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醒来时,人是和衣靠在床边的。
落日洒在院落,屋内光影斑驳,昏黄一片。
自颈子处延展的酥麻散开,心跳若擂鼓,脑中如蝇虫嗡鸣。
他吃力撩眼,重重呼出一口气来,吃力吞吐间蜷曲的手指无声颤抖。
急喘许久,冷汗浸透里衣,胸前的那块巨石才堪堪挪开一二。
下意识偏头张望,室内死寂,只他一人。
喉结艰涩吞咽,指尖勾住身下的布料无声攥紧,一寸寸找回身在此处的实感。
记忆如潮水涌入。
午时,她费尽力气熬了汤,他浅尝了几口就吞咽不下。
再就是昏昏沉沉,他倚在床头看书,她说要出门。
视线下移,那本打了卷的书果然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试探着动了动,仍是头晕眼花,他便没再动作。
直至日头全然落下,房内彻底陷入黑暗。
外间的孩童追逐拌嘴,在犬吠鸡鸣之中化作老少寒暄。
哒哒哒——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宁露没有敲门的习惯,每次都入室抢劫般推门而入,再风风火火地摔门而出。
他屏息敛声,没有动作,等待来人自行离开。
砰砰砰——
敲门声不停反而更加急切。
“纪明,你在吗?”
是宁露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宁露反手准备推门。
“几时这么有礼了?”
木门吱扭颤动,缓缓拉开,纪明身披外袍出现在门后。
他声音嘶哑散漫,带着浓浓倦意。
目光冷淡扫过宁露身后众人,面上的懒散戏谑应声散去。眼底的波澜转瞬之间化归作一潭静水,垂眼凝向她。
后者被这阵莫名其妙的压迫感震慑,心虚地搓了搓衣角,又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村子里遇上了点难事,村长他们……想请你帮个忙。”
大成家的后院不算宽敞,周围三个村子的村长和老人挤进来就占了大半的地方,篱笆院外还站了很多闻讯赶来的农户。
纪明恍若不知,眉眼未抬,只盯着宁露:“我?”
“我自身尚且难保。顾不了旁人。”
他声音平稳,字字如冰,转身拂袖。
身后众人哗然,更有老者已然拱手作揖,俯身跪地。
宁露见状,紧跟两步上前,伸手握住他的腕子。
他的手腕和眼神是一样的冰凉骇人,她胆怯缩手。怎奈身后她带来的老者和农户目光灼灼,宁露莫名生出一股莫名使命感。
她咬牙在他身边坐下,硬着头皮开口:“纪阿明,大家是想请你帮忙写封信。府衙向大家征收粮食,今年虽是丰年,但是要缴的粮食太多,三个村子的余粮聚在一起都交不起。”
“你似乎忘了你我处境。”
他对这些并不关心,侧身试着抽手回来,却被她死命攥住。
宁露的双手同他的腕骨只有一层布料之隔,零星暖意渗进肌肤。
屋内没掌灯,纪明透过昏暗定睛看她。
那模糊的五官蹙在一起,嘴唇抿紧,坚决执拗,没来由叫他呼吸也跟着加快。
“宁姑娘。”
沉声开言,咬牙切齿。
旁人只闻其声就汗毛直立。
相处这么久,宁露当然知道他性子冷,不爱管闲事。
是她,她生平最见不得老人孩子流泪无措。原只是上门取信的,见大家泪眼汪汪,长吁短叹,脑子一热就自作主张了。
“纪阿明。求求了。”她轻轻晃了晃,尝试撒娇:“是我不好,没问过你。可他们说村子里识字的读书人要么去赶考,要么进城,没人能帮他们了。真的很可怜。”
可怜?
她的尾音极低,比平时更加低软。
纪明失笑,眼睫微抬,再次扫过门外那群皮肤粗糙黝黑的村民,眼神落在大成和玉娘身上。
“他们?”
宁露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心尖一颤,勾着他袖口的手松了松。
见她动摇,他满意抽手,俯身凑到她耳边,言辞引诱有余,也不乏嘲弄。
“提笔写字,耗费心力,于伤势有损。”他顿了顿:“若是我损耗元气,多费药石…又该如何?”
话音落下,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虚弱,他靠在桌边掩唇低咳。
几乎同时,宁露不假思索,张口就答:“这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呢,我会照顾你到伤好为止。”
心跳声变得响快。
“但是,你如果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帮忙,那……我也可以去跟他们说。”
昏暗中,纪明凤目微眯,阴影般贴近宁露的眉眼,睫羽随着她嘴唇的开合而轻轻颤动。
“说什么?”
鬼魅般轻飘飘的气声传来,宁露没出息地屏住了呼吸,默默吞咽。
“那个…我也隐约识得几个字,我……”
一道短促气流伴着似有若无地轻笑划过面颊。
清苦药香在鼻尖蔓延开来,她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近距离,瞬间红了脸。
见她局促,那人阴转多云,向后倚身,话锋一转:“为什么是我?”
“村子里读书人都不在嘛……大家都不会写那种文书。”
她也试过主动帮忙,谁知道原主的肌肉记忆全留在武力值上了,软笔书法她一点都搞不来。
还有那拗口的八股文……
纪明的指尖‘哒’得一下落在桌案,截断她冠冕堂皇的理由。
宁露噤声,说出了最根本的原因:“我觉得你能救他们。”
虽然他刻薄幼稚,纨绔刁钻,她还是莫名其妙觉得他是个好人。
又是一声极轻极淡地冷笑,衣摆窸窣,桌上的煤油灯噗地亮起。
宁露这才看清他面上毫不遮掩地冷漠嘲弄。
不管怎样,光亮就是希望,她不想就此放弃,再次晃了晃他的衣袖。
“你愿意啦,是不是?”
没听见他倨傲拒绝,宁露便展颜憨笑,风一般冲出去,搀着村长老爹和其他人进门。末了,还没忘安排后面的人去拿笔墨纸砚。
油灯笼罩的方寸之地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纪明坐在人群中间,身着粗布麻衣,肩批藏青华服,端的是腹有诗书,清冷矜贵的姿态。
村长老爹坐在纪明正对面,踌躇半晌,缓缓开口。
“纪公子。我们几个村子,真是没办法了,为求一条活路,才来请公子墨宝相救。”
“我们几个村子今年虽说收成好,一次次交粮催征,也剩不下几口粮食了。”
“是啊,往年还能卖粮换盐,现在家家户户盐都吃不起了。”坐在右侧的中年人粗着嗓子接了话。
“吃不上盐,能保下人命也就算了。这个月征粮数翻了一番,交不上去就要拉家里的男人去顶劳工。”
“昌州山高路远,又是苦力,这一去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
不知是哪个妇人开了口,引得左右女子跟着应和。
屋内长吁短叹,陷入混乱,纪明的脸色又差了一些。
宁露端着邻居送来的砚台和宣纸,挤到进人群,在他手边站着。
“我们知道该交的粮必须得交,也不求什么恩赦,就只想宽征一个月。让大家伙有时间再想想办法。”村长老爹掏出拉丝的帕子拭去汗水,颤巍巍看向纪明。
那人一直安静听着,没什么反应。
直到对面说起宽征,眼皮一跳。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宁露,指腹捻开眼前的宣纸。
“上书何处?”
纪明开口,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坐在纪明左侧自始至终没说过话的长须老者摇头叹气:“平城不管,说是昌州命令。昌州来的亲戚又说,这是上头的意思…”
“朝廷征收,皆有定额。加征名目为何?”
纪明沉默半晌,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仍是哑口无言,满室哗然。
纪明神色微变,看向宁露,后者更是一脸无辜茫然。
“说是昌州自定的规矩。”
坐在门槛上揣手汉子出了声,宁露拽了拽纪明的袖口:“就是他从昌州带回来的八卦。”
“什么规矩?”
“这俺们咋知道嘛!都说皇帝宽厚,谁知道真宽厚还是假宽厚。他登基以来,俺们要交的赋税越来越多。”
“还有那个姓谢的大官,说要去昌州巡查,昌州刺史老早就开始抓壮丁修缮,撑门面。”
纪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眼中寒光闪过。
沉思片刻,将宣纸抚平,抬手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半空,他歪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砚台,又看向站在一边出神的宁露。
她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倒水磨墨。
眼见着她再次陷入混乱,纪明冷厉的神色裂开细纹,眉心一挑看回村长询问细节。
此地系昌州治下平城县,朱家坳、柳家坳以及白水这三个村子环四云山坐落。
结合百姓所言,天高皇帝远,诸多呈文皆从昌州押批,平城转令,层层叠加。京城的旨意到了这边陲,就已经完全变了味道。
待到砚台中备满墨汁,纪明早已脸色凝重,捻动笔杆。
问清村长村民所愿,他提笔蘸墨,缓缓落笔:请宽征粮赋陈情书。
宁露持着窄小墨条慢吞吞推磨,凑身过去,原想逐字诵读,反被那手好字惊得张口结舌。
白纸黑字,起承转合间牵丝映带,流畅自然。一字一句乍看是克制守礼的工整模样,细品之下又能窥见撇捺间的锋利硬挺。
视线向上,摇曳烛火中,他提笔稳健,神态自若,不似陈情上书,倒像是批奏章程。
百字文书,行云流水。
收势停笔,那人已呼吸顿促,鬓边挂汗。
“咳咳……”
掩唇咳罢,纪明将宣纸向灯下推了推,纸上字迹呈于众人眼前,偏头看向宁露。
后者当即敛起眼中担忧,捧起纸张,逐字诵读。
了了几字,写尽岁丰人困,老稚啼饥的情状,笔锋顿错,又道是百姓不敢怠慢,卑微请求的无奈。
读至文书最末,上书叩谢天恩。
那‘谢’字的言字旁锋脚生生戒断,突兀刺目。同其他藏锋不露的字大不相同。宁露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才重新放回桌面。
几位村长抖着手接过,人人围看惊叹。他们不识字,见过最多的也是衙门张贴的告示。这么看下来,直呼字迹工整美观,比平城的官员更要厉害。
满屋农户,个个都皮肤黝黑壮硕的大老粗,捧着那文书的动作如怀抱新生幼儿。
一个个惊叹道谢,仿佛眼见生路,连连道谢。
不知是哪家的妇人看出了纪明疲倦,开口提了告辞,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拱手告辞。
屋内的人渐渐散开,只剩下几位村长。
“公子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拢在袖中的指尖轻颤,纪明眸光微黯。
“自古民不与官争讼。此书上呈,可知后果?”
他声音很低,言语很慢,如冷水兜头浇下,那三位村长彼此对视,浑浊眼中百感交集。
还是村长老爹先开了口:“不瞒公子,这陈情书,已是我们几个村子最后的指望。为了活命,怎么都要试一试。”
言至于此,村长们拱手作揖仍不算完,彼此搀扶跪地俯身。
站在纪明身边的宁露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本能伸手去扶。
三个人六只手,她手足无措,偏头去寻纪明的帮助,却见那人安稳端坐,神态间盈满淡漠厌倦。
心里默默骂了句封建余孽,忙蹲跪到地上将老人家一个个搀扶起来。
人尽退去,屋内重归宁静。
纪明疲累阖眼,点按眉心,吸进的气尚未吐出,身子便依靠桌边俯低下来。
呼吸交替,眼前的景物愈发模糊。
方才那不间断地嘈杂诉苦,在耳边打转。那些他没听过,没见过的声音和模样,走马灯转交替闪过,和朝中策论交织重叠。
胸膛里心脏不安分挣动几下,再次牵引出激烈呛咳。
肩头一沉,摇摇欲坠的外袍重新裹回身上。
嗅着药味睁眼,就见手边一放了热好的汤药。
“你累坏了吧?”
送客回来见他面上倦意沉重,又看床边的药碗纹丝没动,宁露愧疚更重。
“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买?或者,我扶你到床上躺会儿?”
纪明没应她的问话,反是问起另一件事。
“写陈情书,是你的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