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的身形猛颤, 清俊绝尘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尽数褪去。
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搭在自己肩头由无数怨魂组成的手。复又抬首, 琉璃眸子里映着的是遮天蔽日的怪物。
无执薄唇轻启,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巫鹫与谢泽卿的识海。
“贫僧这身佛骨……你,接得住吗?”
巫鹫一愣。
下一秒。
“咔——”宛如上好琉璃碎裂的声音,从无执的身体最深处响起!
谢泽卿那团小小的光球, 猛地一滞!
这声音……!
“不……!”一道惊骇欲绝的神念, 几乎撕裂了识海!
他见无执的胸口处, 一点璀璨到极致的金色光华,毫无征兆地亮起。那光向内坍缩,仿佛点燃了一颗在他体内爆炸的太阳!紧接着, 一道道金色的裂痕,以光华为中心, 沿着无执四肢百骸的经络,瞬间遍布全身!
无执整个人, 在这一刻,成了一尊即将碎裂的, 内里燃烧着熔金的玉像。
“啊啊啊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从巫鹫无数张嘴里同时爆发。
搭在无执肩头,由怨气组成的触手, 仿佛碰到了世间最滚烫的烙铁, 在一阵“滋滋”的青烟中, 瞬间被净化、湮灭!
“这是?!”巫鹫的声音里,是对近在咫尺的无执,真真切切的恐惧。
无执阖上双眼, 任由那股源自本源的力量,彻底焚烧自己的根基。没有火焰的温度,却有着比烈焰更灼人的光。一束由七彩琉璃构成的火焰,自他眉心燃起,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琉璃净火!
这是以天生佛骨为薪,以慈悲愿力为引,燃尽世间一切污秽的破魔之火!
火焰璀璨美丽,却有着令人心脏骤缩的悲壮。每一缕跳动的火苗,都代表着他佛骨本源的永久性碎裂!
“无执!停下!给朕停下!!”
谢泽卿的魂体,化作一道幽蓝的流光,不顾一切地朝无执冲去!然而,他一靠近琉璃净火的范围,便被一股宏大悲悯,且又霸道无比的力量,狠狠地弹开!
这火焰,净化万魔,也拒绝一切阴属的存在。
“朕不要你这么做!!”
谢泽卿再次靠近,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满是哀求。
那团幽蓝色魂光,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再一次狠狠撞向那片璀璨的琉璃火海!
“滋——!”
比上一次更加剧烈的灼痛,几乎要将他这缕残魂彻底蒸发!
魂体被撕裂的剧痛,远胜过世间任何酷刑。
可谢泽卿,感觉不到。
他眼中心里,只剩下那道在七彩火焰中,身形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
“无执……”
他的神念,在灼烧中破碎,不成调。
无执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心神。
“吼——!!”
巫鹫那由万千怨魂组成的庞大身躯,在琉璃净火的净化下,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咆哮!无数张人脸在它体表扭曲融化,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你竟敢毁本座的道基!!”
巫鹫彻底疯狂,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内一缩,旋即又轰然爆开!无数条由最精纯怨气凝聚而成的漆黑触手,如死亡森林中的藤条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抽向火焰中心的无执!
“小心!!”
谢泽卿的神念,化作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啸!他眼睁睁看着那足以摧城拔寨的恐怖攻击,即将落在无执身上。他再一次,也是最不顾后果的一次,用尽了所有残存的力量,试图冲破那道屏障!
魂光,在半途中就开始溃散。
幽蓝色的光团,明灭不定,几乎要彻底熄灭!
无执睁开眼,双眸此刻已被一片璀璨的金色所取代,宛如两轮熔化的太阳。宽大的僧袍在灵力的气浪中翻涌,光洁的头顶泛着金光。他侧过头,隔着那层璀璨夺目的七彩火焰,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那团即将溃散的幽蓝色光团之上。
燃烧着琉璃净火的眸子,映着谢泽卿,狼狈不堪的模样。火焰的璀璨,没能融化眸底的清冷,此刻却在那片亘古寒潭的深处,漾开了一丝极淡的温柔的涟漪。像冰封千年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春水,自缝隙下悄然流淌。
无执的薄唇,微微翕动,没有声音发出。但谢泽卿,清晰地“听”到了。
在他的识海最深处,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无奈的,“别闹。”无执的声音,在琉璃净火的加持下,仿佛带上了万千佛陀的共鸣,“贫僧算过,此法,最快。”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跟他讲究效率?!
“逃!快逃!”
巫鹫的庞大身躯,此刻竟如见了天敌般剧烈地扭曲起来,它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要缩回地底那道漆黑的裂缝之中!
无执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这手此刻正燃烧着七彩的琉璃净火,掌心之中,一枚金色的古朴“卍”字印,正在飞速旋转。
“施主。”无执的声音,响彻整片被邪光笼罩的鬼蜮,“苦海无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向前踏出一步。
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巨大的地缝上空,拦住了巫鹫的退路。
无执垂眸,俯瞰着下方由无尽痛苦与怨恨构成的集合体,缓缓抬起燃烧着净火的手掌。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怪物身上一张张绝望的脸一片悲悯。
“贫僧,来为你超度。”如洪钟大吕,在巫鹫由万千怨魂组成的识海集合体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枚燃烧着七彩琉璃净火的卍字印,狠狠烙印在它的魂体之上,巫鹫发出了比先前凄厉百倍的惨嚎!
这火焰,不伤肉身,却焚尽魂魄!
是世间一切阴邪怨毒,最极致的克星!
“就凭你?!一个自毁根基的疯子!”
巫鹫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无数条由黑气构成的触手,群魔乱舞,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抽向悬于半空的无执!
带着能轻易撕裂山峦的巨力,与冻结灵魂的阴寒!
空气,被撕裂,发出刺耳的音爆!
无执立于风暴中心,染血的僧袍,周身燃烧的琉璃净火,却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无执抬起右手,并指成剑,对着下方巨大的地缝,凌空划过。
一道由七彩琉璃净火构成的巨大剑光,凭空而生瞬间暴涨至百丈!
剑光斩落!
袭来的黑色触手,在接触到剑光的瞬间,便如骄阳下的冰雪,无声地消融,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剑光去势不减,狠狠地劈在漆黑的地缝之上!
大地,剧烈地哀鸣!
整座山,连同破败的古寺,都在这一剑之下,疯狂摇晃!
无数道巨大的裂谷,以古寺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山间瞬时乌云密布。
巫鹫嘶吼,地缝是它与地脉相连的根!是它力量的源泉!
“秃驴!你的身体!”
谢泽卿小小的光球,在战斗的余波中疯狂翻滚,他的神念,因眼前的景象几乎碎裂。他看得分明!无执每催动一分力量,他身上那些金色的裂痕,便会加深一分。
无执却恍若未觉,他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被剑光死死钉住,疯狂挣扎的庞然巨物。
薄唇轻启,梵唱再起。随着他的声音,巨大无匹的,由琉璃净火构成的七彩莲华,在他脚下绽放!莲开十二品,每一片花瓣,都由世间最纯净的光构成,其上烙印着玄奥的金色经文。
莲华缓缓旋转,圣洁的光辉,笼罩了整座山头。
惨绿的邪光被驱散,刺骨的阴寒被净化。
混杂着腐尸与怨毒的恶臭,在圣洁的莲香中飞速消弭。
“不……不可能……这是什么力量?!”
巫鹫身上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面露恐惧之色!它们引以为傲的,足以污秽世间万物的怨气,在这圣洁的莲华之下,如薄冰遇骄阳,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执!”
谢泽卿焦灼的神念,在无执识海中疯狂冲撞,“你不要命了?!”
无执悬于半空,周身燃烧着七彩的净火,他抬起双手,在胸前结成大日如来印!
随着印成,身后那朵巨大的七彩莲华,光芒暴涨!
十二品莲台之上,仿佛浮现出万千诸佛的虚影,齐齐吟诵着镇压邪魔的宏大梵音!
巫鹫庞大的身躯,在这梵音之下剧烈地颤抖!无数黑气从它体内蒸腾而出,又在接触到莲华光晕的瞬间,被彻底净化!巫鹫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尖啸,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本源,正在被这股霸道绝伦的力量,一寸寸地磨灭!
无执手捏法印,正欲将这净化之力催动到极致,一举将这万年邪物彻底从世间抹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在他被琉璃净火加持,足以洞悉万物本源的视野中,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由万千怨魂组成的巫鹫核心深处,并非是一团纯粹的黑暗,而是无数根比发丝还要纤细,漆黑如墨的因果线。这些因果线,盘根错节,构成了一个不断不断吸取邪恶的核心。其中绝大部分的因果线,都深深地扎根于地脉深处,汲取着大地的阴暗面。
但,有那么一缕,最粗壮,最坚韧的黑色因果线,却并未扎向地底。它扭曲着,穿透了空间的隔膜,连接到了他身后那团只有巴掌大的,正焦急闪烁的幽蓝色光团之上!
无执的动作,猛滞!
燃烧着烈焰的眸底,剧烈的收缩。
那条线,连接的不是谢泽卿的魂体。
而是他魂体深处,纠缠了他千年,让他不死不灭,不入轮回的万灵诅咒的根源!
巫鹫,与谢泽卿的诅咒,是同根同源!
若强行将巫鹫彻底净化,那根因果线,必然会发生反噬。届时,谢泽卿的魂体,会像被抽走地基的高塔,瞬间崩塌!
“怎么了?”
谢泽卿察觉到了他瞬间的迟滞,“为何停下?!”
攻势,只停顿了不足一息的功夫。
但对于巫鹫这等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邪物而言,这一息,便是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劫后余生的狂笑,从巫鹫那无数张嘴里同时爆发,“我看到了!佛子,我看到了!”
“你的软肋!”
话音未落!
巫鹫猛地向内坍缩。它竟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九成九的怨气之躯,将所有残存的力量,都凝聚成了一点!
一根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无数怨毒符文的,三寸骨刺!
骨刺之上,缭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诅咒本源的死灰色气息!
“小心!!!”
谢泽卿的神念,化作一道凄厉的嘶吼!
骨刺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琉璃净火的净化范围!
瞬间出现在无执胸前!
一声极其沉闷的,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无执周身璀璨的琉璃净火,猛地一暗!他缓缓低下头,只见那根漆黑的骨刺,已没入他的胸口,只留下一小截尾端,兀自在外震颤。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无执喉间溢出。遍布全身的金色裂痕,瞬间被一层不详的死灰色所覆盖。
天空中的七彩莲华,失去了力量的支撑,发出一声哀鸣,碎裂成漫天光点!
万千诸佛的虚影,随之消散!
圣洁的莲华寸寸碎裂,漫天诸佛的梵唱戛然而止。
天地间,重归惨绿色的,阴冷的鬼蜮!
“无执!”谢泽卿那团小小的光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鸣。
无执的身形,在半空中剧烈地一晃,几乎要从空中坠落。他身上的金色裂痕,正被那死灰色的诅咒之力迅速侵蚀覆盖。
佛骨,正在被污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巫鹫劫后余生的狂笑,响彻云霄!
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得意,“你杀不了我!你敢杀我,他便会魂飞魄散!”
无执抬起眼,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眸子,光芒已然黯淡,重新变回了清冷的琉璃眸。
只是此刻,琉璃之中,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死灰。他看着下方那团重新开始凝聚的怨气集合体,又侧过头,看了看那团因恐惧而疯狂闪烁的幽蓝光球。
原来如此。
无执的脑海中,一片清明。
难怪此地封印历经千年,不仅未能将其磨灭,反而让它与地脉纠缠愈深。因为它早已不是单纯的邪物,它寄生在了谢泽卿的诅咒之上。净化它,等同于连根拔起那道让谢泽卿“不死不灭”的因果。
结果,只有一个。
“秃驴!别管朕!”
谢泽卿焦急的神念,几乎要撕裂他的识海,“苍生为重!”
谢泽卿的光团猛地冲到他面前,幽蓝色的光芒剧烈起伏,“朕被这不人不鬼的诅咒困了千年!早就受够了!能拉着这东西一起上路,朕赚了!”
无执看着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出现在这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种凄艳的破碎感。
“贫僧,亏了。”
谢泽卿一愣。
第62章 冥心为镇 我们,两清了。他们就,拜托……
巫鹫庞大的身躯, 已经重新凝聚成形,无数条黑气触手,如毒蛇般在它周身舞动, “既然你们这么难舍难分,那就一起,成为我的一部分吧!”话落,铺天盖地的黑色触手,裹挟着足以撕裂空间的怨毒之力, 从四面八方, 再次向着无执狠狠抽来!
这一次, 再没有琉璃净火的庇护。
“不——!!!”
谢泽卿发出绝望的嘶吼!巴掌大的光球,猛地调转方向,迎着漫天的触手, 冲向了庞然巨物!
“别去。”无执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然而, 晚了。
幽蓝色的光球,即将与巫鹫的黑气触碰的前一刹那。
它, 骤然停住。
然后。
燃烧了起来。
最纯粹的本源魂力在燃烧!
幽蓝色的光芒中带着赤金色!
高亢而威严,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龙吟, 响彻天地!
苍穹之中,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金色流光。
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虚影!
金色流光中蕴含的力量, 足以对巫鹫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它疯狂地收回所有触手, 在身前布下一层又一层的怨气壁垒!然而, 金色的龙影,以玉石俱焚的姿态,狠狠地撞进了巫鹫的庞大身躯中!
“呃啊啊啊啊——!!!”
两种不同的凄厉惨叫, 同时从怪物的体内爆发。属于巫鹫的充满了惊恐与痛苦。而谢泽卿,则是魂魄被强行撕裂,然后再次融合的极致痛楚!
“谢泽卿!”
无执踉跄着向前一步,伸出手,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庞大的怪物,剧烈地翻腾扭曲!赤金色的龙气,在它体内横冲直撞,疯狂地抢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漆黑的怨气,则如同亿万只跗骨之蛆,拼命地撕咬,同化着这外来的魂体!
黑气与金芒,在怪物的体内达到诡异的平衡,又在瞬间被打破!
远比之前恐怖百倍,混乱的气息爆发!
怪物身上痛苦的人脸,一半被渲染成了神圣的金色,一半却扭曲成了更加可怖的漆黑!
“秃驴!”
一道神念,穿透混乱的能量风暴,撞入无执的识海!
“听朕的!”
无执胸口漆黑的骨刺,正不断地向他体内输送着死灰色的诅咒。
佛骨上的金色裂痕,正在被这力量一寸寸地侵蚀。无执被死灰色浸染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眼前那团狂乱的能量集合体。
“讲。”
“这东西与朕的诅咒同源,朕,能撕裂它!”
谢泽卿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着!
“它的核心在人脸交汇最为密集之处,那里最弱!”
无执瞬间锁定怪物胸口的位置。无数张痛苦的人脸,漩涡般汇聚,形成不断旋转的风暴眼。风暴眼的正中,隐约可见一点幽光。
“朕会用龙魂所住他一瞬间!”
谢泽卿忽然笑了笑,“秃驴,你只有三息的时间!用你的佛力,对准朕!连着朕的龙魂,一起,贯穿它!”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这是救小破寺唯一的机会!”
无执胸口处,漆黑的骨刺,正像一颗活物的心脏般,随着他的心跳搏动着。冰冷,麻木,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在啃食他的骨髓。
相比之下,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你会死。”
识海中,传来谢泽卿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短促的嗤笑。
“朕早就死了。朕的魂魄能在你手中消散,总好过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好多了。”
“动手,无执。”他唤着无执的法号,轻柔得像叹息。
无执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斩断。
他抬起青筋毕露的右手,皮肤下一道道被诅咒污染,灰黑色的经络。
“以我残躯,奉请西天。”
无执的声音沙哑像从碎裂的喉骨中挤出。
“佛光,普照。”
无执体内所有残存的佛力,在这一瞬间,尽数向着掌心汇聚。带着死灰色不详纹路,黯淡的金色,既有佛陀的慈悲和九幽的死寂!巨大的“卍”字佛印,在他掌心凝聚成形!“赦。”薄唇轻启,一个字,耗尽了无执最后一丝气力。
混杂着生死之力的佛印,脱手而出。带着无可抗拒,碾碎一切的沉重威压!
空间,在它面前,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
巫鹫被谢泽卿的龙魂禁锢着,身上万千张脸孔,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尖啸!
它疯狂地舞动着触手,试图阻拦!
然而,佛印所过之处,万法皆寂!
混杂着生死之力的佛印,不偏不倚地正正按入那团由无数人脸构成,风暴的漩涡之眼。
落在了属于谢泽卿的,最后的魂火之上!
极致的白光,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无声地,向内坍缩了一瞬。
下一秒。
纯粹到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圣洁光柱,自怪物的核心冲天而起。光柱撕裂了惨绿的鬼蜮,贯穿了浓稠的墨云,将这方圆百里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那光,吞噬了一切!
吞噬了惨绿的邪光,漆黑的怨气,漫天的阴云!
也吞噬了,无执眼中,最后的神采。
“呃啊啊啊啊——!!!”
巫鹫的凄厉惨叫,成为了这世间最后的声音。
随即,便被无尽的白光,彻底湮没!
山峦在哀鸣,大地在崩裂!
狂暴的佛力,如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刷,涤荡着庞大的怨气集合体。每一缕怨毒,邪祟,都在这霸道绝伦的光芒中,被碾碎,蒸发,化为虚无。
毁灭风暴的最中心。
无执以自己寸寸碎裂的佛骨为柴,以即将燃尽的愿力为笼,强行撑开了一片,只有拳头大小,绝对的静谧领域。领域之中,一点微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赤金色魂火,正在静静地悬浮着。
净化的白光,每一次冲击这片领域,无执的身体便会剧烈地一颤。
清隽绝尘的脸上,一道道灰黑色的诅咒裂痕,便会加深一分。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在他体内连绵不绝地响起。
白光,吞噬了天地,也吞噬了无执的意识。
痛。
不是刀割,不是火烧。是从每一寸佛骨的最深处,燃起的业火,混杂着皮肤表层的疼痛,同时向外炸开!像是要把他的灵魂,连同这具皮囊,一同碾成最细微的尘埃。
光芒散尽。
夜空,如洗过一般,竟是诡异的清澈。连一丝云都看不见,只有几颗残星,在遥远的天际瑟瑟发抖。
空气里,弥漫着似雨后松针的清新,与万物焚尽后的焦糊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融,吸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荒凉。
山,还是那座山。
残垣断壁,焦土满地。
千年菩提,只剩下一截漆黑的主干,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月色之下。
无执还站在原地。
或者说,是那具身体的轮廓,还站在原地。
他低头,那身染血的僧袍,已在方才那场极致的净化中,寸寸化为飞灰。皮肤之上,一道道死灰色的裂痕,如蛛网般密布,从胸口的骨刺处蔓延至全身。裂痕之下不再是血肉,而是即将熄灭的金光。
无执缓缓摊开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捻动佛珠的手,此刻布满了同样的死灰色裂痕,微微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掌心之上,那团被他以最后愿力护住的赤金色魂火,只剩下米粒大小,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魂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传递出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
“秃驴……”
谢泽卿的声音,细若游丝,“朕……还没死透……”
无执垂眸,看着怀里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眼底荡开一抹柔光。
“嗯,还有一口气。”
然而。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从无执的身体内部,从每一寸骨骼的最深处传来。
佛骨尽碎的反噬,如约而至。
剧痛,灌满了他无执的四肢百骸!
饶是无执这般坚韧的心性,也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弓起,险些将掌心那点微弱的魂火摔落。
“秃驴!”
掌心的赤金色魂火,猛地一跳,传递出惊骇欲绝的神念!
“你怎么了?!”
无执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将那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
痛。
像是有亿万只无形的砂轮,在他身体的每一颗粒子上疯狂地打磨碾压!又像是有一轮太阳,在他的丹田气海中炸开,熔化的金光,顺着他寸寸断裂的经脉,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清隽绝尘的脸上,血色褪尽,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皮肤之下,那些死灰色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蔓延!
裂痕之下,不再是血肉,而是即将熄灭的,黯淡的金光。最后一丝神性,正从这具破碎的容器中溢散。
“无执!”
谢泽卿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
“你说话!给朕说句话!”
“……无碍。”
两个字,像是从碎裂的骨缝中,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带着抑制不住的轻颤。
“无碍个屁!”
谢泽卿的魂火,疯狂地闪烁,几乎要耗尽自己最后一点本源,“你的骨头在碎!朕能感觉到!你的佛骨在碎!”
噗——
无执猛地侧过头,一口混杂着暗金色光点的鲜血,喷洒在身旁的焦土之上。那不是血,那是他正在崩解的佛骨本源。那身曾纤尘不染的僧袍早已化作飞灰,此刻他近乎赤裸的上半身,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破碎的美感。
每一道死灰色的裂痕,都像最顶级的工匠,在最上乘的羊脂白玉上,精心雕琢出的冰裂纹。美得触目惊心,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碎。
“别……别浪费魂力……”
无执剧烈地喘息着,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流,会吹熄掌心那点脆弱的火苗。
“朕给你!都给你!”赤金色的魂火,不顾一切地,试图将自己最后的力量,渡给无执。然而那点微弱的能量,刚一触碰到无执的皮肤,便被那些死灰色的裂痕,无情地吞噬同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劳无功。
谢泽卿不愿放弃,强行幻化出人形,“别动!用朕剩下的龙气……”
“没用的。”
无执打断了他。他缓缓直起身,清隽绝尘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苍白得如同寺外积了千年的雪。
“这是根基上的崩毁,非外力可补。”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他体内连绵不绝地响起。他的视野,开始阵阵发黑。周身那袭被血与尘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僧袍,无力地垂落。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刻,他就会像一尊被敲碎的瓷器,彻底散架。
无执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
最后,落在了那截焦黑的菩提树干上。
“你说的对。”他忽然开口。
“什么?”谢泽卿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是该换个地方了。”无执平静地说道。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同样被摧残得只剩下焦黑主干的菩提树。每一步落下,他体内的骨骼都会发出一阵响声。
“你要做什么?”谢泽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自己的形体。
“贫僧的寺,保住了。”
无执的琉璃眸子里,映着他即将消散的魂影。
“你,还欠着贫僧房租,得护住他们。”无执的目光远远朝寺庙的方向看去,仿佛透过层层树叶,就能看见在寺里正焦急地等待他回去的师弟和小沙弥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并指成剑,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谢泽卿发出惊骇欲绝的嘶吼,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
一声轻响。
无执的指尖逼出了一滴,殷红中带着璀璨金丝的血珠。
他以破碎的佛骨为代价,从本源中榨出的最后一滴心头血。
血珠离体的瞬间,无执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已无人色。他屈指一弹,蕴含着所有残存力量的心头血,没入了谢泽卿的眉心。
嗡——!
谢泽卿的魂体,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金光。他只觉得一股宏大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残破的魂体!濒临崩溃的裂痕,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以缓慢的速度愈合。
“你……”谢泽卿怔怔地看向无执。
无执收回手,静静地靠着焦黑的树干,缓缓坐了下来。
月光,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
无执仰起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明月,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们,两清了。他们就,拜托你了……”
无执再也支撑不住。胸口漆黑的骨刺,在白光亮起的瞬间,便寸寸碎裂,化作了飞灰。一口黑血,呈喷射状,自他口中狂涌而出。
他缓缓阖上了双眼,身体一软,向着下方崩裂的大地坠去。意识,如退潮般,迅速沉入无尽的黑暗。俊美绝伦的脸上,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敛去。
谢泽卿的魂体,被心头血稳固住,不再有消散的危险。
刚刚凝聚出几分神采的凤眸,被无尽的恐慌与暴怒所填满!
那朕呢?!
两清?
谁他妈要跟你两清!
“无执!”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这片废墟。
谢泽卿的魂火猛地冲到他面前,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朕不准你死!”
“无执!你给朕睁开眼睛!”
“你不是喜欢钱吗?!朕的帝陵里有的是金山银山!只要你活着,都给你!”
“你不是嫌寺庙破吗?!朕给你修!修成天下第一等的气派!”
“你不是……你不是喜欢戳朕吗?”
谢泽卿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魂火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只要你活着……朕变回光团,让你天天戳,顿顿泡面……”
第63章 生机断绝 滚。
月华冷冷地洒在沦为焦土的废墟之上。
先前毁天灭地的巨响, 仿佛南柯一梦。
“无执!”
谢泽卿的嘶吼撕破长夜,带着恐慌。虚幻的虚弱魂体,疯狂地冲向坠落的身体, 却只能一次又一次,从单薄的僧袍中径直穿过。
他碰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执的身体重重砸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清丽绝尘的脸,埋在冰冷的尘土里, 月光勾勒出无执完美的轮廓, 却再无一丝生气。
“求你醒过来!”
谢泽卿的魂体, 因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剧烈地扭曲。
帝王威压失控地炸开,将地上的碎石与尘土,震得浮起!
“求你睁开眼睛!”
无人应答。
只有呼啸而过, 带着焦糊味的山风。
谢泽卿原本因魂力不稳而虚幻的凤眸,瞬间被暴怒, 染成了赤金色!
“巫——鹫——!”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迸发!
他猛地转身。视线如两柄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了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上!那里, 还残留着水晶棺破碎的残骸,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 属于巫鹫的怨毒气息。
罪魁祸首!
谢泽卿的魂体身着玄色龙袍, 头戴十二旒冠冕的帝王虚影,在月下拉长。金光如暖流, 席卷了谢泽卿濒临溃散的魂体。虚幻的轮廓, 在金光的滋养下, 迅速凝实!
无执那滴心头血,正在他体内疯狂燃烧,强行将他濒临溃散的魂魄, 重新凝聚!他周身缭绕着失控的赤金色龙气,与丝丝缕缕尚未被完全同化的,属于无执的慈悲佛光。两种力量在他身上化作了足以焚天的毁灭意志!
“给朕……滚出来!”
谢泽卿抬手,虚空一握!地缝深处,已经四分五裂的棺椁,在一阵“嘎吱”声中被硬生生从地底拖拽了出来!水晶棺的碎片,还沾染着巫鹫的本源邪气,在空中发出不甘的嗡鸣。
谢泽卿瞬间出现在那堆残骸前。
“就是你。”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过最大的水晶碎片。指尖触及之处,坚逾金铁的水晶,如热蜡般融化,滴落!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
却比九幽之下的寒风,更令人胆寒!
残存的邪气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棺椁碎片剧烈震动,竟试图重新聚拢,逃回地底!
“想跑?”
“朕允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一脚,狠狠地踩在水晶棺碎片之上!
咔嚓——!!!
碎片,应声而裂。
“朕的秃驴……”谢泽承又是一脚,将另一块碎片踩得粉碎!赤金色的龙气,顺着他的脚底疯狂涌入,将碎片中残存的最后一丝邪念,彻底碾碎!
他像是疯了。
一脚。
又一脚。
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将那口水晶棺,踩成了一地齑粉!
他缓缓俯下身,抓起一把粉末,在指尖一点一点地狠狠碾碎!
谢泽卿抬起手,掌心中一团赤金色的龙气,混着帝王威压凝聚。
“给朕,烧!”
凝练的龙形气劲,脱手而出,狠狠地击在那一地粉末之上。
赤金色的烈焰,冲天而起!
业火熊熊,将这方天地,映照得一片赤金!水晶棺最后残存的一点点物质,连同其上附着的因果,都在这火焰中被烧得“滋滋”作响,化作缕缕青烟,彻底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
火焰,舔舐着谢泽卿的龙袍衣角。
他却恍若未觉。
他静静地站着,看那团火焰,将最后一点属于巫鹫的痕迹,烧得干干净净。那双赤金色眸子里的怒火,终于缓缓褪去一点。
剩下的,是比这焦土废墟,更加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绝望。
火光散去,谢泽卿急切转身,回到无执的身边。惯来傲慢睥睨的凤眸,盛满了滔天的悲恸与疯狂。
他踉跄落地,颤抖着双手,将地上那具身体,轻轻抱入怀中。
“你这个……”
谢泽卿的声音,带上哭腔和颤抖,后面的咒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像是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将无执紧紧嵌入自己怀中,低头,用自己的脸颊,去蹭沾着尘土的侧脸。
“……骗子。”
嗡——!
低沉的哀鸣,自寺庙上空传来。
笼罩着整座破庙的,薄薄的结界,剧烈地荡漾起来。
结界,在削弱!谢泽卿掌心凝结一团鬼气,重新为无执的躯体罩上一件得体的衣物,虽然制式是他那个朝代的。
“师兄!”
“师父——!”
几道焦急万分的声音,由远及近。
通往后山的破旧山门,被人一脚踹开!
以无明和无纳为首,身后跟着七八个吓得小脸煞白,却依旧壮着胆子跟来的小沙弥。
然后,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入目便是,焦黑的菩提树下,身着古时帝王黑袍的男人,抱着怀中几近破碎的僧人,坐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融在一块。怀中的人,依旧双眸紧闭,毫无声息。皮肤之下,那些死灰色的裂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佛骨尽碎,生机断绝。
“师……师兄?”
无纳不敢置信,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无执如此狼狈的模样。
月光,死寂。
废墟之上,只剩下山风呜咽。
无明强自镇定,眼前这个黑袍男人,不知怎的,无明感觉他的气息很熟悉。
他向前一步,沉声道:“施主,请把师兄交给我们救治!”
无纳那张总是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那个抱着师兄的,周身萦绕着不祥黑气的陌生男人。
“你……你是谁?!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少年人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与愤怒而尖锐刺耳。
谢泽卿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眼睛。凤眸狭长,眼尾上挑,眸底一片死沉,只在最深处,压抑着能焚毁一切的赤金。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叫嚣的无纳身上停留一瞬。而是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年纪稍长,神色还算镇定的无明身上。
冰冷到足以冻结魂魄的意念,直接在所有人的识海中炸开!
“滚。”
仅仅一个字。
几个修为尚浅的小沙弥,便齐齐闷哼一声,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如纸!
帝王之怒,鬼帝之威,岂是凡胎□□所能承受。
“师兄!”无纳急得眼眶通红,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站住!”无明一把死死拉住他!他脸色同样惨白,但常年跟在无执身边,心性远比师弟们沉稳。他死死盯着谢泽卿,以及他怀中那个已经没有丝毫生气,如破碎玉像般的人。
无明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绝非他们所能抗衡。无明压低声音,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对拉在身边的无纳解释着,“他在用自己的力量,护着师兄的心脉!”
无纳顺着无明的目光瞧去,只见谢泽卿的掌心,正源源不断地渡出一缕缕凝实的赤金色龙气。龙气在无执的胸口上方翻腾着,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无执的心口。
无明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恳切:“施主,师兄伤势过重,再拖下去……”
“闭嘴!”
谢泽卿猛地抬头,厉声喝断!
“若不是为了护住你们这破庙,他怎会如此?!”
“若不是为了救朕……他又怎会……”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化作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谢泽卿低下头,血红的眼底,流露出无助与茫然。
“朕不让他死……他就不准死……”
他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怀里的人下达命令。
“朕不准……”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寺庙上空的护山大阵,金色的光罩之上,终于裂开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
阴风,倒灌而入!
山林间,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窃私语,瞬间放大了数倍!
“佛光……弱了……”
“好香的魂魄……”
“进去……吃掉他们……”
小沙弥们吓得“哇”一声,紧紧地抱在一起。
无明和无纳背靠背,摆出防御的姿态!
他们都清楚,一旦大阵破碎,没有师兄护着,仅凭他们几人,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谢泽卿却对外界的变化,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具身体。他只是更紧地,将无执抱住。
随着最后一声响动,护山大阵,轰然碎裂!金色的光点,如漫天萤火,飘散,然后熄灭。
整个以小破寺中心的龙岭山,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山林中,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朝着菩提树的方向疯狂涌来!
无明觉察到周围的异常,额头冷汗涔涔,死死护住身后的师弟们。
黑影奇形怪状,拖着长长的舌头,四肢扭曲,它们的眼中,闪烁着对生魂的贪婪与饥渴!
目标,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小沙弥,更是那具佛骨破碎,却依旧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佛子之躯!
“好香……好纯粹的佛骨……”
一道离得最近的,形如恶犬的阴灵,涎水滴落在焦土上。
它猩红的眼珠,死死地黏在无执的身上!
随即,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谢泽卿怀中的无执!
“小心!”
无纳失声惊呼!
谢泽卿抱着无执,轻轻抚摸怀中之人脸颊,指尖所过之处尽是温柔与爱惜。
恶犬阴灵即将触碰到衣角的一刹。
风声,阴灵的嘶吼,小沙弥的哭泣声,都没了。
凶恶的阴灵,停滞在半空,脸上的贪婪化为极致的恐惧!
谢泽卿,抬起了眼。
凤眸里,再没有一丝血色。
纯粹的,能吞噬万物的墨色,眼尾隐约有火焰般的红色向他鬓角飞扬。宛如九幽之下的深渊,看一眼,便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下一秒。
停在半空的恶犬阴灵,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从头开始,一寸寸地化为虚无!
它身后,成百上千,疯狂涌来的阴灵,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橡皮从这个世界上干净利落地彻底抹去。
不过是,谢泽卿抬了一下眼皮的功夫。
足以将整座寺庙啃噬殆尽的百鬼夜行,烟消云散!
禁锢着无明等人的力量,悄然散去。
无明和无纳,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他们看着黑袍男人,像在看一尊自阎罗殿走出,执掌生杀的阎罗。
谢泽卿再次低下头,眼瞳里重新映出无执苍白的脸。
众人惊骇地发现。
谢泽卿凝实的黑袍,衣角处竟开始变得微微透明。这样下去,恐怕不等无执醒来,他自己便要先一步魂飞魄散!
“施主!”
无明的声音里满是急切。“再不让我们送师兄去山下的医院,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医院?
谢泽卿的动作一顿,抬起血红的凤眸,眼中满是暴戾和困惑,“那是什么地方?”
“山下的医院,那有最好的大夫,有最厉害的……药!”
无明自小便知着龙岭山的传闻,猜到眼前人的来历:“能吊住师兄的命!你这样护着他,龙气虽能保他心脉,却无法修复他寸断的经络和碎裂的佛骨!”
无明一字一顿,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你若真想他活,就放手!”
放手。
像一根针,狠狠扎进谢泽卿的心里。
怀里的人,那张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谢泽卿冰冷的指尖,触碰不到一丝温度。
良久。
他缓缓地,松开了紧箍着无执的手臂。
“若他有半分差池……”
谢泽卿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狱传来,“朕,便踏平这龙岭山,将你们挫骨扬灰,让这破庙永世不得安宁!”
无明重重点头,眼眶通红。
“若师兄不治,无明,愿以命相抵。”
无明与无纳二人手忙脚乱地用木板做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将无执抬了上去。
谢泽卿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担架上的人。
一行人,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终于,走到刻着“龙岭山”的界碑前,无明抬着担架,一步跨了过去。
谢泽卿,跟着抬脚。
嗡——!
空气中,出现一道无形的壁障,宏大而古老的力量,将他狠狠地弹了回去!
谢泽卿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英俊的脸上一片错愕。
这是……
那道困了他千年的封印!
无执现下佛力不足以撑起让谢泽卿跟着踏出龙岭山的地界。
谢泽卿茫然地看向担架上的无执。他,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谢泽卿只能留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远的背影,无执无力垂下的手,在担架边缘随着颠簸轻轻晃动。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虚影。
“秃驴……”
“……等等朕。”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只留下一片寂静的山林,与他这个,被囚禁的鬼帝。
谢泽卿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静默在黑夜里。山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墨色的长发。血红的凤眸,死死盯着山路尽头的方向,仿佛要将黑夜望穿。
第64章 装饰禅房 小秃驴,等着。朕的金山银山……
没了巫鹫的邪气污染, 龙岭山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只是,寺庙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后山那株千年菩提,如今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干。
谢泽卿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三夜, 一动不动。
无执不在,小破寺乱成了一锅粥。
无明守在医院,杳无音信。
无纳一个人要负责十几个小沙弥的吃喝拉撒,忙得脚不沾地,却没人敢去打扰那个坐在菩提树下、煞神一般的男人。
“呜……呜呜……”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年纪最小的知凡一边哭, 一边小声念叨:“想师父了……”
这一声“师父”, 扎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谢泽卿。他缓缓转过头, 失焦的凤眸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他看见缩在角落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光头,忽然想起无执——那个秃驴对着这些小崽子的时候,眼神总是很温柔。
“哭什么哭?”谢泽卿站起身, 声音沙哑得厉害,“再哭, 就把你丢下山喂狼。”他的语气很凶,许是坐了太久, 没什么力气。
知凡吓得一哆嗦,哭声憋了回去, 只剩下小声抽噎。他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 看着这个长得特别英俊、但也特别凶的男人。
“无纳师父……”另一个稍大些的小沙弥鼓起勇气,拉了拉身旁高壮僧人的衣角。无纳愁得一张脸皱成了苦瓜。他平日里只管劈柴挑水, 让他照顾孩子, 简直比绣花还难。他三两步走到知凡面前, 粗声粗气地安慰:“知凡不哭!你无执师父很快就回来了!”
谢泽卿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一个活了上千年、君临天下的帝王,何曾管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是秃驴的庙, 这些是秃驴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他走到知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挂着两条鼻涕的小不点。
“朕命令你,止啼。”
知凡扁着嘴,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新的泪水,眼看又要决堤。
谢泽卿的表情,裂了。
下一秒。
“哇——!”
知凡蓄满泪水的大眼睛,彻底决堤。
响亮的哭声,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在这废墟之上,显得格外凄厉。
谢泽卿周身的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下。本就抑郁的心情被这啼哭彻底击碎。
他抬起手,指尖萦绕着危险的赤金色龙气。然而,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就在这棵菩提树下,清冷的僧人蹲下身,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擦去知凡脸上的饭粒。
他的侧脸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柔光,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子里盛着罕见的温柔。
“……你,还欠着贫僧房租,得护住他们。”
无执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谢泽卿指尖的龙气,缓缓散去。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无执的样子缓缓蹲下身,试图与哭泣的小光头平视。
“……”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词穷。
“莫哭。”
半晌,僵硬地吐出两个字。
“朕……赏你黄金万两。”
一旁的无纳脚下一个趔趄。
这都什么跟什么?
知凡挂着两条晶莹的鼻涕,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俊美,说话却古里古怪的男人。
黄金万两是什么?
可以吃吗?
有师父做的斋菜好吃吗?
他瘪了瘪嘴,泪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要黄金……我要师父……”
谢泽卿活了一千多年,头一次在一个身高还不到他腿弯的奶娃娃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耐心宣告耗尽,他猛地站起身,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拎起知凡的后领,像拎一只小猫,转身就朝斋房走去!
“施、施主,你做什么?!”
无纳大惊失色,连忙抬脚跟上。
“饿了。”
谢泽卿头也不回,声音冷得掉渣。
“哭了这么久,该饿了。”
寺里最后一点喧闹,随着无纳将哭累的知凡抱回西禅房,彻底安静下去。
谢泽卿如一缕流光,飘荡在这座破庙里。
寺里最后一点喧闹,随着无纳将哭累的知凡抱回西禅房,彻底安静下去。
谢泽卿如一缕流光,飘荡在这座破庙里。他走过无执打坐的蒲团,走过无执抄写经文的旧木桌,每一处都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清冷的,像雪后松针。
穿过仅有一张硬板床,却被无执收拾得一尘不染的禅房。
旁边禅房里的几个小光头睡得东倒西歪,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又飘过简陋的、灶台边缘还有几处豁口的香积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清冷的僧人将吃了一半的泡面推过来的模样。
谢泽卿停在大雄宝殿外,他经常偷看无执给小沙弥上早课的梧桐树上。
坐在粗壮的枝干上,玄色的衣袍与墨色的夜融为一体。
这庙,一半是岁月留下的残破,一半是秃驴用接活的钱一点点修补起来的痕迹。
穷酸。
寒碜。
可目光所及,皆是那个人的痕迹。
会在诵经的间隙,拿出手机,点电子木鱼攒功德的秃驴。
把为数不多的香油钱,省下来给小沙弥们买糖的秃驴。
会在月下,独自安静地擦拭着落灰佛像的秃驴。
谢泽卿闭上眼,无执身体坠落的沉闷声响,仿佛还在耳边。
他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微微颤抖。魂体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一滞。那日他将龙气源源不断地渡入无执体内,却像是往被砸碎的瓷瓶里灌水——倒进去多少,漏出来多少。
这种无能为力,让谢泽卿想要发疯。
两人的点滴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
“秃驴。”谢泽卿忍不住开口,用神念骚扰正在打坐的少年,“你每日念这些,烦不烦?”
无执眼也未睁,薄唇轻启,“不烦。”
“呵,那你倒是说说,念这些有什么用?能让这破庙香火鼎盛?还是能让你吃上饱饭?”
谢泽卿的语气里,满是帝王的傲慢与不屑。
无执终于睁开眼,静静地看向他盘踞的菩提树枝,“能让你,早得安宁。”
……
谢泽卿的心一寸寸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胸中似有一股千年未有的暴戾与烦躁疯狂冲撞。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这山头掀了。
下一瞬。
他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树上。
他又飘进那间狭小的禅房。
一贫如洗。
因为无执的不在,这间禅房安静得,让他发疯。
“无执!”
他猛地转身,冲出禅房,站在后山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你还要让朕等多久?!”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夜鸟。
无人应答。
“……回来。”
“求你……”
他缓缓跪倒在地,双手痛苦地插入发间。千年来,征战沙场,身负万灵诅咒,他从未流过一滴泪。此刻,这个帝王在这片废墟之上哭得浑身颤抖。
他怕,他怕那个总是一脸清冷的秃驴把他一个人连同这满山的孤寂永远地留在这里。
后山。
焦黑的菩提树干,如一柄刺向苍穹的残剑。
谢泽卿跪在那片废墟之上,墨色的长发被山风吹得凌乱,再无半分昔日的帝王威仪。以他为中心,整座龙岭山的气压低得可怕。
天空,是铅灰色的。
风,是呜咽的。
林中的鸟雀走兽,早已逃得一干二净。
山中无日月。
谢泽卿缓缓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泪痕早已被山风吹干,只留下一片死寂的苍白。他跪得太久了,久到仿佛与这片焦土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他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是千年未曾动弹的傀儡。
他飘回无执的禅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他径直穿过。房间里很空。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木桌,一叠整齐的经文。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冷,如雪后松针混合着淡淡檀香的气息。
谢泽卿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人最后的一点痕迹,都锁进自己的魂魄里。
他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叠经文,指尖却毫无阻碍地从纸张上穿了过去。
他什么也碰不到。
什么也留不住。
比魂魄被撕裂时更尖锐的无力感狠狠地攫住了他。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是无纳,他端着一盆水想来为师兄打扫房间。
他刚踏入一步。
一股冰冷到足以冻结骨髓的恐怖威压,便迎面而来!
“滚!”
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同九幽之下的魔音。
无纳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端着的水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他只好捡起掉落的水盆退了出去。
房间,重归死寂。谢泽卿的魂体静静地悬浮在床边。那双金色的凤眸死死地盯着那张空无一人的硬板床。
自那天起。这间禅房,成了整座寺庙的禁地。
时间,失去了意义。
日升,月落。
谢泽卿就那么守着,不眠不休,不言不语,像一头守着空巢的孤狼。
第五天。
他开始出现幻觉。
叩。
叩。
叩。
极轻极有规律的声响在寂静的禅房里响起。是电子木鱼的声音!
一声,一声,敲在他的心上。
“无执……”他喃喃自语。
下一秒。
他看见了。床榻之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盘膝而坐。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那人熟悉的、清冷如玉的轮廓,僧袍胜雪,眉眼如画。
谢泽卿的呼吸,猛地一滞!狂喜如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
“你……”他瞬间飘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然而指尖触及的瞬间,那道身影如青烟般骤然消散!
假的。
谢泽卿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双刚刚燃起光彩的凤眸,瞬间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洞的冷风呼啸着灌入四肢百骸。
他缓缓收回手,魂体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像一只被抛弃的兽。这里到处都是那个秃驴的味道。可这里偏偏没有那个秃驴。
“咳……咳咳!”
门外,传来无纳压抑的咳嗽声,伴随着小沙弥们刻意放轻的脚步。
“西边的屋顶又漏了,得在下雨前补上。”
“可是……没有钱买瓦片了。”
“先用油布顶着,等师兄回来……”
等他回来……这四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谢泽卿的神魂之上。他猛地坐起身!那双死寂的凤眸被重新点燃了。
“你不是嫌寺庙破吗?!朕给你修!修成天下第一等的气派!”昏迷前,自己声嘶力竭的咆哮,犹在耳边。
君无戏言!
谢泽卿的魂体骤然绷紧。空洞而茫然的眼神瞬时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所取代!
对,修庙!
要把这小破寺,修成这世间最华丽的宫殿!
要用最上等的金丝楠木铺地,要用最剔透的琉璃做瓦!
要让那秃驴回来,第一眼,就看到一座金山!
他的视线,穿透了禅房的墙壁,死死地钉在了后山的方向!
那个地方……
巫鹫的水晶棺为何会出现在那里?那东西能压制它千年绝非凡品。而他的皇陵亦被地脉大阵所锁。万灵诅咒与巫鹫同根同源。若非如此自己也不可能被那东西纠缠千年。
难道说……
谢泽卿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那里有一个不受控制的通道能绕开山门结界直通他的帝陵!
唰——!
谢泽卿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禅房之中。
后山。
焦土废墟满目疮痍。那截烧焦的菩提树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座孤零零的墓碑。谢泽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缝前。山风从裂缝深处倒灌而出带着刺骨的阴寒与腐朽的气息。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虚虚拂过裂缝的边缘。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空间涟漪。
很微弱,微弱到若非他身为地缚灵之主,与此地龙脉相连,根本无法察觉。
“秃驴。”他忽然低声开口对空气说话“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坐在这里念经朕说此地风水不好。”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月华如水清冷的僧人盘坐在菩提树下手中捻着佛珠眉眼低垂宝相庄严。而他不安分地在树梢上跳来跳去。
“此处龙脉断裂阴气汇集怨而不散。”他用帝王的眼光点评着这片土地“乃大凶之地亏你还把这破树栽在这。”
无执眼也未睁,只淡淡回了一句,“此地虽凶,却也是阵眼所在。”
“什么阵眼?”他好奇地凑过去。
无执终于睁开了眼那双清冷的琉璃眸子映着他的身影“镇压你的阵眼。”
谢泽卿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可那笑意还未到达眼底便化作了无边的苦涩。
谢泽卿收敛心神将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地缝之上。他缓缓闭上眼鬼帝庞大的神念如水银泻地瞬间涌入裂缝深处。
神念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障!壁障之后是熟悉的属于他帝陵的浩瀚龙气!
找到了!
谢泽卿猛地睁开双眼,果然有通道!巫鹫那东西,正是借着这条通道,窃取他陵中龙气,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小秃驴,等着。朕的金山银山,这就给你搬回来。”
他抬起手,掌心凝聚起赤金色的龙气,化作一只巨大的龙爪虚影,深凿存放水晶棺的土地数尺。
洞口不过拳头大小。谢泽卿闪身跃入了漆黑的洞口之中。身体,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持续了一瞬,就来到洞口的另一边。眼前竟是宽阔得足以容纳百官朝拜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十步,便镶嵌着一颗人头大小的夜明珠。珠子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乳白色的光晕,将整条甬道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脚下,是平整如镜的地砖。
空气里,没有一丝湿气。
谢泽卿抬起手,指尖划过身侧的墙壁。
墙壁上,是无比繁复精美的浮雕。
第一幅,是他十二岁,于皇家猎场,一箭射杀惊扰圣驾的吊睛白额虎。
第二幅,是他束发之年,披甲上阵,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第三幅,是他弱冠登基,万民跪拜,山呼万岁。
……
一幅幅,一幕幕,全是他生前的赫赫战功,亦是他一手开创的盛世王朝。
谢泽卿顺着甬道向前走去。
甬道很长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他孤身一人在空旷的甬道里。他想起了那个秃驴——无执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坐在菩提树下安静诵经。
沉睡了近千年他被每日的诵经声吵醒。那时他刚醒来只觉得这诵经声甚是聒噪便想着若有一日自己能出这帝陵,第一件事便要将那诵经和尚找到将他的嘴封起来。过了几日之后谢泽卿发现自己的魂体竟能离开了,那时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找到那个诵经的和尚。
那日他气势汹汹地打算与菩提树下的和尚理论一番,恰逢老妇人拿出身上所有积蓄。而诵经和尚只从中拿了一张用“香油钱随缘”便回绝了老妇人的好意。
他觉得这和尚有点意思。
终于,甬道的尽头,出现由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双龙戏珠玉门。
玉门,虚掩着。
门后,是足以容纳千军万马的巨大地宫。穹顶之上,浩瀚的星河图,由无数珍奇宝石镶嵌而成,模拟着他生前所见,每一颗星辰的轨迹。星河之下,文武百官的陶俑,分列两侧,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会活动起来,跪地高呼“万岁”。
地宫的最深处,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静静地摆放着,由纯金打造的龙椅。龙椅之后,是一面巨大的照壁,其上雕刻着江山图。江山图的正中央,悬浮着一团,人形大小,燃烧着永不熄灭的,赤金色的火焰。
长明灯,以龙脉之气为引,燃了千年,永世不灭。
这里,是他的帝陵,是他为自己打造。也是,囚禁了他千年的华丽牢笼。
谢泽卿站在原地,千年前的记忆,潮水般涌来。金戈铁马,万里江山,君临天下。
可波澜壮阔的画面,最终,都定格在一张苍白清隽的脸上。定格在那双,即便是燃烧着琉璃净火,依旧带着悲悯琉璃般的眸子里。
“无执……”他低声喃喃。
谢泽卿此次回陵的目的只有一个。
修庙。
修秃驴的禅房。
穷得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睡在那破木板上,没有了佛骨,不难受才怪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谢泽卿生前富有四海,死后亦有举世珍宝陪葬。这些冰冷的死物,如今,终于有了其他用武之地。谢泽卿径直走向地宫深处,专门存放他生前最爱之物的偏殿。
殿门推开,珠光宝气,在千年后光芒依然未减。一张通体由顶级的暖玉雕琢而成,古朴大气的龙床。
玉,能温养魂魄。这暖玉,更是玉中极品。
“就它了。”
谢泽卿一挥广袖,重逾万钧的玉床,便被托起,轻飘飘地悬浮在他身后。
金丝楠木的多宝阁,上面摆放着当年最常用的文房四宝。
一方产自端州名坑,雕着九龙戏珠的紫砚;一管由千年紫竹制成,笔杆上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狼毫;一锭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前朝制墨大家“墨痴”的绝笔之作。还有一叠,澄澈如秋水的“澄心堂”贡纸。
“这些,他也用得上。”
谢泽卿自言自语,多宝阁连同其上的所有物件,也跟着飞了起来。
“书看少了,人就呆。”
他走到另一侧,三面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前朝孤本,兵法谋略,奇闻异志。
“这些,都搬去。”
“香炉也得换,那破庙里的,一股廉价的檀香味,呛人。”
角落里,造型古朴的青铜博山炉,被他选中。
“挂画也不能少,天天对着破墙,心情能好?”
墙上,一幅据传是画圣真迹的《江山万里图》,自动卷起,飞到他身边。
不过片刻功夫,谢泽卿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长串各式各样的珍宝。
每一件,都足以在古文物界掀起惊涛骇浪。
他就像一个巡视自己国库,准备给心上人送聘礼的君王。
不,比那更甚。他是要把自己的整个国库,都搬去那个小破庙,填满那个人的生活。
谢泽卿带着这支“珍宝大军”,浩浩荡荡地通过地脉通道,回到了焦黑的后山。
飘回无执那间,除了家徒四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形容词的禅房。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嫌恶地看了眼硬木板床。
“碍眼。”屈指一弹。
砰!一声闷响。
陪伴了无执十数年的木板床,被他弹去禅房的角落里,别问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其化为齑粉。
问,就是不敢。
谢泽卿广袖一挥,暖玉龙床悄无声息地落下,尺寸正好填满原来的位置。
温润的玉光,将这间破旧的禅房,映照出几分佛光。
谢泽卿颇为满意地点头。继续开始自己的大工程。
紫檀木的雕龙书案,放在窗边。
窗外,是颓废的梧桐树。
谢泽卿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够赏心悦目。
于是催动鬼力,无执禅房周围的温度回升了些,明日得移植些冬日也可观赏的植物才行。
谢泽卿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又将三面巨大的金丝楠木书架,严丝合缝地嵌入墙壁。将一本本孤本典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了上去。
原本空荡荡的房间,瞬间便有了浓郁的书香之气。
《江山万里图》挂在了床头的墙壁上,画卷展开,磅礴的意境,几乎要破纸而出。
青铜博山炉,被放在书案一角,里面点燃了从地宫带来的凝神香。淡淡的,清雅的香气,很快便驱散了房间里原有的清苦气息。
布置完,环顾禅房几巡,觉得地上太空。
很快又搬来由整张白虎皮硝制而成的地毯,铺在床边。
墙角太空。
放上瓷器,那是手艺早已失传的名品。
忙碌了两日两夜。
谢泽卿终于停了下来。
他叉着腰,站在门口,审视自己的杰作。
原本简陋、清苦、一览无余的禅房,变得古朴、雅致,处处透着低调奢华。
这里,比他生前的御书房,还要让他满意。
御书房里,装的是江山社稷。而这里,即将装下的,是他的江山。
等清冷的秃驴,拖着病体回来。
推开门,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双琉璃眸子,会因为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地睁大,会转过头看向自己。
用清冷的,念经时很好听的声音,说,“多谢。”
不,太生分了。
他应该会说,“有心了。”
想到这里,丧了几日的谢泽卿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谢泽卿颇为满意地化作一缕青烟,飘到角落的木板床上休息片刻。
他决定,就在这里等。
等他的小和尚,回家——
作者有话说:开始自掏嫁妆了,啧啧[捂脸偷看]
第65章 忍无可忍 用你们师父来换。
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 洒在暖玉龙床上,晕开温润的光泽。
然而满室的珍宝,却让谢泽卿感到愈发空落。
他悬坐在房梁上, 两只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目光投向无执平日里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那座破败的大雄宝殿。
记得那里的蒲团已经磨出了毛边,供桌似乎也缺了一角。
啧。有些辱没了他的小和尚。
这庙,必须得换。
念头一起, 谢泽卿化作一道流光, 没入后山焦黑的土地中。
再次回到陵墓, 无视堆积如山的金银,径直走向帝陵最深处。那里仿照他生前的皇家佛堂而建,他死后, 佛堂内的物品也都尽数安置于此。
一尊由西域进贡的羊脂白玉释迦牟尼像静静矗立,玉质温润, 宝相庄严。
佛像前,是一座九龙盘绕的紫金香炉, 炉身镶嵌七色宝石,即便在无光的墓室中, 依然流转着璀璨华光。
谢泽卿沉吟片刻:“香炉也得换。”
墙上, 悬挂着十二幅描绘佛陀本生故事的缂丝挂画。针脚细密,人物栩栩如生, 历经千年仍艳丽如新。
“墙太秃, 这恰好可挂上。”
说罢,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铺着足够将整个大殿铺满,明黄色贡品团龙云纹地毯。
沉默片刻后得出结论, “那个破蒲团,该扔了。”
不久后。
他带着这支惊世骇俗的宝物“大军”回到破庙。
此时,无纳正领着几个小沙弥,在庭院里清扫寺庙庭院。
“师叔,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
知凡手里拿着扫帚,红着眼圈,仰着头小声问道。
无纳摸了摸知凡光洁的头顶,刚想开口安慰。
骤然间!
一股寒意自后山席卷而来!
无纳脸色微变,急忙将小沙弥们护在身后。只见那个身着玄色龙袍的男人自后山踏空而来,身后无数宝物被无形之力托举着,静静悬浮在半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小沙弥们齐齐倒吸凉气,张大了嘴巴。
无纳看得眼皮直跳。
虽不懂古玩,但光看那玉佛的质地,香炉的气派,便知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
师兄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有实力的主?!
谢泽卿对他们的震惊视若无睹,径直飘入大雄宝殿。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像个最有效率的工匠,开始了“装修大业”。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原本寒酸的大雄宝殿焕然一新。
无纳与小沙弥们彻底石化在原地,看着这魔幻的一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谢泽卿负手立于殿中,环顾四周。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
这才像话。
这才配得上,他的小和尚。
接下来几日,谢泽卿勤勤恳恳地装饰着寺庙的每一砖每一瓦。
直到整座小破寺焕然一新,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座盘踞在龙岭山深处的寺庙,已不再是那座风雨飘摇的“小破寺”。
殿宇的廊柱换成了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几个不常开放给香客的大殿内,地面铺着绣有繁复云纹的贡品地毯。
就连庭院里那几棵歪脖子树,都被以鬼斧神工之力修剪成颇具禅意的造型。
原本破败的山门,已被整块汉白玉雕成的牌坊取代,“龙岭寺”三个字龙飞凤舞,隐隐有金光流转。
无纳领着一群小沙弥,站在焕然一新的庭院里,集体陷入了呆滞。
“哇——”
年纪最小的知凡,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小嘴张得圆圆的。
“好、好像天上的宫殿……”
其他小沙弥也跟着点头,看着眼前这座宝相庄严,陌生得不敢认的“家”,眼中满是震撼与新奇。他们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那个悬浮在半空,负手而立的玄袍男人身上。男人墨发如瀑,面容英俊得不似凡人,只是周身的气息,冷得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知凡壮着胆子,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喊道:“哥哥,好厉害呀!”
这一声清脆的夸赞,像一缕暖阳,融化了谢泽卿周身的冰冷。
他缓缓垂眸,那双惯于睥睨众生的凤眸,落在那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光头身上。
另一个稍大些的小沙弥跟着鼓掌,满脸崇拜。
“谢谢哥哥!”
一群小光头,有样学样地鼓起了掌。清脆的掌声,在这座被珍宝填满却依旧空寂的寺庙里,格外突兀。
谢泽卿冷峻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用不容置喙的帝王腔调,一本正经地回应。
“不谢。”
顿了顿,补充道:“用你们师父来换。”
小沙弥们的掌声戛然而止。
一个个歪着脑袋,脸上写满大大的问号。
日子一天天过去。
无执没有回来,连同去医院照顾的无明也音讯全无。
谢泽卿最初的得意与期待,被时间磨成了焦躁。
整座寺庙从里到外,都已被他皇陵中的珍宝填满,再无可装饰之处。
可这满室华光,只让他觉得心中愈发空洞。
这座庙没了那个清冷的和尚,对谢泽卿而言与坟墓并无区别。
终于,在第九天的黄昏,谢泽卿再也无法忍耐。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在劈柴的无纳身后。
无纳抡起斧头正要落下,后颈一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冷汗,瞬间浸湿后背的僧衣!他僵硬地一寸寸回过头,对上了那双幽深如古井的凤眸。“施、施主……”无纳的声音都在打颤。
谢泽卿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无纳被看得头皮发麻,手足无措。
半晌,谢泽卿的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无纳腿一软,扶着柴堆大口地喘气。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无纳挑水走到半路,觉得扁担比平时重了些。
一回头,竟看见谢泽卿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水桶上,玄色衣袍纹丝不动。
无纳:“……”
第三天,无纳在菜园里拔草。
一抬头就看到谢泽卿飘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的杂草,眼中带着三分嫌弃,七分不耐。
无纳:“……”
第四天,无纳领着小沙弥们做晚课。
刚念了一句“如是我闻”,就感觉背后阴风阵阵。
谢泽卿站在他身后,像个监工听着他磕磕巴巴的经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终于。
无纳崩溃了。
他猛地起身,转向身后那尊大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对上那双翻涌着滔天戾气与压抑痛苦的眼睛时,所有的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无纳忽然明白了,心中叹息,被骚扰多日的郁气随之消散。他放缓了语气,试探着开口。
“施主。”
谢泽卿依旧不语,只是凤眸死死地锁着他。
无纳被看得压力山大,但仍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你……是不是想打探我师兄的情况?”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谢泽卿死寂的凤眸,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他如何了?”
无纳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近乎癫狂的急切与期盼,心中一酸,竟是忘了害怕。
他苦涩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谢泽卿闻言,眼底刚燃起的光,寸寸碎裂。
“你也不知道?!”
狂暴的戾气,如火山喷发,轰然炸开!
整个柴房在这威压下瑟瑟发抖!木柴堆“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无纳被这股气势冲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陪着无执去那个叫‘医院’的人,为何不与你通信?!”谢泽卿厉声质问,“那个叫手机的东西,无执不是有一个吗?!”
“有、有的!师兄是有一个!”
无纳吓得一抖,“可……可是我和无明师弟没有啊!”
谢泽卿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没有?”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个连山下卖菜的阿婆都手机的时代,他们两个成人,怎会没有?
无纳看着他“你别想耍朕”的表情,欲哭无泪。
“真的没有!”
“我与无明不想徒增师兄的压力,一直没同意师兄给我们买手机。这笔钱够给知凡他们买好几年的新僧衣了。”
“所以,”谢泽卿面如死灰:“我们就只能干等?”
“是……”无纳的声音细若蚊蚋,“无明师弟可能忙着照顾师兄,忘了报平安。大概要等师兄醒了,他才会联系我们。”
谢泽卿缓缓抬眼,凤眸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微光彻底熄灭。
“施、施主?”无纳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谢泽卿却恍若未闻。他猛地转身,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下一秒。
他再次出现在柴房门口。
手中多了一部,崭新的的老人智能手机-
意识是一片沉寂的深海。无光无声,只有无尽的下坠。
无执感觉自己像一尊被粗暴黏合的碎瓷,每寸骨骼缝隙都充斥着尖锐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微光刺破黑暗。
“嘀……嘀……嘀……”规律、冰冷、机械的声音在耳边持续作响。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仿佛扛起一座山。纯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陌生的环境让他很快明白,自己是在医院。他仅是动了动手指,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嘶……”一声轻抽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侧过头,视线所及是纯白的墙壁,床头挂着正在滴液的透明袋子,细长的管子连接着手背上的针头。
另一边,一台仪器闪烁着绿色波纹,“嘀嘀”声正来源于此。
“醒了!”
一声压抑着狂喜的惊呼在病房响起。
守在床边、双眼通红的无明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死死盯着床上那双缓缓睁开的琉璃色眸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无执的视线缓缓聚焦。佛骨尽碎的痛楚如跗骨之蛆,盘踞在身体每一处角落,稍一动念便痛得眼前发黑。
他的目光平静迎上无明通红的双眼。俊美绝伦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纯白病床的映衬下显出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无执嘴唇翕动,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沙哑不堪:“我睡了多久?”
“九、九天……”
无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唰”地就落下,“师兄,你终于醒了!医生说你……你半月内不醒,可能就……”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一米八几的壮硕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一个字:“水。”
“哦哦!水!”无明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却因手抖差点摔了杯子。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的音乐响起,来自床头柜上,那只旧手机。
无执的目光移向正在疯狂震动的手机。
他的手机几乎从未接到过语音通话。
他沉默地看着手机十几秒,才缓缓抬起没有扎针的手,每个动作,都牵扯着碎骨的剧痛。
无明见状,连忙将手机捧到他面前。
竟然是视频通话请求。
第66章 出院回寺 贫僧,回来了。
无执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屏幕绿色的接听图标上。
下一秒, 一张巨大的人脸毫无征兆地挤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那是一张被镜头极度拉近的脸,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戳出屏幕,一双凤眸因愤怒瞪得极大, 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
【秃驴!!!】
震耳欲聋的咆哮,伴随着嘈杂的电流音,从手机听筒里炸开!
声音之大,让整个手机都在无执手中剧烈震动起来!
无明吓得一个哆嗦,险些把手里的水杯扔出去。就连无执, 也被这堪比狮吼功的开场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平静地将手机拿远了一些。
无执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只巨大, 写满暴戾与担忧的眼睛上。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 “贫僧尚在。”
屏幕那头的咆哮戛然而止。
紧接着,画面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动,夹杂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远一点!手机拿远一点!这样师兄只能看到您的鼻孔!】
是无纳在旁焦急的提醒。
下一秒, 屏幕猛地向后拉远。
终于,谢泽卿那张英俊的脸完整地出现在画面里。
他似身处无执的禅房, 可那间禅房看着熟悉又似不是很熟悉,身后是那张被无执睡了十几年, 如今被嫌弃地丢在角落的硬板床。
谢泽卿神情焦躁,血红的凤眸死死盯着屏幕, 仿佛要透过这方寸之地, 将病床上的人牢牢攫住。他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无执,像是要透过这小小的屏幕, 确认他是否真的还存在于世间。
“你的脸怎么还是白得跟鬼一样?”
谢泽卿眉头紧锁, 语气恶劣, 却难掩深入骨髓的关切。
无执看着他,琉璃般的眸子静如深潭,不起波澜。
“贫僧刚从鬼门关回来, 脸色自然不会太好。”
【那些庸医可有医治好你?】
话音未落,他看到了无执身上那件宽大的蓝白条纹病服,露出一截手腕,手背上不知名的透明管子没入皮肤下的血管里。
【那些人,有没有弄疼你?!】
【“告诉朕,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朕现在就让无纳去给你寻!”】
屏幕里的帝王语气急切得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每一个字都透着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捧到无执面前的偏执。
无执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他,那双因失血而显得格外剔透的琉璃眸子,像映着雪色的湖,不起一丝波澜。
他苍白的薄唇微微开启:“医院食堂,或有斋粥。”
一句话,让手机那头帝王的咆哮再次卡壳。
【斋粥?】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无执点点头,声音平稳无波。“出家人,不沾荤腥。”
屏幕那头的谢泽卿明显噎了一下。
无执看着他,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植物保护条例》,施主或可一读。”
【什么狗屁条例!朕……】
谢泽卿的话被画面外无纳一声惊恐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施主!施主!手机!手机要拿稳!”】
画面随之剧烈地晃动。
谢泽卿那张放大版的俊脸,时而只剩下一只眼睛,时而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
【这破玩意儿怎么如此难用!】
帝王不耐烦的怒吼里,夹杂着无纳手忙脚乱的指导声。
【“哎!施主您别捏那么紧!对对对,手指放这……别挡着镜头!师兄又看不见了!”】
在一阵更加混乱的咆哮声中。
视频通话被手忙脚乱地掐断了。
屏幕暗了下去。
倒映出无执苍白而俊美的脸。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嘀嘀”的单调声响。
无明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自家师兄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良久。他看到师兄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那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如冰雪初融,昙花一现。
“师、师兄?”无明试探着开口,结结巴巴地问:“刚才那位……是?”
他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肯用自身龙气为师兄续命的恩人。
可这脾气也太……
与师兄又是如何相识,什么关系?
无执垂下眼帘,将手机轻轻放回床头柜。
他的动作很慢,还是牵动了胸口的伤,让他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房客。”
“啊?”无明一愣。
无执拉了拉被角,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欠着房租,不缴。”
无明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跟师兄的佛骨一样,也碎了。
无执不再言语,缓缓闭上了眼。身体的每一寸都叫嚣着碎裂般的剧痛。意识如被巨石拖拽,向着无尽的深渊沉去。可这一次,那片黑暗而冰冷的深海里,似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底色。是那人隔着屏幕,依旧灼人,且带着滔天怒火与担忧的眼神。
很吵,却也很暖。
接下来的一周,那通堪称“骚扰”的视频通话,竟成了每日的固定节目。
每天清晨、午后、黄昏,雷打不动,手机铃声总会准时响起。
无明从最初的惊吓,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竟生出几分诡异的习惯。
他不止一次看到,屏幕那头的帝王会像个急于炫耀宝物的孩子,举着手机在焕然一新的寺庙里四处走动。
【秃驴,看,这尊玉佛,可还入眼?】
【你那破蒲团朕扔了,换了张白虎皮的地毯,坐着念经,膝盖不疼。】
【还有你那间破禅房,朕……】
每当这时,无执只是静静地听着。苍白俊美的脸上,血色一日比一日好。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琉璃眸子,在注视着屏幕时,也会开始不自觉地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是无明只在师兄看向知凡他们时才见过的那种罕见的温柔。
甚至,偶尔还会有一闪而逝的笑意。
“师兄,”无明终于忍不住,在一次通话结束后问道,“那位施主,他……”
无执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窗外。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如你所见,他是个很吵的房客。”
无执淡淡道,“如今看来以后不用交房租了。”
小破寺里。
无纳愁眉苦脸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白粥。回头却见诵经堂的门槛上,那个煞神一样的男人正襟危坐。他身前,十几个小光头排排坐,仰着脑袋,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谢泽卿手里竟飘浮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金刚经》。狭长的凤眸微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扫视一周,沉声问道,“何解?”
知凡举起小手,奶声奶气地回答:“就是,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
谢泽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肤浅。”
帝王冷冷点评,随即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出注解,“此话的意思是,除了你们师父,别的都不重要。懂了?”
小沙弥们似懂非懂,齐齐点头。
“懂了!”
无纳在厨房门口看得眼皮狂跳,只觉得师兄再不回来,这群小崽子怕是要被教成一群“唯师父论”的歪苗了。但不得不承认,这几日,这位帝王周身的暴戾之气确实收敛了太多。不再是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而是能替他师兄暂时撑起这座庙的高山。
又过了一周后,无执出院。
他换回了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佛骨尽碎,灵力尽失,他如今与凡人无异,甚至比常人还要虚弱几分。只是那身清冷出尘的气度丝毫不减。俊美绝伦的五官引来不少偷偷打量的目光,甚至一直负责照顾他的护士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不舍和失落。
无明办好了离院手续,叫了辆网约车。
车子驶离了城市,沿着盘山公路朝龙岭山开去。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无执闭着眼,靠在后座。
车轮碾过山路的最后一道弯。
熟悉的山门映入眼帘。
不。
不熟悉。
一脚刹车,车停在山门前,无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师兄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原本破败的山门,已被一座由整块汉白玉雕成的巍峨牌坊取代。
“龙岭寺”三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在夕阳下隐隐有宝光流转。
无执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站在山底仰望那座崭新的牌坊。
山风吹起他灰色的僧袍,猎猎作响。他沉默着,迈步往山上走去。两侧原本歪七扭八的野树被修剪成了颇具禅意的造型。
终于到了寺门,跨步入内。大雄宝殿的屋顶,琉璃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殿宇的廊柱换成了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
整个寺庙,脱胎换骨。
无执的脚步停在了大雄宝殿前。
他抬起头,那双死水般沉寂的琉璃眸子静静地看着殿檐下那只由纯金打造,镶嵌着猫眼石的巨大风铃。
风吹过。
叮铃——
清脆的声响悦耳。
“师兄……”
无明的声音干涩,喉结上下滚动,“这……这……”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无执的视线从风铃上移开,落向了庭院中央。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玄色龙纹广袖长袍的男人正负手而立。
墨色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身后,随着山风微微拂动。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那双血色的凤眸穿过半个庭院的距离,一瞬不瞬地胶着在无执身上。像一头等待主人归家的猛兽,眼底翻涌着压抑了几乎要沸腾的狂热与偏执。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泽卿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那张因久病而苍白到极致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表情。仿佛眼前这足以让任何一个考古学家当场昏厥的景象,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
他迈开步子,越过惊得呆若木鸡的无明,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禅房走去。
他的步伐比往日慢了许多。
谢泽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下一秒,身影在原地化作一缕青烟。
再出现时,已挡在了无执的面前,隔着三步之遥。
【不满意吗?】
无执绕过他,继续朝禅房走去。
吱呀——
那扇熟悉的,被他亲手修补过数次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极淡,清雅的香气袭来。
凝神香,是从地宫带来、千年未散的贡品。
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窗棂洒了进来。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无执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那张睡了十几年,硬得像铁板的木床被放置在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通体由顶级暖玉雕琢而成,散发着温润宝光的龙床。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
窗边摆着一张紫檀木雕龙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皆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三面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书架严丝合缝地嵌入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前朝孤本。
这哪里还是他那间家徒四壁的禅房。
无执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
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琉璃眸子,此刻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佛骨尽碎,灵力尽失。
那股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神魂的剧痛,似乎被这满室的温暖冲淡了些许。
他走近暖玉床躺下,缓缓闭上了眼。
“贫僧,累了。”
谢泽卿看着他疲惫的侧脸,看着他僧袍下依旧显得过分消瘦的肩胛骨,胸口里混杂着心疼与暴怒的情绪在疯狂冲撞。
他多想把这个人抱起来,狠狠地按在那张暖玉床上。问上一问,这些时日可否有想过他。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凝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无执靠着墙,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似乎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谢泽卿的眼眶红了,“回来就好……”
他守在无执身边,寸步不离。
无执闭着眼,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谢泽卿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背,轻声道:“贫僧,回来了。”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这庙,朕给你修好了。往后换做你给朕交房租,如今你那三百多万必然是不够的,你拿什么抵?”
无执睁开眼,清澈的眸子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他微微一笑,如静谧雪山之巅悄然绽放的一株优昙,足以令天地失色,“往后香火钱,分你三成。”
谢泽卿鼻腔里哼了哼,“果真是如朕所猜。”别过脸去,小声嘟囔:“朕才不稀罕。”——
作者有话说:无执的小日子终于是要好起来了QUQ老母亲的眼泪呀[爆哭][爆哭]
第67章 冬至这日 然后我就吓哭了。
冬至, 天降大雪。
厚重的积雪为整座龙岭寺披上一层素白,琉璃瓦与金丝楠木往日的奢华,都被天地间的至简悄然掩盖, 只留下庄严肃穆的轮廓。
雪落无声。
无执披着一件厚实僧袍,靠坐在窗边的暖玉床上,静静望着窗外。
寒气自窗隙渗入,却被室内温润的暖玉气息中和。今年的禅房,比往年都要暖和。
自谢泽卿将寺里外重新修整一番后, 如今的香客竟比往日多了数倍。连不少有名的网红也跑来打卡, 顺便求佛祈福。
这些时日, 无执身子恢复得不错。清俊绝伦的脸上,终于养回了几分血色。映着窗外皑皑白雪,愈发眉目如画, 宛如堕入凡间的谪仙。他的目光从纷扬的雪片移向庭中,一道玄色身影凭空出现。
谢泽卿突兀地立于院落中央。
手中提着两只扑腾挣扎的野鸡, 墨色广袖在风雪中翻飞,像一尊自地狱归来、却沾满人间烟火气的修罗。
无执微微眨了一下清冷的琉璃眸。
下一刻。
谢泽卿已化作一道残影穿过窗户, 轻飘飘落进禅房。一股凛冽寒气夹杂着野鸡身上的土腥味扑面而来,野鸡扑腾翅膀的声响打破了满室寂静。
“这野鸡肥, 正好给你补补你这身子骨。”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朕这就叫无纳给你炖汤。”
无执的视线落在那两只拼命挣扎的生灵上。
他抬眼静静看向谢泽卿,“出家人, 不杀生。”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顿时凝住。
“……”
无执平静地补充:“亦不食荤腥。”
谢泽卿表情彻底裂开。他如遭雷击, 整个人僵在原地, “……忘了。”此时的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得意忘形。
他一个君临天下、杀伐决断的帝王,何曾记得这些清规戒律。只记得太医说这和尚失血过多, 需好生进补。
进补,自然要吃些好的。
“……可惜了。”
谢泽卿懊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佛门规矩,未免太严。”
无执望着帝王脸上那罕见地混杂着错愕与懊恼的神情,琉璃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向那两只野鸡。
“要不……”无执顿了顿,建议道:“可将它们养在后院菜地。”
谢泽卿凤眸一亮!
对啊!
不吃,养着总行!总不是白忙一场。
他拎起鸡就往外飘,动作雷厉风行,一幅生怕无执要改变主意的模样,“朕这就去!”
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兴冲冲飘向后院,无执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不多时,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夹杂着帝王不耐烦的低吼:“再跑?再跑朕就用鬼火烤了你!老实待着!”
无执静静听着,眼底暖意比身下的暖玉更温润几分。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探进来,见无执清醒着,立刻露出憨厚笑容。
“师兄,你醒着?”
无执微微颔首。
无纳瞥了眼窗外正手忙脚乱,用鬼力凝栏圈鸡的帝王,眼角微抽,却明智地装作没看见。
“师兄,今儿冬至。”
无纳的声音拉回无执的注意。
“山下王大娘送了些白菜和酸菜,她知道咱们不吃荤,特意多拿了些山药和豆腐干。”
“晚上吃饺子。”
无纳搓着手,期待地望向他,“师兄有精神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包?”
无执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雪地中正别扭地蹲着给野鸡搭窝的帝王背影上。而后,他缓缓点头:“好。”
傍晚,香积厨里难得坐满了人。
暖意氤氲,将窗外风雪隔绝在外。
长长的梨花木桌铺满白面,宛如室内一场细雪。几个小沙弥围在桌边,小脸和手上都沾着面粉,像刚打面缸里滚出来的小糯米团子,叽叽喳喳比谁包的饺子更好看。
无明正指挥他们将白白胖胖的饺子码放上盖帘。
“知尘!馅儿漏出来了!”
“无纳师叔,你看我这个像不像元宝?”
笑闹声驱散了古寺素日的清寂。
无纳正在和面,手臂肌肉虬结,动作熟练而有力。白菜清甜、山药软糯、豆腐干的咸香,混着发酵面团的气息,在温暖空气中徐徐蔓延。
无执坐在不远处的椅上,身上盖着厚毯,静静望着这一切。琉璃眸子里映着温暖灯火与小沙弥们热闹的身影,淡化了几分一贯的清冷。
谢泽卿双臂环胸,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门神倚在门框上,目光始终未离无执苍白的侧脸。
“手冷不冷?”
帝王的声音突然响起。
无执侧首看他。
谢泽卿皱眉,视线落在无执搭在毯外那双过分白皙修长的手上。
“朕看你这手,比外头的雪还白。”
无执将手收回毯下,淡淡道:“不冷。”
谢泽卿冷哼,身影一动,伸手探入毯中握住无执的手。魂体冰凉,却奇异渡来一股暖意,驱散无执指尖寒意。
“做什么?”无执欲将手抽回,下意识朝身边的小沙弥们看去,却发现小沙弥们都依依低着头,仔细抱着手里的饺子。
谢泽卿反而握紧,凤眸微眯,“朕冷,刚好你不冷,有劳你帮朕捂捂。”
无执:“……”
“师父!看我捏的小兔子!”
知凡举起一个奇形怪状的面团,献宝似地递到无执面前。
无执递给谢泽卿一个安分的眼神后,端详那更像老鼠的“兔子”,点了点头,评价道:“神形兼备。”
知凡受夸,高兴得眉眼弯弯,又埋头创作下一个杰作。
“哼。”
谢泽卿交叠长腿,眯着凤眸,一脸嫌弃地瞥着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艺术品”。
无执拈起一张饺子皮,舀一勺馅,不多不少正好填满。指尖轻巧一合、一捏,沿边缘推出细密褶纹。不过眨眼间。一只肚皮滚圆,形似元宝的饺子便静卧他掌心。
谢泽卿的目光从饺子移到无执手上,微微仰着下颚道:“朕也要包。”
无执侧脸静静看他,不确定问道:“你?”
“怎么?”谢泽卿眉梢一挑,眸中燃起几分不服。
方才无执包饺子的每一步他都看得仔细,如此简单之事,岂能难倒他?
无执将手中的饺子放下,又取一张新皮递给他。“请。”
谢泽卿接过皮,学着无执的样子舀了满满一勺馅堆上去。可馅太多,他试图将皮对折,两边的皮隔着一座“馅山”遥遥相望,根本无法合拢。
渐渐失去耐心的他用力一捏!白菜豆腐馅顿时从另一端挤了出来。
谢泽卿俊脸一黑。
“咳。”
无执极轻地咳了一声,似在掩笑意。他伸手覆上谢泽卿抓着饺子皮的手背,魂体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无执指尖温热,亦随之渡去。
谢泽卿浑身一僵,清晰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指腹正隔着一层皮,轻按他的指骨。
“馅,七分满。”无执声如雪水清冽,“对合,中指抵住内侧。”
他极耐心地一步步引导这双曾执掌万里江山,如今却连张饺子皮都搞不定的手。
“边缘,用虎口收拢。”
谢泽卿呼吸微乱,他甚至能看见无执低垂的眼睑,长密睫羽如蝶翼轻颤。
终于。
一个虽不算好看,但至少没漏的饺子自两人手中诞生。
无执松开手。谢泽卿端详那歪歪扭扭的“作品”,郑重将其放在案上,又取一张皮。
这一次,他动作明显谨慎许多。
他反复包了许多个,一个个饺子在他掌心出现,每个他都仔细端详片刻,才放下继续。不多时,一枚边缘褶均匀,肚子滚圆的漂亮元宝饺被他托在掌心。他仍先自己端详,再与无执包的那个比对,最后举到无执面前。
“如何?”
无执目光自饺子移向他亮得惊人的凤眸。
“尚可。”二字轻描淡写,却让谢泽卿嘴角再压不住笑意。
“起锅——!”
厨房另一头无纳洪亮的声音响起。
第一锅饺子,出锅。
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中翻滚,被无明用大漏勺捞起,沥干水,盛进青花瓷盘中——那也是谢泽卿拿来的。
蒸腾白气瞬间弥漫香积厨,带着面与馅混合的香气。
无明麻利地将醋碟和酱油摆上桌。无纳则端来刚用热油泼过的油辣椒,香辣气息顷刻占据所有人的嗅觉。
“吃饺子咯!”
小沙弥们欢呼起来,纷纷放下手中面团围桌坐好,眼巴巴地望着热腾腾的饺子。
美食当前,众人闲谈又起。
知凡满眼崇拜:“无纳师兄好厉害!”
“谢大哥才最厉害!”知尘一边往醋碟里倒酱油,一边说,“那天我们扫地,谢大哥就站在后山,手一挥!”他放下料碟,张开双臂夸张比划,“然后,好——多好——多东西,自己就飞过来啦!”
“对对!”另一个小沙弥连忙附和,“我还看见谢大哥对着破掉的房顶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瓦片全变成琉璃色,太阳一照,可好看!”
知凡也举手,奶声奶气地补充:“谢大哥还把院里歪脖子树‘咔嚓’一下,变得和画里一模一样!”
童言无忌,却听得一旁无明和无纳眼皮直跳。
无执夹起一枚饺子,正待入口。
他抬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望向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
“师兄?”无纳注意到他异样,关切问,“菜不合胃口?”
无执收回目光,摇首。“无事。”说罢,他对面前的饺子与所有调料施以飨祭,如此谢泽卿也能品尝。他将饺子送入口中细嚼。山药软糯,白菜清甜,滋味甚好。
“知尘,后来呢?”无执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知尘正埋头吃,闻声抬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后来谢大哥还去了大殿……”小沙弥努力咽下食物。
“还有还有!”最小的知凡不甘示弱举手,嘴角馅料都没擦净。“有天晚上我睡不着,谢大哥还给我讲故事了!”
此言一出,连埋头吃饺的无纳都抬头,一脸惊奇。
谢泽卿瞬间脊背挺直。
“哦?”
无执夹起一只饺子,蘸了点醋,动作不疾不徐。
他望向知凡,清冷琉璃眸中难得染上一丝好奇,“他讲了什么?”
知凡吸吸鼻子,小脸皱作一团,声带后怕的委屈。
“谢大哥讲两军打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还说怎么拿敌人的头骨当酒杯……”
“然后我就吓哭了。”
小沙弥越说声越小,最后扁着嘴,眼看又要掉金豆子。
香积厨内霎时死寂。
无明和无纳的表情精彩得难以形容。他们瞅瞅那稍稍离无执坐远些,却脊背毅然挺直的帝王,又望望快哭的知凡,只觉头顶一群乌鸦飞过。
“咳。”无执放下筷,取纸探身替知凡擦去嘴角油渍。
而谢泽卿那张俊脸已彻底黑了。他堂堂帝王,屈尊给小崽子讲睡前故事,讲的还是最引以为傲的赫赫战功!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敢这般看他!
谢泽卿唯恐小沙弥再说出什么,惹无执疏远他!
一股阴寒刺骨的煞气以他为中心散开!
整个香积厨温度骤降至冰点,翻涌黑雾自他身后腾起,瞬间将他人形虚影拉长、放大,几欲撑破这小小厨房!
“哇——!”小沙弥们吓得顿时闭嘴。
“施、施主!”无纳脸色煞白,一把将孩子们护在身后。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无执缓缓抬眼,清澈如古井的琉璃眸子平静无波地瞥去。只一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兜头浇下雪水。
谢泽卿周身足以令百鬼辟易的滔天煞气,顷刻偃旗息鼓,暴涨的虚影如漏气皮球般飞速缩回原状。
无执收回目光,将手中碗轻放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声不大,却让谢泽卿心都跟着一提。他看向谢泽卿,苍白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清冽如山间雪水,“为何做这些?”
一句没头没尾。
可众人都听懂了。
谢泽卿视线下意识避开无执的眼睛。
他猛别过脸望向窗外风雪模糊的天地,耳根却悄悄漫上层可疑薄红。
“朕……”他僵硬开口,语气生硬如石,“还不是因为某人。”
无执静静看着他。看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故作冷漠的神情。佛骨尽碎,灵力尽失,他对周遭感知变得迟钝。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清晰捕捉到从那冰冷魂体传来的、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
那其中没有帝王傲慢,没有杀伐戾气。
唯有最纯粹的担忧。
无执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撞。随即漾开圈圈连绵涟漪。
他望着那道孤寂千年的身影,忽然觉得。
这个冬至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香积厨内,一室暖嚣。
谢泽卿周身那足以冻结魂魄的煞气,在无执淡然一瞥下如春雪消融。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挺直的背脊不自觉塌下几分,像只被主人抓包错处的大型猛兽,敛起所有利爪獠牙。
无执未再追问。
他只垂眸,将碗中剩余饺子安静缓慢地一一食尽。连那碗温热饺子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清澈琉璃眸中的情绪掩得极好,如覆薄冰的深潭,无人能窥见其下暗流。
一顿饭在诡异和谐中结束。
小沙弥们嘻嘻哈哈收拾碗筷,无明与无纳则开始为明早功课准备。
无执缓步回禅房。
月光与雪光交织,透窗棂投下一地清冷银霜。
他盘坐暖玉床上,阖拢琉璃般的眸子。开始尝试运转体内那丝若有若无的气。佛骨尽碎,灵脉寸断。每一次气转,都似无数烧红钢针密密麻麻刺入四肢百骸,每次呼吸都牵扯神魂,带来阵阵撕裂灼痛。
无执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俊美绝伦的脸在昏黄灯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显出惊心动魄的破碎感。然他只静静忍受,眉心未皱一分。
就在那灼痛攀至顶峰,几欲燃尽神识的瞬间。在那片灼热破碎的废墟之上,盘踞着另一股力量。一股阴寒、霸道却不邪恶的力量,正是谢泽卿渡与他的鬼帝阴气。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并未相互厮杀吞噬。反如太极两仪,在他残破的灵台根基上形成微妙平衡。佛骨灼痛被那阴寒之气死死压制。而那足以令寻常生灵瞬间冻毙的阴气,又被佛骨残存的浩然正气中和。
佛骨虽损,根基犹在。
无执缓缓睁眼,清澈琉璃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抬眼望向谢泽卿。将自己仍在微颤的手伸向他。
谢泽卿一怔,望着那截手腕,呼吸滞住。
无执神色平静,“你的阴气,”声很轻,“似能缓解佛骨灼痛。”
一句,如惊雷在谢泽卿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眼,凤眸死死锁着无执的脸,像要确认他不是说笑。
他能帮到他!
无执迎他目光未闪躲,只静静望着。
那眼神是全然的信任,是无言的邀请。
长久死寂后。
近乎癫狂的惊喜自谢泽卿眼底轰然迸发!那光芒之盛,几欲将这小小禅房彻底点亮!
他缓缓抬手,带一丝微颤,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冰冷指腹,轻搭上那截温热的手腕。
触碰刹那,无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
第68章 夜半敲门 师兄觉得,谢施主是劫是缘?……
日子在这诡异的疗愈中悄然流逝。
谢泽卿的阴气成了无执每日“良药”, 佛骨碎裂的痛楚被压制到最低,他恢复的速度远超预期。
清晨天光微熹,禅房内凝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无执盘坐在暖玉床上, 身着谢泽卿不知从何处翻出的贡品,一件上等软缎制成的月白僧袍,外披看上去十分暖和的大氅。他阖眼试图沉入经文世界,但静谧已被打破。
“谢大哥!你看我扫得干不干净!”窗外传来知尘清脆的童音。
“墙角那片落叶,是想留着过冬?”谢泽卿懒洋洋的嗓音随之响起。
“啊!我这就去扫!”
无执长而密的睫毛轻颤, 重新睁开的眸子, 没有焦距地落在窗棂上。
谢泽卿正拿着一把与他格格不入的扫帚, 生疏地教导小沙弥们扫地技巧。
阳光为他墨发镀上浅金光晕,削减了三分鬼帝的阴森,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无执的目光, 缓缓移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这双手曾因劳作布满薄茧,如今在暖玉床的滋养下竟变得细腻白皙, 连掌纹都浅了许多。
他起身,推开门。
庭院里小沙弥们正围着谢泽卿叽叽喳喳。不知谁讲了笑话, 一群小光头笑得东倒西歪, 连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帝王嘴角都噙着极淡的笑意。
这温暖如画的场景,却陌生得让无执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静静站在门前, 清晨寒气渗入宽大衣袖, 却驱不散体内盘踞的那股属于另一个人的阴寒气息。这股与佛骨本源相斥的力量, 此刻正支撑着他残破的躯壳。
何其荒谬。
“师兄?”
无纳端着洗好的菜从后院走来,看到他,连忙加快了脚步。
“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外面风大, 小心冻着。”
无执收回目光:“出来喘口气。”他的视线投向寺庙深处,“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无纳用力嗅了嗅,“是后厨炖的萝卜味儿啊,今早刚从山下买的!”
无执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如今灵力尽失,他的五感已与凡人无异。
“师兄?”
无纳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无事。”无执垂眼掩去疑虑,“贫僧去诵早课。”
他转身走向焕然一新的大雄宝殿时,谢泽卿的目光早已牢牢锁住那道清瘦背影。看着他捻香点燃,对着佛祖金身跪拜。
烟雾缭绕中,那人挺拔如松的身形衬着灰白僧袍,愈发显得不似凡人。
无执跪坐在地毯上,可熟悉的经文再无法让他心无旁骛。脑海中浮现的是谢泽卿笨拙拿扫帚的傲娇模样,还有雪地里别扭搭鸡窝的背影。他猛地睁眼,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按住心口,那颗曾如古井无波的佛心已乱作一团。
佛骨自燃烧毁的不仅是灵力根基,更是二十余年来坚不可摧的信仰堤坝。
他依旧心怀慈悲,却再难回到超然物外的无执。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槛外,收敛所有气息,如沉默的影子远远相伴。
那双总是翻涌狂热的凤眸此刻静如深潭,只是静静看着,没有开口。
那之后。
谢泽卿没有了往日的插科打诨,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无执打坐,他便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翻着晦涩的佛经。
无执看雪,他便站在窗外,沉默地陪着。
无执夜半因剧痛而惊醒,冷汗浸湿僧袍时,总能在一瞬间,被那双冰冷的手握住手腕,渡来一股舒缓的阴气。
日复一日。
这日,雪霁初晴。
无执找到正在藏经阁里擦拭书架的无明。他一身干净的灰白僧袍,身形依旧清瘦,但脸色已好了许多。俊美绝伦的脸上,是千年冰雪般的沉静。
“师兄。”无明放下手中的抹布,憨厚地笑了笑。
无执走到一排金丝楠木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泛黄的经卷。
“无明。”
他的声音,和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我或许无法再胜任主持之位了”
无明擦拭书架的动作顿住,转身看向师兄平静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惊讶。
他笑得一如既往的淳朴,“师兄,寺还是那个寺,佛还是那尊佛。”
无明走到无执身边,目光投向窗外。
谢泽卿正被一群小沙弥缠着,被迫听他们背诵磕磕巴巴的《心经》,脸上满是不耐却没有离开。
“变的只是屋顶和人心。”无明轻声问,“师兄觉得,谢施主是劫是缘?”
无执指尖微颤。
是劫是缘?他从未想过。但他想,谢泽卿于他,是闯入死水人生的变数。
当晚。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在禅房之内。
凝神香的香气,将一切笼罩。
无执平躺在暖玉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谢泽卿终于摆脱那群小沙弥,却未像往常直接飘来床边,悬停在门口,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玄色龙纹广袖衬得身形挺拔孤寂。他看着无执,凤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秃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泛起回音。
无执缓缓坐起与他对视。
谢泽卿飘至到床前,血色凤眸翻涌着复杂炽烈的情绪:“你若还想敲那木鱼,朕就陪你敲。”
帝王的声音,字字清晰,如烙印般,狠狠地砸进无执心里。
“你若不想……”
谢泽卿微微俯身,伸出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无执苍白的脸颊。那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珍视。
“朕就陪你,择一处红尘,安家。”
禅房落针可闻。
谢泽卿凤眸,一瞬不瞬地锁着他,似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无执没有回避那道灼人视线。心底绷了二十余年的清规戒律之弦,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松动。
“咚!咚!咚!”
“师兄,山下村子里来了人。”
急促砸门声撕裂静谧,带着哭腔的嘶吼划破雪夜:“无执大师救命啊!”
是李伯的声音。自王二牛事后往来渐少,此时冒雪上山定有祸事。
谢泽卿伸向无执的手被打断,俊美面容覆上寒霜。
“我去看看。”无执目光在谢泽卿的手上停留须臾后起身开门。
夹杂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吹得僧袍猎猎作响。
门外五十多岁的男人扑跪在地,棉夹克沾满泥雪,嘴唇哆嗦得语不成句:“大、大师……村里出邪事了!”
无执蹙眉扶起他:“进来说话。”
李伯被他扶着,双腿发软,半挂在他身上进屋
他一进屋,待看清房内陈设,目光惊疑地掠过角落那张已被取代的旧木板床。
无执平静的声音断了李伯的思绪,“发生了何事?”
李伯如抓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喊道:“死人了!王家小子前天还好好的,今早发现人僵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脸上画着戏妆!”
“戏妆?”无执眸光微凝。
“对!就是那种大红大绿的油彩!嘴角还咧到耳朵根,像是在笑!”李伯说着,又是一个剧烈的哆嗦,“不止他一个!村西头的赵寡妇也是!今天下午就没出过门,村长带人去敲门,撞开一看,人吊在房梁上,也是一脸的戏妆!”
禅房温度骤降。
角落里谢泽卿阴沉脸色覆上凝重,他缓缓飘至无执身后,“秃驴,你如今这副身子骨,别去掺和这些腌臜事。”
“让他找衙门管去。”
无执没和谢泽卿解释现在的社会已无“衙门”这事,目光落在李伯恐惧的双眼上,“贫僧这段时日身体虚弱,或帮不上什么。”
“不不不!”李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师您在,就是定心丸啊!求您了,就跟我们去村里看看吧!现在村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家家户戶都把门窗锁死了,连狗都不敢叫一声!”
无执沉默片刻,转身从旧木床上拿起打满补丁的厚僧袍披上。这个不大的动作,已表明决定。
谢泽卿眉头拧成死结,看着那人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即便沦为凡人,依旧不改的慈悲与执拗。
最终妥协跟上-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
凛冽寒风卷起雪粒如冰针刺脸。
李伯握着老旧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引路,昏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仅照亮身前三尺。
“大师……就是前面了……”
李伯颤抖指向山脚下被黑暗笼罩的村落。
无执从前来过村子多次,从未见过如同今夜这般。整个村子,死一样的寂静。
无灯火无犬吠,唯有风声呜咽如冤魂哭泣。
踏入村口刹那,无执脚步猛顿。
“怎么了大师?”李伯回头不解。
清澈的眸子,扫过四周。
眼前景象突然扭曲!电筒光芒被拉成长长光线,随即“滋啦”熄灭。周遭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啊——!”李伯惊恐尖叫戛然而止。
天旋地转间无执脚下一空,如被卷入巨大漩涡。
水泥路面变得绵软如腐烂苔藓,两侧二层小楼如融化蜡烛般拉长变形,化作混沌灰影。
“站稳了!”
谢泽卿身影凝实,一把稳住他踉跄的身形。魂体冰凉触感透过僧袍传来。
无执抬眼望去,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足半米。雾中巨大漆黑的轮廓缓缓浮现,竟是座古旧戏台。斑驳朱漆大柱,褪色雕梁画栋,台角破烂灯笼只剩骨架在雾中摇晃。台前空无一人。
铮——!
凄厉弦响划破死寂!
丝竹之声如泣如诉从破败戏台传来,诡异调子如生锈刀子刮擦耳膜。
“装神弄鬼!”
谢泽卿凤眸一厉,周身黑雾翻涌,便要上前。
“等等。”无执拉住了他的手腕。
同一瞬间,诡异丝竹声中咿咿呀呀的唱腔幽幽响起。空灵女声如从古井深处爬出:
【“……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唱词字字清晰,每字都似贴着耳廓用冰冷气息吹出。
【“……画上你的脸,穿上你的衣……”】
【“……你,就成了我……”】
【“……我,也就成了你……”】
婉转唱腔透着毛骨悚然的怨毒。
无执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座戏台上。
他看到,戏台后方那面本该是背景墙的地方,此刻竟变得如水波般透明。
墙后,影影绰绰,似乎站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现代的衣服,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提线木偶。
凝睛一看,正是这个村子的村民!
李伯不知何时站到了那群人的中央。
村民之前,身着华美凤冠霞帔的身影背对梳理及地青丝。咿呀唱腔戛然而止。
戏台上,那个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油彩惨白、嘴角用血勾勒夸张笑意的木雕戏曲面具,骤然出现!
面具下两点猩红光亮起!
“咯咯咯……”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从面具后传来。
【“来了……又来了个……更好的皮囊……”】
第69章 强行入幔 莫要……为我……枉造杀业………
话音未落, 一股无形的巨力便如山崩海啸般撞来!
“秃驴,小心!”
谢泽卿暴喝一声,翻涌的鬼气瞬间化作一道漆黑屏障, 挡在无执身前。
然而那股无形的力量快得超乎想象!
仅在刹那间,无执与谢泽卿二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
无执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那股大力已将他狠狠拽向戏台!
与此同时, 另一股力量也缠上了谢泽卿!
砰!砰!
两声闷响, 二人被重重地钉在了戏台两侧的朱漆廊柱上, 即便是谢泽卿也同样丝毫动弹不得。
无执低头,发现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袭绯红广袖襦裙。裙摆层层叠叠, 曳地而行,上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并蒂莲。触手, 是丝绸冰凉滑腻的质感。
他看着这身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女装,紧紧皱起眉, 抬头望向戏台对面,谢泽卿也换了一身行头。那身玄色龙纹广袖长袍, 已变为一件月白书生长衫, 墨发由一支古朴木簪束起,英俊的脸上, 阴沉得似要屠戮众生。
“咯咯咯……”
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戏台两侧那破旧的灯笼,幽幽亮起了惨绿的光。光芒映照下,台前的空地上已坐满了“观众”。这些观众正是村里那些村民, 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戏台。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得人头皮发麻。
也就在这时。
一滴粘稠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无执脸颊上。无执缓缓抬头,只见戏台正上方,一行行淋漓的血字正从虚空中浮现,汇聚成一本悬浮的剧本。血迹未干,正一滴滴往下淌。
剧本封面上,三个扭曲的大字散发着浓烈怨气:
《鸳鸯冢》。
再往下看。
【主演:王娇娘(无执饰),申纯(谢泽卿饰)】
【结局:生离死别,泣血殉情。】
谢泽卿看到那行字,不怒反笑,只是笑意冰冷刺骨。
“殉情?”他缓缓抬眼,那双凤眸已化为暗沉的赤金,其中风暴酝酿。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形力量却在此时骤然降临!
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无执的心脏,狠狠一捏!胸腔中涌起不属于他的,铺天盖地的悲怆。那是王娇娘即将与心上人,天人永隔的肝肠寸断。
无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嘴唇翕动间,一句哀婉的台词冲破他的意志,从喉间溢出:“申郎……”声音是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属于女子的柔软与破碎哭腔。
“此生缘尽,来世……你我莫要再相逢了……”
一滴清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滚落,划过苍白俊美的脸颊。
那一瞬,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谢泽卿脸上的冷笑彻底凝固。
他死死盯着无执脸颊上的泪痕,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凶兽,眼底赤金瞬间被狂暴血色吞噬!
“尔敢!!!”
一声怒吼,不似人声,倒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的魔神咆哮!
轰——!!!
恐怖的鬼帝威压毫无保留地炸开!以他为中心,翻涌的黑雾如墨汁浸染,所过之处,戏台木板寸寸龟裂,惨绿灯笼骤然熄灭,空气都仿佛要被撕裂!
谢泽卿的身影在黑雾中拉长、放大,几乎要撑破这方诡异空间。
“朕要尔等魂飞魄散!!!”
他抬手,便要将这碍眼的戏台连同幕后邪祟,一并碾为齑粉!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视线,穿透重重黑雾,落在他身上。谢泽卿感受到那道看来的视线,回望去,无执依旧站在原地,泪痕未干。那张绝美的脸上,交织着王娇娘的悲痛与他自己的清冷。他望着谢泽卿,微微摇了摇头。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对方暴怒的身影,其中没有半分畏惧。
谢泽卿读懂了,无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高高扬起的手,僵在半空。周身那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煞气,竟被这一眼硬生生遏制!
无执能感觉到,戏台之下,有无数看不见的线,一端连着这座戏台,另一端则系着每个村民的性命。
这是个陷阱。强行破局,所有人都会遭遇不测。
“申郎……”
在规则的裹挟下,无执被迫念出下一句台词,声音凄楚,“莫要……为我……枉造杀业……”
咚——!
一声悠长沉闷的铜锣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鸣。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剥离。
戏台与空洞的村民如被水浸的墨画,迅速晕开褪色,最终化为混沌浓雾。
束缚骤消。
无执踉跄一步,被一双冰冷的手臂及时扶住。
“它有没有伤到你?!”谢泽卿闪现至无执身旁,声音里满是惊怒与关切。他不由分说地将无执拉近,燃烧着赤金怒火的凤眸寸寸扫过对方的脸,仿佛要检查个彻底。
无执指腹轻抹去颊边未干的泪痕,摇了摇头,“贫僧无事。”
四周灰雾弥漫,能见度极低。脚下虚浮不定,偶有残破戏服、生锈刀剑如鬼影般飘过,又隐没于雾中。这里仿佛是那诡异戏台的背面,或者说,是后台。
“无事?”谢泽卿的怒火瞬间找到宣泄口,却又不敢对着眼前人发作,只能死死压抑。他握着无执肩膀的手因愤怒而收紧,“朕竟要眼睁睁看着你,为一本破戏文落泪!”
这比让他亲身赴死,更难受千万倍。
无执抬起眼,琉璃眸子静静地回望他,澄澈如镜,映出他几近失控的脸。
“那不是我的泪,是王娇娘的。”
“朕不管它是谁的!”
无执没有争辩。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轻轻覆上谢泽卿因魂体冰冷而苍白的手背。
“谢泽卿。”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冷静些。”无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的力量,“你的煞气,会惊扰到它。”
谢泽卿闻言浑身一僵。那几欲焚天毁地的暴戾气息,竟真的因无执的一句话而缓缓收敛。
他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凤眸中的血色风暴渐渐平息,只余一片暗沉的心疼。
无执收回手,环顾这片混沌。
“《鸳鸯冢》。”他轻声道出那个名字,“生离死别,泣血殉情。”
“它并非是要我们的命。”无执的目光落回谢泽卿脸上,琉璃眸子在昏暗中透着洞悉一切的冷静,“它要的,是这个过程。是求而不得的怨,肝肠寸断的痛,爱别离的苦。”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是‘情’。”
谢泽卿一怔,旋即明了。这邪祟,竟是以恋人生离死别的悲恸情绪为食!随即,谢泽卿凤眸中满是轻蔑,“区区一个靠吸食他人情绪苟活的邪祟,也敢在朕面前班门弄斧!”
“破了这鬼地方便是!”他不以为意道。
“村民的命,与这戏台相连。”无执摇头提醒,“强行破阵,他们会瞬间魂飞魄散,成为新的养料。”
谢泽卿的俊脸彻底沉下。
无执看着他,清俊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可那双琉璃眸子却清亮得惊人。
“它要看戏,便让它看。”
无执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它要的是悲剧。”他平静地望着谢泽卿,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让人挪不开眼的弧度。那笑意如冰峰雪巅悄然绽放的优昙,冷冽,却足以颠覆众生。“贫僧,偏不让它如愿。”
无执朝谢泽卿走近一步。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他微微仰头,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眼神清亮而坚定。
“下一幕,”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混沌之中。
“我们按自己的方式来。”
混沌的浓雾在无执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剧烈翻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正在幕后重置布景,周遭的一切都在剥离重组。
再睁眼时,天地已换。
脚下虚浮的触感迅速变得坚实。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腐朽木头与浓郁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阴冷潮湿,钻入鼻腔,几乎浸透五脏六腑。
无执眼前一暗,复又亮起,打量下发现已置身于一间古旧厢房。雕花木窗被糊死的窗纸封得严实,只透进几缕昏黄光线。光线下,尘埃在空气中无声浮动。一张褪色的八仙桌,两把摇摇欲坠的木椅,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张架子床。
床上,帷幔低垂,隐约能看到一道躺着的人影。无形的力量攥住无执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床沿的绣墩上。膝上凭空多出一只黑陶药碗,盛着半碗深褐色液体,苦涩气味扑鼻。
“申郎……”那道不属于他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在脑海中凄厉响起,像是在为他示范。巨大的悲怆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淹没他的神识。那悲怆是属于“王娇娘”的,眼看爱人即将离世的痛苦与绝望。
无执那双清澈的琉璃眸骤然一凝。就在灭顶的悲伤即将侵占心神的刹那,一股阴寒霸道却无比熟悉的气息,自他残破的灵台深处升腾而起,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将那汹涌的情绪洪流死死挡在外面。
方才短暂的触碰间,谢泽卿已悄无声息地将一缕最精纯的本源阴气渡了过来。
无执垂下眼帘,端起药碗望向床上。
谢泽卿半靠在床头,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月色长衫,墨发散乱铺枕。那张俊脸苍白如纸,薄唇紧抿,凤眸半阖,胸口微弱起伏,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病弱书生模样。若非那双半阖的凤眸中,正翻涌着足以焚尽八荒的怒火与焦灼,死死锁在无执身上,真要当他眼下已病入膏肓。
无执与他对视,缓缓舀起一勺“药”。
谢泽卿的视线从无执的脸下挪到那药匙上,脸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按照那该死的剧本,无执此刻应当泪如雨下,泣诉生离死别之痛。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盛着可疑液体的汤匙递到谢泽卿唇边。
冷的琉璃眸静如古井,不起波澜。开口时,声音里也没有一丝属于“王娇娘”的哀婉。
“张嘴。”
两个字掷在死寂的厢房里,清晰有力。
谢泽卿彻底愣住。他看着无执那张清俊出尘、毫无波澜的脸,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见他不动,无执又将汤匙往前递了递,“你若敢死,”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扫过这间压抑的厢房,最终落回谢泽卿因错愕而略显呆滞的脸上,“我便拆了这台,”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却如惊雷轰然炸响在谢泽卿魂魄深处:“再去地府把你揪回来。”
厢房之内,死一样的寂静。
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骤然尖利,如同某种无声的嘶吼!
谢泽卿怔怔地望着他,望着无执在昏黄光线下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望着那双琉璃眸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压抑许久的狂喜与爱意如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他所有理智。眼底那片因愤怒而酝酿的赤金风暴,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漫天璀璨的星河。
一声轻笑自病弱书生的胸腔溢出,紧接着,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朗声大笑。
笑声中气十足,哪有半分油尽灯枯的模样!
无执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
谢泽卿猛地坐直身子,那件发白长衫根本掩不住内里毁天灭地的帝王煞气。他挥手打开汤匙,深褐色“药汁”泼洒在地,竟“滋啦”一声腐蚀出几个黑洞!
“爱妃……”他开口,凤眸灼灼地盯着无执,故意拖长语调。随即又似觉不妥,话锋一转,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浓情与宠溺:“不,娇娘甚是霸道。”
“朕……为夫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反手握住无执端碗的手腕。魂体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以及只有无执能感受到的,几乎要将他一同点燃的炽热占有欲。
周遭空气温度骤降!墙壁缝隙渗出丝丝黑气。头顶那本看不见的剧本,仿佛正滴下粘稠血泪。
第70章 压轴好戏 背弃于你。
吱呀——
诡异的丝竹声再次响起, 调子尖锐凄厉,疯狂想要将这偏离的剧情拽回悲剧的深渊。
可那两人却恍若未闻。一个霸道护短,一个无奈纵容。这方小小的病床前, 竟被他们硬生生扭转成任何悲情都无法侵入的绝对领域。
谢泽卿拉着无执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前带近几分。他微微仰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让他思之如狂的脸。
“无执,”他轻声唤道, 再无半分戏谑, “朕的无执, 就该如此。”
“管他什么魑魅魍魉,管他什么剧本规矩。”
“你若要它生,它便生。”
“你若要它死……”
那双燃烧着赤金星河的凤眸微眯, 杀意毕现:
“朕,便让这整个鬼地方, 彻底消亡!”
无执静静看着他,长睫轻颤。那颗曾如古井无波的道心, 被这番滚烫的言语激起圈圈涟漪。他没有抽手,只是将目光从谢泽卿脸上移开, 缓缓扫过这间愈发阴森的厢房。
“你看那是什么?”无执忽然开口, 清冽的声音打破告白。
他的视线落在房间角落那座积满灰尘的梳妆台上。
台上,一面铜镜被红布覆盖。
谢泽卿顺他目光看去, 凤眸一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朕去看看!”
“别动。”无执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
“强行破局, 村民的命也就没了。”他平静陈述,琉璃眸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它要的是‘情’, 是悲剧滋生的怨憎。”
“我们不给,它就会急。”无执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清冷中透出洞悉一切的睿智,“一急,便会露出破绽。”
话音未落,整间厢房——不,是整个戏台,开始剧烈摇晃!房梁灰尘簌簌而下,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诡异空间的根基之下被彻底激怒。
“看来,我们把它逼急了。”谢泽卿不惊反笑,下意识将无执护得更紧,周身鬼气凝成一道漆黑屏障。
半空中,血字剧本再次浮现!字迹却如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般疯狂闪烁、扭曲:
【结局:生离……死……死别……】
【殉……殉情……】
淋漓的血字仿佛拥有生命,在虚空拉长变形,试图将偏离的剧情强行修正。
可它们失败了。
因为那两个本该肝肠寸断的主角,一个正以足以溺毙神佛的眼神凝视对方,另一个则……
无执的目光平静越过谢泽卿肩头,死死锁住房角那座梳妆台。
那里,就是破绽。
哗啦——!
一声脆响,盖在铜镜上的红布被无形巨力掀开,在半空中撕成碎片!
镜中没有映出厢房景象,也没有他们的身影,只有一片混沌翻涌的死灰色浓雾。
“来了。”无执的声音依旧清冷无波。
下一秒,一道瘦削佝偻的虚影自浓雾中缓缓浮现,如一滴陈年墨汁突兀滴入清水。他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马褂,身形干瘪如枯木,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中燃烧着怨毒癫狂的幽绿火焰!他死死“盯”着无执和谢泽卿,整个虚影因极致愤怒而剧烈颤抖。
随后,他张开嘴,发出一道刺穿耳膜的尖利嘶吼:“不对!!!”
那声音充满无法理解的困惑与被颠覆信仰的狂怒,“情应是苦的!是求不得!是怨憎会!是爱别离!”那班主怨灵伸出枯爪,癫狂地指向他们: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尖啸声化作实质的音浪,狠狠撞在这片诡异的空间之上!整间厢房,连同病床与梳妆台,都在嘶吼中剧烈震颤,随即如破碎的镜面般寸寸剥离、崩解。脚下的木板化为虚无,苦涩的汤药味被凛冽咸腥的狂风瞬间吹散。
无执只觉周遭温度骤降至冰点。耳畔是万鬼哭嚎般的风声。眨眼间,他们已置身于万丈悬崖边缘。脚下仅有一角窄仄平台,碎石嶙峋,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天幕呈现诡异的暗紫色,一轮残月如钩,投下惨白冰冷的光。
“咯……咯咯……”
班主怨灵的虚影悬浮在对面的虚空中,干瘪身形在狂风中摇曳,如随时熄灭的鬼火。那双幽绿的火焰死死锁定二人,藏不住怨毒与疯狂。
【终幕:同赴黄泉】
半空中,血字剧本再次浮现,字迹狰狞,每一笔都淌着新鲜血液。
一股比先前强大百倍的怨念,如山崩海啸轰然压下!其中是无尽的绝望,遭人背叛的怨毒,被活活烧死的痛苦……属于“王娇娘”与“申纯”不被世俗所容,最终携手赴死的肝肠寸断!
这庞大的负面情绪不再引导,而是强行灌输,意图冲垮无执与谢泽卿的神识,将他们变为只知悲伤的提线木偶!
“滚!”
谢泽卿暴喝一声,将无执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翻涌的鬼帝煞气凝成漆黑屏障,硬生生挡住灭顶的绝望洪流。可无执仍能感受到那股刺入骨髓的阴冷与悲怆,心口如被无形之手攫住,被迫承受不属于他的撕心裂肺之痛。
班主怨灵的声音带着蛊惑,幽幽响起:
【“跳下去……”】
【“唯有死亡,才能让你们永远在一起……”】
【“跳下去,这出戏,便圆满了……”】
谢泽卿不耐地挖了挖耳朵。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一步。燃烧着赤金风暴的凤眸深深望进无执清澈的琉璃眸里,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意与占有。
“跳崖?”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狂风中清晰无比,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傲慢。
他猛地伸手,一把将身后还穿着襦裙的无执打横抱起!
无执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谢泽卿如抱世间最珍贵的瑰宝,稳稳立于悬崖边缘,任凭狂风吹得月白长衫猎猎作响。
“朕的江山在怀,”
帝王声音低沉霸道,字字如惊雷炸响天地,
“何须寻死?”
此言一出,怨灵虚影骤然停滞!幽绿火焰剧烈跳动,仿佛无法理解。
无执在那冰冷而坚实的怀中微微抬眼,望向谢泽卿英气逼人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以及眼底不惜与天地为敌的决绝。古井无波的道心再次被搅乱。他没有挣扎,只静静倚靠,随后将目光转向癫狂的怨灵。
“你的戏,”无执开口,清冽声音穿透山风,“不好看。”
短短三字,如利刃精准刺入怨灵核心!虚影顿时剧烈扭曲。
“你说什么?!”怨灵尖利嘶吼,“这可是我毕生心血《鸳鸯冢》!世间最凄美的悲剧!”
无执仍倚在谢泽卿怀中,琉璃眸平静回望。“悲剧,并非只有生离死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风声与嘶吼。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无执目光仿佛穿透虚影,直视其最深执念,
“你困于求不得,便以为世间情爱终将如此。”
“你错了。”
如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击在怨灵的魂体之上!
“啊啊啊啊——!!!”班主怨灵发出痛苦咆哮,虚影疯狂闪烁,整个悬崖幻境随之剧烈摇晃,脚下碎石簌簌坠渊。
“闭嘴!你个沙门,你懂什么!”
“贫僧不懂情爱。”
无执坦然承认,微微侧首,目光落进谢泽卿盛满星河与烈焰的凤眸,“但我懂他。”
那一瞬,谢泽卿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
无执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濒临崩溃的怨灵。他抬手遥指怨灵身后翻涌的黑雾:
“你的执念,不在戏文里。”
琉璃眸在暗紫天幕下亮得惊人,如洞穿一切虚妄,“在那里。”
话音落下,怨灵身后的浓雾剧烈翻涌,一件被红布覆盖的物体轮廓缓缓浮现——正是厢房中那面诡异铜镜!
“不——!!!”
怨灵惊恐尖叫,转身欲扑,想将铜镜藏回雾中,却已迟了。谢泽卿冷笑屈指,一道凝练鬼气如离弦之箭,后发先至,将红布震为齑粉!
镜面,暴露在空气之中。
镜面之中,是一幕无声的、不断重复的画面。
梨花树下,一名月白长衫的俊秀书生正将温润玉佩系于女子腰间。女子笑靥如花,却非王娇娘。真正的“王娇娘”躲于戏台廊柱后,妆容精致的脸因嫉妒怨毒而扭曲。镜中书生满眼温柔,那是真正的申纯。
班主怨灵凄厉嘶吼,如被画面刺痛!
“假的!都是假的!”
他癫狂扑向铜镜,枯爪穿透虚空,企图掩盖不堪真相。可那镜子是他执念所化,心底最深的梦魇。
无执倚在谢泽卿怀中,琉璃眸静望癫狂虚影。
“镜子,映照你的心魔。”声音清冷如山巅积雪,“你求而不得,便以为世间情爱皆是苦果。”
“住口!!!”
怨灵猛然回头,幽绿鬼火跳动,怨气冲天,“你懂什么!我为她散尽家财,搭建世间最华美的戏台!可她……可她竟为穷酸书生背叛我!”
“我烧死了他们!烧死了那对狗男女!!”
声音因极致恨意扭曲,“我让他们,成了我戏文里,最完美的悲剧!”
“所以,”
无执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燃烧的鬼火。被襦裙和月光映衬得俊美绝伦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出戏,从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语,诛心。
怨灵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
轰隆——!!!
悬崖幻境应声崩塌!脚下平台碎裂成无数石块,坠入漆黑深渊!天幕紫月迸裂,裂纹蔓延,化为漫天光屑!
“抓稳了。”
谢泽卿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臂收得更紧,周身翻涌的鬼帝煞气化作密不透风的黑色护罩,将所有崩塌的碎片与混乱的能量隔绝在外。
无执只觉天旋地转,急速下坠。周遭是无数破碎的场景碎片:梨花树下的衣袂、火光冲天的戏台、村民空洞麻木的脸庞……一切在混沌虚空中被搅碎,碾为齑粉。班主怨灵的虚影在崩塌中忽明忽暗,濒临消散。可那双幽绿鬼火仍死死盯着被谢泽卿紧护怀中的无执。
不,或许是在看“他们”。
看着不可一世的鬼帝在天地崩塌之际,眼中唯有怀中一人;看着清冷出尘的僧人,眸中全无猜忌背叛,只有全然信任。
怨灵的虚影忽然停止挣扎,怔怔悬浮于混沌虚空。燃烧不知多少岁月的怨毒鬼火,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原来……”
微弱呢喃穿透空间悲鸣,带着卸下重担的沙哑,“情……还可以是甜的……”
话音落下,虚影如晨光中的残雪迅速消融。没有怨气黑雾,只有点点纯净金光,如萤火飘散于崩塌虚空。
叮。
一声轻响,碎裂玉佩自怨灵消散处坠落,卷入混沌消失。
周遭一切骤然静止。
黑暗与混乱如潮水退去,夹杂雪粒的凛冽寒风灌入鼻腔,刺得人瞬间清醒。
无执猛地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莲纹月洞窗,鼻尖萦绕禅房凝神香。
他垂眸,发现自己仍被谢泽卿以保护姿态紧圈怀中。那身绯红襦裙已换回灰白僧袍,身下是铺着厚软垫的暖玉床。
周遭静谧,落雪可闻。
无执沉默片刻,轻声道:“贫僧,梦魇了。”声音带着初醒沙哑。
“嗯。”
谢泽卿慵懒应答自头顶传来,带着满足,“朕的怀里,可还安稳?”
无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坚实的胸膛。
“放手。”
“不放。”谢泽卿理直气壮,手臂反收紧几分,“抱都抱了,还害什么臊。”
无执挣脱下床,双脚触地寒意上涌,彻底清醒。他走到门边一探,门闩完好。又推窗望去,风雪依旧,庭院积雪无痕。
李伯未曾来过。
村中无事发生。
那诡异戏台,荒唐《鸳鸯冢》,濒崩溃的怨灵……竟全是一场梦?
无执缓缓关上窗,转过身。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清冷银霜,琉璃眸在暗中灼亮。他望向床上好整以暇的鬼帝:“方才,你入了我的梦。”
这不是疑问,是肯定。
谢泽卿懒靠床头,玄色龙纹广袖铺陈月白床单,凤眸得意尽显。
“见不得你皱眉。”声音低沉霸道,“朕的人,便是做梦,也不许受半分委屈。”
“那不是寻常梦魇。”无执抬眼,眸光清冽,“是入梦术。”
他清楚自身状况,“佛骨自燃后,我的灵台已非坚不可摧。”
禅房温度骤降至冰点,谢泽卿笑意瞬间消失,他缓缓坐直,鬼帝威压如无形巨网笼罩禅房。
“谁?”
一字如从九幽地狱碾磨而出,带着尸山血海煞气。
无执摇头。“对方藏得极好,未留气息。”他顿了顿,“若非它错估了你,或已得手。”
那邪祟千算万算,算准他灵台有缺,却未算他床上还睡着一尊能掀翻地府的祖宗。
谢泽卿凤眸中赤金风暴疯狂酝酿。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笑意冰冷刺骨,“敢动朕的人,不管他是谁,藏于何处,朕必将他揪出,令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无执未言,他静望风雪笼罩的死寂龙岭山,玻璃窗上倒映着二人身影。那股自脚底升起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他下意识拢紧单薄僧袍。
“谢泽卿。”
“朕在。”
“若有朝一日,”无执未回头,声音被风吹得飘忽,“贫僧也如他这般,背弃于你。”
“你会如何?”
谢泽卿沉默良久。
“那朕便……”帝王声音沙哑,带着焚尽八荒的偏执疯狂,“毁了这六道轮回,拆了奈何桥,填平忘川水。然后,再将你寻回。”
“锁在身边,永生永世。”
无执听着身后不似玩笑的疯言疯语,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总是清冷无波的俊美脸庞,在惨白月光下,竟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令万物失色的笑意。
“好。”
只一字,滔天疯狂与偏执,霎时偃旗息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