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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听完何颙的分析,謝乔深以为然。

    此前在梁王宫的接风宴上,徐济便有意引导暗示,讓刘弥出资筑城和募兵。而今又下严令荡寇,然国中兵力不足,贸然与草寇交锋必然落败。

    到时候草寇声势愈大,威胁到睢阳城和梁园的安危,为了自保,刘弥拨款募兵之事就势在必行了。

    梁王刘弥胸无大志,至少从謝乔这两日的观察来看是如此,那么他如果掏家底来招募乡勇、打造兵器、训练軍士,这支新軍必然被国内的实权派梁国相徐济所控製。

    梁王刘弥缺乏軍、政头脑,梁国傅子易地位与梁国相相当,但无实权。至于她这个中尉和下面的中尉,说到底只是下属,国相才是军政的一把手,更何况自己新官上任,轻易撼不动地头蛇的根基。

    想到这里,謝乔不得不感慨徐济这招实在高明,他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没有道理的。

    假借他人之手,壮大自己的势力,一切显得那么合情合理,草寇也很配合。謝乔甚至都合理怀疑,莽苍山上的草寇,是不是和他有所勾结,正所谓“养寇自重”之计。

    想都不用想,肯定不能讓徐济这只老狐狸的计谋得逞。如果按照正常的剧本,荡寇失利,中尉府失职被治罪,她这个中尉以及下面的官吏被打压,那她往后在梁国的政治生涯基本就不要想抬起头了。

    她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凭借现有的人马打击匪寇,又不暴露自己的实力,还能遏製住徐济的发育。

    空想是想不出解决办法的,目前掌握的情报还是太少了。谢乔推门走出去,她在屋檐下踱步,一抬头,远远看见对侧正挽起衣服,哈气吹小臂咬伤的极支遼,像极了舔舐伤口的猫,大猫。

    谢乔心思一动,举步走上去。她嗓音十分具有亲和力地唤他:“阿遼。”

    听到这声音,极支遼登时汗毛倒数,转过头来正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睛。他预感到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因为每次她这样叫自己的时候总

    是伴随着不幸的。

    “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谢乔实在不是拧巴的人,开门见山地说。

    极支遼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试探着问:“可以不接受吗?”

    “不可以哦。”谢乔礼貌婉拒。

    极支辽:“……”

    谢乔循循善诱地说:“不要想得太复杂,很简单的,只需要你扮作流民,上莽苍山刺探刺探情报,探探虚实。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这是我们汉人几百年前的兵圣总结出来的经验。以后你回了草原,统領部族作战完全可以用上的,现在就是提前实践。我这是为你好。”

    “这些兵法我轻易是不外传的,也就是你了,我的朋友。”谢乔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极支辽反复地揣摩,觉得似乎还真有点道理。没错啊,战前摸清敌方的底细很有必要,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不能闷头乱打,那是勒节说的有勇无谋的匹夫。他要好好记下来。

    但接着他有了另外的疑问:“我一个人去?”

    “人多了反而会引起贼寇的怀疑,”谢乔安抚到,“不过你放心,我会派人在山下接应你,备好良马,若是遇到突发情况,你下山跳上马就能跑得飞快。”

    谢乔当然不可能让他去送死,为此她需要提前做好一些部署。

    极支辽虽然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武力是有目共睹的,他壮得像头牛,等闲七八个人近不了身。

    他也不像看起来那样五大三粗,反而心很细,这可能跟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唯一缺点就是脑子,或者说他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他没有太多的主见,尤其是身边有足智多谋的勒节和能拿大主意的毋格,更助长了他的依赖思想。如果他将来注定要成为草原上的王,培养獨立自主的能力很重要的。但如果不让他独自面对一些事情,不让他独自去经历和历练,他就永远无法成长。

    把道理都讲给极支辽听后,他还是扭扭捏捏,一点都不爽快。谢乔只能祭出撒手锏。

    “如果你从贼窝里挖出有用的情报,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一趟西凉好好吃顿肉。用[空间传送符],嗖的一下就能回去。”

    “我去!”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极支辽即答,兴奋异常。

    他早就想回去一趟了,对他来说,汉人的山林太逼仄,活动不开,他想在辽阔的草原上纵马驰骋,他喜欢青草的味道,他天生就属于草原,他热爱草原上的牛羊,他想吃肉,尤其想吃从谢乔那些学到的用面皮裹着烤得滋啦冒油的羊肉,伴着青菜,味道那叫一个绝!

    还可以锤一锤勒节,他不在的这几个月,那小子肯定过得很舒坦,要松松皮。他还要回去给大姊捶捶背,捏捏腿,跟大姊唠唠嗑,他孝顺得可怕。

    “但是嘛……”

    谢乔声音戛然而止,上下左右打量着他。

    即使是之前在军营中,极支辽凭借着优秀的身手都没怎么受过伤,最多一点小擦伤,这怎么能是流民的气质。

    极支辽从她的眼神中有所感应,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什么意思?”

    谢乔耐心地同他解释:“做戏要做全套,你至少得有流民的样子,懂?”

    在此后的一个时辰里,谢乔携手何颙、梁汾等人,在房间里对极支辽进行角色扮演前的上妆,极支辽今天要出的角色叫做逃难的流民。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极支辽的头发,他本来的一头长发养护得很好。在勺夏做部族君长的时候,他头发绑成了具有部族特色的几根大粗辫子,来中原扮作汉人时第一次拆了下来,发质纯天然很柔顺,常常洗。如果在谢乔的原世界,她甚至觉得他可以凭借这一头柔顺的秀发去做发模,而且还会很吃香。

    然后身上尤其是皮肤裸露的部位需要人为的做旧和弄脏,还需要一些伤势,这样才逼真,更容易骗到匪寇。

    谢乔还十分周全地给他编了姓氏和籍贯,他的新名字叫谢辽。

    这个名字取出来后,谢乔越想越觉得取得有含金量。谢辽,和张辽仅一字之差,跟某部名著里的谢辽沙也是一字之差。

    在那部名著里,早期的谢辽沙是懦弱的,没有勇气和主角保尔一起承擔错误。但在经过不断的磨炼之后,他成为了一名英勇为伟大事业献身的战士。谢辽沙锻炼成了钢铁,谢乔充分相信谢辽也能圆满完成任务。

    黎明的荒原,将明未明的时分,莽苍山下。

    极支辽苦闷地躺溪流前的大岩石上,他从昨天夜里就躺在这里了,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大岩石下,湍急的溪水在这里放缓速度了,适合下腳。根据探子的情报,山上的匪寇时常会来这里取水。

    周围是一片林子,几十丈外的密林埋伏着十七名西凉的军士,他们是谢乔安排接应的。

    极支辽手肘撑着半坐起来,他轻轻地揉着脸蛋颧骨位置的红肿,还在痛。谢乔真给他来了一拳,太狠了。还说是什么苦肉计,说得头头是道,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说苦肉计也是兵法之一,是兵家常用的伎俩,就是为了迷惑敌人。他没办法考证她的话是不是真的,毕竟他对汉人了解有限,只能等日后回西凉问问勒节。勒节肯定知道。

    如果要是给他问出来是骗的,这一拳他必还回来!

    觉不睡了,他觉着有些口渴,直接下到溪流边捧水喝。山泉一股甘甜味,他很受用。

    “干什么的!”

    一声叫喊从溪流对面传来,他抬头一看,看到半坡上三四个黑黢黢的影子。手里似乎拿着刀,寒光闪闪的,应该就是山上的匪寇了。

    “不干你事,一边凉快去。”极支辽站起身,声音嚣张。他高大的体魄与他的嚣张配合得很好,真镇住了这几个人。

    这是他们的地盘,岂能有外人造次!

    想到这里,吳霸硬气起来,一招手,領着弟兄往前凑近。他们先后踩着石头跳过溪流,走到极支辽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傻大个。

    面对这阵仗,极支辽稍稍有些怯场,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来。这算不得什么的,他们几个虽然拿着兵器,但压根不是他的对手,目测他单手就能把后排那个最矮那个像小小鸡仔一样拎起来。

    片刻之后,极支辽平复好了心情,呼吸如常,他过了第一关。

    这时候,吳霸的目光移到了大岩石上的包囊,极支辽侧过身,瞬间将自己的包囊收起来,同时抄起了一根提前准备好的桑树棍子。

    他扬起棍子指向面前的几个,作势要挥下去,吼声洪亮:“想抢我东西,我弄不死你!”

    几个人吓了个激灵,动作完全同步。

    “前天在路上,我刚打死了一头大虫,来,你们几个一起上。”话音刚落,极支辽再扬手,几个人再度被惊得一跳。

    见到这一幕,他差点想笑出声来,他总算有点体会到吓唬人的乐趣了。但紧接着他很快联想到了不好的事情,当年在敦煌,梁汾就是这样吓唬他的。可恨!

    打死大虫……几个人面面相觑,腳步忍不住往后缩。从他外貌体型上来看,一点都不像是吹嘘的,他的周围无形之中形容了一阵骇人的气场。

    退开两丈远,身后的兄弟在吳霸耳边小声说,“这小子身板不错,是块好材料。”

    吳霸赞同地点点头,他收

    下刀,脸色一变,态度软下来,“这位壮士,看你也是条好汉,咱好好说话,没必要互相为难。”

    “行,我就避个难,别打我主意就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极支辽抱了个拳,流畅地说这句刚学到不久的汉人的俗语。

    看到对方态度也缓和了下来,吴霸眼神示意其余弟兄都收起刀。他思虑片刻,又上前两步,试探着说:“壮士,我看你身长雄壮,一身的好力气,可不能白白浪费掉,不如随我们上山入夥,如何?”

    “入夥?当草寇,我不稀罕。”极支辽摆手断然拒绝,背起包囊,转身打算继续赶路。这是谢乔教他的欲擒故纵之计。

    看他要走,吴霸连忙上来拦,“壮士,别急着走,你先听我说,只要你肯入夥,山上管你饭管你吃,给你遮风挡雨的屋子住。你想想看,现今天下大乱,你四處避难,找得到去處吗?找不到,走投无路,最后也只能嚼野草啃树皮,死路一条,官府管你死活?白日做梦,天底下当官的一般黑,没一个好的!”

    这一通劝说,极支辽动摇了,他纠结地看了看吴霸,又看了看其余几人,“莫不是诓我的?”

    “我立誓,若是蒙骗壮士,教我天打五雷轰!”吴霸信誓旦旦地举起手指。

    山路不好走,极支辽跟在吴霸后面,一路七拐八绕,穿过荆棘密布的树丛。

    但草原上的汉子常年骑马,拥有健硕有力的双腿,即便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肩上再擔着两桶水,极支辽的腳力依然不输前面的匪寇喽啰。

    谢乔告诫过他,要多展现自己的过人之處和一技之长,这样能更容易入伙混进去。所以极支辽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实力,主动提出要帮忙担水上山。

    极支辽暗暗觉得自己真有伪装的天赋,只是以前没开发出这项能力。当然,他暂时只是过了这几头蒜这关,山上肯定还有更难缠的,他还需要多多提防注意。

    走在前面的吴霸回眼,偷偷瞥了一眼身后这傻大个,心里只觉得暗爽。如果这小子真能入伙,他就把他带在身边,一把好手,壮得跟头蛮牛似的,能帮他省多少力气。

    如果把他带到大哥跟前,他被大哥赏识就更好了。他为山寨引进一员大将,大哥指定更高看他一眼,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翻过一道坎,到了片平地上,连打空手的吴霸都有些气喘了,他停下脚步提议:“谢兄,马上快到了,你如果累的话,不如歇一歇?”

    “赶路。”极支辽回道,呼吸平稳,健步如飞赶上来。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迎着天边的晨光顺利抵达了山林深处的寨子。在吴霸的带領下,极支辽被请进门寨。吴霸应该是这伙匪寇的小头目,一路上遇到人都会主动招呼他。

    极支辽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收集有用的情报。

    到门寨里的灶房放下水桶,极支辽撩起衣服,利落地擦了擦额头上薄薄的汗珠。

    “谢兄,我先带你去见见大哥。”吴霸抬手拍了拍极支辽的肩膀,将他往寨子中间的房间领。

    那几间屋子背靠着山体,是山的一部分,由山洞搭建改造而来。极支辽跟着走上前去,迈过门槛进门,远远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声影。他脸上下巴胡须蓄得老长,嗓音粗狂,双目炯炯有神。

    一瞬间,极支辽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画面,他蓦然想到了当年,他独自一人前往王庭觐见羌渠单于的场景。

    他觉得有些窒息,呆了一晌。

    “谢兄,大哥问你话呢。”一旁的吴霸支起手肘提醒,“你哪儿人?”

    “在下谢辽,金山县人。”

    极支辽回过神来,恭敬地欠了欠身,抱拳,对答如流。这是谢乔提前教过他的话术,他的身份他背得滚瓜烂熟。

    金山县其实是一个不存在的地名。

    这是谢乔为了防止如果他说一个地名,匪寇中恰好有“老乡”,极支辽这四不像的口音很容易就会露馅。所以她编了一个县名。中原地区少说几百个县,就算有口音怪异也不会轻易被察觉。啸聚山林的匪寇基本上都是贫苦出身,缺乏基本的地理知识训练,除了知道本县和临县,不可能有人能确凿地辨别出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县。

    曹彪起身走过来,他身材属于又高又壮的类型,走路时压迫感四射。

    脚步声越来越近,极支辽再度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太阳穴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额头上开始密集的冒汗,担水爬了半个多时辰的山路流的汗,远不如这会儿流的多。

    就在他的精神状态接近要崩溃的时候,曹彪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拍在了他的胸膛上,很硬实。

    “好小子,身板不错啊。”曹彪由衷赞叹了一句,接着发现了他额头上的汗珠,狐疑地问,“你怎么冒这么多汗?”

    还不等极支辽解释,旁边的吴霸先替他说话了,“大哥,你是不知道,这位谢壮士从山脚担两桶水上来,大气不带喘的!”

    “是吗?”曹彪看极支辽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赞许,捏了捏他大臂上的腱子肉,“你早前做什么营生的?”

    这些时间,极支辽短暂地恢复了几分理智,他声音流畅地答:“我在本县县城里替东家上货卸货的。”

    “我说呢,搬货,难怪这么壮实。”曹彪了然点点头,随后爽快地安排道,“我们寨子就缺你这样的壮士。这样,你这几日先跟着吴霸,混熟了我再招呼你。”

    “多谢收留,谢某愿效犬马之劳。”极支辽故作淡定地抱拳。实则他内心如同渡了一场天劫。

    跟着吴霸出去的路上,极支辽开始反思自己,他乃是草原上统领部族的首领,区区土匪头子,他跃马一踏,能踩死十几个。他到底在怕些什么,没道理的。归根结底,还是当年羌渠单于给他造成了太多的心理阴影,以致于现在再出现类似的场景,他都会不由自主想到那段过去。极支辽不受控制地紧了紧拳头,恨不得将浮现在他眼前的羌渠撕成碎片。

    作为深入敌营的探子,神经高度紧绷是不应该的,极支辽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轻轻哼哼了两句调子,让自己松弛了下来。这个调调是之前在军营时,他因为思念家乡谢乔教他的歌谣,叫做《草原夜色美》,宛转悠扬,他为之倾倒痴迷,学会后相当乐意自己独处时哼哼。这是极支辽为数不多比较欣赏谢乔的地方。

    作为山寨的匪寇,日常没有太多的活计,操练、打猎、下山踩盘子。几日时间,极支辽没有忘掉使命,他趁着清闲的工夫基本摸清了山寨的情况。

    这大概原本就是一座山间的村寨,被匪寇占据后,增加了木屋,将洞窟连贯一处,能容纳更多人歇脚。寨子外加固了防御,用削尖的竹子制作了好些陷阱。再加上山路崎岖,地形复杂,郡国兵如果真贸然上山剿匪,在匪寇做好全盘准备的情况下,哪怕数倍的军力,都不见得能讨到什么便宜。

    极支辽反复数过,寨子里大约两百二十余人,包括吴霸在内的大小头目约二十个,最猛的应该就是山寨的头领曹彪。极支辽不露声色地跟吴霸打听了一下,曹彪还是行伍出生,本是河间人,应犯了事要被杀头,才流窜至梁国境内,落草为寇。

    除了匪寇的这些头目,其余半数以上都是瘦骨嶙峋的贫民,走投无路才上山入伙的,这些基本上都没什么战斗力和战斗欲望,也是一碰就碎。但他们的生存欲要比郡国兵强得多,生存欲在某些时候是很替换为战斗力的。

    山寨的基本信息已掌握,再用脑子记清楚了山寨周围的路线和陷阱,任务完成,极支辽一刻也不想多待,因为这里能吃到的东西还不如军营的大锅饭!

    待不了一点,他脚底抹油,打算今夜就摸黑溜下山。

    然后,就在他闲着等日头落山时,薄暮时分从山下来了几个乔装打扮的神秘人,为首一人裹着厚厚的伪装,因为热,全身冒汗,他一进寨子就忍不住脱下外衫,扯掉脸上的

    假胡须。

    明明还隔了一段距离,大概两丈远,极支辽一看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梁国相徐济身边的侍从,极支辽记得清清楚楚,他上嘴唇边上有颗大黑痣,黑痣上还长毛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谢乔和何先生猜得一点不错,这老东西,果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竟然派人私通匪寇!

    极支辽庆幸对方拥有出众的外貌特征,否则这个关键情报还真察觉不到。

    极支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外貌特征其实也很出众,他也应该隐藏。他连忙背过身去,迈开腿往柴房方向走,然后还是慢了一步,他感觉到自己和对方有一瞬间是四目相对的。

    “等一下。”

    极支辽背后听到了一个声音,瞬间汗毛倒竖。就这样直接溜走更可疑。

    他稳住心神,转过身,面向声音的来源。

    “你……”杜奉再看到这张脸时声音戛然而止,陷入了深思。

    “杜兄你认得此人?”一旁曹彪纳闷地询问。

    杜暂时没空搭理他,往极支辽的方向走了几步,更加看清了他的脸庞,他坚信了心中的想法,“就是你,我定然在某处见过你,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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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就在此时此刻,极支遼觉着是他这辈子脑子动得最快的一次,比小时候因为偷吃奶豆腐被逮到逃避惩罚时心思动得还要快。

    当日在睢阳城的官署外,他立在謝乔身后,謝乔与徐济对话时,他还跟这人有过至少半刻钟的对视。也怪他当时猎奇心作祟,特想拔掉嘴角那颗大痣上的毛。

    只过了短短几日,他能認出,那么对方也应该能認出他。毕竟他在外观上是如此高大挺拔,与同站在謝乔身后的何先生相比,要高他半个脑袋。

    杜奉面露狐疑,一步步走来,地上的影子一点点盖住了极支遼。

    曹彪以及身后的山賊紧随其后,嗅到了空气中紧张的氛围,神情嚴肃。

    极支遼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手心却控制不住地不断冒汗。

    他该怎么办?谁来替他拿拿主意?大姊,勒节!

    放在以往,面对如此局面,极支遼心态可能早就崩溃了。但现在他心里也很清楚,没到最后一刻,他绝不能先软下来。

    他尝试给自己做思想建设,謝乔教过他,恐惧是最没用的情绪,恐惧往往源于未知,源于没有准备。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仔细盘算一下,即使他现在彻底暴露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死路一条,大不了鱼死网破。这几日,他基本已经摸透了山寨周围的地形和匪寇的兵力部署。眼前大概有十人,硬上,哪怕以寡敌众一开始不见得会落下風,不过一旦时间拉长,增援的赶到,形成包围圈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他一定会力竭而死。

    但如果一开始就逃,夺路而逃,且战且退,肯定能逃掉的。他知道一条快速下山的幽径,能以最快的速度与山下接应的西凉骑兵汇合,跨上西凉战马,仅能依靠双腿奔驰的匪寇就再不可能追得上他了。

    思及此,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一定能自保,且谢乔想要的情报基本上都挖掘到了,任务已然完成。他想起了谢乔时常鼓励他的话,“你怕鸡毛啊!”对,他怕个鸡毛啊。

    心里有底了,极支辽反而冷静了下来,向时的不安和局促顷刻间一扫而空,掌心的汗腺停止了分泌。

    他挺起了健硕的胸膛,索性举步往前走,主动迎上去,大大方方的。

    杜奉在他身前两步的位置站定,托腮凝思,询问:“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干你何事?你又是何人?”极支辽双手叉腰,一脸不忿,拿出自己的气场和架势。

    这反问反而把杜奉问懵了,他以为他一问对方就会乖乖答话,即使是山賊头目曹彪都要尊他一声杜兄,结果此人竟然毫无礼数。

    果然是莽撞的山賊!无可救药之蠢材!

    后面的曹彪觉察到氛围不对,連忙上前来当和事佬,安抚道:“杜兄勿怪,新来的,脾气是冲了点,我回头教训这小子。”

    说罷曹彪挥起手刀,作势要劈下,吓唬极支辽给人出气。

    “新来的?”

    杜奉闻言,没有立刻打消疑虑,视线绕过曹彪的身体,重新落在极支辽的脸上。

    一定在哪里见过,此人身形宽大挺拔,或是武人,也似蛮贼。可到底在哪儿见过!他这脑子很玄妙,越想知道什么,就越乱成一团浆糊。

    想来想去,杜奉疯狂挠头,头发丝一根根掉落,半晌过去,苦思无果,他仍然没有头绪。

    再想下去,杜奉觉着自己本就稀稀松松的头发可能得全掉光,只得作罷,摆了摆手,随曹彪往主屋去了。

    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不少,况且极支辽在来之前还被谢乔等人千方百计捯饬过,认不出来实属正常。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化险为夷,极支辽稍微松了口气,这关就算是过去了。

    曹彪領着杜奉等人踏进主屋后,反手将门关得嚴严实实,门外还守着人,谨防旁人靠过去。极支辽远远望着,眉头微拧,暗暗下了某种决心。

    屋内,曹彪看到杜奉头上豆大的汗珠,連忙去拿蒲扇殷勤地帮忙扇風,又使眼色让仆从去倒水。

    杜奉脱掉外衫,折好拿给随从,双手给自己扑风,心情郁闷地抱怨:“要了命,这莽蒼山真難以攀爬。”

    “杜兄上山一趟辛苦,我这就招呼下去,让伙房给杜兄烹肉。”曹彪扇风的动作不停。

    他从来自诩自己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也见不惯官场之风,但对方攥着他们的命脉,不得不低头。

    “不必了,意思传到了我便走。”杜奉摆了摆手。这帮山贼能做出什么好吃食。

    “不知徐相君有何吩咐?曹某唯相君马首是瞻。”曹彪拱手遥拜。他能在莽蒼山聚义,离不开徐济的暗中帮衬。

    杜奉先接过端来的凉水碗,一饮而尽,随后才说:“自然是有要紧事,否则我断不会亲自上山一趟。”

    早些时候,他们之间其实达成了约定和默契,只要薄暮时分见到睢阳城南升起青烟,当夜莽苍山上的山贼便倾巢出动,下山劫掠。

    过去几次皆是如此。

    “明夜,你領部众尽数出击,不得误事。”杜奉压低了声音,严肃地吩咐,“这是相君的意思。”

    “既是相君嘱托,我这就命人磨刀,下山大闹一场!”曹彪抱拳,豪爽地应下来。

    梁国的郡国兵大都在黄巾过境时阵亡,而今都是些将将招募的缺乏训练的新兵,一碰就碎,他压根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还有徐济的人马作为策应,万无一失。

    杜奉眼神微妙地拍了拍曹彪的大臂,“这次不要你们奔袭周邊村舍,而是直入睢阳城。”

    “遵命,”曹彪下意识地应下,突然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到底是哪几个字,瞳孔震动,迟迟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

    “攻城?!”

    这不闹呢!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们只是盘踞在莽苍山的区区山贼,下山劫掠滋扰,小打小闹,他能做,但攻城那可是地狱级的難度。即便睢阳城墙不高,那也是城墙,即便睢阳城头的郡国兵都是些毛没长全的新兵蛋子,守城器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到曹彪脸上的为难,杜奉劝慰:“放心,你们为相君卖命,相君岂能相害?”

    “明夜,睢阳城西南角自会撤去哨卫,你们可搭梯而入,无有阻碍。西南角有一处箭楼,楼下仓房备有火油若干。你们入城先

    行抢掠之事,再纵火焚烧屋舍。大火一起,鸡飞狗跳,你们自可从西门而出,万事顺遂。”

    曹彪听得几乎呆住了,迟迟没有吭声。

    “相君承诺,事成之后,酬双倍。”

    曹彪一咬牙,接下来,“……成,曹某领命。”

    “火烧得越大越好。”杜奉玩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成之后,相君便能看到你的本事,你不想一辈子窝在这山上吧,曹兄。”

    听到这里,曹彪扑通一声跪下,几乎感激涕零,“若能在徐相君帐下做事,曹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消息传到了,杜奉赶着回去复命,一刻也不想在这山上多待。

    和这帮蠢笨的山贼待在一处,他怕自己近墨者黑。

    往山门走,杜奉走着走着有突然寻思起先前遇见那人到底是谁。那张面孔不断在脑海浮现,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相了,可就差那临门一脚,脸始终无法和确凿的记忆重合。

    杜奉忍住挠头的冲动,他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了秃子,转身揖礼与曹彪等人告别。“成败在此一举,曹兄切莫辜负相君所望,杜某告辞。”

    “曹某定不负所托。”曹彪两步赶上去,“山路坎坷,曹某送杜兄下山。”

    “不必了。”杜奉摆手,径直迈出山门,随从紧随其后。多跟这些山贼待一刻,他都觉得自己能被污黑。

    送走杜奉一行后,曹彪手臂微微颤动,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来。相比于普通山贼,他个人是有追求的,否则当年也不会投身行伍,可惜冲动,遭人算计葬送了前程。

    如果徐济能再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他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人活一世,很多时候就缺这样一个逆天改命的契机。

    曹彪转身回头,心情愉悦地冲着山寨大喊:“弟兄们,磨刀!”

    上山容易下山难,随着山路愈发陡峭崎岖,杜奉的脸色投肉眼可见的红温了。

    这破山,这辈子再不爬了!

    相府那么多人,相君偏要遣他来,哎!

    不过,换个思路,相君这是信重他,如此机密之事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办。

    不知不觉,投效徐相君门下已过数载,相君真可谓雄才大略,谋算过人,是天下不可多见之明主。

    午夜梦回,他常常感激当年做出正确决定的自己,跟在相君身邊,近朱者赤。

    时值多事之秋,天下变数横生,然相君运筹帷幄,在任上几年便基本上控制住了梁国上下,只等天下大乱,相君自能雄据一方。

    原先,梁王母族或许能相君匹敌,但就在几月前,黄巾过境,威胁睢阳,梁王母族麾下的部曲都上了前线,几乎拼光了。相君则坐收渔利,未动一兵一卒。因为他府中只养门客,并无可用之兵卒,他的兵马都藏在宁陵县的徐家坞堡之内。

    相君实在高明,未损一分一厘,便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梁王母族一衰,国中便再无能相提并论者。

    梁国之主名为刘弥,实为相君耳!

    不过相君近来倒是对那位新到任的谢中尉有颇多关注,要他说,相君倒真是多虑了,区区一边地女子,领来不过数十随从,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即便能立些军功,不过是跟在皇甫公身前蹭的功劳罢了。边地粗鄙之人,脑子想必也不怎么灵光,他一向最瞧不上蠢笨之人。

    想到谢中尉,忽然杜奉浑身一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

    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方才在山寨中觉着眼熟的蠢笨山贼,正是当日立在谢中尉背后的傻大个!就是他!

    他乔装上山寨,莫非是谢中尉遣他探听虚实的,那他岂不是认出了自己的摸样?

    杜奉大觉不妙,连忙招呼随从:“回去!我们立刻回去!快!”

    “别回去了吧。”极支辽从旁边的灌木丛探出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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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极支辽不在的这几日,謝乔耳根子难得清静。

    白日里照常当值,散值回府后則不慌不忙的种菜,不争不抢,只做分内之事。既然有人在暗处监视,那她需要立住无所事事、胸无大志的人设。

    扮猪吃虎在哪个时代都不过时。

    这让謝乔不禁想起刘皇叔在许昌与汉献帝相认后,为了防止曹操猜疑,于是在家赋闲种地。他们所处的境地貌似还真相差无几。

    区别于謝乔的淡定,随着最后期限的抵近,中尉丞周密急得一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迫切地想做事,却又明白贸然出击必会招致失败,错得更多。

    不管是按兵不动,还是出兵败北,都会让他前途堪忧。这是他最在乎的。

    周密在案牍前来回踱步,最后走到謝乔跟前,满脸愁容,“谢中尉,后日期限眼看就到,这可如何是好啊?”

    看到周密到了跟前,正在摸鱼的谢乔短暂地回过神来。表面上她是看公文看得入神,实际上是用[寿命]调快了时间。没有电子产品和其他消遣方式的摸鱼跟度日如年真没什么区别。

    她其实真不想摸鱼的,关键是周密将中尉衙门的公務处理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条,她实在插不进空。

    当然,谢乔也能像她原世界的领导和甲方一样,否定第一版的方案,一直改动到第十版,最后再选定第一版,拼命给自己找存在感。

    但谢乔曾身在职場第一线,深知打工人的艰辛与不易,那样做就太不地道了,她从来不做不地道的事情损自己的功德。

    是以,每当周密处理后的公文递送到案前,谢乔只是提纲挈领地審阅,即使很快能看明白,也要假装稍微多花一些时间斟酌,最后再肯定他。这样既能显得她谨慎履责,又能大大提高下屬的工作积极性。谢乔久历职場,深有体会,做出来的方案被领导采纳是很有成就感的。

    “叔常,镇定些。”谢乔抬手安抚。叔常是周密的表字。

    “徐相君治下严苛,从不讲情面,若是治罪,中尉与屬下必受责罚。”周密焦虑万分。

    谢乔甚至看到了他额间和眼尾的皱纹,这些皱纹在前几日还是没有的。可见是真急了。

    合上案上的竹简,谢乔示意他再上前一些,随后压低了声音,询问:“叔常近来可是与徐相君疏于走动?”

    周密聞言满脸疑惑,想了想,回道:“去年相君染疾告假,属下前往府上探望,曾送过一帖药。”

    谢乔暗自嘀咕,送礼能送药,也真是个人才。

    “没有更多的走动了?”

    “绝无。”

    “应该多走动走动的。”谢乔试探着说。

    聞言,周密忽然拱手,正色道:“相君与属下,俱是国中官吏,私下走动过密,于法理不容。官署各行其是,公私亦当分明才是。”

    这实在是个耿直的。答案很明显了,徐濟下派的剿匪任務就是找个由头,把中尉府一干人等弄下去,再安自己的人上来,以此达到换血的目的。

    中尉一职由朝廷直接任命,但中尉的属官却不是。中尉空缺,相关官吏的任命升迁自然是随他安排。徐濟若要彻底掌控梁国,踢掉中尉衙门里一个不知变通、看不清形势的榆木脑袋是必由之路。

    这几天的接触下来,谢乔对周密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能走到现在这一步,没家世背景,没雄浑财力,纯靠自己辛勤能干。

    周密想清清白白做官,凭能力政绩进取,不谄媚,不倚靠,但这在乱世是行不通的。在漫长的仕途上,或许会遇到一两个赏识你的上

    级,时间线一旦拉长,更多的是同流合污,人情、私交胜过能力政绩。

    腐朽的、黑暗的,都在一刻不停地蛀噬着汉帝国的柱梁,大厦倾覆只在旦夕间。

    如周密这样正派的官吏是少数,谢乔动了些爱才的念头,暗暗打算在被他汉王朝的官场污染之前招入麾下。

    周密能力不算太出众,也没有运筹帷幄的智谋,否則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焦头烂额,但他有一项难能可贵的品格,那就是强迫症,且是晚期。

    谢乔办公的桌案与周密只隔了一面镂空隔断,她经常抬眼就能看到,他端坐处理公务一丝不苟,審阅完毕的竹简在木案的左侧码放得整整齐齐。今日事今日毕,不完成公务不下值。这放在谢乔的原世界,妥妥的秘书助理的材料。

    唯一别扭的地方,就是他似乎过分看重自己的官位,生怕出半点差池丢了乌纱帽,尤其是这次徐济派给中尉衙门的剿匪差事,让他一天天的如芒在刺,如坐针毡。大概是个官迷?又或者仕途上也有某种强迫症,容不得自己平生政绩沾染上污点?

    这样也好,拉拢他的方式,或者说让他信任自己的方式就很简单了。

    “限期在即,不过叔常且宽心,在下早有妙计。”谢乔成竹在胸地说。

    “当真?”闻听此言,周密两眼直发亮。

    谢乔话锋一转,“如果后日中尉衙门平安涉过此困局,叔常打算如何谢我?”

    “这……”周密形容局促,努力回想了一下赤贫的家中拿得出手可堪当做谢礼的物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像还真没有。

    “那就算欠我个人情吧。”

    说完,谢乔手撑着桌案起身,径直往外走。到了她散值的时间了。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谢乔的成竹在胸自然不是装的。

    午时她便得到消息,派上莽苍山的内应极支辽已回府,他不辱使命,带回了山寨賊寇的細致情报,包括山间地形、哨卫部署以及粮水储备。

    要不说极支辽粗中有細,一副大老粗的外貌,心细得连山寨外多少棵树都点清了。

    这一遭,极支辽还擒回了两个人,据说其中一人是徐濟派上山与山賊勾结的门客。

    出了官署,谢乔没有表现得太过急切,施施然回宅院,等关上大门,再直奔羁押的房间。

    推开门,极支辽正在威逼利诱地审问他擒回来的被五花大绑的两个舌头。他使出咋咋呼呼的那套,又是拿刀在对方脖子上比划,又是面露狰狞地恐吓。显然都没什么用。

    谢乔走近些,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往日里常常跟在徐濟身侧的门客。

    另一人不认得,但从扮相来看,大约只是仆从。

    舌头是极支辽从莽苍上绑回来的,身份確认,那么基本就可以確定,徐济果然在勾结山賊。但现在若是把这事抖出去,抖到梁王面前,恐怕不是明智的选择。徐济在梁国根基牢固,现在还远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你可算回来了,看看,这是谁!”极支辽迎上来,抓起嘴角长大黑痣的门客的衣领子迫不及待给她展示,“徐济老儿的走狗,从山上刚擒回来的。放心,打晕后裹麻袋里运回来的,没走漏半点风声。我可智勇双全?”他眉头灵活地挑了挑。

    “我有眼睛会看,你先出去。”谢乔冷淡地打发他,从他旁邊掠过。

    闻言,极支辽脸色突变,气冷抖,看看谢乔的脸,却又敢怒不敢言。

    只能含恨照做。谁让大姊发了话。

    摸清性格后,谢乔大体上已经掌握了驾驭未来草原之王的诀窍了。就像教育儿子一样,虽然她没教育过儿子,但她在原世界看舅舅教育过表弟。表现得再好也不能夸,一夸准飘,一旦飘了下次必栽跟头。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极支辽关门出去的背影,心说:你真棒!

    谢乔冷峻地审视着杜奉,询问:“怎么称呼?”

    杜奉高傲地昂起下巴,将脸扭向一邊,“无可奉告。”

    又一个嘴硬的,上一个嘴硬的女子被谢乔用美食诱惑了好几日,愣是一个字没说。

    谢乔苦恼异常,这年头有气节的人怎么就这么多。

    她轻轻叹了口气,搬根凳子坐了下来,托腮凝思,想了会儿,她说:“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到,徐相君养寇自重,故遣你上山串通山賊,准备就这一两日下山劫杀百姓,对吧?”

    杜奉将不屑的下巴扭得更高了。

    “那正好了,我在山贼必经路上提前设下伏兵,山贼过密林,以火箭射之,贼必溃败奔逃,正可一举歼灭。”谢乔淡定地分析道。

    听见这话,杜奉终于转过头,满脸不屑,“那又如何?我往返莽苍山只需一日,相君见我过时不返,必然起疑,计划自然变更。相君睿智绝顶,岂会不察?”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谢乔拧眉,直直地盯着对方,“除非我能买通你。”

    “那你别做梦了!”杜奉拳头攥紧,字字铿锵,“我杜奉,事相君如父,贫贱不能欺,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还挺视死如归的。”

    “这叫风骨!”杜奉昂起高傲的头颅。

    谢乔想笑,但也懒得泼他冷水。

    她揉着太阳穴思考,这家伙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他得回去复命,这样串通的阴谋才会成立。否则徐济那只老狐狸必然知晓中途出了变故。但问题是怎样能控制他回去复命,且不暴露,让徐济和山贼的计划继续推行,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貌似不可能。

    目前掌握的信息,仅仅只是徐济与山贼可能勾结密谋,具体何时何地则一概不知,莽苍山范围太大,她人手远远不足,不可能防备得到。而一旦没有防住,徐济给中尉衙门的剿匪差事也到了死限,那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惩戒和打压中尉府众人,也能名正言顺从刘弥那里骗到钱银募兵。

    谢乔再将目光投向旁边被捆住的另一个舌头,这人正在精神恍惚,很显然,还没有从刚刚极支辽的恐吓中恢复过来。他的嘴应该会松一些,但因为只是仆从,掌握的有用信息自然要少许多。

    先问问看,能问出多少是多少。但谢乔不打算就这样直接问,她决定实验一个小小的囚徒困境。

    谢乔站起身,将声音压得低沉一些说话,制造压迫感,“我给你二人一个机会,从此刻始,谁先招,招的情报更有价值,我就放了谁,给他钱银远走高飞。另一人斩首。”

    闻言,杜奉侧过脸,恶狠狠地警告仆从:“你要敢走漏半点风声,背主求荣,相君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杜先生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一字不说。”仆从虽然胆怯,但也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这才哪到哪,囚徒困境,最重要的就是要让两名囚徒互相不见面。隔着一堵墙,哪怕口供串得再好,互相猜忌是难免的,这是人性使然。

    谢乔招手示意,留在房间里的军士会意地上前,替仆从松绑,随后拖出了房间。

    就是个简单心里博弈的试验,能否套取情报都无所谓,如果这两人都能挺住,她也想了个办法,那就是派人假扮徐济的人再上一躺山寨,告诉山贼计划取消了,或者提前了,总之就是让他们永远对不上。徐济那只老狐狸不好糊弄,往山贼那边想主意总是要更容

    易些的。

    从房间出来,谢乔正打算找何颙问问主意,门房快步跑来通禀,有客人到访。

    谢乔脸色微变,整理好情绪后,迎出去,拱手执礼:“徐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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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相君造访寒舍,不知所为何事?”谢喬镇定地询问。

    心里却在犯嘀咕,难道極支辽已经暴露了行踪,老狐狸这是上门来興师问罪的?但细想應该不是,他只帶了一名门客同来,这绝不是興师问罪的架势。

    面对谢喬周全的礼数,徐濟漫不经心点头还礼,不等主人邀请便迈上了大门台阶,身后门客紧随而入,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谢喬云淡风轻地忍了。这没什么的,无礼就无礼吧,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有涵养的。那话怎么说来着,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徐濟一路往前走到院子里,边走边说:“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找你閑谈几句。”

    他在園中小径驻足,低头望向新开垦出来的菜地,略显讶异,“昭奕在家垦地种菜,何不跟我说一声,我可派人日日将新鲜菜蔬送到府上。”

    “不敢劳相君费心,种地灌園,喬乐在其中也。”谢乔回到。

    “难得昭奕如此兴致,他日菜蔬长成,切莫忘了邀我过府尝鲜。”徐濟声音缓和了些,有玩笑的意味在。

    “一定一定。”谢乔稍稍松了口气,抬手将他往园中凉亭引。

    在园中坐定,仆从端上茶水酥饼,遣退了无关人员,徐濟才将话题摆出来。

    “昭奕,你上任已有数日,对梁国军防如何看待?”

    有一种被上级拷问的既视感,但问题不大,周密将卷册整理得井井有序,她系统地审阅过,不复杂,應对不成问题。

    “梁国在中原,长野千里,除睢阳南边的莽苍山,几乎无险可守。而国中各县,仅国都睢阳四面筑有城墙,其余县城皆未筑城,无所屏障。敌若犯境,长驱直入,三两日即可兵临睢阳城下。”谢乔道。

    徐济微微点头,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胡须,“不错,即便睢阳筑有城郭,老城墙也有些岁月了,日晒风吹雨淋,早已残破不堪。早些时候,黄巾进犯,若非郡国军士据城而守,舍命抵抗,国都恐怕早已陷落于蛾贼之手。”

    “国都城郭确实需要修缮了。”谢乔顺着他的意思说。

    徐济身体前倾,眉头皱起,“昭奕,你在军中征战,应知城防之紧要。你今任中尉,城防事务在你分内之中。此乃一等大事,宜早不宜迟,莫重蹈亡羊补牢之覆辙。”

    “下官明白。”

    “甚好。天子委昭奕赴任梁国,你我搭班子,政见就应当保持一致。”

    “相君深谋远虑,下官全依相君所言。”

    徐济身体松弛地回过去,眉头舒展开,端起了石桌上的茶杯轻抿茶水。

    “大王寿宴在即,宴上君臣相聚欢谈,昭奕莫忘了向大王进言此事。”

    老狐狸这是拿她当挡箭牌呢。

    谢乔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道:“相君,乔有一事不知,城权之权,守备之责,皆在相君,何须向大王进言?”

    “昭奕有所不知,梁国连年饥荒,庄稼歉收,税利亏损,相府官署已无余钱。”老狐狸脸上堆满无奈,飙上演技了,“故而只能向大王张口。”

    谢乔也飙,故作沉思,随后说:“上次在王宫时,乔记得相君便向大王提过此事,莫非大王不愿意舍财?”

    “非也,”徐济摆手,“大王高德,仁爱万民,向来慷慨大方。但钱银未用对地方。往年百姓受天灾,大王从来不吝出钱赈济灾民。可大王或许不察,兵祸之苦远胜过天灾,天灾难躲,兵祸易防。”

    “既然钱银未用对地方,那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是进言,哪怕是死谏。昭奕,你覺着可有理?”徐济眼睛聚焦,眼神深邃洞悉。

    “下官明白。”

    他说的话完有道理,让人找不到半点漏洞。但谢乔完全明白老狐狸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梁国防务压力大,国内财政又拿不出来,只能找梁王要钱,但要到的钱,无论是城防建设还是募兵自然而然都是被他掌控的。中尉衙门即将迎来剿匪不利的失职,往后就更说不上话了。

    这属于是阳谋,让你能看清楚形势和发展走向,但就是奈何不了。

    要破局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中尉府此次率领郡国兵,大破山贼,令莽苍山上贼人未来不敢下山半步,立下大功。

    徐济清楚郡国兵的战力,他明白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今天此行的目的或许就是探探她的底。

    看到园中毫无准备,还垦地种上了菜,他也就放松了警惕。至多一两日的时间,他稳操胜券,几乎就要成功了。

    或许还有鱼死网破之计,将徐济派上莽苍山的门客推出来,在梁王面前揭这老贼养寇自重、与贼子沆瀣一气的底,但这也就意味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老贼在梁国经营多年,心狠手辣,会做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谢乔把自己帶入到对方的视角中,如果她是徐济,被揭底后气急败坏,她会毫不犹豫殺人灭口,再软禁梁王,事后再将一切都推给莽苍山上的山贼。

    鱼死网破極不明智,哪怕是顺着他的阳谋走,至多也就是权力被夺去,当一个光杆中尉罢了,倒也性命无虞。

    “对了,昭奕,眼下还有个棘手之事,要找你拿拿主意。”徐济放下茶杯,换了话题。

    谢乔还以为是什么别的要紧事情,听他说下去。

    “大王寿宴上,尽兴之余难免要吟诵一二,往年都是如此。但昭奕也听过,大王嗓音实在一言难尽。昭奕可有法子,能使大王止吟?”

    “这……”谢乔挠头。

    送走徐济后,谢乔如释重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因为刚刚与徐济园中凉亭閑聊时,他领来的那名门客抱着剑立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貌似是个剑客高手,以至于徐济有底气只带他一人前来。

    她生怕被她关押在三间房的三人无论哪个叫唤一声,都可能暴露。

    不过徐济和门客都并未对院中房间起疑,这似乎从侧面印证了两件事。一是極支辽隐藏得很好,入城并未引起怀疑。二是派来墙头监视的那名女子大概率并不是徐济的人。如果是,派出去的探子几日未归,音讯全无,怎么也该担心探子会不会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济饮茶闲谈都太过淡定了。

    天边残阳敛去了最后的余烬,夜幕降临。

    有天降骤雨的趋势,天气有些闷热,紧闭的房间里,杜奉却心如止水,闭目养神。除了绳子勒得太久,手臂有些充血以外,他感覺良好。

    其实他刚被擒回来时就做好了准备,既然就擒,无外乎就是个死。死则死,他是士人,古多士为知己者死,为相君大业赴死,等闲事耳。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谢中尉就这点能耐,压根不敢动他。

    大概是忌惮相君的威势吧。

    也正常,如此年纪位居中尉,定然走的捷径,没多大能耐,怯懦蠢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没有点烛火,几乎全黑了。杜奉睁开眼睛,心中略有一丝狐疑,这么久过去了,外面没有一丝动靜,越安靜,越让人觉得不对劲。

    门突然被推开了,脚步声从门外进来。

    杜奉倒松了一口气,他背对着门,无所谓地说:“别白费力气了,我只求一死。”

    “你猜对了,我就是来殺你的。说让我把你砍了,剁碎些,埋菜地里做肥。”说话的是極支辽,他左手提灯,右手握刀,绕到了杜奉面前。

    推刀出鞘,抬手就要往下劈。

    “嘿!”杜奉瞳孔地震,高声惊叫:“你真杀啊?”

    即便他心里早做好了准备,视死如归,但这未免来得也太快了!

    “对啊,”极支辽保持举刀的动作,“你嘴太严了,啥都不肯说。谢中尉重诺,隔壁交代了情報,要放,那就只能杀你了。”

    “他说了?”杜奉闻言,双眼瞪大,恨到极致,

    破口大骂:“无耻,卖主求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极支辽出声让他安静些,“停停停,你先别骂,他其实没说啥,只说了一点点,说上月虞亭的粮仓就是徐济授意山贼袭取的。”

    “这也行?”

    “行啊,反正他比你说得多就对了,你可一点都没说。”极支辽说罢抬起了刀,烛火映得刀身寒光闪闪。

    刀刚一有下落的趋势,杜奉只觉得脖子一凉。

    “等等!”千钧一发之际,他出声叫停,“我有话要说!”

    杜奉咽了咽口水,“莽苍山中缺粮草,相君出粮,便以此掌控了山贼。”

    他紧接着追问:“我这比他的情報有价值吧?”

    极支辽皱眉,“应该是,但我拿不太准,我先去找谢中尉核实一下,看你们谁的情报更有价值。”

    听到背后远去的脚步声,杜奉如释重负。他安慰自己,他刚刚说的只是无关痛痒的信息,一点点,只是一点点而已,不影响相君的大局,没事的,没事的。

    一刻钟后,极支辽提着灯又折回来,满脸歉意。

    “对不住了,那位兄弟又说了,说定好的时间是明日亥时,山贼届时下莽苍山。谢中尉判定他的情报比你更有价值些,恐怕还是得你死。”

    “等等!”杜奉盯着刀光,大喊。

    “我说,是亥时没错,但此次相君要山贼倾巢而出,不单单是洗劫城外村落那么简单,”杜奉顿了顿,一咬牙,豁出去,“相君要他们攻城。”

    “攻城?攻城!你这情报太有价值了,这次死的指定是他!”极支辽兴奋地提灯去了。

    谢乔提了把椅子,和梁汾、何颙等人就坐在房间外,静静地观望极支辽来回两个房间跑。囚徒困境比她想象的要好用得多。

    一来二去,来来去去,通过两人的证词,再互相佐证,谢乔得到了她想要的最全面最准确的情报:

    明日亥时,莽苍山山贼将倾巢而出,趁夜色潜行,自睢阳城西南角攻入城郭,再以提前准备好的火油纵火焚城。而徐济还将趁城中大乱之际,另派人扮作山贼摸样,闯入梁王宫中行凶。

    除此之外,拔出萝卜带出泥,连谢乔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的收获。

    到后面,两个互相不见面的囚徒说上头了,越说越多,互相攀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多到谢乔甚至还让何颙帮忙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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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翻看着何颙整理出来的內容,謝乔触目惊心,她还是低估了老狐狸的人面兽心。这些年在梁国任上,为了巩固权力,将梁国上下牢牢掌握在手中,徐濟手段残忍地陷害、栽赃、攻讦、暗杀同僚,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果不出所料,前任梁国中尉之死就是他与一伙流寇谋划的惨案。前梁国中尉因与徐濟政见不合,便招致了满门灭尽的悲剧结局。而这伙流寇作案之后,为躲避官兵追捕,逃进莽苍山,成为了如今山贼的骨干。

    这还只是门客杜奉及相府仆从知道的,不知道的只会更多。

    也是从门客与仆从的口中,謝乔进一步了解到了梁国的真正局势,这是通过民间渠道打听不到的內容。

    在早些时候,并非徐濟一家独大,梁国还算三足鼎立。梁国相徐濟以及他所傍依的徐氏坞堡是一方,梁国傅子易与梁王母族是另一方,再加上一个相对中立的梁王劉弥。几年时间,三方势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格局的大变动发生在几个月前,因为抵御攻城的黄巾军,子易与梁王母族几乎耗尽了身边的青壮,同时派上睢阳城墙防守的,还有梁王宫的卫兵。

    那一场战役虽勝,却是惨勝,郡国兵几乎全军覆没,子易和梁王的实力也因此大削。

    黄巾和梁国都不是赢家,真正的赢家只有徐济。

    而徐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睢阳城,他没有明面上的武装,只有相府的门客。这些门客养在相府,轻易不露面,一遇到情急情况,他便能搬出好一万种理由:门客没有战力,俱为谋士,身体孱弱不堪云云。

    他养的私兵都藏在宁陵县的坞堡之中,那里才是根基,大本营,后盾之所在。

    关于宁陵县的徐氏坞堡,杜奉曾隨徐济去过一次。坞堡的规模较寻常坞堡更大,四面夯筑的石墙甚至胜过睢阳的城郭。坞堡內粮仓充盈,兵甲足备,也遠遠好过覆灭前的郡国兵。

    杜奉还抖出了一条关键的情报,那就是徐氏坞堡内有一条地道,从内部可以直通外面,但具体位置不清楚。

    关于这条情报,他本是没有资格知晓的,这是机密。但他无意中注意到徐济进了一间屋子,明明没有出来,可最后竟然出现在了坞堡之外。他据此推测坞堡是有密道的。

    至于徐济对謝乔这个新任中尉,也是投注了颇多关注的,天子诏刚降下来的时候,他便开始差人打听她的背景资历。謝乔赴任的这一路上,他也遣人暗中跟隨探查,甚至动过杀心。他的盘中餐,不允许被外来人分享。

    早在谢乔走进官署,拜会梁国相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对方的监視之中。

    看到这里,谢乔只觉头皮发麻,幸好入梁国时只带了五十骑,五十骑其实算多了,但因为她军中的背景,有一定的容忍度。但凡她再多带些兵马,那他们一行在路上就可能已经被劫杀了。

    当然,凭借梁汾与極支辽的武力,以及西凉骑兵的战力,即使以寡敌众也大概率能转危为安,但要知道,并不是一次劫杀就会善罢甘休,她一入睢阳城,等待她的就是处处针对,和铺天盖地袭来的报复。

    她的松弛,和在园中种菜的业余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徐济对她的留意。

    不过,让谢乔觉得讶异的是,之前她捉到那名女子却并不是徐济派来的眼线。

    确认谢乔等人没太大威胁后,徐济对她的掌握和监視是较为温和的,仅仅是将宅院周围的屋舍的主人替换成了自己人,这就是他刻意安排她居住至此的原因。

    老狐狸的手伸得如此之长,将梁国纳入他的掌中仅仅只是时间问题。谢乔庆幸这段时间没搞太多小动作,早前她派了何颙在睢阳城打听过国都内的消息,但这是初来乍到的正常操作。而送伪装后的極支辽上莽苍山,也是深夜从后门悄悄放出去的,躲避了徐济的眼睛。悬之又悬,谢乔由此直观地体会到了谨慎的重要性。

    从睢阳城到莽苍山,往返也就几个时辰的路程,杜奉等人一早从相府出发,算算脚程,早就該回去复命了。不能再将他们滞留下来,老狐狸会起疑的。

    情报挖空,套无可套,谢乔径直走进了房间中。

    烛火映亮了整个房间,此时,杜奉正脑袋后仰,眼神中无限悔恨,生无可恋。

    眼神余光捕捉到谢乔的臉,但他连直起身子的想法都没有了。他眼睛里再找不到光,他灵魂脱离了身体,他已然是废人一个。

    有人在给他松绑。他略略抬头,讶异地看向谢乔。

    “你回去照常复命。”

    杜奉纳闷,“你要放了我?”

    “不错。你得回去向徐济复命。”

    闻言,他心里忍不住浮起一丝窃喜。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跟随相君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这只是基本功罢了。

    谢乔凝视着他,继续说:“但是,徐济是怎样的人,你跟在身边多年,比我清楚百倍,如果他知道你抖落了情报,什么下场你自然也明白。”

    “我知道。”杜奉沉声点头。

    “若你立功,我会酌情减去你的罪责。否则……”谢乔说话留白,眼中一抹寒光闪过。

    走在夜色沉沉的大街上,往相府方向,杜奉整个人是木然的。与他一同被擒的侍从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

    上山传话加他一起本是六人,在返程途中遭遇那莽汉伏击,除他二人都被杀。

    穿过长长的巷子,相府在望。

    杜奉突然收住脚步,转过身,眼神恶狠狠地怒视着身后的仆从。

    “你!两面三刀之辈!信誓旦旦说不吐露半字,结果连相君染痔瘻之疾都说了出去,何其可恶!”

    “……”仆从瑟瑟发抖,被骂得连连往后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出言,“可是杜先生,你也没好哪里去啊。杜先生说相

    君连日后不利,还便血。”

    “我……”杜奉欲言又止,气得跺脚。却不想跺脚跺得太用力,腿麻了。

    他仰头望天,苦闷,痛苦,心如刀绞。一步错,步步错,早知道就該眼睛一闭硬一回,了却此生又何妨。

    相君若是知道他宁死不折,说不定还会记他忠烈。死后能被相君记得,他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杜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到巷子一侧的围墙,真想一头撞死谢罪。

    他足够理智,很快清醒过来,他明白,事已至此,懊悔无济于事,如今补救的机会就摆在了他眼前。

    小心翼翼敲响书房的门,得到应允后,杜奉拘谨地走进去。

    “相君。”他弯腰执礼,臉往下埋,以此掩盖脸上的异样。

    “如何了?”

    徐济秉着烛火,阅览着案上的书简,随口一问。

    补救的机会来了,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他要一口气把在谢中尉府上发生的事全说出去,哪怕代价是死,他也要补救。他就是这样一个忠贞不二的君子啊。

    他开口道:“回相君,一切顺利。”

    闻言,徐济微微点头,连头也没有抬,食指和中指并拢,搖了搖,“你去吧。”

    片刻后,徐济抬头,看着一直立在桌案对面没有出去的杜奉,纳闷:“还有事?”

    “呃……无事,”杜奉思虑如电,脸上表情从纠结内疚到担心关怀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属下念着相君旰衣宵食太过操劳,大业虽重,相君也千万当心身体。”

    山贼倾巢出动、攻城纵火就在明日,离明日亥时只有不到十二个时辰了。徐济的布局已经形成,凭借谢乔一方的势力和那些一碰就碎的郡国兵远远不够。她想,她需要一些援助,需要结盟。

    劉弥作为梁国之主,保持中立,那么谢乔的目标就只能放到梁国傅子易和梁王的母族身上。

    谢乔推开房门,被羁押数日的女子警觉地看向她。

    对于此人,谢乔完全失策了,无论她怎样命人以肉馅饼等美食诱惑,她咬牙撑到了现在,丝毫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两种可能,一是从小培养的死士,意志坚定如同机器人。但可能性不大,因为这样的死士大概早就在被擒后咬舌自尽了,绝不会让她羁押这么久。

    第二种可能,她从小锦衣玉食,对肉食脱敏了。谢乔观察过她的皮肤,皮肉练得结实,但藏不住白皙和细腻,也就是说,她底子很好,大概率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再加上她的脸庞,与梁国的某位大人物有着三分的肖似。

    “你回去告诉傅君,我愿助傅君起势,眼下正有一个绝佳时机,不容错过。”谢乔说话时,命人给她松绑,并一直关注着对方的面部表情。

    果如她所料,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女子目光明显震了震,谢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由此,完全暴露了她的身份。

    女子凝望谢乔好一晌,她一出院子,身手利索地逾墙而走。

    何颙在旁边说:“梁国傅子易育有一女,名子姝,长在深闺,从不露面,年逾二十未出嫁。应该就是她了。”

    “我是真服她,我当她面嚼肉,吃得那么香,我自己都流口水,她眼皮子不带眨的,还是人吗?”极支辽摇摇头,称奇不已。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身对谢乔说,“困了,我得去好好睡一觉,在山寨几日我睡着都是睁一只眼睛的。”

    “先等一等,”谢乔叫住他,“你先别急着睡,丑时之前,把我教你的曲子在园中大声哼唱。”

    “为何?”极支辽错愕。

    “我想了个办法,能在梁王寿宴上堵住唯一刘弥的嘴的方法,就是让旁人唱,让他听。你多练练,过几日我带你去王宫赴宴。”谢乔随口胡诌。

    该说不说,极支辽的嗓音条件还是十分不错的,他吟唱时带着草原上独特的浑厚和辽阔。如果他年纪再大一些,唱一首《天堂》应该挺无敌的。

    今天就晚睡一会儿,给她四周“邻居”制造些噪音,从而伪装她谢中尉夜夜笙歌没有在准备剿匪的假象。

    “王宫?赴宴?”极支辽一秒联想到了满桌佳肴,口水分泌不绝,一口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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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夜色褪尽,天光乍亮。这一天,太陽没有从东邊升起,厚厚的云层笼盖着梁国的土地,云邊透着淡淡的霞光。

    今夜,成败在此一举,一局定胜负,謝乔几乎没睡,与何颙梁汾等人商议,紧锣密鼓地安排部署。

    黎明时,放走的那名女子又翻牆回来了,她带回了子易愿意结盟的消息。

    至此,謝乔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达成了。子易一方虽然被大削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他本人也是梁国唯一与徐济身份对等的。

    白天照常去中尉衙门上值。今日就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周密早已精神不正常了,整个人恹恹的,像只被霜打的茄子。因为到了现在,謝中尉仍然没有对郡国兵做任何调动部署。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隔着一道镂空隔断,謝乔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声。

    散值之前,谢乔忽然叫住了周密,“叔常,你去唤于司马。”

    司马于融统领梁国的五百郡国兵马。

    听到这话,周密愣了足足半刻,整个人气血翻涌,几乎要跳起来,“此时?!”

    “正是此时。”

    周密不再多问,快步去将司马于融传到了谢乔面前。

    “末将全凭谢中尉调遣!冲锋陷阵,末将义不容辞!”于融抱拳半跪,神情激动。

    中尉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号令。与其窝窝囊囊在城中什么都不做,不如就主动出击,或许还有一线转機。

    “属下也愿出阵杀賊,拼死一搏!”周密一咬牙,硬气地说。身为文官,他亦非怕死之辈。

    “我不要你们拼死,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谢乔安抚道,成竹在胸。

    ……

    白昼去得极快,阴天的黄昏,光线一下就暗了下来。

    徐济难得有雅致,特意命人相府园中的凉亭摆上了茶水点心,一切准备停当,他坐下来,靜观今夜睢陽城中大變。

    这时候,一名身着普通百姓衣裳的男子疾步上前来,躬身禀报。他是徐济安排在谢乔住所附近的眼线。

    “回相君,谢中尉府上一切如常,并无异样,只是……夜里府上有人吟唱甚久。”

    “唱的什么?”徐济问。

    “古怪的调子,小的从未听过。”

    “吟来听听。”

    他试着学:“马儿哎,你慢些走慢些走……”

    听到对方模仿的嗓音,徐济神情严峻,摆了摆手,示意他再别唱下去。不重要,总归是没有准备的。已然胜券在握。

    徐济转头瞥了一眼立伺在身侧的杜奉,是看茶的意思。

    走神

    的杜奉赶忙把自己的思虑拉回来,提起茶壶仔细斟茶。

    自打昨天回了相府,他便一直浑浑噩噩的。总是失神,陷入一遍又一遍的反思。他在反思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那无底深渊而不自知的。

    他明明聪颖过人,洞悉一切,却依然中了算计,没道理的。

    这时,门房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凉亭的靜谧,“禀相君,子傅君请见。”

    徐济讶然片刻,平静答复:“请他进来。”

    俄顷,子易迈着悠闲的步伐走来,在凉亭外揖礼,满脸笑意:“公治兄。”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极为少见。

    徐济起身回礼,问:“成珪兄深夜造访,何为?”

    子易脸上依然笑吟吟,边往凉亭走来边说:“许久不见公治兄,甚是挂念,特来向公治兄讨杯茶。”

    他自然而然地落座在了徐济的对侧,石桌上正摆放着一盘棋。

    徐济拧眉,愈发看不懂了,他什么时候跟这老匹夫有这般交集了?

    “听闻公治兄善弈,可否请赐教一二?”子易自顾自地挪动着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竹篓。

    “赐教愧不敢当,倒可与成珪兄切磋切磋。”徐济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对弈一局少说两个时辰,好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否则真可能被这老匹夫耽误了时機。也好,请他看看今夜睢阳城中一出好戏。

    黑子白子交替落在棋盘,局势犬牙齿互,错落有致。双方棋力相当,谁不敢说稳赢。

    一度到了僵持的局面,双方互相打劫应劫,胜负只在半目之间。

    棋局让徐济略略有些棘手,但比棋局更让他棘手的是,城中西南方向预料中的那场大火迟迟没有烧起来。

    “该你了,公治兄。”子易提醒道。

    徐济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来,不假思索就落子了,这显然是一招臭棋。

    “公治兄,你的心乱了。”子易笑纳了新的劫材,玩味地望向他,“有何烦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绝无此事,技不如人而已。”徐济故作大方地承认,“我输了。”

    “公治兄说笑了,胜负尤未可知。”子易同样下了一步臭棋,棋局得延续下去。

    南边的天空依然透黑,夜静谧,无事发生。徐济终于耐不住了,抬头瞥身侧的杜奉,“几时了?”

    “回相君,已经亥时了。”

    亥时已经是约定的时间了,徐济脸色如常,兀自平静地对弈。

    他寻了个如厕的间隙,询问杜奉情况,眼神中带着怒火,敛藏杀意。

    杜奉瑟瑟发抖,不敢看他的眼睛,“相君,约摸这帮山賊蠢笨,寻不到方向,或路上迷失了?”

    “你速去瞧瞧。”

    “遵命,相君。”杜奉接到吩咐,飞奔而出。

    他牵走了府上的快马,纵马在长街上飞奔。他同样好奇,谢中尉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止住了山賊的攻势。要知道,山賊可是唯相君之命是从的。山中缺粮,正是相君在养着他们的肚子。

    快马加鞭,在城牆下马,杜奉登上城樓,极目望去。只见,城外的旷野上,一大片浓黑的阵列,正是山贼无疑。但却是全线在往后撤退。撤退就说明曾经尝试过攻城。

    明明已经到了城外,距离攻入城内仅仅一步之遥,为何反而退去了?

    睢阳城的西南角,相君命令亲信守备官在亥时故意撤去了哨卫。杜奉在城牆上四下望去,也并未看到军士,无人守城,没有哨卫,为何还退?

    他踮起脚尖,尝试将视野放到更远处,果然,在更大的距离尺度上,他发现了端倪。

    除了当前的城牆西南角,整个南面、西面,城墙上漆黑一片,没有火炬,没有哨卫提灯巡樓,跟西南角一样,军士全被撤去。

    如果换作是他,在攻城之前往城上远眺,梁国之国都,夜间竟然撤去了所有的防卫,整座城仿佛成了一座空城,诡异弥漫开来。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实不明,自然心生疑窦。昨日从他口中诓騙情报也正是虚实相生,蒙騙了他,也蒙骗了仆从,原来如此!想到这里,杜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醍醐灌顶。妙啊,谢中尉竟智慧至此,对虚实运用炉火纯青!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丝毫改變相君在他心中的地位。

    单纯的虚实威慑不足以,或者说不一定能确保退敌,谢乔等人思考了更多的解题思路。

    她想的是防范山贼于城外,若被山贼攻入城内,城内便是睢阳百姓,即使胜,徐济也有足够的借口声称城防薄弱,中尉衙门失职,被区区山贼入城。

    梁国相与山贼勾结,黑白通吃,合力太过庞大,所以谢乔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间计,最好能让双方反目成仇。如果做不到,那至少也要让他们互相不信任,互相猜疑。

    猜疑是一根倒刺,一旦产生,拔出来,摁下去,都会撕裂皮肉。

    首先要让山贼猜疑徐济,猜疑他所谓的谋划,其实是将他们尽數诓骗入城,全歼在城中。城墙高深,一旦中计入城被围,逃无可逃。接到这一任务的山贼可能本身就是心存怀疑的,不得已而为之。

    而加剧山贼的怀疑,不需要派人去山贼中通风报信,况且那样显得很假。

    只需要调集郡国兵做一些动作,比如全撤掉城防,城墙熄灯。比如三两伏兵上城楼,但隐去踪迹,再不着痕迹地暴露一些迹象:这就就足够引起山贼的怀疑。怀疑一旦产生就是无解的。

    山贼兵临城下,不一定会完全怀疑徐济,但一定不太敢登上城楼。毕竟谁也无法确保,一旦入城,等待他们的会不会是一条不归路,城内实则早已埋伏下千军万马。

    而谢乔与子易结盟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拖住徐济,从而中断他与山贼的联系,至少是腾不出手。这样一来,谢乔就能从容地派自己的人出城煽风点火了。

    此时,城门洞开,三骑径直奔出,奔向旷野中往后暂退的山贼,为首一人怒气腾腾地质问:“尔等为何还不攻城?”

    他知道他们要攻城,那一定是相君门下。

    曹彪犹豫地说:“不敢妄动,恐城内有诈。”

    “尔等大可放心,城内障碍,相君已然扫清,尔等虽为贼子,相君从未轻慢,今日岂会有诈?”

    “这……”曹彪听到了一些刺耳的词,但他不敢发作,选择性忽略掉。

    “相君命尔等速攻,不可贻误战机,否则相君绝不轻饶!”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速去!速去!”

    几人轮流催促不已。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曹彪一时没了主见,他转头看向身后同伴,然而背后的其余人等比他更没有主见。

    相君之令重大,关系到山寨存亡,他不得不听,犹豫再三,他招呼十几余先行入城刺探,若遇险情,大队人马能安然撤退。

    十几人战战兢兢地前出,扛着梯子慢慢接近,身影在绵长的城墙下显得愈发渺小。

    很快,他们站到了城墙下,搭好梯子,一个接一个顺利爬上了城墙,期间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和变故。曹彪长舒了一口气,看来相君没有骗他们,果然城上守军都撤走了。他挥动着环首刀,直指城墙,“弟兄们,入城!”

    “等等!”话音刚落,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叫停。

    前出刺探的弟兄没有给他们信号,若城内没有伏兵,他让他们打火为号,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城墙上依然没有闪动着半点火光,静悄悄,上去之后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

    十几人人數不算少,即使遇到偷袭,也能有反应的机会,除非他们在城上遭遇了大量的伏兵,瞬间被拿下了。

    这时,前来催促的三骑突然调转马头,疾速往城门奔去。

    曹彪驚惧。

    与此同时,远处旷野上忽然亮起了火炬,远远的似有雄壮的马蹄声。而此时,城墙上骤然亮起了一支支火炬。

    有诈!

    “弟兄们,先撤!撤!”曹彪大声疾呼。

    数百倾巢而出的山贼尽数后撤,往南方的莽苍山林奔逃。

    然而,即使往莽苍山后撤,一路上却也接连遭遇敌袭,山贼中间本就人心惶惶,数次遇敌,仓皇失措,在漆黑的夜色中迷失了方向。

    闷雷不时响动,山林映亮,暴雨接踵而至,倾盆而下。手上火把被淋熄,失去了照明,山贼更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林中乱窜。

    等到翌日清晨,天光亮起,曹彪才终于重新聚拢了部众。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蓦然想到了过去,当年就是太耿直,遭到了奸人算计。这帮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心眼儿都是一般黑!定是朝廷下了诏书,徐相君,呸,徐济老儿要用他们的人头换赏金,所以才设计将他们全骗去城中坑杀。城内城外俱是伏兵,就等着他往里钻,幸亏他多长了个心眼派人先去刺探,否则他们几百人都得这折在城中。

    暴雨中的山路泥泞难行,曹彪领着人艰难地返回山寨。如今徐济老儿再信不过,粮草断了,往后日子必将艰难无比,他已然看不到前方的路。

    他仰天长啸,一拳打在一棵合抱的松树上,树干的硬皮割破了拳头上的皮肉,血流不止。他眼神充满了愤恨,他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徐济老儿不仁,休怪他不义。等到回了山寨重整旗鼓,他势必领着人马将宁陵县的徐氏坞堡给抢了!

    等到曹彪领着山贼冒着一刻未有止息的暴雨返回山寨,已然过了午时。长时间处在驚惧的状态下,消耗了太多体力,所有人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身上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更是沉重的负担。

    即使是曹彪这样体力好的也抗不住了,他现在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寨子里,脱掉湿透的衣服,啃张干饼充饥,然后倒头大睡一觉。

    “大哥!你看!”走在前面的吴霸惊叫着跑上来。

    顺着吴霸手指的方向看去,曹彪赫然发现近在咫尺的山寨大变了样。原本的土墙篱笆消失不见,山寨外围,竟然在一夜之间矗立了高大的城墙!

    “山寨已被我所夺,还不速速投降,更待何时?”城楼上,一高大男子一声怒喝,声音嘹亮,更胜惊雷。

    “大哥,是谢辽那小子!”吴霸看清他的脸后忍不住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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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视线穿过厚厚的雨幕,曹彪终于看清了城牆上那人的脸孔,怒目圆睁,正是前几日才上山的壮士,谢遼。他一时傻眼,此人相貌憨态,竟然叛了!

    惊愕了好一会儿,曹彪才疑惑道:“他哪来的人馬?”

    吴霸上前走两步,往一整堵城牆都扫了一遍,确认没旁人后,自信答道:“大哥,我查探过了,仅他一人而已,虚张声势罢了。待我领弟兄们登上城楼解他下来!”

    说着他便招呼人手行动,考虑到城牆高约丈半,没有梯子,一时難以攀爬,但山中最不缺的就是树木,可以砍些长木架上城牆。

    “慢着!”曹彪及时叫停,即便被震惊得瞠目结舌,他还保持着理智,“如此高大城墙,岂是一人一夕间便能筑成的?”

    若在山上筑城容易,那他们这数百人何至于栖身在漏雨漏風的木屋里,原本的寨墙也只是残破不堪的土垣和篱笆,现在尽数换成了坚固的硬石墙。这是巨大的工程,城墙背后一定暗藏了许多兵馬。

    他们一下山,山寨便被占领,显然这是蓄谋已久的,这谢遼便是刺探的內应。若是趁他们往上攀爬之际,城墙上伏兵露头,齐齐射箭、掷滚石、倒金汤,弟兄们伤亡定然惨重。

    城墙外面,他们所处的这小片区域并不开阔,大堆人聚集在一处,拥堵難行,城墙往外三五丈便是万仞悬崖。城上若有伏兵,闭着眼睛也能大肆射杀。

    上山容易下山難,暴雨冲刷,狭窄的山路早已泥泞不堪,城內若有强兵,城门一开,持兵器械冲来,他这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兄弟抵挡不住,唯有滚落悬崖,尸骨无存。

    没有任何胜算,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逃,后军作前军,沿着山路有序下山,方能安然脱困。

    可赖以生存的家园被夺去,大風大雨,普天之下,乱世之中,他们又能去往何方?

    一只手紧握着环首刀,另一只手拳头用力攥得颤抖,曹彪猛地一咬牙,将手中环首刀插进土里,他快步上前,走到最前面,对着城墙之上躬身抱拳,“谢兄,我等愿意归順!”

    吴霸一听急了,满脸的不可置信,“大哥,我们岂能归降这奸诈小人?大哥宽心,弟兄们哪怕是凿,也要将这破墙凿出个窟窿眼!”

    他抬头破口大骂道:“谢遼小儿,欺我太甚,我誓与你不共戴天,可敢下来决一死战!”

    是他将谢遼带上山寨,他自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不是他当日贪图人力,何至于到眼下局面。

    曹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低低地命令道:“还不速速退下!”

    大哥的话不能不听,吴霸只能放下刀,隐忍地退后,仍然仇视着瞪着城墙之上。

    “谢兄,这小子嘴上没分寸,谢兄切莫介怀。我等皆心甘情愿归順,只求谢兄给弟兄们口饭活命,曹某感激不尽!”话音落下,曹彪毅然决然地双膝跪地,膝盖在湿软的土壤上半陷了下去,他头也磕在了地上。

    曹彪的下跪磕头出乎所有人意料,山贼皆惊,吴霸试图上前去扶,但被他用力甩开了。

    见状,城墙上的极支辽有些拿不定主意,回头看了一眼谢喬。

    谢喬用眼神示意他,计划不变,还是按照之前说的做即可。

    极支辽了然,冲城墙下喊:“既然如此,那我们做笔买卖。”

    听到事情有转机,曹彪立即抬头:“什么买卖谢兄但说无妨,只要曹某能做到,刀山火海甘愿效力!”

    “山中多树,我要你们伐些树,堆到这城墙下来,事成之后,我自会给你们准备吃食。”极支辽说。

    城墙下,曹彪听到这所谓的交易,回头看看暴雨中被淋得狼狈几乎没有人样的弟兄,纠结了片刻。

    “谢兄,可否先讓我等先入寨歇息片刻?暴风骤雨,一夜未歇,弟兄们身体恐怕遭不住。”

    “你们没得选。”极支辽硬气地说。

    说完又回头瞥了一眼谢喬,她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点头。

    现在放他们进来,无异于引狼入室,这曹彪如此之快就屈服归降,定然有诈,谢喬用脚趾头都等想到他打的什么算盘。这是山贼,必须谨慎再谨慎地对待。

    看到对方语气如此坚决硬气,曹彪自知难以如愿,只能先硬着头皮先接下来。

    “谢兄,如何伐木,伐多少,可有定准?”曹彪问。

    极支辽伸手指向城墙正前方的这一大片林子,这一片的松木、桑树、灌木丛杂密地生长在一起,一直往悬崖下延伸。“这一片,你们只管伐枝条,树都留着。最后树叶和树杈分离,都堆在城下,何时完工,何时给你们吃食。”

    山贼数百人,均分一下工作量并不算大。曹彪应下来后,招呼弟兄拿着刀剑,冒着暴雨便奔向林子开工。

    趁山贼都在城外噼里啪啦地劈砍起来,谢乔凑近一些,通过女墙远远地瞥了一眼。她身为梁国中尉,是官身,自然是不能露面的。

    如果山贼中有人告发她,那她就不要想回睢阳城了。

    反间计、虚实相生退敌只是表象,谢乔真正的筹划,是这一招釜底抽薪。

    早在昨天,山贼前脚刚走,谢乔便领着人拿下了山寨。极支辽领路,顺利无比。

    这伙山贼实在太耿直了,说倾巢而出就真一个不剩,竟然真的只余下一座空寨。是以,谢乔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了山贼的老巢。

    这

    座山寨的格局与极支辽描述的基本一致,背倚山崖,山寨相当于坐落在一把椅子上,这把椅子的背面和正面都是接近90°的绝壁,以当前时代的技术水平,人力是绝对无法攀爬的。人要想上山,只能通过椅子侧面的羊肠小道,只有这里山势的起伏才较为和缓,这条小道也几乎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山寨紧贴椅子的靠背,山寨内有一片宽敞的空地,旁边则是一排排屋舍与崖洞,这是山贼居住的地方。当然,屋舍只是最简陋的木屋,而崖洞内更是破烂,仅能勉强地给山贼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当然,山贼不太会在意这些,他们中的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过过比这更艰难的日子。

    对山贼布局已经有一定熟悉的谢乔,闯入山寨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先推倒原本的木栅栏和土墙。她要利用係统建造新的城墙。

    建造城墙所需的材料几乎都是现成的,除了拆除的废料,山上就有取之不尽的山石和木材。当然时间很紧迫,人力略显不足。跟她和极支辽一同山上的,只有二十来名西凉军士。

    谢乔考虑过后,决定先缩小城墙的周长,城墙越长,建造时间越久,她必须得赶在山贼返回之前就在原来的寨墙上立起一堵高墙。一级城墙防御力不足,容易被利器凿穿,也容易被翻越。她至少地建造一堵二级城墙。先缩小周长,只要能把寨子围起来、讓山贼攻不进来即可,后续城墙的布局还能自由调整,到那时再扩大,囊括更多的空地。

    谢乔火速创建了一级城墙的建造任务,山寨背后那一面是悬崖,侧面一端是山崖,所以城墙要围一圈,只需要围两个面,约摸两百米即可。

    先造一级城墙,完工后再马上升到二级,总计需要八个时辰左右。

    这是与时间的赛跑,不过谢乔有足够的胜算,半夜老天爷降的这场暴雨帮了她大忙,除此之外,她提前在山贼返回的沿途派了西凉军士干扰。兵力不多,仅仅是射些火箭,布置些陷阱,延误山贼返回。

    如果做完这些,山贼仍然在二级城墙完工之前返回了,那谢乔就还能领着这二十几人在小路上阻击。上山的小路极为逼仄蜿蜒,极支辽挥砍着马刀,守在路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不要说他身后还有二十名西凉军士,以及谢乔手上的那把可以连发的连弩。

    所幸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山贼被暴雨在山下困了一整夜,直至午时才身心俱疲地爬上山返回山寨。

    而早在半个时辰前,谢乔创建的二级城墙升级任务已经完成了。

    由二级城墙作为外墙的山寨如同一座不可能被攻陷的堡壘。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固若金汤,地理位置绝佳,处在陡峭的山顶上。通往山寨的路崎岖难行,即使是纵横天下的千军万马,来了莽苍山,军士也只能一个一个费劲千辛万苦地爬山路。

    马匹、云梯、投石车等等攻城器械无法穿越山林和地形,上不了山,攻城无异于天方夜谭。

    即使投石车从山下投石砸城,攻击距離远远够不到,这个距離想从山下进攻到山上,或许只有大炮才能做到。但这个年代,距離火.药大规模投入战争,还有小一千年之久。

    真正能威胁到山寨堡壘的,大概只有进攻者丧心病狂的大火烧山。土石城墙,在一定程度上隔绝火焰的蔓延。但还不够,等整座莽苍山烧起来,火海翻涌,浓烟是能将人活活憋死的,高温也是一道催命符。

    所以谢乔的计划是先收服这帮山贼,让他们替自己打工,先清理掉山寨附近多余的树木灌木和杂草,增加更多的活动空间。

    杂草和树叶可以作为柴火,而这些树枝谢乔则能将它们通通利用起来,作为建筑的木料。係统不会管木料的大小、是否成型,放进【背包】格子里都一样,需要用到的时候直接从格子里扣除。

    树木拥有极强的生长能力,哪怕还剩下一个树墩,来年也能从树墩上抽出新的枝条。所以谢乔完全不担心山上的树木被伐光,没有了天然屏障,而且修剪掉多余的枝杈还能促进树木长得更加粗壮。

    在山上建城,从安全的角度上拉满了。但作为安全的代价,山顶之城,交通不便,建城的材料难以运输,且远离农田,远离水源,一旦被困,基本上也就等死了。

    而谢乔则能通过系统,完美解决大部分问题。只要材料足够,系统可以一键建筑。食物难以为继,但她有神奇土壤。她正好还多出来了几百块的[初级神奇土壤],正好可以放置山寨内部的空地,解决寨中的温饱问题,自给自足就不必担心被围城后断粮的问题。至于水源倒是不太好解决,山泉在半山腰往下,原本山寨饮水还需要依靠人力从山脚下的溪流担水上山。不过也不是大问题,梁国境内风调雨顺,夏秋季多发暴雨,可以掘些蓄水池。

    总而言之,这座山顶堡垒太过完美,可惜除了城墙,谢乔不能直接利用系统一键修筑其他建筑,否则她毫不介意在这里建一座山中之城。必须得等到她将睢阳县纳入她的版图中,才能在城外修诸如校场、屋舍之类的小型建筑。

    即便如此,这里也有很大的开发空间。不能一键建筑,凭借人力也同样能建新的屋舍。有外围这座高大城墙遮风挡雨,谢乔对山寨未来的改造形势相当看好,只要好好布局,中原大地上流离失所的百姓不一定非要去西凉,这里同样能成为他们的新家园。

    这座山寨可以发展成她在梁国的据点,不纳入系统版图的秘密据点,在远离大本营数千里之外的立锥之地。

    再将眼光放得长远些,类似的据点可以多发展,辐散出去,最后连成片。

    畅想如果未来有一天,她率领大军自凉州而出,与中原的势力交锋对垒,鏖战难分胜负,敌方兵力薄弱的腹地突然冒出来一支改变战局的奇兵,那该是何等景象。

    当然,这座山城还需要一个领袖人物坐镇,谢乔尚在思考人选,得是她百分百信得过的,脑子还得聪颖,大局观扎实。

    约摸一个时辰,城下便垒起了大堆大堆的细枝木材和枝叶藤蔓,分类放在城门的两侧。

    从城墙往山下望去,视野开阔了不少,极目远眺,即使暴雨中光线不太明朗,仍然能俯瞰山下三十里外的睢阳城。

    采集木材完毕,城墙下的数百山贼的目光眼巴巴地望上来,他们好些人紧贴着城墙站,城墙上部凸出去一些,可以作为屋檐遮挡一部分的雨水。

    “谢兄,都按你说的做了,还请赏口饭吃,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撑不住了。”曹彪朝城墙上的极支辽喊,他的声音明显没有一个时辰前洪亮。

    谢乔一抬手,二十几名军士立即将早就准备好的木桶通过绳子从女墙缝隙放下来,一共十一桶,都是满满当当的。

    山贼们闻见了气味儿,争先恐后涌上来,他们几乎一昼夜没吃过半点东西,饿得差点啃树皮。木桶上的盖板被揭开,热气腾腾的水蒸气扑出来,香气让人陶醉,所有人瞪大了眼睛,口水疯狂分泌。竟然是肉糜!

    城墙上再缓缓放下土碗和勺子,山贼们舀碗开吃,顾不得肉糜冷到合适的温度就往下咽。一时间,城下吹气的“嘶嘶”声不绝于耳。长时间累积的疲惫感仿佛一扫而空,吃到肉、喝饱粥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曹彪对着城墙上大喊:“多谢谢兄!”

    就连一直不太服气,憋着一肚子火的吴霸也在热粥下肚后嘀咕了一句:“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他们吃得这样香,极支辽蓦然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怎么这么熟呢。等等,当年他不就是这么忽悠的吗!

    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谢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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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下放到城牆下的肉糜的量,是谢喬根据山賊人数估算的出来的。既不能讓他们吃太饱,也不至于餓死。粥所提供的热量也能去去身体的寒气,畢竟长时间淋雨,容易着凉得病。

    城牆下,几百山賊基本人手一碗,但也仅能分到这唯一的一碗。山賊皆为男子,这显然是不够吃的,盛过肉糜的木桶倒光后再被翻过来覆过去,他们不放过当中的哪怕一滴粥和一颗肉粒。

    通过女牆的垛口,谢喬往下偷偷瞥了一眼,看到山賊一个个形容心欠欠,舔着嘴唇意犹未尽。现在时机成熟,可以开始谈条件了,这正是这些人最言听计从的时候。

    在她的授意下,極支辽朗声发话:“城下人都听着,山寨已为我所奪,今日始,尔等自可归顺我麾下,为我效力。”

    听见这话,城下山贼一时欢呼,踊跃着凑上前来,争先恐后地高举双手,示意愿意归降。不说别的,单单是他们刚才吃到的这口肉糜,喷香的肉粒,堪称人间至味,受用无穷。当然,也有肚子餓太久的缘故。

    实际上,落草为寇,他们求的不多,有住的地方,每顿有的吃,就别无他求了。

    面对山贼的积極踊跃,極支辽忽然话锋一转:“但我山寨绝不养闲人,不养废物,废物只会白费粮草。”

    他眼神发狠,拿出不常见的凶恶,手指向城牆的右側空地,“尔等当中,殺过人的,身上背过人命的,都去那边,你们是勇士,皆可在我麾下效命。”

    “没殺过人的,有待核验,暂留在原地。”

    闻言,山贼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大多数人脸上轻快的表情骤然僵直凝固下来。只有少部分的山贼则是依然轻松兴奋,迅速地往右側空地走去。

    “我奉劝你们一句,切勿滥竽充数,若被他人揭发,一概不用。”極支辽补充道。

    他的话仿佛说到了好些山贼的心坎里,他们正有迈步向前的打算,纠结片刻,还是悻悻地挪了回去。

    片刻之后,城墙下的山贼便被分成了两部分,大约七十人站到了城墙的右侧,个个脸上春风得意。

    这个数字大致上是符合的,谢乔在中尉官署的时候仔细看过,这几个月来,莽苍山山贼虽下山劫掠无数次,规模大大小小,但杀人放火的还是极少数。

    极支辽目光赞许地看向这些七十来人,“很好,从今日起,山寨便有尔等容身之所。现在,我便要令你们替我做事,事成之后,我自重重有赏。”

    城下七十人兴奋抱拳,声音参差不齊地回应。

    吴霸便在这七十人当中,他腦袋微低,但眼神上挑,目光隐忍地望向极支辽。他绝对不可能咽下这口气,他打定了主意,先忍着,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把山寨奪回来,这帮兄弟都只听他和大哥的。畢竟大哥的威望摆在那里的,山寨众人绝大部分,若不是大哥领他们上山落草,人早就饿死了。

    虽然大哥没有明说他到底是何打算,但大哥适才给他的眼神他一下意会了,就是两个字,“忍住”。先唯唯诺诺,假意归降,只要等他们进了城门落了脚,攻守易型,他势必要将谢辽这厮腦袋给砍了!

    “山下二里,有一幽谷,谷中一棵五丈古树,北面掘地三尺,埋着十只木箱,尔等速将木箱运上山寨,万不可迟误。”极支辽瞥了一眼手心的字迹,按照谢乔的意思,一五一十地吩咐道。

    因为是照着念的,他说话时有些不太自然,多少透着点小学生背课文的影子,但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演技和信念感这些词儿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即使是这样也不太会被看出端倪。城下这七十来山贼,都在一丝不苟地记着他说话的内容。

    地里埋藏的木箱,木箱里装的什么,无疑是令人想入非非的,就连一直在仇视盯着城墙上的吴霸都短暂地失神了瞬间。装的会不会是金银之类的?若真是,他们不一定非得把费劲力气将箱子搬送上来,夺走岂不更好?谢辽狗贼不仁在先,休怪他们不义。不管如何,挖出来之后,他一定要先开箱瞧瞧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接到极支辽的命令后,这七十名山贼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疲惫和饥饿一扫而空。他们快步往下山的山路方向走去,好几个因为走得太快,脚上不甚打滑摔跤,也丝毫顾不得,立马就爬起身来。

    至于余下的这四百来人,看到这帮下山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同时也担忧起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们中的大部分身板都是瘦削,皮肤黝黑,目光空洞无神,同田间地头干农活的百姓没有什么分别。

    待下山的七十余人走远后,极支辽对城下喊道:“你们可靠近城墙避雨。”

    说着,极支辽命人再将提前编织好的藤草从城墙上方伸出,城墙顶部本就有一段凸出去的类似屋檐的结构,再加上一长排的藤草,宽度基本就足够容纳他们避雨了。

    对于极支辽释放的善意,这些山贼一下子很懵,从刚刚他的话中听来,他们没有动手杀过人,本就应该是被排斥的,结果却主动给他们提供避雨,这到底是为哪般?

    就在他们疑惑之际,城墙上方再扔来了麻绳、油幕和帐篷等等物资。极支辽说道:“你们只需要倚靠城墙,用这些东西,以及适才的藤蔓杂草,在城下搭建住处即可。从今日开始,我管你们的吃喝,但你们需得听我号令。等到今日日暮时分,我再命人下放吃食。”

    反转来得太快,城下山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刚才看到下山的,他们甚至都已经绝望了。极支辽刚刚提出的标准,他们其实是能领会他的目的的。山寨粮草有限,所以不养闲人和无用之人。是否杀过人便是一个标准,在山上落草为寇,虎踞一方,麾下需要的是武力更高的强人、狠人。而他们剩下大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若不是走投无门,断然是不会走上这条绝路的。他要将他们剔除掉是很合理的,毕竟他不是像曹彪那样的宽宏大量之辈,可以无条件将他们所有人都收容下来。

    然而事实却讓人出乎预料,“谢辽”竟然也有全收容他们的意思。山贼顿时心生万分感激,尤其是在听到说傍晚时分还有一餐分发给他们后,满满当当的幸福感洋溢在心间,仿佛一下子有了盼头,干劲十足地开始用麻绳枝条编织起来。

    当然,也有愿意动脑子的山贼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既然都会收容他们所有人,那为何又要单独派这七十余人下山?

    与此同时,费劲千辛万苦,终于下到莽苍山山脚,吴霸踩着泥泞的地面找上了人群中的曹彪,“大哥,你方才是要我忍让,切莫鲁莽行事?”

    曹彪点点头,确认没旁人偷听后,压低声音说:“不错,我们先虚与委蛇,等探出了他们的虚实再伺机而动。”

    说话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虚……什么意思?”吴霸费解地挠挠头,这超出他的知识储备了。

    “就是……”话说到一半,曹彪懒得同他解释,长了个猪脑子,给他解释一万遍记不住,还不如就此作罢了。他敷衍道到,“反正就那个意思吧。”

    这场暴雨仍然没有停止的趋势,全身上下早就湿透了,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极其沉重阻碍行动,他们索性都脱掉选择赤膊穿行在密林中。山麓的树林更密,此前他们基本都在山上活动,这片区域虽然陌生,但大致位置还是清楚的。

    不多时,一行人便行进至幽谷之中,这是片寂寥幽邃的山谷,溪流便从这里发源,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崖壁,入口极其狭窄。

    从口入,几乎不见天光,逼仄的环境给人一种不安的情绪。但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全然被蒙蔽其中,一心只想知道地下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谢辽才会特意让他们搬送回山寨。

    “大哥,箱子里若是珠玉金银,咱取了直接逃吧。”说到珠玉金银,吴霸眼里射出精光。

    “不跑,箱子都送上山去。”曹彪冷静地说。

    吴霸纳闷:“啊?这是为何?”

    “把这事办妥了,谢辽那小子自然就该信我们了。届时我们入城,人全杀了,箱子自然就归我们所有,何必要逃。”曹彪攥紧了拳头,声音略显用力。

    这么一说,吴霸一拍大腿,瞬间领悟了,“对对对,大哥所言极是,是我鼠光寸目了。”

    曹彪无奈地纠正他:“鼠目寸光。”

    七

    十人先后进入幽谷,寻觅着那棵五丈古树,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事实,偌大的幽谷中,除了一簇簇低矮的灌木丛,哪里有哪怕一棵大树,还是足足五丈高的树。

    “大哥,谢辽那小子不会诓我们吧?我们该如何是好?”吴霸不安地问,语气清晰可见地慌乱了。

    曹彪保持着冷静,观察着四面的环境,“是不是我们找错了地?你确定是此地?”

    “大……”

    吴霸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猛然瞥见从山谷顶部射来的羽箭。不止一支,一瞬间万箭齊发,从各个角度密密麻麻朝他们射来。

    伏兵!

    吴霸嘴里想喊,却还来不及喊出来,箭支比他的声音更快,锋利的箭镞毫无征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他永远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在惊恐的目光中被箭支的惯性带倒在泥泞中。

    因为只是要掘挖木箱,他们甚至没带上多余的兵器,袭击发生得太突然,幽谷中没有任何掩体可以躲避,这七十山贼成被居高临下射击的活靶子。

    羽箭如同暴雨倾注在这片逼仄的幽谷中,十几轮齐射之后,谷中便没有了大的动静。

    这时候,幽谷两侧,梁国中尉丞周密、司马于融领着三百潜伏的郡国兵从茂密的草木间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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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赶在日落之前,背靠着山寨周圍的一圈高大城牆,大型的庇護所终于搭建起来,这基本可以遮風避雨。土石城牆是其最主要的承重,长条树枝作为庇護所顶部的檩条,檩条之间以藤蔓藤条编织连接,上方再铺上密密麻麻的杂草和叶子。不必担心材料不足的问题,这片山岭近乎是原始状态,水汽光照充沛自然植被茂密,光是先前砍伐收集的木材就够用且还有富余。当然,也要归功于这伙山賊盘踞在此的时间不长,賊眾以下山收刮劫掠为主,否则经年累月消耗下去,再多的草木也会被啃成光秃秃的荒山。

    庇護所的一面是高牆,顶部有一个较大的倾斜角度,好處是能够加速雨水的滑落,从而达到避雨的效果;同时由于背靠这堵高牆,大風无论从哪个方向吹来,风力都能最大程度地被墙体削弱,更外圍还有参天大树的遮蔽,山顶纵然刮起狂风,也丝毫威胁不到连接的结构:这无疑是结实稳固的野外庇護所。

    当然,当前的庇护所还是过于简陋了,顶部只是铺的草叶,草叶间留有缝隙,没有真正可以隔水的瓦片或者油布,一旦遇上长时间的降雨,雨水仍然能渗透顶棚,漏成水帘洞。

    当然,以现在的情况而言,要获取大量的瓦片油布等隔水材料的难度太大,不过能就地取材,在采集木材的同时,从大树上剥离下宽大的树皮。杉树树皮是最优渥的選择,树皮表面是一层紧密的纤维,能起到阻隔雨水的效果,且是纯天然的材料,不需要过多的加工。

    未来还可以再铺上一层稻杆麥秆或者芦苇,将野外庇护所升级成相对舒适的茅草屋。在[神奇土壤]上生长的小麥水稻能适应山顶的环境快速长成,只要留好下一季的种子,作为食物的麦子和谷子以及作为建筑材料的麦秆稻杆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隔一两年便能将顶棚翻新一次,防止腐烂。

    对于山寨,谢乔目前的整体思路就是利用这堵高大的城墙将之一分为二,城墙内部是自己的亲信,麾下令行禁止的武装力量,可靠的百姓;而城墙外的庇护所则暂时收容那些本性不坏的山賊,或者刚上山的流民。

    至于是否“可靠”的判定,可以以年份的积累为标准,给他们一些考验,日久见人心,尽可能保证进入城墙内的百姓没有异心。

    山寨不同于凉州的大本营,被纳入系统的城池,增加形形色色的人口,可以通过[民忠]集中体现出来。然而山寨不是系统,无法直观地看到“民忠”,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尔虞我诈,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事情太过稀松平常。人心最经不起考验,她不会绝对相信一个人。

    雨势渐渐从大雨转为中小雨,随着城墙外庇护所的完工,谢乔再命人将山寨里各个屋舍房间的原本的卷席、被褥、床板等物资投放下去,方便山賊过夜。再从山寨的柴房放下许多幹柴,山贼齐心协力,利索地挖掘出火坑升火,去去身上的寒气。毕竟淋雨湿身太久,汉末医疗水平極度落后,普通的风寒就能夺去一个健康的人的生命。

    雨幕下,遥遥望向庇护所外围着一个个火堆取暖的贼眾,谢乔恍惚间想到了她的原世界。

    在那个霓虹璀璨的钢铁森林,由于工作压力大,她夜里总是焦虑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导致第二天精神状态極差,工作效率不高,焦虑不安,以此恶性循环。后来她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法,睡觉前她会特意去刷一些荒野建造的视频,观看博主在荒野搭建庇护所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一种解压,在繁琐却不乏味的工序过后,成功在天黑前住进庇护所,庇护所外面刮着风下着雨下着雪,里面却喝上咖啡热茶吃上烤肉,她疲惫的心灵也得到了抚慰,但她往往等不到这一步就已经沉入了黑甜乡,餍足地睡去。

    当然,从视频中得到的宁静也只是片刻的,第二天一觉醒来,迎接她的又是那暗无天日的社畜日常,和生活对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谢乔算算时间,差不多该返回睢阳城了。她使用了一张[空间传送符],目的地選择睢阳城。

    其实谢乔摸索出了一个系统的规律,对于那些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点亮地图的地方,传送的另一个端口的位置是随机的,所以她之前去雒阳,随机随到了恶臭熏天的茅房里。而对于去过的地方,则可以根据脑海回忆选择固定的位置。

    她选择了她的中尉府作为传送的目的地。向极支辽交代完山寨这边的一些注意事项后,谢乔举步踏入端口消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幽谷两侧,梁国中尉丞周密、司马于融领谢乔命,早早潜伏于此。

    梁国新募的郡国兵,战斗力有限,这主要体现在实战经验上。面对嗜血的“青面獠牙”的山贼,对方一吼,兵器一碰,实战经验匮乏的郡国兵必然胆怯。怯是一场大溃败的开始,情绪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战场上,一人用命,三军敢死。一人退缩,众人披靡。

    而提前埋伏的突袭,特别是贼众人数不多的情况下,郡国兵即使没有实战经验,即使射术再拉胯,万箭齐发,总能射中。幽谷的地形锁死

    了山贼分散走位的可能性,成了郡国兵训练的活靶子。谷中虽有些岩石和树幹阻挡,但也无济于事,顶上的箭矢从角度各个方向射来,避无可避,山贼除非能在一瞬间挖地洞钻进去。

    遠遠的埋伏,不用正面接触,更兼有偷袭的先发制人的心理优势,趁贼众减员再居高临下冲锋,人数更是压倒性的,这场大胜是必然的。

    箭矢雨严重削弱了山贼的战斗力,残余的山贼要么中箭受伤,要么筋疲力竭,无處遁逃,等待他们的只有束手就擒的命运。

    来此幽谷“寻宝”的这七十余山贼,除了当场殒命的,共计十九人被生擒。

    贼首曹彪两臂,背后身中数箭,但都不致命,伤口不断的剧痛让他失去了抵抗。他双膝跪地求饶,被郡国兵牢牢缚住了手腕。他回头望了一眼地上惨死的吴霸,以及其余死不瞑目的弟兄,钢牙咬碎,恨意滔天。

    司马于融认出了他,纵声大笑道:“草莽小儿,你中我相君之计矣!”

    周密附和道:“徐相君妙计荡寇,不费吹灰之力,耍得这蠢笨小儿团团转,哈哈哈哈哈哈……”

    曹彪双眼赤红,血丝密布,中箭的伤口处鲜血汩汩涌流,他怒吼道:“徐济狗贼!”吼声响彻山谷。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站起来,却被两侧军士摁了回去。

    这剩下的十九人都是整个莽苍山山贼集团的骨干,穷凶极恶,杀人放火,杀害了包括前任中尉一家再内的许多无辜百姓,他们与留在山上的山贼存在本质的区别。

    其实没留活口的必要,直接杀了更干脆,但为了向上面交差,需要将他们押解回睢阳城复命,接受官府的审判。他们自然也逃不出被砍头的最终结局。

    谢乔一开始就对他们和山上留下的山贼做了区分,是否杀人是底线。

    留下的山贼更多是被逼上梁山,为了生计和活路,还保留着底线,是可以改造的。而杀人,肆意强行剥夺他人生命,残害无辜百姓,就一定要受到惩罚。

    客观来说,谢乔其实可以完全不管这些,甚至利用这些山贼中的骨干,替自己铲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毕竟他们更为心狠手辣,战斗力、武力值更强,作为棋子,也是一颗强子。她可以一笼统的悉数收入麾下,谁更有用就用谁,毕竟她的最终目的是征服天下。可是她始终过不去心理上的那道坎,她不是在玩一场虚拟游戏,身边周围不是没有灵魂的npc,她确凿地、真情实感地身处在这个时代,天下百姓水深火热,正义得不到伸张,罪恶得不到惩戒,只会让罪恶更猖獗,弱者更冤屈。作为主公,她杀伐果决,也要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

    通过[空间传送符]返回中尉府,谢乔询问旁人,暂时没有收到周密那边的消息,但料想应该问题不大,周密做事严谨,应该不会出岔子,只是时间问题。等明日交差,这关就算是过去了。

    谢乔躺在床上休息,但她紧绷的神经没有完全松懈下来,徐济以及梁国境内的徐氏坞堡一日,她在睢阳一天也睡不踏实。稍稍喘口气,谢乔目光愈发坚定,这之前,面对实力强大的地头蛇,她是被动防守,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可以逐渐步为进攻。中原大地上,她的据点,光是一座莽苍山山寨是远远不够的,她倒是很好奇徐氏坞堡是如何的固若金汤,坞堡的地窖里又贮藏着多少物资——

    作者有话说:先冒一下头复健,下个月开更==

    第60章

    半夜,謝乔被左右从熟睡中唤醒。这是她特意交代的,周密那边一有消息就要第一时间告知她。

    在这个信息极度不灵通的古代,莽苍山脚下的那場伏击的战果还悬着。

    虽然山贼精英仅有数十人,且来回上山下山奔袭攀缘,体力大半透支,但謝乔同样不清楚新入伍的郡国兵的真实战斗力。没有经历实战的检验,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他们可能失手,也可能损失过重。

    她唯一能拿得准的,就是这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伏击战必定不可能失败,哪怕是几百条野狗,从坡上一齐窜下去,也足够将几十人啃得骨头都不剩,更何况是携帶兵器,以逸待劳,先以远程箭矢消耗的军士。

    謝乔设想过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贼首逃遁,帶回来的除了不会说话的首级,不剩半个活口。若是如此,她的谋划会受不少的波折。

    好在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左右帶来的消息是:山贼残众及头目已经被周密等人秘密押解到进了睢阳城的大牢。

    当然,这里的“秘密”只是相对而言,城中定然布滿了徐濟的眼线和暗桩,对方大约比她更先一步知晓情况。

    天底下压根不存在密不透风的墙,防是防不住的,但讲究一个兵贵神速。

    謝乔被叫醒睁眼后没有半瞬的犹疑和磨蹭,匆忙披起外袍出门,领着何颙等人直奔大牢。

    夜色已深,狱卒提着一盏晃动的油灯在前方引路,光亮勉强照亮脚下一段湿滑的石阶。谢乔穿过层层戒备,顺利抵达了地牢的最深处。

    一间相对宽敞的牢房外,中尉丞周密和司马于融正对着牢内厉声审问着什么,几名孔武有力的狱卒手持鞭子侍立一旁,神色不善地盯着牢内。

    火光下,可见牢中几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汉子被粗麻绳反剪双手捆着,其中一个身材尤为魁梧,即便被绑着,也透着一股悍匪的凶戾之气,想必就是那贼首了。

    见谢乔一行人至,周密忙迎上来,嗓音轻快且激动:“谢中尉神机妙算,我等几不费力,擒获贼首!”

    “谢中尉请看,贼首在此!”他侧身讓开,指向牢内的一道高大的人影。神情从早先的忧心忡忡轉为如释重负,同时眼神中流露着对她崇拜的光彩。

    谢中尉诚不欺他,在徐相君给的最后期限来临前擒获了莽苍山贼首!

    谢乔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沉声问:“战损如何?”

    一旁的司马于融有些兴奋地答:“回禀中尉,仅有几人轻伤,箭矢一发,山贼土崩瓦解,纷纷束手就擒。”

    如此一場碾压式的胜仗,他从戎十数载也是头一遭。

    谢乔了然地点点头,心中并无太多意外……

    一場预料中的大胜,相信经此一役,这支新编的郡国兵,其战力会直线上升。如果这些郡国兵是纳入系统的部曲,一定能清晰看到他们头上的经验条涨一大截。

    地牢内火炬光影摇曳,明灭不定。谢乔站定后微微抬头,目光穿过粗壮的木栅,看向仔细打量着那个被多股粗麻绳反剪双手,牢牢捆缚在木桩上的曹彪。

    他闭着双眼养神,一言不发,谢乔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未曾消散的悍匪凶戾。

    在此之前,谢乔只在山寨的城墙上远远地瞥了一眼,还不觉得什么,现在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近距离审視,观感上此人体型更加魁梧,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与极支辽、梁汾是一个等级的。此人能啸聚山林,成为莽苍山群贼之首,并非偶然。

    移轉目光,

    谢乔观察到他臂膀上好几处箭伤,鲜血浸透了衣裳又结了痂,血肉模糊。但他依然攥紧拳头,如同蛰伏在草丛的毒蛇吐着信子,随时准备发动致命的反击。

    “速去医馆请先生,人别死了,相君明日还要亲自见他。”谢乔冷冷地说。

    一名狱卒闻声,忙应了一声“喏!”,便躬身快步退去。

    听见“相君”二字,曹彪猛地睁开眼,凶光毕露,死死盯住了牢外的谢乔。

    “徐濟老儿何在,我誓砍汝头!”声嘶力竭地呐喊。

    全身疯狂用力,太阳穴青筋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结痂的伤口因为太大力再度迸裂,鲜血飙溅。

    猛虎被缚,任凭挣扎,却絲毫动弹不得。

    面对暴戾中、想生生从她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曹彪,谢乔不为所动,不屑一顾。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曹彪气到极致,喉间发出低低的嘶吼,恨只恨麻绳缚他太牢,使他力竭而不得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之党羽在面前耀武扬威。

    谢乔稀松平常地轉过头,和身后的何颙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何颙会意地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又看向周密和于融,嘱咐道:“辛苦二位连夜讯问,明日不必去官署当值,饭菜我自会命人备来。”

    二人拱手,起身望向谢乔离去的背影,略略狐疑。

    翌日便是梁王劉弥的寿辰。几个月前将将才历经黄巾之乱的冲击,梁国上下尚未从这场大战乱中恢复。

    劉弥虽不问政事,却爱惜百姓,自个儿的寿辰本不欲大操大办,又不是整寿,奈何人缘实在太好,道贺之人踩断了王宫的门槛,盛情难却。这与他本人性格温吞、慈眉善目,平日里广结善缘分不开。

    这一日,不止梁国官吏,梁国名士、天下豪杰,及周边郡县的名门望族,纷纷携礼而至。一时间,梁王宫内冠盖云集,盛况空前。

    王宫夜宴,灯火通明,絲竹声声。

    谢乔抵达王宫时,宴饮已开始了一阵。她身后仅帶着梁汾一人随从,护卫周全。以他的战力,寻常宵小絕难近身,一人足矣。没召极支辽回来,他有更适合的任务:留在城寨以驯化其余山贼。他脑子可能不够灵光,但作为部落的首领,御下不成问题。

    踏入宾客云集的大殿,谢乔脸上堆起合宜的笑容,一路拱手,最后行至大殿中央,朗声行礼:“大王,乔来迟了,还望恕罪。”

    劉弥尚在兴头上,滿脸欢喜地摆摆手,又指向右下侧的空位,“昭奕免礼,速速落座,且与孤畅饮。”他说话时,两腮鼓鼓,憨态可掬,颇似弥勒大佛。

    谢乔听令,恭声应喏,缓步躬身落座。梁汾则低调地坐在她身后,鹰隼一般的眸光警惕地审視着周围环境,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此时,坐在谢乔上方一位的正是梁国相,徐濟。对向席位上则是梁国傅,子易。后者友善地对她回以微笑。

    她与这位国傅关系微妙,只要徐濟在梁国当权,他们便能结成松散的联盟,有着共同的敌人。这种默契,不需要私下密谋什么,一个眼神对視足矣。

    而如果没了徐济,与子易不见得还能继续做朋友,对方说不定会比她更先反应过来将矛头对准她。谢乔在迎合他的同时,也对他保持着相对的提防。

    侍者近前来伺候舀酒,妥帖地将酒浆斟到合适的高度,谢乔缓缓端起酒盏,先是朝着主位上的劉弥略一欠身,将酒盏举至额前,以示敬意。

    “昭奕何来迟也?”刘弥见她敬酒,脸上的笑意更浓,举盏滿饮后,随口一问。

    “回大王,乔确有军中要务缠身,未能及早脱身,故来迟一步,望大王恕罪。”谢乔轻描淡写地回应。其实她是刻意来晚,营造一种连夜审讯的假象,以此来向被贼寇牵扯之人施加压力,讓他们自乱阵脚……

    随即,谢乔低头凝視着盏中的酒水,将之一滴不落地收进了【背包】的空格子中,然后扬起空空如也的酒盏,示意她已然饮尽。

    她需要用这避酒的法子,使自己在这场暗流涌动的夜宴中始终保持絕对清醒的状态。

    大概是她天生的第六感,从踏入大殿,或者说脚刚迈进王宫的门槛起,谢乔便感知到了一股肃殺之气,隐隐地,她耳朵好像还听见暗处似有刀兵之音,听不真切,也可能是她神经质。

    可是细细想来,梁王夜宴,大殿之中齐聚梁国高官显贵,国中权力的尖峰悉数在场,如果要发生什么变故,或者筹划什么阴谋,今夜一定是最佳的时机。

    “是何要务?竟讓谢中尉如此繁忙,若不涉机密,不妨说与我等听听。”对向的子易表示关切。

    子易这看似随口接上的话茬,却像是有意无意地为她搭了个台阶,将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她所说的“要务”。

    不经意间打了个配合,谢乔了然于心。

    “国中军士前日进发,奉命清剿盘踞莽苍山之贼寇,将士用命,于山间奋勇殺敌,业已荡平莽苍贼寇。贼首就擒,此时就羁在国都的大牢之中。”谢乔如实回答。

    此言一出,滿座皆惊。方才还喧闹的宴饮场面,竟有片刻的沉寂。

    刘弥满眼惊喜,声音激动:“贼首就擒?当真?!”

    他甚至站了起来。

    “睢阳百姓苦莽苍贼寇久矣。今赖谢中尉智勇双全,不负军中盛名,为我梁国百姓除却大患。昭奕初来梁国,便建此奇功,孤重重有赏!”

    “那贼首可曾审过?”子易神色也略有些激动,问。当然演技的成分居多,这瞒不住谢乔。

    “中尉丞周密同司马于融通夜讯问,确乎问出了不少秘辛。”谢乔故意卖了个关子,在关键处微微一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有何秘辛快说来与孤听听!”刘弥连连催问,兴致勃勃。

    谢乔清清嗓子,顿了顿:“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那贼首曹彪,竟然亲口供出国中的某位显贵,养寇自重。”

    最后这个成语,她特意用了重音,咬字清晰,确保大殿中更多的宾客能够听见。听不见的也无妨,交头接耳后也会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谢乔顺势往下说:“那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竟与贼寇勾结,里应外合……”

    “大王寿宴,不谈公务,谢中尉。”谢乔话未说完,便被上方的徐济出言打断了。

    此刻徐济虽神色自若,轻抿酒盏。然而,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显然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谢乔猜得没错,徐济已然尽数洞悉莽苍山的变故,也了然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她絲毫不慌,也没因为突然的打断露出愠色,她端坐在席间,手中把玩着酒盏,心情盎然。

    徐济的话在大殿中相当有分量,他一开口,便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方才那紧张刺激的话题硬生生截断。交谈就此被终结了,宾客纷纷移回目光,就连主位上的梁王刘弥也只能败兴而归地继续饮酒听曲。

    青铜兽炉吐出袅袅的沉香烟缕。

    这场夜宴,刘弥请来了好些舞姬、乐师,众宾欢愉,觥筹交错,人影幢幢。

    一曲复一曲,一杯接一杯。

    这期间谢乔也没闲着,用她的【背包】格子“胡吃海塞”。夜宴之后,这些享受不完的吃食,大概率也是被倒掉。不能浪费食物,浪费是世间第一大陋习。这些装进格子里的吃食可以给更多人吃,可以喂极支辽,他会很满足。之前承诺带他来梁王寿宴,中途有变没带他来,这算是一种补偿。

    吃饱喝足容易犯困,保持饥饿状态精神才会絕佳,所以谢乔只是微微尝了尝肉,但滴酒未沾。

    宴席过半,刘弥已有些微醺。他斜倚在软榻上,目光迷离地望向殿中的乐师。乐师正在演奏一曲小调,琴瑟和鸣,乐声悠扬,仿佛将人带入一片仙境。

    刘弥听得入神,忍不住击节赞叹:“妙哉!妙哉!”

    谢乔微微轉头,瞧见徐济眼中闪过一絲不屑,正巧他侧过身,低声对她道:“昭奕你瞧瞧,大王终日治乐,醉心丝竹管弦,何以治梁国?”

    谢乔略显局促,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谨慎而疏离的浅笑,并未接话。

    徐济忽地冷笑一声,用较高的音调说着悄悄话:“可惜啊可惜,大王全无高远之志,唯耽于眼前享乐。吾已年迈,往后梁国,还需仰仗昭奕劳神。”

    谢乔笑容僵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原本专注于宴饮或低声交谈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芒刺,一道道汇聚到了她的身上,讓她顿感脊背一阵寒意窜起。徐济这老狐狸,分明是故意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当众捧殺,这是要将她架在炭火上炙烤!

    恰在此时,主位之上,原本斜倚软榻的梁王刘弥,带着几分酒意,忽地撑着面前的案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

    脚地走向殿中乐师所在的区域,笑道:“来,你且起身,让孤,亲自为诸位嘉宾演奏一曲助兴!”

    乐师们连忙让开位置,刘弥接过一支玉箫,竟然吹奏了起来。

    吹起长箫,脸更鼓了,如同巨大的一只河豚。

    箫声婉转悠扬,虽不及乐师技艺精湛,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徐济见状,忍不住嗤笑一声:“大王真是雅兴不浅啊。”

    殿内百官纷纷附和,称赞刘弥技艺高超。吹罢一曲,余音绕梁,刘弥得意地笑道:“如何?孤的箫声可还入耳否?”

    殿中宾客吹起了彩虹屁。

    “大王箫声如天籁,臣等佩服!”

    “闻大王箫声,臣如临渺渺仙境。”

    “大王技艺远胜乐师。”

    “……”

    刘弥哈哈大笑,乐在其中,东歪西倒走回到主位,又举起酒盏:“来,诸位,与孤共饮此杯!”

    举殿共饮,将这场夜宴推至高潮。

    酒酣耳热之际,殿外鼓声骤起,并非中原宫廷雅乐之庄重,而是带着一股粗犷野性的异域风情。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数道鲜艳的影子如同飘飞的彩蝶,自殿门外翩然而至。

    西域舞姬鱼贯而入,身形窈窕,长袖飘飘,舞姿曼妙。每一个旋转,每一次摆臂,都充满了异域的魅惑,美得令人目眩神迷。舞姬皆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腰间系着镶嵌宝石的银链,赤足踏着鼓点,在殿中旋转起舞。

    殿中无数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舞姬婀娜蛇行的腰肢上。谢乔不食酒肉,自然也无心欣赏歌舞,她目光随意地扫过,却意外在一张张被轻纱遮住的絕美容颜中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眉眼。

    是子姝!子易之女,前几日潜入谢乔府邸偷窥并被擒住的人就是她。

    此刻,她虽扮作舞姬,但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几分英气。虽力求柔美,却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劲道。

    酒过三巡,殿中宾客大都饮酒迷醉,沉迷女色,没有人还能像她一般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子姝扮作西域舞姬是想做什么

    谢乔微微偏头,目光与子易在半空中交汇了一秒,瞬间彼此心照不宣。

    看来,子易是打算借着夜宴之机,刺殺徐济。

    然而,徐济老谋深算,岂会毫无防备?他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正当谢乔凝神思忖之际,一直静立于她身后的梁汾,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急速提醒道:“主公,帷幔之后,似有异动。”

    这大抵是习武之人独有的听觉,寻常人在这乐声喧腾的环境中,绝难留意。

    谢乔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果然发现殿内帷幔无风自动,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可王宫是梁王刘弥的地盘,王宫夜宴,徐济是客,和谢乔一样,都是后来的,不太可能是他提前埋伏的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刘弥或者子易的人,这是子易的第二重准备,子易和刘弥是姻亲,且关系亲密,是完全有条件提前在大殿藏人的。

    那徐济的应对之策呢?

    谢乔刚才就注意到,徐济身后跽坐着两人,一是谢乔的老熟人,“刚正不阿忠贞不渝”的杜奉,二是一名青衣郎,他的脸藏在大殿立柱的阴影里,跽坐时身姿纹丝不动,应是从小习武,腰间挂着一柄剑,佩剑上殿,离梁王不过一丈远,何其狂悖。

    这二人均不在官署当差,青衣郎应该也是徐济府上养的门客,负责护卫安全。

    杜奉孱弱如小鸡,毫无战力,完全可以忽略,谢乔不信徐济赴宴就带一人,他一定还有别的防备。

    这时,徐济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液,侍者立即上前舀酒。然而,许是过于紧张,他手中的漆勺不慎微微倾斜,一滴酒液溅落在徐济的锦袍上。

    徐济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酒渍上。

    “相君恕罪!奴婢该死!”

    侍者魂飞魄散,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玉砖上。

    只听“噌”的一声轻响,徐济身后的门客已然拔剑,剑锋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寒芒。没有惨叫,只有一声皮肉被撕裂的微弱闷响。

    剑尖刺入侍者咽喉时,血珠飞溅,好大一滴溅上了谢乔的眉骨,她听见自己睫毛颤动的声音。

    “相君!”

    刘弥的声音被利刃破风的尖啸截断,他人也呆住了,酒醒了大半。

    满殿烛火突地暗了一瞬。

    舞姬们僵在原地,鲜艳的纱衣无风自动,像一群受惊的彩蝶。她们退至角落,赤足踩过血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徐济目光在大殿中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了谢乔身上,冷冷地说,“不知死活的东西,脏了谢中尉的脸。”

    谢乔凝视着酒盏中晃动的倒影。侍者的血水正顺着地砖缝隙蜿蜒至她座下,她指节捏得发白。

    殿中百官,方才还沉浸在酒乐之中,此刻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只余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这无疑是杀鸡儆猴的意味,在嚣张地向她暗示,如果她敢轻举妄动,那么下一个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血溅三尺的人就该是她了。谢乔没有动,身后的梁汾也隐忍着静默无言。

    乐师颤抖的指尖在箜篌弦上刮出不成调的颤音。宾客含在口中的酒液不敢下咽,生怕吞咽声太过引人瞩目。

    好一瞬,谢乔才抬起衣袖,轻轻拭去脸上的血迹。她的余光瞥见了青衣郎手中寒芒闪闪的剑。

    “昭奕适才为何不避?”徐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乔。

    “事发仓促,骤不及防,实难避也。”她轻声说道。

    “昭奕乃聪颖之人,当知凡事需未雨绸缪,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啊。”徐济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别有深意。他转头盯着地上的尸体,声音再变得冰冷,“拖出去。”

    大殿外,两名差役迅速地跑上来,将彻底丧失生机的尸体拖离,血迹流了一地。

    “诸位,还请复饮。”徐济抬手,目光扫过满座宾客,脸上堆满笑意,仿佛他才是这场夜宴的主人。

    剑尖仍在滴血,青衣郎轻轻擦掉血迹,收剑入鞘,正襟危坐,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大殿内开始产生了声音。丝竹声再度响起,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的鸟鸣,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乐师的手指在琴弦上颤抖。

    宾客们机械地举起酒樽,却再不敢畅快痛饮。

    谢乔端坐席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比平时急促了几分。

    “昭奕,”就在谢乔走神时,徐济的声音忽然响起,“吾忽而好奇,你从那贼首口中,究竟审出了什么?”

    谢乔缓缓抬眸,对上徐济阴鸷的目光。她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杀意,像暗夜中的磷火。她轻轻放下酒盏,酒盏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乔不瞒相君,那周密和于融二人俱是饭桶,讯问一昼夜,什么都没问出来,”谢乔的语气恢复平静,“乔愿将贼首交予相君发落。”

    “也好,”徐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正好让吾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贼寇,让昭奕如此费心。”

    殿内烛火跳动,谢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徐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在试探她的底线,她不能说错一句话。

    丝竹声依旧在继续,却掩盖不住殿内暗流涌动的杀机。谢乔隐忍地等待着。

    火焰最先从东南角的青铜灯窜起,迅速引燃了悬垂的帷幔。黑烟滚滚升腾,转眼间便弥漫开来,呛得人咳嗽不止。

    “不好了!失火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的尖叫刺破喧嚣。乐师最先遭殃,离火源近,又被惊慌失措想要逃窜的宾客撞得人仰马翻,一个乐师失手打翻了身前的编钟,沉重的青铜钟体轰然倒塌,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火起得太蹊跷,绝非偶然。谢乔心念电转,突然想到,子易的原计划是利用火势制造混乱,殿中宾客大乱,徐济自顾不暇,那么刺客就该出手了。

    谢乔先望向主位——刘弥已被侍者架着后退,徐济却仍端坐如钟,手中酒盏映着火光,像捧着一团凝固的血。

    就是此刻!

    混乱中,子姝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浓烟中浮现,

    她撕开舞姬的纱衣,双剑出鞘时寒芒割裂烟幕。

    “刺客!有刺客!”有人高声叫喊。

    火势未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刻,谢乔本可以选择冷眼旁观。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她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但如果子易的刺杀计划失败,那么这梁国之中便再没有人能帮她牵扯,唇亡齿寒的到底她从念小学起就知道的。

    所以,她现在需要帮助弱势的一方。刚刚谢乔便着重观察过,徐济身后的青衣郎在杀那名侍者时出手并不快,她一开始还以为这位是武侠小说中描写的武学奇才,显然并不是,此人身形也偏瘦弱,更不是什么以一当百的猛将。

    或许这一次老狐狸真的失算了。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谢乔下定了决心,她转头看向徐济的同时,正准备从【背包】格子里取出装满十支箭矢的连弩。连弩射速极快,在这个距离内,以青衣门客的速度,以及徐济老迈的身体,是绝对反应不过来的。

    下一瞬,谢乔的动作却突然凝滞了。

    她猛然发现,徐济的嘴角竟然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多么诡异,面对逼来的刺客,还能笑出来,这不是自信,是自信过头了。要知道刀剑无眼,稍有差池,那就是人头落地。

    那抹阴鸷的笑意让谢乔脊背生寒。

    不对!

    电光火石间,谢乔大脑飞速运转,做出了新的决断,她将手中杯盏猛地掷向子姝。

    杯盏破空而至,重重砸在了子姝的额头,成功延缓了她的动作。

    谢乔命令梁汾:“拿下刺客!”

    身后的梁汾动作利落,先挡下子姝致命的刺击,随后操起几案,朝子姝砸下,势如山岳压顶。

    子姝虽灵巧,身手迅捷,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迅速败下阵来,握着双剑的虎口崩裂,最后重重地跌倒在地。

    子姝不是唯一的刺客,另一名扮作侍者模样的刺客趁着混乱,已经摸到了徐济近前,短匕滑到手心,他突施冷箭,直取徐济心口。

    徐济身后的门客倏地动了,剑出鞘时无声无息,剑光如月华泻地,侍者的头颅已滚落桌案。

    刺客被青衣门客一剑斩下头颅,速度快到谢乔的眼睛都没看清,大概要调慢到零点二五倍速才能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足以见得,这是用剑的绝顶高手。谢乔心有余悸,如果她刚刚没有制止,头颅被砍下的,就该是子姝。看似妨碍了子姝的刺杀,实则是救了她一条命。

    谢乔强压下心头震撼,定了定神,疾步上前询问,“相君无恙否?”

    “老夫无妨,多谢昭奕相救。”徐济也在杜奉的搀扶下站起身,他转过头,审视着谢乔,“危难关头,昭奕出手搭救,倒让老夫颇为意外。”

    “乔分内之事。”谢乔拱手。

    她话音未落,殿外忽起金戈之声,甲胄摩擦的沉重声响伴随着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上百甲士突然冲入王宫,弓弩手敏捷地攀上宫墙,箭镞对准了殿内慌乱的卫兵。

    箭矢齐射,甲士训练有素,不过转瞬之间,梁王宫中卫兵节节败退,败势已成定局。

    谢乔在惊愕中努力保持冷静,只是让她万万想不通的是,这些甲士是什么时候进入睢阳城的,或许一直都潜藏在城内,只等徐济的一声令下。

    殿中火势尚未扑灭,火愈燃愈烈,百官宾客将将退出殿门,刚松一口气,见杀戮血腥,又狼狈退回大殿。

    一发发弩箭射穿卫兵的胸口,甲士如潮水般涌入大殿。

    此前一直在观望的子易眼见大势已去,决心鱼死网破,他与刘弥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子易抬手击掌三下,殿内暗格突然开启,十来名黑衣暗卫从梁柱后、帷幔中跃出。他们手持利刃,刀锋上涂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杀!”

    刘弥嘹亮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一改往日温吞柔和的形象,眼神坚决。为今天这场刺杀,他已经隐忍了太久的时间。

    短兵相接,殿内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一缕缕鲜血洒在素白的窗纸上,形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大红色图层。

    此时的谢乔,趁着混乱悄然接近子易,她的步伐轻盈如猫,手中长剑藏在袖中。子易背对着她,在数名侍者的拱卫下,正焦灼地望向另一处战团,那里,他布下的刺客正与徐济的门客殊死搏斗。,全然未觉身后的杀机。

    “傅君!”谢乔假意呼喊,语气染上了七分急切与三分惶然,足以乱真。

    子易闻声,心中一凛,本能地转过头来。回头的一瞬,谢乔的剑已刺入他的后心。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喉间发出声响,缓缓倒下。

    满殿皆惊。

    重伤倒地、失去行动力的子姝奋力地想爬过去。

    刘弥见状,久久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待反应过来后,目眦欲裂:“谢乔!你竟敢!”

    此时谢乔已经从子易的身上抽出剑,快步走来,身后梁汾随手解决掉了誓死护卫梁王的近卫,谢乔抬起手,剑锋抵住刘弥的咽喉:“大王竟糊涂至此,妄图谋害忠良。”

    刘弥被剑锋所慑,哆嗦着嘴唇,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待如何?”

    “还不住手!”谢乔高声冷喝,声音清冷,让殿内厮杀声为之一滞,所有刺客及王宫卫兵不敢再动。

    另一侧,目睹全程的徐济,老脸因极度的兴奋而微微抽搐。他抚掌大笑:“好!好一个谢昭奕!”

    他挥了挥手,甲士闻声而动,立即将刺客团团围住。然而就在刺客放下刀兵的一瞬间,长矛刺穿了身躯,刺客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在地板上成了湖,成了海。

    谢乔面沉如水,对眼前血腥的屠戮仿佛视若无睹。她松开了扼住刘弥咽喉的剑锋,并未多看一眼,后者瘫软在地。随后,她上前一步拱手,朝着徐济的方向单膝跪地:“相君明鉴!梁王无道,谋害忠良,子易更是罪魁祸首。乔,愿为相君帐下马前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火势被顺利扑灭了,大殿中徐济的狂笑声仍在久久回荡,伴随着刘弥一串接一串的大骂。

    “谢乔,你无父无君之辈!”

    “奸佞小人!”

    “你不得好死!”

    “……”

    这些最恶毒的诅咒,谢乔通通充耳不闻。

    殿中宾客百官也颇有微词,但无一敢发生声响。刘弥是皇族,汉室宗亲,有免死金牌,但他们没有。

    刺杀梁国傅、威逼梁王,这是谢乔当着满殿宾客,向徐济纳下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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