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
小破寺的修缮工作已近尾声。
新上的金粉在空气中沉浮。
大殿里, 一尊尊佛像重新镀上金身,在斜阳里,反射着庄严的华光, 有些晃眼。
无执站在大殿中央,仰头看着修葺一新的主佛。
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与分明的下颌线,一身灰白僧袍,清冷出尘。琉璃般的眼眸里,没有喜悦, 亦无悲伤, 平静得瞧不出任何情绪。
大殿门外, 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无执眼睫微动,转过身。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逆着光,踏入门槛。
走在前面的, 是常给寺里介绍香油生意的村头李伯,脸上堆着惯有的精明热络的笑。
“住持!”
李伯的声音, 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下午好, 没扰了您清修吧?”
他的视线, 贪婪地扫过那些崭新的佛像,在金灿灿的光芒上停留了数秒, 眼底的算计一闪而过。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让无执的目光微凝。
是个身材敦实的男人, 皮肤是被山中烈日晒出的黑红色,本该是一副憨厚老实的山里人模样。
可他却始终低着头,身形绷得像一块僵硬的木头。
“这是王二牛, ”李伯将身后的男人往前一推,“家里头……出了点怪事,想请住持您给瞧瞧。”
叫王二牛的男人,被推得踉跄,却依旧没有抬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无执站在原地,半张脸隐在佛像投下的阴影里,神情无波无澜。
“何事?”
一阵阴风,毫无预兆地从殿梁之上卷了下来。
谢泽卿的身影,悄然凝实。他皱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腐臭。”他的声音只有无执能听见。
“非人之物。”
无执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当然也闻到了。
无执目光平淡地扫过他。
“施主请讲。”目光没有情绪,却带着穿透力,让男人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俺,俺叫王二牛。是老李叔让俺来的,他说师傅您本事大,心肠好。”
王二牛磕磕巴巴地,眼神闪烁。
“俺家里出了点怪事,想,想请师傅您下山……帮俺瞅瞅。”
无执没有回应,安静地看着,双眼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慌张与躲闪。
这人,从踏进门的第一步起,身上就带着一股藏不住的心虚。
谢泽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无执目光平静,“慢慢说。”
“这事儿邪门得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王二牛憋得脸通红,急得直搓手,“师父,您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
他像是怕无执不答应,连忙又补了一句,“您放心!价钱都好说,绝不让师父您白跑一趟!”
无执的眸光,倏地沉静。
谢泽卿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妙的变化,唇角勾起,用口型对无执说,“去不去?”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暗影。
禅房内的空气,随着无执垂下的眼帘,一同凝固了。
王二牛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的汗,几乎要将粗布浸透。他看不见飘在半空的鬼帝,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师傅,令人不敢喘息。
琉璃美目缓缓抬起,长睫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他无视看飘在身侧,笑得像偷腥狐狸的谢泽卿。视线从王二牛写满心虚的脸上,移到大殿外那几片还未修补的残破屋瓦上。
穷啊。
“走。”
一个字,让王二牛和李伯同时松了口气。
李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连忙道:“那敢情好!住持,咱们这就走?”
王二牛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哎!谢谢师傅!谢谢师傅!”他激动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
“就是……师傅,俺们村在山坳深处,路不好走。”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俺是骑摩托车来的,路程有点远,怕是要委屈师傅您,跟俺挤一挤。”
王二牛话落的瞬间,无执宛如冰雪雕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无执握着念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噗。”极轻的,带着无尽促狭笑意的气音,擦着他的耳廓响起。
狭长的凤眸,满是看好戏的流光。虽不知“摩托车”是何等怪物,但眼前这小和尚脸上僵硬的神情,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谢泽卿懒洋洋地飘到无执身前,恨不得贴上那张清隽的脸,用只有无执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洁癖?”
无执的睫毛轻颤,没理会看热闹的鬼,目光在王二牛憨厚的脸上,“不必,贫僧自备了脚力。”
“你只管在前引路。我骑小电驴,跟在你身后。”
王二牛大力点头:“哎!好!好!”
小电驴?
谢泽卿凤眸里促狭的笑意,凝成了一丝纯粹的疑惑。他飘到无执的另一侧,紧紧盯着他的侧脸。
驴?
他鬼帝之尊,自然识得此物。那是凡间最愚笨、最慢的脚力,除了拉磨,几无他用。
“那东西跑得又慢,又驮不了多远,堪称蠢物。”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为何不备马?”
无执不理会他。
对王二牛道,“带路。”
谢泽卿撇嘴,他倒要看看,这小和尚口中的“驴”,究竟是何等蠢物。
山风自寺院的院墙外吹拂而入,裹挟着尘土与青草的气息。
王二牛早已急匆匆地跑去前面,发动他“突突”作响的摩托。
无执走向寺门右侧,鼓楼之下的一片空地。这里是专为香客规划出的地方,停着些或新或旧的铁皮造物。
谢泽卿的身影,紧随其后,双眼带着几分审视,扫视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坐骑”。
无执来到最角落,在一辆通体灰白,样式最简素的“铁驴”前停下。
半旧的白色电动车,车身擦得锃亮,反着光,看得出主人平日里爱惜得很。
车头挂着木鱼挂件,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平添了几分禅意。
无执长腿一跨,僧袍的下摆在车身两侧漾开。他从储物箱里取出白色头盔,动作流畅地戴上。
头盔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与一小截淡色的唇。
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被这极具现代感的装备一冲,非但不显违和,反而生出奇异的禁欲美感。
谢泽卿飘在半空看傻了。
他围着这辆“小电驴”,绕了好几圈。
没有皮毛,没有嘶鸣,更没有活物的气息。
通体冰凉,结构古怪。
“此……此乃何物?”
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车把手。
指尖穿透而过,毫无实体。
“坐骑。”
无执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有些微的沉闷。
他拧动钥匙,车灯“啪”地亮起,仪表盘上幽幽地泛着蓝光。
谢泽卿被那光刺得眯了眯眼,身形下意识地向后飘了半分。
“铁兽?”
“上来。”
谢泽卿难得没有挑剔,学着无执的动作,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坐上无执身后的位置。
他的鬼体没有重量,却在坐下的瞬间,让周围的空气冷了几分。
“坐稳。”
腰间骤然一紧。
谢泽卿的胳膊,从两侧环了上来,紧紧地,贴住了无执的腰腹。
无执低下头。两截绣着金色龙纹的袖子,正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
没有手臂,没有手掌。只有两截凭空出现的,属于鬼帝的龙袍衣袖,将他清瘦的腰身,牢牢禁锢。
隔着那层洗得发白的单薄僧袍,衣袖上冰凉丝滑的触感,清晰得仿佛直接烙在皮肤上。刺骨的阴气,顺着接触点,丝丝缕缕地钻入无执的四肢百骸。
僵硬,从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一个字刚从淡色的薄唇中挤出,便被身后之人变本加厉的动作打断。
谢泽卿似乎觉得这个姿势不错,将下颌懒懒地,搁在了无执清瘦的肩上。
冰冷的鬼气,拂过他的颈侧。
“小师傅,朕准备好了。”声音里,满是得逞的,恶劣的笑意。
无执的手腕,未经大脑思考,全凭着身体最本能的排斥,握着车把的右手,猛地一拧到底!
“嗡——!”
身下那辆平日里温顺代步的“小电驴”,发出尖锐嘶鸣,像一匹被惊扰的野马,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车速表的指针,从0,疯狂地,一路飙升——
20!
30!
40!
50!
山间的风,被瞬间撕裂,疯狂地灌入耳中,将他宽大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
王二牛刚发动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还没来得及挂挡,就只觉眼前一道白影“嗖”地一下飞过,只留一道残影。
“哎?师、师傅?!”
风声在耳畔撕裂,尖锐如啸。
无执的僧袍被狂风鼓成一道猎猎作响的灰白旗帜,身后那辆突突作响的摩托车,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
他那张总是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脸上,此刻却因为身后的温度,烧得滚烫。
“快些!再快些!”
谢泽卿的声音,夹杂着狂风,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清晰地撞入他的耳膜。
“这铁驴,竟比朕的御马还有几分烈性!”
无执的牙关,死死咬着。
“放手。”
声音从头盔下挤出,又冷又硬,几乎被风吹散。
腰间的禁锢,反而收得更紧。
“小师傅,你这坐骑无鞍无缰,朕若不抱紧些,岂不是要被你颠下去了?”声音里的笑意,得意又张扬。像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无执紧绷的神经。
环在他腰间的那两截龙纹广袖,此刻仿佛成了两条冰冷的毒蛇,阴气森森,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周遭的景物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色块。
前方,是盘山公路一个险峻的拐角。
无执的眸色,在头盔的阴影下,骤然一沉。
他非但没有减速,手腕反而再次猛地一拧!
“嗡——!”
小电驴发出长鸣,以一个近乎玩命的角度,朝着弯道狠狠切了进去!
轮胎与地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车身极限倾斜,几乎要贴上地面。
“小师傅,你——!”
谢泽卿得意的声音,换作惊诧。
无执却在车身即将失控的瞬间,凭借着惊人的平衡感和腰腹力量,硬生生将车头掰了回来!
一个堪称亡命之徒的漂移过弯。
“你疯了?!”谢泽卿的声音失了从容,那双无形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无执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想用这种方式,逼退身后这个不知分寸的鬼。
然而,谢泽卿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整个鬼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背上。
更重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小师傅,你这般烈性,朕……甚是喜欢。”
无执的动作,猛地一僵。
几乎是本能,他狠狠地,捏下了刹车!
小电驴发出一声哀嚎,车尾猛地一甩,在柏油路上划出一道漆黑的焦痕,堪堪停下。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烧焦的刺鼻气味。
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只有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又悄然落下。
无执长腿一撑,从那辆还在微微颤抖的小电驴上跨了下来。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眉骨挺直,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像是凝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空处。
“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碎了这片压抑的死寂。
腰间的禁锢,总算松开了些。
一道带着几分玩味,又夹杂着一丝余悸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小师傅,你这手‘悬崖勒马’,当真是……惊心动魄。”
“朕的魂,都快被你颠散了。”
无执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冷。
“我说,下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鬼物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股阴寒之气非但没有退散,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放肆地缠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笼罩。
谢泽卿想,这小和尚当真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千年来,从未有过人敢这般待他。
可偏偏……
就是这块石头,让他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想把他捂热了。
无执却在心里默叹一声。
都说鬼物执念深重,这只鬼的执念,未免也太过……离奇。
难不成,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帝陵里被关了千年,未沾染过红尘俗世,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第23章 村口老槐 聚阴,藏秽,养煞。
山路愈发崎岖, 渐渐被两侧疯长的野树,挤压成一线天。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过,落在地上, 只剩下破碎的光点。
空气变得阴冷、潮湿。
王二牛的摩托车终于赶了上来,发动机的声音在山道里,格外刺耳。
“师、师傅……”他气喘吁吁,黝黑的脸上惊魂未定,“您没事吧?”
他瞧着无执比刚才在寺庙里更冷上三分的脸, 心头那点本就存在的虚, 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手心里涔涔全是汗。
无执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让王二牛激灵灵打个寒颤。
“施主, 带路。”
无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哎!哎!好嘞!”
王二牛如蒙大赦, 连忙点头,一拧油门, 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他不敢骑快,稳稳地保持着一个速度, 不时地从后视镜里, 偷偷观察无执的脸色。
不看还好,一看更是心惊肉跳。
只见那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小师傅, 面沉如水, 眉头紧锁, 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气息。仿佛不是帮忙去驱邪,而是去讨债。
而这小师傅的腰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层玄色的腰布,王二牛对佛家的事也不大懂, 只当是无执这般寺庙住持身份才有的打扮。
王二牛本就七上八下的心,现下越发没底了。
光线,暗了下来。
明明还是下午,林子里却已像黄昏。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鸟鸣虫叫,连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唯有王二牛那台老旧摩托车,发出“突突突”的、撕裂耳膜般的噪音。
谢泽卿早已没了先前的促狭。
“此地风水,大凶。”
“聚阴,藏秽,养煞。”
无执目视前方,他的唇,在头盔的阴影下,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他也感觉到了。
从进入这片山林开始,一股阴冷,便如附骨之疽缠了上来。
“嗡——”
无执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
屏幕自动亮起。
屏幕上的木鱼,正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频率,疯狂闪烁着红光。
约莫又行驶了二十分钟,一片被群山环抱的村落,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王二牛在村口刻着“槐树村”的石碑旁停下,满是尘土地跳下车,冲着无执露出憨厚笑容。
摩托车熄了火。
震耳的噪音一消失,整个世界,瞬间被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吞没。
“到了,这就是我们村。”
一片灰扑扑的屋顶,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之后,露出一个角。
可那份阴冷与压抑,却浓重了十倍。
无执单脚点地,稳稳停住车,摘掉头盔。
清俊绝尘的脸,重新暴露在昏暗的空气里。目光越过王二牛,投向被阴影笼罩的村落。
风,停了。
空气中,漂浮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不是乡野间寻常的草木或牲畜的味道,是腐烂的,带着湿气的污浊之息。像是老旧庙宇里熄灭了百年的香灰,混杂着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再用一潭死水浸泡过。
粘稠阴冷,蛮横地钻入鼻腔,让人的胸口阵阵发闷。
无执淡漠无波的眸子发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也在这一刻,猛地收紧。
“此地的气,是死的。”
无执没有说话,长腿从“小电驴”上跨下。高挑清瘦的身影,在惨白的日光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身后的鬼帝,随之飘然落地。两截玄色的龙袍袖子在日光下隐去。
无执站在村口,俊美如神佛雕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双眸正一寸一寸地,审视着眼前的槐树村。
村口巨大的老槐树,枝丫虬结,状若鬼爪,在当空的烈日下,投下一片阴森的浓影。树干粗壮,漆黑的树皮皲裂着,沟壑纵横,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所有的枝干,都已干枯,漆黑如墨,光秃秃地,像无数只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属于尸骸的手臂。
无数根红色的布条,从虬结的枝干上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像凝固的血泪。
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槐,木鬼也。”
谢泽卿的声音,再次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一片冰冷的凝重。
“此树通阴,极易招邪。看这架势,少说也有百年。”
踏入此地的瞬间,冲天的怨气与妖气,如一根无形的毒刺,扎入他的感知。整个村子的死气与怨气,都如百川归海般,向着那棵古槐,汇聚而去。
前方,村落的轮廓。
几十栋灰扑扑的水泥小楼,犬牙交错地挤在山坳里,像被遗忘的坟场。
太安静了。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语炊烟。
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紧闭着,深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王二牛颤抖的手,指向村子深处。
“师傅,俺家……就在里头。”
这村口的死寂,让他这个常年居住于此的人,也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无执的目光,从枯死的槐树上,缓缓移开。一寸寸地,扫过村里目所能及的景象。
可那些在静止空气中纹丝不动的红布条,却像无数只凝视着他们,血红的眼睛。
每一条,缠绕着无尽的怨念。
“此地怨气,百年不散,皆系于此木。”
谢泽卿的声音,压得极低,“且非一日之寒。”
无执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轻得几乎要被这死寂吞没。
他迈开长腿,向村内走去。
僧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没有扬起一丝尘土,却又似荡开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所过之处,粘稠的阴冷,竟被这身朴素的僧袍,逼退半分。
谢泽卿的魂体绕着无执靠的更近了些。
王二牛见状,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大气不敢出。
他只觉得这年轻住持的身影,比正午的日光,还要让人心安。
村里的土路,干裂纵横。
家家户户木门紧闭,门上贴着褪色发白的春联,像是被时间遗忘的空城。
谢泽卿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看那些门窗。”
无执停下脚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都严丝合缝地,塞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像风干的头发,又像某种植物的枯草,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王二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执走到最近的一户门前,伸出两根手指,从门缝里捻起一小撮。
触手干枯,带着草木腐烂和血的腥气。
浓重的污秽感,从指尖传来。
无执的眸光变得有些冷,“是‘镇魂草’混了牲畜血。”
“最低级,也最愚昧的辟邪法子。”谢泽卿接过无执未说完的话。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他们在害怕。”
害怕到,要用这种方式,将家家户户都变成囚笼。
“吱呀——”
轻微的声响,突兀地响起。
斜对面一户人家的二楼窗户,从里向外,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一双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黑暗的缝隙里,死死地盯住了站在路中央的无执。
没有好奇探究,只有一种看见了瘟疫与死亡的,极致的恐惧。
砰!
窗户被猛地关上,发出巨响。
王二牛被这声响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无执却连眼睫都未动。
“有意思。”
谢泽卿的声音,缠绕上他的耳廓,“他们怕你,甚于怕鬼。”
无执不理,迈开长腿,径直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哎!师傅!师傅您等等俺!”王二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村子里的路,比想象中更破败。
路边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暗绿色的杂草,给这死寂的画面,添上了一抹生机。
越往里走,空气中腐烂的、混杂着香灰与霉菌的气味就越发浓重。
无执的脚步,始终不疾不徐。
走到村子的中心广场。那棵巨大的古槐,就盘踞在广场的正中央。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冲天的怨气。虬结的树干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布条,在静止的空气里,垂着。
“非是祈福的彩带。”
谢泽卿的声音,压低了,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充满帝王的冷肃。
无执冷冷地开口:“这是‘缚魂幡’。用死者的血浸染七日,再缠上生者的发,钉于槐木之上。能将新死的魂魄,死死地钉在这树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从那些血红的布条上下移,落在树根之下,那里的泥土,颜色比别处要深得多。
他迈开脚步,正要走去。
“师傅!”
王二牛见状,发出惊恐的尖叫,也顾不上害怕了,追上来一把死死拽住无执的袖子。
满是泥污和冷汗的手,触碰到干净僧袍的瞬间,让无执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看向王二牛颤抖的手。目光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感情的审视。
“师傅,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王二牛的声音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那里……那里不能去!”
无执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无声的压迫感,竟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那是我们村的禁地!”王二牛几乎是哭喊出来的,“村里的人向来都是绕开走的!”
无执的目光,却已经越过王二牛,再次投向了古槐的根部。
树下的土地,并非寻常的黄土,而是浸透了油污的暗红色。有什么液体,年复一年地,被倾倒在这里,渗透进了每一寸土壤。
在古槐粗壮的根系旁,横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石板的表面异常平整,上面遍布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
“是祭台。”
谢泽卿的声音,越来越沉,“用活物献祭,以血供养。”
“为何是禁地?”无执淡漠地问。
“那棵树……那棵树不吉利!”王二牛语无伦次,眼神里是根深蒂固的恐惧,“它、它会吃人的!我们村好几个娃,就是靠近了那棵树,就再也找不着了!”
不知何时,起风了。
那些密密麻麻垂挂下来的红色布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条被风干的,血淋淋的舌头。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不是树吃人,是人祭树。”
第24章 疯女人 你的孩子,她在哪?
王二牛连连摆手, 身体因恐惧剧烈摇晃,嘴里否认道:“这、这都什么年代了,是法治社会!杀人可是要枪毙的!”
无执不搭话, 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被血污浸透的暗红土地。
“现在哪还有人敢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王二牛语无伦次地辩解,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俺……俺也就是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偶然提过一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像怕被什么东西听见。
“说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得是开国那会儿吧……”
王二牛说到这里,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村子东边的某个方向。
“就是村东头的李婶儿……听老人们说,她家出过这事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广场。悬挂在古槐上的“缚魂幡”,齐刷刷地扬起, 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阴风骤歇。
那些血红的布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软绵绵地垂落下来,重新归于死寂。
广场上,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王二牛的牙齿上下打颤, 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看着古槐,像是看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师、师傅……咱们、咱们还是去俺家说吧!”
无执没有动, 琉璃般的眸子, 依旧静静地落在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上。
他的沉默, 比这死寂的村庄,更让王二牛感到窒息。
“不远,不远!”王二牛见他不应, 急得胡乱地摆着手,“就在前头,拐个弯就到,走个五分钟就到了!”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浑身发冷的鬼地方。
“秃驴。”
鬼帝懒洋洋的声音,又一次贴了上来。
“这人快被吓破胆了。”
无执终于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被王二牛死死攥住的袖口。
“带路。”
“哎!好!好嘞!”
王二牛立刻松开手,踉踉跄跄地在前面引路。
无执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块被攥皱的袖口抚平,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他们跟着王二牛,拐进更窄的巷子。
巷子两侧是高高的水泥墙,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长满了暗绿色的潮湿苔藓。
光线在这里,被压缩成了头顶一线惨白的天光。
阴冷感,愈发刺骨。
空气里腐烂的霉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谢泽卿凤眸锐利如鹰,扫视着墙根的每一处阴影。
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这村子,像个活人墓。”
无执没应声。
他清瘦高挑的身影,走在这逼仄的巷道里,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竟是此间唯一的光源。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
王二牛的家,就在巷子的尽头。
一栋两层高的水泥小楼,在周围的灰败建筑中,没有任何不同。
铁门锈迹斑斑,门缝里同样塞满了干枯发黑的“镇魂草”。
“师傅,到了,这就是俺家。”王二牛的腰稍稍弯着,微躬着背,做出往里请的姿态。
无执站在铁门前。
清瘦高挑的身影,一半落在门上,一半投在干裂的土地上。
视线扫过面前两层高的房屋。如果说,古槐是汇聚了全村怨气的“海”,那眼前这栋看似齐整的二层小楼,就是一个独立的,怨气冲天的“泉眼”。
粘稠的化不开的怨气,如一层黑色的油,厚厚地糊满了整栋房子。
从墙角,到屋檐,再到每一扇紧闭的窗。
那股污浊的气息,在这里浓烈到了极点。
无执的视线在不大的院落里扫过,眉头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缓缓皱起。
“师傅?师傅?”
王二牛见他迟迟不进,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
无执回收视线,静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似九天神佛审视。
王二牛像被看穿了心底最深的恐惧,打了个哆嗦,忙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对了好几次,才把锁打开。
“吱呀——”
门内,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比外面更压抑,更污浊的气息。
明明外面天光尚亮,这里却像提前步入深夜。
空气滞涩,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压得人胸口发闷。
王二牛不敢去看无执,只是哆哆嗦嗦地侧身挨着墙面挤进门,手在墙上摸索着。
“啪嗒。”
头顶那盏积满灰尘的白炽灯,挣扎着闪烁了两下,最终亮起一团昏黄无力的光。
无执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后快速扫过屋内陈设。
客厅家具很新,贴着未撕掉的保护膜。液晶电视,人造皮革沙发。
墙角,天花板,沙发的缝隙里,盘踞着一团团怨气,像黑色的霉斑,又像某种活物,在这片空间里无声地呼吸生长。
无执的视线落在茶几上摆着一个被倒扣的相框。他走近,修长的手指捻起相框,照片上,是一个笑得极其灿烂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着崭新的小花裙,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缺了一颗门牙,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在稚嫩的脸颊上绽放开。
照片的玻璃,已经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恰好,将小女孩的笑脸,一分为二。
无执用指腹,轻轻拂去照片上的灰尘。
“师傅……师傅……”
王二牛看着无执手里的相框,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谁?”
无执开口问,声音清冷。
“是俺娃,名叫招娣……”
“去哪了?”
无执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直直看向王二牛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王二牛的身体,猛地一晃,声音愈发颤抖起来。
“她……她不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咯吱——”
楼上传来一声清晰的,木头被重物碾压的声响。
很慢。
很沉。
就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缓慢挪动。
王二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望着楼梯口的方向,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通往二楼楼梯口。那里幽暗的像张开嘴的沉默巨兽、正等待吞噬活物。
“咚……咚咚……”
声音更清晰了,带着某种粘腻的拖拽感,像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地板上艰难地蠕动,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靠近。
无执修长的手指,捻着那张裂开的照片。指尖的温度,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触碰到照片里小女孩凝固的,灿烂的笑脸。
“是前天下午……”
王二牛的眼神开始飘忽,“俺媳妇抱着洗好的一筐衣服,说去村头老王家开的铺子,打点菜油回来……”
“到了村口,俺媳妇嫌抱着衣服又牵个娃打油不方便,就让她在村口等着……”
“就一转眼的工夫,真的就一袋烟的工夫都不到!”
王二牛的声音陡然拔高,“等她打完油回来……”
他停住了,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佝偻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那筐干干净净的衣服,还好好地放在树下。娃……娃不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咚!!!”
楼上,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这一次,像整个床板都被掀翻了,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木地板的“刺啦——”声。
那声音,正由远及近,朝着楼梯口的方向,飞快地移动过来!
无执将那张裂开的相片,重新倒扣回茶几上,然后抬起眼,看向王二牛。
“你媳妇呢?”他问。
王二牛的脸,在这一刻,比糊在墙上的旧报纸还要灰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
“她……她……”
他“她”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浊的眼睛里,恐惧与悲恸交织,最后只剩下近乎绝望的麻木。
楼梯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已经停了。
停在楼梯口的黑暗里。
很近。
近到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扑出来。
风,从门缝里挤入,卷起他宽大的袖摆。
“咚。”
一颗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娃娃,从黑暗里,滚了出来,滚过积灰的地板,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最终,停在了无执的脚边。
无执垂下眼帘,朝脚边瞧去,昏暗的光线,布娃娃上面,沾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
“别看!师傅!求求你别看!”
王二牛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来,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无执的视线。
他挡住的,是楼梯口的方向,“她疯了!俺媳妇她疯了!”
王二牛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逼仄的客厅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自从招娣不见了,她就疯了!会伤人的!真的会伤人的!”
话音未落。
一道黑影,猛地从楼梯口的黑暗中蹿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头发干枯,像一蓬杂乱的野草,身上穿着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睡衣,上面满是污渍和不明液体。
她并非走出来的,而是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在地上飞快地爬行。
她的指甲,早已断裂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指尖。
刚才那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就是她用手指,硬生生在木地板上刨出来的。
女人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属于人的神采。
只有一种混沌的,疯狂的,彻骨的怨毒。
她看到了挡在前面的王二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毫不犹豫地,张嘴就朝他的手臂咬了下去!
“啊——!”
王二牛发出一声惨叫,却死死地抱着女人的腰,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无执却伸出手,手指轻轻地落在了女人干枯如杂草的头发上。
女人疯狂的撕咬,瞬间停住。她僵硬地抬起头。混沌而疯狂的眼睛,对上了无执琉璃般的眸子。
满屋的怨气,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安抚,停止了翻涌。
“你的孩子,她在哪?”
女人那双空洞的眸子,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聚焦。
浑浊的眼白里,渐渐漫上血丝。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滑落,砸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女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的疯狂与怨毒,奇迹般的有所缓和。
一丝清明带着极致的痛苦,从混沌的眼底,艰难地浮现。
“哇——”
她猛地张开嘴,发出撕心裂肺,悲恸至极的哭嚎。
女人的哭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这间屋子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每一声,都带着血肉剥离的痛楚。
王二牛被她咬住的手臂,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只呆呆地看着妻子,嘴唇翕动,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
无执的手,依旧覆在女人的头顶。掌心温热如小小的太阳,试图驱散满室的阴寒与绝望。
一股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注入女人的天灵盖。
安抚着她濒临崩溃的神识。
女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从凄厉的嚎叫,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抬起头,那双失焦的、混沌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神采,死死地望向无执。”
哭声,渐渐弱了。
“不是你的错。”
无执开口,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给予着最需要的安慰。
第25章 鬼祟夺舍 招娣身边有东西!
女人停止了抽搐, 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将自己支棱起身。动作僵硬得像失修多年, 重新上紧发条的木偶。
那张被泪水和糊满污垢的脸上,混沌与疯狂已彻底褪去,只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的哀恸。
“翠兰!你去哪!”王二牛见她转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拉。
叫翠兰的女人没有理会在身后呼喊她的王二牛,径直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走得很慢, 像在故意等着谁。
无执收回手, 指尖在僧袍上轻轻拂过, 迈步跟上去。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女人拉开。
屋外的夕阳,像融化的金粉,泼洒进来, 将满室的昏暗与怨气,劈开一道刺眼的光口。
女人单薄佝偻着的背影, 立在光里,缓慢又坚定的走了出去, 无执紧随其后。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条死气沉沉的巷子里。
女人在前面走,无执在后面跟, 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最终, 回到空旷的广场上,那棵挂满血色“缚魂幡”的古槐树下。
阴风, 又开始在四周盘旋。
女人停在那片被血浸透的暗红土地前。
幡上的朱砂符文, 在夕阳余晖下, 像是活了过来,蜿蜒扭曲,状若泣血。
她缓缓地, 抬起手臂。那根因为过度瘦削而显得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招娣……”
女人的喉咙里,挤出干涩破碎的音节。
“娘来了。”空洞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麻木的像一缕无处可依的游魂,在古槐树下盘旋。
“你出来啊……”
“招娣……出来见娘……”她哀伤的对着空无一物的土地,一遍又一遍,木然地重复着。
风卷起尘土,吹动她破烂的衣角,吹起无执身上一尘不染的僧袍。灰白与污秽,清净与绝望。
这里是王二牛口中,他女儿走失的地方,也是这个母亲,神智崩溃的起点。
无执的眼睫轻颤,视线追随着悲恸的母亲。
那张裂开的小女孩笑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能感受到拿女孩儿曾在这里焦灼的等待自己的母亲,但女孩儿的气息中还夹杂着一缕不属于她的气息。
耳旁阴风拂过,沉默许久的谢泽卿突然凑近道:“此地的怨气虽重,却少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死气。”无执接话道。
“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若是横死于此,魂魄又被这缚魂幡拘住,此地的死气,足以让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但这里没有。”谢泽卿的语气,笃定无比。
无执点头,迈开长腿走到被血浸染过的土地前缓缓蹲下身。
灰白色的僧袍下摆,铺陈在污秽的泥土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撮暗红色的泥土放在鼻前仔细地闻了闻。
谢泽卿懒洋洋的声音,飘散在古槐树下死寂的空气里。
“你不觉得这个王二牛有点奇怪?”
无执修长的手指,依旧捻着那撮暗红色的泥土。泥土里,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一股在王二牛家时,落到他脚边那布娃娃差不多的气息。
很淡,却真实存在过。
他将泥土碾碎,任其从指缝间滑落,神情淡淡,语气却渐冷回道:“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僧人的声音,如他这个人一样,清冷,平静,“若非爱妻心切,怕是不会来找我。”
古槐树上悬挂的“缚魂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一瞬间从暮夏跌入了寒冬。
一直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的王二牛,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对着他的后颈吹气。
“你们,可曾对她做了什么?”
无执起身问。
“我……我们……”
女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猛地向后退去,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不是我!不是我!”
“是孩子她爹!是他!是他听信了那个游方道士的话!”
“他说招娣的命格,能旺家里的运!能让他发大财!还……还能再抱个儿子……”
“他说只要用招娣做‘引子’,在这槐树下摆个阵,就能……就能……”
女人的话,颠三倒四,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无执已经听明白了。
谢泽卿的魂体,已经凝实得近乎实体,他那双蕴着滔天怒火的凤眸,死死地剜着王二牛瘦弱的背影。
“此等不配为父之人,枉为人!朕当年若见,必将其凌迟处死,曝尸三日于城墙之上!”
鬼帝的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杀意。他骂得咬牙切齿,只可惜,王二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骂完后的谢泽卿,心头的火气,是半点儿也没消。
他扭过头,几乎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无执的肩上,语气里满是没好气的质问:“既知此人是个混球,我们为何还帮他?”
“小师傅,你这普渡众生,也须得看看对方是人是狗吧?”
鬼帝的魂体,本是虚无,此刻却带上了实质的重量。
那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无执的肩头。
无执清瘦的身形,被谢泽卿这句话引得微微一顿。
他没有动,任由那道帝王之魂靠着,仿佛已习惯了这只大型“挂件”时不时的亲近。
风吹起他雪白的僧袍一角,与谢泽卿玄黑的衣袂纠缠在一起,一黑一白,一虚一实,在昏黄的暮色里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无执抬起淡漠与疏离的琉璃眸子。视线越过眼前虚无的空气,越过那些飘荡的“缚魂幡”,落在那个依旧在喃喃自语,悲恸欲绝的女人身上。
她像一座被风干的雕像,立在血色的土地上,在老槐树前一遍遍呼唤着女儿的名字。那是被生生撕裂了灵魂的母亲。
然后,他才侧过脸,对着耳边的空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他非人。”
顿了顿,无执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悲恸欲绝,神魂皆散的女人身上。
“她却是位母亲。”
我渡的,是她。
谢泽卿一愣,压在无执肩上的力道,不自觉地轻了些。
他看着无执清隽的侧脸,夕阳的光辉为那完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冲淡了僧人眉宇间天生的淡漠与疏离。
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弧度清冷的薄唇。这张脸,仿佛不是凡尘俗世所能生养,而是昆仑山上,一块被冰雪雕琢了千年的玉。
可就是这样一双仿佛看破红尘,无悲无喜的眼眸里,此刻,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一个凡俗母亲,悲痛欲绝的渺小的身影。
谢泽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麻,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咳……”
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态。语气依旧别扭,“既然你决意要管,那我们便快些。朕看着她这副模样,也心烦。”
无执轻叹一口气,走到翠兰面前。
她嘴中依旧在重复着念叨自己女儿的名字,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棵古槐,这片血地,和那个再也不会回应她的人。
“翠兰。”
女人的身体一僵,而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无执的脸上。
“看着贫僧。”无执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翠兰涣散的眼神,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地,重新凝聚起来。
疯狂与哀恸依旧在那双浑浊的眼底翻涌,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回忆一下。在你转身去打油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他没有问孩子,没有问经过,只是问一个最简单的,最不容易触动情绪的画面。
翠兰听着无执的引导,歪着头略略回想。不一会儿,嘴唇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与什么可怕的记忆抗争。
“别怕。”
无执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定住了她即将再次崩溃的神智。
“油……油铺子……”翠兰的牙齿在打颤,“俺……俺让招娣在树下等……”
“招娣在树下,你走远后,有看到什么?”无执追问。
“俺回头……回头冲她摆了摆手……”
翠兰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她也跟俺摆手……她笑了……她还……”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她旁边……”翠兰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
“有东西!”像从翠兰喉咙最深处挤出的血,尖利,嘶哑,带着濒死的恐惧。
翠兰整个人猛地向后缩,像是要躲开什么无形的追捕,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填满。
“招娣身边有东西!”
古槐树上,血色的缚魂幡,被阴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鬼手在鼓掌。
无执灰白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像一尊于红尘万丈中岿然不动的玉像。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份极致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什么东西?离招娣多远?”无执追问。
翠兰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浮木,涣散的视线,死死地,锁在了无执的脸上。
“就在招娣旁边……”她的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俺看见了它……”
翠兰的呼吸,变得急促粗重。
“它没有脸……”像是陷入了最可怕的梦魇,声音又尖又细,“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拨开什么看不见的浓雾。
“它是半透明的……”
这话,让一直看戏的谢泽卿凤眸微凝。
翠兰的手,颤抖着,在自己胸前的位置,胡乱地比划了一下。
“大概这么高。”声音带着哭腔。
无执盯着翠兰比划的高度,恰好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踮起脚尖能够够到的地方。
阴风再次呼啸而过,卷起翠兰鬓边散乱的碎发。
“半透明……”
谢泽卿懒洋洋搭在无执肩上的下巴,蕴着千年星河的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厉。
“是魂体不稳,即将消散,却又被怨念强行束缚于世的冤魂,才会呈现出的状态。”
无执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在翠兰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他继续追问:“你看到它时,它在做什么?”
“它……它在笑!它对着俺笑!就在招娣的脸上!”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古槐树下所有的迷雾。
不是在旁边,而是在身上。
无执嘴唇紧紧抿起,目光里有微光闪动,他开口问:“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还放心地将女儿留下,自己去打油?”
翠兰黯淡无光的眼痴痴地看着老槐树,痛苦地摇着头,任由眼眶里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留下,她抬手狠狠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悔恨道:“当时以为俺在河边洗衣服蹲久了,眼花了……”
“小师傅,这可不是简单的孩童走失。”
谢泽卿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这是冤魂附体,夺舍为人!”
第26章 执念难消 她跑不掉。
话音落下的瞬间, 古槐树上那些血红的缚魂幡,抖动愈发得剧烈了,像是感应到了鬼帝的滔天怒火, 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翠兰已经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嘴里只剩下无意义的“鬼”啊、“鬼”的音节,眼看又要陷入新一轮的癫狂。
无执上前一步,在那片被血浸染过的土地前, 再次蹲下身。
他没有去扶那个可怜在地的女人, 开口宽慰道:“她没有被鬼吃掉, 是被一个可怜的鬼祟暂时借走了身体。”
这句解释是一剂强效的镇定剂,瞬间注入了翠兰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执见女人的目光清明了些,他才起身, 灰白色的僧袍下摆,自污秽的地面上拂过, 目光投向了村子的深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 更为幽暗的地方。
冤魂会带着宿主的身体,回到自己执念最深的地方。
他的视线, 直射那个从刚才起, 就一直缩在后面,脸色煞白, 一言不发的王二牛身上。
那双清透的, 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琉璃眸子, 静静地看着他,似能将人所有的肮脏心思,都照得一清二楚。
“现在, 该你说了。”
王二牛的腿肚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蜡黄的额角,滚滚而下,滴进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村东头,李婶儿家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王二牛猛地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确认那俊美得不像话的小师傅,问的竟然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而不是自家招娣,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哦哦哦!李婶儿家啊!”
王二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都利索了不少。
“那都是老一辈儿的事了,俺也是年轻那会儿,听村里老人说的。”
王二牛搓了搓手,讨好的语气继续道:“说是五九年那会儿,天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闹饥荒啊!”
“人饿急了,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再说了那时候思想也落后,村里几个老人就凑一块儿合计,说是惹怒了雨神爷,得拿个女娃娃去祭天,才能求来雨水。”
“后来被选上的,就是李婶儿他们家。”
王二牛咂了咂嘴,浑浊的眼睛里,竟也露出了一丝唏嘘。
“李婶儿家里,除了那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还有一个才一两岁的男娃。”
“听说啊……”王二牛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李婶儿之所以点头,是因为村里答应,只要她肯献出女儿,就给她五斤大米。”
五斤大米。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无执的呼吸略微停滞。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一个母亲卖掉亲生女儿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五斤大米,只够一家人苟活不到两月的口粮。
“可那时候饥荒啊!能有五斤大米那也是凑出来的。后来,李婶儿就心一横,带着她那个七八岁的女儿,来到了这棵老槐树下。她骗那女娃,说自己去村口买块儿花布,马上就回来接她……”
王二牛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那个一直瘫在地上,神情疯癫的婆娘翠兰,此刻竟停止了哭嚎。
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二牛。
阴风卷过,古槐树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一个等了六十年,也未能等来母亲的女孩,在绝望地哭泣。
谢泽卿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悲凉,“原来,你猜到附在招娣身上的,八成就是那个被亲娘用五斤大米,献祭的女娃娃。”
无执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已不言而喻。
那个被遗弃在古槐树下的女孩,没有等来买花布的娘,只等来了被活活献祭的绝望。
她的怨气,盘踞在此地数十年,最终,被一个同样被父亲嫌弃、被母亲“抛弃”在树下的孩子所吸引。
历史,以一种诡异而残忍的方式,重演了。
无执缓缓转身,视线越过王二牛,越过悲恸的翠兰,投向了村子东边,那片早已被夜色彻底吞噬的幽暗里。
“痴儿。”
清冷的两个字,不知是在说那个被献祭的女孩,还是在说那个为了五斤米,就舍弃了亲生骨肉的可悲的母亲。
无执的视线落回到那片被鲜血浸染,又被怨气笼罩了六十年的土地上。
一个母亲的谎言。
一个女儿的怨念。
在此地,盘踞了整整一个甲子。
“她的气息近了,我感觉到她就在附近。”谢泽卿突然开口,声音像一缕冰冷的丝线,缠绕在无执的耳廓上。
无执闻言,那双仿佛映着一池清寂月光的琉璃眸子,缓缓扫过四周,感受着周边磁场的变化。
风声,在耳边呼啸。
古槐树的枝叶,被吹得如同鬼影乱舞。
除了这些,再无他物。
“就在这棵树上!”谢泽卿提醒道。
无执的视线,重新落回那棵古槐树上。他缓缓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凭空凝出了一点光。
一点金色的,宛如尘埃般微渺的佛光,像一颗被投入幽暗深潭的石子。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冰雪消融的声响,在空气中响起。
以那点佛光为中心,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阴气,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灼热的口子!
在被佛光撕裂的阴气背后,那茂密的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的槐树华盖之上探出了一个头。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衫,面色青灰的小女孩的头。她倒挂在枝桠间,一双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睛里,盛满了积攒了六十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恨意!
那道目光,直勾勾地,射向佛光来源处。
无执的指尖!
瘦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毫无征兆地从数米高的树冠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砰!”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她以一种诡异的,四肢着地的姿势,稳稳地落在了那片血浸过的土地上。
然后,猛地抬起头,怨毒的眼睛深深地剜了无执一眼。
紧接着,调转方向,以一种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疯狂地朝着村子深处奔逃而去。
“想跑?!”
谢泽卿瞬间回神,滔天的鬼气自身上勃发,几乎要凝成实质便要去追!
“不必。”
无执却在此时,收回了手,指尖那点佛光,随之悄然隐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清冷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
“为何不追?!”
谢泽卿的动作一滞,猛地回头,语气里满是不解,“此等怨魂,留于世间,必成大祸!更何况她还占着凡人的躯壳!”
“她跑不掉。”
僧人的声音,淡得像一杯凉了的白水。
“她的执念,她的根,都在这里。”
话音落,无执不再看怨魂消失的方向,他转过身,清透无波的琉璃眸子,再次回到抖如筛糠的王二牛身上。
“村里,可有养了五年以上的黑狗?”
王二牛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惊惧中回过神,他愣愣地看着无执,浑浊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有!有!”
王二牛总算反应过来,疯狂点头,生怕怠慢了,这救命的活神仙就跑了。“俺堂哥家就有一条,那黑狗养了都快十年了!”
“去带来。”无执言简意赅。
“好嘞!您等着!”
王二牛连滚带爬地就朝着村里跑去。
瘫软在地的翠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抱着膝,无声地流着泪,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棵槐树。
夜色,开始降临。
最后一点橘红的晚霞,被天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古槐树的影子,在地上被拉扯得如张牙舞爪的鬼怪。
周遭的温度,仿佛随着最后一片霞光的消逝,骤然降下了十度。
瘫坐在地的翠兰,牙齿不住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无执静静地伫立着,灰白色的僧袍下摆,在风中飘动。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来了!”
王二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死死拽着一根粗麻绳。
绳子的另一头,是一条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大狼狗,体型几乎有半人高。
那黑狗龇着锋利的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一双警惕的兽瞳,死死地盯着古槐树的方向,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显然是感知到了那非比寻常的阴邪之气。
在离古槐树还有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四只爪子死死地扒着地,不肯再上前一步。
“将它,拴在树上。”
无执开口,视线落在那条通灵的老狗身上。
“师傅,这……这狗不肯过去啊!”王二牛拽得脸都红了
无执缓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清冷圣洁的气息,便浓郁一分,将周围的阴寒之气,都驱散了些许。
黑狗察觉到这个僧人并无恶意,虽然依旧保持着警惕,喉咙里的咆哮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
无执蹲下身,与警惕的黑狗平视。
奇异的是,方才还焦躁不安的黑狗,在对上那双眼睛后,竟慢慢安静了下来。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嗅了嗅。
无执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落在老黑狗的头顶。
黑狗喉咙里的呜咽声停了,主动用头,蹭了蹭无执的掌心。
王二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拴在树上。”无执站起身说道。
王二牛连忙上前,哆哆嗦嗦地将狗绳,拴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村子里零星亮起点点灯火。
“天黑了,要不……去俺家歇一晚?”王二牛搓着手,看着眼前这尊大神,小心翼翼地开口。
无执从僧袍的口袋里,摸出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
“咔哒。”
他按亮了屏幕。
微弱的手机光,驱散了周身一小片黑暗,也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
清俊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以及一双在光线下流转着清辉的,淡漠而悲悯的眼。
一个圆润的,画风古朴的木鱼,占据了整个屏幕,“功德+1”。
无执将手机收起,颔首应了。
“大师,快,快请进!”
王二牛掏出钥匙,哆嗦着打开了防盗门,侧身让出一条路,脸上堆着谄媚的讨好。
王二牛指了指楼上,“大师,俺这就去给您收拾个房间!楼上的客房,被褥都是新换的,干净!”
他说着,就要拉着魂不守舍的翠兰上楼。
“不必麻烦。”
无执开口,视线落在黑色沙发上。
“贫僧今晚在这里歇息便可。”
“啊?”王二牛连忙摆手,“这……这怎么行!让您睡沙发,俺……俺……”
王二牛看着无执“俺”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执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这里很好。”
眼前这位不似凡人的僧人,一身朴素的灰白僧袍,站在这间他努力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客厅,非但不显得寒酸,反而让周遭的一切,都沦为了粗俗不堪的背景板。
“那……那行!”王二牛再不敢多劝,点头如捣蒜,“大师您早点歇着,有啥事儿随时叫俺!”
说完,就搀着失魂落魄的翠兰,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
沉重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二人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关上了。
第27章 醍醐灌顶 贫僧方才,是在为你灌顶。……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 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长方形的光斑。
光斑里,尘埃浮动, 如同无数游离的孤魂。
无执静静地站在光斑之中,月华如水,温柔披向他。
他身上的疲惫,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再清冷的月光也化不开。
“你打算在这站一宿?”
谢泽卿的声音, 在楼上房门关上后, 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 带着他惯有的调子。
此时他已显出身形,半透明的龙袍衣摆,在现代风格的客厅里, 显得格格不入。
无执经他提醒,回神转过身, 缓步走到沙发前坐下。
冰冷的,人造革的触感, 透过单薄的僧袍,贴上皮肤。
客厅里那台巨大的冰箱, 突然“嗡”地一声启动, 低沉的电流声,像是某种不知名巨兽的沉重呼吸。
无执在沙发前, 缓缓盘膝坐了下来, 背脊挺得笔直, 十分淡然地阖上了眼。
一副打算就此入定的姿态,长而卷的睫毛,在清冷的月光下, 投下一小片寂静的剪影。
然而,眼皮阖上的瞬间,黑暗并未带来宁静。
白日里压制怨魂,安抚生者所耗费的心神,此刻化作了千钧之重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缓缓漫上来。
那句“五斤大米”,那个被献祭的女孩,那个抱着膝盖无声痛哭的母亲……
一幕一幕,在无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旋。
念头纷杂,心神不宁。
这是修行者的大忌。
无执试图默诵经文,将这些杂念摒除。
可眼前的黑暗,却渐渐扭曲成那棵古槐树张牙舞爪的影子。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翠兰压抑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挺得笔直的背脊,终是抵不过汹涌而来的倦意,渐渐松懈下来。
无执的头,无意识地歪向一边,靠在了冰冷的沙发靠背上。
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喂,秃……和尚。”
谢泽卿第一时间发现了无执的状态,立即飘了过来,悬停在沙发旁。
他的话,在垂眸看向沙发上熟睡去的人后,戛然而止。
那个阖着眼,眉眼间一片清寂的僧人,呼吸已经变得平稳而绵长。
他竟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谢泽卿蹙起眉俯下身,好奇地打量近在咫尺的睡颜。
月光为无执镀上霜白的清辉,将那本就清隽出尘的轮廓,勾勒得愈发不似凡人。
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小扇子般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睡梦中的僧人卸下了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脆弱得像一件暴露在外的,完美无瑕的琉璃。
谢泽卿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张完美的脸上一寸寸描摹着。
这和尚,皮相骨相,确实生得无可挑剔。
时间,在冰箱单调的嗡鸣声里,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无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一只手,从僧袍的广袖中探了出来,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了谢泽卿没有凝实的衣角。
本在细细打量无执睡颜的谢泽卿,猛地被这个动作惊得僵住。
他缓缓下挪视线,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节骨分明的手。
正惊疑不定间,却听见一声极轻的,梦呓般的呢喃。
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从那两片淡色的薄唇间,轻轻溢出。
“妈妈……”
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呓语,从僧人淡色的唇间,溢了出来。
那腔调中带着一丝委屈,和浓得化不开的深藏的孺慕。
谢泽卿猛地抬头,他看向熟睡的无执。
平日里总是淡漠无波的脸上,此刻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带着的是孩童般无助时的才流露出的依赖。
他的手,此刻紧紧地抓着谢泽卿的衣角,仿佛那是能将他拽出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清冷出尘,看似早已斩断七情六欲,心如止水的出家人。
此刻,却在梦里,用一种近乎哽咽的,脆弱不堪的语调,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谢泽卿那双金光凤纹的眼眸暗淡下去,逐渐变得无比复杂。
活了上千年,见惯了生死,看透了人心。
此刻,心脏的位置,却不轻不重地被撞了一下。
看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睡颜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谢泽卿缓缓地,缓缓地,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任由熟睡的,孤独的和尚,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下来,将冰冷的月光,连同这世间所有的恶意,都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天光,是一种冰冷的灰白色。
它穿过窗帘的缝隙,驱散了客厅里浓得化不开的墨,却带来了另一种死气沉沉的质感。
无执的眼睫,轻轻颤动。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中,缓缓开始上浮。
后颈传来僵硬的酸痛,提醒着他昨夜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在这张人造革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接着,恢复的是触觉。
手心,攥着一片冰凉丝滑的布料,质感细腻,让才恢复浅薄意识的他,即刻意识到这绝非自己身上这件粗棉僧袍。
他攥得很紧。
无执的意识彻底清醒,长睫微颤后,忽然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凤眼微挑,薄唇噙着一丝促狭的,看好戏的笑意。
属于鬼帝的强大威压,被他收敛得干干净净,此刻的更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华贵公子。
然后,他听到了那道含着三分戏谑,七分看好戏的嗓音。
“醒了?”
谢泽卿就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睡得可好?朕守了一夜,辛苦得紧。”
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无执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的手,正死死地,攥着对方玄色龙袍的一角。
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张扬龙纹,在他的指尖下,硌出清晰的触感。
昨夜梦中的零星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无执触电般,松开了手。
然而,耳根处却不受控制地,悄然漫上了一层极淡的薄红。
像上好的白瓷,被霞光无意间扫过,快得像一道错觉。
谢泽卿将这丝变化尽收眼底,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做什么梦了?”
谢泽卿兴致盎然地凑近了些,半透明的身影就差贴上无执的脸。
“又是皱眉,又是呓语,还抓着朕的衣角不放……”
他的话,没能说完。
无执已经站了起来。
无执一言不发,动作却行云流水,带着僧人特有的沉静。
一米八几的身高,让他瞬间在坐着仰头看他的鬼帝面前,有了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谢泽卿嘴角的弧度,微微一僵。
“非礼勿言。”
无执垂眸平静地开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抬起了手。
“啪”的一声轻响。
不算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柔的力道。
无执的手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谢泽卿的头顶上,然后拍了拍。
谢泽卿脸上的笑容,此刻完全僵住了。
“你……!”
他猛地抬头,一双凤目难以置信地瞪着无执。
无执的手掌温润干燥,一触即离,他面色无波地收回手。
唯有那一点从耳根蔓延开的薄红,尚未完全褪去,被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第一缕灰白晨光,捕捉个正着。
像雪地里,无意落下的一瓣桃花。
谢泽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双凤眼,越发睁大了几分,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竟敢……”
“贫僧方才,是在为你灌顶。”
无执垂着眼,长而卷的睫毛覆下,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那片静谧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清冷如常,一本正经。
谢泽卿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呆坐在原地。
他抬手,摸了摸被拍过的地方。
灌顶?
给朕,一个千年鬼帝,灌顶?
这和尚的胆子,怕不是佛祖亲手捏的。
无执抬起眼帘,平静地与他对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得不染一丝杂质。
“你怨气萦心,杂念丛生,于消除身上怨灵有碍。”
他语气平淡,“方才一拍,可为你清心静气。”
无执不等谢泽卿反应,转身走向客厅角落的洗手间。
宽大僧袍下摆随着他离去的动作微微荡漾。
谢泽卿悬在原地,盯着无执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控制不住地越扬越高。
这俊俏小和尚,当真是……
“吱呀——”
楼上传来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王二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盘踞在半空的鬼帝,身形瞬间淡去,化作一缕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青烟。
无执从洗手间里走出。
冷水洗去他最后一丝睡意,细小的水珠在脸上划过,肤白胜雪,眉目清冽,唇色是雨后初绽的樱花。
他与蹑手蹑脚下楼的王二牛对上视线。
“大……大师!”
王二牛吓了一跳,立刻堆满讨好的笑。
“您醒啦?昨晚……睡得还好不?这沙发,是不是太硬了?”
“甚好。”
无执神情淡漠疏离。
“大、大师……咱们,是不是该去看看那槐树……”王二牛声音发颤。
“走吧。”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村道泥泞,被露水打湿。
越往老槐树走近,越能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比昨夜更浓烈,更刺鼻。
王二牛刚想开口,就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从树根处传来。
他探头望去,吓得脸色煞白:“娘哎!”
黑狗侧卧在槐树下,一动不动。
身下是一滩尚未干涸的鲜血,将泥土染成深红色。
它身体冰冷僵硬,两只浑浊却温顺的眼睛,还睁着,看向远方某个虚无之处。
而“招娣”就坐在黑狗身旁,小小的人影蜷缩成团,低头舔舐自己的指尖。
沾满鲜血的小手,在晨光里格外瘆人!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土地上晕开斑驳暗红。
无执瞳孔紧缩,黑狗自古都能驱邪辟邪,本是为了在他们离开后,给回到古槐树的小女孩驱除身上的邪祟。
可……
这怨灵的怨气竟如此深厚。
“阿弥陀佛。”无执眸底闪过不忍。
“招娣……”翠兰轻轻呼唤。
老槐树下的小女孩没有反应,机械地伸出舌尖,把最后一点残留在掌心里的血迹卷进口中。
“师傅,这是咋回事?”王二牛声音发颤,下意识往无执身后躲了一步,“俺家堂哥家的狗,可养了十年啊……”
无执语气罕见地沉重:“怨灵借壳,不择手段。”
翠兰哭得撕心裂肺,却怎么叫唤女儿都没用。
“招娣”依旧木然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小手,意犹未尽似的,用力嗅了嗅掌心残存的一丝腥甜味道,然后慢慢转过脸,对准众人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
嘴角扯到耳根,两排乳牙被鲜血染红。
“招娣——”
翠兰瘫软下来,她扑过去想抱住女儿,刚伸手,就被“招娣”猛地盯住!
那是一双漆黑空洞,没有任何温度的小孩眼睛,此刻盛满了疯狂与怨毒,还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厉与狡黠!
“别碰她!”谢泽卿骤然现形,一把拽住翠兰后领,将她拖离数尺远。“你要命不要?”
鬼帝语气森冷,眉宇间藏不住几分焦急,“这孩子现在不是你女儿!”
第28章 另有隐情 杀生,是为罪孽。而救赎,方……
王二牛和翠兰被突然出现的谢泽卿吓了一跳, 睁大着双眼,警惕着看了看谢泽卿后,又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无执。
无执口念佛号, 神情自若解释道:“这位……也是前来帮忙的。”
王二牛的目光,惊恐地在无执和突然出现的谢泽卿之间来回打转。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男人,一身说不出料子的玄色古装,面容英挺,气势逼人。
不像鬼, 倒像是从哪部古装大片里走出来的帝王。可身上的压迫感, 比村口的老槐树还要骇人。
他是怎么出现的?
人总是对自己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
“大师……这位是?”
王二牛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无执的神情, 一如既往的平静。
“此人是僧的护法。”
“护法?”
王二牛张大了嘴,显然没听懂。
翠兰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茫然地在无执和谢泽卿之间来回。
无执的视线, 始终未曾离开“招娣”。
晨曦的微光,没能驱散此地阴寒, 反而让小女孩身上缠绕的黑气,愈发清晰可见。
“咯咯……咯咯咯……”
“招娣”喉咙里, 发出不属于孩童的,尖锐而诡异的笑声。
下一秒, 那具小小的身体, 以一种违背人体构造的扭曲姿态,从地上弹射而起!
直直扑向无执!
漆黑的, 没有一丝光亮的瞳孔里, 倒映出僧人清隽的身影。
“小心!”
谢泽卿低喝一声, 下意识就要上前。
然而,无执比他更快。
只见他僧袖一甩,不退反进, 迎着那道腥风踏出一步。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灰白的残影。
一串色泽温润的菩提子佛珠,不知何时已滑入他的掌心。
修长白皙的手指,捻住佛珠的一端,手腕翻转。
“缚!”
一个清冷的字,从他淡色的唇间吐出。
那串佛珠,竟像有了生命一般,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缠上了“招娣”的手腕。
佛珠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却无比纯粹的金色佛光。
“啊——!”
凄厉的惨叫,从女孩的口中爆发!
仿佛被烙铁烫到般,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一股股黑气从她身上疯狂冒出,又被那圈佛光死死地压制回去。
小小的身体,“砰”地一声,重重摔回泥地里。
王二牛被这场面吓得六神无主,连连后退,险些跌坐在泥地。
无执琉璃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女孩身上两道纠缠不休的魂影,一道稚嫩脆弱,一道怨气滔天。如两根拧死的麻绳,强行撕扯,只会一同崩断。
“这等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留着也是个祸害。”
无执皱眉答道:“强行剥离,宿主魂魄会受损。”
“受损?”谢泽卿冷笑,凤眸里燃起森然杀意,“总好过被它当成玩物,最后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话落,磅礴的鬼气,自谢泽卿体内轰然爆发!带着君临天下的霸道,几乎要将这片小小的村庄,都压得粉碎。
鬼气自地面向前蔓延,目标明确地朝那小小身体聚拢而去。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
泥泞的地面上,覆上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
原本还在“咯咯”怪笑的“招娣”,笑声戛然而止。
被佛珠束缚的“招娣”,也停止了挣扎,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
王二牛和翠兰二人,被这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谢泽卿抬手,一缕比墨更黑的鬼气,缠绕升腾。
狭长的凤眸微眯,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如同在看一只碍眼的虫豸。
“孽障,该散了。”漆黑鬼气化作一道离弦之箭,撕裂晨曦的薄雾,直取“招娣”的眉心!
这一击,足以将那怨灵连同这具小小的身体,一同碾为齑粉。
王二牛和翠兰的尖叫卡在喉咙,脸上血色尽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光,扑向自己的孩子。
太快了,快到连绝望都来不及浮现。
然而,就在那道黑光即将触碰到女孩额头的一刹那。
无执移动脚步,快得没有留下一丝残影。
他抬手,掌心朝外。
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绽放。
僧袍翻飞,无风自动,像张开的翅膀将小女孩护在身后。
“嗡——”几不可闻的轻鸣。
金色的“卍”字佛印,凭空而现,在无执掌前旋转,足以让怨灵魂飞魄散的漆黑鬼气,撞上佛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没有光与暗的激烈冲撞。
霸道绝伦的帝王鬼气,像投入熔炉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被温暖的金光消融、净化。
刺骨的寒意退去。
“哇——”
被怨灵附身的女孩,竟发出一声属于孩童的,带着委屈与后怕的哭声。
谢泽卿抬着的手僵在半空,英俊的脸上,错愕,愤怒。
“秃驴!”几乎是咬着牙。
无执放下手,掌心的金光敛去。
他平静地回望,琉璃般的眸子里,是鬼帝那张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脸。
“为何阻朕?”
“贫僧说过,强行剥离,宿主魂魄会受损。”
谢泽卿嗤笑,“那也比被这孽障当作战利品,啃食殆尽,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要好!”
他指着那棵老槐树,“这东西连黑狗都能杀,下一步,便是吸干这女娃娃。你此番动作只是救她一时。”
无执睫羽轻轻垂下,视线落在了那个正抱着膝盖,小声啜泣的女孩身上。
那哭声,不再是怨灵的假装,而是属于“招娣”这个小女孩,心底最真实的恐惧,对绝对力量的恐惧。
他没有与谢泽卿争辩。
在离女孩三步远的地方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他的视线,与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齐平。
“别怕。”无执开口,声音放得极轻。
那声音里的温柔,是他面对寺里那些小沙弥时,才会流露出的。
“招娣”抬起头,沾着血污和泪痕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恐和迷茫。
她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好看的大哥哥,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又怕得说不出来。
无执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老槐树的根部。
那里的阴气,浓郁得几乎下一瞬就要漫出来。
无执伸手,轻轻按在已经僵硬死去的黑狗身上。
“阿弥陀佛。”
无执轻声念诵,掌心之下,那圈柔和的暖阳般金色佛光再度亮起,将黑狗冰冷的尸体,笼罩了起来。
萦绕在这周围,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金光中被一点点净化,消散。
无执做完这一切,收回手,重新看向已经停止哭泣,正呆呆看着他的小女孩。
他依旧单膝蹲地,仰起脸,看向身后那个还散发着凛冽寒气的鬼帝。
他开口,语气平静。
“杀生,是为罪孽。而救赎,方为正途。”
晨曦在此刻,穿透厚重的晨雾,一缕金色的阳光,落在无执的身上。
他的眉眼,本就美得如同神佛最完美的造物,此刻在这光芒的映衬下,更是慈悲而庄严,不容亵渎。
谢泽卿看着他,一时失神。
他忽然觉得,无执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琉璃眸子里,好像也盛着佛光。
周遭因谢泽卿而起的滔天杀意,被这道光寸寸净化。
无执重新面向蜷缩在老槐树下的“招娣”。
“你自己从她身体里出来。”
无执开口,视线微微偏移,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个依旧寒气逼人的鬼帝。
“再霸占此身作恶,他随时会让你魂飞魄散。”
这话,比任何佛法经文都管用。
被怨气包裹的小女孩,身子猛地哆嗦。
她脸上不属于孩童的怨毒与疯狂退潮般褪去,纯粹的恐惧瞬间爬满脸庞。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谢泽卿,又惊恐地瞥向一旁神情淡漠的无执。
空气中,谢泽卿散发的凛冽鬼气,与无执身上温和的佛光,竟然形成了微妙的,道不清说不明的一种平衡。
“我……我没有……”细若游丝,却沙哑古怪的声音,从女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显然不是“招娣”的声音。
谢泽卿冷哼,眉宇间的杀意未减分毫。
“巧言令色。”
他抬起的手,依旧萦绕着足以撕裂魂魄的黑气,蓄势待发。
无执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所有的杂音。
“让她说。”
谢泽卿周身的寒气一滞。
他盯着无执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晨光下勾勒出清瘦坚韧的轮廓。
最终,谢泽卿不情不愿地“啧”声,缭绕在指尖的鬼气,稍稍收敛。
王二牛和翠兰,早已被这超出认知的一幕,震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只能看着那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和尚,蹲在地上,耐心地与“招娣”对话。
得到默许,“招娣”体内的怨灵似乎鼓起了勇气。
她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指向一个人。
王二牛!
王二牛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是他!”
“我……我一直在这树下……我看到他了……”
“就是他,和一个穿着道士袍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
道士?
无执的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们……他们拿了一个布娃娃,娃娃身上……写着这个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招娣”急切地辩解,小小的身躯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是因为那个‘引子’,这个小姑娘每次靠近这棵树,身上的阳气就会变弱……”
“我……我看到她阳气快散光了,我才……我才进去的……”
“我只是想借她的身子,去找我娘……”
说到最后,那怨毒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委屈的呜咽。
“我没有伤害她!”
第29章 执念已消 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
整个场面, 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刮在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
“招娣”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小的身子,慌不择路地,躲到了无执的身后。
那双沾满血污和泪痕的小手,下意识地, 想要抓住眼前这片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灰白僧袍。
谢泽卿眉头狠狠一皱, 周身刚刚收敛的鬼气, 又有翻涌之势。
小女孩察觉到了那股凛冽的杀意,吓得又是一颤,伸出的小手僵在了半空。
她不敢再靠近, 只敢躲在无执投下的影子里,用细若蚊呐的声音, 委屈地辩解。
她的哭声渐渐变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迷茫。
无执垂眸看着她。
清俊出尘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那个布娃娃。”
他开口, “埋在何处?”
“招娣”枯瘦的手指, 指向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根下。
“就在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泥土上。
晨光虽已普照, 但这棵百年老槐树的树冠过于繁茂, 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墨。
王二牛的脸色, 比那片阴影还要难看。
“你胡说!”
他声色俱厉地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个小鬼头,血口喷人!”
翠兰看着还在狡辩的丈夫, 脸色沉了下去,拉开了些距离。
无执在那片阴湿的土地前,缓缓蹲下身。
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沾染上了湿润的晨露与黑色的泥土。
没有工具,也没有丝毫犹豫。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伸向了地面。
“喂,秃……”
谢泽卿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
他周身的鬼气微荡,似乎想用更直接的办法。
“朕帮你。”
“不必。”
无执的声音清清冷冷,打断了他。
“这棵树下冤魂聚众,于你有害无益。”
谢泽卿周身的鬼气,又一次,乖觉得收敛了回去。
他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地看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无执修长的手指,毫无犹疑地插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垢,与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泥土被翻开的“簌簌”声。
枯枝与细小的石子被拨开,发出“窸窣”的轻响。
混杂着腐烂树叶与泥土的腥气,钻入鼻腔。
忽然,无执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的织物。
他沉默地将那东西从土里挖了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粗布娃娃。
娃娃的做工极为粗糙,用黑线歪歪扭扭地缝着头发,脸上笑容咧开的角度,在阴影下显得无比扭曲。
娃娃的胸口,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
上面用墨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无执的视线落在上面。
琉璃般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那上面写的,果然是生辰八字。
他想起了昨日在王二牛家中,看见的那个布娃娃,和他手里的这个应该是一对。
王二牛看到布娃娃的瞬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无执站起身。
清晨的阳光,终于有几缕穿透了槐树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肩头。
他垂眸,看着瘫倒在地的王二牛,和一旁面如死灰,眼睛却无比怨恨盯着王二牛的翠兰。
无执的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
他随手将那沾满泥污的布娃娃,扔在了王二牛的面前。
布娃娃在湿泥上滚了一圈,那诡异的笑脸,正好对着王二牛惊恐万状的眼睛。
“啊!”
王二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蹭,仿佛那不是一个布娃娃,而是一条毒蛇。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无执转身,面向那个躲在他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的“招娣”。
“贫僧可助你寻母。”
“招娣”体内的怨灵,猛地抬起头,眼里尽是惊喜。
“但你须得先从她体内出来。”
“招娣”闻言,激动地点点头,“我只想找到我妈妈,找到了立即出去!”
无执静默了一瞬,再次开口问道:“你的母亲,可是姓李?”
血污的小手,猛地抓住了无执的僧袍下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扯破。
“大师,你、你怎么知道?!”不再是恐惧,而是陡然升起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与希冀。
“你认识我妈妈?”
小女孩的魂体,紧紧贴着他。
无执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投向还瘫在地,惊魂未定的王二牛。
谢泽卿的视线也随着他,不耐烦地从碍眼的小鬼,移到了那对夫妻身上。
被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压迫感的目光注视,王二牛一个激灵。
“王施主,那位李婶儿她……”
“李、李婶儿?”王二牛像是被惊雷劈中,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了些许。他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却又腿软得使不上劲,模样狼狈至极。
“李婶儿,李婶儿她还在,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就是……她精神有些不正常。”
“走吧。”
“哎、哎。”
王二牛挣扎着从泥地里爬了起来。
“她家就在村东头!大师,还有这位……,俺这就带你们去!”
一行人穿过泥泞的村道,很快便来到了村东头。
无执步履平稳,素白的僧袍下摆,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力道之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
他能察觉到,身后小小的魂体,正因激动与期盼而微微颤抖。
走在身侧的谢泽卿,依旧板着那张英俊的脸,周遭的空气,都因他那不加掩饰的烦躁,冷冽了几分。
谢泽卿的视线,很难不落在那只抓着僧袍,染着污迹的小手上,他不善地停留了一瞬,凤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嫌弃。
倒不是嫌弃那污迹。
走在前面的王二牛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几人疑惑地看去,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砖瓦房。
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随时都会倒塌。
院子里,水泥铺就的地面上,堆满了各种杂物。
烂掉的菜叶,破损的农具,还有一个缺了轮子的儿童三轮车,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败。
无执的视线,穿过这片狼藉,定格在了院子中央。
那里,放着一把老旧的竹椅。
一个老妇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的侧脸和佝偻干瘦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妇人一动不动,怀中紧紧地抱着洗得泛黄的旧枕头,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那个……那个就是李婶儿。”王二牛的声音压得极低。
“妈妈……”
一声几乎揉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在无执身后响起。
那只攥着他僧袍的小手,骤然收紧。
院子中央,抱着枕头,如石像般的老妇人,花白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妈妈……”
院中的老妇人,听见了这声微弱的呼唤。
她转过身,动作僵硬,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双眼浑浊,没有焦距。
视线穿过了门口的几个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嘴唇不停地开合着,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听不真切。
可无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小小的魂体,在一瞬间僵住了。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极致的冰冷。
老妇人抱着泛黄的枕头,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她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着门口的方向挪过来。
随着她的靠近,那含混不清的呢喃,终于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小浩……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糕……”
小浩,不是她的名字。
无执察觉到小鬼的情绪变化,用眼神询问王二牛。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解释道:“小浩是李婶儿子的名字。”
“她闺女……就是这个……被献祭后不到半年,儿子染上天花,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无执身后那缕微弱的魂火,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怨与念,正在飞快地崩塌,消散。在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后,骤然黯淡了下去。
那是,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
原来,妈妈不是因为思念她才疯的。
原来,妈妈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
原来,她真的被母亲遗弃了。
小鬼不再发抖,不再哭泣,也不再看自己的母亲
她转过小小的头颅,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看向还瘫在不远处,倚着树干的翠兰。
小鬼的眼中,没有了怨毒。
只剩下了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羡慕。
这个叫“招娣”的女孩,有一个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的妈妈。而她的妈妈,已经只记得她的弟弟了。
攥着无执衣摆的小手,终于松开。
无执垂眸,灰白的僧袍下摆,被血污和泪痕染脏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一缕比晨雾更淡的青烟,从“招娣”的身体里,袅袅升起。
那青烟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瘦弱的小女孩模样。
她的脸上不再怨毒,不再疯狂。
那张小脸上,只剩下看透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她对着无执,深深地弯下了腰。
然后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抱着枕头,依旧在声声呼唤着“小浩”的,疯癫的母亲。
眼中,再没有一丝波澜。
无执抬起,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绽放。
“前尘旧梦,皆为泡影,放下执念,往生极乐。”
梵音阵阵,金光如莲。
小女孩的魂体,被金光笼罩,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的脸上是解脱般安详的微笑。
魂体化作万千光点,如夏夜的萤火,绚烂一瞬,便彻底消散在了晨曦之中。
谢泽卿安静立在一旁,狭长的凤眸注视着无执。
这和尚眉眼低垂,神情淡漠,仿佛刚刚超度的,只是路边一朵无足轻重的花。
可谢泽卿却觉得,那双总是无波无澜,映着天上星辰般琉璃的眸子里,分明沉淀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要被晨光揉碎的哀伤。
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
是在见证了注定的悲剧后,无声的叹息。
谢泽卿活了太久,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善,也见过太多故作慈悲的嘴脸。
可眼前这个和尚,不一样。
他的哀伤是真实的,如同他周身那股不染尘埃的干净气息一样,真实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
第30章 母亲抉择 贫僧渡的是魂,救的是命。
“哇——”
响亮的哭声, 将所有人的神思都拉了回来。
真正的招娣,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她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恐惧。
一直无力地倚靠在远处树干上, 面如死灰的翠兰,在听到这声哭喊的瞬间,身体里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 朝着女儿的方向冲了过去!
那速度, 快得一点也不像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妇人。
“招娣!我的招娣!”
翠兰一把将扑在她怀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搂得更紧。
她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女孩面前,警惕地将后背留给了不远处的丈夫。
“不怕, 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她一边抖着声音安抚, 一边用布满薄茧的手,胡乱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痕与污迹。
那动作, 温柔到了极点。
无执的视线,从这对相拥的母女身上移开, 扫向还愣在原地的男人。
憨厚朴实的脸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浮现,一丝来不及掩饰的, 浓重的失望, 便已如阴云般掠过他的眼底。
虽只有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却被无执看得清清楚楚。
无执琉璃般的眸子,在那一刻, 仿佛被冰水浸过,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消散殆尽。
他想起了那个消散的小鬼。
也想起了,在寺中后院,那些同样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遗弃,围着他叫“师父”的小沙弥们。
原来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
所谓的亲情,在某些人眼中,竟真的可以明码标价,轻如鸿毛。
站在他身侧的谢泽卿,敏锐地捕捉到无执周身气息的微小变化。
视线顺着无执的目光望去,正好将王二牛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晦暗尽收眼底。
身为帝王,阅人无数。
只一眼,便洞悉了那失望背后,所有肮脏、自私的算计。
“你可曾后悔?”
无执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鬼帝探究的视线。
那双眸子,干净,剔透,像一片无风的湖。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哀伤。
只剩下,一片亘古不变的,慈悲的虚无。
“贫僧渡的是魂,救的是命。”
他开口,声音平淡如水,却字字清晰。
“至于人心……”
无执微微一顿,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头,再次落向远处那个抱着女儿,如同一只护崽母兽般的翠兰身上。
“从不由我。”
话音落下。
翠兰突然抱着女儿,“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泥地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
“大师!大师!”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砰,砰。
每一声,都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怀里的小女孩被颠簸得止住了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无执伸出手,却并未去扶。
“不必如此。”
翠兰抬起头,满是泪痕与泥污的脸上,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大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
她哽咽着,视线刀子一样剜向自己的丈夫。
“王二牛。”她一字一顿道,“我们,离婚吧。”
王二牛闻言如遭雷劈,整个人僵住,满眼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翠兰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我以前是疯了!才会信了你的鬼话,才会以为给女儿取名‘招娣’,你就能把她当个人看!”
“你这个疯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王二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冲上来,想去拉扯翠兰。
王二牛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恼羞成怒的劲风,眼看就要扇到翠兰的脸上!
翠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依旧死死地将女儿护在怀里,脊背挺得笔直。
王二牛高高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死人般的青白。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
源于生物本能的,极致的恐惧。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寒意,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王二牛的脊椎骨,瞬间灌顶而下。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距离翠兰的脸颊,不过寸许却像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谢泽卿淡淡扫他一眼。
轻蔑,冰冷,和在看一只脚下微不足道的蝼蚁没有区别。
无执迈开步子,走到王二牛面前。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几乎要将王二牛碾碎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王二牛顿觉浑身一松,整个人像一滩烂泥,彻底瘫软在地。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只看到一双洗得干净的僧鞋,停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个道士。”
“是谁?”
王二牛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洞悉一切,清澈的眼眸。
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谎言、狡辩、伪装,都变得无所遁形。
王二牛的心理防线,在经历过极致的恐惧和此刻的审视后,彻底崩溃。
“我……我说……我全都说……”
半年前,一个自称“青云子”的游方道士路过村子,得了王二牛家媳妇一口水喝,便“好心”给他指了条“明路”。
说他家女儿招娣,命格克父,乃是破家之相。
唯有用她的命,在这棵通灵的百年老槐树下,设下一个“替身转运阵”,献祭给山鬼,方能为王家换来一个男丁,改变穷困潦倒的命数。
“……他说……他说只要招娣没了,我很快就能有个大胖儿子……”
“那道士长什么样?”无执继续问道。
王二牛摇了摇头,“没看清。”
“那道士身上披了件宽大的黑袍,兜帽深垂把脸都盖住了。”
话落,无执与谢泽卿双目对视。
王二牛的描述不像是平常道士的打扮,更像在兰若大剧院看到的那群巫祝!
翠兰看也没看身前的变故,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女儿,低下头,用脸颊轻蹭女儿冰凉的小脸。
“妞妞,不怕,妈妈在。”
她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抬起头,再次看向无执,目光坚定。
“大师,我要带女儿回我娘家。我也不让她再叫‘招娣’了。我的女儿,她不欠谁一个弟弟,她就是她自己,她该有自己的名字。”
无执看着眼前决绝的脸,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好。”
只一个字,却给了翠兰无穷的力量。她对着无执,露出失去女儿这么多天以来,劫后余生的,挣脱枷锁后,发自内心灿烂的笑容。
翠兰感激地看了眼谢泽卿,随即抱紧了女儿,对无执道:“大师,我们……我们现在就走。”
她怕多留一刻,这个男人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无执安抚道:“我们陪你回去收拾东西。”
翠兰含着泪,用力点头,抱着女儿起身。
王二牛在谢泽卿如影随形的威压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翠兰紧紧抱着怀里不再哭闹的女儿,小女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走在母亲身侧,长得极好的和尚。
从昨天,到今晨奔波,无执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眼前景物,出现细微重影。
到达二层小楼。
翠兰拉着女儿的手,径直走向二楼飞快地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衣物。
王二牛像个游魂,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几次想冲进去,在触及门口那道冰冷视线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谢泽卿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足以让任何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无执朝皮革沙发,迈步走过去坐下。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彻底松懈。
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将他的意识吞没。世界开始晃动,耳边的声响,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冰冷的人造皮革,透过单薄的僧袍,将寒意传到无执的肌肤上。眼皮重若千斤。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无执看到谢泽卿朝他快步走来。
那抹玄色身影,化作一道残影。
在无执的身体彻底滑落沙发前,一双冰冷但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谢泽卿的脸色沉如寒潭。
他单膝跪地,轻轻调整怀中人的姿势,让无执能更安稳地靠在肩上。
“无执?”
谢泽卿试探性地唤道,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
素来清冷,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一片苍白。
长而密的眼睫,蝶翼般安静垂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玉器。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无执凭着本能伸出手,死死地攥住身边那片熟悉的,带着一丝龙涎香的衣角。
谢泽卿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鬼气特有的阴寒,轻轻探上无执的颈侧。
脉搏微弱,几不可闻。
“……冷。”
昏沉中,无执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模糊的音节。
无执像坠入了一片冰冷的海,意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疲惫包裹,不断下沉,下沉……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股托着他的,森冷但坚实的力量。
很矛盾的感觉。
像在数九寒天里,抱住了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冷得刺骨,却又是唯一的浮木。
谢泽卿的心,猛地揪起。
他下意识地收敛鬼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凤眸眼底是连阴司都要为之震颤的业火。
因这怒气,一股浓郁如墨的阴气就要自谢泽卿体内爆发,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束缚在周身三尺之内。
阴气并未外泄伤人,凝练成精纯至极的能量,被龙气包裹着。
谢泽卿修长的手指覆上无执光洁的额头。
冰冷触感,通过肌肤相触,源源不断地渡入那具身体里。
“滋啦!”
客厅顶上的白炽灯,发出刺耳的电流爆鸣,猛地闪烁起来!
忽明忽暗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扭曲,如挣扎的鬼影。
就在此时,一直畏缩在角落的王二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见那煞神般的男人,所有心神都系在小和尚身上,脚下悄悄挪动。
“再动一步,朕便让你神魂俱灭。”
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九幽之下的寒冰,直直闯进王二牛的脑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