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珈看清明暗交织里熟悉的面孔, 冷意的风却没能吹醒她,好像偏还怂恿酒意上头。
刹那间微醺的人,懵懂, 愣在了原地,耳边只有心跳的声音,风鼓着帆震动一般。
不远不近的遥遥相望,车里的人先有了动作。梁丘手机贴在耳畔,目光落在不远处伶仃修长的身影上。
施珈后知后觉去薄花呢的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等那头先开口。
“珈珈, 你先上车来。”
施珈没应他便挂断了通话,而她也在梁丘以为她要离开时,顺从地朝他走过去。
梁丘目光追着她,降下副驾侧的车窗, 确认她面上的绯红后眉头轻蹙,“喝酒了?”
施珈拉门的手顿一下, 淡淡然投他一眼,依旧是不响。直到坐进车里,她才出声拦住梁丘要升起车窗的动作, “开着窗吧, 我想吹风。”
她的话已然是答案。
梁丘看她的样子和思路尚算清醒,晓得她没有过量。可这个点钟,又是露着脚背和脚踝的一身削薄装扮, 还是酒后, 丝毫没有半点危险意识地在外头兜马路, 饶是再好性的人也摒不住严肃的口吻严峻貌,“大晚上,喝了酒在外头瞎走, 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即使一个男性也同样的风险和隐患,何况是一个女孩子,真出点事情你要怎么办?”
“我同你讲过的,任何时候,事前防范都好过事后补救。珈珈,这就是你说的可以照顾好自己。”
施珈尤记得第一次醉酒,在20岁那年的圣诞节,正是同梁丘一起,在他朋友张园里弄的小酒馆。热恋期的人沉浸在节日氛围里,看一切都兴致勃勃,初尝日式鸡尾酒新鲜极了,梁丘也不拦着她,给她推荐了其它几款经典调酒,可以都尝尝,甚至还鼓励她尝自己的威士忌,直到小姑娘开始聒噪地说些倒来倒去的话,他才摘了她手里的酒杯。
次日,梁丘调一杯柠檬蜂蜜茶给脑袋昏沉沉的人,分明钓鱼执法后再严正的长辈姿态管教孩子。他告诉施珈,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情避免不了,酒或许就是其中一项。
他也从来认为人生就是体验,多尝试没错,且事实的经历感受是最好的老师,因为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在这里绊了跟头,下回才记得要看清脚下。
“梁老师”的话:酒没有错,是人不要贪杯。尝过酒的滋味,也尝过醉酒的滋味,更要清楚自己的酒量在哪,今朝起,不论在哪,和谁,千万不要过量,是饮酒的底线也是红线。
施珈哀怨的眼神,提醒有的人,我现在还晕呢。
梁丘曲起手指在她额头角轻轻一敲,严肃走了样,哄人的口吻警示:看以后还敢,出洋相事小,自己难受吃苦头可没人能替。
受教的人也怪他,你这是好人嘴里能讲出来的话吗,明明是你,但施珈更在意的是:什么洋相呀,我做什么了。
那次的始作俑者毫不愧色地摆噱头,总归是你不想认领且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
此刻,施珈原本思绪慢个半拍的,有人又长长一段说教甚至一些责备,她顿时像回过神来。不快混着些委屈,本能的反驳,“我是喝酒了,但我没有让自己过量,我也讨厌没有意义的应酬局,这里还在酒店监控区域,离酒店大门不超过200米。再有,我努力学习,努力留在香港,努力赚钱也努力生活,又哪里不好了。”
她再冷静不过的启口,“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梁丘,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珈珈,”
“梁丘,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忘记的人是你。”施珈根本没打算让他讲话,回忆画片一样翻出来,一瞬间,那些积压太久的情绪无路可逃一般,难启口的话通通脱口而出,“是你忘记了,你甚至连告诉我一句真相都不愿意,你心里,我大概连起码的知情权都不够格。或者我宁愿你说编个什么话骗骗我,你不爱了,厌烦了。你单方面通知我你的决定,每一句都像为我好,可这公平吗,我不是一个物件,由你们谁都可以为我好之名的摆布。”
“你说希望选择权在我,主动权在我,你说只要我不反口……”她突然停了一口气的时间,“你说,你的话都不作数,那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施珈直面他的目光,既然撕开了这个口子,索性开诚布公的,她是实心眼笨肚肠,学不会那些豁达的人生智慧,时间也不会抹掉一切,她过不去也不愿意过去。
“没错,梁丘,明明我该拿你当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恋爱分手也再正常不过。”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这个世界,谁又不是在负重前行,爱情也实在是很私人很主观的东西,更不是必需品,恋爱脑也最终只会沦为爱情的献祭者。
然而,施珈坦荡荡地陈述她的结论,“很遗憾,我就是忘不了。”
“梁丘,你真的很,混蛋。”施珈冷幽幽的声音也渐渐淡下去,像长跑冲刺后抵达终点的人终于如释重负。
而如释重负的人眼下只想离开这里,她要下车-
梁丘即刻本能也迫切地伸手,扽住施珈的手臂。
“施珈!”
有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酒气一丝丝被吹散,“我今天真的很累。”
“等等,再等一会,现在我追不上你。”他的语气里,不是示弱,而是恳求。
施珈的手还扣着车内门把手,闻言回头,这才反应过来,梁丘今朝是没有穿戴假肢的。再瞥一眼后排,整洁的空间干干净净,甚至那根腋拐也不见了。
施珈没有掩饰她的疑惑,或许还有担心,任由梁丘握着她手臂,隔着衣袖依旧攥得她生疼的力道。她心软下来眼里却是倔强,只静静望着他。
领悟她症结所在的人,这一刻只朝她坦诚,“左腿髋关节轻度扭伤,最近在做康复,都是用轮椅。施珈,对不起,原本我想等再好一些的,至少看起来整齐些再来找你,我也有话和你说。但我要说的话,有点多,你可以给我点时间吗。”
施珈抿着唇,只拿动作回应,她稍稍坐正了身体。
梁丘感觉到她的松动,手才敢缓缓撤回来,他重新轻轻地启口,“施珈,我没和人说过,我当真恨透了那场意外。”
施珈心里头一震,喉咙发紧地转头,“梁丘……”
她喊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梁丘却朝她弯一弯嘴角,偏过头慢慢跌进座椅里,“那时候我醒来,我知道自己回来了,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小姑娘要晓得了该哭鼻子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已经没了左手和左腿,只觉得身体很重,半边身子像被碾过一样。我才张张嘴,就看见我妈哭得要喘不上气来,想动一动手,要她别哭了,可是突然像感觉不到手的存在,只有痛。那瞬间,其实头脑是空白的,想确认也有恐惧,直到后来他们进来摁住我。”
“别说了梁丘。”施珈扭过身,红着眼睛冲他摇头。
“那天晚上,我才感觉到我是活着的,可我又不希望自己是活着的,更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算活着。”在施珈压抑细碎的抽泣声里,梁丘低低的声音自顾自地继续着,“那样很麻木地过了几天,听医生和我讲残肢情况,讲康复,我才明白我连坐立行走都要重新学。你看,我自己都看不到未来,又怎么能去拖困住一个人生才要徐徐展开的孩子呢。”那是他最珍视的小姑娘呀。
他低头垂眸,目光似落在自己的腿上,“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要让你自由地走你的人生。这么个犟头犟脑的人如果晓得了还了得,珈珈,我不能困住你,却好像还是困住了你。”
懊恼且愧疚的人像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对这个待自己这样纯粹赤忱的姑娘,唯有郑重的歉意,“施珈,对不起。”
施珈连肩膀都轻悄颤抖着,她什么都不介意了,她不肯梁丘再经历一次当时痛,不是梁丘软弱,是她。她受不了要他再回忆一遍,也怪自己太执拗,执拗他们都无力改变的过去。
人生意难平没有回头路,向前走的路却可以自己选择。施珈要他不要说了,“是我太任性。”
“又说傻话,”梁丘转头,眼眶尽是热烫的红,他要说下去,是给施珈迟到的交代,也是给自己的交代。
“珈珈,你从来没有不够格,可再回去那个时候,我大概还是一样的选择。这几年,我想过再见你,却也没想到能再见你。”
梁丘冷下去的口吻,冷且哀伤,“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见到你我很开心,也很知足,只是我也怕我会贪心。事实也是,我会想你在做什么,你今天开心吗,忙不忙又有没有按时吃饭……我会想你,会想你这么美好,假使我只是长辈的角色,我也不会愿意珈珈去喜欢甚至交托给一个重度残障人士。”
大抵,喜欢是拥有,爱是责任的意义吧。
梁丘深吸一口气,“施珈,我——”
“不准你讲!”
施珈急吼吼就打断他的话,几乎是扑到梁丘怀里,她去抱他,闷头在他怀里纠正他,“不是的,梁丘,你不是。”
“我在香港的第一节译文课,教授要我们翻译的第一句话,是一句谚语,‘The sun has its spots.’,既然太阳上也有黑点。他说作为翻译人员,先要学会接受不完美,直面缺陷,接受遗憾,然后才是在不完美里追求完美。”
“18岁的时候,我觉得你就是太阳一样的存在。18岁的太阳,和28岁的太阳,怎么会一样呢,只是我知道,等到38岁,48岁……梁丘,我想要遇见的人,还是你。”
“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梁丘的胸口仿佛被她的话穿透,心跳皆是震撼,眼角分明蓄满潮湿的热意,抬起右手,半环抱住她,连同自己的胸口紧紧扪住。他自责且动容,他的爱好像远远不够回报她待他的。
再开口,声音是艰涩的,也泛出笑意,“珈珈,你该等我说完的。”
“我终究是贪心的,也自私的,或许我来这座城市就是我的私心。我即使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愿意也不能放弃你,所以我才不敢放弃自己。”
施珈在他怀里仰面抬眸去汇他,全然忘记脸上一塌糊涂的眼泪鼻涕。
梁丘眼里尽是温柔的光投在她脸上,“我也有在努力赚钱,努力生活。你问我想做什么……”
“我想一点点让你了解现在我的生活,也一点点了解你这几年的生活。追问好不好也许没有意义,更追不回已经发生的伤害,但如果连问都不问你的这些年,我想我才真的没资格站在你身边。”
“施珈,我想和你重新开始,这次换我追求你,我还有资格吗。”
梁丘低着头,窗外的风也携起她身上飘忽的香气,心上的人在幽微的光里,胸前白色丝质衬衫的领口的蝴蝶结摇摇欲坠地半散着,她的妆面似乎也有些散了,人却依旧的雪肤红唇。
施珈不语,梁丘亦不急,静静望她。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动,她想起来什么,推开他起身,去包里翻纸巾。
梁丘默契地去掀下来副驾侧的遮阳板。
施珈抬头,不看他,滑开镜子的上的面板,照明灯亮起来。有人胸闷,酒全醒了。
她洋相极了弯腰去找早滚到脚下的那支水,浇上一点沾湿纸巾,去整理花掉的眼线。
梁丘自觉接过水瓶,单手拧上瓶盖,“少喝点冰的。”
等车子泊停到酒店大堂门前,梁丘说轮椅搁后备箱里了,就不下车送她上去,但到了房间,还是给他发个消息。
施珈推门前再看一眼他的腿,清泠泠的声音答复某人的前一个问题,“等你好了吧,腿。”
第16章
施珈喝一口刚拿到手的乳酸菌冰茶, 摒不住皱眉头,有点难喝。
邻座的Chloe歪头好奇心旺盛的模样望着她,“不好吃还是太冰啦。”
施珈言简意赅, “避雷。”
李严和旁边的Sara听到动静,现场加入群聊。
李严:“啥味道,你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都没忍住。”
Sara:“我差点跟你点了。”
施珈抽了张纸巾垫在桌面,把饮料杯搁在上头。随后客观真实的客户反馈,“就是乳酸菌茶字面的味道。”
其他几人笑起来,李师兄调侃人, Eirlys有点说冷笑话的天赋。
施珈无事发生状回应之,头痛,是真的头痛,以至她今朝差点睡过头。
赶来的路上, 几个人的群里Chloe发出拼购链接@她,她有张券, 大家一起点续命咖啡,要她看看喝什么。她又奇怪,你今天请假了吗, 很少这个时间还没看见你的。
施珈猜想自己是有些酒精不耐受的后遗症, 急急忙忙挑了个口味清爽些的,本意醒醒神,不料一不当心挑到个冷门且偏门的。实在是一股低糖益力多兑冰水的味道, 确实清醒了, 被物理攻击。
事实昨天施珈是没睡好, 遇见梁丘,她总要有些不由自主。她也终于跟随自己的心意,跟随怦然的心痛, 以及,仍旧怦然的心动。
清明节那日,沈渝醒得特别早,和施珈说起从前她小辰光的事,说觉得精神好多了,想吃绉纱汤包。
外头天刚擦亮,还是青灰色。雨停了半个晚上,走出去空气里似乎都能呼吸到绵绵密密的水雾。
施珈特地问过隔壁床的护工阿姨,找去老城区在民街巷里,一间开了三十多年的早餐铺,并等到他们的第一笼绉纱汤包。
沈渝好久没有胃口了,那天吃了大半笼汤包,又要施珈帮她洗个头吧。
母女两个平时话不算多,念书时候隔着两地又没有手机,只能交流少。加之,没有父亲的家里,母亲必定要分担一部分严父的责任。再后来,母女俩大闹一场,施珈被送去了香港,赶上三年的特殊时期,更是多了客套生疏,少了家常亲情。
这回,施珈依着前一次一样,给母亲洗头发。离去前的感应也罢,沈渝没头没尾地说起来,很高兴女儿自己成长得这样好,也很对不起她,没给她一个安稳无虞的成长环境,一个完整的家。她的积蓄,包括施珈这几年转给她的那些钱,都归拢起来在一张卡里,密码是她的生年加女儿的生日,是留给施珈的,时代怎么变,本领和体己才是女人傍身的东西。
施珈怪她突然讲这些做什么,不是好些了么。
沈渝道是,再讲她骄傲也惭愧的心底话:你现在有能力过好自己,我也安心些。红豆,遇到好的男孩子可以谈谈朋友,门户相当的最好,家里人要通情理好相处。倘若真走得到谈婚论嫁,妈妈留给你的不多,房间的书桌抽屉里还有一对龙凤金镯,我想以后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太孤单了,碰到点什么也要有能商量几句的人才好。
沈渝5年后再一次同她提起梁丘,问她是不是恨自己要他们散了,恨她送她去香港。
再提及这件事,沈渝已没什么波澜,她说恨也就恨吧,即使现在,她仍旧是不赞同她和梁丘的。她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把女儿托付到了梁家,她迷信一个人,走错的一程路,没得要施珈步她的后尘。
如今,她对女儿最后的嘱托,亦或更是对自己一生苦果的领悟:别再想着过去的人,总归,不论以后怎么样,自己才是最重要。永远别拿任何人当依靠,感情也好,人也罢,都会变的。
施珈还清楚记得那天沈渝的声音,而梦里,她回到大四时候的模样,还团着个半高的丸子头,在从前的家里同母亲争辩。
“梁丘为什么不可以,只因为你的遗憾你的不圆满吗。可对于我,他只是梁丘。他愿意倾听我,会尊重我信任我,能包容我也鼓励我,是他始终教我成为更好的自己。就算你说他是会变的,我也想试一试,感觉是不会骗人的,我相信我的感觉。”
“你不能因为你的前车之鉴,你的无疾而终,而要我因噎废食。我没有想要依附谁,也不期待谁一成不变,可明明是别人的错误,而我却错过我的,那才是看轻了自己。”
她在梦里哭着怪姆妈不明白她,怪姆妈才是放不下过去的人,然后,她也哭得声嘶力竭地醒来。
筋疲力竭的人愣愣地转头看时间,还有半个来钟头就该上班了。睡衣袖子揩一揩湿嗒嗒的面孔,也拂掉大梦初醒来不及收拾的悲戚。
施珈最是看重时间观念,工作中尤为。她从来推崇规则内才有自由说。迟到就是挑战基础规则的行为,这样拖沓懒散的作风,之后一切的后续大概都有打折扣的嫌疑。
十五分钟搞定通勤前准备的人,匆匆踩点的一刻也微微松口气。
眼下坐定了,施珈才得空去理梁丘的消息。
电梯来的时候,梁丘问她到了公司没有,有没有不适意,到底头一天喝酒了,尤其酒后还吹了冷风。
施珈姗姗迟来的回复:[没事]
看她连主语都省掉,梁丘怕她是忙,不好多打搅:[早餐要吃,别图方便,油腻生冷的少碰。]
施珈:[嗯]
手机对话框就此又沉寂下去,然则,该忙自己的人却分了心。施珈忽然迟到的觉悟返场般,她昨天忽略的疑问:[扭伤,是因为我吗]
她再追加提示:[那天,酒店大堂]
骤然的热意要将心脏包裹住,梁丘更加不舍得她去多虑或负担什么,也和她坦白也澄清事实,事实就是:
[是那天,但不是因为你,相反,因为没听你的话,逞强了,是我大意了。]
梁丘叮嘱她专心工作,以及,他贴贴切切得到鼓舞般的邀请她:[今天下班,要不要来家里吃饭,我熬粥,荠菜蘑菇炒笋丁,再烧条小黄鱼。]
施珈:[不要,我说过,等你好了,也请不要来停车场站岗]
她却俨然“执法者”的严明,说过的话不改口,言出必行的标准答复他。未免太过冷漠生硬,施珈替他复盘,特意严谨引用他的原话消息:
[你说的,因为没听我的话,人不该在同一个地方绊两次]
此时此刻,梁丘盯着手机,缓缓笑出来。
人类天性从来无需刻意,也没有roadmap、timeline,比如奔赴喜欢,奔赴爱。
另一个本能的人,再饮一口给冰块稀释得更寡淡的乳酸菌茶,像也并非那么难接受了,她也跟着消融中的冰块升温。
一旁Chloe瞥一眼施珈,“你很热呀。”
“嗯?”施珈偏头,浅浅一笑,“大概来的时候走得急。”-
下午,梁丘谨遵医嘱去了医院康复中心,休息调整两日后的恢复训练同理疗。
刘医生给他做完一套被动关节活动后,在只有两人的治疗室也话也随意些,同老熟人吐槽的口吻,“天天做病人,发现病人就是两个极端的,要么是恨不能一劳永逸的,全指望医生每次给做这么几十分钟的效果,怎么说回家要自己或者家属配合适当练习,全白费吐沫。另一种,你这样的,上学的时候一定是回去偷偷自学偷偷卷的。”
梁丘配合着他的动作,问他怎么感觉今朝牢骚满腹。
“有感而发,上班的人哪有没牢骚的。”
老熟人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地,配合着做完了今朝的40分钟关节肌肉训练。刘医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要梁丘歇十分钟吧,然后去物理治疗。
“对了,今朝换个女治疗师给你做。”
梁丘在治疗床边正准备换到轮椅上去,点头也望他,“你的本家爱徒呢。”他难得多嘴一句。
刘大明摘了手套同口罩叹气,别提了,“上午他带着规培的实习生去给才转出ICU的病人扛腿,给病人心率扛到快180,差点再给人家干回ICU去,作孽伐,买块豆腐撞撞煞好啦(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下午半个医院也晓得了,孽徒带着实习生,写检查去了。我做完你也跑不掉,教学监督不利,丢人不够,连坐责任,一道做检讨去。”刘医生摇头,“现在的学生哦,荒谬。”
梁丘表示了解、同情,同情患者,也同情刘医生,尤见学问思辨行,为师者任重道远。
所以,“你因为这个牢骚满腹的?”
“也就敢跟你吐吐槽的,倒是你,心情不错的样子。诶,我说你那个相亲什么的是不是真的,我看你还真有点春风满面的意思。”刘医生一副说到八卦我就不emo了的嘴脸,朝梁丘那边挪了挪椅子。
梁丘隐隐的嫌弃脸,“刘医生注意身份,上班时间,”他不与计较,同他玩笑一句,“造谣也算违法行为的。”
下一秒,正主即刻辟谣,“没有相亲,”并且,“心情的确尚佳。”
刘大明扫兴,起身拍一下他的肩膀,“走吧你。”
他跟他梁丘身后,“哦,既然你心情不错,那么再提前通知你件事好了,周三步态再教育训练之后,周五再来你记得带假肢来,先开始假肢适应性训练。”
梁丘抬头,“谢谢。”
刘医生:“不谢。”-
当晚夜饭后,梁丘在房间做完平衡训练,望一阵窗外的湖面与点点灯火,突然松开扶着窗边平衡杠的手,单腿蹦到里间去。
坐在换衣凳上,梁丘拿起手机问那头的人:
[珈珈,你生日有计划么,想怎么过。]
[那天,可以找你吗。]
第17章
施珈撕下一条玫粉色箭头三角便签, 记录这一段她的想法思路以及关联的重点词汇,再沿书页边缘贴好,留出一个尖角。
读完这一章的内容, 施珈阖上书回顾,很是沉重,累极了。不是内容晦涩难懂或是索然无味,是平静的文字构建的场景,形成一种强大的冲击力。
记者驻地在当地协定停火区域的小城市,离后来的南马尔地区40多分钟的车程, 那次是作者第一次高风险地区驻派任务。工作之余,他和同事去采购些能买到的生活补给,途中遇到的一对兄妹,哥哥10岁的年纪, 带着5岁的妹妹。他尝试和他们交谈,男孩麻木绝望的眼神, 讲述他的父母已经在之前的袭击中丧生,他们和其他人一起逃到这个城市,他带着妹妹出来想找些随便什么东西, 食物或者生活用品。简单的交谈里, 男孩稀松平常地告诉他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回不去从前。女孩始终流露出惊恐与不安,他问不下去, 把身上的一些零钱给了男孩, 尽管这个举动是否正确或是有意义他并不清楚。而他离开时, 女孩却小声安慰哥哥,会好的,这里会好的。于是, 他在走出去十几米之后,转身拿相机定格了这对兄妹的身影。此后他开始记录新闻外的真相。
“冲突只是表象,世界应该看到的是冲突下不同的脸孔,听到炮火掩盖掉的真实声音。”
施珈在稿纸上初译这句话,并临时修改了翻译规划文档发送到齐春礼的邮箱。因为这句话,她似乎醍醐灌顶般的领悟到翻译到底该忠于谁,文本、作者还是受众。施珈同老师表达自己的想法,想以简单直白的词汇为优先,减少文法及词法上的美化修辞,以还原作家的文字和内容,最大程度保留作家的文字风格,那种平静里爆发出的力量感。
她附言里询问老师的意见,顺手把稿纸上的原文同译文敲了上去。
最后,施珈问老师约见作家的时间。书中提及的交谈,作家应当会有涉及当事本人的采访原始素材吧,翻译时有些地方是否可以参考原始表达进行调整或引用,不晓得可否和作家沟通。
忙完这些,施珈收好笔电。眼下早过了晚上十点,她来检查信息和电话,工作时候她有静音手机的习惯。
微信列表里几个红点下面,有人快三个钟头前的消息,问她生日计划。
施珈被提醒后才想起来这茬。到香港之后她就不刻意过生日了,大概那时候觉得她渴望的不会实现了,也就不高兴费心这些,单纯她简单地认为同你庆生的人,该是和你愿望有关的人。
而今年,她更没有过生日的打算,甚至以后也会是也不一定,因为给她生命的人不在了。
施珈延时的回复出去的时候,都不确定那头的人在做什么,一条消息算歉意的找补,另一条,是他前一句的答案:
[静音了]
[不过了,生日]
待回了周萌师姐敲她时间的消息,她看梁丘没动静,准备不管了,先去洗漱吧,大概错过实效性,很多答案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正想着,消息闪出来:
梁丘:[没睡?]
不然呢,谁回的消息,施珈腹诽。下一秒,语音电话就弹出来。
施珈耳朵贴着听筒,依旧等发起通话的人开场。
梁丘轻柔的笑声先抵达,“在做什么。”
“准备洗漱。”
说完,两边皆是一瞬的空拍。话题终结者的嫌疑人,方才后知后觉地救场,“你可以先说。”
那头再一声轻笑,“嗯。”
他再清楚不过施珈的性子,看着冷调的人偏最是重情的一个,沈渝刚走不过半年,到底他一时昏头疏忽,“就是问问你在做什么,珈珈,下周四你没安排的话,一起吃个饭行吗,下班我接你?”
下周四正是她生日,他跳过了生日两个字。施珈反应了一下,暂时没有回应他。
“我也想见见你,”梁丘只认真地问她,作为你的追求者,我够格了吗,“我可以见你了吗?”
如果他在面前,施珈想自己大概会点头。此刻,她手里捻起一根绿色的针管笔,在稿纸上随手画着圈,“腿好了吗。”
梁丘不由分说,理所当然的笃定,“周四应当没问题。”
“你不用来接我,”有人大喘气,“还是在你家吧,我从公司去,不远。”
施珈猜,有人一定逞强了,却到底睁只眼闭只眼地没拆穿。像梦里和姆妈说的那样,她想试一试。他变成什么样子,于她,梁丘只是梁丘。
“好。有想吃的可以告诉我,”他的声音都透着轻快,“谢谢,珈珈。”
施珈也跟着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早点休息,”得意却未忘形的人叮嘱她,“少熬夜。”
哼,反骨小姐这时候同人家别起苗头,“正人先正己,小舅舅。”
叮的一声,望着聊天页面的对话条:通话时长09:10,梁丘哑然失笑。
他再编辑了一条信息:[111796,家门密码]
她的生日,施珈不语,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一夜,S城立冬后的第一次明显降温,路上有了黄叶,零零星星沾在洇湿的地上。今朝是个阴雨天。
大早上梁丘好长一串消息,他开窗试了外头的温度,要施珈多穿点。对了,他多日无解的疑惑,冬天总不穿袜子是怎么回事,冬天露脚踝容易受寒的,长期以往,对关节不好,尤其以后年纪大了,增加罹患关节炎的风险。
施珈早晨小组会结束才解答某人的家常问题:[穿搭需要,没人会在单鞋里头搭棉袜]
梁丘:[那么是不是不穿单鞋就能穿棉袜。]
施珈给他的话硬控几秒,差点绕不出直男的脑回路了,她指尖飞快,直接打断施法:[你确定要在我上班的时候讨论这个]
某人从善如流:[抱歉,你工作吧]
施珈留下一串省略号,陡然觉得他的“抱歉”把她也看抱歉了。片刻后,没出息的人随手拍了张照片给他,复古蓝的牛仔裤和toteme黑色骑士靴,勉强算今朝的ootd吧。
那头的人很快地反馈,孺子可教。
施珈好笑,什么呀,再给了他一串省略号。
四个字,施珈也恍惚想起来从前大二。她和梁丘恋爱之后,算半搬进了梁丘住处,也那个时候,梁丘才关注到她系鞋带,原话就是:这么个聪明的人,就没有怀疑过这个笨方法的吗。
施珈瞪他,也要看他的方法就多聪明了。
于是,他在出门前,教会了施珈聪明的系鞋带方法。左手右手,一上一下绕过鞋带,再互相交错一抽,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就系好了。只是固执的家伙还是坚持回自己的,我的方法不过慢一些。
第二天,施珈回学校,看有人的车子开走了,她才迟到的小心思,蹲下来,系了个“聪明款”蝴蝶结,拍了张照片发给梁丘。
很快,她也收到了四个字:孺子可教。
大概世人的美好和痛苦多数总逃不开与回忆有关。再想起梁丘系鞋带的双手,修长的手指灵巧地一抽,此刻,施珈一阵愣神,好像这个结一下系到了她心上,勒得紧巴巴的痛。
然而,施珈又无比坚定,过去无需过去,梁丘就是梁丘。
她看回电脑,齐春礼的邮件提示消息弹出来。齐春礼说,怕她工作时间不方便电话,干脆邮件回复他要说的了。
施珈关于译文的想法,他是赞同的,翻译水平的高低差别,往往就差在我们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我们该是排在原文、作者甚至读者之后才对。另外,他同毛主编确认过了,作家那边因为私人原因,不便会面,建议可以邮件沟通。齐春礼不避讳同施珈讲,原本他对作家这般的推脱之辞有些微词的,和施珈这封邮件后,倒是豁然了,文字沟通彼此清晰可追溯,是他主观偏见了。
齐春礼交代施珈,初译按她的想法推进吧,至于问作家要原始素材的事,他先和作家取得联系,之后他把施珈的邮箱也加进联系组,工作邮件同步抄送。
施珈复好,便忙碌起来,再无心分神-
临下班前,施珈在茶水间碰到李严。他朋友牵线了一个能源企业的出海项目,他这是和老黄一道见客户回来呢。
施珈自然问师兄一句,还顺利吗。
李严点头,瞧一眼门外,同师妹小声掏底,“还不错,初步聊下来,那头业务量蛮大的。要能签下来,年底,肖月嚷得我耳朵起茧的那个高教区双学区的高端盘,应当能想想了。”
施珈替师兄开心,“All the best.”
都晓得师兄和女朋友好多年了,大家也总调侃他怕女友的紧箍咒。可施珈看来,忙活到头来还能不丢了初心旧人的意义,只这一项,她也希望师兄能如愿。
李严谢过师妹吉言,端起桌子上头他那半杯清咖,朝她举一下。
施珈笑纳,从冰格里取了几粒冰块投到自己的保温杯里头,办公室的暖气吹久了,她总想吃点冰的。
李严问师妹,下班了,“走吗,”他准备走了,“周萌今天不是约你了?”
施珈抬眼望他,“你又知道。”
“不要这么看我,我可没打听啊。她家老王昨天和我约了场球的,今天放我鸽子啦,说周萌有活找你,约你晚饭,他要看孩子。”李严无辜脸,“哦哟,师兄妹,我这点分寸总归有的。”
施珈表示晓得啦,也在李严起身前喊住他,“师兄,你有认识靠谱的中介介绍吗,我最近想看看房子。”
李严朝她竖个大拇指,“有意向的楼盘了?”他一面点开微信。
“先了解一下老城区吧。”——
作者有话说:* 会有些感情内容外的笔墨,是这本最初的规划就有的,也都是可能涉及到后期的一些小细节联动的,只期待感情戏的读者小可爱见谅~写作风格偏爱世情人情向,不够主流,会有点家长里短的,谢谢大家包容~小作者,会努力提升,也欢迎友好交流~[比心]
第18章
工作日的下午6点多的, 最是检验城市运力,也考验人耐性的时候了。繁华变成拥挤,但总归比早晨“出征”时的心情轻松一点。
施珈其实顶不喜欢那种下班后的应酬邀约, 尤其还是跨区的。她可以有耐心工作上头兢兢业业地去磨去苦,生活里反而自洽她的一套“懒得经”,否则她大概也不会就近公司周边赁酒店住了。
地铁第四站,施珈跟着人群,随波逐流般地出了车厢,再随波逐流般换乘到另一条线路上。总算出了地铁站的时候, 天又飘起了绵绵的雨,肉眼看不清的风平浪静,拂过身上却十足润物无声的威力。
走出去几步的人又反回头,在地铁口瞄准商机吆喝的临时商贩手里, 花十块钱,买了把透明长柄雨伞。
周萌说这几年大多时候依着孩子的饮食, 每每有机会外食总特别馋火锅,正好最近降温了,也算应季。且火锅更适合同熟人姐妹一块吃, 原也不算什么应酬, 就约她在老城中心,打卡一间开在民巷老式楼院里的老式火锅店。从地铁口过去,步行十分钟。
等施珈找进夜雨里白墙黑瓦的小院, 服务生领她上2楼, 周师姐已经先点了半桌子菜, 说等她定锅底和其余的。
施珈把黑色羊毛呢枪驳领西装连同RL帆布托特包,一起交给服务生收到包间的衣橱里,她才坐下来。滑过iPad上的几款锅底, 倒没想到江南老式火锅也尽是五花八门红彤彤的辣锅了,大概也是与时俱进吧。
“就鸳鸯底吧,一边大骨白汤,一边师姐定,其它的暂时不要了,不够再添。”施珈再把iPad交到师姐手里,南端的港岛城市也不是嗜辣地区,她不太能担待辣味。
周萌看有个白汤了,也就直接加了半边辣锅,且是地道重庆辣。
服务生出去替她们带上门,周萌不好意思,和客人道歉,她这个做东的人着实失礼了,似乎全没周全到客人的意愿,“你晓得老王重庆人呀,我给他连累的口味都变了。这顿你当陪陪我好了,下回我重新请回来,你挑地方。”
施珈笑笑,喊师姐不用这样客气的,“我好久没回来,你不约我我大概也不晓得有这样的地方,更不会自己找来,也是很好的体验。”
周萌听她这么说,安心些,才同她问了句,“你回来都还没问过你,怎么样,在外头这么久,回来习惯吗。”
说实话,从认识施珈,就没觉得她会回S城,即便不是后来的香港,也该是扎根上海才对。她的专业能力,齐春礼的背书加持,尤其当时她碰巧撞见的气度不凡的施珈口中上海工作的年轻长辈,分明昭示着她该走得更远的底气。
施珈听师姐的话愣一下,回味过来笑意也多一丝热度,“习惯呀,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确实有点陌生又亲近的感觉,城市变化蛮大的,比起小时候。”
周萌感叹,那得是你多小的时候呀,看来是少小离家了,“而且,少了点乡音,还真蛮少听你讲本地话的。”
“洋泾浜,”施珈难得蹦出一句家乡方言,一个词之后就又跳转回普通话,“我讲不太好。”
周萌笑她,“个么更要多讲讲呀,我家小朋友我现在是同他讲我们江南方言的。”
人大概都是小时候向往走出去,等越长大越想走回来,尤其江南人家的小姑娘,总归更是恋家的,周师姐还是绕回世故话,“不然我也难有再同师妹并肩作战的机会了,对伐。”-
周萌和李严同班同学,而两人会认识施珈,都是因为系里组织的一次社会实践活动。施珈是齐春礼钦点加进来的唯一一个低年级学生。
或许对于他人的顺遂与幸运,人类天然的秉性里总难避免主观臆断,也为自己的比较失落找平衡,尤其他/她身上还有一目了然的直观的优势,比如出众的外貌。那时候大家还私底下酸,漂亮果然在哪里都是最好用的通行证。
只不过,后来几天相处观察下来,打脸了。小师妹并非众人臆想里懂得轧苗头的“花瓶”角色。相反,不矫情不做作,不争风头也不怯场,难得专业也可圈可点。当真那种“俏也不争春”的理性和灵巧,大家也就一路延续下来的友情。
周萌一向健谈的社交活跃分子,一顿火锅的时间里,回忆点从前,再说些眼下,生活和工作,二人火锅局收梢的时候,她才讲回今朝的来意,也是正题。
一是实心要感谢师妹好几次帮她救急,当真是她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眼前又应下她一桩线上西语同传的急活,她就叙旧带联络了。其二嘛,别怪她多事才好。她的一个德资甲方,那边大中华区MKT负责人,有一次活动见过施珈,当时施珈正是对方友商的译员。他不晓得哪里知道了她和施珈的关系,托她问问能不能加上微信,交友。
周萌也不拐弯抹角了,“35岁的ABC,标准的精英形象,我也打听了一下,货真价实的单身,家里头上海有房产,喜欢户外运动。你要有兴趣,我觉得可以接触一下。”
怕施珈误会周师姐又急吼吼自证,“我没其他意思的哦,他是我的一个客户没错,我绝没有要拿朋友姐妹去做什么人情交换的意思,我自己就是女性,也头一个鄙视这种行为。确实对方条件蛮好的,你刚好单身么,如果不是独身主义,也可以交交朋友的嘛。”
周萌也交心的意味,“讲起来我也算高知女性,但如今你再要我选婚姻对象,我肯定不挑老王,不是他不好,是生活里柴米油盐的事,说到底就是经济基础的事。创业讲起来好听,但凡他能忙活出我们娘两的保障来,我也不想累死累活的,也想清闲点的活。”
“你也别嫌结了婚的女人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施珈,我是真羡慕你的。其实爱不爱的,生活就是现实,婚姻更是,我到了围墙里反而才拎清爽。”
施珈无所谓的莞尔,她并不在乎周萌是不是有多一层的心思,利来利往,人聚人散,成人世界正常也应当的道理。她理解且尊重这样的社会规则,但也有自己的立场原则。而师姐这些生活经,施珈也相信她的陈情。
“我晓得师姐的好意,”施珈清清淡淡的拒绝,“交朋友还是算了,我想当真师姐有些难言之处要我圆融人情,我也是一样的答案,周师姐不要见怪才好。”
她再玩笑般的口吻,“听听师姐的家长里短蛮好的,说不准就是这些家长里短被不同的人包装上一层各自幻想的外衣,才有了爱情的模样。”也就是说,戳破了幻想的外衣,大概换做谁是主人公都一样,各有各的幻灭。既然都免不了幻灭,“抓紧自己的忙活,起码不辜负我们的累死累活。”
此刻,师妹的慧黠和坦然反倒叫周萌好像茅塞顿开,她一直也最欣赏施珈不造作的性情,“我就不该揽保媒拉纤的活,耕耘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才是实实在在的。”她自觉两人更亲近了一层的关系,“我一直好奇,你这样的清醒,到底有没有交过男朋友呀,没点执迷不悟的冲动,要怎么falling in love。”
虽然觉得不到和师姐八卦私事的程度,她还是松口了,朝自己诚实吧,更这样的情境下,她私心里不肯模糊乃至抹杀掉一个人,“有。”
周萌是真的给惊到了。不仅是她的坦白,师妹从前那么一视同仁打发掉一大摞追求者的心无旁骛,原来藏得这样好,那必定是校外的了?还是在香港这几年?
还不等她新的问题问出口,心无旁骛者再一句语出惊人。
爆料人可比听八卦的人淡定多了,“有,且仍然执迷不悟。师姐要是回绝客户有顾虑,其实可以实话实说。”
周萌半天回过神来,摒不住好奇何方神圣。
“或许,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施珈提醒师姐,“我不想私事公事搅合在一块,你客户那头不要紧,其他,还请师姐晓得就好。”-
夜饭没吃多长时间,到底周萌惦记孩子在家呢。
分头的时候,周萌说周日的同传客户,会议资料今晚打包整理好一起给她,再问要不要载她一程。
施珈婉拒,本来就是归心似箭孩子妈,且并不是那么顺路。
于是,独自反回头的人一看表,临时决定去趟无恙书店。两条横马路的距离,来都来了,她正好想找一本Anderson Hays Cooper的英文原版书,读一读这位新闻人母语原文对战争和灾难的语言立场。
诚然,她也猜测,梁丘会不会在。
雨大概她们还在煮火锅的时候就停了,施珈将一路挂在胳膊上的透明雨伞插到书店进门处的黑色铁皮伞架上。
眼下,只有一位正在结账的客人,收银台的年轻小伙是她没见过的面孔,只是耳朵上也塞着助听器。
她再走进去,楼上走下来提着大号黑色垃圾袋的女孩,却是上回见证她们楼梯事故的那位店员。她一眼认出了施珈,停下来冲她颔首,努力校准发音告诉她,“还有20分钟,书店打烊,楼上不营业。梁老师也不在楼上。”
施珈认真辨听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倒叫女孩的脸突然泛起了红。
施珈才想说些什么,至少不该叫女孩尴尬,身后收银台的男孩走过来,和女孩一阵手语,同时告诉施珈,“下班时间还有20分钟,楼上不营业了,周末营业时间会晚一个小时,”还有,女孩告诉他的,“梁老师不在,他最近都没来店里。”
男孩的发音好一些,笑容可爱,只是,听清最后一句,轮到施珈尴尬了,“谢谢,我——”
“您好,是找梁老师的吗。”楼上再下来一位年轻男孩,字正腔圆,大概只听到后半段,结尾那句话再问了一遍。
被喊店长的人要其他人先忙,他再问施珈,“有什么事需要转达吗,梁老师最近都不在店里的。”
施珈这才看清楚,店长应当是健全人士,也才解释来意,“不用,他们可能误会了,我只是来找本书的。”
店长男孩抱歉,提醒她关店时间,再看了看施珈,便不再打搅。
闹过场小型乌龙后,施珈多少有点洋相,匆匆找了一圈书架也匆匆离开。
走出小院几分钟的路程,不出意外,梁丘的电话来了。
“你,干嘛。”
这回尴尬的人明知故问地先出声,大概先发制至少心理上稍显上风。
梁丘由着她的上风,“听说你去书店了,又是空手走的,而且,雨伞还落下了。”
施珈这才低头看一下手腕,果真急中生智的少,急中出错的多。
梁丘听那头没了声音,“怎么会这么晚的,要找什么书,我帮你看看。”
“不是太重要的书,顺道想起来,师姐约的火锅店在附近。”
“吃火锅了。”
“嗯。”
“是大学时候的那位师姐。”
“你记得?”有人漫不经心状。
梁丘忽然笑一声,是机警也是坦荡,避坑且大实话,“因为你以前常说,除了你的舍友之外。”他也开心她再回来周围还有能交际的朋友。
得到答案的人挑刺,“你笑什么。”
“开心和你这样说话。”他们确实好久没有这样日常的、平和的、漫无目的只是对话,他也想起来要紧的,“外头没下雨了?怎么回去,叫车还是地铁?时间不早了。”
“打车。”身边偶尔的冷风,施珈不晓得是不是来的时候走太快,胃不太舒服,不高兴走了。
梁丘起身,左腿抬起来搭在书桌边缘借力,微微活动一下身体,“嗯,那一会儿把车牌号报给我,不要挂电话。”
而那边显然有些抗拒地回应,“现在不堵车,很快就到了的。”
“珈珈,我还是坚持让我知道你的实时状况。我晓得你觉得自己是成年人,有独立负责好自己的能力,但我既然晓得你一个人在外头,就当让我安心,行吗,”那头的人转而无缝切换无辜极了的口吻,“你都不让我见你,作为一个追求者,错过你去书店且不能送你,说实话,我很气馁。再连这点确认你安全的事情都不肯,我大概要怄得睡不着觉了。”
施珈听他的话,心里总归不是滋味,一时反驳的话也偃旗息鼓。任电话通着,她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报过地址,便不再说话。
梁丘那头顿了顿,问她,“车牌号呢。”
“好傻,”她拒绝,“你讲电话就好了呀。”
梁丘也不敢得寸进尺,难得听到她这般煞性子的语调,毕竟,有人明明就是让步了。
这么两厢静谧的时间,司机师傅后视镜里头一瞥,察言观色从来服务行业的看家本领,常年同各色客人打交道的师傅一刹心领神会这样的沉默。
司机师傅证明自己,并看透一切的调侃,“小姑娘和男朋友通电话伐,男朋友放心好啦,”师傅大大方方把自己车牌号报出来,“我们正规营运的车子,肯定稳稳当当给你女朋友送到地方。”
施珈难为情地当鸵鸟,全当听不见地望窗外。可有人偏得了便宜还不放过她,听她这头寂寂无声,他问她,“我是吗?”
施珈给他气死了,连带司机的性别都惹到她,男性永远是男性的帮凶。她不搭理他,暗忖就不该在师姐面前给你正名!
梁丘听她的呼吸声,却只觉得有人沉默的气鼓鼓恰巧鼓舞到他,至少她没有急吼吼纠正。
所以,“珈珈,我可以是吗?”——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做两章的,不好分段了,怕大家觉得无趣,一整章吧~
第19章
逗趣, 期冀,或是二者兼有,已然都不重要了。
急火饭总是差点火候, 所以人们才迷信天时地利。
等待与缄默的相持里,等待的人先退出来。梁丘丝毫没有气馁和遗憾,他再清醒不过,他就从没想过一切取巧的伎俩去做一个胜之不武的人,也从不肯为难她逼迫她,与之背道而驰才是他不该。
静默里, 梁丘启口,更多安抚的意味,也几分揶揄人,“有人的倔也是随着年岁渐长的。”他领教了, 认输且甘拜下风。
而坚持她缄默法则的人,却没有领悟, 缄默是博弈的高级策略,缄默也可以是暧昧的高级语言。
于是,有人没办法不被感染, 刚起的话头落地无声, 索性他再陪她沉默到底。
后来的十分钟,只有耳边听不见却像挨得到的一呼一吸。它们交缠着胶着着,织成一张网, 只网住两个人, 最后由手心里发烫的手机烧红了谁的耳廓。
悄然里, 车窗外的夜色慢下来,施珈这才完成任务般地出声,“我到了, 要扫码了。”
“嗯,”
梁丘含笑嗟叹,他的下一句话被“犟骨头小姐”拒收了呢。
他再坐下,低头要将未完的话编辑成信息,可到底那头的人比他利落一些,施珈的消息先进来了:
[友情提醒:目前,你追求者的身份还没转正]
梁丘望着这行字,都能想得到施珈略微洋相,偏犟着憋了一路不发作的模样。他编辑一半的话全删掉,换上乐观且真诚的回复,回复她的“友情”吧。
梁丘:[嗯,谢谢,起码饶了我一个试用期,是不是。]
施珈低头扫一眼对话框,不想理他一整个晚上没完的是不是,然而,心里好像跟着周遭的空调暖气一同热起来。
电梯上行间,梁丘再一条信息进来,他问她要书名,她今晚想找的那本书,他找找看。
施珈心里剩下不多的一点气鼓鼓,刹那,彻底变作暖烘烘。可她依旧不理人,固执她的沉默。
梁丘握着手机,更豁然的笑意。有些固执和沉默,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恃宠而骄,而有些声音,才更是敷衍,是探不到的心迹。
他不等回应,只再叮嘱那头,早些休息-
施珈进门,搁下手里的东西,第一时间散开挽得松散的发髻。闻了闻发尾,还有内搭的牛仔衬衫和西装外套,好像外衫都给染上了一点火锅味。将两件不同面料的衣服分别装进酒店洗衣袋准备送洗,施珈才累了一日到头开始卸妆洗漱。
等一切睡前流程都收拾停当,施珈总讲不清的不适意,胃里头腻着了一般。第二天的工作PPT刷了一半,她起身去灌了两口冰水,当真应了某人的嘱咐,留下一隅灯光,早些休息。
次日周五。一早,施珈直接叫车去了会展会议中心。她今天要搭档隔壁组的leader俞老师,一场国际信息技术交流会的会议同传。
进箱前,两人先在会议厅碰头,会前准备,对接了一遍手头的材料,便等着甲方会务组的同事来核对今天的最终议程和临场的一些细节调整。
他们两人是第一次搭档合作,俞老师很儒雅的中年绅士,来的路上给施珈带了杯美式,细心的一杯咖啡一杯冰块分开装。
施珈接过来,和俞老师道谢,抱歉自己粗心了,因为不大习惯工作前吃东西,只想着会议方的水了。也忙不迭从手袋里掏出一只小收纳包,里头止痛药,创可贴,漱口水甚至营养补剂一应俱全。她从里头拿喉糖和曲奇饼干出来,要分享给俞老师。
俞老师婉拒,喝冰美式就可以。他也不习惯工作前进食,且他准备了习惯的薄荷糖。俞老师又打趣她们这些女同事,各个身边带着个百宝箱。
施珈说,女孩子大概都这样吧,尤其口译行程最怕出状况的。她每个通勤包里都常备一只这样的小收纳袋,“是和香港的一个前辈姐姐学的。”
俞老师笑称始终女性才是真正智慧的群体,“很好的好习惯,现场译员很吃状态的。”
简单的交流,再核对过议程,两人进同传箱试音。
会议上午10点开始的,2个小时。中午冷餐会后,下午2点再2个小时,才算结束。
上午的议程,施珈同俞老师配合不错,俞老师各类会议经验丰富,每次轮换交接和中途支持都及时且快速。只是中午的时间,施珈隐隐觉得昨晚那股莫名的不适意越发清晰起来,她吃了个苹果蟹肉沙拉卷之后,胃腹部有点放射状痛感。
大概有些话讲不好都会是谶语,会前才说的怕出状况,眼前状况便要来应验一般。
来不及纠察原因,施珈咬牙,匆匆用过漱口水后,吞了粒布洛芬。
下午的会议开场前,施珈搭档的责任感,还是同俞老师招呼了一声,她先前胃不太舒服,用过药了,应当到工作结束没问题。
挺到下午会议的后半程,其实施珈的后背已经阴阴地冒出层寒浸浸的潮汗,到最后搭档双方交接过来的15分钟,她好像后背都反射般一阵阵的痛感。
最终一场中英同传有惊无险的落定了。
会后,搭档两人一面收捡着各自的物品,一面口头复盘下午场临时画面和声音信号卡壳那几分钟的临场应变。
施珈说话间几乎把指甲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极力稳住她的思路同声音。也是她偏过头和俞老师对视那一眼,俞老师才忽然瞧清楚,她面色有些不对。
“你很难受吗,需不需要去医院。”俞老师紧张蹙眉。
施珈还是笑一下,口里有些抱歉,“我大概是要去趟医院,不过自己叫车过去就好了。就是,这边会后和甲方的交接要麻烦俞老师来应付了。”
俞老师当然地应下来,不放心再送她到会议厅门口才反头。
施珈则匆忙回洗手间吐了一遭,再急吼吼撑着上了辆专车,朝一附院赶-
梁丘这头,今朝也没有看到施珈的消息,唉,还是倔。无妨的人也没多打扰她的工作日,处理完一篇新闻社的约稿,也准备自己,稍晚他还要去康复中心。
下午,刘大明医生给梁丘做完一套患肢无负重到假肢负重步态康复训练。他对训练结果的结论就是,恢复得不错,但是,“在家适当练习有必要,还是你耳朵起茧的老话,不要心急。你着急增加运动量,自然患侧恢复不到位,就要腰腹和健侧肌肉代偿,过度代偿要有其它问题的。不是危言耸听的,朋友。”
刘医生语重心长后的无奈,同老伙计也不磨嘴皮子了,玩笑式吐槽,不是你放弃,是我放弃治疗了,“个么之后每天穿假肢的时间不要太长,循序渐进,别等到当真不舒服,那你也别想好了。”
医生们总有些习惯性夸大其词的避险或警示,梁丘挑一挑眉毛,轻轻谢过。
刘大明我还不知道你的面孔朝眼前人小声的朋友间闲话,“你这德国的腿确实好用,回头好利索了,最好去上海那头重新校准一下步态参数,不过,应该问题也不大。”
梁丘投刘医生一眼,这么黏黏糊糊的态度,“那是去,还是不去。”
“诶,”刘医生习惯要朝老伙计肩头去的手急吼吼收回来,自觉消声,拉下口罩的口型传音,“去你的。”
刘大明再给他把轮椅移过来,“去诊室吧,再给你开几贴中药敷贴,我们院和一个骨伤科名老中医的合作项目,骨科那边最近反馈蛮好的,辅助恢复吧。还是那句话——”
“不要急,”梁丘仰头的抢白,“刘医生歇歇吧。”
成年人大抵原本就是谁都难改变谁,任何关系里皆是。刘大明医生叹气,左右张望一下,抬腿象征性对着老伙计的坐骑轮圈轻飘飘的一脚。
梁丘拿着处方单准备离开的时候,刘大明医生也跟着起身,“走吧。”
梁丘疑惑抬头,“嗯?”
刘大明转转脖子,“拿药去呀,同你走走,我下一个病人还有一会儿。”
“有事跟我说?”梁丘左臂操控着轮椅,先出了门。
“啧。”刘大明知我者的表情,“这不是正好你来了。我未婚妻你晓得的,她家里有个亲妹妹,准备申请英硕,死活要申新闻方向,家里的意思么数字媒体技术也比传统新闻传播强。现在网上又都喊着文科已死的,你毕竟是专业的呀,问问你的意见。”
梁丘看他一眼,言语谨慎,“意见谈不上,就说现实,目前不止新闻类专业,大环境下人才资源就是供大于求。你要问我,我还是说看孩子本科的专业和成绩,她的个人意愿,以及,家庭现有能助力到她眼前同往后的资源。再有,实心话,我的意见不重要,轻易给出的意见也难免草率,学历背景或许决定起点,但不会决定终点,终归是自己去经历。”
刘大明点头。是了,人生的路,选择重要不假,更重在经历。他是,梁丘也是。
刘医生转头窗口替梁丘把一袋敷贴取来,再交接到他手里。
门诊部连着急诊科的大厅,急诊科南面的一条便捷通道又连接着康复中心大楼和住院部大楼。
刘大明同梁丘二人,在大厅导诊服务台前道再会,职业习惯的刘医生摒不住再交代一遍医嘱。
梁丘笑着应下,他道谢的话没出口,旁边先一阵叫嚷的动静。
医院保安抱着位灰衣黑裤的患者朝急诊科方向奔,后头跟着位年轻护士,手里挽着只灰色通勤手袋。
梁丘说不上哪有些眼熟,再望过去,只瞥见保安急行的背影,还有他抱着的人,似乎光着脚踝。黑色裤腿和黑色皮鞋的衬托下,一截脚踝白晃晃的得扎眼。
“怎么了。”刘大明见他回头,也跟着望过去。
梁丘顿一下,“没什么。”
刘大明感叹,“急诊是真累,24小时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他再催人,“走吧,回去注意休息。”-
梁丘一路驾车回头,周五的晚高峰似乎要来得早一些。路上走走停停的,他扶着方向盘,车子走得不急不躁,心里无端惶惶不踏实。
等到了家里头,先冲了个澡。
大概一身懊糟汰掉,人松泛些,精神也清爽些。
下一秒,有人灵光乍现般的,梁丘想起来了,和施珈遇到的那天,她手里头拿的,就是那只灰色手袋同款。
她说,没人会在单鞋里头搭棉袜。
梁丘随即轮椅里站起来,光着脚就蹦出去。惶惶然怪自己多心的人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拨通了施珈的电话。
第一遍无人接听。
梁丘紧接着继续呼叫。
这回,几声响之后,那头一个陌生女声:
“你好,这边是S大一附院行政值班室,机主现在在我们医院急救……”——
作者有话说:* 本章结尾有查资料,并参考急诊科操作规范条例和能搜索到的相关法律法规,总之,下章就见到啦~
第20章
会议中心的洗手间, 施珈极力压抑着呕吐的声音。胃里的东西大概全吐空了,身体才清醒一阵盖过一阵的急骤的疼痛。
虚了一身冷汗,施珈腰都难挺直地强撑到了车上。她根本不敢多张口, 紧闭着眼睛紧抿着唇,因为此时腹部的痛感诡异极了,突然就推翻先前药力镇压,迅猛反扑,甚至蔓延到后背,也牵扯得她直反胃。
医院大门车辆入口处, 什么时候都熙来攘往的地方,六七台车子正排在前面呢。司机师傅和气地询问乘客,是否往前去去,靠正门给她靠边停。
施珈简单应声, 这里下车也可以的,只是她摒不牢抱歉, 朝司机要垃圾袋或着塑料袋。
司机师傅这才转头来看清楚她惨白的面色,更觉察乘客小姐怎样的好心性同好忍性,难捱了这一路。同理心也义不容辞的助人精神, 他当即拿了只黑色塑料袋, 再次提醒后座有水,要乘客小姐不要忍着了,真吐车上也无妨, 谁都有个病痛的时候, 他给她把车子开进去。
等进去了大门, 门诊楼前却没办法泊车的,司机师傅问施珈还能不能自己就医,不行他得找个地方临时停一下, 才好送她进去。
施珈才吐过苦胆水,口里难受,面上更狼狈的难为情,谢谢司机师傅好心,她自己去就行了。
一根筋的文明标兵,扶着腰腹下车,还不忘先找个垃圾桶。终究还是痛得发晕,施珈用力压着上腹位置蹲了下来,要缓口气。
来往的人里有一对相扶的花甲夫妻,热心肠也多半医院里头往返出来的眼力,太太看施珈一旁埋头蹲着像情况不大对,马上张罗丈夫进去,急诊分诊台喊出来一名护士帮忙查看。
分诊护士开始还一贯的程序流程问施珈的情况,发作时间,症状,是否用过药。
一心疑心自己或许是急性胃肠炎的人,逻辑清晰地答过护士的问题,都来不及说出自己的猜测,护士掺着她刚起身,施珈忽然晕得讲不出话,手心里冷汗冒出来,人轻晃一下,眼前一黑倒下去。
听见动静跟出来的保安,迅速麻利地配合着护士,疏散忙忙碌碌也不妨碍分心停下来围观的人群,抱起患者就冲着急诊科去了。
一小时后,施珈转至急诊科留观区病房输液,要等内科病房通知,再转内科住院治疗。医生诊断轻症急性胰腺炎,而不是她疑心的急性胃肠炎,之前突然晕倒,则是突发低血糖导致。
原本推过葡萄糖过了十来分钟,施珈是醒过来了的,只是腹部的剧痛好像也跟着觉醒,她难受极了,又反胃想吐。反复地折腾之后,魂灵头出窍般,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做完的各项检查。直到给她送到病房里输上液,她才模模糊糊想起来问护士自己的随身物品,手机,还有手机。
大概再后来,阵痛药物起作用了,施珈坚持了一会儿,浅浅睡过去-
梁丘赶到急诊护士台询问时,值班台护士即便常年什么样的病患接诊不计其数,仍着实愣了一眼。
眼前人松散的额前发,深邃的五官,即使面有急色依旧谦和的好气度。可他也太明显的缺失——左臂黑色卫衣的袖子堆在手肘之上,只一截不长的小臂勾住身侧的黑色腋拐,左腿也不到膝盖的位置上戛然而止,黑色的裤腿不大服帖地别在身后。
梁丘略过对方眼里的诧异,他不是来就诊的,他要找一位叫施珈的女患者,“不满28周岁,应当是27岁,刚送来不久的。”
年轻护士很快揭过自己的一时的职业外的情绪,询问过梁丘同患者的关系以及核对身份证件。
“施珈,急腹症送过来的,现在在留观区105病房6床。”护士再通知了医生,“有些手续还需要补一下的。”
到这头结束,梁丘终于见到病房里的人。
夜幕初临的辰光,也正是饭后茶余时。留观区病房是大通间的六人间,施珈在左边最里边的病床,孤独瘦削的身形。梁丘大步走过去,自然引得病房里的旁人注目。
他只管坦然朝他的人走过去。
除了才受伤那会儿以及康复不得已的时候,他鲜少在外头和人前不穿左腿假肢拄拐,这么全然地交代出自己的残疾。真实原因一则是不愿骇到他人,大众面对“异常”的心理冲击与排斥再正常不过,甚至初时他也曾没有勇气看自己。再者,大抵成为“异常”被关注的焦点,无论好奇、害怕、怜悯……或任何的心理溯源,对于当局者和旁观者,都尴尬的不和谐,大可不必要。
今朝电话接通的瞬间,听到那头的话,梁丘第一时间要出门的脚步也停下来,陡然的犹豫,是不是该先整装一个完整的自己,他总归是不愿给施珈招来不必要的眼光同声音。
人类天生的社会属性,免不了他们要往别人的生活里偷一眼,也是社会属性不可避免的狭隘,要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年轻姣好的女士即便同各方面条件配平的异性来往,都少不了狭隘揣测的声音,何况一个大众眼里的本就足够”异于常人“的他。可一通权衡,到底有些完整要牺牲掉实际的方便,比如装上完整的左臂,他其实是累得肩膀后背都酸痛,辅助作用亦微乎其微,轮椅更有可能不方便医院病房走道里行动。
抓大放小吧,梁丘居家的卫衣都没换下来,架着门口的腋拐就急忙出门了。
在施珈的病床边,梁丘望一眼床上的人,已经睡了。然而,睡着也掩不住病中恹恹的神色。他轻轻替她拉上隔断床帘,自己绕道帘子外头靠窗的角落,给刘大明拨了电话。急诊这边让等病房,大概率今晚是转不了科,他托刘大明帮忙联络协调一间内科住院部的VIP病房,以及,他想今晚就住进去。
梁丘郑重请托的口吻,“你怎么也是医院里头这么多年工作走动,总归有些交际便利能想想法子的,拜托了。”
刘大明今天盯着孽徒整理他的小结,上一个病人又来晚了些,这会儿正在回家的路上呢,听轻易不求人的老伙计跟他跨科室摇病房,脑瓜子嗡一声,一时疑惑,“不是,什么意思,我糊涂啦,你这下午才从我这里回头的人。”
梁丘低声同他解释了两句,总之,他这边有人急性胰腺炎在急诊科等病房,一个女孩子在混住的通间里,实在不方便养病的样子。
刘大明半晌没说话,恨不能反回头,“你在急诊留观呀?女孩子,梁兄,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梁丘顶晓得有人勒不住的八卦魂,“你就说能不能办吧,其它的,事情办好了你打听也不迟,总归我跑不了。”
这句话,刘大明也不再玩笑怠慢了。人情世故哪里都有,医生也是人,有亲朋戚友,也食五谷杂粮,医院里一些相互行方便的行为,不违规的,私底下倒也常有。
“行吧,你好难得同我张回口,我联络看看。你等消息吧。”
梁丘得他应承下来,才转身回帘子里去,靠在病床边,俯身去瞧施珈。
施珈煞煞白的脸也煞煞白的唇色,安静地阖着眼,细看眼妆有些花了,额上还沾着几根头发。梁丘抬手,轻轻柔柔给她拨拢到一边,眼里不自觉的温柔,他才发现小姑娘圆润饱满的耳垂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对耳洞。
那时候在他住处,施珈大学毕业前,又一次同他提起来,她想扎耳洞呢。之前看一个时尚博主讲奥黛丽·赫本的专辑,她就很心动赫本的钻石珍珠耳钉,可她太怕痛了,终究打消耳洞的念头。这回,两个舍友结伴去打了耳洞,说职场人的入职准备。再有周师姐,一场口译的活回头,请施珈喝奶茶,一身知性的打扮的人,摸着一对简单的米粒大的钻石耳钉同她说,有时候多一点的饰品点缀,恰巧就是你精致职业形象和细致职业态度的体现和印象分。
施珈把师姐的话转述给梁丘,再问他,“你说,我该不该趁毕业前也扎耳洞呀。”
梁丘主观意愿属实直男不拐弯的观点,谁家好人给自己找苦头,大众洗脑的审美风潮不值当你血的代价。但直男也只陈述客观的建议,“取决于你。倘若抛开别人的审美,别人职场说的价值取向,你还坚持想要耳边风景上做文章,那么我们就找家正规医院或者机构,我陪你去看看,给你壮胆。”
“什么呀,等于没说。”施珈本就摇摆不定,现在再加上不满意。
梁丘浅笑,把对面的人圈到怀里,两只手捏她的耳垂,复又多一点参与感的发言,问就是我不想你遭罪,但也始终是遭罪者本人的意见最重要,因为实实在在的,痛也是你,美也是你。任何时候,你自己的感受最重要,我说的又或者谁说的,都不管用,懂?
施珈耳垂发烫,即刻想明白了,舍友说痛了3小时耳垂还麻刺刺的痛,而且耳垂越厚越不容易长好,我怕痛的,耳垂也厚,算了。她再自我安慰般与人分享,也有耳夹款式的耳饰呢-
隔出来的二人空间里,梁丘食指曲起来,指节微微碰一下施珈的耳垂,那么怕痛的一个人,怎么敢扎了耳洞。小姑娘蚌哭精,也不晓得掉眼泪没有。
他再瞧着施珈草草挽了一圈的西装袖口,打散的白色衬衫袖口再随意翻起来搭载亚麻羊毛混纺的西装袖口上,有些邋遢不成样子的袖口下边,两条医用胶布把弯了半圈的输液管固定在手背上。大概袖口抵着手腕不适意,施珈睡着无意识侧了手腕,手虚虚地蜷着,手掌外侧搁在身边,又或许点滴滴速快了些,眼下她手背走针的地方似乎有点肿。
梁丘低了低身体,只能小心翼翼去托她的手暂时放到左臂上,空出右手要给她整理袖口。也抚平袖口的时候,他摒不住蹙起眉头,有人手心里碘伏渍过的痕迹,满满两排还新鲜结痂的指甲印。
梁丘心里一紧,涩意涌上喉间再咽下去。他才要去牵她的手腕的,骤一下,还没来得及撤出来的一截小臂被满是伤痕的手握住了。
他抬眼望过去,病床上的人似乎忽然方才惊醒,眼里尽是迷蒙的警惕。
“珈珈。”
梁丘措不及防之下忘了动作,让施珈握住的一截手臂更是紧绷且僵硬着,当真进退维谷的意味。
施珈恍然眼前人好不真实,一点懵懂,手本能握得再紧了些。
她自己都分不清是醒是梦里,久为张口的声音轻且浅,却仿佛能穿透人心钻进你的骨血里。
“你不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