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 熟睡的小沙弥身体猛地一抽。下一刻,他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绝不属于不谙世事小沙弥的眼——幽深、锐利,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与刻入骨髓的焦灼。
“知尘”坐起身。他低头看着这双属于凡人的、有血有肉的手, 笨拙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关节。
“……啧。”一声极轻且充满嫌弃的咂嘴。这凡胎肉身太过孱弱,经脉闭塞,气血不畅,如一件劣质囚衣。
但,够用了。
“知尘”站起身。因不适应这具躯壳, 动作踉跄, 险些撞翻桌上烛台。
他稳住身形, 径直走到木板床边,毫无犹豫地俯身探手,伸入那堆滑稽的“衣物山”, 一把攥住无执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刹那。谢泽卿的魂魄,为之一震。
温的、热的, 是活人的温度。
而几乎同一时刻。
昏沉的噩梦深处,无执正陷于一片火海。那是林骁战死的记忆, 是三十万大军的怨与恨,谢泽卿千年不灭的悲恸。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 在他识海中燃起焚尽一切的业火。
就在他即将被灼热吞噬之际。
一只手, 沾染着熟悉阴冷却霸道的气息,穿透层层火海, 紧紧抓住了他。
谢泽卿借着知尘的躯壳, 总算不必再将灵力耗费在维持虚无的魂体上。他抬起那只属于孩童的小手, 五指张开,掌心正对床上辗转的身影。缓缓闭上眼,强行催动沉眠于魂魄最深处, 维系存在的本源阴气。很快,一缕缕浓于墨,沉于夜的雾气,自他愈发稀薄的魂体中被艰难抽出,他却浑不在意。
那双眸子一直锁着床上的人,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给朕……凝!”一声低喝,掌心血色隐现,那团黑雾被猛然推出。雾气无形,却在触及无执身体的刹那,化作一层极薄的玄色轻纱,温柔覆上他全身,如同一张冰冷的毯子。
床上紧绷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额间汗珠不再滚落,急促灼热的呼吸,渐渐归于绵长安稳。
谢泽卿高悬的心,终于坠下半分,那张不属于他的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慰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神魂被彻底掏空的虚脱。
视线开始模糊,禅房、床榻、乃至那人清晰的轮廓,都在眼前扭曲、旋转,融作混沌的色块。
他死死咬住牙关,从知尘的体内飘出,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钉”在床边。
虫声俱寂,倦鸟归林。
月影穿过枝叶,在无执沉睡的面容上无声游移。
这张睡颜,是女娲精心雕琢的杰作,偏又因鼻尖那一点浅褐小痣,平添几许悲悯。长睫安然垂落,敛去平日清冷,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三日过去。
谢泽卿一动不动地守着。
他的魂体淡得几乎化入空气,在床前如一缕即将被夜风带走的青烟。本源阴气的过度消耗,令他连维持清晰的形貌都变得无比艰难。
唯有那双虚幻的眼,始终牢牢锁着床上之人。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他唯一的神明。
禅房内,无执的呼吸平稳悠长。
谢泽卿凝视着他脸上渐复的血色,眸中忧色未减。他能感到无执体内微弱的灵力正缓慢复苏。
他抬起虚幻的手,想要触碰无执的脸颊,却停在那张俊美的脸颊旁侧数秒后收回。
“——喵呜——!!”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猫嚎,撕裂了寺院的宁静!
那声音绝非撒娇或争食,而是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哀鸣,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
“喵呜——呜——”
又一声响起,更近了。
竟已到了禅房门外。
紧接着,是利爪疯狂抓挠木头的噪音。
“刺啦——刺啦——”
一下,又一下,不绝于耳。
那抓挠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过一声。门外仿佛并非野猫,而是索命的恶鬼,正欲将这薄薄门板撕成碎片!
床边的谢泽卿猛然抬头。那双因虚弱而略显涣散的眸子骤然凝聚,视线如两道淬冰的利刃,穿透老旧木门,直刺向外间的黑暗!
他本就稀薄的魂体瞬间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微弱却如腐泥般令人作呕的邪气,被他敏锐捕捉。
目光扫过供桌,心下明了——是抽屉里那枚古怪铜钱残留的气息,引来了这等低劣邪祟。
“区区腌臜之物,也敢在此放肆!”他魂体一动,便要穿门而出,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碾为齑粉。
可动作在离床三步处硬生生顿住。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张沉睡的容颜上。
无执呼吸平稳,三日将养,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些许生气。
他不能走。绝不容那邪祟有丝毫可乘之机,伤及无执分毫。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唇未动,意先达:“滚。”一道无形无质的威压波纹,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荡向门口。
疯狂的抓挠声戛然而止。
一息。
两息。
“呜……”一声细弱、饱含惊惧的呜咽从门外传来,随即是仓皇远遁的窸窣声。
走了。谢泽卿感知到门外的动静渐若后,紧绷的魂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
禅房重归寂静,月辉透过门缝,照亮门槛上那几道极深的抓痕。而在最深一道抓痕的尽头,门板与地面的缝隙间,有异物微光一闪!
谢泽卿瞳孔骤缩。一枚被污泥覆盖、露出外圆内方一角的铜钱,赫然卡在那里。铜钱边缘,紧紧缠绕着数根灰白粗硬的猫毛。与那秃驴此前所拾,一般无二的铜钱!此时如同嵌在门缝里的一只死人眼,死死窥伺着禅房内的一切。
谢泽卿眉头拧成死结。他缓缓回首,看向床上依旧沉睡的无执。
魂体虽愈发淡薄,几近透明,但守护的姿态,却愈发沉凝而坚定-
第四日的晨光,撕破了笼罩古寺的沉沉暮色。
带着新生意味的淡金色曦芒,穿透窗纸,在禅房内投下一片明亮。
床边的谢泽卿,已淡薄得近乎与天光融为一体,只剩一道浅淡轮廓,意识开始模糊,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无执身上。
一缕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涟漪,自床上沉睡之人的体内轻轻荡开。
如初春第一缕暖风,拂过禅房内破旧的桌椅,拂过冰冷地面。最后,温柔地包裹住谢泽卿即将溃散的魂体。阴气耗竭带来的刺骨寒意,竟瞬间被这股力量抚平。
谢泽卿魂体微震:要醒了?!
他立刻看去,床上之人那蝶翼般安然垂落的长睫轻颤,修长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动。
这些细微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谢泽卿眼中!他竭力将稀薄的魂体再凝实几分,试图触碰无执。奈何阴气早已告罄,连维持清晰人形都力不从心。
只能如一团朦胧雾气,徒然悬浮床边,激动与期待盈满心间。
呼——!
一股阴冷邪风,毫无征兆自禅房外打着旋卷起!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几片枯槁梧桐叶被邪风裹挟,“啪”地一声,死死贴上无执禅房的窗纸。
“沙……沙沙……”那声音缓慢而执拗地刮擦着薄脆窗纸。企图磨穿这层阻碍,窥探房内的“猎物”。
谢泽卿脸上刚刚泛起的喜色瞬间凝固。他蓦然转头,金色龙纹的眸中迸射出足以将对方挫骨扬灰的凛冽杀意!
那微弱却不甘的邪气,竟敢去而复返!
“找死!”
谢泽卿近乎透明的身影被无形墨线重新勾勒,磅礴杀意化为实质,令整个禅房温度骤降至冰点!
此地由他守护,此人由他庇护,神佛难侵,鬼神辟易!
然而,杀意未及离体,床上的人,眼睫掀开。
初醒的眸中带着一丝茫然,无执的视线在房梁停留一瞬,缓缓下移,定格在床边那抹几乎看不见的轮廓上。他唇瓣微动,嗓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我睡了多久?”
谢泽卿紧绷三日的神经骤然松弛。魂体在空中翩然轻晃:“朕还以为,你打算一睡不醒,将这破庙丢给朕来继承。”
无执对谢泽卿的调侃恍若未闻,静静凝视他片刻,道:“你的魂体,支撑不了多久。”
谢泽卿一时语塞。这秃驴,醒来第一句就直戳痛处!
无执撑住床沿,试图坐起。仅仅这个动作,便让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体脱力,令他向后仰倒。
谢泽卿神色一变,伸手欲扶,指尖却径直穿过无执肩头。
无执看向他,目光复杂。他以手肘支撑床板,臂弯微颤,清瘦脊背因脱力绷成一道倔强弧线,缓缓坐直身躯。动作极慢,待他完全坐起,一丝极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异样气息,钻入鼻腔。
无执转向被晨光映得半透明的旧窗户。“沙……沙沙……”声仍在持续。
他起身下床,赤足踏上冰冷地板,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激得他微微一颤。行至禅房木门前,脚步顿住。“昨夜,有东西来过。”修长手指轻抚过门板上那几道爪痕,指尖冰凉,一如他此刻神情。
“邪气很淡,几不可闻。”他顿了顿,目光落向门板与门槛的缝隙。指尖在那道最深的抓痕尽头停驻,拈起一枚沾满污泥、边缘嵌着几根粗硬猫毛的铜钱。
指腹揩去污泥,入手冰寒刺骨。与之前所拾铜钱无异。无执将铜钱背面翻转向上。污垢褪尽,露出其上交缠的诡异符文——那纹路如盘绕的毒蛇,更似一张无声尖啸的人脸。
“这东西,或与巫祝有关。”谢泽卿的魂体剧烈波动,继而迅速收缩。直至缩至无执拳头大小,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Q版小人仰起头,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谢泽卿双手环胸,一改先前虚弱。声音因形态转变,失了成年男子的低沉,变得清脆。
“朕观此符文,应是巫祝一脉用以咒杀的禁术。”话音未落,无执修长的手指猛地一颤,指间铜钱温度陡然飙升!
“滋——”一缕黑气自铜钱蒸腾而起,指腹传来灼烧剧痛,令无执眉头微蹙,却未松手。
铜钱在他指间剧烈震颤,嗡鸣不止。
在他冷静到近乎漠然的注视下,铜钱强行扭转方向。其另一端,如被无形之力牵引,死死指向佛寺西南方向。
第42章 铜钱引路 你最厉害。
“嗷呜——!!!!”
一声凄厉得不似猫叫的嘶吼, 猛地撕裂了寺庙外的寂静!
此起彼伏的嚎叫汇成一片,然后引来更多的同类,如同死亡的合唱, 令人头皮发麻!
“砰!”沉重的撞击声从山门传来。
那扇饱经风霜、门环锈蚀的木门,正被一波波巨力疯狂冲撞。
“砰!砰!砰!!”
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疯狂!那几乎不要命的撞击,似是要将这片寺庙夷为平地!
无执眼中寒意渐生,他绝不允许有任何邪祟威胁到这里。
“吵死了!”像个挂件一样悬在他肩头的谢泽卿吼了一声, 眉头紧锁, 身影如接触不良的灯泡般明灭不定。
无执垂眸, 扫过那透明的小龙袍,安抚道:“省点力气。”
“哼,不过是一群不知死活的……”
话未说完。
“轰!!”山门处的木头传来开裂之声!
无执迅速闪出禅房, 眉头紧锁,目光第一时间扫向无明无纳等人的禅房。
谢泽卿将无执的反应看在眼里, 知道这个看似淡然的小和尚实则最是放心不下他的师弟和徒儿们,于是又稍稍分出一丝本源阴气, 无声笼罩那片区域。
“放心,他们听不见, 也不会受伤。”做完这一切, 谢泽卿本就Q版的身形又透明了几分,干脆落在无执的肩头, 充当个人形挂件。
“轰——!!!!”
山门处再传骇人重响!
伴随着木头被硬生生撕裂的“咔嚓”声, 如同整座寺庙发出的哀鸣!
那枚铜钱, 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黏在无执指腹。
诡异的符文在高温下扭曲,扭曲成一张无声尖啸的脸,贪婪吸食着他的体温。铜钱的另一端, 固执地指向西南方的沉沉黑暗。
无执仿佛未闻外界的嘈杂,静静注视指尖那枚滚烫的“罪魁祸首”。
“它们,是被这个吸引来的。”
他摊开手掌。那枚铜钱在他苍白如玉的指腹上,像一块烧红的炭,边缘的皮肤已被烫得微微发红。
“秃驴,这破门快顶不住了。”无执肩头,那Q版小人形态的谢泽卿身上龙袍无风自动,几乎要从无执肩头跳起。
属于鬼帝的威压本能地释放,却因魂体虚弱,如强弩之末,只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无执抬起另一只手,食指轻轻点在小小的龙袍脑袋上,将他按了回去。
“安静些,别散了。”
然后,终于将目光从禅房的方向挪到山门处。
谢泽卿浑身一僵。
那句“别散了”,轻飘飘的,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他所有的焦躁。
院中,太阳还未升起,日光惨白。
数十双猩红的光点在草丛中亮起,如鬼火般死死锁定佛寺。每一双红眼背后,都是一只瘦骨嶙峋,毛发脏污却被某种力量催得异常壮硕的野猫。
它们弓背低吼,涎水从咧开的嘴角滴落,不再是可爱的猫咪。分明是被邪气灌满的,行走的尸骸!虽保留着猫的体态,却比寻常野猫大了数倍,皮毛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筋肉。
“秃驴,你回去待在禅房里,这里交给我。”
谢泽卿绷紧明灭不定的魂体,试图释放震慑鬼神的帝王威压将邪物吓退。
可他太虚弱了,维持Q版形态就已是极限。
无执没有回应,一步步快速走向山门,“佛门净地,自有结界。”
清瘦背影在惨淡日光下拉出孤绝笔直的影子。幽深眼眸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虚无。
谢泽卿一愣,这才发现,这破庙虽穷,但内院与山门之间,确实有一道极其微弱的佛光结界。
这道结界,正是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将邪祟挡在了外院。
坐在无执肩头的谢泽卿却发现盘踞寺庙上空,若有似无的金色佛光,在一点点的骤然收缩!
不再笼罩整座山头,而是精准凝成一道凡眼看不见的结界,将小小寺院严密封锁。
“砰!!!”
又是一记猛烈的撞击。
这一次,山门震动,却无开裂之声。
门外,撞上结界的邪祟发出痛苦尖啸!
“嗷——!!!”
无执脸色又白一分。强行催动未恢复的灵力,对他亦是巨大负荷。
“你疯了!!”
谢泽卿急得站起身来,直跳脚道:“跟一群孽障较什么劲!让朕来!”
说罢身形猛震。无形无质、冰冷如九幽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门外疯狂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喵……呜……”
细若游丝的哀鸣传来,带着无尽恐惧与战栗。
不再是邪祟嘶吼,而是野猫面对天敌时的本能畏惧。
紧接着。
“喵呜——!!”
“嗷呜呜呜——!!!”
凄厉惨叫争先恐后炸开!慌不择路的奔逃声迅速远去。
小破寺重归宁静。
无执侧首,看向悬在眼前的谢泽卿。小小的身体又缩了一圈,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一群蝼蚁。也配在这小破……,可,这寺门的面前,聒噪。”
无执回首,目光落在肩膀上,眸中映着那小小的身影。
半晌。
他伸出另一只未握铜钱的手,修长食指轻轻戳了下谢泽卿肉嘟嘟的半透明脸颊。
“嗯。”无执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你最厉害。”
谢泽卿被戳得趔趄,在空中晃了晃,Q版包子脸上浮起两团可疑红晕。
整个人晕了晕后试图找回威严:“区区蝼蚁,朕还不放在眼里。倒是你……”
视线落在无执被烫得通红的指腹,自无执肩头飘落,两只小手扶着无执的一根手指头,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疼么?”
无执收回手,“不疼。”
铜钱依旧固执指向西南,那是寺院的后山的方向。
山门外的威胁已退,但阴冷邪气仍如毒瘤盘踞在山风中。
“斩草,需除根。”话音落下,无执迈步走向后山。
“喂!秃驴你等等朕!”
谢泽卿化作流光挂回他肩头,“你灵力还未完全恢复,现在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无执脚步未停,树下僧人身影孤峭,步履沉稳。
通往后山的路早已被荒草吞没。枯枝在风中张牙舞爪,投下斑驳鬼影。
越往深处,温度越低,阴冷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缝。
“……这地方,不对劲。”谢泽卿挂在无执肩头,金眸凝重的扫视四周草木。
无执琉璃般的眼眸平静扫过四周,万物寂静中,他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约莫十来平米的空地。空地上寸草不生。黑褐色泥土像被反复碾压,坚硬如石。可那股铁锈般的腥甜与腐朽气息在此达到顶峰。
无执摊开手掌。一直紧攥的铜钱“嗡”的一声挣脱指间,违反常理地悬浮在空地上空。铜钱开始高速旋转,发出的嗡鸣声越来越尖锐!
“不好!”谢泽卿厉喝,“它在引动地下的东西!”
话音才落,显然已来不及。
“轰——!!!”的一声巨响中坚硬土地猛地拱起炸开!黑色泥土、腐烂木屑、黄褐色脓水混杂浓烈尸臭向四周喷溅!
无执反应极快。身形闪至数米外,宽大僧袍拂过,挡开所有污秽。
清俊绝尘的脸上寒霜覆面,他紧盯被炸开的深坑。坑中是一具早已腐朽的劣质棺木,此刻四分五裂。
“咔……咔哒……”骨骼摩擦声从坑底传来。一只枯瘦如柴、指甲黑长的手猛地从坑边泥土中探出!
然后是第二只。干瘪人影动作僵硬地,一寸寸从坑中爬出。
第三个,第四个……
转眼间,几具形态可怖的干尸将无执围在中间。
它们身着看不出原样的衣物,皮肤干缩贴骨,眼窝深陷如黑洞。额头、胸口、关节处都贴着褪色发黄的符咒。
随着每一个僵硬的动作。
“叮……当啷……叮铃……”清脆的铜钱撞击声从它们体内清晰传出!如催命的摇篮曲。几具干尸头颅“咔”地同时转向无执。
空洞眼窝中,骤然燃起两簇幽绿鬼火。
“铜钱尸!”
“巫祝一脉的禁术!以活人炼尸,咒钱锁魂!这东西怎会在此?!”
无执唇线抿成极冷的直线,淡漠疏离的眸中燃起凛冽如寒冬的杀意。
“叮铃——当啷——!”伴随急促铜钱碰撞声,左侧铜钱尸猛地扑来!
腥风扑面,利爪带着破空之声直取无执面门!枯黑指甲上凝结着暗红血垢。
无执未动,僧袍在尸气阴风中微拂,不染秽尘。
“放肆!”悬在肩头的小人身形暴涨!
光影扭曲间,玄色龙袍的高大虚影笼罩无执,威仪天成,睥睨天下。
“敢在朕的面前,动他?”帝王虚影抬掌悍然拍向脚下污秽大地!
下一刻。
以谢泽卿掌心为圆心,肉眼可见的纯黑阴气如潮席卷,所过之处草木凝结覆霜。
随之,“咔……咔……”扑来的铜钱尸动作僵住,空洞眼窝中幽绿鬼火剧烈闪烁后熄灭!
“叮铃……哐啷……啪!”密集刺耳的碎裂声从它们体内爆开!锁魂咒钱被至阴至纯的帝王之气尽数震碎!
失去禁锢的怨魂发出解脱的凄厉尖啸,化作青烟消散天地。干瘪尸骸僵立原地,从头到脚寸寸崩解,化作堆堆散发恶臭的黑粉。
风一吹,四散去。
无执始终冷静注视,在尸骸崩解瞬间,白皙修长的手指于胸前结印。
“临。”沉静如山的音节。一簇金色火焰自他指尖凭空燃起。豆丁大小的火苗散发着至阳至刚的佛家威能。
无执屈指轻弹,金色火苗如蝶翩飞,精准落在一堆堆即将被风吹散的尸骸粉末上。
“呼——”
金色佛火遇秽则燃!纯净金光将那片被邪祟盘踞的土地彻底净化。
黑粉在火焰中迅速消融,连同盘踞不散的尸臭一同化为虚无。
第43章 死咒缠身 你动不了。
后山重归寂静。
无执侧过头, 身侧空无一人。那高大的帝王虚影,早已消散。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小小的魂体光芒闪烁, 明灭不定。无执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逞强。”
“胡说!”
谢泽卿胸膛一挺,努力维持帝王的派头,尽管童声让这份威严大打折扣。
“朕, 不过是热身。”
“嗯。”无执的应声听不出情绪, “热身结束, 魂要散了。”
强行催动本源,代价巨大。
无执伸出手,掌心向上, 对着他。
谢泽卿小小的身体在空中晃了晃,终究不情不愿地化作一道流光, 重新挂回无执的肩头。
唯有贴近这至阳之体,他几近溃散的魂灵才得以喘息。
无执垂眸, 看了眼肩头缩成一团的小小魂体,抬起手, 将那枚被灵力灼得滚烫的铜钱, 重新纳入僧袍内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被佛火净化过的焦黑土地。那股如铁锈般浸入骨髓的阴冷,并未完全散去。焦黑的粉末下, 似乎有东西, 在方才那场涤荡中顽固地存留了下来。
无执上前, 僧袍下摆拂过地面。他蹲下身,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开了表层的灰烬。
“喂!秃驴, 别乱碰!”谢泽卿强撑着飘到他面前,试图阻止。
无执动作未停。灰烬散开,一截焦黑的东西显露出来——竟是一截胸骨!在鬼帝之威与至阳佛火的双重涤荡下,这具铜钱尸竟未完全化为飞灰!
无执的指尖隔着微薄的灰沫,在那截胸骨上缓缓滑过,最终停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异物。
“这是……”
谢泽卿也发现了异常,凑得更近了些。
无执并指为剑,指尖凝聚金光,以灵力为引轻轻一挑。
“啪嗒。”
一个被层层焦黑血垢包裹的物件,从尸骨心口处掉落。是一张黄色的符纸,边缘早已残破,中心却完好无损。它被粘稠如脓的暗红液体浸透,仿佛是从心脏里活生生掏出来的。那铁锈般的腥甜与腐朽气息,源头正是此物!
极致的阴邪之气扑面而来!
谢泽卿下意识挡在无执面前,Q版的身体剧震。“小心!这符有诡!”
无执的目光被谢泽卿小身板牢牢挡住,稍稍偏了偏头,目光右移就立刻被钉在符上。这张符与功德箱中出现的那张,一模一样!
他无视谢泽卿的阻拦,拈起了那张尚有余温,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符咒。
入手是触摸腐肉般的滑腻触感。无执轻轻抹开符咒表面的血污,入眼是一行用鲜血写就,扭曲如鬼画符的字迹显现出来。字迹下方,还有一个几乎与污血融为一体的小小日期。
谢泽卿看清那行字,童声陡然尖利:“七日必死血咒!这东西……是冲着你来的!”
他猛地看向无执,却见小和尚只是盯着符纸上的日期,微微愣神。
山风呜咽,吹动他宽大的僧袍,像随时会远去的仙鹤。
符角那用鲜血写就的日期,在惨白月光下,清晰得令人心悸。
赫然是:明日。
下一秒。
“噗。”
一声轻微如气泡破裂的异响。
无执指尖的血符,无火自燃!一簇猩红如血的火焰凭空窜起,散发出比三九寒冬更刺骨的阴冷。
“不好,是咒!扔掉它!”谢泽卿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但,仍然是晚了。
血色火焰一闪而逝,化作一捧漆黑灰烬。灰烬并未飘散,反而悬停半空,飞速向内坍缩、凝聚!
转瞬之间,一道泛着妖异血光的红线已然成型!红线周围,古老恶毒的咒文如活物般游走,一端死死锁定无执,猛地没入他的眉心!
无执身形一僵,眼眸睁大。
没有痛感,只有冷,灵魂都被冻成冰渣的森寒。亿万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阴寒咒力,顺着眉心蛮横地涌入四肢百骸!每一寸经脉,每一滴血液,都在这极致阴寒下凝固、停滞。仿佛被活生生钉进了万年冰川的棺椁,四周是无边无际、能将骨头碾为齑粉的严寒。
“秃驴!”谢泽卿颤抖的童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你……你感觉如何?!汝身可安否?!”
他急得绕着无执僵直的身躯疯狂打转,却不敢轻易触碰。
无执没有回答。琉璃般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映不出丝毫月色。
好冷。
他下意识欲运转佛力,然而平日里温驯浩瀚的金色灵力,此刻却粘稠如泥沼,迟滞得几乎无法调动。咒力所过之处,经脉寸寸封冻。
“你的脸!”
无执微微垂眸。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却能“看”到以眉心为始,一道青黑细线蜿蜒而出,迅速分岔、蔓延。眨眼间,细密咒文便爬满他半张脸颊。
青黑纹路印在白皙通透的皮肤上,形成诡异而妖冶的破碎美感,仿佛完美白瓷被恶毒笔触画上了狰狞裂痕。
无执薄唇微动。“无事。”
谢泽卿一愣。
无执垂下眼睫,看着僧袍下摆凝结的白霜,补充道:“只是有点冷。”
“看来,今年冬天,寺里要提前生火了。”
“生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小小帝王怒火中烧,魂体因极致的焦急而剧烈波动。“巫蛊邪祟,朕平生最恨!”他猛地停住,身体绷得笔直,残存的帝王威压轰然散开。“给朕——滚出来!”
谢泽卿小小的魂体裹挟着滔天杀气,化作幽蓝火焰,直扑无执面门!他要将那咒文从这张脸上亲手撕下!
“别碰!”
无执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然而,谢泽卿魂力凝聚的手,已触碰到那片青黑咒文。
“滋啦——!”一声轻微灼响,直接烫在灵魂之上!这恶毒血咒,天生便克制一切阴魂鬼物。
谢泽卿发出痛苦闷哼,一缕缕黑烟从他半透明的指尖冒出,钻心蚀骨的剧痛自魂魄本源处炸开。
无执抬起眼。咒文已爬过他的鼻梁,向另一侧脸颊蔓延。他没有再看谢泽卿,缓缓在这片焦黑土地上盘膝坐下。
“此咒以我为引,你动不了。”
“那你待如何?!”
谢泽卿又急又气,不敢再贸然上前。
无执未答,阖上双目,修长手指在身前结成禅定印。
下一刻,诵经声自他微启的薄唇间流出:“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金刚经》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沉沉砸在死寂的后山。
随着经文响起,极淡的金色佛光自他体内缓缓透出,试图将盘踞在皮下的青黑咒文逼出。然而,血咒凶悍至极!金光每推进一寸,咒文便疯狂向内扎得更深。一金一黑,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薄薄的皮肤下展开残酷厮杀!
“噗。”
一丝极细的黑气,从无执唇角溢出,旋即被山风吹散。
紧接着,是第二丝,第三丝……
他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缕缕黑色咒力。
冷。
刺骨的冷。
无执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汗珠刚沁出便瞬间凝结成霜。
白霜浸透内里僧衣,紧紧贴在脊背上,冰冷刺骨。可经脉之中,却像是燃着焚尽八荒的业火,灼烧着每一寸神经。
冰火交织的极致折磨下,无执盘坐的身形却稳如山岳,纹丝不动。唯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白得毫无血色。
诵经声在死寂的后山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灵魂深处碾磨而出,带着他与生俱来的至纯佛性。但这还不够。附骨之疽般的血咒,死死锁着他的神魂,不断收紧。
冰火煎熬让无执的意识产生剥离感,仿佛沉入万年冰海,周身是无尽寒冷与死寂,唯神魂在业火中焚烧,痛楚清晰得令人发指。
谢泽卿飘在半空,小小身体因惊怒与无力而扭曲。他死死盯着无执脸上越发狰狞的咒文。
这张脸,本该是月下白玉,是雪山之巅的莲,不染尘埃。此刻,却被世间最恶毒的污秽玷污。
“可恶!”谢泽卿的拳头攥得死紧,魂体剧烈波动。
他是鬼帝!曾让三界退避、万鬼俯首!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秃驴被区区巫蛊折磨至此!
不。不对。一定有办法。
尘封的记忆如乱码般在混乱的意识中疯狂闪回。
一道久远的惊雷陡然炸响。移咒!以魂为饵,以身为桥。
他看着无执因痛苦而愈发显得圣洁悲悯的脸,那青黑咒文如同最丑陋的爬虫,在那完美的玉瓷上蜿蜒。
“哼。”谢泽卿忽然冷笑出声,有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帝王独有的傲慢。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比方才更为刺目的幽蓝光芒!
他忽然抬起被咒力灼伤的手,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胸口!
无形的、撕裂灵魂的悲鸣,在精神层面响彻!
“住手!”盘坐的无执猛然睁眼,声音嘶哑!周身佛力被咒力死死钳制,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泽卿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动作却无半分迟疑。他硬生生从自己魂体核心处,剜出一缕比蛛丝更纤细、却闪烁着幽蓝帝气的魂丝!
魂丝离体的刹那,谢泽卿身体猛颤,魂光急剧黯淡,几近透明!那双金色的眼眸,也随之失去了所有神采。
第44章 巫术草人 寻人。
剧痛让谢泽卿彻底扭曲, 五官模糊。他托着那缕维系着无执生机的魂丝,如同被逼至悬崖的幼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狠狠扑向无执的心口!
“不可!”无执的瞳孔收缩。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缕魂丝上附着谢泽卿最本源的鬼帝气息。至阴至邪,与他的天生佛骨水火难容!没有皮开肉绽的声响。魂丝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僧袍与皮肉,精准地打入无执心脉深处!股截然不同的、属于鬼帝的霸道力量,在无执体内蔓延!
“唔……”无执闷哼, 脸色更加煞白如纸。
如果说血咒是阴冷的冰, 那这缕魂丝, 便是焚尽万物的鬼火!
盘踞在无执四肢百骸,正蚕食他佛力的青黑咒力,在感知到这缕更具“吸引力”的魂力后, 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立刻放弃了对佛力的围剿。它们从无执的眉心、从他的经脉深处疯狂回缩、汇聚, 向着心口那缕外来的鬼帝魂丝汹涌扑去!
无执的脸,那原本被青黑咒文侵占、宛如即将碎裂的完美白瓷,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咒文如退潮般,从他挺直的鼻梁, 光洁的额角, 清晰的下颌线……一寸寸褪去。
晨光刺破云层,毫无阻碍地洒落, 照亮他俊美无俦的容颜。只是那如玉的肌肤上血色尽失, 透着近乎透明的苍白。
无执的睫羽轻颤。
那双被寒意冰封的眼眸, 重新映入后山景象。
最终,所有青黑色的咒力,都死死缠绕在那缕幽蓝色的魂丝之上。
佛力与咒力惨烈的厮杀, 终于停歇。
无执的体内,前所未有地涌动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它盘踞在心脉,像一颗烧得灼热的炭,与他至阳至刚的佛骨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无执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带着丝丝黑气的浊气,在接触山间冷冽空气的瞬间,便凝结成冰晶,坠落于地,碎裂无声。
他抬眼,看向半空中几乎快要消散的身影。
初升日光如水毫无保留地穿透了谢泽卿半透明的身体。
“咳……”谢泽卿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朕……说过,区区巫蛊,眨眼便解!”
无执琉璃般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缓缓地,抬起了手。越过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他第一次,主动地向着谢泽卿的方向伸去。最终,停在距离那飘忽魂体一寸之遥的地方,掌心向上,做出一个虚虚托扶的姿态。
谢泽卿脸上强撑的得意,瞬间僵住。他……他他他……这是在关心朕?!
无执薄唇微启,声音因方才的痛苦而略显低哑。
“别动。”清清冷冷,没有起伏。
然而,就在这一瞬!异变陡生!
“嗡——!”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从无执心口炸开!并非血咒的阴寒,也非鬼火的灼烧,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属于谢泽卿的那缕本源魂丝,正疯狂地抖动起来!它被回溯的血咒之力,染上一层不祥的污黑。
无执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眼前景象瞬间被剥离,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他的“视线”穿透空间阻隔,被那缕被污染的魂丝,强行拽向未知的远方。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线香,混合着血腥与腐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视线缓缓聚焦,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暗室。墙壁上,用朱砂混合着不明物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在摇曳的烛火下,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那烛火,并非暖黄,而是幽幽的惨绿色。
暗室的中央,摆着一座黑木祭坛。
祭坛之上,赫然立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半人高草人!
草人身上,穿着一件缩小版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
那款式,无执再熟悉不过。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黄色符纸。
符纸上,用鲜血写就的,正是他的名讳与生辰八字!
鲜血与腐肉的气味仿佛仍萦绕鼻端,无执的意识被硬生生拽回自己回暖的躯壳。
后山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
“秃驴?你看到了什么?”谢泽卿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几乎消散的魂体飘在无执面前。
无执抬手,指尖轻触心口。
谢泽卿的鬼帝魂丝,正被污黑的咒力死死缠绕,如同一颗植入他命脉的毒瘤。但同时,它也成了一座桥。一座连接他与施咒者之间无形的桥。
“我看到了施术之地。”无执站起身,动作稳健,唯有僧袍下的身体因失血与力量对冲而微微发僵。
“看到了?!”谢泽卿一愣,随即滔天怒火几乎将他脆弱的魂体点燃,“岂有此理!何方宵小,竟敢用此等下作手段暗害于……你!”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朕的人”,在最后关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何处?”
谢泽卿咬牙切齿。
无执的目光越过愤怒的谢泽卿,投向北方天际。心口那缕魂丝,如同精准的罗盘,为他指明方向。
“一座荒废的道观。”他收回视线,琉璃般的眸子在晨曦微光中,清澈得能倒映出谢泽卿虚幻的轮廓-
夜色如墨。
绿色皮卡颠簸在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山路上,这是无执通过导航筛选后打到的顺风车。心口的“罗盘”随着距离拉近,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刺痛。
谢泽卿的魂体已虚弱到无法化形,只能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幽光,盘踞在无执的僧袍领口,看上去像一枚特殊的盘扣。
车轮碾过石块,猛地一颠。无执身形纹丝不动,谢泽卿却被颠得魂光溃散,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
无执睁开眼,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领口那枚“盘扣”上。温润的佛力缓缓渡去,将那缕不安的幽光包裹。
司机是位憨厚的中年大叔,他侧目看了眼这个容貌出众的小和尚,搭话道:“小师傅,前面就是清虚山了,那地方邪门得很,早就没人去了。也就我今日拉货路过,顺便挣点油钱。你们这大半夜的,去那儿做什么?”
无执望向窗外。一座黑沉沉的山峦盘踞在夜幕下,山上隐约可见破败道观的轮廓。
“寻人。”他淡淡道。
皮卡在山脚下停住。“只能到这儿了,小师傅。再往上路就断了,车开不上去。”
无执付了车费,推门下车。阴冷潮湿的风裹挟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从随身布包里取出充电式手电,按亮,一束光刺破黑暗,照亮了上山的路。
光柱所及,杂草灌木丛生,毫无人迹。
山路崎岖,被疯长的荒草吞没。光柱扫过,尽是纠缠的枯藤与湿滑的青苔。
行约十余分钟。
无执脚步一顿,手电光柱上移,照亮了一座彻底倾颓的山门。
与他心口“罗盘”指引的终点,分毫不差。山门早已坍塌,刻着“清虚观”三字的牌匾断成两截,斜插在杂草丛中,字迹被黑绿苔藓侵蚀得斑驳难辨。
此地静得可怕。连风吹叶动的沙沙声都听不见。
无执迈步,跨过高高门槛,踏上布满碎石的台阶。他的身后,未曾留下一个脚印。
庭院里,散落着满地的纸钱。黄白色的纸钱像一层厚毯,铺满了整个院落,几乎没过脚踝。
它们在地面上自行缓缓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仿佛有无形之手在黑暗中低头捡拾。
庭院正中,供奉主神的巨大神像已塌了半边。残存的半张脸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仅存的一只眼睛,由某种黑色矿物雕成,正直勾勾地、斜睨着踏入此地的生人。
无执的目光扫过神像,最终落定在神像后方,那扇虚掩的门上。他抬步向前,僧鞋踩在厚厚的纸钱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碎裂声。
“吱呀——”
门被他单手推开。一股比外界浓郁数倍的劣质线香气味,汹涌而出。
手电光柱划破黑暗,视线缓缓下移,幽暗的阶梯尽头,赫然是他“看”到的那间地下暗室!
墙壁上,用不知名血液混合朱砂画就的符文,在角落油灯的映照下,宛如一条条苏醒的毒蛇缓缓蠕动。殿内空空荡荡,神龛倾颓,供桌积满厚灰。光柱移动,最终定格在大殿中央。
一座黑木祭坛。坛上,那个稻草扎成的半人高草人,赫然在立!草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胸口贴着一张被血浸透的黄符。符上,正是他的名讳与八字。
手电的光,死死锁定了草人。光束之下,几点寒芒,刺眼地闪烁起来。
银针。
密密麻麻的银针,深扎在草人的心口、眉心、四肢等关节。每一根针的尾部,都在惨绿的烛火下,反射出幽幽恶毒的光芒。
“唔!”毫无预兆的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剧痛袭来,仿佛那几根冰冷银针并非扎在草人身上,而是穿透了无执的血肉,狠狠钉入了他的心脏!
无执闷哼,身形控制不住地一晃,抬手死死按住心口。那张淡漠出尘的脸上,血色褪尽,比月光下的雪更苍白。
冷汗浸透了无执的后背。这剧痛并非幻觉,而是通过草人与他命格的连接,真实地作用在他的心脉。无执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几根闪着幽光的银针,正随着施术者的恶念,在他心脉中残酷搅动!
第45章 道观诡祭 死不了。
“秃驴!”一声又急又怒的低喝从他领口传来, 连谢泽卿自己都未察觉那声音里的颤抖。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无执身后阴风炸起,庭院里那层厚厚的、本是无生命的纸钱猛地扬至半空!
“哗啦啦——”阴风卷着漫天黄白纸钱,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纸钱在空中急速汇聚、交叠、黏合, 如同无数鳞片,眨眼拼凑成一张巨大而扭曲的人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由铜钱孔洞构成的黑洞,和一张因痛苦与怨毒无限咧开的巨口!
“吼——!”
纸脸发出咆哮,裹挟着刺骨阴煞之气, 直扑无执面门!速度之快, 在空中拉出一道惨白残影。
“竖子敢尔!”谢泽卿的魂体自无执领口猛地挣出, 勉强凝成一道极淡的轮廓。残存的鬼帝威压散开,却远不及全盛时期。
纸人脸势道微微一滞,旋即被更强的咒力驱动, 张开无牙的巨口,携着腥臭阴风, 再次凶狠咬向无执头颅!
“秃驴,当心!”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焦灼。谢泽卿心知这东西伤不了无执根本, 但其上附着的污秽咒力,会趁机侵入识海, 污染神魂!而他魂力耗损过巨, 已无力阻拦!
电光石火间,谢泽卿目光扫过全场。
那座汇聚整座山阴气的黑木祭坛上方, 破败的屋顶恰好有个巨大窟窿, 清冷月华笔直洒落, 照耀在神像与祭坛之上。那是至阴的太阴之精!他必须借此尽快恢复力量!
“秃驴,撑住!”谢泽卿化作一道流星,不退反进, 绕过扑来的纸鬼,朝着不祥的黑木祭坛中央投去!
当虚弱的魂体浸入月华的刹那,几近透明的身形重新变得凝实。
而此刻,巨大的纸脸已扑至无执面前!腥风扑面,带着纸张腐败的霉味与浓重怨气,几乎要将灵魂冻结!
巨口即将吞噬无执。剧痛之下,无执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捻住唇角。一丝殷红血迹,被他从咬破的唇边轻轻拭去,鲜血染上白玉般的手指。
他看也未看扑来的人脸,侧身避过飞扑,手腕一翻,一串缠绕在腕间的凤眼菩提佛珠滑入掌心。那只染血的拇指,从第一颗佛珠上缓缓抹过。每一颗温润菩提子,都被渡上一层极薄却蕴含至阳佛力的血色。整串佛珠仿佛被点燃,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金红色微光。
“去。”无执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单音。
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振!染血佛珠脱手而出,未发破空之声,却快如一道金红闪电!
“嗤——”佛珠之上,金色“卍”字佛印一闪而逝,带着沛然莫御的净化之力,精准洞穿惨白人脸的眉心!金光与纸脸相撞,发出轻微灼响。
那张由万千纸钱拼凑的凶戾巨脸,在触及佛珠的瞬间,如被点燃的画卷,从中心开始,被金色火焰迅速吞噬!
漫天纸钱如污秽的暴雪,纷纷扬扬落下。
而那串菩提佛珠威力不减!它击散纸鬼,去势如虹,在空中划过精准而冷厉的直线,裹挟着至阳佛力,直指那座汇聚整山阴气的黑木祭坛!祭坛之上,除了诡异草人,还有一团正在疯狂吸收月华的谢泽卿。
拆家也不带这么拆的!连自己人都打?!谢泽卿心里吐槽,魂体迅速向上飘了几尺,与祭坛拉开垂直距离。
菩提子即将撞上祭坛的一刹,草人僵硬的脖颈发出“咯咯”脆响,缓缓转了过来。
那双用墨点就的眼睛霍然睁开。眼中两点幽绿鬼火,死死锁定了无执!
由无数人声叠加而成的嘶吼,从草人腹中炸开:“小和尚,坏我好事!那就把命留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草人猛地挺直身体。惨绿色鬼火自其内部爆开,瞬间将其点燃。带着刺骨阴寒与浓烈怨毒的火焰,将稻草烧得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开草木焦糊混合尸体腐烂的恶臭!
绿色火光与迎面而来的金红佛光悍然相撞!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疯狂对冲、湮灭,激荡的气流将地上厚厚纸钱掀飞!
绿火仅仅阻滞佛珠一瞬。蕴含无执心头血与至阳佛力的菩提子终究更胜一筹。金光穿透火墙,眼看就要将黑木祭坛与草人一并轰成齑粉!
“桀桀桀……”
一阵诡笑从熊熊燃烧的草人中传出。
那团爆开的惨绿鬼火猛地向内收缩,化作数十条阴气森森的锁链,以一个刁钻角度绕过佛珠锋芒!
“哗啦啦——”
锁链破空,发出金属拖拽般的瘆人声响。
每一条锁链上都布满蠕动着的黑色咒文,散发着冻彻骨髓的阴寒!
“缚魂锁!”一道凝实不少的魂影在祭坛上方显现,谢泽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秃驴,别被这东西缠上,它会直接侵蚀神魂!”
话音未落,绿火锁链已如毒蛇出洞,从四面八方朝着无执缠绕而来,封死所有退路!
与此同时,金红佛珠重重轰击在黑木祭坛上。
“砰——!”祭坛应声炸裂!作为咒术核心的草人,连同其上燃烧的鬼火,在沛然佛力下被彻底净化,未留一丝灰烬。
然而,心脏处如影随形的剧痛,却并未消失!
反而愈演愈烈!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琉璃眸子微微眯起。
他明白了。草人是幌子,祭坛是幌子,刚才那只纸钱恶鬼,同样是幌子!从他踏入这道观起,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好的连环陷阱。
对方真正的杀招,是这数十条由整座山百年阴煞凝练而成的——缚魂锁!
“桀桀……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
“小和尚,你的神魂,你的佛骨,我就收下了!”
怨毒的声音,不再从某处发出,而是在整座道观回荡。
阴风扑面,锁链已近在咫尺!
无执单手在胸前迅速结印,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临。”
金色佛光以他为中心扩散,形成薄薄屏障!
“铛——!”第一条缚魂锁撞上屏障,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佛光屏障剧烈晃动,其上金晕肉眼可见地黯淡一分。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铛!铛!铛!铛!”
密集撞击声不绝于耳,如暴雨砸向屋檐!金色屏障明灭不定,在数十条缚魂锁连绵攻击下,裂纹如蛛网迅速蔓延!
“小和尚,你的佛力还能撑多久?”
恶毒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你心脉已伤,神魂动荡,不过是强弩之末!”
无执紧抿着唇,未有理会。清俊出尘的脸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划过下颌,滴入沾染尘埃的僧袍。
“咔嚓——”
佛光屏障,应声而碎!
金光爆散成漫天光点,瞬间被无尽的阴气吞噬。
数十条惨绿缚魂锁再无阻碍,如嗅到血腥的疯狗,狰狞扑向猎物!
祭坛上方的谢泽卿瞳孔猛缩。他刚凝聚的魂体尚不稳定,强行出手恐将魂飞魄散!
可他哪里顾得上这些。眼看那一道道绿得发黑的锁链就要缠上无执,其中最粗的一条更是毒蛇般昂起,直刺无执脖颈!一旦被缚,佛祖难救!
谢泽卿目眦欲裂,魂体卷过神龛角落——那张布满灰尘蛛网的供桌上,赫然摆着半块不知供奉多久、早已生出绿毛的硬邦邦的霉糕。
他魂体一裹,直接将那半块霉糕挟起,朝最粗的锁链狠狠砸去!“赏你的!”
霉糕划出抛物线,砸中锁链后,重重落在那尊仅剩半张脸的诡异神像基座上。
“笃!”
一声沉闷轻响,紧接着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无执瞳孔一缩。未及反应,脚下那片被佛珠轰得四分五裂的黑木祭坛,连同周围地砖,猛地向下翻转!
整个人,骤然失重下坠!
“哗啦——”
数十条势在必得的缚魂锁,瞬间扑了个空!
惨绿锁链擦着他月白僧袍一角疯狂掠过,带起布帛被阴气割裂的刺耳声响。一缕断裂的布料在空中被阴气绞成飞灰。只差分毫!
“秃驴!”
谢泽卿惊呼,顾不得再吸收月华,化作一道黑烟,跟着他一起坠入。
无执重重地摔落在地。
坠落高度不算太高,但心口剧痛让他一时未能稳住。
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石阶上,眼前阵阵发黑。他闷哼出声,强撑着坐起身,背靠冰冷石壁。
黑暗中,清俊面容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琉璃似的眸子,在片刻失神后重新凝起微光。
头顶传来“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翻板机关在他们坠下后死死合拢。最后一丝从破屋顶透下的清冷月光,被彻底隔绝。
世界陷入纯粹幽暗,一团幽蓝光晕在他身边凝聚。
“秃驴,你还好吗?”
离无执不远处,很快传来谢泽卿的声音。
无执没有立刻回答。
他背靠冰冷粗糙的石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尖锐的刺痛。
“摔伤了?”
谢泽卿急了,光影焦躁地围着他飘了一圈又一圈,带起一阵微弱的阴风。
“死不了。”无执开口,声音清冷如雪。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琉璃眸子转向谢泽卿,顿了顿,补充道:“多谢。”
第46章 血肉熔炉 佛骨为柴,鬼帝为鼎。
无执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 落在寂静的黑暗里,却砸得谢泽卿魂光一滞。
那团幽蓝光影猛地飘近,绕着他急促打转, 陡然亮起的光芒暴露了鬼帝翻涌的心绪。
无执背靠石壁,静静调匀呼吸。不过几息,他再度开口,声线已恢复平日的清冷平稳:“此地不宜久留。”
“言之有理,走为上策。”谢泽卿的魂光向前飘去, 充当起唯一的光源。
无执单手撑住粗糙石壁, 缓缓起身, 风骨不减。他迈开步子,跟在幽蓝光影之后,沿着冰冷湿滑的石阶, 走向更深的黑暗。
这条向下延伸的密道越发狭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像是佛堂里日夜供奉的檀香, 却混杂着皮肉腐烂后阴干的恶臭。两种味道交织,直钻肺腑, 闻之作呕。
“嗒……嗒……”密道深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
无执的脚步倏然停下。飘在前方的谢泽卿立刻警觉,魂光回转, 紧盯着他。
无执垂眸, 视线落在脚尖前的石阶上。有东西在幽蓝光芒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他俯身, 从湿冷的石阶上捻起一枚冰冷的圆形金属片。
“当啷。”
前行间又踢到另一枚, 清脆声响在密闭空间里激起层层回响。谢泽卿飘回, 魂光将石阶照得更亮。只见石阶上竟散落着数枚铜钱,外圆内方,与之前所见形制一致, 但正面清晰地刻着古朴的篆字。
“玄冥。”无执低声念出。玄为天,冥为阴,是为幽都地府。
他翻转铜钱,指腹触及背面凹凸的纹路。那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圈繁复而威严的浮雕——一条栩栩如生、鳞甲毕现的蟠龙!龙身盘踞,龙首昂扬,龙目圆睁,几乎要破钱而出。
一直悬浮在旁的谢泽卿,在看清蟠龙纹的瞬间,魂光剧震。“这……这不可能!”
无执侧首,清亮的眸子看向他:“你认识?”
“岂止是认识!”谢泽卿飘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此乃大邺皇陵地宫独有的镇陵钱!其上蟠龙纹,是朕御用画师亲手所绘!”他顿了顿,语气沉下,“就是菩提树下,朕的皇陵。”
幽蓝光焰陡然暴涨,几乎将狭窄密道照得亮如白昼。“何方宵小,敢盗朕的陵寝!”
无执将铜钱收起,纳入僧袍内袋。“前面,快到了。”他抬步继续走向黑暗尽头。谢泽卿魂光闪烁,紧随其后。
越往深处,那檀香混合腐臭的气味越发浓烈,仿佛钻入七窍,搅得人五脏翻腾。无执以宽大僧袖掩住口鼻,清透的琉璃眸子在黑暗中扫视前方。幽蓝魂光照亮了密道尽头,一座开凿于山腹中的石室显现出来。约三丈见方,四壁空空,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嗒……”最后一滴黏稠液体,从石室顶端的钟乳石上滴落,砸地轻响。
而后,万籁俱寂。
石室中央端坐着一道身影,正是那诡异气味的源头。一具干尸,尸身早已脱水,皮肉紧贴骨骼,呈现枯败的灰黑色。可它身上,却披着一件与这破败山洞格格不入无比华丽的黑袍。金丝银线绣就的云纹星斗,在幽蓝魂光下流淌着诡异的光泽。
干尸低垂着头,双手平举胸前,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无执的视线落在那双手上。
那是一面幡——一面黑沉沉,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邪幡。
幡面上,密密麻麻镶嵌着数百枚铜钱。每一枚,都与他刚刚捡到的一模一样,外圆内方,阳刻“玄冥”!
无数“玄冥通宝”汇聚于一幡之上,在幽蓝光芒下,那些铜钱的孔洞仿佛化作了数百只窥伺的眼睛,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与恶意。
“这些全是镇陵钱!”谢泽卿的声音都变了调,“岂有此理!”
无执眉头轻蹙,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邪异气息,正从那具干尸和邪幡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阴冷、粘稠,比之前遇到的缚魂锁凶险百倍!
就在这时。
“咯……咯吱……”一阵枯枝折断般的异响,从干尸脖颈处传来。那颗低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头颅,正以极其僵硬的姿态,一寸寸缓缓地抬起!
随着它的动作,那股混合着檀香与腐尸的气味,瞬间浓烈了十倍!
谢泽卿魂光剧缩,飞回无执身前:“小心!”他看见无执清俊绝尘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双琉璃似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死死锁定了干尸。干尸脸上的皮肉早已腐烂风干,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和头骨。
下一瞬。
“呼——”
两团惨绿色的鬼火,猛地在那深陷的眼窝中熊熊燃起!
那两团火,像一双活人的眼睛,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贪婪与狂喜!绿色火光森然地扫过谢泽卿的魂体,又落在无执身上。它像在打量绝世的珍宝,又像祭司在审视最完美的祭品。
沙哑而干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石壁中渗透而出。
“佛骨为柴……”它目光灼灼的盯着无执,眼中绿火兴奋跳动。
“……鬼帝为鼎。”头颅缓缓转动,视线随之转向谢泽卿,语气里尽是玩味与赞叹。
干尸咧开了嘴,发出一声满足至极的喟叹,带着令人通体生寒的狂热。
“妙啊!”
“当真是……妙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干尸捧着邪幡的双手猛地向上一抬!
“哗啦啦——”幡上数百枚“玄冥通宝”齐齐震颤,发出的却不是金石之音,而是无数冤魂尖锐的嘶嚎!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阴风,以邪幡为中心,如波浪向四周荡开!
“秃驴!”谢泽卿的魂光第一时间挡在无执身前。然而那阴风却似长了眼睛,绕开他,从四面八方精准地扑向无执!
在阴风即将触及无执的刹那,幽蓝魂光猛地一滞。谢泽卿发出一声闷哼,无形的丝线自那邪幡射出,将他的魂体死死缠绕、拉扯!他像陷入了粘稠而坚韧的蛛网,每挣扎一分,束缚便收紧一分。幽蓝光芒立刻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帝王的威压竟被那邪幡死死压制!
“这东西……与朕的魂魄有因果!”谢泽卿的声音透出惊怒,“它在吸朕的魂力!”
话落,脚下的石地开始异变。坚硬冰冷的触感迅速软化。
“咕嘟……咕嘟……”
不过眨眼,地面竟如烧开的浓粥般,冒起令人作呕的血色泡沫。那股檀香与腐尸的怪味被彻底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肉腐烂的腥臭!石室地面,已然化作一片翻涌蠕动的血肉泥潭!混杂着碎骨与毛发的烂肉疯狂搅动,仿佛一个巨大的胃囊。
下一瞬!
数十条溃烂流脓的手臂,猛地从血肉泥潭中探出,带着扑鼻恶臭,向二人抓来!那些手臂皮肤腐烂殆尽,露出森森白骨与挂着的肉丝,漆黑的指甲长如利爪,目标明确,正是被困的鬼帝,与他身后的佛骨!
“滚开!”谢泽卿怒吼,魂光爆闪,勉强震退最先扑来的几条尸臂。可更多的手臂前仆后继地涌上!魂光暴涨试图挣脱束缚,然而邪幡上射出的无形丝线却愈发收紧。
“秃驴,快退!这东西克制魂体!”
他被死死钉在半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烂得露出指骨的手,猛地向无执僧袍的裤脚伸去。
无执反应快到了极致。在尸臂探出的瞬间,他已向后急退半步,灰白僧袍下摆擦着一条腐烂手臂掠过。清俊绝尘的脸上不见惊惶,唯有寒潭般的冷寂。血肉泥潭中,更多尸臂破“土”而出,密密麻麻,挥舞着白骨利爪,即将形成囚笼。
无执的目光静静扫过被困的谢泽卿,最终落回中央那具干尸。“此阵眼,在它身上。”
话落,没有半分迟疑。
在无数溃烂尸臂即将合拢的刹那,那道灰白身影竟如一片飘零的雪,决绝地跃向了翻涌着碎骨烂肉的血池中央!
僧袍鼓荡,如履平地。
在那片狰狞挥舞、腥臭扑鼻的尸臂囚笼中,黏稠的血肉溅起,瞬间染脏了那身一尘不染的僧袍。仿佛一朵行于无间地狱的业火红莲,圣洁得令人不敢直视。
“秃驴!!!”谢泽卿的魂光因惊怒而剧烈收缩。
下一刻,无执便被数十上百条从泥潭中疯狂探出的尸臂彻底吞没!
血肉泥潭瞬间合拢,将那道灰白色的身影彻底吞噬。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仿佛巨石沉入深海,未荡起一丝涟漪。
“无执!!!”
谢泽卿的魂体因这景象剧烈震颤,幽蓝的帝王魂光,在这一刻显出了溃散的迹象。
谢泽卿金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破碎的呢喃,从鬼帝喉间溢出,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足以撕裂魂魄的恐惧。
石室中,那具干尸爆发出癫狂至极的笑声,整个山腹都在这尖锐的笑声中嗡嗡作响。“佛骨为柴,血肉为泥。多么完美的祭品!多么完美的养料!”
它张开双臂,贪婪地感受着那道圣洁气息被污秽彻底吞没。“待我炼化了你,再来炮制这尊鬼帝。不死不灭之身,正好用来做我这玄冥万魂幡的幡心!哈哈哈哈!”
“给朕——闭嘴!!”
谢泽卿发出怒至极致的咆哮,幽蓝魂光轰然暴涨,疯狂冲击着邪幡上射出的无形丝线!
“滋啦——”
每一次冲击,都换来魂体被灼烧的剧痛,丝线却纹丝不动。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绝世凶兽,只能眼睁睁看着毕生珍宝,被投入世间最肮脏的熔炉。
那双曾睥睨三界的金色眼眸,第一次染上了赤红。
第47章 天生佛骨 你疼不疼?
就在这一瞬。
“轰——!”
一轮金色的烈日, 自翻涌的血肉泥潭中心升腾而起!
刺目的金光如利剑迸发,刺穿层层交叠的尸臂,将污秽血肉照得一片通明。佛号自光中响起, 不似诵经平和,带着金刚怒目之威。
血肉在佛光中发出“滋滋”灼响,腾起腥臭黑烟。那些疯狂挥舞的尸臂如遭火燎,猛地向后缩去。
金光之中,一道身影缓缓站直。
他立在原地, 僧袍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破碎的布条之下皮开肉绽, 血痕纵横,几可见骨。黏稠血污顺着他清瘦的身躯滑落,滴入脚下血潭, 漾开一圈圈金色涟漪。可他那张清俊绝尘的面容,却纤尘不染, 血色虽未恢复,却覆上了一层神圣而冷漠的霜华。眉心处, 一道极细的金色裂纹一闪而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苏醒。
佛光映照下更显圣洁。唯独那双琉璃似的眸子, 冷得像不化的玄冰。
“咯吱……咯吱……”
干尸的下颌骨不断开合, 眼窝中两团绿火死死盯住无执,贪婪与狂喜几乎溢出来。
下一刻, 尸臂再度如毒藤疯长, 铺天盖地缠卷而上!数百条溃烂手臂触到佛光的刹那, 如遇烈火的腐肉,顿时黑烟滚滚,发出凄厉惨嚎!
“不……不可能!”
干尸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眼窝中的鬼火剧烈收缩。“我的血肉沼泽……我的万魂怨力!怎么会伤不到你?!”
整片血肉泥潭如沸油般翻涌。
僧袍早已褴褛,片片碎布沾满污血。裸露的肌肤上伤痕交错,然而血痕之下,肌理却莹白如玉,隐泛宝光。伤口在佛光中迅速愈合,未留半点痕迹。
天生佛骨,万法不侵!
无执立于血池中央,周身佛光如炽,宛若金身罗汉降世。污秽的血□□过脚踝,却再难近他分毫。
干尸眼中的绿火跳动得愈发狂热。无执抬步,向血池中央迈去。所过之处,脚下血肉骤然暴起,凝结出比先前汹涌十倍的尸臂,如黑色巨蟒般缠向他的全身!
“滋啦——”
佛光与尸臂接触的瞬间爆发出炸响,腥臭的黑烟冲天而起。
无执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他每向前迈出一步,脚下沸腾的血肉就翻涌得愈发汹涌。
腥臭的黑烟冲天而起,几乎要将这方寸石室变成阿鼻地狱。
无执的身形在无数尸臂拉扯下猛地一晃。撕裂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佛光如甲,却非坚不可摧。
白骨利爪每一次撕扯,皆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创口。可下一瞬,创口便在金光中愈合如初。
皮肉翻卷,又瞬间平复如初。
周而复始。
一步,又一步。
血肉翻涌,尸臂如林,却始终无法将那道灰白身影彻底拖入深渊。
无执清俊的面容不见一丝痛楚。他抬眸,越过狂舞的尸臂,望向血池中央那具狂笑的干尸,一步步踩上向他伸来的尸臂,朝干尸逼近。
脚下的血肉泥潭沸腾,更多尸臂破“土”而出,死死缠住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入深渊。
金色的佛光猛地一沉。
“秃驴!”被无形丝线死死捆缚的谢泽卿,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无执的身影。他看得分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眉心微蹙,唇色尽失,甚至连每一次眨眼,都比平时慢了半分。
被邪幡所困的谢泽卿目眦欲裂。幽蓝魂光狂乱闪烁,几乎被惊怒撕碎。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骇而变调,魂体被丝线束缚,心中竟生出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道在尸山血海中前行的身影。
“无执!回来!”他动弹不得,只能嘶声厉吼,“你不要命了?!”
回应他的,是愈发炽盛的佛光,与血肉中更疯狂的撕扯。
谢泽卿越发着急,发出困兽般的怒吼,“伤他者,朕,必戮之!”
短短几丈的距离,却如跨越了一个轮回。
无执的脚步,终于在干尸面前停下,仅一步之遥。
他抬起眼,那双被血污与佛光浸染的琉璃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具枯败的躯壳。
“孽障。”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震得整座石室嗡嗡作响。
话音未落,他伸出了手,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此刻沾满黏稠血污。血珠自指缝滑落,滴入血潭,如金珠落盘,漾开一圈圣洁涟漪。
干尸眼中绿火射出贪婪到极致的狂热。下颌骨摩擦出“咯咯”笑声:“来吧……”
“献上你的佛骨……成为我飞升的阶梯……”
无执充耳不闻,琉璃般的眸子,静静倒映着邪幡上数百个贪婪窥伺的孔洞。
下一瞬。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决然地按了上去!万丈金光,自他掌心而出。
无执唇瓣微动,未有声响,但谢泽卿却听见一道佛音贯透魂魄:“一切有为法……”
染血的手掌覆上由数百枚“玄冥通宝”组成的邪幡。金光与黑气激烈冲撞,发出刺耳嘶鸣。浓烟腾起,混杂着檀香与焦尸恶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熏出窍。
“啊啊啊啊——!”凄厉尖啸自每一枚铜钱孔洞中迸发,那是数百冤魂在佛血灼烧下的最终哀嚎!
无执的手掌覆在邪幡之上,邪幡里被禁锢的数百个冤魂无法撼动佛光分毫。
“如是我闻。”
声音清晰盖过了所有鬼哭神嚎,如晨钟暮鼓,涤荡污秽。字字化作金色涟漪,以他为中心荡向整间石室!
“一时,佛在舍卫国……”
干尸眼中的绿火剧烈收缩,想收回邪幡,却发现那只按在上面的手重如山!
“不……不可能!”
邪幡剧烈地颤抖,幡面上的铜钱变得赤红。
无执诵经声未顿,语速平稳,字字如雷:“……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金光大炽,佛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渗入邪幡!那些以金丝银线固定的“玄冥通宝”剧烈颤抖,钱币表面阳刻的篆字,在佛光的灼烧下熔化!
“咔嚓——”
第一道裂纹自幡面中央绽开,铜钱应声而碎!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碎裂声如爆竹连响!
无执面无表情,五指缓缓收拢。
“……如露亦如电……”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迅速蔓延至整面邪幡。
束缚着谢泽卿的无形丝线,寸寸断裂!
“……应作如是观。”最后一字落下。佛音浩荡,如洪钟大吕,响彻石室!
那面汇聚了无数怨念与因果的邪幡,在他掌下彻底炸裂!数百枚赤红铜钱如花雨四溅,又在半空被磅礴佛光尽数融化,未留一丝青烟。邪幡崩毁刹那,干尸眼中绿火骤灭。它维持着捧物之姿,僵立原地。随着“咔嚓”一声轻响,一道裂纹自干尸眉心出现,迅速蔓延全身。
下一秒。
微风拂过。那具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的干尸,连同华贵黑袍,自下而上化作飞灰。
灰烬散尽,露出下方被净化的青石地面。翻涌的血肉泥潭迅速消退,腥臭腐朽之气被平和檀香取代。
石室恢复原貌。空旷,寂静。
仿佛方才那场死斗,不过幻梦一场。
金光渐散。石室中央,唯余一道孤影。
无执缓缓垂手,破碎的僧袍下肌骨莹润,再无伤痕。清俊面容上沾了一点飞灰,反添几分烟火气。
他静立不语,长睫低垂,神情淡漠得像刚捻灭一盏油灯。
“……秃驴。”
一团黯淡的幽蓝光影跌跌撞撞飘至他身旁。谢泽卿嗓音沙哑得厉害。
无执目光自虚空收回,落向那缕残魂。他未有言语,伸手欲触,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那片幽蓝。
他的手顿在半空。
谢泽卿魂光剧烈摇曳,声音带着后怕的怒意:“你疯了?!”他绕着无执转圈,似要确认他是否完好,“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越说越气,魂光涨缩不定。
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带着颤音的:“……你疼不疼?”
无执静静地打量他片刻。
半晌,摇了摇头。
“不疼。”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和灰烬的手,又看了看身上破烂不堪的僧袍。
眉头紧紧皱起,轻轻叹气:“脏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秃驴还在意这个!可看着无执那张清冷干净的脸,和那副理所当然的嫌弃神情,谢泽卿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与后怕,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
他没好气地哼声,“回去给你补。”
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起,吹过空旷的石室。
将地面上那层干尸化作的灰烬轻轻吹开。
灰烬之下,有东西露了出来。
无执走近,见一角玄黑书皮,上绘诡异纹路。
谢泽卿警惕飘近。“是那鬼东西留下的?”
这本书,躺在灰烬中央,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书皮上透着与刚刚那具干尸一样的邪异。
无执弯腰捡起,拂去灰烬。
《玄冥秘录》
四个古朴的篆字展露出来。无执指尖轻抚字痕,翻开了第一页。
“哗啦——”
老旧的书页发出干涩的声响。
书页上是一幅画。
画中男子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端坐九龙御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不怒自威。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傲然,与挥之不去的征伐肃杀。画工精绝,将那份独属帝王的威严与悲悯,刻入骨髓。
而画中人,正是谢泽卿。
谢泽卿魂光猛震,瞬间飘至书册上方。无执目光落向画像下方的批注:
“怨鼎已成。”
无执抬眸看了眼身旁的谢泽卿。视线再度落回书页,缓缓下移,定在第二行字上:
“唯缺佛骨心尖血开锋。”
无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泛黄的书页。
这背后是一场针对他们二人,谋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谋。
第48章 玄冥秘录 也终于明白,为何静心寺香火……
无执的视线凝固在泛黄的书页上, 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他的指尖停留在“佛骨心尖血”五个字上,力道无声收紧, 将纸页压出一道深刻的指痕。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琉璃般的眼,冷得像是能冻结魂魄。
身侧那团幽蓝魂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爆发出强烈的波动,一股磅礴的阴寒之气席卷整间石室。
“给朕看看!”
幽蓝光影猛地前扑, 几乎是“夺”走了无执手中的《玄冥秘录》。书册悬浮半空, 被无形的魂力托举。谢泽卿的魂光凝在书页前,
死死盯着画像下的两行批注。
“哈……”
一声极轻的冷笑自魂光中溢出,紧接着,是压抑不住、怒到极致的扭曲笑声, 回荡在空旷石室中,带着滔天戾气。
“巫鹫老贼!好一个巫鹫!死后千年, 竟还敢算计到朕的人头上?!”
“好……好得很!”
无执面容上那点因沾染飞灰而生的烟火气,被这阵寒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谢泽卿的魂光由幽蓝转为刺目猩红, 狂暴阴气如海啸般炸开,在石室四壁刮出道道深痕。《玄冥秘录》在他魂力禁锢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书页疯狂翻动, 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其中挣扎。
无执伸出手,语气平淡, 听不出情绪。“给我。”他必须要知道这场横跨千年的阴谋, 到底是什么。
暴怒的猩红魂光猛地一滞。谢泽卿的怒火能焚天灭地, 能对死而不僵的巫鹫,却唯独对眼前这个小秃驴发不出来。
光如烛火般明灭不定,他小声嘟囔:“此等腌臜之物, 污眼。”
话音未落,书册已脱手飞出,像一只黑色的死鸟,撞向石室另一端。
那里供着一盏长明灯。
灯火如豆,是这幽深地宫中唯一不灭的光源。
《玄冥秘录》直直撞向了那朵小小的灯焰。
“呼——!”
火苗在接触书册的刹那猛地窜起半尺,颜色由温暖的明黄转为诡异幽绿!
“——咿呀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更似鬼嚎的凄厉尖啸自绿焰中迸发,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搅碎神魂。
无执极轻地蹙了蹙眉。
恶臭瞬间滚来,充斥整间石室。幽绿火焰中,秘录书页迅速卷曲、焦黑。封面上那些古篆与纹路在火中扭曲,最终化作一张哀嚎的人脸,彻底湮灭。
尖啸声戛然而止。
幽绿火焰渐渐褪去邪异,恢复成原本温暖的明黄,静静在灯盏上跳跃。只余灯盏下方,一小撮细如尘沙的黑色灰烬。
石室,再度陷入死寂。
无执迈步,越过地上的残灰,走到长明灯前。
良久,他缓缓抬头,看向跟过来、光影仍在微微晃动的鬼帝。
无执皱着眉,像是惋惜,又像无奈,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轻轻吐出两个字:“……线索。”
那团刚刚还因暴怒而猩红的魂光,不自在地晃了晃,由刺目的红变回了略显心虚的幽蓝。
“咳。”
谢泽卿清了清不存在的嗓子,不敢直视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等污秽之物,留之何用?”
线索,被烧了。他有些心虚,绕着无执飘了一圈,光影明明灭灭,像个质量低廉的灯泡。
下一瞬,那团幽蓝光影猛地逼近,几乎贴上无执的鼻尖,一字一顿道:“朕,即是线索!”
无执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谢泽卿见他不出声,心头发急,接着又道:“那巫鹫老贼费尽心机,无非是想破了孤之帝陵,最后那道护阵。”
“菩提封魔印!”
见无执终于有了反应,他得意一哼,魂体向后飘开少许,留出一方空间。魂光凝聚的手抬起,指尖微动,在虚空中凌空勾画。
一缕缕精纯阴气自他指尖流淌而出,不带丝毫邪祟,反如最听话的笔墨,在空中留下幽蓝轨迹。眨眼之间,一幅繁复精密的地脉图栩栩如生地悬浮于二人之间。
那是小破寺的立体舆图。每一条山脉走向,每一处溪流回转,皆清晰可见。无数银丝般的灵气脉络在地图中流转,最终汇于一点
无执的目光落在被特意加重的节点上:后院那棵菩提树的位置。
枝繁叶茂的菩提光影巍然矗立,树根深扎地脉核心,树冠散发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色光晕。金光流转,梵文隐现,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大封印。
“看到了么,秃驴。”谢泽卿的指尖点在那棵金光流转的菩提树上。
“若朕所料不错,此印与你的佛骨同源共生。”
无执的目光死死锁在封印之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自幼亲近、日夜诵经的那棵菩提,竟是这般惊天动地的封印。也终于明白,为何寺内香火不旺,甚至穷得叮当响。整座山的灵气与气运,皆被这“菩提封魔印”汲取,用以镇压帝陵。
“心血为引,的确可破此印。”
谢泽卿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冷峭的嘲弄。
他看向无执,“但……”
幽蓝魂光猛地大盛,磅礴的鬼帝威压如潮水扫过,又在触及无执之前被悉数收敛。
“有朕在。他,做梦!”最后二字,掷地有声,是绝对的自信与庇护。
空中的地脉图随着他的情绪波动,散作漫天幽蓝光点,如萤火飘落,最终消散无形。
无执抬起那只沾着血污与灰烬的手,拂去脸上的灰。
然后,他看向谢泽卿,用惯有的清冷语调,认真说道:“你的魂光,很不稳。”
方才还气吞山河的鬼帝,瞬间卡壳。
“无、无妨!”谢泽卿声音硬邦邦的,逞强道,“区区小伤,不及万一!”
无执不言,看着他,抬手掌心向上,对着那团心虚的光影。
“过来。”
“……做什么?”谢泽卿嘴上警惕,魂体却诚实地慢吞吞飘了过去,悬在无执掌心上方。
一股冰凉精纯的阴气,不受控制地被无执掌心那股无形吸力牵引,缓缓下沉。
……感觉,很舒服。像是在三伏天饮下一盏冰镇酸梅汤。
谢泽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还是这小秃驴对朕好哇!
然而下一秒,风云突变!
只见无执双眸猛地一凝,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而庄严的法印!
那形态,赫然是佛门镇压万邪的“伏魔印”!
可他结印的方向,却是反的!
“秃驴你——!”
谢泽卿的惊呼还卡在喉间,无执已面无表情地将那个逆转的“伏魔印”,狠狠拍向自己的心口!
他打算借谢泽卿的力量,逼出体内死咒。他不喜别人的东西留在自己身上,更不喜被人牵着鼻子走。
“噗——!”
一声闷哼,两种极致的力量在他体内悍然相撞。
谢泽卿的阴气,被无执借为引子。
以阴引阴!
以鬼帝之力,牵动他体内残余的至邪死咒!
“嗡——!”璀璨金光毫无征兆地从无执体内爆发!那光芒太过炽烈,竟将他单薄破碎的僧袍映得几近透明!皮肤之下,莹白的骨骼、奔流的血液、甚至跳动的心脏轮廓,都清晰可见!
一道道漆黑如墨的诡异咒文在他经脉中疯狂流窜,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发出无声嘶嚎!它们被浩荡佛光逼得无路可逃,最终尽数朝无执按在心口的那只手汇聚而去!
无执的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顺着他清隽的下颌线,滴落在破碎僧袍上。但他按着心口的手稳如磐石,不曾颤动分毫。
“停下!快给朕停下!”谢泽卿的魂光疯狂涨缩,暴怒与惊骇让他几乎失控。他想扑过去,却被那层纯粹的金色佛光死死隔绝在外,根本无法靠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漆黑死咒如一条不安分的黑蛇,顺着无执的手臂被硬生生逼至指尖!
无执缓缓抬起右手。他的食指指尖,已漆黑如墨。
一滴。
仅仅一滴。
浓稠漆黑的毒血自他指尖凝聚,滴落在石室地面。
腐蚀声在死寂的石室异常响亮。
那滴毒血落在坚硬青石上,竟如强酸泼地。一阵令人作呕的黑烟冒起,地面被蚀出拳头大小的深坑,坑底边缘还在不断冒着黑色气泡。
做完这一切,无执身上那层骇人金光才缓缓收敛入体。他垂着手,指尖墨色已褪,恢复原有的莹白。
只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无一丝血色。但心绞之痛,已完全消散。
“你……”
谢泽卿的魂光飘到他面前,抖得不成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执抬眸看了他一眼。
然后,盘膝坐下。
“静心。”
闭上了眼睛。
“嗡……”
梵唱自他苍白的唇间缓缓流出。不再是降魔时的浩荡威严,而是如春风化雨,带着安抚魂魄的温柔力量。一圈圈柔和金晕随唱诵声扩散开来,轻柔笼罩住谢泽卿那团明灭不定的魂光。
狂躁、愤怒、后怕……所有混乱情绪,都在这平和佛音中被一点点抚平。谢泽卿感到魂体中那些因强行挣脱邪幡而留下的裂痕,正被温暖的力量缓缓修复、弥合。
原本黯淡不定的幽蓝光影,渐渐变得凝实、稳定。光芒边缘,甚至隐约勾勒出一个挺拔的人形轮廓。
石室之内,无执闭目诵经,神情悲悯而淡漠,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神像。只是那微微颤抖的长睫,与唇角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惨白,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谢泽卿的魂体静静悬浮在他身侧。
他凝视无执清瘦的侧脸,滔天的怒火被压下,翻涌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与无力。
这小秃驴……
怎么就这么会折腾自己。
第49章 封印秘密 我的寺庙,是个盖子。
不知过了多久。
唇间梵唱化作最后一缕微不可闻的余音, 消散在石室之中。笼罩在谢泽卿魂体周围的柔和金光,也随之缓缓敛去。
无执睁开眼,长睫如蝶翼轻颤, 扫过凝滞的空气。紧接着,一阵虚弱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
他侧目望去,身侧那团原本明灭不定的幽蓝魂光,此刻已彻底稳定下来。光芒之中,一道挺拔的人形轮廓愈发清晰。
下一瞬, 光华内敛。
幽蓝色的光点如尘埃收束、凝聚, 逐步勾勒出实体。
先是绣着暗金龙纹的皂色靴履踏在地面, 而后是玄色衣袍、广袖博带,最后,是一张极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容。剑眉入鬓, 凤眸狭长,薄唇紧抿成一道冷厉的直线。
只是这张脸上, 此刻覆着一层能冻结魂魄的阴沉。
“还是这样顺眼。”无执十分平静地评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没长歪的土豆。
谢泽卿的目光, 却死死定在那个被毒血腐蚀出的深坑上。坑洞边缘仍有黑气丝丝蒸腾,散发着腥臭。
他猛地一步跨到无执面前, 一只寒意彻骨的手骤然抓住对方手腕, 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无执垂眸, 看向自己苍白腕间。
一股冰冷、霸道却又精纯至极的阴气, 自谢泽卿掌心渡来。那力量如一条灵巧的玄冰小龙, 沿着经脉游入,却又小心避开了他体内属于佛法的灵力。
它在无执腕骨处盘踞流转,最终留下一个极淡的、形如龙纹的幽蓝印记。那印记一闪而逝, 隐没皮下,再不可见。
但无执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那是属于鬼帝的本源气息。
“你做什么?”他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望向那张暴怒的脸。
谢泽卿凤眸中翻涌着千年不灭的怒火与未散的后怕,他盯着无执清冷无波的脸,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宣告:“朕的印记。”
声音低哑,带着绝对占有的霸道,“看哪个魑魅魍魉,再敢沾你分毫!”
无执睫毛轻垂,看着那片光洁的皮肤。印记虽隐,那股冰冷霸道的气息却如楔入骨血的钉子,在他经脉中扎根。
“你的本源阴气,”无执抬眼,语气平静,“分与贫僧,于你有损。”
谢泽卿凤眸危险的眯起,怒意未消,反添几分蛮横:“有损?”他冷笑一声,“朕的东西,想给谁便给谁。是好是坏,朕说了算。”
看着这位方才还魂体不稳、此刻又张牙舞爪的鬼帝,无执清澈如琉璃的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无奈。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鬼,怎么比寺里最调皮的小沙弥还听不进话。
谢泽卿反手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指尖寒意几乎渗入骨缝:“便是将朕这身魂力尽数与你也未尝不可。”
他的凤眸死死锁着无执:“再有下次……”
“没有下次。”无执平静地打断他。
谢泽卿所有狠话顿时噎在喉中。
这小秃驴,总能一句话把天聊死。
无执不再争辩,垂眸静静感受属于谢泽卿的本源阴气。它如游龙盘踞腕骨,并不深入,只留下一个宣示主权般的烙印。
冰冷,却不邪祟;霸道,却意外地不让他排斥。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无执身体骤然僵住,一股源自灵魂与骨血深处的战栗,无声席卷。
那道玄冰龙气在巡游一周后,竟像寻到最终归宿,毫无预兆地、径直朝他一身佛骨撞去!
冰冷阴气与他天生佛骨悍然相触!
没有预想中的湮灭对抗,反而如阴阳两极、在分离了千万年后,终于找到了彼此。
“嗡——!”
沉闷鸣响自无执体内、从他每一寸骨骼深处震荡传来!
“怎么回事?!”谢泽卿脸色骤变,他也清晰地感应到了这场异常的共鸣。
两人同时一怔。
无执戴在另一只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毫无征兆地迸发出璀璨光芒。
那不是佛光普照的金色,也非阴气森然的幽蓝,而是一种琉璃般剔透纯净的白光,不染属性,却映照万物本源。
光芒自十八颗菩提子上投射而出,在他们面前冰冷的石壁上,交织成一幅清晰流动的虚影!
谢泽卿下意识松开了手。他与无执的目光,同时被那片光影牢牢攫住。
画面中,是无数粗壮如虬龙的树根——正是小破寺后山那棵菩提树的根须。
它们深深扎入幽暗的地脉,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而在这张由树根与封印构成的巨网中央,竟紧紧缠绕着一具水晶棺。棺椁通体剔透,似万年寒冰雕琢,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棺身刻满扭曲符文,如活物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气,这股邪气正被根须上流转的佛光死死压制,却又在不断侵蚀佛光。
透过透明棺壁,隐约可见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人影。
无执的瞳孔猛缩,朝水晶棺内躺着的人看去。
“那是谁?”
谢泽卿死死盯着光影中的水晶棺,英俊面容只剩惨白。
他没有回答无执的问题。
那双千年不动的凤眸里,先是极致愕然,随即燃起滔天怒火。
“巫鹫……”二字自牙缝挤出,浸满刻骨憎恨。
此时,光影中的画面再度诡异变幻。视角被无限拉低,穿透层层泥土与岩层。菩提树根、水晶棺……再往下,更深、更幽暗之处
一座恢弘磅礴、沉睡于地脉深处的巨大陵寝,缓缓显露出轮廓。九龙盘踞,百兽镇守,尽显帝王规制。
“你的帝陵。”无执道。
光影最终定格。那具属于巫鹫的水晶棺,不偏不倚,正镇压在整座帝陵的正上方!
无执曾问师父,为何菩提不开花,寺庙为何建于这荒山之顶。师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未曾回答。
原来,竟是两座陵墓的封印。
“所以,”无执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泽卿转头看他,眼中情绪复杂到了极点:被冒犯的暴怒、对宿敌的憎恨……可当目光落回无执脸上时,所有的情绪都化去。
无执神情淡然,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我的寺庙,是个盖子。”
谢泽卿被这神来之笔噎得,险些呛出内伤。
盖子?这形容,何其精准,又何其离谱!那滔天的、几乎焚尽魂体的怒火,被这两个字轻轻一戳,“噗”地漏了气。
他俊脸僵住,浮现一丝龟裂般的错愕:“朕的帝陵,千古基业,在你眼里,就是个坛子?”
无执却不再理会,转而重新看向石壁。
光影依旧流动,那具被菩提树根缠绕的水晶棺散发着不祥寒气。
“此人以自身为棺椁,以怨力为阵眼,镇于你帝陵龙脉之上。”
“意在窃你气运,毁你魂基,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谢泽卿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些事,他身处局中,竟从未察觉。只知自己被万灵诅咒,困于帝陵,却不料暗地里还有如此恶毒的算计。
无执的目光从水晶棺移向缠绕其上的菩提树根。根须上金色佛光如水流淌,不断净化棺中渗出的缕缕黑气,此消彼长,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我每日诵经,佛光随树根深入地脉,一则在削弱你的封印……”他视线转向谢泽卿,“另一则,或许也在削弱对他的镇压。”
无执顿了顿,说出一个残酷的可能。
“既然你能在封印削弱后出来,却不能离我左右;那他,”说着他顿了顿,目光重回水晶棺,“亦会破棺而出。而我,将是控制你们的最后一环。”
话音落下,死寂如墨,在石室中无声铺展。
谢泽卿脸上,是千年帝王被触及逆鳞后、冰彻入骨的阴沉。
“此计甚是周密。”无执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依旧清冷平直,似在分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以菩提树为锁,镇压双魂;以贫僧或寺中任意于树下诵经的僧人为钥,掌控全局。一石二鸟。”
谢泽卿侧过脸,幽暗光线下,他凌厉轮廓宛如刀锋。“小秃驴,你可知何为‘势’?”凤眸中翻涌着绝对的自信与霸道,“在绝对的‘势’面前,任何周密的计谋,皆为土鸡瓦狗。”
石壁上由菩提子投射的光影,蓦地剧烈闪烁!
画面被强行扭转。
那具被树根缠绕的水晶棺在视野中急速拉近。透过寒气森森的棺壁,其中那道原本模糊的纤细人影,竟缓缓转过头来。
没有五官。
那是一张只有轮廓,惨白平滑的脸。
可无执与谢泽卿,却在同一时刻,清晰地“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充满无尽怨毒与贪婪的眼睛,穿透了光影、岩土与时空,目光似乎死死钉在他们身上!
幽蓝色的魂光如怒龙出海,霸道地迎上了那股极寒恶意!
轰——!
无声巨响在三人神识间对撞!石室剧震,簌簌尘土自顶落下,坚硬青石地被这股力量震出数道裂痕。
光影在这场神识风暴中支离破碎。
谢泽卿蓦然转身。黑暗中,他那双凤眸亮得灼人,牢牢锁住无执。他一步步走近,周身的阴气收敛重新逼近无执,几乎与他鼻尖相抵。
属于帝王的、霸道而冰冷的气息,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无执彻底笼罩。
“秃驴,”他微微倾身,用仅有二人可闻的、带着绝对占有欲的低语宣告,
“朕绝不会,让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伤你分毫。”
第50章 后山因果 如此尽兴,还会饿?
黑暗中,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
无执能清晰看见谢泽卿狭长凤眸里燃烧的幽蓝怒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刻恐惧。
他在怕,害怕失去。
无执抬起手, 以近乎安抚的姿态轻轻抵在谢泽卿胸前。没有用力,只是一个隔开距离的姿势。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如清泉滴落寒潭,瞬间熄灭了谢泽卿燃起的滔天烈焰,目光似棉花糖朝着那只抵着他胸前的手瞧去, 就听那手的主人道:“别靠这么近, 贫僧不习惯。”
这小秃驴, 总有本事把所有气氛碾得粉碎。谢泽卿积攒千年的怒火与后怕硬生生噎在胸口,两种极端的情绪堵得魂体发闷。
他直起身冷哼一声,撇开视线。英俊的脸上犹带薄怒, 耳廓却无端发烫。
就在这时。
“咔……嚓……”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在石室中响起。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那面被神识震裂的墙面终于支撑不住,灰烬簌簌落下, 一道原本不起眼的裂缝竟清晰地勾勒出一扇门的轮廓。
“走。”
无执收回伸出去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当先迈步。
谢泽卿看着他的背影,凤眸中情绪翻涌。最终无奈地快步跟上, 与他并肩而行。属于鬼帝的强大阴气自然而然地形成屏障, 将无执护在内侧。
甬道狭窄倾斜,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
不多时, 一缕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从尽头吹入。他们从一个离道观不到五十米的小山洞中走出。
洞口外是泼墨般浓稠的夜色。月光惨白如霜, 洒在嶙峋怪石与枯败草木上。
周遭静得可怕, 除了风声呜咽,再无半分活物的声息。
无执的脸色在清冷月光下显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他阖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累了。”声音很轻, 带着浓浓的疲惫。
谢泽卿侧目看他,金色龙纹凤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无执已迈不动步子,安静地站在原地打算休息一会,清俊身形在夜风中格外单薄。
谢泽卿眉心一蹙。
下一秒,无执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道外力拦腰抱起,然后像扛一袋米似的被毫不客气地扛上了肩头。
坚硬的肩骨硌得无执有些不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属于鬼帝的冰凉却纯净的阴气,透过薄薄僧袍源源渡来。
谢泽卿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那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关心。
“走不动便说,逞什么能。”
无执将脸埋在他的背上,视野里是颠倒晃动的山路,和谢泽卿被夜风吹起的墨色长发。
他没有说话。
谢泽卿以为无执累到睡着了,扛着他的脚步愈发平稳,周身的阴气更是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凛冽的夜风尽数隔绝在外。
就在这诡异的和谐中。
一抹幽幽的蓝光,自谢泽卿的背后亮起。
谢泽卿脚步一顿。
那光芒,他再熟悉不过。
是现代人称之为“手机”的法器。
肩上那颗原本安静的脑袋动了动。
然后,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欢快节奏的电子音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叮叮咚咚,噼里啪啦。
“……”
谢泽卿的俊脸,缓缓僵住。
“你在做什么?”
无执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因为姿势的原因,显得有些闷闷的。
“放松一下。”
谢泽卿的额角,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如何放松?”
“打游戏。”
伴随着无执的回答,是一阵更加激昂的游戏音效,以及一句系统播报:“First Blood!”
谢泽卿沉默了。
他,堂堂鬼帝谢泽卿,正心疼这小秃驴体力不支,将他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护着。
结果这小秃驴,正趴在他背上,优哉游哉地打游戏?
虽不知这手机法器里“游戏”是什么样的但他能想象到,无执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上,此刻是何等专注的表情。
月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宛如神佛雕塑,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发光的屏幕,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跳动。
“小秃驴……”
谢泽卿的声音幽幽响起。
“Double Kill!”
系统声再次播报。
无执抽空回他一句。
“嗯?”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
不对,鬼是不用吸气的。
他只是觉得,若他还有心,此刻定然要心梗了。
“若在朕的朝代,江山怕不是要亡在你手里。”
“不会。”
无执回答得很快,很笃定。
“我五杀带飞。”
“Triple Kill!”
“……”
谢泽卿彻底放弃了沟通。
他认命地扛着背上这个和尚,加快了脚步。
夜风萧索,山路崎岖。一个古代帝王,扛着一个现代和尚。和尚手机里不断传来“Killing Spree”、“Ace”的激昂音效。
这画面荒诞得连路过的孤魂野鬼都得绕道。
终于,破败的寺庙轮廓出现在前方。
谢泽卿感觉背上的人动了动,似乎结束了一局游戏。无执收起手机,脸重新埋进僧袍,声音带着满足后的慵懒:“贫僧饿了。”
谢泽卿动作一僵,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将人放下。
“如此尽兴,还会饿?”
无执的脑袋在他背上蹭了蹭,像找到舒适位置的猫。
“嗯,脑力消耗过大,需要补充。”
“……”谢泽卿觉得千年涵养迟早要被这小秃驴磨光。想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想吃什么?”
无执偏头认真思考了一下。
“不知。”
又把天聊死了。
谢泽卿被他逗笑,脚步已来到佛寺山门前。他想起无执给他尝过的霸道香气之物。
“朕记得,香积厨里有那以沸水冲之,三息可食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将肩上的人小心放下。无执双脚落地时踉跄一下,却被一只手及时的稳稳扶住臂膀。
无执站稳身子,退出游戏前不忘在电子木鱼上敲了一下——功德+1。
然后抬眸看向谢泽卿:“泡面。”言简意赅。
“便是此物。”谢泽卿负手而立,下巴微扬,一副“既然你想吃,朕便恩准了”的傲然神色,“走吧。”
香积厨昏暗灯光下,两人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谢泽卿放下碗,长舒一口气,脸上浮现餍足后的慵懒。
“走吧。”无执站起身,利落地收拾好泡面碗和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谢泽卿看着他,一脸疑惑。
“天色已晚,还要去何处?”
“后山。”无执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谢泽卿脸色瞬间冷下,周身阴气陡然凝聚:“不行!”他不容置喙地拒绝,“你明知那树下是什么东西,还去?”
无执转过身静静看他。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僧袍胜雪,眉眼如画。
“它因我而动,我因它而在。”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谢泽卿心湖,“此为因果,避无可避。”
是啊,避无可避。谢泽卿周身戾气在这句话面前缓缓散去。他知道,这小和尚看似淡漠,实则比谁都执拗。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若有异动,你即刻退回,朕来断后。”
无执点头应允。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走出香积厨,穿过庭院,走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后山。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声都消失殆尽。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若有似无的腥甜气,越靠近菩提树,味道越是浓郁。
那棵千年不曾开花结果的菩提树,在惨白月光下枝桠虬结,宛如伸向夜空的鬼爪,狰狞诡异。树下,寸草不生。
无执停下脚步,站在树前闭上眼。感受到一阵细微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正通过双脚缓缓传来。
嗡——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
一种能与神魂产生共鸣的,令人心悸的频率。
谢泽卿脸色一变,瞬间闪身挡在无执面前,幽蓝魂光暴涨成坚不可摧的屏障:“退后!”
然而,已经晚了。
“咔嚓……”如同蛋壳碎裂般轻微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两人同时低头。只见以菩提树根为中心,坚实的地面正缓缓裂开一道道缝隙——那不是普通的裂缝。缝隙中没有泥土的颜色,反而透出光。
淡绿色的幽光从地底深处渗出,将两人的脸映得一片诡异。腥甜血气猛地浓郁数倍,几乎令人作呕!
地面震动愈发剧烈。裂缝越扩越大,惨绿幽光越来越盛,仿佛地狱之门正在脚下开启。
无执的瞳孔在幽绿光芒中缩成极小的点。他越过谢泽卿的肩膀,死死盯着那片不断开裂、向上拱起的地面。
有东西,要出来了。
谢泽卿身形化作幽蓝流光,欺近裂缝,五指成爪径直探向惨绿幽光的源头。他堂堂鬼帝,生前坐拥千里江山,死后陵寝之内,岂容他物放肆!然而尚未触及,空气中陡然荡开一圈黑色涟漪。
嗡——!
一声闷响,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谢泽卿被弹得踉跄后退,英俊的脸上浮现出错愕,随即转为盛怒。
“放肆!”
他眸色一沉,帝王威压毫无保留倾泻,嗓音冰冷如铁,“朕的椁,朕碰不得?”
话落之时,他并指为剑,幽蓝魂光凝聚指尖化作利刃,狠狠刺向黑色结界!
结界猛地一亮,黑光大盛!比方才强悍数倍的反震之力如山呼海啸倒卷而来!
谢泽卿脸色剧变,想收手却已来不及!那黑光竟穿透魂体,直直射向他身后的无执。
对魂体,这黑光是屏障;对生灵,这就是诛杀!
电光石火间,无执没有躲,连眼都未曾眨一下。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迎向毁灭黑光,口中轻诵:
“唵。”
梵音古朴,带着镇压万物的慈悲与威严。
黑光撞上掌心,没有巨响,没有四散的能量,瞬间消弭于无形。
周遭重归死寂。
谢泽卿闪身回到他身边,围着绕了好几圈,确认他毫发无伤,紧绷的魂体才略微放松。
他悄然后退半步,将无执更彻底护在身后——这动作没逃过那双清冷的眼。
谢泽卿脸上最后一丝后怕被凛冽杀意取代。他猛地转身,幽蓝魂体带起刺骨阴风。那双曾睥睨天下的凤眸此刻森然如狱,死死锁住地面裂缝。
“再伤他分毫,”
帝王低沉的嗓音,字字淬着冰:
“朕——屠尽你九族!”
话音落下瞬间,仿佛有无形律令贯穿虚空,直抵地心!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玉石相击般的颤音。
嗡……
那道幽光,猛地黯淡下去。裂缝中翻涌的气息,随之收敛了七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