怪狐,灰白色,说话声音却是老人:“你来了,快叫阳羡书生出来吧。”


    货郎喊:“书生——阳羡书生。”


    只是却不见有人出来。


    刘安道:“狐爷爷,他说了,只见我一次,你看,他不出来了。”


    “你真的叫不出他来了?”


    “我真叫不出了。”


    怪狐冷笑几声,“你倒是好福气,能享用妖族大能的美酒,美味吗?”


    刘安叫道:“我没吃多少,剩下的原本想带回家给我妻子母亲尝尝,却被你买走了。你自称山神,说如果我第二日还来这里,能叫出阳羡书生,你就再给我千金。只是现在叫不出他,你可还愿意给我钱?”


    妖狐怪笑:“好啊,好啊,既然你没什么用了,便去见阎王吧!”


    说罢,便把刘安推向了山路旁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悬崖!


    姜回月大惊,面前是万丈深渊!


    “刘安?!”她在戏台下喊到。


    就在她心中戒备提升至顶点的刹那,那悬崖方向的浓雾深处,竟真的传来一声模糊莫测的回应:“谁在喊我?我上不来了,你下来找我吧!”


    声音缥缈不定,如同山谷回响,根本辨不出男女老少,更遑x论音色。


    忽然乐曲声大作,那个“刘安”的木偶小人,断手断脚地被人放在了戏台前


    有人说:


    “贪心!”


    “愚钝!”


    “误了性命!”


    “各位看官可不要学他啊——”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姜回月。


    她下意识地去感知碧海丹心,但是碧海丹心没有丝毫波动。


    啧,若是她真有险境,七七早出来了,头上情丝所化发带也该有动作。


    应是眼前情况没什么大碍。


    她心下刚稍安定,随即感觉到一阵剧烈的不安。


    她被定在原地,遥遥看戏台上,那灰白怪狐愤恨地跑远,却在跑出不远后,被一名书生打扮的人冷不丁抓住尾巴,揪掉了头颅,“害人性命,该杀。我给人的饭,你也吃得?孽畜。”


    “你惦念刘安转世机缘,于青石县作祟迷人心智,我叫你永世不可轮回。”


    姜回月便看着那只灰白妖狐魂飞魄散了。


    出手的是一名妖族大能。


    刚才那场戏,似乎是刘安丧命的原因。


    只是……刘安的转世机缘?


    这念头刚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神魂深处的麻木感猛地侵袭全身。


    她的意识像是被强行抽离,被投进了一个新的幻境。


    周围渐渐变了,不再是那条山路,却依然是山,不过没那么险,周围绿植葱茏,倒不像中洲地界,像是南境。


    远远看见一座山神庙。


    渐渐地,前方雾气中传来隐约的喧闹声,食物的诱人香气混杂着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越来越清晰。


    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书生出现在山路旁,头戴青色纶巾,气质潇洒飘逸,脸上绽开温和的笑意:“哦,好久不见。”


    他对面那人,赫然是刘安。


    刘安变成了一个僧人,只不过长相还是原本模样。


    冥冥中,姜回月知道,这是刘安的前世。


    幻境中的刘安自然看不见她,一僧人一书生还在聊着。


    刘安笑着摇摇头,“真乃奇遇,没想到一日躲雨,竟能在山神庙结识你这种神异人物,又能变出美酒好菜,又能变成黄金白银。我带了好酒,请你喝吧!”


    书生道:“有什么神奇的,我一个江湖道士,不过是些障眼法花招。你之前救过我家小辈,我感激你,便斗胆为你献技表演,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哦?真的?”刘安大笑,“自从我皈依佛门,总记得众生性命可贵,也常常施粥,你说我救过你家小辈我信。”


    书生笑眯眯道:“你这酒倒是甘甜。”


    此话一出,刘安表情一滞,有些心虚:“……这是自然,都是好酒,我特意为你买来。出家人不能饮酒,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书生道:“合我口味,多谢你尽心!”


    刘安哈哈一笑,这才放心,继续用些素菜。


    两人宴饮正酣畅,半个时辰后,书生突然捂住肚子,“酒肉穿肠,为何这酒让我腹痛?”


    刘安停箸,状似关心:“怎么回事?!”


    书生痛苦道:“我腹中剧痛!”


    刘安假模假样着急一通,看他冷汗涔涔,几乎痛昏过去,这才放心下来,叹道:“抱歉,我给你的酒下了毒,你如果不肯告诉我你的神异本领,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我这神异本领做什么,出家人?”


    刘安笑着说:“我也不知,但是我知道这身本领却比我整日清修等佛给我一丝渡化来得快。若能一生无痛无忧,又有金银美酒,何苦求个长生,这一世痛快也足以。”


    书生看他,痛苦呻吟道:“你动了贪念。我这一身技艺,却不是一两日就可以教会你的。”


    刘安表情变得极不好看,他冷笑两声:“你拿你的性命与我开玩笑么?你之前分明说过,这是很简单不足为奇的一些小伎俩,山精野魅授予你,你轻松就学会了!”


    自从见过书生表演,他便无心念经,他本虔诚向佛,为的是求一份俗世以外的超脱,但是如果有了书生本领,俗世又有什么好怕的?


    书生叹息一声,突然又无事了,面色如常道:“所有能于俗世安稳之法,必然超脱于物外,你实在贪心太重,贪心一起,善念皆灭。大善大恶,总是交织。即便有深厚的仙缘道法却把握不住,只是你曾救过我族小辈,我不与你计较。算你因果,虽然害我性命,但毕竟施粥布善,积了些福德,下辈子应还为人身。到时候我再请你宴饮一次。”


    刘安大惊,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书生已挥袖不见了,他则头脑天旋地转,晕倒在地,醒来后,摸摸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


    前般种种,悉数不记得。


    他忘了这一切,回去后,照常念经坐禅,只是一辈子却也没有什么明悟,了了于世。


    去世后,寺庙里的禅师们都很惋惜,说他有慧根,又勤勉,不知道为什么,佛总不眷顾他,不肯给他一些机缘。


    而他与阳羡书生的一番交集,正巧被藏匿在山神庙神像后的灰白妖狐听见。


    阳羡书生临走前,颇有深意地看了灰白妖狐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它的存在。


    这便是上一辈子的所有之因果了。


    忽闻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缘深缘浅,皆在自己,一念神魔,皆由自心!”


    姜回月陡然一惊,却见周围景色变幻。


    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自己又回到了青石县外那条熟悉的山路。


    书生大笑:“这位姑娘,两场戏你已经看过了,货郎丧命之因你已经明了,他前世你也看得。”


    “我欲请姑娘宴饮,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宴饮?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自己的身体,不受她本人意志控制地,木然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阳羡书生灵感来源——


    《阳羡书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


    ——吴均南朝《续齐谐记》


    第33章 考情关


    书生脸上的笑容更盛,粉白的脸颊上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熠熠生辉,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他优雅地张开嘴,那嘴张开的角度远超常人,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竟从那口中,一样一样地掏出东西:


    精致的折叠屏风、流光溢彩的酒盏、插着奇花异草的花瓶,最后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珍馐美馔……


    如此神异本领,怪不得前世的刘安明明是僧侣,却依然被贪欲遮眼,唬骗自己相信“山精野魅教授,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的说辞。


    屏风“唰”地展开,隔出一方雅致的空间,美酒佳肴自动摆好。书生抚掌笑道:“此情此景,岂能无乐?在下欲请我的心上人为我们抚琴助兴,一同享用这餐饭,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姜回月看着自己的肉身再次点头,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甚好。”


    书生满意一笑,再次张口。这次,一个女子,被他从那巨口中小心翼翼地请了出来!


    女子怀抱古琴,头戴荷花青玉簪,腰系百草丝绦,对众人盈盈一拜,随即坐下,纤指拨动琴弦,悠扬婉转的琴声顿时流淌开来。


    书生举杯畅饮,又道:“今日良辰美景,贵客临门,还有一位故人,与我有恩,岂能不请?”


    言罢,他第三次张口,竟从口中掏出了一个姜回月熟悉的身影——


    许三良!


    这名老汉,曾在巳祸大雾幻境中出现,又从看守宗祠的老汉处得知他的一生,姜回月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没成想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许三良红光满面,眼神清明,畅快大笑道:“好酒好酒。”


    他饮酒姿态如魏晋名士,自有风流,全然无一个乡野村汉的粗鄙。


    姜回月神识冷眼旁观,看她的肉身与他们一同饮酒,听着那女子的琴声。


    许三良开始拿着筷子敲击酒杯,悠悠而歌:


    “今世为人,前世为神。


    十世轮回,叫我难忍。


    今日宴席,醉酒当歌。


    故友相逢,何必相识。”


    他唱得入神,内容却浑似醉酒之人的狂言,什么人啊神的,叫人发笑。


    渐渐的,他也不唱了,醉倒过去,只嘴里时不时发出几句梦呓。


    这酒太过鲜美,姜回月活了两千多年,太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喝了以后,哪怕是她两千多年的肉身,都有所受益,难怪灰白妖狐垂涎!


    不知过了多久,醉酒的许三良都已经醒酒了,幻境中已是月明星稀之像,他们开始交x谈。


    书生道:“你醒酒了。”


    许三良嘟囔道:“是啊,是啊。”


    书生举杯:“请诸位聊一聊刘安罢!”


    许三良:“那刘安佛法道缘都如此深厚,竟然没能逃过贪欲。”


    抚琴女子:“他从与神仙有缘之修士,转世为僧侣,本就机缘降级。居然又变成山村种田汉,最终竟被妖族邪修迷惑。宴饮他一次后还欲再寻阳羡书生,被夺了心智和机缘,后来丧命于山崖下。”


    许三良:“可惜可惜!如果他这辈子拿着钱财和酒肉回家,倒也衣食无忧。可惜那妖狐骗他,教他不满足那些钱财,辗转再寻阳羡书生,真是可怜。”


    抚琴女子:“一辈子又一辈子,如何解脱,可怜了他这辈子的老母和妻子。”


    姜回月自己道:“无事,那本是他前世所救治之人,倒也不欠因果。”


    书生道:“哪怕是神仙转世又何用,也已经沦为地缚恶灵,只能麻烦路过修士,将其封印,以免得害了旁人。”


    众人齐声道:“真是贪欲如刀。”


    …


    姜回月神识飘荡上空。


    这景象和对话像一场古老的戏。


    三人宴饮之辞又似评书。


    明明白白,叫她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这刘安本是个僧人,看起来似乎也有求仙问道的缘分,尤其与妖修缘分深厚,救过阳羡书生的后辈,但是缘分既然深厚,不论是善缘还是恶缘,便都找上门来,那灰白妖狐,自然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阳羡书生的宴饮,对于妖族来说,似乎是神丹妙药一般的存在,惹得灰白妖狐惦念。


    由此追寻他的前世到了这一世,在青石县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便是其精怪祸之根源。


    只是可惜,刘安本可以借妖族大能脱离人间苦海,斗转轮回,不必再在凡间,唯有一点大敌——


    贪欲太盛!


    前世今生,皆败于此。


    只是,神仙转世,又是什么意思?


    姜回月感到不解。


    她是知道的,万年以前,神佛隐世,人道大兴,只有修士修行悟道成仙,哪还有什么上古神仙转世?


    假如真有神仙,为何不诛灭魔刹,要知道,就连唯一被天道允许维持世间运转秩序的古神凤凰,也只能借助人修,而非自己直接斩除魔刹。


    时间感在此刻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醒酒后的许三良又饮了许多酒,再次醉倒在地,鼾声如雷。


    书生也显露出醉意,眼皮沉重。


    那抚琴的女子见状,停下琴音,款款起身,面容陡然一变,竟又变作一张狐狸面,换了个人似的,对着姜回月的肉身福了一礼。


    她开口欲言,声音娇柔却带着一丝幽怨。


    她说:“妾身心中亦有一位倾慕之人,日日思念。此刻郎君已熟睡,敢问姑娘,不知可否……请我那心上人出来一见,以慰相思之苦?”


    这是哪出戏?


    她明明是书生的心上人,在这里幽怨如诉,说自己还有心上人。


    姜回月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爆炸了。


    只听醉倒的许三良说:“哦?你是否要考我们这位新客人情关?哈哈,这很好!快请他出来相见吧!”


    女子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也学着书生的模样,张开樱桃小口——


    一个身着白袍、气质如霜似雪的男子竟从她口中走了出来。


    竟然是沧庭模样?!


    两人目光相接,情意绵绵。


    那男子声音如凿冰锲玉,颇有学识,坐下后便与抚琴女子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话题竟是炼丹之道。


    更让姜回月心惊的是,他们所谈论的丹经要义,正是她曾经翻阅过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些艰深典籍。


    此刻经由这男子深入浅出、见解独到的阐述,许多关窍豁然开朗!


    这巨大的诱惑力,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让被禁锢在幻境中的姜回月意识也不禁被吸引,心神摇曳,竟有些沉醉其中,几乎忘了自身处境。


    恍恍惚惚间,屏风后熟睡的书生发出几句模糊的呓语。


    女子立刻起身,温婉地为他拍背安抚,直至书生彻底沉沉睡去。她与书生在屏风后相依歇息。


    这时,那高傲男子看向姜回月的肉身和醉倒的许三良,道:“在下心中亦有一位挚爱道侣,为我未婚妻。于修行一途见解精深,每每令我茅塞顿开。不知可否请她出来,与诸位相见论道?”


    姜回月的意识猛地一个激灵,从丹经的领悟中挣脱些许,刚想凝聚心神,拒绝这无止境的轮回,又听地上那许三良醉醺醺却无比顺畅地接口:


    “好啊!这很好……嗝,快请……请尊夫人出来一见!”


    灵秀男子欣然一笑,也张开口,一个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子被他请了出来。


    姜回月怎会不认得,那分明是九宫时的自己——


    青衣姜回月仪态万方,先是对众人施礼,随后竟又从自己口中取出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


    她一边舞剑,身姿翩若惊鸿,一边开口阐述自己对剑道的融合见解,言语精妙,直指本源。


    那剑法路数、丹道理念,竟让姜回月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仿佛是她内心深处曾模糊向往的境界!


    巨大的吸引力再次袭来,她的意识几乎要被这精妙的论述完全捕获。


    姜回月察觉到神魂异状,碧海丹心令她头脑澄澈,她索性假意更加投入,暗中却将全部心神凝聚,如同一柄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向这幻境!


    转瞬间,眼前奢靡的宴饮、动人的琴声、精妙的论道如同破碎的琉璃般消散!


    眼前场景陡然变幻,她自己在山路中央盘腿打坐,刚刚的货郎站在一旁,只是一个木偶罢了。


    旁边还散落着几个木偶,分别是,许三良、抚琴女子、沧庭、她。


    她神识凝住,只见旁边书生身上人影和狐影交错变幻,最终变成了一只白色灵狐。


    它身形非常曼妙灵巧,又兼具雌雄莫辨的美丽,吊梢狐狸眼赫然是金色的眼瞳,抿着似人非人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姜回月。


    待姜回月突破幻境,它尖尖的耳朵极其细微地动了动,金瞳精准无比地直直看向姜回月神识所在之处,口吐人言,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姑娘神识修为,凝练通透,远非寻常筑基修士所能企及。这份定力,更是不俗。”


    她看到狐狸眨眼一变,又变作了书生打扮,狡黠机敏,抚掌大笑,笑声在山雾中回荡:“只是情关未考完,何必着急呢?”


    “人生处处樊笼,世事皆成禁锢。姑娘何不放下执着,入我这小小笼中一观?说不定,也能得见你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姜回月一怔神,眼前一花,突然见到一名男子在自己眼前,气质高华、金簪华服,身姿芝兰玉树,对她说:“我来与你相见。”


    是成雪期,她师兄。


    姜回月不言语,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一眼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毕竟现在只有筑基修为,哪怕灵台清明,也依然会被影响,理智和情感奇妙的分成两段,好似成了两个人。


    一个在脑海中飞速运转,心想这是什么来路,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幻境?一个因修为低下被幻境影响,“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喃喃:


    [我是想要见一见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成雪期,她的未婚夫,她的心上人……]


    [那自称为“系统”的魔刹说,她的心上人另有天命道侣。假如现在成雪期已经和别人双宿双飞……]


    荒谬!


    她师兄与她一起,起誓于天道见证,若有所违,身死道消!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此,“系统”转而求其次,说男主角其实是“沧庭”,但是下界以后数月相处,又怎会不明白,沧庭只是成雪期刻意为之的一个“替身”。


    神魂分身,共享记忆,又心意相连,分明就是成雪期本人。


    嗡——


    冰凉的灵力沁入识海,姜回月猛然惊醒。


    冷静,冷静,静心。


    冷汗涔涔,头晕目眩,姜回月咬牙冷静,她一手掐诀静心,守护住自己肉身,一手掐破字诀,玉色发带飘飘,上面的凤尾蝶浸出一片灵光,顿时灵台清明。


    待视野清晰,她赫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鹅笼之中。


    笼外,那张属于书生的巨口正无限放大,整齐洁白的牙齿泛着森冷的光,带着一股吞噬天地的气势,朝着整个鹅笼兜头罩下!


    幻境还有一层?!


    姜回月心中凛然,却并未因方才法术的“失效”而有半分动摇。她深知对方幻术造诣已臻化境,芊芊十指于胸前瞬间变幻如穿花蝴蝶,一个更加凝练的法诀已然成型。


    “破!”


    随着她心中清叱,玉色发x带无风自动,其上绣着的凤尾蝶图案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灵光,如同活过来一般振翅欲飞,一股清凉浩瀚之力直冲而去。


    幻境应声而碎,如同被打破的镜面。姜回月挣脱那巨口吞噬的幻象,回到现实,还没来得及喘息,只觉脚边一沉,低头一看,一只原本笼中呆滞的、异常肥硕的白鹅,此刻竟“嘎嘎”叫了两声,身形如同充气般迅速舒展变化。


    眨眼间,白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兽。


    它通体银白发亮,覆盖着极其可爱的蒜瓣毛,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白狐幼崽。


    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亲昵地凑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姜回月的腿,姿态谄媚又讨好。


    阳羡书生道:


    “恭喜姑娘,勘破情关。”


    “人生如露亦如电,梦幻泡影,不知何物为真,何物为假。恍恍惚惚,醉生梦死,或许烟云一场、酒宴一席。”


    “情之一字,还在于相信自己本心,相信道侣真意。”


    “姑娘通达,愿我族后辈与君一同修行,共悟大道。”


    他虽然男子外貌,声音却是抚琴女子的音色。


    姜回月循声抬头,书生神秘一笑,摇身一变,变成灵狐一只。


    只见那只通体银白、金瞳璀璨的成年灵狐,此刻正端坐在不远处一块嶙峋的怪石之上,姿态优雅从容。


    它背上负着的,正是货郎那个小小的鹅笼,笼中哪里还有什么白鹅?分明是几只同样毛色、同样可爱的狐狸幼崽,正挤在一起好奇地张望。


    那成年灵狐冲姜回月微微颔首,金瞳中流露出赞许和一丝深意。


    姜回月俯身,将脚边蹭来蹭去的胖狐狸崽子抱入怀中,入手是温热蓬松的触感。


    她揉了揉狐狸崽子圆润的头,抬头望向怪石上的灵狐,语气恢复了平静,带着应有的尊重:“不知前辈此番试探,所为何来?”


    那灵狐周身光华流转,瞬间化作方才那俊朗潇洒的白衣书生模样,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称呼不过代号,唤我‘阳羡’便是。”


    “不如先为姑娘解释一番我的来历,我乃阳羡书生,自古承天道所命,点化众生。”


    承天道所命,点化众生……


    姜回月:!


    她终于想起,为何这个名字那么熟悉。之前成雪期闲暇无事为她读过的上古典籍——


    “阳羡书生,上古尊神化身之一。此神祗乃盘古大神眼瞳所化。善吞吐,精幻术,遇有缘者,便会化境显形,吞吐因果奇事。亦可渡化有缘者,求仙问道。乃大神通者。”


    尊神化身,怎么会在平平无奇青石县出现,实在太诡异。


    而她,又怎会有这份机缘?


    姜回月从不是会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不由得握拳——


    作者有话说:[眼镜]早上好米娜桑,今天的更新端上来了。大小姐们,itstimeto看更新耶耶耶,最后的警告……(气泡音)(开始舞蹈)


    第34章 妖奇谈


    看她姿态,阳羡书生道:“姑娘不信我?”


    姜回月胸口狂跳,平复许久后才坦诚道:“我确实不信,于我而言,您只存在于传说中。”


    她语气发冷:“传说中的神祗却为我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而来,听起来不免让我诚惶诚恐!”


    阳羡书生哈哈大笑,“姑娘此说倒是有趣,传说便是口耳相传,既可以口耳相传,又如何不能存在?”


    他那双狐狸眼中掠过一丝神采,仿佛穿透了她的肉身,直视其灵魂深处:“我欲以幻渡人,但是这手段却教魔学了去,不知道姑娘可有什么奇邪经历,一并说与我听。”


    “比如姑娘识海之内,似乎并非仅有灵丹一颗那般简单?”


    姜回月心头一凛,知道对方修为通天,恐怕已隐隐感应到她识海中的异状,她迎上对方的目光,“前辈想知道什么?”


    阳羡书生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姜回月的怀疑愤怒,反而颇具耐心:


    “姑娘,相逢即是缘法,我既然知道你未婚夫是谁,又知道你身陷情关中,何苦害你?”


    他这话说的没错。


    姜回月长长叹一口气,心中兀然明了:既然阳羡书生修为通天,又有如此神秘莫测的来历,犯不着骗她一个“筑基”修士。


    想杀想剐,都一念之间,幻术通神,想知道什么,也不必如此费力。


    她虽然戒备,但不至于丢了判断,眼下心中思量后,就渐渐想开了——


    她自下界以后就时时有所感悟,知道这一切恐怕是成雪期刻意安排,如今阳羡书生出现,何尝不是一场她的机缘?


    她收起回霜,恭谨有度,“恕晚辈愚钝,前辈前来指点迷津,我却还心生揣度,实在愚蠢。”


    阳羡书生一笑,道:“姑娘不必多礼,我本该为你答疑解惑。”


    “不过在此之前,姑娘得先明白,何为真,何为假。”


    周围的景象如同水墨画卷般溶化、弥漫。


    姜回月只觉神智一阵恍惚。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极其纤巧的翠羽灵鸟,双翅轻盈,自由自在地翱翔于碧空如洗的天际。俯瞰之下,是连绵起伏、灵气氤氲的莽莽群山。


    这是似是……北荒莽森。


    她感觉自己飞累了,便落在一株流光溢彩的灵植旁,欢快地啄食着饱满的草籽。突然,一股强大的气息自身后袭来。


    灵鸟惊恐地回头,只见一只体型矫健的妖兽正悄无声息地扑来,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拼命振翅欲飞。


    画面猛地破碎、转换。


    姜回月猛然一惊,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阳羡书生大笑:“真真假假,你到底是这灵鸟一只,还是此刻的人修?”


    方才作为灵鸟的感觉太真实,姜回月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阳羡书生道:“好了姑娘,不过庄周梦蝶的小手段,且平心静气罢。”


    姜回月道:“多谢前辈指点。”


    她长舒一口气,好好体悟了刚刚阳羡书生为她展示的画面。


    幻境中,她似乎真的成了一只灵鸟,无比真实,无论是吃下甜甜的草籽,还是被捕食者一口吞下,恍惚如亲身经历。


    她恍恍惚惚,想起魔刹所说的那些“无比真实”的未来,顿然有所悟——


    再真也是假,根本与她无关罢了!


    阳羡书生道:“所以我才说魔学走了我以幻渡人的手段,幻境都足以让人迷惑,更何况心中之魔?”


    眼见姜回月露出震惊表情,他道:“万年前,魔刹乱世,魔王波旬带领魔兵魔将,群魔乱舞,无数修士和灵兽被祸乱心智,心性大变。”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全部是魔兵作祟,但是我族最擅幻术,知道他们若只是被魔刹所惑,陷入幻境,并不会如此,是幻境和煞气滋生了他们自身的妄念,才难以自拔。”


    “这魔刹作乱的手段,在我看来,虽然奇淫巧技,却难登台面,往往结合修士个人经历,造出些所谓的幻境出来,日夜加以引诱,走上魔道。”


    阳羡书生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听到过什么,看见过什么?皆尽管告诉我吧!”


    他话说到这里,已经将魔刹乱世、九宫之建立都娓娓道来,内容与成雪期与她说的别无二致。


    又隐隐将魔刹乱心的本质点出,其间描绘的修士被魔刹所迷之状况,和那个“系统”在她识海作乱的手段一模一样。


    姜回月已经没有了半分怀疑,深吸一口气,将“系统”曾经在她识海中响起过的话语,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包括那声音描绘的“真实世界”景象——


    它说:


    她命中注定已该死去,目前所处的,乃是一个书中世界,她是这话本中的一个女配角,痴恋着男主角,但是她道心不稳,修为悬浮,因为在巡视结界时被九宫修士偷袭,意外离世。


    至于这书中的男女主角,和其他精彩剧情,自然是在她死后缓缓解开,可以说,她的死,是一篇序章,揭开了男主角和女主角的缘分,也让他们的爱情萌芽。


    但也只限于此,后面的,则与她无关了。


    …


    姜回月皱眉:“这些话我是不信的,但是偏偏,日思夜想,不受我控制。每次我在魔刹影响下,头脑中会闪现出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阳羡书生说:“你尽管说来。”


    姜回月道:“在那里,我似是一个学生,衣着打扮皆与这里不同……我与自己同学翻看一本小说,也就是魔刹说的这个故事,我还与同学讨论这故事太俗套x。但午夜梦回,梦醒了就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书中人,恍恍惚惚,不知真假!”


    阳羡书生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是你以后的机缘,你注定还要去那个世界走上一遭,但是……关于那个自称‘系统’的魔刹所言,我且问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此言,你作何解?”


    她思考片刻,答:“此言出自《道德经》。意指世间万物,有形有相,有光有色,有声有音,有味有香。人之感官,能分辨五色斑斓,能聆听五音悦耳,能品尝五味甘美。”


    “然而,若沉迷于色相之华美、声乐之喧嚣、滋味之丰腴,心神便会被这些浮华的表象所迷惑遮蔽。目虽能视,却只见其表,不见其里;耳虽能闻,却只闻其声,不闻其意;口虽能尝,却只贪其味,失其食材本真之味。”


    “最终,沉溺于感官刺激,人便成了只有这些感官追求的野兽,兽性大发,自然无缘道途。”


    她徐徐道来,条理清晰。


    言毕,她心中忽有所悟。


    古人说,表面即是外相,外相为何,不过是表面姿态——


    若有人心恶而口蜜,那些甜言蜜语便是相。


    若有人心善而貌丑,那丑陋五官便是相。


    世上人往往只看一眼外相就加以判断,是愚昧。


    修士当以心感知,不可沉迷外相。


    所以才有修士筑基后辟谷、修行时与世隔绝……等等措施。


    其实系统无论是展示的所谓“本来该怎样”、她的命运,还是给她的那些暴戾情绪,对江玲贺兰馨的厌恶……全都是假的。


    这些不过是一些相。


    修士以神识做判断,肉身却仍然摆脱不了其限制,魔刹只需要影响激发其本能的欲望,便足以作乱。


    自己若是心神为之所夺,道心失守,岂非正是着了这沉迷外相的道?


    一念及此,她心中豁然开朗,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脸上不由浮现出畅然明悟的笑意,对着阳羡书生深深一揖:“听前辈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晚辈愚钝,险些着相而不自知。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见她神情由凝重转为明澈,阳羡书生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你悟了,甚好”


    她整理思绪,不免担心——


    如果说,她被魔刹偷袭,是因心智不坚,有需完善之处,尚可以解释。


    但是,这魔刹到处引诱修士产生心魔,就连安稳待在九宫之上的她都不能避免,那下界岂不是乱套了?


    姜回月担心此情形,欲说出自己来历,好好询问阳羡书生,说道:“前辈,我父母乃是九宫修士……”


    阳羡书生打断了,笑道:“是的,是的,你母亲姜伏岚,父亲君逸农,皆是我至交好友。”


    姜回月大惊失色:“什么?!”


    “您是说,您认识我爹娘?!”


    阳羡书生道:“我确实认识他们,今日相遇,也算是受人所托。”


    姜回月心神巨震,“这……”


    阳羡书生意有所指:“你应已在苍澜禁地有所得了。”


    很显然,他说的是姜回月看到的雨霖铃和她母亲的那封“回月亲启”的信函。


    姜回月还欲再问。


    阳羡书生却摇头,“姑娘,此事我不便多言。你父母自然有他们的安排,不必挂念。”


    他话锋一转:


    “方才姑娘经受情关,为何不好奇,您的未婚夫为何会成为另一名女子的心上人呢?”


    姜回月平心静气道:“好,晚辈洗耳恭听。”


    却听阳羡书生略一欠身道:“请听我细细道来,这故事着实太长。”


    阳羡书生道:“或许姑娘也会好奇,你平平无奇,为何要花费力气渡你。其实,我在此地等候姑娘多时,您身世不凡,乃天命之人。”


    他微微一笑,“只是前世今生,容后再表,我们先说您的心上人。”


    阳羡书生一扬袍袖,刚刚他吞吐出的抚琴女子,便又从他袍袖中走出,只不过再仔细一看,便是个人偶罢了。


    女子虽是人偶,但容貌清丽,腰配百草丝绦,头戴荷花青玉簪。


    方才他宴饮姜回月,称自己有一个心上人,可为大家抚琴,便是请出的此女。


    姜回月正欲问,阳羡书生却像读心术般道:“她乃医圣谷谷主之女,云疏影。也与我有恩,我自然以心相许,以心上人称之。如果我没算错,你、你的未婚夫都和她有一番交集。你这边还时机未到,等遇到她后,自可互相给彼此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完这段剧情后给大家推荐,不过看到有宝宝在评论区说。《阳羡书生》被《中国奇谭》改编成《鹅鹅鹅》(动画片),很有中国传统奇谭和志怪风味,对这种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哦[眼镜][摸头]


    第35章 心上人


    医圣谷谷主之女,云疏影?


    她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姜回月整理思绪后道:“前辈刚刚在情关试炼中已经为我埋下伏笔,可惜我只专注于破境,未能留意到细节。”


    阳羡书生点点头。


    当时,许三良问:“是否要为这新客人考情关。”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便接连走出,先是书生的心上人,抚琴女子,紧接着便是沧庭,再然后是沧庭的心上人,也就是她,当然还有她的心上人,成雪期。


    其实成雪期和沧庭本就是一人,只不过因为各种安排,成雪期将此化身放在下界,想来这一系列因果,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发生。


    而且与魔刹乱世有着莫大关联。


    阳羡书生道:“那你请看——”


    说着,新的景象在她眼前展开:


    这是一处距离此地千里之外,医圣谷的幽静山谷深处。


    谷中一隅,一个身着青白服饰的女修正盘膝打坐,看不清面孔,正调息疗伤。她周围散落着碎裂的法器残片,一片狼藉,面前悬浮着一串玉铃。


    玉铃温润生光,显出五彩的光彩,上面笼罩着厚厚的功德光芒,还有隐隐的清啼声。


    那声音悦耳如梵音,刹那空寂,姜回月竟然隐隐有熟悉之感。


    她正出神,恍惚看幻境中景象突然拉近,聚焦到女子面孔,她倏忽回神。


    看女子长相,清丽端庄,和阳羡书生给她所示木偶一样,也便是最开始的,幻象中的抚琴女子。


    此时,云疏影正冷汗涔涔,显然有灵力耗尽之像。


    离她不远处,倒毙着一头体型庞大如小山丘的妖兽。


    满地鲜血,触目惊心。


    那妖兽形貌狰狞,獠牙外露,身上覆盖的皮毛竟泛着一种不祥的深紫色幽光,死状可怖。


    姜回月瞳孔微缩——


    她认得这种妖兽,紫鬃毒蜥,但眼前这只,体型远超寻常,气息更加狂暴邪恶,“是变异妖兽!”


    当日她在北荒莽森任务的时候就遇到过变异的金罡虎,当时做完任务,她和兰羽瑶、齐御先赶回去,路上还被另一只变异金罡虎偷袭。


    如果这些变异妖兽被魔刹所控,云疏影就是被其盯上,那么她与兰羽瑶三人当时那场偷袭,岂不是并非那么简单?!


    姜回月看着画面中,一只白色灵狐正守护在云疏影身侧。


    金瞳流转。


    俨然是阳羡书生。


    ……


    阳羡书生道:“这画面是百年前。当时,云疏影在北荒莽森历练,被我分身救下。”


    “我算到她会被魔刹所害,心生阴私,便阻下这件事——凤凰当日和妖国、人修合作,立九宫、设雷劫,便是为了阻止天下浊气四溢,魔刹乱世。”


    “医圣谷匡扶正道数千载,救人无数,门徒遍天下。若其谷主唯一的血亲后辈,被魔刹蛊惑,最终成了为祸苍生的邪修……此间因果反噬,足以引发修真界一场滔天巨浪,浊气必因此大盛。”


    “又因为云疏影别有一番来历,与你处境类似,所以从小便经历许多磨难。说到这,你已明了,你不必害怕她会是魔刹口中所说的痴儿怨女,更不必害怕你的所谓‘命运’。”


    阳羡书生袍袖宽大,一抚袖,狐狸眼灵光流转:“所以,你心上人仍是心上人,天道见证做不得假。你自在心依然澄澈如月。”


    “一番经历只在于自己命中注定机缘所在,宛如昭昭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切轮回更转,皆是为了自渡,不为旁人,又有什么需要忧愁和猜疑的?”


    姜回月心潮澎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您谆谆教诲。您说的是。这本是我该x经历的,无论是历练还是挫折,相信都不会两手空空。”


    她展颜一笑:“哪怕天道本无意给我什么,但是,我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新境遇总有新收获,哪怕老天不给,我自己也可取之!”


    如她猜测,她下界便是魔刹作乱。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两千年来勤勉修行,最终修为却落得个有缺的结果,但是正如师兄所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一切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自然会明白。


    更何况,这下界一遭,所有事情师兄都尽在掌握之中,想来许许多多,哪怕是她被魔刹侵入识海,也无非是师兄将计就计,其中又有许多机缘罢了。


    而且,她的父母……也有诸多安排。


    姜回月抿唇。


    …


    听闻她的话,阳羡书生朗声大笑:“姑娘豪气干云,令我佩服。”


    姜回月笑道:“前辈何须取笑我,这有什么敬佩的。”


    阳羡书生道:“初心不改,自然敬佩。”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几人,因为冥冥中的因果被魔刹组局,分别设置了诛心陷阱和迷惑之辞,势必要将他们这些人推进心魔深渊之中。


    若换了别人,两千七百年修为一朝尽毁,来到下界不得安宁,还听到自己未婚夫在下界多了个“命中注定的恩爱道侣”,恐怕要疯!


    姜回月当得起这一声称赞。


    姜回月看他深意眼神,自然懂得他这份赞许来自何处。


    说真心话,她也后怕,但更庆幸自己心智坚定。


    阳羡书生抬头看看,说:“天色不早,我也要加快速度,你注定与妖国机缘深厚,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听好。”


    “昔日魔刹降世,天地倾覆。最终,唯有人族大能踏九宫、渡雷劫,飞升上界,与凤凰共筑结界。而我妖国子民,却只能留在下界。”


    “虽然有解释,当年帝俊也曾奉命点化妖族,但是妖族无人道之德,所以大家理所应当以为人修可以飞升九宫是因为其人族身份。你做何解?”


    姜回月道:“我不认同。”


    阳羡书生道:“这世间流传的史话传说,众说纷纭,然真实之景况,往往比故事中所描绘的,要复杂曲折、也片面得多。你看这刘安,也曾是有名的修士大能,但轮回转世后,可有人道之德?你再看此地精怪作祟,县官衙役,可有人道之德?”


    姜回月:“当然没有。”


    姜回月抬头,目光坦荡地迎上书生金瞳,“前辈修为通天,气息渊深如海,比起坐镇九宫的人族大能,亦不遑多让。同时,又通晓因果,承天命之,怎么可能没有飞升资格?”


    “有您此等前辈,我不信点化不了妖国后辈。而且……我师兄亦有神魂分身,修太上忘情大道之以理安情一脉,一定在妖国有所安排。所谓‘人道之德’,只是一个名字,如果前辈为我演示那么多真真假假,表象本质,我还觉得只有‘人’才有人道之德,未免太愚昧!”


    “当年魔刹乱世,天地大劫,妖国修士亦不能免,也绝非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之辈。”


    “据我所知,昔者,盘古大神命帝俊点化妖族,女娲拾土造人,师兄曾说,妖与人,皆为大道选中的应运者。只不过最后人道之德更与大道相合,所以大道选中了人德,魔刹也需要借人族修士之手才能抵御。但是我师兄也说这只是大概情况,期间种种,并未细说。”


    “而且我师兄还说,妖修寿数悠长,心境纯澈,他们比起人族修士,雷劫难度更大,而飞升九宫的必要条件便是经历重重雷劫,于妖修而言,风险太大。不必经历雷劫,留在妖国仙境,驻守人间,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


    “所以……晚辈斗胆猜测——”


    “人族大能随凤凰之志,渡雷劫,飞升九重天界,主责修补那维系此界存亡的天地结界;而妖国大能则留守此方人界,以其悠久传承,清剿那些因结界破损而逃脱的魔兵魔将以及人间魔刹,断绝其后患根源,稳固后方。如此,方是通力合作,共抗大劫之局。”


    她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跳加速。


    总而言之,信息量太大,她一时头脑胀痛。


    只是如此一来,姜回月倒有了许多想法:


    名门正派、九宫大能,在明处守卫着修真界安宁,但是暗处似乎也有许多隐士高人,在默默付出。


    她这一番下界遭遇,不仅势在必行,还有各方势力干预。


    如此,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阳羡书生道:“你灵根聪慧,如此一来,你前世机缘,我才敢继续点化。”


    前世?机缘?


    只是还未等姜回月细思,又听阳羡书生继续开口。


    他沉吟片刻,“究竟是什么是前世因,什么是后世果。这本也很好解释……”


    他娓娓道来:“昔者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又有神明自然化生,诸位神尊天生性情各异,也实属正常。毕竟天地清浊二气虽然被盘古大神分化,上古神祗又以盘古之躯和清浊二气为化生之基。清浊互斥,所以征战不止,万万年间,三千大千世界顿生顿灭,都是因为诸位神尊之间的战斗。”


    “但是盘古大神并未加以阻拦。因为这也是自然道法,物极必反,互相看不顺眼的规律罢了。”


    “果然,在战斗过后,终归有神祗顿死顿生,发现,自己死前乃清正之神,但死后再化生,却又因为死前那份执念成了浊阴之神,于是明白,自己性情和诸般道法,不过是自然天性,也没什么好驱逐异类的,清浊互生,阴阳相合罢了。”


    他顿了顿:“此之谓‘悟道’。”


    “这些悟道的神,便称之为中和之神,我本体便是其中一位。你看,所有一切,顿生顿起,却全都要在经历中感悟,连神都免不了这样,征战千万年,才知道自己的战斗根本没什么意义。是人是神,又有什么区别?”


    姜回月眨巴眨巴眼睛:“您是说要沉心静气,好好经历吧!”


    阳羡书生一笑,“你既然悟得,我便继续说,我既然身为中正之神,又得了使命,渡化有缘人,便时时在三千世界游历,因为偶然有些凡人,也是得了神明机遇,或是由神明转世的。”


    “譬如那刘安,便是某一中正之神的一缕分魂,可惜浊世迷人眼,落得那么个结局。而还有一人,与他结果不同,便是许三良。”


    他叹口气:“这许三良,之前便与我是好友,但是早就神魂尽消,世间早已无他。我也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他千万年后的轮回转世。”


    “他前世乃人族大巫,可通风雨。轮回转世,已经没有任何机缘神力。你看,我本以为刘安更好渡化,不必花费什么力气,这许三良却难说。但是结果还是出乎我所料。”


    “当日,我故作身受重创,奄奄一息,许三良当时只是懵懂孩童,却以野果清水相救。我感其纯善,念惜旧情,遂发宏愿,即便他已无灵根,但是仍要渡他十世轮回,助他开悟灵智,免受这人世间的爱恨别离、烦恼忧惧之苦。”


    姜回月心中了然,刚刚一番幻境遭遇,已经知道刘安前世今生,而许三良,那个居住在草屋里凄苦半世的老人,居然还有这种不凡经历。


    书生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如今,刘安已成幽魂,他则历经十世沧桑,看尽人心鬼蜮,红尘百态。”


    “这其中有恨有爱,实际上,他前世便可前去修真。只是不舍自己的寡母,母亲于他深恩厚重,养他护他,欠下因果。我便问他母亲,愿不愿意渡他一程,他母亲说愿意,所以此世化为仇人,为他亲侄,夺他钱财,与他了缘。”


    “如今他窥见本真,堪破迷障,知道恩怨情仇不过一时一世,无需执念。此番,尘缘已了,灵根已显,下一世,便是天赋卓绝、天道相护的修士。”


    “你为何不想,自己今世机缘,是前世所得?”


    阳羡书生笑意明显,意有所指。


    前世……


    姜回月听后,心中已是震撼无比,禁不住喃喃,“我接下任务时,何尝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前辈,这些于我,意义太重!”


    阳羡书生指了指姜回月怀中的胖狐狸崽子,又示意了一下自己背x笼中的几只小狐,“我愿让这小辈随你一同修行,彼此印证,共同精进。他日若有机缘,你我或可在妖国重逢。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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