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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十七年后 相见时难别亦难


    “哎, 听说了没,东洲那块新发现的灵矿,好几家宗门狗咬狗一直没定下来, 都想要这块滋滋冒油的大肥肉。结果瀛洲仙使一句话,就划给萧家开采了。”


    茶楼里,一个方脸修士品着茶感慨道。


    “啧啧啧, 是那个萧家吗?”一个眼神清澈的修士问道。


    方脸修士一口干了茶水, “瞧你这话说的,现在这偌大一个修仙界,除了他家,还有别的萧家吗?”


    年长修士感慨道:“萧家现如今可真是水涨船高了, 想想十七年前那场大乱,当初可没人感觉到一点预兆,谁能想到最后是这位萧家主成了最大赢家?哼哼,那时候他萧家不过也只是个小门小派而已……”


    尖脸修士道:“嘘, 小心隔墙有耳啊!”


    被这么一提醒,在场其余的三个人都不由得压低了嗓门,“也对,那位萧家主,心眼可着实不怎么大。”


    方脸道:“没心眼可成不了事,要我说呀, 这萧家主也是能忍。当年他道侣大典上那一出,割袍断义, 揭露衡律司, 真是又狠辣,又果决,换作是我, 我是绝对做不到这个份上的,根本就忍不了。要我知道我道侣居然是个男的,当即就提着剑去找人了!”


    年长者道:“说到他那位道侣……现在如何了?听说他那道侣曾经是衡律司的弟子,这才知道宗门内许多秘辛,萧随当初要是没被骗,还没有现在的造化呢。衡律司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尖脸道:“哎,你这话说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来衡律司就没有做好事安好心,怎么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得得得,我开玩笑而已,不跟你吵。”


    “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说话的方脸压低声音,左看右看,剑拔弩张的两人顿时就没声了,屏着呼吸等他说话。


    “魏晓荷人还在萧家,就住在后山一座僻静院子里。我听说啊,萧家主明面上从不给他好脸色,听说前些年还当众训斥过他,可是你们谁见过谁真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人家十几年来被好吃好喝地养着,舒舒服服待在萧家修炼呢。我看,这其中的门道啊……”


    清澈修士道:“懂了懂了,这不就是旧情难忘吗?面子上做的绝,里子还是得护着的,毕竟当年……两个人也是真的半结下了道侣契约。唉,也是一笔糊涂账。那衡律司呢?当真就烟消云散了?”


    “你这十几年在外云游,都云游傻了吧?”尖脸插嘴,神秘兮兮的说,“这哪能啊!树大根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面上,衡律司是没了,可是它背地里嘛,这十几年修真界多少不太平,我看都是和衡律司背地里的活动有关。听说之前,有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背后就有他们的影子。只是现如今他们换了名头,行动就更隐秘了。”


    “要说最想不到的,还得是万谷春万真人啊。”


    年长者感慨,“当年他可是衡律司的长老之一,大家都以为他难逃清算,结果呢,人家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了仙岛瀛洲的座上宾,地位一下子更胜往昔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方脸一副知晓内情的模样,侃侃而谈道:“这都是因为万真人有个好徒弟啊,你知道段水流吗?就是那个段真人,当年在长虹书院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谁能想到现在人家可是仙岛瀛洲的人了。如今随着仙岛瀛洲出世,段真人地位尊崇,师傅那点旧事谁还敢提,谁还再提呢?大家巴结还来不及呢!”


    年长修士迅速义愤填膺:“对呀,对呀!也难怪了,你看这萧随道侣的师尊就是万谷春,这段真人的师尊又是万谷春,唉,修真界的裙带关系可真不少啊。”


    “说到段真人,他那位师父恐怕手段也是了不得的,不仅仅只是运气好。想想看,能在衡律司当上长老,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吗?保不准手上沾着点什么呢?不过,如今这世道最让人捉摸不透,又不敢招惹的,恐怕还不是他们……”


    “你是说那位?”尖脸声音不自觉压得更低,甚至带上了一丝惧意,生怕被人听见。


    “除了那位还有谁呀?”方脸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名字,气若游丝的,“应忧怀啊!”


    方脸吞了口唾沫,“十七年了,他就跟疯了一样,不,是比疯魔还可怕。什么都不干,就拿着一个名册,盯着当年和衡律司沾着点边的人追杀,听说前些日子一个新开张的酒楼,里面一群人还在喝花酒呢,转眼间几十个人头就落地了。但是瀛洲仙使对此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犯他们的规矩,就随便他去了。这尊杀神……”


    “唉,十七年喽,新人换旧人,台面下的水却越来越浑了。别看仙岛瀛洲管着明面上的太平,萧家风光无限,万真人稳坐钓鱼台,暗处的老鼠东躲西藏,还有位神出鬼没的煞星,这日子看着太平。我这心里怎么反倒更不踏实了?”


    大家只顾着说自己的,那个云游了十几年,最近才回来的人彻底听糊涂了:“杀神?什么杀神?为什么要杀呀?他跟衡律司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看样子不死不休的。”


    “这还得追溯到当年那场乱子了,啊对,这好像也和萧随有关,听说萧随之前有一个朋友,就是在衡律司之乱中陨落了,叫什么来着?对,好像是叫什么烛龙心的……”


    日头偏西,茶楼里的热闹劲也过去了。


    聊得最起劲的那个方脸修士觉得嗓子快冒烟了,渴得不行了,一抬眼,正看见伙计正端着壶新茶往角落里走。


    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穿白色袍子的人,袍子的材质也很差,像是麻布,那人低着头,发型落魄,看不清楚脸,只能隐约看到侧脸的一点胡茬,看起来颓废极了。


    “哎,伙计,这壶先给我们这桌吧,”方脸修士叫住他,“实在渴得不行了。”


    伙计有点为难:“这……是那位客人点的。”


    方脸修士朝角落瞥了一眼,那人安安静静地坐着,身上灵气波动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袍子也旧得泛白。


    同桌另外几个人也跟着看过去,都没说话,但脸上那表情大概意思是“这有什么”“小角色而已”。


    修真界向来是弱肉强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现在只是一壶茶而已。


    “先给我们呗,”方脸修士催了一句,“让他等会儿再沏一壶就是了,茶钱我一块儿结了。诶,这位兄弟,你看行不行?就当是老哥我请你的。”


    那个颓废修士没有什么反应,方脸就当他默认了,赶紧催伙计。


    伙计没法,只好把茶壶放到他们桌上,小声说:“那我再去给那位沏一壶。”


    角落那个人依旧像是没听见,头都没抬一下。


    见此,方脸修士心里那一点点不好意思也就没了,顺手给桌上人都倒了茶。


    滚烫的热茶下肚,甚是熨帖,话匣子又打开了,声音也不知不觉比刚才还大了点。


    他们正说得高兴,茶楼门口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


    一道青金色的流光,迅疾无声地掠了进来。


    那是一只报信纸鸟,但绝非寻常符箓,它通体由似帛似金的材料折叠而成,羽翼纹理在昏暗中流转着内敛的灵光,极为引人注目。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它代表着的身份——


    “这是萧家的青鸟笺!”年长的修士惊得大呼一声,声音里非常难以置信,“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几个人惊疑不定,想着啊是不是刚刚说错了什么话,或者是做错了什么事,被萧家找上门来了。


    方脸修士压低嗓门,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道:“不,这不是青鸟笺,这是……属于萧家家主的青鸟令。”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青鸟令吸引,看着它在茶楼上空略一盘旋,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大家都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下,这只青鸟令轨迹忽然一折,竟直直地朝着那个昏暗的角落飞去,最后轻盈地、稳稳地悬停在了那个颓废修士面前。


    一时间,茶楼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方脸修士张着嘴,看了看那熠熠生辉的青鸟令,又看了看角落里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麻袍,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那纸鸟身上浮起一层微光,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角落那背着身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在纸鸟尖喙上轻轻一点。


    青鸟令灵光一收,瞬间化作一道细小的流光,倏地飞出门外,消失不见。


    大家甚至都有些不敢正视那个角落,尤其是方脸修士,此刻更是汗流浃背,只敢用余光去悄悄窥视。


    如果此人和萧家家主关系匪浅,身上却没有什么灵力波动,是不是代表,他的灵力已经深不可测了呢?


    方脸修士浑身直冒冷汗,毛骨悚然,那颓废修士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放下几枚灵石,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只见他转过身来,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面孔。


    这是一张英俊到有些邪气的脸,乱发下的脸苍白,轮廓很深,眼睛抬起来的瞬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却让人心里莫名一紧。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方脸修士死死握住了手里的茶杯,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热茶滚烫到冒烟,先前对青鸟令的震惊,此刻全化成了另一种更冰凉的东西堵在胸口。


    那是,恐惧。


    除了方脸,另外几人也神色凝重。


    旁边那个云游回来的修士还懵着,看看同伴骤然变色的脸,又看看门口那个人,小声问:“这纸鸟挺稀罕……这人……谁啊?”


    角落里,不知道谁用气音,颤巍巍地吐出三个字:“应忧怀。”


    门口的身影早已经没入夜色。


    天完全黑了。


    第102章 飞光其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若风谷长着整片整片鲜红如血的枫林, 深处,是萧家的一座风水别业。


    平时这里没人来,偌大一座园林就随意空置着, 仅有几个仆从定时上门打理,毫无人烟痕迹。


    不过今天,若风谷的湖泊中倒是终于晃晃悠悠映出了一个人影。


    萧随坐在棋盘旁, 双手各执一色棋子, 独自对弈着。


    倏然,风云变色,云雾汇聚之处,浓墨翻飞, 云层之中,隐约能看见龙蛇之尾翻腾。


    一阵狂风袭来,树木簌簌响动,周围枫叶卷起, 铺天盖地,烈焰滔天。


    但是很快,这愤怒的火焰就平静了下来,风停了,仅剩下湖泊中飘动的树叶微微泛起涟漪,以及湖尽头, 那个站着的人影。


    应忧怀匆匆赶来,萧随没寒暄, 直接推过去一份名单。


    “这些年过去他们动作不少, 又有新名单了,之前那份得作废了。”


    应忧怀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名单大致上没什么改动, 但是当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处时,神色终于微微变化。


    萧随自己吃了自己的子,慢悠悠道:“这几年衡律司也没闲着,我们抓,他们就造出更多的来,手段更毒、更利落。甚至,没想到这份名单上都添了新人,你看这个——”


    他的手指点在应忧怀眼神凝视之处,最后的那个代号与名字上。


    明堂,飞光。


    “查了几个月,我才知道原来前两年不少事都有这个飞光的手笔。此人像是横空出世一般,有名无姓,没有来历,连名字都这么假,比代号看着还像代号。”


    曲令真的代号是“九江”,之前的名单上就完完整整地标注了姓名。


    不只是曲令真,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标注出来的,可是唯独这个突然出现的飞光,在一排出现的名字里面,显得非常突兀扎眼。


    “根据我们之前抓到的那些人看,他们有的是被洗脑失忆,有的是被威逼利诱,自愿成为衡律司的杀手,但是无论怎么样,他们的代号都和本身的命格有关。”


    萧随道:“像曲令真是尾宿,代号就是九江,还有什么罕车、七星、鹑尾,都是这些杀手的命格,那么这个明堂应该就是心宿了,也就是商星。”


    应忧怀目光落在“飞光”那两个字上,连眼皮都没抬起来:“你找我只是为这个?”


    “我的手下折了不少,抓不到他。前两年有不少任务就是因为这个飞光失败了。”萧随说得直接,“你专门追杀了他们十七年,比我有经验。而且……”


    他顿了顿:“这人的手法太怪,神出鬼没的,不像是普通修士。我觉得你要是能抓住他,说不定能从他嘴里撬出衡律司不少东西来。”


    应忧怀终于抬起眼。


    萧随继续道:“前两天,我们抓到一个衡律司的小头目,他亲眼见过飞光。还说,飞光在找一个东西,好像是一个人?”


    “什么人?”


    萧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一定跟衡律司的最终目的有关。”


    应忧怀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你们抓到的那个人在哪?”


    *


    无方崖,栈道。


    抬头看,崖顶就在云雾上头,厚厚实实地遮住了,看不见。


    低头看,谷底就在云雾下头,浓墨重彩地掩盖了,也看不见。


    在这无方崖中行走,人就卡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云雾带里。


    栈道是在一面望不到顶的峭壁硬生生凿出来的,一排碗口粗的铁桩,深深楔进石头里,铁索上铺着厚木板,年头久了,有些地方被风雨蚀得发黑发脆,踩上去会发出“嘎吱”的轻响。


    道窄,两个人并肩走都很勉强,只容得下一人小心通过,脚下就是翻腾的云海,仅有锈迹斑斑的铁索和木板兜着,看着叫人胆寒。


    若是有灵力护体那还好,可偏偏无方崖这块地方非常特殊。


    鸟飞不过,猿猱攀援不过,也根本不能御剑飞行,人只能通过这个窄窄的栈道移动,可因为通行不便,这里就是关押囚犯的最好地点。


    人站在上面望去,前后都是贴在绝壁上的狭窄栈道,像条细线一样,前后很快就隐没在了云雾里,脚底下则是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的云海。


    风吹过,山也呜咽,泣声在崖壁间来回撞击,久久不绝。


    “无方崖”之名,正所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知之。”


    此时,在无方崖摇摇欲坠的栈道之上,八个穿着整齐划一的看守,正押着一个囚犯,小心地往前走。


    囚犯的脖子上、手上脚上都锁着刻满了灵纹的铁链,沉重锁链的一头抓在带队护卫的手中,扯着囚犯往前走。


    囚犯抻着脖子,却还是走得很慢,他伤得不轻,由于浑身灵力被锁住,这些伤势很难迅速恢复。


    窄窄的栈道上,血气很重,那个囚犯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上爬了不少白色蛆虫,正在吃囚犯身上的腐肉。


    这些蛆颗颗饱满圆润,鲜活地扭动着,看着像一粒粒会跳舞的晶莹大米。


    脚下的木板缝隙不算窄,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从天上落了下去,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血,还是他身上的蛆。


    八个人带着一个囚犯,继续往前走。


    栈道中间难得有块稍微宽点的地方,是天然形成的外扩平台,像是山壁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要把所有人都吞吃进去。


    踩在平台上,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安心,这里是整条路上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看守们没好气地白了那囚犯一眼,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毕竟每走一趟这条路,对任何人来讲都是煎熬。


    况且,这囚犯还是衡律司的小头目,该是人人喊打。


    看守们正在聊着天,此时,一阵奇怪的响声,从每个人的头顶上传来。


    九人齐齐惊惧抬头,只见上面笔直的山壁之上,一道黑色的锋利人影,正直直地顺着崖壁走下来!


    他的脚踩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之上,瘦削的身体简直是轻盈地飘在半空,如履平地。


    大家一抬头,就这么跟着一张诡异的面具面对了面。


    那人浑身上下一身黑,脸上罩着个古怪的黑色面具,甚至把耳朵也覆盖住了。


    面具上钉着好几排铜钉,那些铜钉看起来很长,严严实实地镶进那人的肉里。


    这个面具人戴着个连颈部也严实地包裹着,几乎看不见一点皮肤。


    左右两手更是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鞣制好的皮革在翻涌的湿润雾气中泛着冷光。


    浑身上下,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线,正在冷冷地盯着众人。


    他就这么平静地往下走,朝着栈道平台而来。


    这种地方出现了这么个人,大家不由觉得毛骨悚然,一时之间都呆住了,不知此人是妖是鬼。


    而囚犯整个人猛得一僵,仿佛是看见了极恐怖的东西一般,接着就是狂喜,他大叫着喊道:“飞光!救我!”


    看守们也迅速意识到此人必然来者不善:“别想走!”


    然而晚了,在话音刚出的那一刻,眼前这人不见了,囚犯的颈骨与头骨瞬间分离!


    那囚犯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对待,脸上狂喜的笑容还没来得收回,就亲眼看见自己的头不知为何突然飘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身体从眉心与四肢末端开始发黑、干瘪、萎缩,像是在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气,连带着锁链一起,喀拉喀拉地坍缩下去,铁链哗啦啦响成一片。


    转眼间,这个囚犯的肤色就变了。


    刚刚还是由于失血过多而带着一种苍白的淡黄,可是很快,那种漆黑就像疫病一般,迅速扩散了他的全身。


    “咚、咚。”


    漆黑得像是烧焦的断头尸体沉重地倒在了平台上。


    一声闷响,头颅也随之落地了,眼神困惑地望着漫天云雾。


    才短短几息,一个大活人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具焦黑萎缩的尸体,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它变得越来越干瘪焦枯,直至化为了一堆飞灰,风一吹就散了。


    那八个看守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就看见衡律司那个小头目化为飞灰。


    其中一个看守祭出魂幡,却发现此人早已是魂飞魄散,干净得连一点残渣都没有留下。


    做完这一切,飞光慢慢转过身,面甲下,那双眼睛毫无波澜的地扫过了所有人。


    他还不准备走。


    他当然不准备走。


    他要杀了这里在场的所有人。


    飞光平静地迈着步子朝八个人走来,看守们当然不准备束手就擒,纷纷拔剑。


    可是他们才亲眼见到刚刚那诡异的一幕,转眼就要面对这个未知的对手,剑也拿不稳了,手腕不停地在抖。


    飞光步履平稳,他稍稍活动手腕,甚至都没有拿出兵器的打算。


    小小一个平台,八个人站在边缘,拥挤不堪,眼见着就要掉下去了,“你,你要干什么?放马过来吧!”


    八人知道自己这方胜算渺茫,衡律司连自己人都能下杀手,何况是他们呢?不如拼了!


    看守们对视一眼,鼓起勇气……


    飞光甚至都没有动手,他轻轻一闪,再接上一脚,迅速就把二人从高高的平台上踹了下去。


    剑势不停,飞光左臂格挡,右手徒手握住面前剑刃,再向右一带,又将一个看守扔了下去。


    不过片刻,平台上就少了三个人,剩下的五人呼吸急促地看着面前这个高挑瘦削、全副武装的诡异杀手。


    他们感觉到了一股绝望。


    飞光没有猫玩老鼠的打算,决定速战速决,就在他将要走近那剩下五人的时候,脚尖一顿,猛然后退!


    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此刻正深深地钉在了地面之中!


    天空之上,翻腾的云雾之间,生生被撕开了一道空间!


    应忧怀和萧随带着那三个昏迷的看守,从半空跳下。


    应忧怀不说废话,五指成爪,上覆鳞片,直接朝着面前之人攻去!


    云雾流转,飞光的身形如同鬼魅,在阴翳间不断穿梭躲避。


    他的视线先是滑过了那柄流光溢彩的长剑,扫过了全身华服的萧随,接着,又看向了自己面前不断攻来的应忧怀。


    他的目光停滞了一瞬,也仅仅只有一瞬。


    此人衣着简陋,体修,血脉藏有龙蛇之力,能撕裂空间……


    在此处与他交手,不可行。


    飞光简单接下几招,并不恋战,他向后掠去,很快就停滞于石台边缘,脚跟悬空。


    在应忧怀和萧随的注视之下,他直接向后一倒,就坠进了下面百丈深的云雾里,不见人影。


    第103章 再见故人 宕机中


    应忧怀回到了一处山洞之中。


    这处山洞几乎不能称之为居所, 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潮湿冰凉。


    别人打眼一看,最多会以为这里只是个临时住处而已。


    他坐在石床之上, 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彩色的布包。


    这个东西用层层叠叠的华贵布料包裹着,一看就是被非常珍重地对待着,要是看见包裹的人, 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应忧怀打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只干枯萎缩的右手。


    虽然有灵力的封存,但是十七年,已经过去了十七年,这截断掉的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丧失了一些水分, 它早已丧失了生机,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在重重华贵布料的映衬之下,那种死寂与灰败更加生动地显示了出来。


    十七年来,这截断手是应忧怀唯一能抓住的实体。


    因为它, 应忧怀的恨意才有了形状,那种恨意与懊悔就像是一只手,日日抓挠心肝,烧心挠肺。


    自从无方崖见了那飞光之后,一种更加混乱、更加焦躁的东西掺入了应忧怀的恨意之中——造出了一个飘忽不定的怪物,似人非人, 似鬼非鬼,衡律司有什么图谋?


    说到底, 这世人之间的纷纷扰扰, 和他应忧怀到底有什么关系?


    应忧怀本来不想管,他一直不想管别人的事情,但是他知道, 烛龙心会去做,如果是烛龙心的话,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做。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到底喜欢这世界的什么地方?才会长久地滞留此地,久久不归?


    应忧怀躺在冰冷硬直的石床之上,将那枯手放于心口,微微的重量压在本该是心脏的地方,轻飘飘的,一点都不沉,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那飞光要比自己矮上许多,仅仅比他高上一点点,身形瘦削,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带着浓浓死气的黑刃。


    ……如果他还在的话,见到了那个飞光,会说什么呢?


    “那个人浑身上下穿着一身黑,无聊又难看。”


    “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还用钉子钉着?是丑到没脸见人吗?”


    应忧怀将自己的手覆盖在那截断手之上,就好像握住了烛龙心的手一般,连掌心都感觉到了幻觉一般的温热。


    应忧怀看向床边,朦胧中,他又一次看见了烛龙心,烛龙心想要将手抽出来,但是握得太紧,抽不出来,于是烛龙心在对着自己笑。


    应忧怀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


    烛龙心笑着说:“走?我就在这里呀?没有走。”


    应忧怀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倏地又熄灭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陪着你?”烛龙心短促地笑了一声,“算了吧,你太无趣了,甚至一块石头都比你有意思得多。我还要陪你多久?千年?万年?亿年?”


    应忧怀茫然地看着一片虚无的空气:“我们本就该如此,我们天生就是相依相伴的。”


    烛龙心哈哈笑着,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别开玩笑了,我宁愿死去千遍万遍,永堕轮回,都不愿再回到你身边。”


    应忧怀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开始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在砧板上不断地翻腾。


    那截断手不知何时从心口滚落到了石床的一侧,应忧怀很小心、很熟练地没有压到它。


    自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契约了,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也是缓解痛苦。


    阴冷洞穴幽暗潮湿,角落爬着不少苔藓,宛如一座坟茔,散发着幽幽的死气,里面住着一个死去了十七年的人。


    等他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这十七年来,他并不修炼,也根本不打理自己,他忘记了时间,时间流逝得是这样快,以致于他以为失去了烛龙心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就在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浓黑吞噬之时,空中又倏然闪过了一丝流光,萧随的传讯再次抵达。


    应忧怀并不待见他,甚至内心有些痛恨他,不过应忧怀还是查看了青鸟令。


    萧随的传讯简单直白:


    西边风裂谷深处,发现衡律司培育的“风入梦”,一种巨型的织梦云脑蛛母体。


    其卵微不可查,小如尘埃,却可随风扩散至极大范围,沾染者会陷入无法自行醒转的沉眠。


    衡律司杀手大部分已被牵制,在风裂谷附近的只有“飞光”,我方探子折损数人,难以接近。


    应忧怀读完之后,他起身,将怀中的断手再次一层一层包裹好,径直往西去。


    风裂谷这片地方,像是大地一道极其狭极其深的伤口。


    两侧崖壁陡峭非常,几乎合拢,阳光普照大地,却只给谷底漏下了一线惨淡的天光。


    谷底弥漫着灰蒙蒙的、带着甜腥气味的尘土雾气,在这片地域之中行走,视线必然受阻。


    然而在这片深狭无人的空间之中,寂静非常,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和谷底深处传来的密集的窸窣声,这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应忧怀心中毫无波澜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如此狭窄,要是动手动脚,恐怕施展不开。


    不过那飞光身法诡异、身形飘忽,这里倒是极其适合他发挥的场所。


    应忧怀走得很快,哪怕对修士来说,这地方也算得上是绝地,对自己也不是什么理想的发挥场所,不过他无所谓。


    没走多久,杀机就到了。


    即使没有亲眼看,但凭借战斗直觉,应忧怀还是能感觉到,一道黑影,正从侧上方岩壁的阴影里无声地滑出。


    短刃乌黑,不带有一点金属的光泽,直刺咽喉,速度快得很,没半点多余的动作。


    应忧怀侧身,刃尖几乎是擦着皮肤掠过去的。


    他反手抓向对方手腕,飞光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手腕一抖,便脱开了,另一只手则并指如刀,狠狠戳向应忧怀肋下!


    两人在狭窄的甬道里迅速过了几招,拳脚与刃锋碰撞的响声在岩壁间回响弹射。


    飞光身形飘忽,应忧怀拳拳到肉,二人你来我往,岩壁上多了许多道伤痕,泥土碎石不时崩落,尘土飞扬。


    谷底,远处的窸窣声骤然变得尖锐了起来,那股甜腻的腥味浓得发苦,空气中,那股微弱的波动让人心烦意乱。


    不能再拖了。


    应忧怀硬抗了飞光一记划向大腿的刀锋,鳞片显现,挡下了大半的力道,此人修炼手法诡异,应忧怀后退几步,只觉得眼前茫茫漆黑,光与影似乎一起消失了。


    不过无所谓,趁着这一下硬抗,应忧怀趁势猛地向前撞,肘部一下撞在飞光胸口,他被撞得向后飞去,跌上岩壁。


    “砰!”


    应忧怀眼前黑雾浓郁,不过他也管不上这么多了,一步跨前,五指张开,指间带着风,狠狠扣向飞光的面门!


    飞光急促闪避,却已被逼到死角,就在应忧怀将要摸到的一瞬间,他的身影却突兀地消失了。


    “?”


    水倒流一样,应忧怀背后的阴影中走出了一个影子,飞光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应忧怀的后背!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应忧怀眼前的浓黑被瞬间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一片白光。


    那是漫天的大雪,雪长年下着,永远不会停滞一般。


    雪堆下面,是层层叠叠的苍白尸骨,有些骨殖的手指弯曲着,像是想要抓住过路人的脚,像是在求救。


    但哪怕是求救,也一点都不后悔,不后悔离开。


    飞光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在疑惑为什么手下的这个人还不死。


    很快,应忧怀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他周身的气息暴涨,衣物下肌肉血脉偾张,在尘雾之中,他的身形开始剧烈变化。


    那是一条巨大的无足之龙,身躯满满地撑开了,窄窄的裂谷,瞬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挤满了,两侧的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头顶上,泥土碎石正在速速滚落,粗壮的蛇躯几乎塞死了通道,恐怖的阴影将飞光完全笼罩。


    飞光的动作僵住了,面具后那双眼睛瞪得很大,第一次显露出这么明显的惊愕。


    哪怕他知道他的资料,但是当亲眼见到这一幕,他还是无法遏制灵魂中的那股战栗。


    但他反应依旧很快,足尖猛蹬空中滚落下的碎石,再踩上岩壁,就要向上方那道狭窄的缝隙飞去。


    晚了。


    在杀死那只蜘蛛之后,巨大的蛇尾以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迅猛速度向飞光横扫而来,并非抽打,而是卷缠!


    飞光只觉得眼前一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他整个人牢牢箍住,一瞬就拖离到了半空之中。


    被缠住的不止是腰,头脸、肩膀、胸腔、大腿小腿……


    骨骼被挤压的咯咯声清晰可闻,飞光闷哼一声,他几乎完全不能动了,所有挣扎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都是徒劳。


    他感觉自己胸腔里的空气被急速挤出,眼前发黑,耳中死命,喉咙腥甜,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一点一滴地被压碎。


    飞光渐渐停止了挣扎,就这样死了,或许也挺好……


    应忧怀的蛇瞳冰冷地注视着被自己绞住的人形,那人形的颅骨正在一点一点变形,浑身骨头咔哒咔哒,正在寸寸碎裂,他慢慢加大了力气。


    “喀拉……”


    一声清晰的碎裂声,不是来自骨头,是来自飞光脸上那副面具,即使被几排铜钉钉住,在巨大的绞压之下,面具还是无可抑制地从中央裂开了一道缝。


    应忧怀的蛇瞳微微收缩了一下,绞杀的力量不自觉地缓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飞光猛地吸进半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求生本能压倒一切。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头部后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向前狠狠一撞!


    额头重重撞在应忧怀的下颌骨上,同时,那本就开裂的面具,在这一记猛撞下,终于彻底崩碎!


    钉扣崩飞,碎片四溅。


    面具下的脸露了出来。


    苍白,沾着血污和灰尘,额角有新鲜撞出的红肿,脸上几排可怖的铜钉钉住了几块面具的残片,狼狈、可怖、又诡谲。


    眉毛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更黑了,鼻梁挺直,嘴唇因为窒息微微张开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像褪色的花瓣一样。


    这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一张漂亮的脸。


    也是一张……应忧怀找了十七年,甚至更久的脸。


    烛龙心。


    他怎么会是,烛龙心?


    应忧怀张了张嘴,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时间好像就这么停了,裂谷里翻滚的尘埃,碎石滚落的声音……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紧紧缠绕的蛇躯,那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像被无形的刀斩断,骤然松脱。


    飞光掉落在布满碎石的地上,踉跄着单膝跪地,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更加大口喘息。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混杂着杀意和困惑,狠狠刺向应忧怀。


    什么“烛龙心”?他在说什么?


    但当他的目光撞上对方的脸时,他猛地顿住了。


    应忧怀已经恢复了完全的人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脸上刚才的冰冷暴戾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完全的空白。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烛龙心的脸,瞳孔缩得极小,嘴唇微张,像是突然忘了怎么呼吸,怎么动作,怎么做表情,像是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突然冲昏了大脑。


    飞光皱紧了眉,任务失败了,对手突然松懈,现在本该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可是,他的心脏却在看到对方那双眼睛时,毫无理由地狠狠一抽,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两人隔着仅仅几步的距离,站在崩塌狼藉的裂谷里。


    一个半跪在地急促喘息,眼神惊疑不定;一个僵立如石,脸上空茫一片。


    谷顶那一线惨淡的天光,冷冷地照着下面这诡异的寂静,风从极高处掠过,带不起谷底一丝尘埃。


    飞光的眼神闪烁了几下,突然出手,应忧怀闪过,火球在他身后猛烈地爆炸开来。


    再次回过神来时,面前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104章 重覆面具 疼痛难捱


    飞光全身是伤, 他捂着胸口,体内内伤正在被灵力快速修复,同时也带来了剧痛。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衡律司的秘密据点。


    不过,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昏暗的石室内,几位黑袍人只是静静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失望, 反倒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


    “你见到了他。”一个声音响起,并非质问,“怎么样?”


    飞光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那个名字和那张空白震惊的脸, 反复冲撞着他岌岌可危的大脑,但是这点程度上的疼痛不算什么。


    他单膝跪地,顺从地垂下了头颅,动作之间, 血液顺着脸上的钉子流了出来,滴在了地面上:“任务失败。母蛛被毁。”


    “无妨。”为首之人声音平淡,“风入梦本也只是尝试之一。倒是你……”


    他话音未落,飞光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颅骨下翻搅。


    裂谷中那张熟悉的脸庞,和他自己面具碎裂的那一瞬间混在一起, 搅成一片模糊的光影碎片。


    那是,不属于“飞光”的碎片。


    他闷哼一声, 跪在地上, 死死抱住脑袋。


    “……烛龙心?烛龙心是谁?”


    “他想起来了。”另一个黑袍人冷声道


    “麻烦。”第三个声音响起,“钉子松了,加固吧。”


    就在这时, 石室深处的阴影动了一下,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每走出一步,脚底沙沙作响,所发出的每一个脚步声,都让飞光更为颤栗。


    那人的身形与应忧怀有五六分相似,一张脸更是有七八分像,尤其是侧脸的轮廓,但二者气质上却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暗纹黑袍,眼神里没有应忧怀那种充满仇恨的偏执与空洞,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富算计的审视。


    最大的不同是,他看向飞光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那人走到飞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痛苦而蜷缩的身影,忽然抬起脚,用坚硬的靴尖不轻不重地踢在他肩窝的伤口上。


    “唔!”飞光身体一颤,伤口崩裂,鲜血渗出。


    “疼吗?”男人的声音没有温度,“这点疼,比得上你任务失败、暴露真容、毁掉我们的理想更让你难受吗?”


    飞光咬紧牙关,指甲抠进地面石缝,心脏和□□一齐剧烈疼痛起来。


    不是身体的疼,是一种更深层的、被这句话勾起的自我厌弃和羞愧。


    他想不起来具体缘由,也想不起来从哪一天,自己变成这样,只以为自己生来如此,也许是习惯了。


    但那种“做错了事”“辜负了期望”“不该如此”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心脏,让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男人蹲下身,冰凉的手指捏住飞光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飞光抬起头来,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对应忧怀那种复杂震动,只有冰冷的、绝对的驯从。


    “好孩子,看着我。记住,你是飞光,是衡律司的兵刃,是新世界的基石。那些杂乱的人或物,除了让你痛苦、让你软弱、让你出错,还有什么用?”


    听着这番话,飞光的瞳孔在痛苦和某种精神牵引下微微涣散。


    男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韵律:


    “三界无安,犹如火灾,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我们让众生沉睡,这不是剥夺,而是赐予。


    “在无痛无苦的永恒梦境里,没有纷争,没有离别,没有求不得,没有怨憎会。那才是完美的家园,是最终的安宁。


    “人生来是不平等的,为何有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有人生来就是命如草芥?我们如何让它平等?如何让世界平等?众生平等?


    “现实如此丑陋破败,充斥着不公、虚妄,坐卧难宁,为何还要留恋?为何还要像那个愚蠢的……一样,抱着一点可笑的残骸,徒劳地追逐早已消散的幻影?”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钉子,试图敲进飞光的意识深处,覆盖、挤压掉那些翻涌沸腾着的碎片。


    男人摸了摸飞光的头,轻柔地抚摸着他疼痛肿胀的太阳穴:


    “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不是混乱痛苦的回忆,而是清晰的目标,是使命,是成为伟大事业的一部分。”


    飞光茫然地听从这一切,“可是,他认识我。”


    男人冷笑一声,松开手,示意旁边的人,“给他戴上。”


    新的面具被捧来,仍是黑色,内里却多了更繁复的抑制灵纹。


    十几个人上前,粗暴地按住了飞光,将锁链镣铐给他戴上,拔出了他脸上的钉子。


    痛!剧痛!


    飞光疼得大喊,拼命挣扎着,四肢的锁链叮铃哐啷乱响,在幽暗的房间里,声音显得格外大,格外令人心惊。


    那些人一拥而上,将面具按在飞光脸上,崭新的铜钉就这么被硬生生抵进了肉里。


    “呃——!”飞光痛极了,他双手握拳,青筋都暴凸出来,用力咬牙,甚至嘴角都流出了血迹。


    但是顶尖的身体素质让他无法迅速昏迷,只能被动清醒着,毫无保留地、清晰地感知到所有的疼痛。


    钉锤敲击的闷响,一声又一声,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痛哼,在室内回荡。


    滚烫的鲜血从面具边慢慢蜿蜒流下,染红了脖颈。


    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将“飞光”这个身份,更牢固地、更痛苦地钉回这具躯壳。


    他终于昏了过去。


    *


    另一边,萧随的私邸。


    “你……怎么会这样?飞光这么难对付吗?”


    萧随一开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应忧怀。


    他失魂落魄,满脸憔悴,眼神中却熠熠生辉,那种回光返照一般的眼神令人心惊。


    就像一支蜡烛,突然光芒大盛,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或许就代表着很快要熄灭了。


    应忧怀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会儿有表情,可一会儿脸上表情又是一副完全的空白,像是疯癫了一般。


    萧随小心翼翼的,不敢刺激应忧怀:“任务……是失败了?”


    可是应忧怀的状态比萧随想象的更糟。


    他不是受伤,甚至也不是没有完成任务,而是一连魂魄被抽走般的,彻底的失魂落魄。


    连惯常的冰冷戾气都散了大半,只是反复地、干涩地说着几个词:“风裂谷……他……脸……烛龙心……”


    应忧怀连说话都不会了。


    萧随起初听得莫名其妙,直到将这几个词拼凑起来,脸色骤变:“你说什么?!飞光是……烛龙心?他还活着?!”


    “那张脸……是他。”应忧怀的眼珠动了动,看向萧随,里面是一片荒芜的猩红色,“但又……不是,他完全失忆了。”


    “飞光就是龙心,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萧随在室内踱步,眉头紧锁,他猛地停住,看向应忧怀,“你确定没看错?不是幻术?或者……长得像的人?”


    “他的人,”应忧怀的声音沙哑,“我记得。”


    就在此时,厅外传来通报,段水流到了。


    段水流步入厅中,依旧是一身素净长衫,气质温文,只是如今这温文之下,是不容忽视的淡淡威仪。


    他是来与萧随商议一桩关于几处灵矿管辖划分的琐事——至少表面如此。


    段水流一看厅中人,一愣:“你们都在啊?忧怀,你也来了?你们这脸上的表情……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萧随开口道:“烛龙心还活着……飞光,就是烛龙心。”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段水流脸上流露出了高兴的目光,可是后半句,就直转急下了。


    他执杯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温和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化为纯粹的错愕与难以置信:“……烛龙心?飞光是烛龙心?这,真的没有搞错吗?龙心这孩子不是这种人。”


    萧随道:“错不了,是应忧怀发现了,他能够确认。”


    段水流放下茶杯,看向形容枯槁、此刻又容光焕发的应忧怀,“忧怀,此事非同小可,你可……”


    “是他。”应忧怀打断他,语气肯定,眼神中那份偏执又更加深了一层。


    厅内气氛正凝重着,突然传来通报,说是魏晓荷前来送点心。


    萧随不耐烦道:“又来,来就来了,通报什么?”显然是一副已经很习惯的样子。


    下属迟疑了一瞬,道:“他听说段先生和应先生在此处,就让下属转交食盒了。”


    萧随不满道:“藏头露尾的,食盒拿来。”


    应忧怀微微偏头,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自己到此处来的时候,魏晓荷也从来未避开过自己讨好萧随。


    为什么他反而今天不出现了?


    不过应忧怀没空追究别人,没功夫思索这些杂事,同样的,萧随也没有这个心思,只当是魏晓荷突然犯病了。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深究这丝不自然,但此刻,他自己也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烛龙心未死”的好消息,以及这背后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复杂意味。


    而这事情一出,应忧怀就更是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段水流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复杂无比,怎么,会是烛龙心呢?


    作为当年长虹书院的夫子,他教导过应忧怀,也指点过烛龙心,更清楚这两人之间那种近乎命定又别扭的关联。


    烛龙心“死”于衡律司之手,是他心中一件憾事,也是促使他最终坚定选择仙岛的原因之一。


    权势,他需要更多的权势与能力,他需要能够手眼通天的权势和能力!


    如果时光倒流,能挽回一切的话,会不会龙心就不会变成这样,会不会粟粟和松儿就不会死?


    第105章 水也倒流 抽刀断水水更流


    萧随按了按眉心, 看向段水流:“段夫子,仙岛耳目通达,倘若龙心真在衡律司手中, 且被弄成那副模样……恐怕只有借仙岛瀛洲之力,才能探明究竟,设法营救了。”


    段水流坐在客位之上, 宽大的袖袍垂落下去。


    被萧随求助了, 他抬起头,听完烛龙心经历的一切,段水流的脸上既惊愕又痛惜,“我……知晓了。”


    “龙心是个好孩子。”段水流的声音发涩, “那孩子当年便让人心疼,没想到……”


    他抬起眼,目光在萧随焦灼的脸上停留一瞬,又飞快滑过了应忧怀。


    “我一日是你们的夫子, 便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这话段水流说得咬牙切齿,话语中诚挚恳切,痛楚非常,“此事我既已知晓,一定会鼎力相助!仙岛律例虽严,但是探查一二, 周旋余地总还是有的。我们一定能将龙心尽快救出来的!”


    应忧怀素来沉默寡言,但是听见段水流的这番话, 连他都忍不住目光灼灼地看着段夫子, 仿佛就在不久之后,烛龙心很快就能脱离苦海、摆脱衡律司那批人的辖制了。


    应忧怀拱手,行了个大礼:“有劳段夫子了。此事……关乎龙心性命, 也关乎能否揭开衡律司的真正底细。”


    “我明白。”段水流站起身来,袖中手指蜷了蜷,“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找人安排,一有消息,就立刻告知你们。”


    段水流告辞了,他的影子被廊下的灯火拉得很长,更显得背影清癯端方,依旧是那位令人信赖的旧日师长。


    廊后转出了一个人,魏晓荷,他目送着段水流远去的背影。


    *


    御风而行数百里,段水流到了仙岛瀛洲的地界之上,迅速收起了之前那抹温文尔雅的表情,边上几个弟子朝他问好行礼,他也浑不在意。


    到了一处水榭之后,段水流指尖一弹,一枚非金非玉的薄片浮现,他以仙岛瀛洲秘法,将光影刻入信息:


    “飞光是烛龙心吗?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那么他们要找的“烛龙”,难道就是应忧怀?


    段水流思索几番,想到应忧怀的血脉与体质,顿时如拨云见日一般恍然。


    怪不得,他们要将烛龙心制作成飞光。


    那么,烛龙的身份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应忧怀了。


    思索再三,段水流将之前录入的信息抹去,重新刻入:“烛龙与萧随已得知飞光身份,我可深入内部,帮助收网。”


    消息送出,薄片化为流光没入虚空,水波粼粼,映着段水流无悲无喜的脸庞。


    *


    是夜,段水流屏退左右,独坐案前,窗外冷月如钩。


    他从贴身内袋之中,取出一个陈旧的锦囊,从锦囊之中拿出一物。


    那是一张丝帕,已经很旧了,跟别的手帕不同的是,上面绣着几朵浪花、一丛谷穗。


    段水流凝视着这方丝帕,指尖拂过刺绣的细密纹路。


    眼前身后景物尽数褪去,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


    那时的段水流,天赋极高,却因为不愿意受到束缚,甘愿浪费天赋,不在任何一个大门大派之下,而是成为了一个散修。


    长生?权势?皆是了无趣味的东西。


    段水流拜了一个散修为师,那散修看起来很好说话,于是他就拜师了。


    段水流天赋很高,师父说的东西他一下就能弄懂,学得很快。


    于是,他便获得了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闲暇之余,他便是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对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发呆。


    那散修的名字叫万谷春,岂料万谷春只是看起来好说话而已,其实他总是想要教段水流更多,同时他也很热衷提升修为,或是布下罗网取得先机,搞得段水流烦不胜烦。


    不过,每次他想要叛出师门的时候,就会想——要是我拜师在那些大宗门手下,说不定被催得更多,更麻烦呢。


    因此段水流一直都是万谷春的徒弟,表面徒弟。


    后来,万谷春领来了个女子,说是自家侄女,名唤万粟粟。


    段水流一见倾心。


    万粟粟不算顶美,但她性格安静,话不多,就像是一株只有在夜里才会开放的睡莲。


    每次段水流静静地看着天空的时候,万粟粟就会在旁边静静地陪伴着段水流。


    段水流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这么喜欢安静的,他想让万粟粟多说一些话,她喜欢听她说话。


    不过,万粟粟的话依旧少,她喜欢抿着嘴笑,喜欢听段水流讲之前自己和师父经历的故事,每次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万粟粟的眼里总会带着一点懵懂的水光。


    在段水流烦躁的时候,她则会默默递上一盏温热的茶,茶香飘飘,那味道非常特殊,之后四十二年,段水流再也没有找到相似的味道。


    接过茶杯的时候,她的手很凉,段水流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他彻底心动了。


    无欲无求的段水流,有生以来第一回有了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家,一个和万粟粟的家。


    这个家,他要建得风雨不透,要建得非常安宁、非常舒服,这个家,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为此,他拾起了剑,开始真心向万谷春学习本领,去争那些他曾经不屑的功绩与资源。


    家是他的软肋、他的牵绊,也是他的铠甲。


    儿子松儿出生的时候,小胳膊小腿不像别的孩子,不乱蹬,而是乖乖的,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睛眨都不眨。


    段水流抱着那团温热的襁褓,一下子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真的是徒弟,虚浮多年的他,终于踏实了。


    万粟粟此刻正倚在床头,被万谷春照料着,她的脸色苍白,却笑得很柔软、很好看。


    风吹过,窗外松影摇晃,满池的荷花,摇曳生姿。


    除了修炼,段水流几乎将整颗心都扑在了家庭上,万谷春看他对待自己侄女如此好,也非常欣慰:“有了个家,你就有动力了。”


    段水流真心实意地道:“这得要多谢师父啊!现在,徒儿终于踏实了。”


    万谷春摇了摇头:“这就踏实了吗?记住,你要拼命提升修为,这样才能守护好你的小家!”


    段水流照旧是天天陪着自己的妻儿。


    变故来临时,毫无征兆,那只是一个寻常的黄昏,他归家只是比平日稍晚了些许,可是当他回家时,院门虚掩,四周静得可怕。


    推开了门,浓郁的血腥气混着熟悉的松香莲香,顿时扑面而来。


    他看见了他最不愿看见、此生最难以忘记的一幕。


    粟粟倒在窗下,白衣浸透了暗红,一剑穿心,被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松儿的小小身躯蜷缩在墙角,他抱着段水流亲手削的、他最喜欢的一柄小木剑,剑身染血,就这么死去了。


    段水流抱着孩子,他跪在地上,抱起妻子僵硬的身体,她的手好冷,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更可怕的是,在他的怀中,妻儿的尸首开始飞速地腐烂、风化,最终只剩下了一大一小两捧灰,其余的,什么都没能剩下。


    段水流像是发疯了一样,他的喉咙嗬嗬作响,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段水流的世界被彻底毁灭了,他的人生和记忆,永永远远地滞留在了四十二年前。


    追查是疯狂的,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名字——仙岛瀛洲。


    仇恨烧干了段水流的理智,他孤身伏击了一个仙岛瀛洲的使者。


    然而,在剑锋触及对方袍角的那个刹那,时空仿佛凝固了。


    他甚至都没能看清自己是如何被制住的,就像被无形巨手摁入深海,他被瞬间拍在了地面,一下子动弹不得。


    没有审判,没有处死,他被带入一间光影交错的房间之内,那里的人看着他,眼神高高在上,如同观看着一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挣扎着的虫豸。


    “你的妻儿非我仙岛瀛洲所杀,本尊可以为仙岛瀛洲所有弟子立下天道誓。”为首者声音无波无澜,“但你追寻的,我们可以给你另一个答案。”


    那人抬手,只见一点微光落入旁边一株彻底枯死的兰草之中,奇迹,发生了。


    瞬间,枯黄褪去,绿意回溯,甚至那兰草之上,居然生出了一朵颤颤巍巍的花苞!


    虽然,仅仅三息,那株兰花便再度凋零,化为飞灰了。


    这幅场景顿时震惊得段水流说不出话来,很快,段水流那枯槁的面容之上,一瞬间爆发出了如同那株兰花一般的光辉!


    草木犹能复生,那人呢?


    “看见了吗?我们仙岛瀛洲所掌控着的,可不仅仅是灵气,那东西跟我们相比,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那高座之上的人站立起来,双手摊开双臂舒展,宛如在拥抱这个世界。


    “我们所掌握的,是光!是光阴的碎屑,是时间的痕迹,是这世间万事万物生长循环着的规则!”


    那人收手,看向瞳孔震颤段水流。


    “何不效忠于我们仙岛瀛洲呢?掌握这份力量,终有一日,或许你能够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让一条奔腾的河水倒流,让一座破败的庭院焕然。甚至!甚至是回到你最想回去的时光,让一切改变,让一切都变得还来得及!”


    段水流匍匐在地,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虔诚地、一下一下地磕头。


    妻子最后冰冷的手,儿子的那把染血的小木剑,那株短暂复活又死去的兰花……这些东西在他脑中撑得鼓鼓的,像水车一样,哗啦啦地旋转着。


    段水流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两口幽深的枯井。


    “誓死,效忠!”


    第106章 一场刺杀 段水流的崩溃


    东洲灵矿, 交接仪式。


    众所周知,萧随是段水流的弟子,萧家和仙岛瀛洲有关系, 一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另一个是萧家确实有实力。


    不过这块肥肉又落到了萧家头上,还是有不少仙门不满的——凭什么这些好事都让你萧家一家全占去了呢?


    由此, 向来松散的各大仙门内部, 罕见地拧成了一股绳,这回一定要从萧家咬下一块肉来!


    萧随这几天本来就为了灵矿的事焦头烂额,现在又赶上飞光居然是烛龙心,他很焦虑,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还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不过他还是需要维持他的友善面具的,因此,除了去找点魏晓荷的茬之外, 他都一直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火气,想要把这些事情处理得最好。


    魏晓荷照例不吭声,任由萧随找茬,用他那双湿润的眼睛看着萧随。


    如果是之前,那么萧随可能会心软。


    不过现在魏晓荷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他完全是个成年的男性乾元身形, 也就脸庞稍微柔和一点,还能勉强看出之前的“魏晓荷”的模样。


    魏晓荷用这种眼神看着萧随, 萧随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顿觉恶心,色厉内荏地骂了两句之后,就匆匆地逃了出去。


    被一个坤泽惦记上, 还挺甜蜜的。


    但是被一个乾元用这种眼神看着,萧随只觉得毛骨悚然,整个后背都发凉。


    萧随突然觉得,自己发愁的事也不算什么事了。


    在那些仙门和萧家内部斡旋了几天之后,大家终于得出了一个共识——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事,不如各退一步,以后日后也好继续合作。


    扯皮了几周之后,最终的结果是:灵矿的归属权依旧是萧家,不过萧家把开采的权利划分给了仙门百家,由此,仙门百家也要根据开采的比例,向萧家提供一定数量的灵石。


    总的来说,大家都是有的赚的,都不亏。


    仙门有些人还是不满意,那萧随也没办法了,拳头往桌上一砸,就这么一锤定音了——你不满意,我们萧家内部那些老东西就满意了吗?!


    因为萧随提出的这个方案,萧家内部的几个人觉得这个年轻的小辈虽然有点本事,但是性子未免太软了,居然会在这种事情上后退,岂不是笑掉了全修真界的大牙!


    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萧随头疼了几天之后,“你是家主我是家主?!”


    你行你上啊!


    当然,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去,之前萧家没什么权势,一般般,大家都不想当家主,可是现在萧家俨然已经是修真界第一家族,他要是这么开口了,萧家内部又得掀起一阵风暴,不得安宁了。


    再说到灵矿这边,既然灵矿已经被划分给了萧家,那么自然是由他们来主持。


    然而虽然事情已经敲定了,别家也不是吃素的,灵矿的各个区域还都没有细分,狼多肉少,自然需要先下手为强。


    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萧家少不得得平均划分几块地方出来,让各方能够一起开采,都能够捞上一点油水来。


    这次仪式,本质上也并不是举办给萧家的,而是给大仙门之下的其余小仙门的,让他们的盘子里也能分到些许残羹冷炙,不至于狗急跳墙。


    萧随作为东道主之一,端坐于主位之上,他神色如常,与各方周旋。


    他的手中,正在把玩着一块玉佩,众人打眼一看,只以为是一块普通的名贵玉佩而已,品貌均是无甚稀罕。


    至于段水流,他则坐在仙岛瀛洲的席位上,此刻,他面容温润,正在与几位仙使低声交谈,然而他的余光却将全场布局尽收眼底。


    关于衡律司,萧家的消息一向都很灵通,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情报都是准确的。


    至于今天这次,在有心的推动之下,萧家拿到的也是准确的消息,准确,却并不完整。


    今天,衡律司的杀手飞光将会来刺杀萧家家主萧随,为了破坏这一场灵矿协定,从中作梗。


    根据段水流对萧随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闭门不出、坐以待毙的,反而,他还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不仅要促成协作,甚至还要找机会抓住飞光,唤醒烛龙心。


    段水流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全场,既然飞光会来,那么应忧怀肯定也会来,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哪里候着呢?


    段水流端起手边一盏热茶,他已知晓今日暗流下布置着的网罗,心中一片冰冷与平静。


    烛龙心是他看着长大的,几乎等于是他的亲儿子,但那也只是几乎等于而已,假的终究是假的。


    即便段水流的心里有再多不忍,万粟粟和万壑松,也早已在四十二年前就死去了。


    至于,在烛龙心和应忧怀的筹码之上,再压上萧随的死活……段水流低头,慢慢品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目光。


    没有人能看清他是什么脸色,除了在场唯一的一个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对于段水流来讲,为了那个回溯时光的渺茫希望,即使再高昂的代价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承担的。


    在场的人哪能想到,这场会是一场针对主家的鸿门宴?


    各方互相掰扯着,都想要将己方利益最大化,平时里一个个仙气飘飘的宗门修士,此刻都在扯着嗓门,努力争取着,那姿态也并不比在喧闹的菜市场里买菜要好上多少。


    进行到最关键处,形势已然白热化,就在这时,萧随掌心的玉佩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尖锐如针扎般的灼烫!


    他来了!


    在喧闹会场角落的阴影里,一道黑影像水一样渗出来,是飞光。


    他形同鬼魅,手中乌光直刺萧随后心,快得几乎看不清!


    萧随瞬间捏碎玉佩,与此同时身上法阵骤然亮起,地面滞灵阵也同时启动。


    这便是从段水流处拿到的阵法,也是针对飞光提前布的局。


    之前萧家已经实验过了,寻常的修士陷入此阵之中,便会动弹不得、灵力停滞,即使是大乘期的修士,也会停滞几息,这是抓住飞光的最好时机。


    这时,从飞光身后,一个空间缝隙撕裂开来,是应忧怀紧随而来!


    他大喊道:“龙心!……萧随你快走这对他没用!”


    意识到应忧怀在自己身后,飞光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要融入暗处躲开,但他也只是停顿了一下而已,滞灵阵对他毫无作用。


    他手中乌光速度不减,眼看就要刺中——


    “萧随!”


    一直站在暗处的魏晓荷猛地扑上来,用身体挡住了那一刺。


    “噗!”


    黑色短刺扎进魏晓荷胸口,从他背后穿出半截。


    飞光一击未中目标,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困惑。


    不过时机已失,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劳无功,他想拔刀退走,只是濒死的魏晓荷突然死死抓住刀刃,手指被割破也不松手。


    飞光眼神一凝,用力一拔——“噗!”


    魏晓荷的身上,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血洞,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伪装术开始崩溃。


    他的脸型与身形,在那一瞬间都产生了微微的变化,但每一处的细微变化,都足以让整个人看起来天翻地覆、完全不同。


    短短一息间,魏晓荷原本的那张脸就变成了另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苍白,痛苦,眉眼清晰又凌厉。


    原本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段水流手中的茶杯却“啪”地摔碎在地。


    “这……这是?”


    段水流站起来,死死盯着那张脸。


    那是……他儿子万壑松长大后的模样?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像?


    “松……儿?”段水流喉咙里挤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他身形一晃,就出现在魏晓荷身旁,双眼瞪大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魏晓荷——万壑松倒在萧随怀里,最后看了段水流一眼,眼神疲惫得像终于解脱,“不要再往前走了,回来吧……都是假的……不值得。”


    然后他闭上眼睛,身体迅速变冷、变轻,化作飞灰消散,连魂魄都难以寻觅。


    地上只留下两样东西:一截干枯的松枝,一瓣褪色的荷花花瓣。


    松枝。荷花。


    段水流后退一步,撞翻椅子,坐倒在地,他看着地上的东西,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


    松儿之前……一直都没死?一直以“魏晓荷”的身份活着?


    可是,这松枝和荷花花瓣,又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谁?


    他真的存在吗?


    万粟粟,又真的存在吗?


    “啊——!!!”段水流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完全崩塌了。


    他半生的执念,竟在一瞬间全都成了笑话!


    是自己!是自己害了松儿!


    如果不是自己想要杀了萧随,那么松儿就不会死!


    他这个父亲,竟从未认出自己的儿子!


    可是……为什么松儿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他这四十二年来,到底在哪里?


    他想复活的人,可能从来就没死过!


    甚至……他思念着、惦记着、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的人,真的是人吗?


    四十二年前的一幕幕在眼前播放着,段水流顿时觉得那些清晰的记忆一下子变得缥缈又茫然。


    万壑松到底是谁?


    万粟粟,她真的存在过吗?


    万谷春!不行!我要找万谷春!


    段水流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瞬间失去了踪影。


    萧随捡起那截枯枝和花瓣,他看着地上的血迹和遗物,脸色煞白。


    会场一片哗然,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外面,应忧怀感应着飞光的气息,已经追了出去。


    第107章 跟我回家 恢复记忆


    雨是冷的, 斜斜的冷雨打在脸上,犹如细密的针。


    应忧怀追着那一缕气息,已经三天三夜。


    他不需要辨别方向, 心里深处那根早已断了的弦,在裂谷那一瞥之后,就开始发出微弱而持续的悲鸣, 牢牢牵引着他的全部精神和思绪。


    如同附骨之疽, 也如同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终于,他终于在一片荒芜的山坳里截住了飞光。


    没有言语。


    飞光转身,面具在雨幕下泛着湿冷的光,那双眼睛依旧空洞, 只是深处似乎多了一丝被不断追逼出来的、属于野兽的烦躁与暴戾。


    一直跟着我,不如去死吧。


    动手。


    应忧怀不想动手,只是闪躲,他心中苦涩:“你又不记得我了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飞光不语, 短刃在空中划了半个圈。


    他的身形在空中移动得飞快,肉眼看来,空中有数十个残影,难以辨别。


    这一次的厮杀,比风裂谷中更凶险,也更诡异。


    飞光的招式依旧狠辣精准, 带着常年作战淬炼出的那种冰冷气息,招招致命。


    应忧怀哀求道:“你先听我说, 我们不动手, 好吗?”


    应忧怀不动手,只是一味闪躲,飞光找找扑了空, 难以对他造成伤害。


    飞光开口,嘶哑的嗓音里少见地动了怒:“别废话,动手!”


    应忧怀一边用手臂格挡一边道:“你认识我,认识萧随,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跟我回去吧,跟我回家。”


    “少废话!”飞光恼怒道。


    这几天里,应忧怀一直追着飞光,他并不动手,只是纠缠,同时嘴里还说着这些飞光听不懂的话,这让他感觉十分恼怒。


    雨还在继续下,飞光冷冷道:“不杀了我,别想带我回去。”


    应忧怀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衡律司呢?他们用什么控制了你?”


    “控制?”面具下,飞光的眼神闪过一丝冰冷,“衡律司是为了所有人的幸福!”


    说着,飞光手中的攻势更猛烈了,不要命地朝着应忧怀攻击而来。


    饶是应忧怀频频闪躲,速度也没有飞光快,很快,他的身上就出现了数道伤口。


    “我是应忧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应忧怀恳切道,“你是烛龙心啊!你是火灵根,你会炼药,也会炼气,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是长虹书院的天才,你还记得你要当书院的院长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飞光冷哼一声,趁着应忧怀说话的空隙,一刀送了出去。


    应忧怀躲过后眼疾手快,一下捏住了他的手腕,随即一愣:“你……没有右手。对了,你没有右手。”


    飞光冷冷地看着应忧怀,手腕一松,机括就自己解开了,他轻松挣脱了应忧怀的桎梏。


    应忧怀沉声道:“现在记不得没有关系,是衡律司他们对你用了东西,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现在既然烛龙心不听,那只能采取强制手段了。


    飞光在面具下冷冷地笑,说得跟真的似的,怪不得……外面的人都这么会骗人吗?甚至都不惜编造出这一切?


    应忧怀的眼睛泛出淡淡猩红,飞光心中警铃大作。


    转瞬间,一条无足之龙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飞光想要转身就跑,然而来不及了,一下子,那条巨大的粗壮蛇尾就将飞光高高卷起。


    那一瞬间,飞光的内脏隐隐作痛,隐约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全身骨骼与内脏被挤压的感觉。


    可是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应忧怀的力道极轻,像是生怕弄坏了什么宝物一般。


    这种区别,让飞光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好像,很怕弄伤我一样。


    很快,飞光就停止了挣扎,他做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嗤啦——”


    飞光的手掌划过自己的肩头,撕裂黑衣,也划破了下面的皮肤。


    血涌出来,混着雨水流下。


    他下手很重,连自己似乎也因这伤口的疼痛和暴露而僵了半瞬。


    应忧怀转头,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愣住了。


    “放开我。”飞光道,“你不是说认识我吗?那就放下我,不然,即使我杀不了你,也有千万种方式自杀。”


    应忧怀犹豫了一瞬,只得放下飞光。


    然而飞光没有逃跑,也没有去捂伤口,反而像是被这疼痛刺激,攻击骤然变得更加疯狂,不要命般扑上,短刃直刺应忧怀心窝!


    “你还要继续吗?”


    “直到我死!”


    “那好。”


    应忧怀的语气瞬间冷硬起来,他格开短刃,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攥住飞光的手腕,将他狠狠掼向一旁嶙峋的山岩!


    “砰!”


    飞光撞在岩石上,闷哼一声,面具下似乎溢出血来。


    他手中的短刃脱手飞出去,掉进泥泞里。


    应忧怀逼近,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他猩红色的竖瞳在昏暗天光下燃烧,死死盯着那张钉铜面具。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混合着雨声,像砂石摩擦,“认输了吗?”


    飞光靠在岩壁上,胸膛急促起伏,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黑沉的眼睛回视。


    雨水冲开他脸上的血污,流过面具边缘,渗入那些铜钉与皮肉交接的缝隙。


    那一定很疼。


    应忧怀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颤抖着,伸向那张面具。


    他想把那碍眼的东西轻轻取下来、永远取下来,看得更清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面具的前一刻——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天地,也照亮了飞光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应忧怀身后远处,那一片爆发的雷光!


    光与影纵横交错,电光石火间,飞光的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源于此刻面前应忧怀的威胁,而是源于脑海深处,某个由雷声勾起的画面!


    破碎的嘶吼,冰冷的锁链,皮肉分离的剧痛……


    无数嘈杂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某种禁锢!


    “呃啊——!!!”


    飞光抱住头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嚎叫。


    那声音里不再是杀手的冰冷,而是只属于一个普通人的无助痛呼,充满了被强行撕裂、强行拼凑的混乱与剧痛。


    应忧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到,飞光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伤,不是因为冷,而是痛苦。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翻江倒海,痛苦、迷茫、混乱、还有一丝极微弱、却顽强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熟悉的光。


    烛龙心!


    飞光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穿透了雨幕和十七年的遗忘,死死地钉在了应忧怀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混乱,但不再空洞。


    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对自我探寻。


    面具之下,他又哭又笑:“烛龙心?我……是烛龙心?”


    然后,在应忧怀几乎要停止呼吸的凝视下,飞光做了一件让他血液都几乎冻结的事。


    他抬起那双戴着黑色皮革手套、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扣住了自己脸上那副钉铜面具的边缘。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皮肉里。


    “呃……嗬……”


    飞光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在纵横交错的雷声山坳之中,这声音显得更为诡异恐怖。


    他猛地一扯!


    “噗嗤——!”


    那是令人牙酸的声音,任何听到这声音的人都会感觉到一阵疼痛。


    不是面具脱落,而是钉入皮肉的铜钉,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拔出!


    一颗。两颗。三颗……


    “龙心!”


    “别碰我……”


    雨水混合着新鲜的、温热的血,从那些狰狞的钉孔里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下巴、脖颈和衣襟。


    可烛龙心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那□□的疼痛,远不及脑海中苦难风暴的万分之一。


    他像是一个疯掉的、有了自我意识的牵丝傀儡,正在拆解一件将自己禁锢了十七年的刑具——他自己本身。


    可是每一次拉扯,都带出了皮肉和疼。


    终于,最后一枚钉住额角的铜钉,被他用尽力气,连着一小块皮肉,狠狠拔了出来!


    “哐当。”钉子撞在了岩石上,落入泥泞中。


    那副曾覆盖他面容、封印他过往、锁住他记忆的钉铜面具,此刻,终于彻底松脱。


    那东西从他颤抖的、带血的手中滑落,掉进脚下的泥水坑里,溅起了肮脏的水花。


    雨,毫无遮拦地打在他的脸上。


    毫无遮掩地打在他千疮百孔的脸上。


    苍白。遍布新旧血痕。


    额角、脸颊、下颌,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钉孔,正在雨中不断渗出鲜血。


    这张脸,因痛苦和决绝而扭曲,却又因卸下了伪装而松快,显露出底下那份独属于烛龙心的轮廓。


    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然而他的目光却因闪耀着的雷点更加炽热。


    他看向应忧怀,嘴唇颤抖着,张开,又合上,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发不出一个音节。


    许久,几个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却带着奇异熟悉感的音节,从他染血的唇间,艰难地逸出:


    “……老……应?”


    两个字。


    他好久没这么叫过了。


    轻飘飘的,这声音混在滂沱雨声与轰鸣雷声里,几乎听不见。


    然而,它却像两道最暴烈的劫雷,狠狠劈在应忧怀的灵台之上!


    十七年的寻找,十七年的空荡,十七年怀揣着一截枯手度过的冰冷日夜,在这一声破碎的、不确定的呼唤里,轰然炸开!


    不是幻觉。


    这不是幻觉!


    一瞬间,应忧怀那凝固了十七年的冰层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汹涌澎湃、近乎疯狂的岩浆。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想要去触碰那张遍布伤痕、却真实无比的脸。


    找到了。


    “跟我回家吧。”


    应忧怀紧紧抱住了烛龙心,在雷声中这么说。


    烛龙心点了点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第108章 雨夜围龙 金枷玉锁画地为牢


    应忧怀紧紧抱着怀里的人, 雨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一人身着黑衣,一人身着白衣, 雨水血水一齐往下淌,远远望去,不像失而复得的挚友, 反倒更像是互相取暖的鬼魅。


    烛龙心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痛。


    “我们回家。”应忧怀又说了一遍,声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这回,烛龙心依旧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并没有说话。


    应忧怀松开他,灵力在二人周身撑开了一个透明的屏障,隔绝了外面的雨水,两人身上的水分也很快蒸发干了。


    二人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着, 应忧怀小心地检查烛龙心脸上的伤口,拿出丹药喂他服下后,说:“我用灵力给你疗伤吧。”


    烛龙心摇了摇头,微笑着拒绝了:“没事,我好得很快的。”


    药效还没那么快,那些钉孔还在渗血, 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目。


    应忧怀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想要为烛龙心擦拭。


    烛龙心却偏头躲开了。


    “别碰……疼。”他的声音嘶哑, 眼神有些躲闪。


    应忧怀立刻停手了, 眼神中满是心疼:“好,不碰。等回去了,我们去找最好的丹修。”


    他搀扶着烛龙心站起来。


    烛龙心似乎很虚弱, 十几年过去,他长高了一点,可是浑身上下却轻得可怕。


    此刻,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应忧怀身上,应忧怀却感觉轻飘飘的,心里空落落的。


    应忧怀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当年那个总是活力四射、太阳一般的烛龙心,如今连站都站不稳了。


    “能走吗?”他问。


    烛龙心点头,却又踉跄了一下。应忧怀干脆将他打横抱起。怀中人身体一僵,却没有挣扎。


    “我以前……也这样被你抱过吗?”烛龙心忽然问,声音很轻。


    应忧怀脚步一顿,喉头哽住:“……嗯。有一次你在秘境里受伤,灵力无法使用,腿断了,我背你走了三百里。”


    “三百里……”烛龙心喃喃,将脸轻轻靠在应忧怀肩头,“那一定很重吧?”


    “不重。”应忧怀收紧手臂,“你从来都不重,一点都不重。”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雾,只是还有雷光,应忧怀抱着烛龙心在山林间穿行。


    烛龙心在他怀里很安静,只是偶尔会发出压抑的抽气声,大概是脸上的伤口在疼,幸好肉眼可见,伤口正在愈合着。


    应忧怀尽量放轻脚步,减少颠簸,他怀里的,就是他的全世界了。


    可恨现在雷声轰鸣,不适合御剑飞行;幸好现在雷声轰鸣,不适合御剑飞行。


    “老应。”烛龙心忽然叫他。


    “嗯?”


    “如果……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怎么办?”


    应忧怀低头看他,烛龙心抬起头,露出漂亮的轮廓。


    那双眼睛望着应忧怀,里面是浓浓的茫然和不安。


    “那就重新开始。”应忧怀说,“我记得就够了。我会把我们的事,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烛龙心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讲一件吧。现在。”


    应忧怀想了想:“你第一次炼出三转金丹那天,高兴得翻跟头,把夫子珍藏的紫砂壶打碎了。”


    “然后呢?”


    “然后你被罚扫了一个月藏书阁。我告的密。可是我也主动帮你扫了一半。”


    烛龙心似乎笑了,声音很轻:“你可真够坏的,我这就原谅你了?”


    “我是坏,可是你脾气好嘛。”应忧怀也笑了,“对不起,好像当时只有我这样做,你才能看见我。当时你和别人玩得比较好,我不高兴。”


    “你心眼可真够小的。”烛龙心感叹道:“那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就能一直记着啊?”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应忧怀抱着烛龙心,“你只要别离开我就行了。”


    烛龙心安静了一瞬:……


    应忧怀:“在想什么?”


    烛龙心缓缓开口:“在想……我们以前,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烛龙心低头,“衡律司的人告诉我,我从来没有朋友。他们说我生来就是兵器,注定孤独。”


    “他们在骗你。”应忧怀诚恳道:“在书院里,没有朋友的是我,而你有很多朋友。萧随、宋佳宜、陆俊辰……还有书院的同窗,他们都记得你。”


    “萧随……”烛龙心重复这个名字,“我好像记得他?”


    烛龙心的脸慢慢白了:“他是我今天刺杀的人吗?那个死掉的人是?”


    应忧怀的笑容僵在脸上。


    雨势骤然变大,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老应。”烛龙心打断他,“能再讲一件事吗?讲点开心的。”


    应忧怀看着他的眼神,心中酸软:“好。将你十四岁生辰那天……”


    他讲着那些温暖的往事,烛龙心认真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


    气氛渐渐缓和,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在漆黑的雨夜中叙旧。


    但应忧怀没有注意到,每次雷光乍亮时,烛龙心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与痛苦。


    “我有点累了。”讲完又一个故事后,烛龙心轻声说。


    “那就休息。”应忧怀很干脆地回答,“我们找一个山洞,天亮我们再出发。”


    山洞里,烛龙心躺下,却忽然抓住他的衣袖:“老应,你能……别走吗?”


    “我不走。”应忧怀在他身边坐下,“我守着你。”


    烛龙心这才松开手,闭上眼睛。但他的呼吸并未平稳,睫毛在火光下轻轻颤动。


    应忧怀以为他是在不安,便伸手轻拍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孩子。


    一刻钟后,烛龙心忽然坐起来。


    “怎么了?”应忧怀问。


    “我……我想起一个地方。”烛龙心看着他,眼睛在火光中亮得异常,“离这不远,有个山谷。我隐约记得……那里好像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烛龙心摇头,表情困惑,“但感觉很重要。也许……也许是能帮我恢复记忆的东西,也许我的记忆就藏在那里。”


    应忧怀皱眉,他心里隐约觉得有点奇怪,但烛龙心既然这么说……


    “在哪个方向?远吗?”


    “不远,往北十里。”烛龙心站起来,“我能感觉到……它在呼唤我。”


    他的表情急切而真诚,应忧怀看着他焦急的面容,心中的疑惑渐渐被心疼取代。


    “好,等雨停后我带你去。”他说。


    “不,我们现在就去!”


    “行。”


    烛龙心笑了,那笑容干净纯粹如同太阳,一如当年。


    两人离开山洞,向北而行。


    夜色浓重,雨中山路泥泞难行,应忧怀始终牵着烛龙心的手,怕他摔倒。


    烛龙心很安静,只是偶尔会指路:“这边。”


    “往左。”


    “快到了。”


    很快,他们走进了一个狭窄的山谷。


    谷中雾气弥漫,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那雾白得不自然。


    应忧怀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他问。


    “嗯。”烛龙心点头,声音有些飘忽,“就在前面,我感觉到了。”


    应忧怀环顾四周。


    这山谷地形险恶,两侧山壁陡峭,入口狭窄,是个天然的陷阱,是个天造地设的口袋阵。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波动。


    不是灵气,而是兽类本能感觉到的危险。


    他心中警铃大作。


    “龙心,我们先回去。”他握紧烛龙心的手,“这地方不对劲。”


    “不对劲?”烛龙心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哪里不对劲?”


    应忧怀拉着他往回走,“这里地势不对,危机四伏,我们中计了。”


    但烛龙心站着不动。


    “龙心?”


    “老应啊,老应。应忧怀。”


    烛龙心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变成飞光那种空洞的漠然。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能那么快、那么巧就恢复记忆呢?”


    应忧怀的手僵住了,他的手松了松,可随即,更用力地握紧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脸还是烛龙心的脸,但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迷茫中带着点温柔与脆弱,而是彻底的冰冷与疏离。


    “你不是……”应忧怀的声音嘶哑,几近窒息,“你没有恢复记忆,你觉得你还是‘飞光’,对么?”


    “我是飞光,一直都是。”对方平静地说,“衡律司明堂,飞光。”


    “那刚才……”


    “一场戏而已,我很有天赋吧?”


    飞光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钉孔,动作没有丝毫疼痛的表现,“从你追上我的那一刻起,这场戏就开始了。我的挣扎,我的痛苦,我的恢复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早已设计好的。”


    应忧怀的瞳孔收缩,猩红色如同火焰,在其中燃烧,“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把你引到这里啊。”飞光说,声音毫无波澜,“我们的伟业需要一条烛龙而已,你会为了伟大事业献身的,对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山谷两侧亮起无数光点!


    那不是萤火,而是一个个阵纹,在夜色中勾勒出巨大的牢笼——金枷玉锁阵!


    雨水蒸腾,雾气翻涌,凝结成实质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应忧怀怒吼一声,化作龙形试图冲天而起。


    但那些锁链像是活物,精准地缠住他的全身。


    锁链上刻满了符文,每接触一寸皮肤,就灼烧起剧烈的疼痛。


    “没用的。”飞光站在阵眼处,冷漠地看着他挣扎,“金枷玉锁阵,你越挣扎,它捆得越紧。”


    龙蛇之躯在空中翻滚,龙鳞被符文灼烧得焦黑脱落。他猩红色的竖瞳死死盯着下方那个人:“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烛龙心!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又怎么样?不记得又如何呢?”飞光嘲讽地笑了,“你以为我是烛龙心,就不会背叛你了吗?”


    “他在钟山,不就已经弃你而去了吗?”飞光笑得冰冷而残酷,“如果这一次的背叛也是我自愿的呢?”


    这时,雾气中走出数十人,为首者,赫然就是万谷春。


    “做得好,飞光。”万谷春满意地点头,“不枉我们费心布置这一局。”


    飞光单膝跪地:“为主上效力,是飞光的荣幸。”


    应忧怀看着这一幕,眼瞳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他明白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裂谷的“偶遇”,记忆的“松动”,雨夜的“挣扎”,山谷的“指引”……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最残忍的是,这个陷阱的核心,是烛龙心本人。


    他从头到尾,原来都这么讨厌我啊……


    “为什么?”应忧怀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感觉到锁链在收紧,符文在灼烧他的血脉,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但都比不上心中的万分之一。


    十七年,不,不止是十七年,是数万年,数亿年!


    他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你离开我这么久,也应该回来了吧?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无时无刻不在挂怀。


    “龙心,心心……”应忧怀喃喃,血液从嘴角溢出,滴落在下方的阵纹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你真的……全忘了吗?”


    飞光抬头看他。


    雨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打在他脸上,凉凉的冷冷的,像针扎一样。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回答。


    但没有人看见,在那一瞬间,飞光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只是很轻微的一下。


    轻微到,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第109章 其血玄黄 断金枷斩玉锁


    阵法的光芒在山谷中明灭不定, 它浅淡的律动像是一头巨兽蛰伏着的呼吸。


    飞光站在阵眼三丈之外,没有挡雨,连绵不断的雨水顺着他新愈的脸颊滑落。


    原本那些钉孔此刻已经收口, 只留下浅淡的粉色的疤痕,有些痒,他忍住了没去碰。


    “龙心……”


    声音是从金枷玉锁阵中飘出来的, 很轻, 飞光听见了,不是用耳朵,而是心里的某处被扯了一下。


    他的脑子有点混沌,可脚却像在原地生了根似的, 既不能留,更不想走。


    飞光的右手已经损坏了,他的左手虚虚握着,掌心扣着一个东西——一缕魂魄。


    这不是人的魂魄, 而是一缕草木精魂,很古怪。


    在飞光刺向那个挡在萧随面前的人的时候,他并没有能一下子完全杀死此人,这缕草木精魂正是从他胸口中抽出的。


    本该捏碎,但不知道为什么飞光留下来了。


    现在,这个东西, 自己该放哪儿呢……


    他的意志让他有很多事想去做,可是衡律司的十七年, 让他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难以前进一步。


    看着庞大阵法中被桎梏住的巨龙,飞光迷茫不已,这时, 他掌心的草木精魂突然一颤。


    ……这是?


    下一刻,山谷入口处的石头崩炸了一片,石头滚落声隆隆,连绵不绝宛若响雷。一道青色的人影撞破了雨幕冲了进来,锋锐剑气瞬间割开了雨水。


    “万谷春!”


    段水流站在碎石雨中,左手提着长剑,雨水顺着剑尖不断滚落。他浑身湿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红得吓人。


    万谷春抬手,止住要上前的手下,他转过身,居然还笑了笑,“雨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师父,”段水流将剑尖抬起来,对准了万谷春的喉咙,“我最后再叫你一次师傅,告诉我,粟粟究竟是谁?松儿又是谁?”


    万谷春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水流,你怎么了?你不记得了吗?她们是你的妻儿啊?”


    “那为什么他突然活了?为什么松儿活着?”段水流觉得十分可笑,“我可是人!我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一截枯枝一片残花?”


    “水流,你怎么会这么想?”万谷春转头,似是责备地看了一眼飞光,接着又继续对段水流道,“你在说什么呢?我知道你很想念粟粟和松儿。可是现在,她们很快就能复活了!”


    “来,”万谷春笑着,几步走上前,将段水流的脑袋掰向金枷玉锁阵,让他看,“阵法已成,你我师徒很快就能获得逆转宇宙、贯通四维之力了。”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是多么强大、多么令人心动的力量!


    段水流看向阵法中的应忧怀,呼吸一窒,他闭上眼睛,“他是松儿,我认得出。”


    思念了这么多年,段水流也曾想过万壑松平安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真的遇见了本已死去多年的孩子!


    这是一场完全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如果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那么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吗?”段水流转身,看向万谷春,“告诉我,万粟粟究竟是谁?”


    “你这么喜欢万粟粟吗?”


    万谷春突然动了,他身形一滑,就贴到了段水流侧边。


    “别这么激动,小声点。”万谷春贴着他耳朵说话,声音低沉,但字字清楚,“听我说。”


    “粟粟和松儿,确实不是人。它们不过是我幻化而成的罢了。”段水流瞪大眼睛,震惊又绝望地看向了万谷春。


    “我最开始操纵的只有万粟粟,毕竟婴儿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根本不用我花费什么功夫。也是我疏忽的原因,没想到有一天,组成万壑松躯体的那些草木,居然生出了神智。这可真是有意思。”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万谷春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哄骗的调子,“你摸着良心说,那几年里,你过得快不快乐?他们即使是虚假的,但带给你的,确实是真实的快乐啊。”


    “……”段水流气笑了,他声音苦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愚弄我,看我痛苦几十年,很有意思吗?”


    “为师也是为了你好。”万谷春谆谆教导,“难道你要我就这么看着你白白浪费天赋,一辈子就这么混吃等死吗?”


    “你看,你有了粟粟和松儿之后,就开始勤奋修炼了;粟粟和松儿死后,你就更想往上爬了。现在你有了今天的修为,今天的成就,为师这都是为了你啊。”


    段水流看着万谷春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他的面皮抽搐着,只觉得想吐。


    “你这么想要一个家,这么喜欢孩子吗?”


    万谷春看着段水流的样子,微微一笑,左手扣住了他的腕子,右手则按在了他的腰上,缓缓地揉捏,那种诡异的触感令段水流头皮发麻。


    “这不是什么难事,以后,我们可以有一个……甚至是几个亲生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段水流一把甩开了万谷春的手,“万谷春,我从来没发现原来你是一个疯子!”


    “我很理智,”万谷春将手扣上段水流的后脖颈,缓缓地摩挲,“其实,乾元也是可以变成坤泽的。”


    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顺着脊椎传遍了全身,段水流挥出一剑,万谷春躲闪不及,胸前的衣襟被划破了。


    万谷春低头看了眼胸前裂开的衣料,再抬眼时,脸上的温和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阴冷的讥诮,“水流,为师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你,这就是你的报答?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如鬼魅般再次贴近,五指成爪,指尖萦绕着不祥的灰气,直掏段水流心窝!


    这一击狠辣刁钻,蕴含着磅礴灵力与杀意,远非刚才嬉闹般的触碰可比。段水流瞳孔骤缩,横剑格挡——


    “铛——!!!”


    金石交击的巨响在山谷中炸开,气浪掀起泥泞的雨水。


    段水流只觉一股巨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踉跄后退数步。


    “拿下他。”万谷春冷声下令,自己却后退半步,显然不打算亲自与段水流缠斗,他还没这个资格。


    周围几名黑袍修士立刻围了上来。


    段水流抹去嘴角被震出的血丝,眼神凶狠。他知道自己论修为、论人数都处于绝对劣势,但胸腔里那股被愚弄、被摧毁一切的怒火烧得他几乎丧失理智。


    他不管不顾,剑光泼洒,也不管用的是灵力还是仙岛瀛洲的术法了,竟是只攻不守的拼命打法,一时竟逼得那几名黑袍修士手忙脚乱。


    看见段水流的表现,万谷春第一反应是满意的,可是很快,他皱了皱眉,“你们就这点用?”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如同木雕般站立的飞光。“飞光,你还在等什么?清除障碍。”


    飞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掌中那缕草木精魂此刻灼烫得惊人,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哭泣,他混沌的脑海此刻正在激烈碰撞着。


    “飞光!”万谷春的声音带上了不悦的威压。


    命令压倒了一切纷杂。


    飞光眼神一空,左手松开,身形如黑色闪电般插入战团,直取段水流后心!


    段水流正逼退一名黑袍修士,忽觉背后寒风刺骨,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勉强回身,飞光手中那柄不知何时再次出现的乌黑短刃已近在咫尺!


    段水流格挡住,看见飞光那张空洞麻木的脸,“龙心,是夫子对不起你。”


    飞光刺出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


    万谷春眼中寒光一闪,似乎对飞光这瞬间的恍然极为不满。他不再等待,身形一晃,竟亲自出手!


    万谷春满头白发铺开,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灰白剑气后发先至,越过飞光,直刺段水流眉心!


    这一击,快、狠、绝,是真真正正要取其性命!


    “冥顽不灵,那便彻底消失吧!”


    段水流被车轮战围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面对这索命一击,已然无法闪避。他眼中映出那道夺命灰光,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那截枯枝与残荷的影子。


    ……要、死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抹被所有人忽略的草木精魂,此刻猛地爆发出最后一抹翠绿光华!


    它义无反顾地扑出,挡在了段水流身前!


    正是万壑松(魏晓荷)最后的面容,带着一点羞涩,一点悲伤,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段夫子……快走……”


    无声的意念,伴随着精魂彻底燃烧的光华,撞上了万谷春那必杀的灰白剑气!


    “噗——”


    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音,翠绿光华与灰白剑气同时湮灭了。


    那缕坚韧的草木精魂,为了这一挡,耗尽了最后一点本源,如风中残烛般,彻底消散于冰冷的雨夜中,再无痕迹。


    段水流僵在原地,目眦欲裂。


    万谷春也因这意料之外的阻挠而怔了一瞬,剑气虽被抵消,反震之力也让他气息微滞。


    段水流被滔天恨意烧红了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转身,不再攻击万谷春或黑袍修士,而是将全部灵力灌注剑中,以身化剑,人剑合一!


    “不好,快阻止他!”


    段水流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决绝,悍然撞向不远处金枷玉锁阵的核心阵眼!


    “给我破——!!!”


    轰隆!!!


    比雷鸣更响的爆炸声响起!灵石崩碎,耀眼的光斑与狂暴的灵气乱流四散迸射!整个山谷都为之震颤!


    “咳……” 段水流被反震之力抛飞,重重摔在泥泞中,大口吐血,手中长剑寸寸断裂。但他成功了,阵法的一角被强行破开了一个缺口!


    几乎在阵法出现缺口的同一瞬间——


    天地也为之寂静。


    应忧怀脱困了。


    他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有人从身后拥上来,飞光只来得及感觉到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10章 清醒之后 烛龙心:……很怪!


    烛龙心是突然醒的。


    像被人从深水里猛地拎出来, 肺里呛进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一开始是头晕目眩、反胃想吐,很快, 他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清晰刺眼起来。


    烛龙心愣愣地看着自己所在的屋子,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左手还是自己的, 可是右手是断的, 接了一只假手。


    不过这假手还挺俊俏的,烛龙心握了握拳,欣赏了一下,有种特殊的美感。


    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烛龙心在这间屋子里很快找到了一面镜子,一照镜子,他吓了一跳。


    镜中,那张脸虽然还是自己的脸, 还是自己的五官,但是和记忆中的不同,面前这张脸,已经完全褪去了婴儿肥,显露出成熟的轮廓来,不做表情的时候, 苍白、锋锐、冷漠。


    我怎么凭空老了好几岁……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


    烛龙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感到一阵头疼, 他努力回想之前记忆里的最后一幕, 拧着眉头努力思索,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很好地调动面部的肌肉、很难做出表情来。


    这个发现吓得烛龙心又去照镜子——开玩笑, 自己这么帅,现在长得更帅了,可不能像应忧怀一样面瘫了!


    结果刚一站起来,记忆顿时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啦倒灌进来。


    应忧怀,长虹书院,萧随,炼药,火灵根……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锁链、剧痛,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飞光。


    “飞、光?”


    这个名字从烛龙心嘴里念出来,是如此陌生,以致于他连牙关都在打颤。


    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还有更多的记忆,过去十七年浑浑噩噩的画面碎片般闪过,杀人的,受训的,被钉上面具的……这些如污泥一般的记忆让烛龙心胃里一阵翻搅,恶心得想吐。


    我真是飞光?我杀了多少人?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烛龙心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明堂大人,监管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请出来吧。”


    “知道了。”烛龙心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身体自己就开始了行动,与此同时,他想起了一张脸,一张酷似应忧怀的脸。


    为了能更好地操纵“飞光”,衡律司选择了一个长相酷似应忧怀的人作为监管,每次见到“监管”,飞光总是会更加听话一点。


    可也只是长得相似罢了,二人性情天差地别,在那个人的手下,飞光没少受折磨,也没少接下那些格外血腥的任务。


    于是,飞光从最初的“期待相遇”,逐渐变成了“害怕见面”,虽然他每次还会听话,但他实在不想再见到那张脸了。


    记忆慢慢回来,烛龙心浑身一僵,心里产生了剧烈的抗拒——又让我去杀人吗?我死也不去!


    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记忆,一点都不受控制,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站了起来,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才猛地刹住,冷汗瞬间下来,这具身体……早就已经习惯服从了。


    不过幸好,监管只是让他吃饭洗澡。


    烛龙心被带到一间干净的饭厅,桌上摆着的都是他以前爱吃的菜,还热腾腾的,上面撒着鲜红的辣椒,看起来鲜艳可口。


    烛龙心盯着那些菜,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他太饿了,身体里属于“飞光”的那部分对于命令的服从,以及对食物的渴望瞬间压倒了一切。


    烛龙心坐下,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味道居然很好。


    吃完,他又被引到浴房,一池热水已经备好了,干净衣服也放在一旁。


    他泡在水里,看着自己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疤,心里一阵阵发冷。


    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数的,尽管还没来得及回想起来这十七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现在能真正伤到自己的人,并不多。


    烛龙心泡在温暖的热水中,短暂地舒缓精神,飞光则负责把自己里里外外搓洗干净,之后,他换上那身柔软的白色里衣。


    可是更多的衣服却不翼而飞,不知道哪儿去了,但是他明明记得刚刚就在这。


    烛龙心找着衣服,不经意抬起头瞥到角落,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被吓得半死,幸好飞光那部分太强烈了,他这才没有踉跄半步,扑通一声重新跌回池子里。


    是应忧怀。


    他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是现在这幅模样?!


    眼前的应忧怀跟烛龙心记忆中的已经是天差地别了,此刻,他正穿着一袭猩红的袍子,在阴影里坐着,看着烛龙心笑。


    不对!烛龙心猛然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的监管者已经变成了应忧怀!


    烛龙心心如擂鼓地打量着应忧怀,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黑色,深不见底,里面一点光都没有,静得吓人。


    应忧怀看着烛龙心,嘴角慢慢扯出一点笑,但那笑没到眼睛里。


    “过来。”应忧怀开口,声音有点哑。


    烛龙心和飞光一起尽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心跳,烛龙心能感觉到,似乎自己的这具身体也是害怕应忧怀的,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怎么在这里?烛龙心记得自己已经被衡律司俘虏了,那么老应怎么会在这儿?衡律司对他做了什么?


    等等……他看起来好像待遇比我好啊?凭什么他来监管我?


    总之,无数个问题挤在烛龙心的喉咙口,这些问题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出来。


    但烛龙心脑子里那个“飞光”的烙印还在隐隐发烫,被长时间控制的余威让他身体比脑子快,烛龙心就这么被迫听从了命令,往前挪了两步,乖乖地站在应忧怀面前。


    应忧怀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过去,烛龙心跌坐在他腿上,僵硬得像块木头。


    现在,两个人都在黑暗里了。


    应忧怀的手摸上他的脸,指尖冰凉,烛龙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手指划过自己的皮肤,一点都没有温度,那种触感不像是人类有的。


    “还疼么?”他问,语气有点怪,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这是在干什么?!烛龙心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本来不疼的,但是被应忧怀这么一摸,他就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想躲,但身体被那残存的服从性钉着,无法反抗,连勉强偏头都无法做到。


    “……不疼。”烛龙心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是飞光的语气,看来“他”也并不舒服,只不过飞光是只能接受罢了。


    “那就好。”应忧怀似乎很满意,手没离开,反而顺着他的脸颊滑到脖子,顺着衣领往下摸。


    烛龙心彻底悚然了,冰冷的手,他这是要干什么?!


    之前还是隔着薄薄的衣料,现在都不用隔了,那只冰凉的手就放在烛龙心的心口,仅仅隔了一层温软的肉。


    烛龙心胃里又开始翻腾,这次是纯粹的惊悚,还有对自己贞操不保的警惕!


    他好像想起来了!这家伙之前对自己别有所图啊!


    “瘦了,还是瘦。”应忧怀低声说,他手上还在揉捏,脸凑近了些,呼吸几乎喷在烛龙心耳畔,“得多吃点。以后就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了。”


    随着记忆的回笼,烛龙心几乎是坐立难安了,他感觉现在自己并没有坐在什么好位置上,臀部之下跟老虎凳似的,烫屁股。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有……两个?


    烛龙心手指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他不能露馅!绝对不能露馅!


    他得弄清楚怎么回事,老应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不是也被衡律司控制了?还是……


    接下来的半天,应忧怀的行为越来越诡异。


    他一会儿抱着烛龙心,让烛龙心坐在自己腿上看书,冷不丁还要抽查一下书里的内容,背不出来就按在书桌上惩罚,天知道烛龙心根本看不进去!


    一会儿又让烛龙心枕在自己腿上,自己摆弄棋子,时不时就伸手过来,理理他的头发,碰碰他的手,揉揉他的肚子,说些“这样也挺好”“你终于能一直陪着我了”之类让人完全听不懂的怪话!


    这一整段时间之内,完全没有人来找他们两个,没有人来管他们两个!烛龙心忍得快要爆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几次想跳起来揪着应忧怀的领子问他到底发什么疯,但理智死死拉着他。不行,不能冲动!


    直到过去了很久,应忧怀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烛龙心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趁着应忧怀睡着,烛龙心抬起头偷偷打量。


    光线斜照进来,落在应忧怀仰起的脖颈上。


    烛龙心的呼吸骤然停了。


    在应忧怀的脖颈两侧,隐约露出两排细小的、深色的凸起。


    那形状……那排列……


    烛龙心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太熟悉了,那是钉子的痕迹!


    和他脸上曾经被钉入铜钉的位置、排列方式,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应忧怀也没有失忆,他好像还是他,只不过性格古怪了些许……


    他是自愿的吗?他在干什么?!


    烛龙心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如果,如果他是自由的话,应忧怀……老应……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往自己脖子上钉钉子?!


    烛龙心死死咬住牙,把所有的震惊和疑问狠狠压回心底。


    不行,他得继续装下去,装成那个没有记忆、只会服从的“飞光”。


    直到他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该死的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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