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那叫狗

    “不是恨我吗?”驰杯无攥住鹰尔行的手,一寸一寸收紧,“来。”


    鹰尔行手心一热,他的指骨被迫绷紧,指腹触到的那条筋脉跳得越来越急,仿佛下一瞬就要破肤而出,溅他满手灼烫。


    这阉狗……


    鹰尔行心头一颤,像被炭火烙了掌心似的,猛地抽回手来。


    明明窒息的是驰杯无,鹰尔行的心跳也快的不像话。


    鹰尔行低头,看见自己指缝间渗出的冷汗。


    他突然觉得,窒息的好像不是驰杯无,是他自己。


    面具之下,他的双颊有些发烫。


    驰杯无主动靠上去,“明明恨到想杀我,却连碰一下都抖,少帅这把刀,钝了。”


    “你……”鹰尔行说不出话来,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驰杯无难得温声道:“就按你先前说的,我们做交易吧。”


    鹰尔行一愣,牙根不痒了,心却痒的厉害,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在啃食。


    “好……”


    驰杯无暗地里轻笑,硬骨头他见得多了,往日里那些个在他面前耍横的,要么被他拆了骨头丢在路边喂狗,要么被他剁碎了封进酒坛子里泡酒。


    难得遇到个杀不得的,从前那套是不管用了,对付这等孽畜,果然还得攻心。


    偶尔装装推心置腹,哄一哄,骗一骗,说不定会些有不一样的效果。


    驰杯无站起身来,昨夜宣政殿前那么一闹,他现下倒想去听听外头的风声,听听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此刻在酒肆茶楼里是如何拍案唾骂他“阉狗祸国”的。


    “今日绘月楼清谈盛会,你跟本辅去瞧瞧。”


    鹰尔行不解,昨日夜里蔺言谦带着三百士子在宣政殿前恳请陛下赐死驰杯无,却被全数挡了回来,鬼都知道这些日子得躲着点安分些。


    这阉狗反倒上赶着找骂?


    似是为了回应他的疑惑,驰杯无戴上斗笠遮面。


    ……


    绘月楼在皇城东南角,楼高九丈,飞檐下面悬着十二面青旗,旗上墨字书写“清谈”二字。


    今日清谈盛会,楼前早早排起长龙,士子们青衫折扇,袖里揣着各自的得意诗稿。


    有两人分别戴着斗笠与面具,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两块儿误入宣纸的墨渍。


    鹰尔行瞧这阵仗,压低声音问道:“真要进去?”


    驰杯无“嗯”了一声,指尖在斗笠边缘轻轻一弹,纱帘微动,露出他带笑的唇角,“来都来了,进去瞧瞧。”


    说罢,驰杯无抬脚踏上台阶。


    鹰尔行眉梢一挑,随即跟上前去。


    楼内设了三圈坐席,最里面一圈摆的是紫檀木的长席,案上只放了一张古琴、一炉香烟、一壶清酒。


    中间一圈用朱漆屏风隔开,屏风上水墨交错,众士子席地而坐,高谈阔论。


    至于这最外一圈,则是照例留给闽都里头那些最爱附庸风雅的清贵子弟与世家公子的。


    驰杯无只扫了一眼,便径直走向最外圈,坐在了“莫”字席间。


    半柱香后,一袭月白儒衫的少年坐上内圈中央,少年瞧着不过十九,面皮白净。


    至此,在场眼尖的已然看出来,这人乃是翰林院侍读,程迁孜。


    驰杯无轻“啧”一声,忍不住评论道:“好好的月白衣衫,袖口却用银线绣了只鸟,跟开屏的白孔雀似的。”


    鹰尔行听着只默默翻了个白眼,“那是鹤,一品文禽。”


    驰杯无神色淡定,指尖在斗笠边缘又轻又缓地敲,“在我眼里,只要是会扑腾翅膀、爱在粪堆里啄食的,都叫鸟。”


    鹰除外,那叫狗。


    他声音不高,却恰好让隔座几个摇扇的公子听见。


    其中一人眼中精光一闪,连忙朝着驰杯无问道:“这位兄台,你也好逗鸟?”


    驰杯无道:“逗鸟啊,一般。”


    那人眼中精光顿时黯淡,遗憾道:“还以为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了,可惜了。”


    驰杯无又道:“我对逗鸟确实不感兴趣,不过,训狗倒是颇有心得。”


    鹰尔行眉眼一横。


    那人顿时又兴奋起来,跟变脸似的,“巧了不是!”


    “哦?”驰杯无道:“兄台也感兴趣?”


    “不是我,”那人摆了摆手,又指向内圈,“这帮人今日也谈狗。”


    驰杯无问道:“什么狗?”


    那人低声道:“阉狗。”


    驰杯无指尖一停,却不急不恼,反而意趣更甚,“哪条阉狗?”


    “大靖第一奸佞阉狗,驰杯无。”


    “驰杯无”三字一出,像一粒火星落入干草,周围几双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驰杯无低笑一声,指尖仍慢悠悠地敲着斗笠边缘,“原来如此。”


    那人凑近三分,“这位兄台,既然精通训狗,不妨点评点评,今日内圈所议之‘阉狗’,可还值得训?”


    鹰尔行蹙眉,这人说话就说话,又不是听不见,贴那么近做什么?


    “看情况,若这阉狗只会狂吠乱咬,训了也白训。”驰杯无侧头,纱帘拂动,露出一点含笑的唇角,“倒还不若,宰了他。”


    驰杯无语气温柔得像在谈论今夜月色,左右几人同时倒吸凉气,那人更是脸色发白,再不敢接茬。


    这群清贵子弟,平日里眼高手低的,也就偶尔跟着骂骂驰杯无,可这骂也是门艺术,得有分寸。


    轻了显得不真诚,重了也怕被人听去嚼舌根子,这舌根子要是传到驰杯无耳里,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如今驰杯无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这些人便收回耳朵,一个个低头抿茶。


    鹰尔行在旁冷眼看着,面具下的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


    他俯下身凑到驰杯无斗笠旁,隔着面纱压低声音,“辅爷倒会吓人。”


    话音刚落,程迁孜指尖按在七弦上,抬眼,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场窃语,“静。”


    程迁孜在内圈中央抚琴,琴弦铮然一声,他抬眼,声音清冷:“今日三问,一问庙堂之高,可遮得天下苦?二问江湖之远,可逃得世间罪?三问在座诸君,可敢以肝胆照我大靖?”


    话音落地,屏风后三十余名青衫士子齐声应和:“敢!”


    驰杯无以手支颐,懒懒道:“年纪轻轻就敢拿肝胆说事,血淋淋的,也不怕吓着姑娘。”


    鹰尔行侧头看他,心中忍不住暗唾道:这阉狗在程迁孜这年纪,别提什么肝不肝胆的,怕是已经满手恶业了。


    琴声骤停,程迁孜抬手,指间抚摸琴弦,“昨夜之事,想必诸位已有所耳闻,阉宦当道,国将不国!”


    一名士子起身,朗声道:“阉宦擅权,学生昨夜做檄文一篇,敢请诸位同观!”


    他从袖中抽出卷轴,哗地抖开,墨迹淋漓,第一句便是“祸国当诛”。


    “呸!”


    外圈最末,一道身影拂袖而起。


    少年金冠束发,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神色嫌恶,“内阁首辅岂是你们能随意置喙的?”


    内圈那名士子攥着檄文,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顾公子,”他咬紧牙关,“阉宦误国,天下共愤!我辈读圣贤书,难道连一句真话都说不得?”


    顾泽恩冷“哼”一声,“真话也得看场合。绘月楼是清谈之地,不是你们撒野的刑场。”


    鹰尔行有些意外,这天下士子中竟还有驰杯无的走狗?


    念头未落,内圈已炸开锅。


    “走狗!”


    “阉宦爪牙!”


    数名士子拍案而起,怒目圆睁,“顾泽恩,你这狗儿子!”


    众人吵得群情激愤,污言如潮。


    驰杯无却只是懒洋洋地倚在案边,指尖转着一只空酒杯,像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闹剧。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顾泽恩现在有多助纣为虐,上辈子的最后,就有多大义凛然。


    顾家是闽都的百年氏族,盐茶丝铁药,凡是能生财之处,皆有顾氏商旗。


    闽江两岸,十座码头,七座姓顾,就算是是皇城脚下最冷清的街里,也有一处顾府别苑,灯火彻夜不熄,人称“小内阁”。


    驰杯无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他上一世所推举的,便是这顾泽恩。


    不过也许是驰杯无命里犯煞,这个顾泽恩也是条白眼狼。


    驰杯无把他养肥,他却转眼投靠景弘麾下,愣是将驰杯无往死里踩。


    这辈子,驰杯无倒想看看,没有自己托举,这位一事无成,满肚子珍馐的顾公子,还能不能夺得状元头衔,青云直上。


    一片争吵中,只有一处,安静的不像话。


    驰杯无望向那处,那是内圈最末,临窗的长案后,少年身着半旧青衫,袖口洗得发白,却自有一股云淡风轻的气度。


    驰杯无眯了眯眼,斗笠下的唇角缓缓勾起。


    原来在这儿。


    那年的榜眼——


    霍观棋。


    驰杯无知晓,这人不说话,不是不想,是不能。


    这位大靖朝真正的大才子,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才是他今日真正想见的人。


    鹰尔行瞧见驰杯无久坐不动,他可不信驰杯无能被这阵仗吓到,更不信他会因此感到悲愤。


    他看这人的头却一直偏向一侧,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驰杯无随口胡诌:“风流才子。”


    鹰尔行面具下的眉梢猛地一沉。


    “风流才子?”鹰尔行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却听不出半分笑意。


    他顺着驰杯无偏头的方向望去,只瞧见一个默不作声的青涩士子。


    鹰尔行盯了那青衫士子一眼,闷得像个哑葫芦,哪有半分“风流”影子?


    不过也是了。


    这阉狗一贯喜欢闷的。


    就连随口给他胡扯的身份,也叫“哑”奴。


    他嗤地低笑,嗓音却出奇的冷,“爷眼光倒别致,不如我替您把人拎过来,让他开口陪您解闷?”


    驰杯无看他,“你若能叫他开口,本公子重重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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