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甚至没看清那煞神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柄无形的刀已架在他的命脉上。
谢泽卿头也未回, 那双金色的凤眸,死死锁在无执苍白的脸上,明明做着凶煞的事,那双眸中竟无半点狠厉。
二楼,翠兰收拾东西的动静停了下来。她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 牵着女儿, 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大师他……”看见在沙发上睡着的无执, 翠兰担忧地开口。
王二牛刚从谢泽卿的威压下喘过气,眼中闪过怨毒与不甘,目光扫过沙发上的人。
“报应……”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未及说完, 便被一股如山的压力当头压下,双腿一软, “扑通”跪倒在地。
鬼帝的威严,岂是凡人可以挑衅。
谢泽卿的视线如利剑般钉在他身上, “管好你的嘴。”
“再让朕听到半句不敬之言……”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 “朕会让你亲身体会, 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恐惧无声蔓延, 如无数冰冷的钢针扎进每个毛孔。王二牛眼球凸出, 惊骇到极致。
谢泽卿懒得再多看一眼。
他睥睨众生的凤眸落回沙发上那张苍白的睡颜, 足以冻裂山河的杀意,在触及无执安静的眉眼时,悄然消融。
时间仿佛在他身边凝固。
而沉入黑暗的无执, 正坠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冷。
刺骨的、无孔不入的冷。
他仿佛又回到被遗弃的那个冬天,孤身站在寺庙厚重的朱漆门外。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妈妈……”一声无助的呢喃,消散在风里。
没有回应。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黑暗吞噬时,一缕奇异的暖意,忽然从他紧握的指尖传来。
像冬日禅房里,透过窗格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无执用尽全力抓住这唯一的热源——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他的意识在一片严寒中被强行唤醒,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冰湖,四肢百骸僵硬麻木。
一股力量正从额头涌入,驱散他体内盘踞的死寂。
无执缓缓睁眼。
眼皮沉重如黏连,他费力掀开一道缝隙。睫毛上仿佛凝着寒霜,视野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英俊却极具攻击性,眉眼间戾气与焦灼交织。
离得极近。
凤眸狭长,眼尾微挑,瞳底金色龙纹倒映着无执苍白的脸。
近到能感觉到对方微凉带鬼气的呼吸,若有似无拂过脸颊。
谢泽卿显然没料到他会此刻醒来,睥睨众生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惊愕。
下一秒,那张俊脸猛地向后撤开。
“谢泽卿……”无执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干涩。
“醒了?”谢泽卿嗓音紧绷,随即恢复惯有的语调,“再不醒,朕……就把你扔在这儿喂老鼠。”
无执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天花板上明明灭灭的白炽灯,一切仿佛被罩上一层滤镜。
空气中残留着谢泽卿方才爆发的阴冷威压,即便收敛,依旧让客厅如冰窖。
无执了然。
胃里空空,发出无声抗议。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全身酸软无力。
还未坐稳,一阵剧烈眩晕袭来,眼前再度发黑。
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逞什么能。”
无执借力靠回沙发背,抬眸环顾。
翠兰牵着女儿、背着旧背包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角落里,王二牛如被恐惧钉死的雕塑跪在地上,冷汗浸衣,瞳孔涣散。
谢泽卿一手虚扶无执,周身凛冽鬼气虽收敛,仍将这方寸之地化为森罗鬼域。他凤眸中的金色龙纹在闪烁光线下流淌着暗芒,焦灼未褪。
无执抬起清澈的美目,静静望向头顶挣扎的白炽灯,轻声开口:“灯,要坏了。”
谢泽卿一怔。
无执的睫毛很长,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格外吸引人。他侧过脸,毫无血色的俊美面容,在鬼帝的威压和闪烁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神佛般的圣洁。
“此物若是损坏,我们需照价赔偿。”
“本寺,经费短缺。”
谢泽卿差点当场表演一个鬼帝的自我超度。
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无执腹中传出。
空气瞬间凝固。
谢泽卿所有气焰,都在这一声中熄灭,化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翠兰端水走来,“大师,喝点温水吧。”
无执接过水杯,“多谢施主。”
“大师,您没事吧?”翠兰小心地问,视线在他与谢泽卿之间游移,“刚才这位先生说‘朕’……我还以为……”她没敢说下去。
无执语气平静:“他爱玩角色扮演,刚才是中二病犯了。”说罢若无其事地将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干涸稍解。
递还空杯时,他已恢复清冷出尘:“我们走吧。”
“谢谢大师,谢谢……”翠兰连声道谢,拉着女儿的手又紧了紧,眼眶里似有热泪即将夺眶而出。
一行人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谢泽卿走在最后,在关上门的前一刻,金色凤冷冷扫过跪地的王二牛,无声警告。
“咔哒”一声,门合上了,将一切罪恶隔绝-
去往村口的路,阳光正好。
土路两旁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
翠兰抱着女儿,千恩万谢,眼里闪烁着光,“大师,等俺安顿好了,一定去寺里上香。”
妞妞牵着妈妈的衣角,仰起小脸,对着无执露出怯生生的笑。
树下停着无执的小电驴。他跨坐上去,插钥轻拧,电车“嗡”的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玄色衣袂在风中无声翻飞,如化不开的浓墨。那张俊脸上写满不悦。
无执唇角微勾,稍纵即逝。
谢泽卿看着无执的背影,心头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他迈开长腿,动作僵硬地跨坐在后座上。
车身因阴气猛沉,剧烈晃动。无执随之轻晃,下意识撑住车头。
“何为……中二病?”谢泽卿冷不丁贴耳问。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
“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
谢泽卿了然“哦”了一声,似觉贴切:“朕,确实如此!”
破旧的山门,遥遥在望。
无执将小电驴停在院内,拔下钥匙。
扫落叶的小沙弥们眼睛一亮,围拢上来:“无执师父回来啦!”“师父吃饭了吗?厨房留了馒头。”
无执眼底的冷峭淡去,伸手轻轻理了理小沙弥跑歪的僧帽。
“功课做完了?”
“做完啦!”
“去吧,天凉,别在外面待久了。”
小沙弥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廊道远去,最终消散。
沉重古老的寂静重新笼罩庭院。
无执抬眼瞧了瞧那几处还未修缮的房顶,轻轻叹气,迈开步子往香积厨去。腹中空空如也的饥饿感,正一阵阵地翻涌上来。
厨房狭小而空荡,却被无纳收拾的很整洁。
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洒下吝啬而苍白的光,照着那磨损得露出木纹的台面。
无执拉开木食橱,里面一个白面馒头,一碗白米粥。粥尚温,米粒烂熟,入喉熨帖。
他端碗小口喝着。
谢泽卿飘在一旁环胸盯着,素来睥睨的脸上神色复杂。这秃驴弱如瓷器,又倔如顽石。
一碗粥很快见底。无执洗净碗放回橱柜,苍白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他转身正对谢泽卿探究的目光。“看什么?”嗓音因进食带着清哑。
“看你还能不能活。”谢泽卿冷哼别脸。
“死不了。”无执淡淡道。
话音刚落——
“轰隆!”闷雷炸响,震得香积厨老窗嗡鸣。
天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微风化作狂风,卷叶拍窗。
“啪嗒、啪嗒……”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密集急促。
厨房昏灯闪烁两下,光线变得愈发微弱。
山风带着湿土腥气,从窗缝疯狂涌入。
“天有异象。”
谢泽卿飘在半空,蹙眉望窗,神情如帝临天灾。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暴。”
无执平静回应,反倒显得谢泽卿大惊小怪。
谢泽卿:“……”
“哐当——哗啦!”
一声更加刺耳的巨响混着瓦片碎裂与木头断裂的声响,猛地从寺庙前院传来!
无执快步走向窗边。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只见庭院里梧桐树的枝叶在狂风中如鬼影般乱舞。
瓢泼大雨像是天河决堤,从漆黑的夜空倾泻而下。
而正对大雄宝殿的古旧青瓦屋顶上,赫然破开一个狰狞的大洞。
那破碎声,像一把钝刀,狠狠楔入寺庙死寂的心脏。
无执清瘦的身影一顿,随即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朝外走。
“喂,秃驴!”谢泽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无执脚步未停,推开香积厨吱呀作响的木门。
“轰——!”
狂风裹挟冰冷的雨水瞬间扑来。
雨幕如织,将天地缝合成一片混沌的灰。
无执单薄的僧袍被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癯挺拔的轮廓。他抬眼望向大雄宝殿的方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出一片狼藉。
雨水顷刻浸透僧鞋,寒意如蛇上爬。
庭院石板路湿滑不堪,积水混着泥沙在昏光下泛着油光。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无执走到大雄宝殿重新粉刷过的朱漆木门前,用力推开。
“吱呀——”
殿内,比殿外更加昏暗。
唯一的光来自屋顶破洞,一道灰白雨柱直泻而下,浇在正中央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上。
那双本应慈悲俯视众生的眼,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冰冷的雨水混着瓦砾的碎屑,已经在大雄宝殿的正中央,积起了一小摊浑浊的水洼。
“滴答……滴答……”
水珠,正顺着三世佛金身的面颊,蜿蜒滑落。
未干的金粉被冲下,留下一片斑驳。
“你的佛,在哭。”
谢泽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多多评论呀[红心][红心]
第32章 屋顶漏了 酬金:三百万。
无执的脚步, 在门槛前停住。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波澜。
良久。
他的视线从佛像被雨水打湿的脸,移到自己空无一物, 还沾着泥水的掌心。然后用一种平淡的,就像陈述事实的语气开口:“得修。”
谢泽卿一脸无语。
“修?拿什么修?拿你那部能敲出功德的手机吗?”
无执侧目看他一眼,眼神淡如结霜的湖面:“不用手机。”
他转身,走向大殿一角的杂物间。
“那用什么?你凭空变出来?”谢泽卿不依不饶地跟上。
无执没有回答。
他拉开木门,从角落里翻出两个红色塑料水桶和一个磕掉瓷的白色搪瓷脸盆, 将它们精准摆放在雨水落下的位置。
“滴答……咚……滴答……”
雨水砸进容器的声音清脆突兀, 打破殿内压抑的寂静, 却又像为这份破败敲响更清晰的丧钟。
无执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水桶里慢慢积起的水面。
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佛像身上流淌而下。
雨,下了一整夜。
桶里的水, 满了又倒,倒了又满。
无执站在大殿内, 一夜未眠。
他静静地听着雨声,望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夜光。
谢泽卿陪着他, 第一次,整夜没有开口。
他静静地飘在无执身边, 像一尊沉默的, 只为无执一人而存在的守护神。
天,终于亮了。
雨势渐歇, 只剩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无执回到禅房, 从床头暗格取出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袋, 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破旧书桌上。
“哗啦啦……”
几枚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滚落出来——五十、二十、十块、五块……还有一堆一元的硬币。
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是他这几个月帮山下村民看风水、择吉日攒下的全部积蓄。
无执修长的手指将钱一张张抚平、码齐。他久久凝视着那叠钱,一动不动。
修缮大殿屋顶, 至少需要三千。
这三百块,杯水车薪。
他收回视线,拿起桌角那部手机。
解锁。
屏保上电子木鱼悬浮着,旁边飘过一行小字:“功德+1”。
无执面无表情地划开屏幕,点开那个被他命名为“功德箱”的蓝色支付软件。一串冰冷数字亮起:
余额:1352.1元。
这是他手机里所有的钱。
无执想起王德发那晚硬塞进功德箱的一千块香火钱。全部加起来,总计:2679.6元。
他放下手机,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映着窗外灰败的天光。
“滴答……滴答……”
大殿方向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像在为这座寺庙的贫穷数着拍子。
半晌。
半晌,无执重新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停在一个名字上:
李伯。
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
听筒里,传来冗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电话终于被接通,传来的却是女声——李伯的妻子。
“李伯母,是我,无执。”他的声音很轻,却稳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是无执师父啊。”女人的声音沙哑,“您找我们家老李有事吗?”
“嗯,想问问李伯,最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人家。”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只剩女人压抑的呼吸声。
无执静静地等着,没有催促。
良久,女人才带着泣音断断续续道:“无执师父……我们家老李……他病了……”
“前天还好好的,昨天夜里突然就倒下了,现在还没醒来……”
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听筒蔓延过来。
无执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客气地表达关心后,挂断了电话。
禅房重归死寂。
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破旧木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像永远不会放晴。
无执静静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玉雕。
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眸子却比窗外天色更沉。
半晌,他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点开一个图标。
APP界面极其简陋,图标是一枚半黑半白的铜钱,透着一股古怪。
登录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行小字浮动:【心诚则入】。
无执指尖轻点。空白界面瞬间被无数信息流刷满——一个极为小众的匿名委托论坛。
【直播凶宅探险,求高人远程护法,价钱好商量】
【高价收购百年雷击木,品相好可加钱】
【城西工厂半夜有异响,求组队探查,怂人勿扰】
无执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滑动屏幕。
谢泽卿凑过来,金色凤眸里满是好奇:“这是何物?你们此朝代的布告栏?”
无执的指尖停住了。
屏幕上,一条加粗标红的委托标题刺入眼帘:
【滨城,高价急聘,救独子性命!】
发帖人是滨城富商。独子半月前从一场私人拍卖会上得来一只古玉镯,戴上后再也取不下来。
自此一天比一天虚弱,夜夜梦魇,精神萎靡,如今已水米不进,卧床不起,全靠营养液吊命。国内外名医束手无策。
帖子下方,附着一张照片。
一只十七八岁少年苍白纤细的手腕,箍着一只浓绿得发黑的玉镯。
玉镯表面刻着繁复扭曲的纹路,细看似有无数痛苦哀嚎的人脸纠缠盘踞。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玉镯不像是戴上去的,倒像从少年血肉里长出来一般。玉镯与皮肤连接处皮肉外翻,呈不祥的青黑色,蔓延出蛛网般的血丝,深深扎根进手腕。
整张照片邪气森森。
禅房内的寂静被照片上无声的邪气搅得粘稠。
无执身侧,谢泽卿的虚影陡然凝实。“哼,孤倒要看看是何方邪物,敢如此作祟!”
他的声音淬着冰,睥睨天下的金色凤眸锁住屏幕上诡异的玉镯,眉心蹙起。
属于鬼帝的威压不自觉外泄,连角落积尘都似被震慑。
无执却如一株生长在九幽绝地的雪莲,对这股令万鬼臣服的气息毫无所觉。他握着手机,认真地将页面下划。
帖子最下方,猩红字体标着一行数字:
酬金:三百万。
无执眸中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
他抬眼,目光穿透破旧木窗,望向大殿方向。
“滴答……滴答……”
规律的,恼人的滴水声像一柄小锤,不轻不重敲击在他心头。
无执收回视线,苍白的唇瓣轻抿。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最终,他的拇指在屏幕右下角的“接取”二字上轻轻一点。
没有任何酷炫的特效,帖子瞬间从信息流中消失。
血色小字浮现:
【契约已立,生死自负】
屏幕上弹出一个简洁的对话框:
【请尽快与委托人联系。】
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一条短信:
【滨城市XX华府,第X幢。联系电话xxxxxxxxxx】
无执收起手机,站起身。
“就这么应了?”
谢泽卿的声音里透着错愕。
“此物邪性得很,隔着这劳什子的‘屏幕’,朕都能察觉到一丝不详来。”
无执抬眼,清澈的眸子仿佛能倒映人心深处,只简单应了一声:“嗯。”
月光透过破旧窗纸落在他身上,最简单的灰色僧袍,竟比华美锦缎更显风骨。
皮肤在月色下白得近乎透明,眉眼如画,鼻梁高挺,唇色极淡,组合成一张慈悲又疏离的面容。
“你……你当真要去?”
谢泽卿看着他准备出门,眉头紧锁。他自然不愿无执冒险,奈何自己在钱财上帮不上忙,心中郁结。
“契约已立。”无执语气平淡。
谢泽卿一时语塞,“你就为了那三百……”
话卡在喉咙里,他想起单位是“万”。跟着无执这些时日,他已弄清这个朝代的货币价值,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半晌,谢泽卿重拾威严,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罢了罢了。”
他一甩袖袍,虚影跟在无执身后,语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朕且随你走一趟,倒要看看是何方邪物如此猖狂。朕可申明,绝非担心你这秃驴。若那邪物不识好歹,朕便让它知晓何为魂飞魄散!”
无执没有回头,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弧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知道了。”
他默默锁上手机,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瞬,屏保亮起:
一只金灿灿的电子木鱼,旁边一行小字:
【功德+1】
夜,更深了。
禅房恢复寂静,窗外秋虫不知疲倦地嘶鸣。
无执重新点亮手机屏幕。
微弱的光映照出他线条流畅而冷冽的侧脸。
他熟练地打开“铁路12306”。
“此为何物?”谢泽卿的虚影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屏幕上飞速划过的地名和数字。
“订票。”
滨城,隔壁市。
高铁,一小时二十三分。
无执订了明日最早的一班车。
早上八点十五分。
支付页面弹出,无执盯着“余额不足”的红色提示,陷入了沉默几秒。
他切换软件,从另一个几乎见底的账户里,将最后几百块转了过来。
【支付成功】
四个绿色的字,在漆黑的房间里,映亮无执平静无波的眼眸。
“高铁?”
谢泽卿的虚影在他身侧凝聚,好奇地盯着屏幕。
“是驿站吗?那里的马能否比得过朕的汗血宝马?”
“嗯。”
无执应声,将手机放到枕边充电。
“有多快?”
鬼帝陛下显然对这个新词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无执想了想,极为认真的语气回答:
“日行,数千近万公里。”
谢泽卿的金色凤眸微微睁大,随即不屑地“哼”声。
“你们这个朝代的皇帝,竟有如此大能?!”
无执点头,“我们国家是结全民之力,为全民服务,没有皇帝,只有人民。”
他起身拿起墙角的灰色布包,将那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佛珠小心放入。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家当简单得可怜。
谢泽卿正疑惑于一个没有皇帝的朝代,无执已收拾妥当。
“就带这些?”
“够了。”
无执将布包放在枕边,吹熄昏黄的油灯,打算早早地歇息。
第33章 修佛偷吻 以后别碰了。
月上树梢。
万籁俱寂。
床榻上, 本应安睡的无执在黑暗中倏然睁眼。
清寂的眸子在暗室里,比任何光源都更明亮。
冥冥之中,门外似有东西在牵引着他。
无执起身, 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
月光如水银泻地,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映出他修长孤寂的影子。
他循着那股气息走向大殿。
破败的大殿在月色下沉默着,屋顶瓦片残缺不全,月光从窟窿里筛落,投下斑驳光斑。
“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房梁裂缝渗下, 不偏不倚滴落在佛像低垂的眉眼间。
本该慈悲庄严的面容上, 冲刷出一道难看的深色水痕, 远看宛如佛陀落泪。
而此刻,那尊佛像前立着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谢泽卿。
他维持着半透明的虚影形态,玄色龙袍在夜风中无声飘荡。
这位曾睥睨天下的帝王, 正微微仰头,专注地望着眼前破败的佛像。
一缕缕比夜色更浓的黑色阴气自他指尖溢出, 小心翼翼地向佛像眉眼间被雨水侵蚀的金漆覆盖而去。
“滋啦——”
阴气与佛像上残存的微弱佛光接触,立刻发出轻响, 两种相斥的能量剧烈冲突。
谢泽卿指尖冒起一缕青烟,佛光对魂体的伤害让他疼得缩手, 眉心紧蹙。
可下一秒, 他又固执地伸出手,催动更多阴气, 再次覆盖上去。
这一次, 滋啦声更甚。谢泽卿半透明的手指被佛光灼烧得微微卷曲, 呈现焦黑色。
空气中的焦糊味更浓了。谢泽卿仿佛感觉不到痛楚,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强行将翻卷剥落的金漆一点点粘合回去。
他死死咽下嘴角的闷哼, 生怕惊扰无执的睡梦。
身后响起清冷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谢泽卿身体猛地一僵,闪电般收回手藏于身后,骤然转身。
他清了清嗓子,负手而立:“……是你啊。”
无执目光沉静,越过谢泽卿落在佛像被粗糙“修补”过的脸上,随后缓缓移向他紧紧藏在身后的手。
被那双眼睛盯着,没做亏心事的谢泽卿竟莫名心虚。
“你不睡觉,来这里作甚!”
无执依旧沉默。
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如玉雕般无瑕,也无温度。
“你不是在房内休息么,出来作甚?”
“朕……朕不过晚上无聊出来转转,见这佛像太过破败,有碍观瞻,玷污了朕的眼。”
“此等斑驳丑陋佛像,怎配受你的香火!”
谢泽卿说得理直气壮,藏在身后的手却因灼伤痛楚而微微颤抖
无执走出阴影,踏入从屋顶破洞洒落的月光中。
他抬眼,淡淡开口:“大殿漏雨,修补无用。”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戳破了谢泽卿所有伪装。
谢泽卿呼吸一滞,视线凝在无执脸上。
月光下那张慈悲又疏离的面容,让他一时失语。
无执淡淡道:“会伤到魂体。”
“不过是些许反噬,于朕而言,如同搔痒。”谢泽卿昂着下巴,强撑帝王威严。但微微颤抖的虚影和空气中魂体被灼烧的焦糊味,已无情出卖了他。
无执没有戳穿,安静地向前一步。月光终于将他完全笼罩。单薄的里衣被夜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瘦却不孱弱的线条,宽肩窄腰,挺拔如竹。
他的皮肤在月色下白得像上好的冷玉,不染尘烟。
“手伸出来。”无执摊开掌心,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平静。
谢泽卿嘴边逞强的话,在对上无执眼睛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双眸子清澈幽深,像含着一整个寂静的雪夜。
僵持数秒,谢泽卿终是败下阵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极不情愿地伸出那只受伤的手。
无执目光垂落。谢泽卿的手本是凝实的虚影,此刻却像投入沸水中的薄冰。
五根修长的手指,有三根指尖已变得半透明,边缘焦黑,正丝丝缕缕逸散着阴气。
“佛光至阳,你的鬼气至阴,两者相冲,如水火不容。”
无执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清冷平直。
“再多一刻,你这几根指头,便会彻底消散。”
谢泽卿不以为意地将脸别开,耳垂却渐渐泛红。
无执收回手,在谢泽卿面前盘膝坐下。僧袍下摆在青石地板上铺开,如一朵素净的莲。
“你做什么?”谢泽卿问。
无执抬眼,慈悲疏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坐下。”
谢泽卿的眉心拧成死结,在无执对面坐下。
虚影盘膝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无执阖上眼,修长手指在膝上结印。
下一秒,低沉古老的诵经声从他淡色唇瓣溢出。
梵音初起极轻极缓,如山涧清泉,洗涤着殿内积郁的尘埃与阴冷。
点点金光自无执身上浮现,柔和如暖阳。无数米粒大小的金色光点如蒲公英种子,飘散汇聚成温暖溪流,缓缓淌向谢泽卿。
谢泽卿本能想躲,可金光触碰到指尖的瞬间,预想的灼痛并未传来。
难以言喻的、让魂体舒缓的暖意顺着他受损的指尖,渗入魂体深处。
溃散的阴气重新凝聚,半透明的魂体被修复、凝实。
空气中的焦糊味被一股清冽的、似雪后松木的淡香取代。
谢泽卿怔住。
望向月光下的无执。
年轻的僧人闭着眼,神情专注而圣洁。
月光与温暖的金光交织,为无执周身镀上一层近乎神性的光晕。
他的眉眼、鼻梁、唇线,每一处都似神佛最精心的雕琢。
原来这就是无执的力量——并非寺庙中那种死板霸道的佛光,而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纯粹干净且带着慈悲的灵力。
活了上千年的鬼帝,从未像此刻这般失神。
无执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在谢泽卿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千年间,他见过信徒的虔诚、敌人的恐惧、臣民的敬畏。
却从未见过这样一束光——不因他的身份而特殊对待,不为索取,不为交换,纯粹得只剩给予。
这束光照得谢泽卿心头滚烫。
一个荒唐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念头,如野草疯长,瞬间占据全部思绪:
他想触碰这束光。
就在念头升起的刹那,源自神魂深处的嗡鸣悄然荡开。
无执唇边的梵音化作无声口型,而那疯狂的念头,已转为无法抑制的行动。
谢泽卿不敢贸然上前,怕惊扰了光。
一缕极淡、几近融入空气的黑气,从他魂体中悄然分离。
这缕分身承载着鬼帝千年未有的胆怯与渴望,它小心绕过凝固的金色光点,隐蔽气息,悄然来到无执面前。
近得能看清他微颤的眼睫——长而密,如蝶翼,在金光中投下浅淡阴影。
谢泽卿屏息。
那缕因激动而微颤的分身,轻轻地、如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印在了无执的脸颊。
一抹冰凉,转瞬即逝。电流般的震荡再次贯穿谢泽卿的魂体。
他猛地将分身收回。
无执的诵经声在最后一个音节处突兀停顿。
他睁开眼,清寂如雪夜的眸子直直望向对面。琉璃般清澈的眼底,映出谢泽卿僵硬的身影,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谢泽卿玄色龙袍的虚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闪烁。
他甚至忘了维持威严,金色凤眸慌乱游移,不敢与无执对视。
无执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触脸颊。
方才那一瞬,他感到一股极致的阴寒一闪而逝,如春日在暖阳下被雪花砸中,冰冷却短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对面魂体不稳的鬼帝。
金光尽数敛入无执体内,大殿重归清冷。
“怎么了?”无执开口,声音如碎冰入泉。
谢泽卿魂体一震,闪烁得更剧烈了。“没……没什么!”
悬在半空的水珠“啪嗒”坠地,碎成万千水花。
静止的尘埃在月光中舞动。温暖的金色光点依循原有轨迹,缓缓没入谢泽卿的魂体。
无执眸色比之前更深了些。
他看了一眼谢泽卿已经完好如初的手,言简意赅。
“好了。”
谢泽卿猛地回神,下意识握拳,魂体凝实如初,再无损伤。
他喉结滚动,“多谢”二字卡在喉间,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无执起身,掸去僧袍上的水渍。
“以后别碰了。”说完转身便走,背影决绝,不留一丝留恋。
“喂!”
身后传来声音,无执脚步未停。
“……这大殿漏雨,才是根本!”谢泽卿冲他背影气急败坏地喊道,“治标不治本,实为下策!”
无执身形微顿,未回头,只留一句清冷话音随风飘来:“所以,要去赚钱。”
谢泽卿低头凝视被无执修复的指尖,半晌泄气般跟了上去,小声不服地嘀咕:
“若非看你穷得连屋顶都修不起,朕才懒得管这破佛像……”
“……罢了,三百万,应是够了。”
翌日,天光微亮,无执已立于月台。
高铁如白色巨龙贴地飞驰,呼啸穿过城乡田野。
窗外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流动色块。无执靠窗闭目养神,晨光中侧脸清绝,引得邻座男孩频频偷看。
男孩悄悄解锁手机,点开相机,假装拍风景,镜头却一次次滑向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侧脸。
谢泽卿的虚影在狭窄过道显现,金色凤眸不悦眯起,死死盯住那对准无执的镜头。
男孩调整角度,指尖轻点屏幕——
“滋啦!”手机闪过一片雪花,骤然黑屏。
“哎?明明是满格电!”男孩茫然戳着屏幕,反复按动开机键。
谢泽卿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浅笑。
几次尝试无果,男孩只好收起手机。乘务员送来他点的热咖啡,香气浓郁。他捧着杯子,忍不住又想偷看无执。
谢泽卿凤眸再眯,对着两人间的空隙轻轻吹气。
“啊……啾!”男孩手一抖。
“哗啦——”大半杯滚烫咖啡尽数泼在浅色风衣上!
男孩惊叫擦拭迅速蔓延的深褐污渍,周围乘客纷纷投来目光。他满脸通红,狼狈尴尬,再无心看向身旁。
谢泽卿环抱双臂飘在中间,唇角笑意愈发放肆。
甚好。清净了。
高铁到站提示音将无执从浅寐中唤醒。
他随人流下车,步入比小城车站大上数倍的滨城站。手提半旧灰布包的他,如一滴落入滚油的清水,瞬间被沸腾人潮吞没,却又格格不入。
即便在行色匆匆中,那份清癯干净、眉目间的悲悯与疏离,依然过分惹眼。
“此地人流,竟比上元灯会的庙会更甚。”谢泽卿虚影飘在一旁,打量钢铁巨构的穹顶,语气满是惊叹。
无执顺着高铁站的指示牌,走出车站。
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XX华府。”
第34章 艳鬼幻镜 秃驴!醒醒!
司机从后视镜打量后座身着灰袍的年轻人, 容貌气质出尘胜似明星,不由多看了两眼。
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
窗外林立的高楼、流光溢彩的广告牌,是与破败古寺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
谢泽卿如初入大观园, 对映照人影的玻璃高楼啧啧称奇。
无执始终静望窗外,眼神淡漠,仿佛世间繁华皆与他无关。
窗外景致由高楼林立渐变为绿树成荫的静谧。车子停在占地极广的别墅区门口。
安保森严,烫金大字“XX华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执付钱下车。
别墅区异常安静。虽是晴空烈日,踏入瞬间却有若有似无的凉意自脚底窜起。无执径直走向短信所示地址。
别墅现代感十足, 巨幅落地窗如漆黑镜面, 映不出光景, 只余令人心悸的幽深。门前精心打理的草坪大半枯黄,似被吸干生命力。
门正上方的摄像头,像一只无机质的独眼, 静静地注视着无执。
“吱呀——”
厚重的实木大门,竟自己向内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 面容憔悴,眼窝深陷, 头发花白。他衣着考究,昂贵手工西装却皱巴巴, 浑身透着力竭的颓唐。
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错愕与失望:“你……就是接了委托的‘无’?”他没想到接下这诡异委托的, 竟是个年轻得过分、看似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和尚。
“是我。”
男人嘴唇动了动,终化作一声长叹, 侧身让路:“大师, 请进。”
无执迈入玄关, 阴冷腐败的气息陡然浓重数倍。
奢华客厅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几盏壁灯散发幽微光芒。
“滋啦——!!!”
实木大门关上的瞬间,异变陡生!
室内所有灯光疯狂闪烁, 明灭不定!客厅中央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骤亮,满屏扭曲雪花发出刺耳“沙沙”声。
墙角智能音箱吐出一连串杂乱电子音:“正在为您播放……滋……错误……错误……”
“啊!”中年男人惊叫踉跄,惊恐望着这鬼片般的场景。
“朕看谁敢造次?!”
谢泽卿虚影陡然凝实,眉心紧蹙,鬼帝威压不悦地扫过全场。话音落下,无形帝气瞬间镇压一切。
灯光停止闪烁,电视黑屏,音箱彻底静音。
别墅陷入比方才更甚的、连空气都凝固的死寂。
男人张着嘴,呆望空无一人的玄关。他什么也没看见,却清晰感受到一股令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一闪而过。
无执对此恍若未觉。他换好拖鞋,平静问道:“令郎在楼上?”
“啊……啊?哦,对对对,在楼上!”
男人连忙点头,引路时看向无执的眼神已从失望转为敬畏。
“哼,此地的邪祟,倒有几分道行。”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传音入密,语气里满是被冒犯的不悦。
“竟能引动朕的鬼气,让这些‘电器’失控。”
“不是它们道行深。”无执轻声回应,仅二人可闻。
“嗯?”
“是你太强了。”
谢泽卿虚影一顿,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又强压下来,故作威严轻咳:“咳……那是自然。”
无执目光被楼梯扶手吸引——昂贵实木表面如被腐蚀,覆盖着一层滑腻暗绿的菌斑。
越往上,空气越冷。甜腥气浓重得几欲作呕。
二楼走廊尽头,一扇房门紧闭。所有阴邪之气,皆源自彼处。
中年男人停下脚步,脸上血色褪尽,颤抖着指向房门:“我儿子……就在里面。”
无执没有回应,抬手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死寂,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阳光彻底隔绝。唯有角落医疗仪器闪烁的幽绿指示灯,提供着微弱光源。
瘦骨嶙峋的少年静卧床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心率监护仪上还在跳动的曲线,他与死人无异。
手腕上,那只玉镯已从照片中的浓绿变为触目惊心的血红,如同吸饱鲜血的蛭虫,表面流淌着妖异的光泽。
扭曲的人脸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在血色玉质下若隐若现,无声地狞笑嘶吼。
玉镯与皮肉的界限已完全模糊,宛如一株邪恶的血色植物深深扎根于少年的血肉之中。蛛网般的血丝正沿着手臂向心脏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无执面色凝重。
“此物,在吸食生魂。”谢泽卿出声提醒道。
突然,心率监护仪的“滴滴”声变得急促!
床上的少年眉头痛苦紧蹙,身体开始微微抽搐。手腕上的血玉手镯随之爆发出刺目红光。
血光流淌。
镯子上那些狰狞的人脸,仿佛要从玉中挣脱出来,一张张嘴无声开合,贪婪地吸食着。
未及反应,一缕殷红如血的雾气从玉镯表面袅袅升起。
雾气在半空中凝聚、拉长,勾勒出曼妙婀娜的人形轮廓。
待红雾散去,一个身着透明红纱、身姿妖娆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床边。
她赤足悬浮离地三寸,青丝如瀑,红衣似火。
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足以令任何男人心动。
然而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活人神采,只剩一片冰冷空洞。
艳鬼现形。
“好一个绝色尤物。”谢泽卿语气冷如寒冰,“可惜,是个吃人的东西。”
艳鬼的目光径直落在无执身上。空洞的眸子对上他清冷如琉璃的眼睛。
她笑了,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声音却带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重叠感:“好俊俏的小和尚……你的魂,闻起来很香甜。”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执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昂贵的现代卧室、闪烁的医疗仪器、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所有一切都像被投入水中的颜料,迅速模糊褪色。熟悉的破败山门、长满青苔的石阶出现在周围。
是他的寺庙,却非平日那般穷苦安宁。
寺内燃着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天空染成绝望的灰黑。平日活泼可爱的小沙弥们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圆睁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无执。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怨毒。
“师父……为什么不救我们?”
“师兄,我们好痛啊……”
“都是因为你!是你这个不祥之人,给我们带来了灾祸!”
一句句泣血的指控狠狠扎进无执心脏。他万年不变的淡漠面容上血色褪尽,呼吸紊乱。他急迫地伸手想要触摸那些熟悉的面孔,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幻影。
他知道这是幻象,但这幻象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软弱。
“秃驴!醒醒!”
谢泽卿焦急的声音在他识海中炸响。
“区区障眼法,也配乱你佛心?!”
谢泽卿看不见无执的幻境,只见他呆立原地一动不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蒙上一层灰败死气,宛如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无执,陌生情绪在心中疯狂滋生。
“无执!”
这一声夹杂着鬼帝的无上威压,终于让无执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猛地闭眼,眼前火海与血污的幻象仍在翻腾,但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无执单手立于胸前,另一只手探入僧袍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手机。屏幕上是自行设置的电子木鱼APP。
“咚。”
一声单调的电子音在房中突兀响起。
响起的瞬间,幻境中,焚天的烈焰猛滞。
那些泣血控诉的小沙弥,脸上怨毒的表情开始龟裂。
“咚。”
又是一声。
冰冷机械的木鱼声在房间里回荡,带着深沉而强有力的震慑。
“师父……你……”
幻象中的小沙弥张着嘴,声音开始扭曲消散。
“怎会……不可能……”
床边姿态妖娆的艳鬼,露出惊骇的神情
这个和尚,怎么可能如此快得就从她的幻境中挣脱?!
那是她以无数生魂怨念炼化而成的最强杀招!
“咚。”
“咚。”
“咚。”
无执垂着眼,面无表情,修长手指在屏幕上不疾不徐地敲击。单调的电子音一声接一声,稳定得如同他本人的心跳。
眼前的火海与血污褪去。
扭曲的寺庙,化作片片光影。
“你——!”
艳鬼发出不甘的尖叫,见幻术已破,眼中闪过狠厉。
杀不了这个和尚,就先吸干这个祭品!
她猛地转身,变了目标。十指化作利爪,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直取床上少年孱弱的心口!
“儿子!”
中年男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身体往前扑去但已然来不及,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无执刚从幻境中挣脱,气息尚未平稳,出手已慢了一步。眼看血红鬼爪即将触碰到少年胸膛,他瞳孔骤缩!
“小鬼,尔敢!”
一声冷哼仿佛来自九幽之底,带着泰山压顶的威严在房间内回荡!
属于鬼帝谢泽卿的、凌驾万鬼之上的绝对威压如巨浪般狠狠朝艳鬼拍下!
艳鬼前扑的身形,硬生生地定格在了半空中,离少年的身体,不过指甲之遥。
她僵住了。
脸上维持着狞恶的表情,空洞的眸子里,却瞬间被无尽的恐惧填满!
“啊——!!!”凄厉、绝望的惨叫,从艳鬼的喉中爆发!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消融。
红纱碎裂,妖娆的身段扭曲成一团模糊的血雾!
“不……饶命……帝……”
艳鬼被鬼帝恐怖的威压,硬生生被那只血玉手镯扯了回去!
“嗖——!”
血雾被强行吸入玉镯内。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只吸饱鲜血、流光溢彩的血玉手镯表面,一道清晰裂痕从头蔓延至尾。妖异红光迅速黯淡。
房间里,心率监护仪发出平稳有节奏的“滴滴”声。屏幕上原本岌岌可危的心率线奇迹般地开始稳定。
少年胸口的起伏,变得有力了许多。
第35章 诅咒余痕 贫僧心中无怨。
危机解除。
无执抬眼, 看向身侧空无一物的空气。
谢泽卿的虚影淡淡浮现,依旧是那副傲慢神情,但眉宇间的不悦难以掩饰。周身气压比窗外深秋更冷几分。他盯着无执的脸, 金色凤眸中翻涌着千年未有的戾气。
“区区一个不成气候的艳鬼,竟敢对你用上这种惑心之术!”
声音淬着冰,每个字都带着身为帝王的,不容冒犯的怒意。
“简直不知死活!”
瘫软在地的中年男人被这股无形威压骇得肝胆俱裂,连呼吸都忘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却本能感觉到这房间里立着一个比方才女鬼恐怖万倍的存在。
无执按下手机锁屏键, 屏幕暗下, 那只拯救他于幻境的电子木鱼消失不见。
“你的鬼气,乱了。”
谢泽卿眉峰一蹙。
“朕的……”
话音戛然而止。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被那只碎裂的血玉手镯吸引。
“咔……咔嚓……”
更多裂纹在玉镯表面蔓延。妖异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回诡异的浓绿。
镯子上那些原本狞笑嘶吼的人脸浮雕, 此刻像被抽干精气,只剩空洞扭曲的轮廓。
忽然。
一缕极细却无比纯粹的黑气从玉镯裂缝中升起。
不同于艳鬼带着血腥与淫靡的怨气, 这缕黑气隐隐透着幽微的紫金光泽。
至高,至怨。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让谢泽卿未凝实的虚影猛地一震。
无执的瞳孔收缩——这股气息的源头, 竟与谢泽卿身上的万灵诅咒同出一脉!
未等无执反应,那缕黑气仿佛找到归宿的游子, 化作流光瞬息没入谢泽卿眉心!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谢泽卿僵在原地, 虚影剧烈明灭闪烁。金色龙纹在他半透明袍角上不受控制地疯狂游窜,带着暴戾与痛苦的气息。
“唔……”
压抑至极的闷哼从鬼帝齿缝间溢出。他抬手死死按住额头, 另一只手下意识攥紧。
无执上前一步, 伸手想要触碰痛苦不堪的虚影。
“不要碰朕!”
谢泽卿侧身避开无执的触碰——他怕失控的怨气会伤到无执, 这远比怨气失控更让他难以承受。凤眸中翻涌着无执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狂暴与挣扎。
一股磅礴到足以撕裂神魂的阴寒鬼气,以谢泽卿为中心,如海啸般爆发!
无执伸出的手被这股力量猛地荡开, 清瘦身形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两步。
他抬起眼,看向风暴的中心。
“呃啊——!”
谢泽卿痛苦地仰起头,半透明的虚影被逸散的黑气彻底包裹,形成一道连接天地的狰狞龙卷。
房间内,所有现代化的电器,在这股纯粹而古老的怨力面前,瞬间瘫痪。
天花板上昂贵的水晶吊灯,灯丝烧断,炸成漫天晶莹的碎屑!
“去别墅外等我。你的鬼气,会先撕碎这栋房子里,除了我之外的所有活物。”
谢泽卿的身影在一阵剧烈的闪烁后,变得稀薄,化作点点流光,消失在了空气中。
中年男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能感觉到那股足以将他碾碎的恐怖威压,忽然停顿了一瞬,随即消散。他瘫软在地,张着嘴,望向床上气息渐趋平稳的儿子。
无执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
良久。他走到床边,弯腰从地毯上拾起最大的玉镯碎片。碎片上的邪气与怨念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玉石本身冰冷的质感。
无执用指腹摩挲着碎片上那张已模糊不清的人脸浮雕,眸色深沉如夜。他将碎片收入僧袍口袋,与手机放在一处。
转身看向吓呆了的中年男人,无执那张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你儿子已无大碍。”
“此物,贫僧需带回寺中镇压。”
“至于酬劳……”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这间奢华的卧室。
“施主,你家的wifi密码是多少?”
中年男人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报出一串字符。
无执垂眸,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点。
【WiFi连接成功】
“酬劳,转到这个账户。”他调出收款二维码。
灰扑扑的背景上,是一尊线条潦草的佛像。
中年男人看也不看,颤抖着手输入了一长串零。
支付成功。
无执瞥了一眼到账提醒,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转身向外走去。
“大师!”中年男人追上来,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您……”
无执脚步微顿,侧过脸。
“令郎魂魄受损,需静养。此玉镯碎片上的怨气虽散,终究是不祥之物。”
他指向那些黯淡的玉石碎块。
“妥善处理,莫要再让旁人沾染。”
顿了顿,又补充道:“令郎三日内会醒。”
“醒后,多晒太阳。”
说完,拉开门离开。
中年男人呆立在原地,望着儿子渐渐红润的脸,嚎啕大哭。
别墅外的庭院。
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着名贵的观赏性树木,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无执循着龙涎香气,在庭院一角的锦鲤池边找到了谢泽卿。
他背对无执,半透明的虚影倚着一棵造型奇特的罗汉松。
池水如镜,映出他时明时灭的身影,如同接触不良的信号。
连池中锦鲤都受了惊,躲在假山下一动不动。
玄黑龙袍的下摆在风中飘摇,袍角边缘有细碎金光不断逸散,又在触及空气的瞬间湮灭。
无执脚步虽轻,谢泽卿却已察觉。
鬼帝听见身后的响声,立即回头,目光在落到无执身上的那一刻,变得柔和,“……办完了?”声音里是刻意维持的平稳,却难掩其下的虚弱。
“嗯。”
无执走到谢泽卿身侧,与他一同看向池水。
谢泽卿却没有看水,他侧过头,金色的凤眸专注地映着无执的倒影。
那双总是盛满傲慢与威严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沉沉的担忧。
“方才,你可有受伤?”
无执抬眼看他。
“无碍。”
风拂过树叶,空气短暂沉默。
谢泽卿袍角上金色龙纹疯狂的游窜,虚影边缘逸散着丝丝黑气。
“你身上的怨气加重了。”
谢泽卿猛地将视线从无执的倒影上收回,“不过是收回了一缕当年遗落在外的力量,何谈加重。”
语气云淡风轻,半透明的身体却闪烁如风中残烛。
无执向前一步,靠近他。
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木的禅意气息,瞬间驱散了谢泽卿周身失控的阴寒。
“那是什么。”
无执的目光落在他紧攥的拳头上。
谢泽卿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一缕黑气凝于掌心。
那黑气疯狂冲撞,试图侵蚀他的魂体本源。
“是万灵诅咒的一部分。”
无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你当年征战四方,屠戮过甚,亡魂凝结的怨气化为诅咒,将你束缚于帝陵,永世不得超生。”
无执看着他,清寂的眸子里,映着鬼帝此刻脆弱而不稳的虚影。
“这缕黑气,与你身上的诅咒同源,却更加精纯,怨念也更深。”
谢泽卿猛地回头,金色的凤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你看得见?!”
“嗯。”
无执坦然应道。
天生佛骨,让他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与能量的本质。
池边的风,更冷了。
吹得谢泽卿半透明的袍角几乎碎裂在秋风里。
庭院里名贵的罗汉松,叶尖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手给我。”
无执伸出手,摊开掌心。
谢泽卿知晓他的用意,却不愿他再为自己消耗,佯怒道:“朕乃九五之尊,岂容你……”
话未说完,无执的手腕轻轻一翻,快如闪电,直接扣住了谢泽卿攥着拳的手腕。
“你!”
谢泽卿的虚影剧烈地一颤,想挣脱,却发现无执的力道大得惊人。
温暖纯净的佛法灵力,顺着接触之处强行渡来。
一黑一金两股力量在他掌心猛烈冲撞!
谢泽卿疼得倒抽冷气,金色龙纹失控地爬上脖颈,虚影明灭,几近溃散!
“松手!”
他低吼,声音压抑着痛苦。
“这怨气会反噬你的灵力!”
无执不为所动,垂着眼,“贫僧心中无怨。”语气淡然,“它反噬不了。”
谢泽卿掌中那股几乎撕裂神魂的狂暴力量,竟真的渐渐平息。
它被金光包裹着,化作一枚龙眼大小的黑色珠子,静静悬浮在掌心。
珠子表面,紫金色的怨念如电蛇游走,却再也无法冲破那层薄薄金光。
无执收回手,转身走向别墅大门。
“喂。”
身后传来鬼帝嘶哑的声音。
“……去哪?”
“回去。”
无执拉开沉重的雕花铁门,走入绿荫道。
身后那股夹杂龙涎香与彻骨寒意的气息如影随形,却比以往更加微弱不稳。
柏油路面被秋日的斜阳晒出慵懒的暖意。
僧鞋踏在人行道地砖上,发出规律的沉闷轻响。
一前一后,一实一虚。
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叠,又分离。
“方才若朕不出手,你也能解决吧。”
无执目视前方,声音无波无澜。
“嗯,那艳鬼已经动了杀心。”
“那又如何?”
谢泽卿的语气里有几分被看轻的薄怒。
“你的那个电子木鱼,不是挺管用?”
无执脚步未停,“但手机会没电。”
走了几步,谢泽卿的虚影飘近,几乎与无执并肩。
他压低了声音,“那个幻境……你看到了什么?”
无执的脚步,微微一顿。
随即恢复如常。
他没有回答。
谢泽卿见他不语,凤眸微眯,心中已有猜测。
能让这小和尚道心不稳的,无非是他那看得比命还重的破庙,和庙里那几个小秃驴。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既为无执,也为自己。
“哼,待朕恢复,必将那邪物背后的主使揪出,令其尝遍万鬼噬心之苦!”
无执侧脸看他。
清寂的眸子如含雪的山泉,映出谢泽卿因虚弱而半透明的脸。
“先顾好你自己。”
无执收回视线,在路边站定。
一辆亮着“空车”顶灯的出租车,恰好驶来。
他伸手,拦下。
车厢内,司机开了暖气。
与外界的秋凉形成鲜明对比。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
一个清俊得不像话的年轻和尚,安静地靠窗坐着。
他身边的空位上,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寒气,让司机下意识地把暖风又调高了两档。
“去高铁站。”
无执报出目的地。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
无执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电子木鱼的背景一闪而过。
他点开相机,对着玉镯拍照。
指尖在屏幕上轻点,上传、搜索,最终定格在一篇残缺的博物馆古籍拓片上,字体是小篆。
【……巫祝之族,善通鬼神,以血为祭,逆天而行,其器纹样诡谲,触之不祥……】
文字下方,附着一个手绘的图腾,与浓绿玉镯上的纹路,别无二致。
无执的目光,继续向下。
拓片的末端,有一行小字注解。
【昭烈帝三年,帝怒,斥其为邪祟,发兵三十万,尽屠之,焚其宗庙,史书不录。】
第36章 引祟薄礼 秃驴,当心!
无执的指尖, 在“昭烈帝”三个字上停住。
他抬起眼,看向身侧的鬼帝。
“这个。”
无执将手机递过去,放大的图腾照片正对谢泽卿的双眼。
“眼熟么?”他问。
“……不识。”
谢泽卿的声音又冷又硬, 像两块冰,砸在地上。
无执没有收回手机。
他静静看着谢泽卿,又问一遍。
“巫祝一族。”
“你灭的?”
以谢泽卿为中心,无形的气场扩散。
远处街市的喧嚣被隔绝,变得遥远模糊。
公园里几棵高大罗汉松的枝干上, 每一片针叶都覆上了肉眼可见的白霜。
开了暖气的出租车内, 气温在瞬息间跌至冰点。
司机专注驾驶, 喃喃自语:“暖气坏了?怎么突然这么冷。”
无执依旧静静看着谢泽卿。
谢泽卿凤眸深处是万年玄冰般的墨色。
不单是愤怒,更混杂着滔天杀意。
刚刚凝实不久的虚影周身,猛地爆开一圈墨色气浪。
玄黑龙袍无风自动, 金色龙纹化作无数痛苦挣扎的符文,发出凄厉悲鸣。
谢泽卿抬头, 英气逼人的脸上,已无半分人间烟火气。
只剩下生杀予夺的凛冽, 他的声音因极致愤怒而微微颤抖。
“叛国弑君的,贼子!”
高铁站内, 行李箱滚轮声与嘈杂人语交织成一片喧嚣。广播里传来毫无感情的车次播报,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红色字符不断滚动。
无执走在前方, 一身洗旧的灰色僧袍在匆忙人群中格外醒目。他身形清瘦挺拔, 光洁的头颅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瓷光, 所经之处,总引来几道惊艳的目光。
他买了最近一班返程车票。
回程列车上,夜幕已完全降临。车厢里亮着柔和的灯光, 无执依旧靠窗而坐。窗外是浓稠的黑暗,偶有零星灯火掠过。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清隽的侧影,以及身旁那个时隐时现的玄色虚影。
一路无话。
直到列车开始减速,即将到站。
无执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然后伸出手,在谢泽卿错愕的目光中,轻轻放在他的头顶,像安抚寺里被噩梦惊醒的小沙弥那样揉了揉。
谢泽卿整个魂都僵住了!
他能感受到无执掌心的温度,正透过虚幻的发丝传递到魂体深处。
“放肆!”
鬼帝猛地回神,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虚影差点溃散,“谁准你摸朕的……”
“安抚。”无执打断他,一本正经地收回手,“你现在,像只炸了毛的猫。”
月上中天。
清冷的辉光,洒满通往古寺的山路。
无执走在前面,步履从容。谢泽卿飘在后面,一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只是那双金眸总忍不住瞟向无执的背影。
破败的山门遥遥在望,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气息。
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风吹过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秋虫低鸣。
宁静,孤寂。
却让人心安。
无执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刚踏入院子——
“嗡嗡嗡……”
僧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脚步一顿,谢泽卿的虚影瞬间凝实,警惕地看向他。
无执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未知号码】。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接通。
听筒里传来一阵电流声,信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或是另一个维度。
无执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电流声中,一个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缓缓传来:
“无执,大师。”
无执持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那块血玉手镯的碎片,滋味如何?”
阴冷的气息,顺着电波,仿佛要从听筒里爬出来,钻入人的骨髓。
谢泽卿的凤眸骤然冷冽。
无执脸上依旧淡漠,瞳孔却比寒潭更冷更深。
电话那头的诡异声音似乎察觉到了谢泽卿的存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看来,你身旁的那位‘贵人’,很不喜欢这份薄礼?”
话音刚落,听筒里传来一阵指甲刮过玻璃的尖锐噪音。
“滋啦——”
通话被单方面切断,屏幕暗了下去。
可周遭的空气,却并未因此恢复平静。
树叶停止摇曳,秋虫噤声。
整个小破寺,陷入了一种死物般的寂静。
“不对劲。”
空气中,潮湿的,像是地下室里腐烂木头的腥臭味。
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二人汇聚而来。
“沙……沙沙……”
极轻微的、似蛇类爬行的声音从院墙阴影处响起。有东西正在靠近。
无执的视线落在僧袍口袋上——那里正渗出比夜色更深的黑气。
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那枚最大的玉镯碎片。入手不再是玉石的冰凉,而是如握住烙铁般的灼痛。
碎片上原本黯淡的纹路此刻活了过来,化作无数血色符文疯狂游走!那张模糊的人脸浮雕五官扭曲,无声张大着嘴,如贪婪的漩涡般疯狂吸食着周围的阴气!
电话里的“薄礼”,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碎片是一个坐标——一个吸引邪祟、打开鬼门的坐标!
“沙沙……沙沙沙……”
爬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院墙下,大殿的屋檐下,树木的阴影里……
所有光无法照亮的角落,黑暗开始“活”了过来!
阴影被拉长、扭曲,凝聚成一个个没有固定形态的模糊人形。它们没有五官四肢,只是纯粹恶意与怨念的集合体。
从黑暗中渗出,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院中那道清瘦、散发着纯净气息的身影包围而来!
“魑魅魍魉,也敢在朕面前放肆!”谢泽卿虚影一闪,挡在无执身前。玄黑龙袍无风自动,鬼帝的本源力量毫无保留地释放!
然而影子怪物接触到威压时只是扭曲了一下,发出无声尖啸,便继续向前蠕动。它们并不畏惧鬼帝的威压。
“这些不是寻常鬼物,已被施下巫术。”无执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它们没有魂魄,只是怨念的聚合体。你的帝王威压,对它们无用。”
说话间,一只最近的影子怪物猛地加速!它如泼出的石油般贴地滑行,前端化作利爪直取无执脚踝!
无执没有低头,单手立于胸前,另一手依旧托着滚烫的碎片。
唇间诵出的金色梵文在空气中显形、活化,迎向扑来的怪物。同时以无执为中心,一圈金色涟漪无声扩散,将二人笼罩在光罩之中。
漆黑的利爪在离僧袍三寸处撞上无形墙壁,猛地顿住!
黑爪与金光接触处冒起青烟。影子怪物哀嚎着缩回,身体淡薄下去。
奈何院中的影子怪物毫无灵智,仍从四面八方源源涌来!
它们如潮水般撞在金色光罩上,每一次撞击都如滚油泼入冷水,爆开刺鼻青烟。
腥臭的腐败味与佛光净化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
院子里,除了那圈坚不可摧的金光,所有空间都被蠕动的黑暗吞噬。无执神色不变,清俊面容在金光照耀下宛如玉雕神佛。他托着滚烫的玉镯碎片,冷静地分析着眼前一切。
“它们的力量,源于此物。只要它还在,它们就不会消失。”
“那就毁了它!”
无执微微摇头。
“不行。”
“这碎片已被巫术改造,与此地的地脉阴气相连。强行摧毁,只会引发更剧烈的反噬。而且,我怀疑此物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用处。”
话音未落,金色光罩上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纹。
“轰——!”
数十只影子怪物仿佛嗅到了机会,瞬间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只三米多高的巨大利爪,狠狠地拍在了光罩的裂痕处!
“咔嚓!”
光罩应声而碎!
金光爆散成漫天光点!
“秃驴,当心!”
谢泽卿惊怒交加,想也不想,半透明的虚影瞬间凝实,化作一道玄色闪电,挡在了无执面前!
无执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那张慈悲又疏离的脸,映照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不染尘埃,不沾因果。
他垂眸看着掌中已烫得发红、几乎要融化的碎片,淡色的唇轻轻翕动:
“灭。”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失声。
一朵圣洁的金色莲花以无执脚下为中心骤然绽放!柔和、温暖,带着悲悯万物的神性。金色莲瓣层层舒展,每一片都流淌着繁复古老的梵文。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狰狞蠕动的影子怪物如积雪遇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瞬间被彻底净化、消融,不留一丝痕迹!
腥臭的腐败气息被清冽如雪后松林的禅香取代。凝结的白霜化作水汽,菩提树枯黄的叶子重新泛起生机。
仅仅一息之间,整个院落恢复了往日的清寂。
风重新吹拂,菩提叶沙沙作响,秋虫劫后余生般试探着发出第一声低鸣。
谢泽卿看着无执,被月光渡上一层柔光的唇线。
心底深处,那道因“偷亲”而裂开的缝隙,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你……”他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无执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平静开口:
“晚饭。”
“……啊?”
无执的表情认真得不带一丝玩笑:“饿了,方才消耗有点大。”
“也不知你的师兄们是否为你留有口食。”谢泽卿咬了咬后槽牙,努力让语气不那么像个手足无措的老妈子。
“厨房的锅里,”无执言简意赅,“应该有半锅白粥。”
说完便迈步径直走向厨房,背影清瘦,步履平稳,仿佛刚才那个一念净化百鬼的并非是他。
谢泽卿飘在后面,看着那颗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脑袋,虚影闪了闪。
半晌,他没忍住,小声嘀咕。
“白粥还未及朕果腹。”
第37章 烧纸片人 是不喜女子。
厨房里, 土灶中残余的暖意烘出一室温存,将秋夜的寒凉无声隔绝在外。
无执掀开木锅盖,白蒙蒙的米香扑面而来——小半锅白粥正温着, 米粒早已熬开了花,稠糯绵软。
他盛了一碗,用的是边缘带豁口的粗瓷碗,寻了张矮凳坐下。
谢泽卿的虚影在他身侧悄然凝实。凤眸死死盯住的,不是粥, 而是被无执随手搁在灶台上的玉镯碎片。
碎片上的血色符文虽已隐去, 但在谢泽卿眼中, 这东西比百鬼夜行更凶险。
“此物邪性,是祸根。交给朕处置。”
无执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 送入口中。“不行。”他咽下粥,抬眼时目光平静, “它是线索。”
“什么线索比你的命更重要?!”谢泽卿胸中怒火翻涌,却只化作一声磨着后槽牙的闷哼。
他暗下决心。
你不给, 朕便自己拿!-
入夜,禅房内一灯如豆。
年轻僧人盘坐榻上, 已然入定。那枚惹事的玉镯碎片, 就放在床头小几上,离他的手不过一尺。
一道玄色虚影悄无声息地凝聚成形。谢泽卿做贼似的, 一点点挪向床边。想他堂堂千古一帝, 何曾干过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他屏息探手, 指尖即将触到碎片——
“滋!”一丝金色佛光自碎片上闪过。
谢泽卿如被针扎,猛地缩手!指尖竟被那柔和的佛光烫得一阵虚晃,灼痛钻心。
“嘶……”他倒抽凉气, 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榻上,无执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翌日,菩提树下。
无执手持经卷,静心阅读。秋日暖阳透过枝叶,在他灰扑扑的僧袍上洒下斑驳光斑。
那枚碎片,此刻正被一根红绳系着,悬在他腕间。古玉衬着白皙如冷玉的皮肤,有种诡异又惊心动魄的美。
谢泽卿的脸黑如锅底。一阵阴风忽起,吹得经书哗哗乱翻,纸页狂舞。
他瞅准时机,化作残影直取无执手腕!这次他学乖了,不去碰碎片,只打算扯断那根红绳。
谁知无执周身蓦地漾开一层薄如蝉翼的金光,将他稳稳笼罩。
谢泽卿的手被光膜轻柔而坚定地弹开。
无执不慌不忙地用另一只手按住狂舞的书页,自始至终,眼都未抬。
谢泽卿的虚影在半空踉跄一下,他瞪着那气定神闲的和尚,魂体气得明灭不定-
第三次,是在大雄宝殿。
无执正擦拭那尊被谢泽卿“修补”过的佛像。
忍了一整天无从下手的鬼帝终于爆发,现出身形拦在他面前,端足了帝王威仪:“朕最后说一次,把那东西交给朕!”
无执擦拭的动作未停。“不给。”
“你!”
无执将抹布浸入清水,拧干,继续专注地擦拭佛像-
接连几日夺玉未果,谢泽卿很是颓唐。
无执此刻却无暇安抚他。一辆半旧的皮卡颠簸着停在山门外,车斗里跳下几个头戴安全帽、皮肤黝黑的工人。
为首的工头老李是个爽朗汉子,他叼着烟,抬头打量这座小破庙,眼里满是惊奇:“小师父,就这儿?”
无执双手合十。“有劳李施主。”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无执静静立在喧闹的工人与冰冷的脚手架旁,像从一幅褪色的古画里走出的人影,周身笼着层生人勿近的清寂。
阳光落下来,为他光洁的头顶镀上一层近乎圣洁的柔光。
工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了几秒,才不自在地别开。
这和尚,生得也太不像个真人了。
“放心,保证给您修得结结实实!”
李工头拍着胸脯,将烟头在地上踩灭。
不多时,寺庙前院便被各种现代器械占据。
切割机嘶鸣,电钻嗡嗡作响,工人的吆喝与金属敲击声混成一片,彻底撕破了古寺百年的寂静。
谢泽卿的虚影阴沉沉地悬在梧桐树下。
无执忙着监修几座大殿的屋顶,见谢泽卿虽脸色难看却不出声,也无心追问。偶有闲暇,他便立在梧桐树下静诵经文。
日子一天天过去。施工的喧嚣,到底还是歇了。皮卡车扬起一溜尘土,消失在山路尽头。
白日的热闹被暮色与深秋的寒意一口吞没。
盘踞寺宇上空的尘埃缓缓落定,露出崭新修葺的殿角与飞檐。月光如练,流淌在新铺的琉璃瓦上,泛出温润的微光。
无执独立院中。一身旧僧袍在清冷月华下纤尘不染。他微微仰首,望着焕然一新的寺庙,琉璃般澄澈的眸子里映着一轮孤月。那张总是淡漠疏离的脸上,极轻、极淡地,漾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这座栖身的佛寺,有了些许安稳的模样。
视线微转。谢泽卿正立在廊下阴影中,如一座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雕像。身姿依旧挺拔,却浸着化不开的沉郁。连那身华美龙袍,都因主人的心绪而黯淡了几分。
无执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后院。
香积厨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火气与老木头受潮的味道。
无执从旧柜中取出一叠为香客写祈福牌剩下的黄纸,又寻来一把生了锈的旧剪刀。
他在小马扎上坐下,垂眸静息。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把锋利的剪刀,在黄纸上专注地游走。
“咔嚓,咔嚓……”
灯光为他周身描上一圈柔和光晕,长睫在清俊的侧脸上投下细碎阴翳。
他神情极为专注。不多时,几个歪歪扭扭的纸人便在手中成形。
高髻广袖,依稀是古时仕女的模样,只是手艺实在不堪入目,透着股笨拙的滑稽。
无执对此并无所谓。
他将剪好的七八个纸人在身前小心排开,又取来一个缺了口的旧瓦盆。
“刺啦——”火柴擦过磷面,一簇橘色火苗在寒夜中倏然亮起。光焰跃动,照亮无执平静的侧脸,也照亮地上那群丑得各有千秋的纸片人。
他拈起一个“仕女”,正欲送入火中。
“……秃驴。”一道冰冷中掺着三分疑惑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汝在此作甚?”
无执动作一顿。火光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底,轻轻跳跃。
谢泽卿的虚影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
玄黑龙袍的衣角在跳跃的火光中,泛出近乎血色的暗红。
他垂眸俯视,目光落在无执面前那一排……奇形怪状的纸片上。
香积厨内,昏黄的灯光将两道身影在地上拉得细长,无声交叠。
无执侧首,平静迎上谢泽卿的视线。
“贫僧见你近日心绪不宁,魂体亦有浮动。”
他将手中那个格外丑陋的纸人放下,让它与姐妹们整齐列队。
“想着为你寻些解语之人,聊以慰藉。”
空气霎时凝滞。唯有瓦盆中的火苗仍在“毕剥”作响,徒劳地想为这场面添几分暖意。
谢泽卿凤眸之中,是死水微澜般的极致无语。
“……这,就是你给朕找的解语人?”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审视自己的“杰作”。
他静默片刻。而后,以一种探讨佛法般的认真语气,笃定回应:“是。”
谢泽卿简直要气笑了。凤眸中最后一点沉郁被这荒诞一幕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无语。他抬手指向地上那个脑袋剪歪、五官挤作一团的“仕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凭这些……歪瓜裂枣?”
“你就不怕朕看了,怨气更重,心情更差?”
无执闻言,脸上不见半分心虚,反倒微微蹙起了眉。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拈起那个被谢泽卿重点批评的最丑纸人,在火光前静静展示。
“皮相美丑,不过过眼云烟。”
“贫僧若真剪出绝世佳人,只会徒增你的执念与妄想,于你魂体无益。”
他说这话时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仿佛在阐述什么至高佛法。
谢泽卿那张俊脸彻底僵住。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过宫廷倾轧,踏过尸山血海,却从未听过如此理直气壮的歪理。
“你以为,朕在意的是这些纸人的美丑?”
他往前逼近一步,虽是虚影,却带着山海倾倒般的压迫感。
瓦盆里的火苗被这无形的气压得骤然一矮,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无执依旧不动如山,只眼睫微垂。
“自滨城归来,你便心事重重。”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拆解一道深奥经文,而非安抚一个濒临暴走的鬼帝。
“贫僧以为,你是孤寂了。”
谢泽卿凤眸骤然缩紧。他死死盯着无执在火光下半明半昧的脸,像是要从那淡漠的皮相下,剜出几分真实情绪。
“孤寂?”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冰碴。
“没错,朕是孤寂!但这孤寂,岂是几个歪瓜裂枣的纸人能解的?”
无执没有接话。
昏黄灯光将他清俊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与淡色的唇上,映出神佛般的悲悯;影藏进深邃的眼窝与流畅的下颌线里,化作化不开的疏离。
他抬手,神色淡然地,将纸人一一送入火中。
橘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人边缘,将它们卷曲、吞噬,最终化作缕缕青烟。
最后一位“仕女”,也消失在了瓦盆的火焰里。
盆中最后一点火星,在深秋寒意中不甘地熄灭。
香积厨内,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将愈发浓重的寒气与阴影投洒在每个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纸灰烧焦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老木头潮湿的霉味,沉沉压在胸口。
谢泽卿仍飘在原地,一动不动。
英俊的脸上怒意未消,反而郁结更深。凤眸死死锁住无执,鬼帝的威压在狭小空间里无声弥漫,将空气都凝成了冰冷而沉重的实质。
无执却恍若未觉。他的目光从瓦盆中彻底熄灭的余烬上抬起,落在那只气息不稳的鬼帝身上。
清冷的琉璃眸子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困惑。
他微微歪了歪头,光洁如玉的头顶在昏黄光线下划过一个细微的、近乎孩童般天真的弧度。
谢泽卿忍无可忍,一步逼近,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冰冷的鬼气拂过对方脸颊。
“汝……”
无执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清澈见底,清晰映出眼前这只暴怒的鬼帝。
“原来如此。”
无执忽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清俊出尘的脸上,蓦地掠过一丝了然。
谢泽卿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无执的视线缓缓从谢泽卿盛怒的脸上,移向那个空荡荡的瓦盆。
“贫僧明白了。”
“施主并非嫌弃贫僧手艺不精。”
他略作停顿,得出自己的结论:“是不喜女子。”
谢泽卿英俊脸庞上,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
无执仿若未觉,自顾自地继续:“无妨。”
他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沾染的尘埃。
“今日天色已晚,纸扎铺子都已打烊。”
“明日贫僧便下山,为施主寻些纸扎的男仆来便是。”
“……”
死寂。
一种比鬼域更深沉的死寂,笼罩了这间小小的香积厨。
谢泽卿眼中怒火与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交织翻腾!
虚影因极致的情绪波动掀起一阵阴风,吹得头顶那盏老旧白炽灯疯狂摇晃。
光影在无执淡漠的脸上明灭交错。
“你!!!”
谢泽卿伸出手指,直指无执光洁的额头。
指尖因暴怒而微微发颤。
“成何体统!”
他气得在原地来回飘荡,玄黑龙袍的下摆卷起阵阵阴风。
“你这妖僧!竟敢、竟敢如此揣度于朕!”
“来人!给朕把这妖僧拖出去!”
“丢去床上!”最后四字裹挟着滔天怨怒,在狭小的厨房里隆隆回荡。
然而,四下寂静,无人应答。
回应他的,只有无执那双平静得近乎洞悉一切的目光。
“是贫僧考虑不周。”
谢泽卿周身的阴风蓦地一滞。紧接着,足以冻结魂魄的恐怖威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他抬手,用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揉了揉眉心。
“朕于你而言,是否如同这寺中一尊石像、一棵枯树,或只是件……用着顺手的法器?”
无执抬眼,迎上那双凤眸。“你错了。”
谢泽卿表情微凝,金色的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期许。
“不是法器。”无执的声音在滋滋作响的灯光下,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是伙伴。”
“……伙伴?”谢泽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无执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赚钱,修庙,攒功德。”
他眸子清澈见底,清晰地倒映着谢泽卿写满震惊的俊脸。
“此事,需你我二人合力,方能事半功倍。”
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将他们定义为“伙伴”的和尚,谢泽卿只觉得方才那番质问,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是不懂,是根本不在一个尘世间。与一颗不通情愫的禅心,谈什么风月?
鬼帝英俊绝伦的脸上,万般情绪如流云掠过。
最终,皆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
他摆了摆手,连生气的力气都已耗尽。
虚幻的身影穿墙而过,只留下一句飘散在空气中的低语: “……朕乏了。”
无执在原地静立片刻,看着谢泽卿消失的方向,眼底神色难辨。
他低头点亮手机,屏幕映亮他沉静的面容。
熟悉的电子木鱼界面正规律闪烁着“功德+1”的字样。指尖轻触,屏幕暗去。
他将那把生锈的剪刀收回柜子深处,心想:下次还是直接去纸扎店买吧。自己动手,实在太影响合伙人的工作效率了。
夜深时分。
无执如常盘膝入定。那枚玉镯碎片已被解下,静静躺在床头小几上,再无红绳系绊。
谢泽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房中。他凝视着那枚失去佛光庇护的碎片,又转向榻上闭目安详的无执。
鬼帝飘至床边,深深端详僧人宁静的睡颜许久,才缓缓伸出手,将那片冰凉轻轻拢入掌心。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碎片入手刹那,谢泽卿脸上不见半分喜色。他身形一闪,已立在空寂的庭院中。
月光如水,将鬼帝的虚影映照得前所未有的凝实。玄黑龙袍上的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周身游走流转。他摊开手掌,注视着那枚碎片,金色的凤眸中凝结着足以冰封万物的寒意。
“就是你这孽障,”他对着碎片切齿低语,“害他屡陷险境,平白损耗灵力。”
““区区邪物,也配动无执?”
鬼帝的声音因盛怒而微微发颤,周身阴寒鬼气如狂涛怒浪般奔涌!
他猛地收拢五指!“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划破夜的寂静。
那枚坚硬的古玉碎片在鬼帝磅礴的力量下,瞬间化作细密粉末!
玉粉自他指缝间簌簌洒落,在触及空气的刹那,被他的鬼气彻底吞噬,湮灭于无形。
禅房内。无执缓缓睁开双眼。
良久。万年冰封的淡漠面容上,唇角无声地牵起一弯极浅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下本接档文《强势攻陷》已放预收,预计本月开文,感兴趣的宝宝请继续支持和收藏哦~
谢谢宝宝们,比心心[红心]
第38章 送来谢礼 有你在。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
一辆庞大的厢式货车, 艰难地颠簸至山门外,最终喘息着停下。
司机跳下车,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佛寺, 愣了愣,随即扯开嗓子朝里喊道:“请问!无执大师在吗?有您的快递!”
洪亮的喊声撞破寺内的宁静,大殿里缭绕的檀香仿佛都为之一滞。
无执正领着僧众于大雄宝殿内礼佛,诵念《三皈依》。
闻声,他平静地合上经卷, 递给身旁的无明, 淡声道了句“继续”, 便示意无纳随行,步履从容地踏出殿门。
今日的无执身披明黄镶边的住持袈裟,红色僧袍上, 以金线绣成的繁复纹路在晨光下流淌着细碎微光,像度了一层晚霞, 多了几分红润。竟比佛前燃着的长明灯更让人移不开眼。
他一步步走下石阶,衣袂微拂, 不染尘埃,宛如从古老壁画上走入人间的神祇。
司机看得呆了, 张着嘴忘了合上。
他跑了大半辈子运输, 何曾见过这般人物?
这哪是和尚,分明是菩萨下凡了吧?
“贫僧无执, 施主有何事?”
“啊?哦哦!您就是无执大师!”司机猛地回神, 脸上堆起热情的笑, 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货运单递上,“是滨城市的孟先生!他托我们公司给您送一批谢礼过来!”
无执的目光看向司机身后那辆巨大的厢式货车上。
“谢礼?”
“对!”司机兴奋地跑到车尾,“孟先生特地嘱咐, 这些东西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
“哗啦——”一声。
车厢后门被他一把拉开。
偌大的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崭新的红木家具、包装严实的液晶电视、一人多高的对开门冰箱、扫地机器人,甚至还有几箱贴着“燕京八景”标签的茅台。
司机抹了把汗,嘿嘿一笑,难掩兴奋:“孟先生说,您救了他儿子的命,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他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僧人,语气熟络起来:“真瞧不出来,您年纪轻轻,本事却这么大哩。”
“这些,都送与本寺?”无执问。
“没错!”司机又弯腰,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搬下一个半人高的箱子。
箱子颇为古旧,箱体沾着干涸的泥土,材质难辨,封口被铜锁牢牢锁死。
“孟先生说,那些家具是他的心意。另外这个箱子,是工地上挖出来的,请懂行的师父看过,说是前朝的旧物。经过他儿子那件事后,他对这些老物件有点犯怵,想着您是方外之人,就让我一并送来,权当谢礼了。”司机挠挠头,憨厚一笑,“说是杂项,估计也不值几个钱。”
不知为何,那口陈旧箱子让无执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无执身侧。他的目光,首先被无执吸引。
那身象征佛门至崇的明黄袈裟,非但未能压下他眉眼的清俊,反与他天生的澄澈佛性相得益彰。
日光流淌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沉金塑成的玉像,神圣不可方物,又美得惊心动魄。
谢泽卿那双凤眸,有瞬间的凝滞。
但下一刻,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磁石猛地从无执身上撕开,死死钉在半人高的陈旧箱子上。
方才因那抹明黄而柔和几分的眸光,此刻已凌厉如冰铸的锋刃。
正咧嘴笑着等待夸赞的司机,忽觉后颈一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无执敏锐地捕捉到这瞬息的变化,眼风淡淡扫过身侧的谢泽卿。
“有劳施主。除这最后一口箱子,其余物件,烦请随无纳搬至寺中后院。”
“哎,好嘞!”司机忙不迭递上签收单,“您在这儿签个字就行!”
无执接过纸笔,落名签收。
很快,山门前只余无执与谢泽卿二人。
“这箱子有问题?”无执轻声问。
谢泽卿的凤眸死死锁住箱子,周身阴寒鬼气起伏翻涌。
山门前的阳光,被无形的滤镜隔绝,温度凭空降了好几度。
“此物,不祥。”
无执伸手,指尖轻触箱盖,一股刺骨寒意瞬间传来。
“既已至此,总要一观。”
他语气依旧平淡,指尖微微用力。
“别碰!”谢泽卿厉声喝止,却已迟了。
“吱嘎——”
箱盖被掀开一道缝隙。
霎时间,黑紫色的浓稠煞气如孽龙冲天而起!
无执警惕后撤半步,目光投向箱内。
一堆残破不堪的黑色甲胄如废铁般堆积,缝隙间,躺着几卷保存尚好的卷轴。
然而下一秒。
“咔哒。”
轻微的金属碰撞的脆响。
箱中,一片肩甲兀自动了。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咔哒、咔哒、咔哒……”
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所有甲胄残片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纷纷浮空而起,悬停半空。
护心镜、臂甲、腿裙、战靴……
它们在空中急速飞旋、拼合,发出刺耳摩擦声,最终“哐当”一声,组合成一具完整的人形盔甲!
一具,没有头颅的盔甲。
静静悬浮在无执面前,空洞的颈项处,如有怨毒的目光,死死锁住这座山门。
几乎同时,箱底那卷轴“唰”地自行展开!
卷轴上,满是猩红如血、扭曲如蠕虫的诡异符文!
那些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挣脱卷轴束缚,化作四条漆黑的咒文锁链,带着凄厉破空之声,如毒蛇般缠向无执四肢!
太快!
快至无执只来得及微蹙眉头,那冰冷刻骨的触感已紧紧缚上他的手腕与脚踝!
锁链上蕴含的阴煞之力,瞬间侵入经脉,他体内原本浑厚流转的灵力,竟被压制得一阵凝滞。
这绝非凡物!
正当无执欲强行催动佛力震开束缚时,一声蕴含无上威严的暴喝,在山间轰然炸响!
谢泽卿原本虚幻的身影,此刻竟凝实了,一头墨发无风自动,凤眸中燃烧着的是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金色怒焰。
属于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周遭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那具无头盔甲在这股威压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尔敢!”
谢泽卿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杀伐之气!
他一步踏出,玄黑龙袍上暗金龙纹仿佛活了过来,环绕周身游窜,鳞甲开合间发出低沉龙吟。
脸上再无半分平日慵懒,只剩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严与焚尽三界的滔天怒火!
凤眸亮如烈日,死死锁定无头盔甲。
“林骁!”
那盔甲闻声,猛地剧颤!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其胸腔内爆发!
猩红符文光芒大炽,怨毒与杀意如火山喷发,彻底压过了刹那的迟疑!
缠绕无执的四条咒文锁链骤然收紧!
“咔!”
无执腕骨处传来轻响,纯净佛光被煞气死死压制,竟无法透体而出!
谢泽卿眼中金色怒焰,彻底爆燃!
“安敢用朕之将士遗骸,在朕面前,动朕的人?!”
这一声悲愤质问,宛若九幽深处传来的帝王敕令,字字裹挟碾碎山川之重。
仅仅被那金眸一扫,缠在无执腕踝的四条咒文锁链便发出“滋滋”悲鸣,其上猩红符文疯狂扭动。
那无头盔甲更是僵立半空,瑟瑟发抖。
“孤的虎贲郎,岂容尔等宵小亵渎!”
谢泽卿的声音不高,却震得人神魂欲裂。
他抬手,朝着缚住无执的锁链,虚空一握。
“嘣!”
一声脆响。
左腕咒文锁链应声寸碎!化为精纯黑紫煞气,继而被金色帝王威压瞬间蒸发,痕迹全无。
“嘣!嘣!嘣!”
三声连响,其余锁链亦同步化为飞灰。
束缚消失刹那,无执活动手腕,白皙皮肤上未留丝毫痕迹。
谢泽卿化作流光,瞬至无头盔甲面前。
他探手而出,一只由最纯粹鬼帝本源凝聚、覆盖细密龙鳞的金色龙爪,撕裂空气,直取盔甲护心镜!
盔甲感知致命威胁,双臂交叉格挡胸前!
“铛——!!!”
震耳欲聋的金石巨响,席卷山林!
飞鸟惊惶四散,走兽奔逃!
坚不可摧的玄铁盔甲,在鬼帝龙爪之下,竟如纸糊泥塑!
护臂应声而碎!
龙爪去势不减,狠狠印上护心镜!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如蛛网,自护心镜中心急速蔓延盔甲全身!
盔甲内,无数痛苦挣扎的魂魄虚影发出凄厉尖啸,化作滚滚黑烟,自缝隙疯狂涌出!
“砰——!!!”
一声巨响。
那具曾随谢泽卿征战沙场、饮血无数的将军战甲,当空爆碎!金色裂纹在黑色甲身上飞速蔓延。
下一秒。
“哗啦——”
整具由怨念煞气拼凑的盔甲,彻底解体,化作漫天黑色尘末。
尘末未及散逸,就被无形之力束缚原地,谢泽卿掌心腾起的幽蓝火焰将其焚烧殆尽。
山门前,重归寂静。
无执静立原地,主持袈裟在微风中轻拂,纤尘不染。
他的目光落回谢泽卿身上。
方才凝实如真人的魂体,此刻竟稀薄了几分,如同琉璃投入烈火,边缘融化,透明得几欲与身后山景交融。周身萦绕的幽蓝鬼火尽数熄灭,墨色长发也安静垂落。
无执凝视他片刻,迈步上前。
僧鞋踏过落叶,沙沙轻响。他在谢泽卿面前站定,相距不足一臂。
清冽如雪后松林的禅意气息,瞬间包裹了谢泽卿,令他周身翻涌的鬼气为之平复些许。
无执伸手,轻轻却坚定地扶住他的手臂。
“站稳。”无执垂眸,声音低缓,“你消耗过甚。”
谢泽卿闻言,下意识挺直背脊。
“无妨。”他语声轻如叹息,转身又换上那副惯常的轻佻口吻,“有你在。”
风吹过山门。
叮。
一声清脆的微响。
有物自飞灰中跌落,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滚至无执僧鞋边。
那是半枚巴掌大小的物件。
青铜铸造,形似猛虎,却从中断裂,仅余其半。虎身遍布古朴的兵戈纹路,沉淀着岁月与杀伐。
谢泽卿只瞥一眼,凤眸中刚刚褪去的焚天怒焰,便被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情绪取代。
他虚幻的身影猛地闪烁,轮廓边缘愈发模糊不定!
“别动。”
无执察觉他魂体前所未有的动荡。
谢泽卿却似魇住一般,对他的警示充耳不闻。
他一步步向前。弯下腰,伸出手。那由魂力凝聚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透明的指尖,数次径直穿过冰冷虎符。
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魂体骤然凝实了一瞬,才终于将那半块虎符,艰难地拾起。
虎符入手。熟悉的触感,狠狠刺痛他虚无的掌心。
谢泽卿死死攥紧它,尽管那只是魂体虚影。
他低头,凝视掌中断虎。
第39章 虎符泣血 够了。
山风呜咽, 如泣如诉。
无执见他长睫微颤,轻声问:“你麾下的将军?”
随后,他听见一声近乎破碎的喃喃。
“……曾是。”谢泽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随朕南征北战,是朕最锋利的一把刀。”
积压千百年记忆、悲恸与怨恨,于此瞬决堤。
山门前残存的阳光被彻底吞噬,以谢泽卿为中心,浓稠如墨的黑紫色怨气冲天而起, 形成巨大漩涡, 将这方天地拖入永夜。
“……孤的虎贲郎, 孤的三十万大军……”
谢泽卿低着头,面容隐于阴影。
声音像是从碎裂魂魄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呜咽。“皆葬于北境……”
掌中半块虎符似有千钧之重, 压得他本就稀薄的魂体开始逸散出缕缕黑烟,那是失控暴走的帝王怨气。
无执清俊眉眼覆上寒霜。
必须阻止。若任其沉沦, 谢泽卿的魂体将因这剧烈情绪彻底崩溃。届时,积攒千年的帝王怨失控, 足以将整座龙岭山化为焦土鬼域。
“谢泽卿。”
无执试图唤回即将沉沦的帝王之魂。
然而,谢泽卿充耳不闻。
阴风呼啸间, 有无数残破的军旗与断裂的兵戈虚影在其中沉浮。
无执不再犹豫, 当即盘坐于这阴风鬼蜮之中,阖上双眼。
那身主持袈裟, 在浓郁黑暗中, 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金色微光。
“南无阿弥多婆夜……”
清净音节如金色甘露, 坠入沸腾墨池。
金光与黑气碰撞刹那,环绕无执周身的阴风为之一滞。
谢泽卿濒临溃散的魂体,亦猛地一震。
有效?
无执持续诵念。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其声蕴含奇异穿透力,每一字皆化作金色佛印,朝那怨气核心镇落。
周身佛光愈盛,几乎将他全然包裹,身后隐隐有菩提宝树虚影显现。
浓稠黑紫怨气在纯粹佛力涤荡下,剧烈翻涌、退缩。
鬼哭狼嚎之声,渐渐被庄严肃穆的梵唱取代。
梵音如潮,金光似海。
无执口中诵出的经文,开始化作盛放的金色莲华,前赴后继地撞击那怨气构成的黑暗漩涡。
然此怨气,乃积攒千年的帝王之恨,更是三十万忠魂埋骨他乡的无尽悲怆。
每一次金光与黑气的碰撞,都似有无形重锤,狠狠砸在无执心口。
喉头涌上腥甜,一缕殷红血线,自他苍白唇角缓缓滑落。
点染于冰雪雕琢般的面容之上,触目惊心。
灵力反噬带来的剧痛,令无执诵经之声微微颤抖。
他强压下翻涌气血,佛音不绝,更添几分肃杀与决绝。
血珠沿着无执优美的下颌线滚落,在明黄的袈裟上洇开一小朵暗色的梅。他能感到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之手拧绞,灵力反噬的剧痛逆冲经脉,灼烧着他的神识。
然而,无执阖着的眼睫纹丝未动。他越发专注,将全部心神沉入一句句往生咒文。佛音愈发高亢,金光愈发炽盛!
身后那株菩提虚影枝叶疯长,华盖亭亭,几欲撑破这方鬼蜮!
可那黑紫怨气漩涡竟如无底深渊,疯狂吞噬佛光,隐隐显出反扑之势。
漩涡中心,传来谢泽卿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呓语。
“……是孤,对不住你们……”
他低着头,紧攥虎符的手颤抖不止,缕缕黑烟正从他愈发透明的魂体边缘逸散。
无执耳边,骤然响起震天的战鼓与厮杀!无数破碎画面,随失控的怨气强行灌入他的识海!
烽火连天的城墙,残阳泣血。身披银甲、浴血的年轻将军,用尽最后力气将长枪插进城楼,以身躯死死抵住城门。
他回头,向城下某个方向,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陛下快走——!”
“臣,林骁,来生再为您效死!”
轰——!
画面戛然而止。
无执闷哼一声,只觉神魂剧震,唇角血流得更急。
这记忆冲击太过霸道!他强稳心神,蓦然睁眼。
无执的视线穿透层层鬼影与黑暗风暴,落在谢泽卿紧攥虎符的手上。
那半块虎符的断裂处,正“滋滋”渗出比血更粘稠、更怨毒的煞气。
煞气化作无数肉眼难辨的血色细丝,源源不断钻入谢泽卿魂体,腐蚀他的神智,放大那积压千年的悲恸。
难怪往生咒收效甚微。
这虎符,才是根源!
梵音骤停。
无执意识到再拖下去,佛法也救不了他。
无执的眼神一瞬间锐利如刀。他几乎未加犹豫,抬起右手,将修长食指送至唇边,皓齿轻合,刺破皮肉。温热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一滴殷红血珠自指尖沁出。无执眉头微蹙,以这滴精血为墨,指为笔,虚空疾书!
古朴繁复、金光刺目的“卍”字佛印于指尖成型——血为引,灵为焰。
那血印悬于指尖,将他苍白面容在黑气中映照得宛如真神临世。
周遭万千怨灵哭嚎,怨气如刃,无执视若无睹。
没有半分迟疑,他如一道逆流而上的金色闪电,决绝地冲入帝王悲恸所化的黑暗风暴中心!
每一步,皆有恶鬼虚影扑面嘶吼,欲将他撕碎吞噬。
金光过处,鬼影如雪遇阳,瞬间消融。
他脚踏金莲,径直来到谢泽卿面前。
眼前的帝王之魂双目空洞,脸上只剩下亲眼见证麾下将士尽数葬送的极致痛苦。
那样的痛,对一位亲征的开国帝王而言,足以令神魂崩裂!
无执抬手,将燃烧着精血与佛力的“卍”字印,毫不犹豫地朝谢泽卿紧攥虎符的手狠狠按下!
“——嗡!”足以震碎神魂的轰鸣在两人接触点炸开!
金光与血煞之气疯狂绞杀!
以虎符为中心,一圈黑金冲击波猛烈扩散!
无执喉头腥甜上涌,身形剧烈一晃。
佛印上那滴精血,正以惊人速度暗淡下去。
而那虎符在他掌下剧颤,比先前浓烈百倍的煞气顺手臂疯狂涌入经脉!
这虎符,竟在反噬!
无执清冷眸中未见半分退缩,反掠过一丝凛冽决绝。他另一手迅速结印。
“破!”
体内佛力毫无保留,尽数灌入血符!金光瞬间暴涨!
“铛——!!”
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自虎符内部尖锐响起!
裹挟着将士战死沙场前最不甘的嘶吼。
细微裂痕,出现在青铜虎符之上。
紧接着。
“咔嚓!咔嚓啦——!”
裂纹如蛛网飞速蔓延整个虎符!最终在金光净化下,“嘭”一声闷响!
半块承载千年怨念与忠魂之憾的虎符,在无执掌下彻底化为漫天青色粉尘。
怨气根源,就此斩断。
盘踞龙岭山的黑紫怨气漩涡如失根基,开始迅速崩塌消散。
天光自漩涡破口处缕缕洒落。
黑暗退潮,光明重临。
漫天青尘中,一缕柔和几近透明的白光缓缓凝聚。
那白光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模糊人形。
一名身披银甲的年轻将军虚影浮现半空。他周身无半分煞气,唯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与坦荡。
是林骁。
或者说,是他最后一缕执念。
虚影缓缓转身,目光越过神色微茫的无执,落在魂体几近消散的帝王身上。
愧疚,释然,更多的是穿越千载光阴亦未磨灭的、属于君臣之间的赤胆忠心。
未有言语。林骁虚影朝谢泽卿单膝虚虚跪下。下一刻,那道纯净战魂化作万千萤火光点,了无牵挂地升空,最终消散于重归平静的天地之间。
林骁残念消散,万籁俱寂。寂静中,无执能清晰听见自己因灵力反噬而紊乱的心跳。
一声,又一声,沉重而迟缓。喉间血腥甜气依旧弥漫。
视野尽头,谢泽卿的魂体立在那里。
或许已不能称之为“立”。他的身形稀薄至极,如一缕被阳光穿透的青烟,边缘明灭,仿佛下一秒便会被风吹散。
那身曾威仪赫赫的玄色龙袍,也黯淡如蒙尘旧布。
无执未语。灵力过度透支的眩晕如潮汐阵阵袭来,他强压下翻涌气血。
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容因失血呈现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角那抹猩红,反为这神佛之姿平添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他向那缕即将溃散的青烟迈出一步。
仅此一步,染血僧袍上残存的最后一点金色佛光,如温润水波无声荡漾开来。
光不炽烈,却足以将谢泽卿濒临溃散的魂体,轻轻拢入这片小小领域。
魂体逸散骤止。谢泽卿猛地抬头。他眼眶空洞无泪,可那眸中却似盛满了千年前北境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雪。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无执,看他苍白的脸与唇边刺目的红。
千年风雪在他空洞的眼眸中轰然倾塌。更为滚烫、尖锐的情绪涌上眼眶。仿佛有无形之手攥住他脏腑狠狠拧转。胸口窒闷,疼得魂魄都在抽搐。
“你……”
谢泽卿空洞的凤眸终于聚焦。喉咙干涩如被沙漠之风灼烧,只吐出一个破碎音节。
他看见无执那较月下冷玉更清绝的脸上,一道刺目血痕自淡色唇角蜿蜒而下。
昨夜尚能理直气壮质问这和尚,是否视他如树木、如法器。可此刻,这个他以为“不在意”自己的和尚,竟不惜代价护他周全。
千年风雪,霎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足以焚尽魂魄的滚烫与惊惶!
“秃驴!”
他猛地向无执冲去!魂体不稳,虚影踉跄着几欲穿透对方身躯!
“你受伤了?!”
这一声询问,比方才面对敌人的暴喝,还要凄厉百倍!
他伸手想触碰无执的脸颊,那手却抖得厉害。刺骨冰凉透过虚幻指尖,轻轻落于无执下颌。
无执未躲。琉璃般的眸子平静望着他,清透眼底似蒙上一层水雾,看不真切。
灵力反噬的剧痛与眩晕如潮冲刷神识,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缓慢旋转、失焦。
他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
谢泽卿胸口剧烈起伏。
怒火烧至极致,却在撞上那双眼睛时,尽数化为无力的心疼。
他深吸一口气,金色凤眸中所有混乱情绪褪尽,唯余不容置喙的决断。
“坐下。”他命令道。
无执微微蹙眉。
“坐下!”
谢泽卿指向旁边一块干净的青石。
无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石,沉默着,依言盘膝坐下。
谢泽卿飘至他身后。
他抬起双手,虚虚地按向无执的后心。
无执脊背瞬间一僵。
“不可。你的魂体,已是强弩之末。”
谢泽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海般的重量。
他缓缓阖眼,“朕的魂体,朕说了算。”
话音落定,一股凛冽纯粹、带着无上威严的帝王本源之力自他掌心涌出!
那力量如千年寒冰,又带着不容侵犯的霸道,毫无阻碍地渡入无执四肢百骸!
无执只觉一股冰冷激流沿经脉奔涌,瞬间冲刷了因反噬而灼痛的五脏六腑。
冰冷所过之处,翻涌气血被强行抚平,受损经脉逐一修补。
连识海深处因窥见林骁记忆而产生的震荡,都被这力量温柔而强硬地包裹。
身后鬼帝的气息正以惊人速度衰弱。他愈发透明,如一捧即将被风吹散的月光。
无执睫毛轻颤。
他猛地反手向后,抓住谢泽卿冰冷手腕。那触感虚幻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够了。”
谢泽卿魂体因这动作轻轻一晃。
他缓缓睁眼,金色凤眸已黯淡如蒙尘琥珀。他几乎是半倚在无执背上,才勉强维持形态。
“下次,莫要再如此。”
他声放得极轻,似怕惊扰山间未散的尘埃。
“……朕会难过。”
最后几字轻不可闻,如一声叹息,瞬间被山风吹散。
混在阵阵尖锐耳鸣中,无执并未听清。
他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
视线越过谢泽卿近乎透明的魂体,落向那扇饱经风霜的山门——
作者有话说:把谢泽卿给拉出去斩了!竟敢沉浸那么久不顾无执[鸽子][鸽子]
第40章 守护左右 为何……为何不渡我…………
古朴牌匾被先前失控怨气冲击, 裂开狰狞豁口。通往寺内的青石板路震碎数块,碎石凌乱。
无执的目光,顺着青石板路, 落在日光中安静矗立的寺院。
那里,有他用微薄香火钱养着的几个小沙弥。是他被捡回来后,唯一的家。
他唯一的,家。
无执视线缓缓收回,重新落在谢泽卿身上。
那眼神, 让鬼帝感到一丝凉意。
“你, 是不死不灭。”他平静陈述。“可那座庙, ”他抬起手,苍白修长的手指遥指大殿方向,“它会塌。”
“庙里的人, ”无执声压得更低,字字似从齿缝挤出, 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狠戾。
“他们会死。”
无执忽然向他逼近一步。
简单动作却带着凛然压迫,逼得谢泽卿稀薄魂体下意识向后飘退半分。
“你的三十万大军没了, 你会失控。”无执仰脸,黑沉眸子死死锁住他。唇角未干的血迹衬着雪肤乌瞳, 妖异而决绝。
“我的庙没了, 师弟、徒弟们没了……”
他顿了顿,字字淬冰。
“你猜, 我会如何?”
语毕。方才林骁残念跪倒之处。万千萤火光点已彻底消散, 归于天地。
但那片被晨光照亮的地面上, 有东西反射出微弱光泽。
是一枚铜钱。
无执绕过僵立的谢泽卿,缓步走去,弯腰拈起那枚湮于尘土的铜钱。
这枚铜钱……
与之前石阶上所拾, 一模一样。
铜钱入手,并非金属的冰凉,而是一种能穿透皮肉、直刺神魂的阴寒。无执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谢泽卿被他那句反问震得魂体摇曳。眼前这和尚分明灵力枯竭、身受重创,方才却爆发出比他这千年鬼帝更为纯粹、令人心悸的杀意。
“你……”他刚欲开口,便见无执身形猛地一晃。
那双本死死锁着他,黑沉如渊的眸子,瞬间涣散。
天地在无执眼前颠倒旋转,风声与谢泽卿焦灼的呼喊变得模糊遥远。
唯有指尖铜钱冰冷的触感,以及方孔中那点猩红如血的石头,在隐隐发烫。
那如修竹般挺立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向后倒去。
“无执!”
谢泽卿的嘶吼响彻空旷山巅,带着千年来未曾有过的惊惶。他化作一道黑烟猛扑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虚影,从倒下的身躯中一穿而过。
什么也碰不到。
大雄宝殿内。“师兄!你、你听见没?”知尘紧紧抓住无明的僧袖,视线惶惶的穿过大殿,望向山门方向。方才的异动,早已惊动了诵经的无明。
无明脸色骤变,放下经卷起身,步履如飞地朝山门外奔去。“走!快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大殿,山门外的景象令他们呼吸一窒。
牌匾开裂。青石板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知尘“啊”地惊叫一声,小脸煞白。
无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静卧于地,嘴角与僧袍上洇开的血迹,刺目惊心。
“师父——!”知尘带着哭腔喊道。
两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师父!师父您醒醒!”
无明颤抖着手探向无执鼻息,感受到那微弱至极的气流时,猛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还有气……知尘,快!搭把手,把师兄抬回禅房!”
两人费力将无执安置在禅房的床榻上。
木窗窗纸不知何时破了个洞,清晨的冷风“呼呼”灌入,吹得床上的无执眉头紧锁,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青灰。
“冷……”
“师叔,师父他说冷!”知尘急得团团转。
未至冬日,寺内尚无储备炭火,无火可生,如何取暖!
“被子!”无明一把掀开床头的被褥。那薄薄一层,内里的旧棉絮早已板结,根本不堪御寒。
他咬牙转身翻箱倒柜。可这禅房清简,除几件换洗僧袍,再寻不出半点可御寒之物。
谢泽卿的魂体焦躁地在禅房内飘荡。他看着那小和尚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堵住窗洞,又见无明脱下外袍盖在无执身上。
可这点微末暖意,对灵力耗竭的无执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蠢材!一群蠢材!”
“火盆!炭火!上好的狐裘大氅!尔等是想冻死他吗?!”谢泽卿的咆哮无人能闻,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执的唇色渐渐失去血色。
“有了!”知尘眼睛一亮,转身奔出。片刻后,他抱着一大堆东西冲了进来,是他们自己房中的被褥和厚衣服。
“师叔,都给师父盖上!”
两人将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旧袍薄被,一层层往无执身上堆叠。很快,床上鼓起一个略显滑稽的小山包。
只露出无执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的脸。
长睫紧闭,平日里的淡漠疏离被毫无防备的脆弱取代。唇角那抹干涸的血迹,凝固在雪白肌肤上。
“师叔,师父……他会没事的,对吧?”知尘望着那堆“衣服山”,小声问道,眼中满是惶恐。
无明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师兄可没那么容易倒下。”
谢泽卿飘在床边,看着被埋于杂乱衣物中的无执,威严的鬼面上交织着心疼与气恼。
见无执呼吸渐趋平稳,知尘和无明稍松口气,前后脚出去煎药。
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谢泽卿凝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那“衣物小山包”若在平日,定会惹他嗤笑,此刻却只感到阵阵无力。
不够。还是不够暖。
无执的眉头依旧紧锁,脸上毫无血色。
“冷……”又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如细针精准刺入谢泽卿心口。
他伸出手,一团凝实的幽蓝火焰在掌心汇聚,那是他身为鬼帝的本源阴气。谢泽卿不管不顾,强行催动虚弱魂体,试图从这至寒能量中,逼出一丝阳和暖意。
幽蓝火焰剧烈颤动,边缘处,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金芒被硬生生挤出。
他以魂体为代价,逆转阴阳,换来的却只是微末温暖。这暖意太过弱小,离体瞬间便被禅房内无孔不入的寒气吞噬殆尽。
而他自身魂体边缘,逸散出星星点点的黑雾,迅速消融在破旧的禅房空气中。谢泽卿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稀薄了几分。
床上的人,眉心依旧紧蹙,未见半分舒展。
千年了。谢泽卿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他曾一言决万人生死,一令动万里江山。如今,却连为一人驱寒都做不到。
他的目光贪婪描摹着无执的轮廓,从紧闭的眼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片失了血色的薄唇。唇上干涸的血迹,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刺目。
鬼使神差地,他再度伸手。修长的几近透明的指节,带着千年来心底首次萌生的渴望。
他想碰碰他。想抚平那紧皱的眉心。想拭去唇角刺眼的血痕。指尖在距温润皮肤仅一指之隔处,骤然停住。
他怕自己的触碰,只会带去更深的寒冷。伸出的手猛地蜷缩收回,紧握成拳,最终无力垂落。指节穿过床沿,没入虚空。
谢泽卿的魂体,如凝固千年的雕像,静立床榻边。时间在这朴素的禅房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直到“吱呀”一声,房门再次被推开。
无明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小心翼翼走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知尘,手捧清水与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布巾。
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谢泽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师父,药来了。”知尘声如蚊蚋,生怕惊扰床上之人。
无明走到床边,笨拙地想扶起无执。可昏迷的中人,身子绵软无力,试了两次,反让无执从“衣物山”中滑落的更深。
无明与知尘对视一眼,只得放弃。“算了,就这么喂吧。”无明叹了口气,一手端碗,一手执匙,舀起黑褐色药汁凑到无执唇边。
那唇瓣紧闭,透着病态的苍白,药汁难以喂入。大多顺着唇角滑落,划过下颌,淌过喉结,最终没入杂乱的衣领,洇开深色痕迹。
一碗药,喂下去的不足三成。剩下的,尽数污了衣衫。
无明挫败地放下药碗。知尘立刻上前,将破旧布巾浸入温水,拧干,小心翼翼擦拭无执脸上的药渍。
那布巾擦完脸,又去拭他的脖颈。被药汁沾染的皮肤在昏暗中泛着脆弱光泽。谢泽卿的目光,不由自主胶着于此。
天光由白转金,又沉入橘色暮霭。禅房内光线愈发昏暗。
知尘与无明进来探过几次鼻息,摸了摸额头,忧心忡忡地离去。二人点亮桌上快要耗尽灯油的旧烛台。豆大火苗在窗隙冷风中摇曳不定,将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拉扯成扭曲的形状。
夜,深了。窗外虫鸣俱寂,唯余山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咽嘶鸣。
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滴灯油,挣扎两下,不甘地熄灭。
禅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片黑暗对鬼帝谢泽卿本应如鱼得水,此刻却只觉得它如冰冷海水从四面涌来,要将他与床上那人一同溺毙。
“呃……”一声压抑闷哼打破死寂。
谢泽卿猛然回首。
无执的额角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谢泽卿飘近,不过寸距,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异常热气。
“师父……不……”无执开始呓语,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身体随之挣扎,身上“小山包”被踢得凌乱,几件僧袍滑落在地。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为何……为何不渡我……”断断续续的经文自干裂唇间溢出。
这破碎经文如滚烫火星,溅入谢泽卿几近干涸的魂海。无执的手在凌乱衣物间摸索,像是在推开无形的业火。
“……好热……”又一声呓语,较前更微弱,也更痛苦。
无执绷紧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凌厉下颌线滑落,没入散乱衣襟。
谢泽卿的瞳孔在那一瞬缩成针尖。他再顾不得反噬,顾不得魂飞魄散。
他只知,眼前这人,不能死。
他猛地转身,视线如探照灯扫过禅房每个角落。最终,定格在角落里因担忧师父而和衣眠宿此处的知尘身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谢泽卿魂海中滋长。
“……师父……水……”床上,无执的呓语再次传来,嗓音沙哑如被砂纸磨过。
谢泽卿魂体猛颤。所有的帝王尊严,在这一声破碎呻吟前,轰然崩塌。
去他娘的尊严!
一缕凝实黑烟如毒蛇,瞬间没入知尘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