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药力作用下的困意, 施珈也真就似梦非醒,一句话后,她昏昏沉沉又阖上了眼睛。
梁丘望着她, 无声的笑意,她说不准连他的回答都没听见,他却再一次笃定的轻语,“我不会走。”
犟骨头的人睡着也放不下她的倔犟。施珈的手还攥着他的左臂不放开,只是渐渐松了些力道。
梁丘的目光留在施珈握住他的手上,好像总要凉一些的左臂断离处, 分明的热意一丝丝化开,密密麻麻的,要从荒芜处,和着血液去到身体里, 抵达胸口跳动的地方。
身与心那一寸的紧绷一点一点散了。
梁丘还是小心去牵拨她的手,也小心避让手心一片小血痂, 放平在她身侧。当真滑了针回血了,再要扎一回才麻烦。
他抬眼去看输液滴管的滴速,刚直起身来, 有人仿佛不经意地出声, 还是那样涩涩的,轻浅的调子,“怎么在这里。”
明明将将睡着的人, 此刻悄默声的醒来, 一双眼睛清澈且倦意地望着他。
梁丘不防地愣一下, “是醒了?”他低垂着眉眼再度俯身去,一手撑在床沿边上。
“梁丘,你怎么来了。”似要证明自己, 施珈清楚喊他的名字,也重复她的问题。
所以先前有人当真是梦着呢。梦里要留他的人,醒来却一副问责般分泾渭的口吻。
梁丘面上不显,眉头总归不大舒展的,“嗯,我来了,我不来你预备怎么样。”
施珈嘴唇翕合一下,原本发问的人给瞬息攻防转换的反问绕得一时哑口,只管盯着病床边的人。
“给你打了电话,”梁丘还是解释给她,转而又不免严肃的语气,“施珈——”
莫名心虚之下,人总是本能回避的反应。施珈正是如此,以行动打断他,她想坐起来,早一塌糊涂的衣服和发髻,她躺着难受,也实在矮人一头的气势。
只不过,她才动了动,梁丘已经眼疾手快去托她的肩背,“别动,急什么,要做什么。”
施珈尴尬停滞一下,再坐起来,“不想躺着了,头发不舒服。”她抬手就要去拆已经松塌下来乱作一团的发髻。
“诶。”梁丘拦下她输液的手牵在手里,“当心滑针了回血。”
他要她坐好,朝她再挪了一步,去看她的发髻,配合着她拆出来四枚黑色发卡,再由她空闲的手将发圈套在手腕上,去理顺披肩的长发。
施珈拽了拽不能看的外衫衣襟,到底还是放弃了,真真的理还乱。偏低头抬眸的瞬间,她的目光堪堪落在了梁丘半截的裤腿上,黑色布料下隐隐勾勒出左腿的形状。
“你……”
而站着的人比她更早察觉她的视线,“已经好了,出来得着急,别操心我。”
梁丘说完,径自倾身去揿了呼叫铃,喊护士来,她醒了就再确认一下有没有其它不适意。
施珈原本的话终是作罢。等护士简单问过几句,她又想起来重点了,她的私人物品。
“护士长会过来跟你交接,刚才你睡着了。”
年轻护士才说完,梁丘这边电话也来了,他绕到帘子外头,刘大明说联络好了,应该一会儿就会通知他们转科,内科住院楼VIP病房。
梁丘道谢,那头又秃噜了两句,才挂了电话。
转头,他在帘子外边已经听见有人小声的讨价还价,施珈觉得自己现在好多了,能不能就不住院了,要输液她可以来医院的。
“急性胰腺炎不是开玩笑的,急性期禁水禁食,不住院哪能行,指标都要监控评估的。”年轻护士调了调点滴滴速,转身要走就汇上推帘的梁丘,她摒不住无声地打量他一眼,再交代他,“她要住院的,等下应当会通知你们转科,具体的医生会交代,点滴差不多了,家属注意一下,药水滴完按铃。”
施珈简直一脑门官司,大概人类通病的反骨,不能做什么偏就会格外渴望什么,眼下,她就捱不住一般,她想漱漱口,想喝口水。
见梁丘进来了,她也无心同他遮掩什么,脸上一个大写的“愁”字。可来人偏偏长辈极了的态度口吻,“谨遵医嘱,既来之则安之,治病哪能讲条件。”
原本生闷气的人听罢,一腔气鼓鼓索性脱口而出,“都到医院了,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梁丘站在她身边,只垂首盯着她。
沉默里,仰头汇视他的人先败下阵来。他孤寂且坚韧的不动摇,在她面前,更像扎根在她眼里、心里。
周遭各色口音的交谈声,高高低低,在他们狭小的一方空间,施珈被子下面的双脚收起来屈在胸前,微微低头,“你,坐吧。”
半晌,施珈仰头看面色平静不为所动的人,倔劲又上来了,“你要站着,就回去。”
梁丘叹气,看她还煞白的面色,腋拐靠在床尾,终究在这头坐下来。
隔着被子,他不经意挨到了施珈的脚,她脚面似乎轻轻一绷,梁丘随即低头整理左边的裤腿,不动声色错开些左腿。
有时候下意识的动作不过即时的情绪反馈,而各自无声的情绪里反馈也会有失误,有盲点。
两人无声息的错让,施珈察觉有人的会错意。她不肯,也最直接的表达,伸手去攥住梁丘的裤腿折角,“我不是怕,你不要误会。”
梁丘心里空拍一下,来不及回应她,即刻摁下来她还埋着输液针的手,虚虚圈在他手里,“要回血了。”不可否认的,他有心痛,更有心上一阵熨帖松泛的暖。
再抬头,梁丘也几分无奈问对面的人,什么时候能不跟他犯倔,又什么时候不舒服的,手心掐成这般模样的熬着。
“今天国际会议同传,不能出问题的。下午才不舒服,现场也不能开天窗。”她轻声陈述她的缘由。
梁丘却严阵的态度,“施珈,我以为你应该把自己过好的,至少不该这样不爱护自己。我尊重你的工作,也明白你的职业操守,但这些都不该跃到健康乃至生命的前头,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这次是意外,我以为就是急性胃肠炎,才吃过火锅的……”施珈偏过头,辩解稍显无力。
梁丘显然不满意她的不放在心上,也是他见过太多意外,甚至亲历一场改变命运的意外变故,才敬畏一切的无常,不可原谅一丝不以为意的懈怠。
是以,哪怕太过说教意味,他也要讲,“可以避免的都不该成为意外,珈珈,有些意外是生命不可以承受的。我们都不应该对生命报有侥幸,这也是对自己起码的负责。”
施珈望他灼热又冷肃的目光,她最快地领悟到他的无力,警醒,忌惮。
“我……对不起。”
不,梁丘纠正她,“你依旧不要和我道歉,这句对不起,该给你自己。”
受教的人静下来,面上终究有些恹恹。梁丘要她再躺一躺,歇歇神也行。
施珈摇摇头,“我想回去,想洗澡。”
梁丘笑一下有人的小性子,“先忍忍,嗯?”
施珈不语,不高兴在这样开间的环境再讲什么,由梁丘捉着她的手指尖,良久的沉默-
得益刘医生的襄助,夜里9点,施珈转到了内科VIP病房。
拿回手机的人瞧着左上角磕出来的一条裂纹,强迫症极了地皱皱眉头。暂时摘了输液针,手上轻松多了,施珈也赶忙给俞老师回消息,她刚才输液困了,这会儿醒来才看到消息,谢谢俞老师关心,她没事了。
俞老师又歉仄的表示,由她自己那样的情况去就医实在不妥当,到底是他疏忽了,她没事他也安心些。施珈宽慰俞老师,俞老师善后她那一部分工作才是帮她最大的担当,她才敢安心看诊的。
一番真心掺杂客套的话术后,施珈去找她的迷你充电宝。她觉得当真状态好多了,除开嘴里实在干得沙漠一般。于是,她再一次同一旁的人张口。
“时间不早了,10点住院楼不好进出了,你赶紧回去吧。”
梁丘这时才面色一寡,再认真不过的腔调,“我今天来了,没有回头的打算,且你住院期间,我都会在这里。”
“如果你有觉得不方便的地方,同我讲,我可以暂时回避。希望你不要觉得我麻烦,我身体确实有不方便,但是自理的能力,以及,照顾你的能力,还是能办到的。所以,我刚才就想说的,再有什么事情,你即便只当我是一个认识的长辈,也请你第一时间记得起来通知我。”
“珈珈,我想做你的第一顺位的知情人。”他坦然他的私心。
施珈听他这么一大段的输出,不可能不动容,可也一时难回馈。她不晓得该怎么说,她从来不认为他麻烦,怪他明明晓得她还要蹦出来什么长辈说。她想说她讨厌他这样的攻略她,更讨厌自己又一次想依靠他,哪怕一瞬间。
最后,施珈只轻轻地告诉他,“随你。”她移开投给他的目光,低头摆弄手机。
梁丘只由她消化她的情绪,给她把交接来的手表和珍珠耳钉,一并替她收着的发夹,分别妥善归置到手袋里。他再坐到沙发里安静地看她,也等她。
两人都闷声的时间,陡然,梁丘的手机先震起来。
施珈疑惑望着他起身。
“等着,出去拿点东西。”梁丘极淡地冲她弯一下嘴角。
等他回来,手里一只大号购物袋搁到茶几上。梁丘弯腰拿出来一应生活用品,甚至洗脸巾,卸妆水以及一次性内裤这样细致的物件都有。
他下巴点点床尾护士给拿来的病号服,“不是想洗澡吗,去吧,别洗太久,没吃东西又还没恢复,容易低血糖。”
梁丘再问她,“我在这里等着行吗。”
施珈觉得他就是故意的,乜他一眼,不响。
梁丘好笑,刚要再开口,对面施珈的手机也震起来。短暂的通话,面色淡淡的人学他的话报复回来一般,“等着,出去拿点东西。”
稍后,去而复返的人手里的纸袋递到梁丘手里,茶几上的东西拨到一边,“最快的就这家寿司。”
“你,吃一点吧。”那个时间赶来的人,还一身居家装扮,大概是没来得及吃夜饭。
梁丘这才笑出来,丝毫不同她客套地认领她的投喂,“谢谢、关心。”
施珈不睬他的谢,自顾自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床尾的护板上,挑出来卸妆液和洗面奶,她去洗脸-
窸窣的一阵动静,施珈抽一张洗脸巾,揩了面上的水回头。她忘记问梁丘要不要洗手。
他从前在家,施珈偶尔一回没洗手要喂他一口东西,隔着筷子他都要嫌弃脸躲多远的。
“梁丘……”
白森森的一室冷光,梁丘短短的小臂夹着塑料膜,右手抽出筷子,正用牙辅助右手把一双筷子分开。
施珈顿时微微愣住,恰巧,汇上梁丘应声投过来的目光。
第22章
“梁丘……”
施珈出口的声音突然卡壳。
这些日子, 她虽见过梁丘不完整的样子,梁丘也不避讳他真实的情状,甚至他们也直白谈论到他的不便, 哪怕她碰过他的美容手,她都没有这么贴切的未经允许闯入私人领地的冒犯感。
施珈着实无礼者的尴尬,反倒“被冒犯的人”大方旷达得多,颇不以为意。
梁丘这头筷子同塑料纸一齐搁下来,认真问她怎么了,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还是缺什么。
施珈匆匆拾起来她的表情管理社交礼仪,洗脸巾团在手里,都不是,她想问他要不要洗手的, “你不是看不了别人不洗手就吃饭嘛。”她有意回忆带挤兑的找补些什么回来。
被挤兑的人却淡淡的受用,谢谢你记得, 不过,他拎起来一袋消毒湿巾,他一并买了这个, “因时制宜, 别操心我。”
“对了,手心破了的地方沾水当心些,都弄好了得找护士拿碘伏再消毒一次。”
施珈抿嘴, 颔首不语, 不再看他, 专心去忙她的事务。
花洒下,很快,热腾腾的白雾弥弥漫漫散开, 一条条绵绵的细丝散在脖颈、肩头,施珈依旧觉得冷,仿佛有一根根绵针,透过皮肤游到她的血管,顺着血流再统统攒去她心上,叫她轻颤一下,扎心的痛。
施珈离开的5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梁丘独自寂静应对他的生活。她晓得梁丘从前或现在都不需要任何软弱的眼光同情绪,他犹如一座孤山,至高至远处,风起云涌或风吹云散,他去来如一。
可是纵然清楚,眼泪依旧比浇下来的暖流滚烫。已经沾湿了发梢,施珈索性走进如注的热水中。
良久,响起克制礼貌的敲门声,外头的人严肃的问询,梁丘唤她的名字,问她还好吗。
片刻,施珈深吸一口气,再活过来一般,关了花洒,应了一声。
她再出门来,带着一身氤氲与馥郁。
隔着洗手间门口一步之遥的人去打量她,“有没有不适意,怎么洗头发了。”
施珈面颊眉眼皆是一抹绯色,“嗯。”一天世界,乌糟糟的。
梁丘自觉要去接她手里换下来的衣物,眼下吹风机怕不好找,他忧心地蹙眉,要施珈去收纳柜里再找条一次性浴巾出来,把头发擦擦,“还病着呢,别再着凉了。”
施珈固执地望着他,她不肯给他,只肯他去匀出只购物袋来,“我自己来。”
病房里大致用得着的物件,方才梁丘都消毒湿巾揩了一遍,临时跑腿送来的东西也整理出来各归各位。等施珈拆出条浴巾包住发尾搭在肩上,牵起另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揩揩发顶,他喊她去坐着,他找值班护士要碘伏。
施珈拖住他,不要他麻烦,等等消毒巾弄一弄好啦,“没什么要紧的。等等她们过来再说吧。”她不想折腾了,总归一会儿还要扎针的。
梁丘睨她片刻,要她伸出手看看,略微些小的红肿免不了,只由着她作罢-
湿着头发,施珈自然是睡不了了。梁丘弯腰给她把病床摇起来些,让她靠一靠。
施珈有些恹恹的,难得一回柔软顺从地坐好。她再屈起腿圈在胸前,也悄悄抵一抵上腹,刚才开始,腹部又一点隐隐作痛。
那天深夜,沈渝痛得睡不着,却不响地紧闭着眼睛。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大概最折磨苦痛的时光更不肯惊动女儿,也不愿吵到隔壁床的人。
施珈轻缓沉睡的呼吸,其实是醒着的。和母亲不够亲昵,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她至亲的人,会要从她生命里消失,且随时的可能。她其实是恐惧的,好像这一刻方恍然领悟,母亲给一个孩子带来的安全感,不过仅仅是你知道她在你身后,你就可以向前。
那个夜晚,床帘那面,隔壁护工阿姨断断续续的轻鼾,床帘这面,母亲时而紧促的呼吸。她或许比沈渝更期盼明日的天光。
梁丘挪了张椅子来,不远不近坐在她旁边,望着她,陪着她。
“我妈妈那时候也住这栋楼,楼上,13层。”施珈垂着眼,不晓得在看哪里,忽然地启口,“四月初的天,和最近的天气差不多。”
天花板空调出风口低吟着,施珈裹在略微宽大的病号服里,冷清且苍白,像个飘渺的影子,却压得梁丘心口一坠,沉沉的,又烧起来,灼人的。他望着施珈的眼神更深了,他想四月初的天气,想他会不会刚好来过康复中心,在如果那个时候遇到她,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可惜世上的事从来没有如果,所以他才不肯再走失当下,“珈珈……”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施珈抢白过来,散开白色的浴巾,拨弄开半干的头发,“梁丘,你那个时候,好吗。”
无预兆的,又情理之中,施珈还是问出来她刚才淋湿的问题。
梁丘空咽一下,没有着急回应,而是等施珈的目光朝他走过来。他唇边浮过一丝淡然且落拓的笑,“现在回头看,不好不坏吧。”
“重新学习生活,重新整理生活,重新适应生活。”
梁丘时过境迁般轻飘飘的口吻,告诉施珈,他重新站起来到能独自用腋拐走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最初他甚至坐不稳也站不稳的,失去半边的肢体,身体的平衡全然不同从前。讲到这些,梁丘也调侃自己同施珈玩笑,称最要命他偏偏是个左撇子,左手这么突然地撂挑子,带累他原本很合格的右手好像一瞬间也变得不好使了。
诚然,丢了只主力手,自然要有身体其它部分去补偿担待些它的责任。是以,梁丘也坦诚分享,真真要他吃不消的,大概是后头的代偿训练,尤其口代偿训练,要用嘴辅助做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他开始也难接受。可你又不得不承认,这些方式实在能帮助他自理去完成一些日常事务,即使只是分开筷子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有碍观瞻是难免了,却十足要比他拿一手一臂之力的掰扯方便快捷许多。
施珈无比认真地瞧他,他果真总能了然地领会她的情绪落点。
梁丘也宽解有人的郁郁和缄口,“现在倒是都适应得蛮好了,”他哄人的口吻,“单手系鞋带,单手削苹果皮,这几天应当有机会给你看看。”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要经过多少次自我重建,又多少不为人道难捱的辰光,才能把伤和痛化作沉时坦然、浮时淡然的从容与洒脱。
施珈心里还是酸,却低头悄悄的笑意,虽然她晓得,大概这个笑容脱不掉一点遗憾,一点伤感。
见她唇线的弧度,梁丘的笑才敢潜入眉眼里。他喊珈珈,要她也去到他的眉眼里。
二人四目相对,梁丘转而再正经严肃不过的样子,“比起其它,我最为不愿意的,是招惹你低落晦暗的情绪。珈珈,我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了,我希望你不是难过这样的我,是可以习惯这样的我,没法子,这是我改变不了的常态。”
他问她,期冀且犹豫的矛盾,“其实,我今天也许不该就这样来的。施珈,有一瞬间,我忽然就怕那些落到我身上的眼光会一样落到你的身上,那些探究不一定都是善意的,更原本不该同你相干,甚至我只敢同值班的医生护士讲是你的,小舅舅……”
“说要追求你,是认真的,珈珈,选择权依旧在你。”
世上就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纵使理解,施珈仍然难受梁丘会有这样彷徨的时候,更气他不能笃信乃至来否定她。
“你如果这样想,大概我的青睐才真的不值得。“越气偏偏越冷静的人郑重极了,好严重的神情,“梁丘,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我只问这一次,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不是的!”
他怎么能再辜负这样沉甸甸的心意呢。
梁丘惭愧也动容,欺身过来,面上都是诚恳,“珈珈,我全不想在乎不相干的人,我就想做个自私的人。”
“施珈,爱说出来总太轻,从前到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是你的男朋友,甚至丈夫。”
听这样的话,施珈到底小姑娘的面皮薄,也根本是个假把式、纸老虎。她如愿得到有人的真心话,偏贴贴切切没料到,按捺隐忍的人也会有这样急吼吼的直白。
施珈趁着脸上烧起来之前,静静投梁丘一眼。明明方才明火执仗般的人,眼下直接掩耳盗铃式地侧身躺下去,且随她一同躺下去的,还有一句冷清的怨怼,“不是说小舅舅么,当你的小舅舅吧。”
灯光下,彼此好像听得见对方的呼吸,俨然暧昧浮动里,一个起伏气口,都足够泄露心迹。而暧昧又最似人心里的蛊,噬得人心痒也心焦。一分一秒都难捱。
终于,施珈先捺不住了,她就是没出息,听身后的人不响,她扭头去看有人怕不是气着了。
到底有人年轻道行浅,被逮了个正着。
梁丘此刻意气极了,嘴替地替人辩解,“晓得你说的气话。”
下一秒,施珈就见他起身,跳了两步坐到她身旁来,也摘了她手里的浴巾抛到身后的椅子里,他拖她起来,“头发还没干就躺着,当心头痛。”
“消气了么,那么我也问问你,我是吗,男朋友。”
施珈落了下风,干脆反骨地别苗头,不搭理他,只洞若观火的眼睛望他。
结果,沉默的博弈终究是敌不过有人攻防转换的技巧,梁丘汇上她的眼睛,自若地攻略她,总归我在你这里已经是个自私的歹人,“那么,我当你默认了。”
施珈沉默地瞧了他半晌,再要说什么,都好像是在肯定他的“默认”。最后,只吐出一声轻飘的“不要脸”。
有人笑着应下来,再大言不惭,“嗯,要脸我就要成小舅舅了。”-
夜里,梁丘察觉犟头犟脑的小姑娘悄默声忍着痛。
施珈不理他蹙着的眉毛,坚持也不是太痛。
梁丘不肯,身体的事可大可小,已经在医院里头了还不长记性,终究是唤来值班医生,推了一剂止疼药。
等梁丘熄了主照明灯守在床边,迷迷糊糊的人朝他半明半昧的身影告诉他,她不介意,也没有他说的害怕。哦,小时候和同学看过的恐怖片,她现在还怕鬼怪之说。
还有,蟑螂。那边的蟑螂真的好大,还会飞,在地板上爬,能听到声音。
梁丘拂一拂她的鬓边,“对不起。”
心痛处,他的声音,低哑得有些走调——
作者有话说:* 顺便,前面13章修了个bug,施珈第一次存梁丘新手机号的备注是小舅,正好应一应他的身份的说法,多嘴一句,不影响看文~[比心]
第23章
次日, 施珈才醒来就惊动梁丘跟着醒了。
立冬后的天光来得总晚一些,眼前,窗户透过来的光亮还是青灰色的, 透得洗手间外留的廊灯越发薄且淡的一层。
施珈这一觉睡得沉,乍一下人醒了神思还懵懂,一眼没分得清昼夜,一时心惊以为睡了一日到夜里,急吼吼去找手机。她还没来得及看周师姐发来的资料呢,满心惦记着线上同传的活不能出纰漏的。
梁丘见施珈睡得还算踏实, 稍稍放心。直到后半夜,他在一旁由沙发展开支起来的床铺上歇下来。这会儿,施珈火燎眉毛般的动静,梁丘始料不及地醒豁开眼, 紧跟着她的动作起身来,“怎么了, 当心手上,输着液呢。”
“手机。”
施珈被子枕头到床边柜一通找,给手机抓起来, 反复确认日期时间, 方才松一口气:还是周六,清晨6点不到。
梁丘瞧手机的光打在她脸上,纸白的脸孔没了倦意却仍有些病色, 他慢慢走过去, 问她好些了, 还有没有不适意的地方,去牵她的手查看。昨天睡前,测过体温后, 护士给施珈在前臂静脉埋了留置针,禁食禁水期间,前24小时内需要持续补液,留置针也免去后面反复穿刺。
施珈眼下彻底清醒了,仰头望床前的人,她睡昏头了,记岔了时间,并没有不舒服,就是,“好渴,想喝水。”
梁丘细细打量她的脸,一面提醒勤勉的人,“今朝礼拜六。”
他伸手去够床柜上的水,夹在胸前拧开,再要沾湿棉签给她擦拭口腔,昨晚护士教的。
施珈嫌难为情,不肯配合他,她还没刷牙呢,反正她醒了,索性先洗漱吧。
梁丘顺着她,总归管床护士还交代过,含漱冷水不吞咽也可以缓解口渴。他自觉替她举着输液瓶,示意她走吧,岂料有人两步后的一回头,踮脚要他手里的东西,她要用洗手间,且,“你先不要过来。”
梁丘给她一个“急刹”杀得差点没站住,大清早的揶揄人,“施小姐的偶像包袱,比体重要重。”
温柔的光里,梁丘松懒的头发垂在额前,下巴浮出淡青的胡茬,笑眼微垂,不显颓唐,反而叠现出从前的影子,潇洒落拓极了。
施珈微微晃神后斜乜他一眼,嘴上不甘示弱,“梁先生,谈论女生体重的男人很没风度。”她接过来输液瓶利落转身,留身后低低的笑声落下来。
等施珈出来,梁丘也去简单洗漱。
额角的头发还湿着,他走出来,同施珈说,医院还得待几天,趁着眼下时间尚早,哪都人少车少的,他回去一趟,给两人取些日常用品换洗衣物。昨天临时应急的东西,总归用着不那么顺手。他先回自己那边,再去施珈的住处,让她想想,还需要些什么又搁在什么地方,给他发微信,“我争取医生查房前赶回来。”
施珈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这茬。再想到免不了要他经手些贴身衣物,犹豫片刻,一时也没更好的法子,终究去手袋里头找出来酒店的房卡。
“你不用着急回头,这里有医生护士,你在家吃点东西,休息好了再来吧。”不用说也知道,他昨天到现在就没怎么睡过。
梁丘手里捻着卡片,眼睛盯着她瞧,笑意渐浓,“年纪大了,觉少,”受用她关心的人无所谓地调侃自己,再叮嘱她,“我没关系,倒是你,再去躺一会儿,谨遵医嘱,那些禁止的,难受也忍着,嗯?”
施珈给他的年纪大惹出几分笑意,别过脸去,催他快走吧,再啰嗦就不早了-
早八点,梁丘换上假肢,从家推了只行李箱到酒店,照着施珈列的单子,来规拢她的东西。
房间里,施珈的东西不多,都是固定的位置放着。衣柜里衣服更是不多,除了一黑一灰两件羊绒大衣,几乎都是夏秋两季的衣物。
梁丘不自觉就拧起眉头,难怪回回看见她都一身削薄的打扮,好像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都不上心。就这些衣物在江南的冬天穿,十有八九还得进医院。于是,他自作主张给她把灰色大衣也收进箱子里。
施珈办公的桌面也是干干净净的,之前看到的两摞书被她收进两只半透明的收纳箱,并排码放在桌子下方。梁丘照她的吩咐,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去找她要的iPad,充电器,还有一只黑色套盒,是她要用的耳机和麦克风。
梁丘找出她说的盒子,打开确认里头的东西,别拿错了。
赶巧,他打开盒子的瞬间,一张淡淡木质香气的试香纸掉出来,落在桌上。大概是施珈当书签用的,不当心夹进去了。她原来就爱收集喜欢的香水品牌试香纸当书签,拿不同的香调去对应她手里的不同的书。
忆起来那时候,梁丘嘴角带笑。
他有意错过的施珈20岁生日,事后追责,小姑娘不肯轻易饶他。于是,周末,梁丘领着施珈驱车去了商场,他同她讲,老一辈说生日不作兴补的,那么就挑个礼物吧,送女朋友的。女朋友本人一时没了主意略略的为难,她其实噱噱人的嘴把式罢了,并没想过这些。梁丘笑她:出息,今朝挑不到你喜欢的不准回家。
一面记着怕张扬恋情的人忧心撞见熟人,小心翼翼地张望,隔着半人的距离不敢贴梁丘太近。好嘛,不经意的行为惹到他了,也怄到他了。梁丘单手插兜,再一只手推着小姑娘的后颈朝前走,做贼呢,“眼乌珠荡秋千(东张西望地瞎看),寻撒宁阿(找谁呀),勿要东看西看。”
梁丘虽然土生土长的陵市人,父母却是地道的S城人,王梁二人当年也因着这份巧合才交际起来,是以,他这个老小子是讲得一口老派S城方言的。施珈听他好生动的形容,要他再讲一遍,好有趣。偏有人突然的反骨傲娇,他不肯讲了,要她办正事呢,有喜欢的麻利点进店里去。
笑笑闹闹间,再醒目不过的一对爱侣,一旁Guerlain 的柜姐一双识人揽客的眼睛,当即锁定二人,两张试香纸递到施珈手里。
大概没有女孩子不爱这样馥郁美好的东西,那天,施珈收到了人生第一支香水,她也灵光一闪,解锁了试香纸的新用途。
在梁丘住处,她手里的几张试香纸轻触梁丘的鼻尖,一双兴致勃勃的眼睛,好认真告诉他:她看来,书,香水,和人一样,都有它们的气质,一个人拿一种香去匹配一本书,像不同的生命在同一时空突然相遇,有了对话。她要鼻子痒痒的人肯定她,明明是很浪漫的事,以后她都要收集不同的试香纸,作不同书本的书签。
梁丘拾起来桌面白色的细长条,看清楚上头极细针管笔留下的一串英文,忽然,脸上的笑措不及防地僵住褪去。是施珈的笔迹,一手漂亮的意大利斜体,译作中文的大意:若没有退路,深渊便也是路,纵然一跃,痛不及昨日。
试香纸背面,一样的字迹,写着她的英文名,还有,“don’t look back.”。
梁丘当真一时失神的怔忪,手里紧紧捏着一片细细的纸条,轻似云絮,幽幽的暖香调浮动,纸上的每一笔偏重若千钧。
呼吸都停滞下来,失神的人终究给心里的酸和眼里的热叫醒。
泱泱的生命里,或许每个生命,都会有它时间长度里最艰难的时间。在梁丘最艰难的那年,他耗尽力气地站起来,满以为他让这段艰难变作辽阔,变作生命新的栖息地。幸而那个至真至诚的小姑娘没有和他一道,一道经过失意低谷里无力还手却仍攒劲挣扎的,至痛也至暗的时间。
而眼下,梁丘恍然的心痛与自责,他讲过的,于施珈,从前现在,他始终是太自私的歹人。他甚至没有想过,他那时辜负了怎样赤忱的一颗心。他的最艰难,焉知不是同时空里的施珈同样的最艰难呢。
梁丘不晓得施珈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境里,才会写下这段话。
可是,“don’t look back.”,不要回头。人也难真的回头,生命的轨迹总是直线。
这样一间供人暂时驻足的房间里,他陡然觉得连人都像随时会走散漂萍,而他们迷路的5年多,他们也比谁都清楚,实实在在地牵手这一刻有多难得。
歹人又如何,往后拿愈来愈多的好,来稀释歹。谁都不该在时间的影子里,过去不过是时间轴上的一处坐标,没什么比拥有当下、拥有今后更真实的活着-
梁丘再回来病房,施珈已经做完今天的一套检查,护士正给她换今天的药水。
施珈的笔电搁在桌板上,俨然看了好一会儿了。
有人暗暗叹气,先同护士询问了她今天的情况,有些什么检查,又有些什么还需要格外注意的。
施珈望事无巨细交接信息的人,又穿上了他的左腿,清瘦且挺拔。捕捉到他的目光后,她再撇开眼。
他推到墙边的黑色旅行箱和旅行袋,手柄上靠着他已然生活里少不了的黑色腋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变了又似乎没有变,而唯独不变的,她庆幸他在她目光所及处。
不晓得施珈在想什么,分明入神的模样。梁丘走过来,“想什么,不累?”他手在她发顶揉了揉,却迟迟不拿开。
“不累。”施珈抬眼,发现他胡茬不见了,再问他吃过早餐没,“你不用陪我,我要禁食的。”
梁丘淡淡的笑容,点头,“能陪你我很开心。”
施珈都给他绕迷糊了,你到底吃了没吃呀。她仰面朝他,觉得面前的人眼里似藏着她说不清的情绪,“梁丘……”
他却答非所问的回应,“想你了。”
施珈面上飞红,低头,抬手去扽扣在她发顶的手——
作者有话说:* 希望不要嫌琐碎,情节情感推进的过渡~谢谢读者们啦~[比心]
第24章
周日, 一早,梁丘几乎和刘大明前后脚地到他的诊室。
刘大明今天轮白班。今年开始,医疗行业政策号召, 为保障上班族、学生群体的就医需求,建议医院实行无假日模式。他们这样全国排的上号的公立三甲医院,自然先行示范带头作用地响应号召。平日爹不亲娘不爱的康复科这回一视同仁了,也第一批搞起了无假日门诊。饶是刘大明已经十多年年资的老医生,早磨出来了所谓的情绪稳定处变不惊,现在仍是少不了几句精神不济的抱怨。
今朝却好, 刘医生熊熊燃烧的八卦心,比手里苦搭搭的美式提神。
梁丘一早的微信消息,问他能不能加个号,他大概得找他一趟, 左边髋关节受力时间长了会有点酸,另外, 左髋前屈大角度受限,伴随牵拉感。原本该是严肃且寻常事体,他让梁丘8点过来吧, 周末这个时间段人少。可那头道谢后再不客气, 跟他借办公室,方便的话,借他的地方待一会儿, 或者, 梁丘问他, 索性今天给他加一次康复训练吧,他本家爱徒来就行,顺带他约一次理疗一并做了。
刘大明乐了, 气的。他一个电话拨过去,“少爷,当我这里按摩馆还是健身房,啊,能加钟,还能选私教。哪个网友的智慧给你的启发。”之前同事一起就吐槽过,小某书上那些个大聪明网友分享:刷医保享受专业理疗师按摩手法。真是拿这里当按摩馆了,偏有人教就有人学,连着几个周末,理疗室简直成了网红打卡点,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探店一般排队做理疗。
电话那边的人不慌不忙的语调,驴唇不对马嘴地跟他演,“那我下去找你。”
刘大明更乐了,反常,也太不像梁丘的性子了,里头分明有噱头,有说法。他原来想着这两日怕是不方便打扰他,想打听他点什么都给忍下了,这回可找到机会审审他。
诊室里,刘大明给梁丘做完基础检查,无大碍。但是,刘医生气到没脾气,患处还未恢复到扭伤前的平衡能力和肌力水平的情况下,就长时间穿戴假肢负重行走,“你再这样随心所欲的,那么也别找我了,另请高明好啦。你就作,这样下去6周能好的,现在,半年都好不了了你信不信。”
“一会儿康复治疗加理疗,你点的‘菜’,买单去吧。”
梁丘不语,似评估刘大明话里的夸大成分占比多少。
刘大明投他一眼,打印机吐单的时候,才话又说回来,“你跟我要病房的那个姑娘,谁呀,”他瞄一眼梁丘的左腿,“这么卖力,因为人家对伐啦,该不是相亲这么简单吧,都这么守着了,女朋友?”
“你又不忙了?”梁某人向来不痛不痒地挑你的弱点来防守。
“过河拆桥呀,”刘大明压下手里的单子,“晓得我忙么你吊着我,诶我拿你当兄弟的呀。”
梁丘最怕刘医生的嘴碎,他也没什么不能认的,“对,女朋友,你可以安心工作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哦呦,你太不够意思啦。”刘大明比当事人还兴奋,“我就说……”
“你别说,”梁丘抢过来他手里的单子,顺手再左腿上一敲,“不会真要半年吧。”
“哦,”重新找回话语权的人,慢悠悠拆出只口罩戴起来,再正经不过的职业话术,“想好得快,就谨遵医嘱。”
梁丘寡淡一笑,起身要走,“知道了。”
刘大明医生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是,你问我借地方做什么,和女朋友吵架啦?什么样的姑娘啊,要你接电话都小心翼翼的。”他说早上那通电话呢。
“后头病人等着呢。”
“……”
走到门口的人再回头,理所应当的口吻,“你提醒我了,我是真要借你的地方歇歇脚的,中午一起吃饭吧。”-
理疗结束,还不到十一点。
小刘医生按照他老板先前的指示,制止梁丘要穿假肢的动作,他推他去刘医生的办公室,“老板在做病人,他交代您先不要穿假肢,在他办公室休息,应当不会有人过去。”
梁丘点头,微笑道谢。
等刘大明回来,梁丘正拉了他的座椅,坐在一旁刷手机。
“以为你要躺一会儿呢。”刘大明摘了口罩和手套,去旁边洗手。
“想歇一歇,可你那垫单也不晓得几个人用过的。”
刘大明擦手纸一扔,“少爷,我这的垫单一人一换的。”
“哦,你也没交代呀。”梁丘认真又随意的回他。
刘大明嗤他,“就你讲究。”然后,他再不讲究地一屁股坐轮椅里,无所谓地问他,去食堂吃,还是他打包了来。
“一道去吧,你来回跑麻烦。”梁丘去够他的腿。
“你穿上也先坐轮椅啊,”刘大明医生的眼明嘴快的即时医嘱,存心怄他,“你真和女朋友吵架啦。”
梁丘停下手里的动作,睨着他,“盼人点好吧。急性胰腺炎,她现在禁食禁水,让吃过午饭再上去。”只是他暗忖,快十分钟前发的消息,她都还没回复呢。
刘大明医生打嘴,我怎么感觉被秀了一脸。
梁丘不语,有人的嘴怕开过光差不多。
其实,昨天他才晓得,施珈礼拜天还接了场私活,葡萄酒行业交流会西语线上同传。
病房里头两个人方才飘渺的缱绻还未散尽,施珈先拂挡开他的手,正色地告诉他,他可以忙自己了,因为她当真不能耽误了,今天有很多资料要看的。以及她最关心的,“我要的耳机盒你带来了吧。”
毋庸置疑,梁丘从来支持且鼓励她的事业同理想。旧时父权制下的女性价值规训,才是狭隘且自私的压榨,是畸形的不平等。而牺牲掉自己的社会价值与社会角色,将自己的人生全然交托给家庭、情感或是旁人的意志,更是倒退与悲哀,万万不可取。
人也最是矛盾的统一体。道理不假,可放到现实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总难免有相悖的时候。他想施珈好好养病,禁饮食的人全靠一瓶瓶营养液吊着,两小时的口译更远不止单单两小时的辛勤与精力。
梁丘问她能行吗,输着液呢,又不能饮水,身体受得了嗓子也难担待,“你师姐那头就没有plan B吗,眼下还有这一天的时间,当真不能协商到其他人支援一场。”
施珈固执自己的主张,当然不行,“临场前的跳票很恶劣,不仅是职业素养层面的恶劣,是诚信。再说了,你讲的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问题啊。”
梁丘再拖她的手看一眼,和掌心的白净柔软相比,一道道月牙状的痂痕也分明相悖的存在。他默了半晌,“问过医生看看?”
“不要,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说了算。”施珈突然起身跪坐在床上,口里的语调也同她一样冷静且不转弯。
梁丘一瞬不瞬望了她半分钟,微微叹一口气,依她的话,他先去收拾带来的东西,只让她劳逸结合。他还是那句话,不希望她对生命侥幸,拿健康儿戏。
顿觉失言的人,想找补,终究错过了机锋,偃旗息鼓。
后来的大半日,两人各安一隅地抱着电脑,偶尔目光汇一下,一问一答的几句交谈,还都是梁丘起头。唯独晚上,施珈应下他的建议,9点多就睡下了。今天起,晚上不用补液,她倒是能睡得踏实些-
食堂里,刘大明契而不舍的八卦精神,追着老伙计穷追猛打,怎么认识的呀,什么样的姑娘,你这分明动真格了啊。
梁丘眼皮都没抬,波澜不惊地道出句语出惊人的话,“一直都是她。”
刘大明一口饭在嘴里没嚼两口生咽下去,CPU差点烧起来,“我……还是从前那个,你忘不了的那个!”
“嗯。”
刘大明筷子都搁下了,让他快讲讲啥情况。
梁丘简单的概括,也终于搞清楚的人叹喟,爱情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迷信,缺一样,都是唏嘘同遗憾,真真是天意作弄人呢。
他不想吃了,等着梁丘,“你真是摒得牢,没同我透露半点。一会儿我陪你上去。”
“不耽误刘医生,我可以自己上去。”
“医嘱,少走路,我送你上去。”
梁丘觑他一眼,搁下筷子,自顾自取纸巾来整理自己。
刘大明干脆坦荡荡的表示,“是了,我是想看看,让你惦记这么多年的姑娘。”他催梁丘,“快点,人家没准等在你。”
梁丘最终没肯做轮椅上去,医院的轮椅坐着难受,他一只手也划不了。再者,太夸张了,不想施珈看了误会他有多严重。
“她姓施呀,光听名字就蛮灵的。”
梁丘投一眼身边的人。刘医生才不管老伙计,对着电梯门映出来的朦胧人影整理仪容。
到电梯里,梁丘看手机上依旧无波无澜,还计算着12点结束的会议,不该这时候还在线的,是不是手机静音忘了取消。
他叮嘱刘大明,一会儿先别说话,她今天有工作,线上同传,眼下应该是结束了的。
老熟人拆台从来不给面子的快狠准,“你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才找我借地方,她这比是你还敬业呢。”
梁丘不为所动,必要的沉默是最上乘的公关。
两人正较着劲呢,梁丘发现病房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桌上,施珈的东西原样的铺开,她身上是件小高领纽结款的白色丝质衬衫,面上还带着淡妆。大概是累了,面朝着门口的方向侧躺着,像是睡着了。
梁丘即刻转身,才要请刘大明出去的,浅眠的人陡然警醒地醒来,一双眼睛清亮又迷蒙,“梁丘。”
第25章
施珈出声之后才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试音到口译结束, 两个多小时,她现在的嗓子,干得像毒日头晒过一中午的水泥地了。
她咽了咽, 还在缓神,梁丘已经走过来,曲着手指轻轻扫一下她的面颊,停在她耳畔。
“很累,会不会难受,叫医生来看看?”
施珈抬手捉住他的手腕, 她要起来,索性就着梁丘的手,由他稍稍用力把她扽起来。她说刚睡下护士小姐就来看过了,“没什么事, 下午再输液就行,只是喉咙有点干。”
施珈简单束了个低马尾, 刚才侧躺靠枕头的一侧,边发蹭得一点毛躁。梁丘拿手指给她顺服帖了别在耳后,一面微微偏头打量她。终究, 他只无奈的一声叹, 关心她兢兢业业不肯掉链子的工作,所以,“还顺利吗。”
施珈点头, “和护士说过了, 没人进来, 网络信号中间稍微延迟了一下,算顺利吧。”
梁丘还想问她要不要漱漱口,口腔湿润也许能好受些。话没出口呢, 突然的,仿佛误入画里的一笔轻咳,“那个,这里还有喘气的活人啊。”
施珈给惊了一跳,探头往梁丘身后张眼望过去,才发现病房门口,靠着门框倚着位生面孔的医生,顿时尴尬都沾着丝意味不明。
刘大明一身白袍,朝里头喊过话后,摸摸鼻子,八卦的脸上无辜相,等着梁丘记起来他,你们有情人自带结界,我这来都来了,反正不能白来。
梁丘扭头给他一记刀眼时,这厢手已经给人拂开了。
他懒得和刘大明弯弯绕绕了,“进来吧。”
施珈这才明白过来,眼前高高壮壮,周正和气的医生,是梁丘的熟人,大概是他说的康复科的医生朋友了。而人家兴致勃勃的模样,想必也不是单纯“探病”来了。
梁丘看施珈要起身,不自觉伸手护了一下。又瞧有人低头犯愁,优雅知性的上衣和妆容,搭配病号服的裤子,她难为情得一时耳廓都红了。
怪自己当真是昏头了,才答应刘大明上楼来。梁丘心里嗤自己,口上只能歉仄意味地安慰人,“没事,这样也好看。”
施珈乜他一眼,转头自我攻略,医院里大概原本就多是不完美状态的会面,不如大大方方地社交。
梁丘轻轻牵过来施珈的手,“施珈。我的,女朋友。”说完,他特地望一眼施珈,她没有反对的意思,遂捏捏她的手,要汇她的眼神,同她介绍刘大明医生,“在这里康复科工作,我来S城之后一直在他手里做康复,病房也是托他联络的。”
他再转而调侃刘医生一句真心话,“多谢刘医生了。”
施珈瞥一眼梁丘,也轻轻柔柔同刘医生招呼,“谢谢刘医生,。”
“不用,不用客气,”一张美人面再这么轻言软语的口吻,这下轮到刘大明不好意思了,举手之劳,他怪梁丘说这些做什么,“贸贸然地过来,施珈小姐不要不怪我失礼才好。”
梁丘笑,哦,刘医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刘大明面露赧色,觑一觑一旁看他热闹的老伙计,临时临刻地拾起他的绅士品格,原本要揶揄人的话也都收敛起来,“你大概不晓得,认识他这许多年,他向来的孤家寡人,又什么都淡淡的,这回冷不丁同我张一次口,竟然是为了个姑娘,还由着我打趣他。我实在好奇,他才跟我透露一句,哦,一直都是她。我这一路跟上来,他还恨不得捂我的嘴,就怕我打扰你。”
刘大明笑,“眼下见到了,我也明白了,他多殷勤照顾也应当的,老小子当真好福气。”
施珈被社牛刘医生的Solo念得耳朵发烫,一时哑口。偏他还不肯停下来,指指施珈一桌子的工作,他说你不知道,梁丘猫在我办公室,一边担心你工作辛苦耽误养病一边不敢吱声的模样,我太解气了。他本人就是最不遵医嘱的头一个……
“行了,还让不让人休息了。”梁丘打断话唠的人,要请他出去。
难得绅士一回的刘医生,誓要风度到底了,“我这个人,一高兴话多了,抱歉抱歉。”总之,他迟到且正式地伸出交际的手,“施珈小姐,幸会了。”
梁丘难得吃瘪,要去挡刘大明的手,给他轻巧一绕躲掉,由他礼貌手地同施珈指尖一握。
刘大明:“不打扰你休息了,早日康复。有什么事情用得到我的让梁丘找我就行,不用同我客气。”
“谢谢刘医生。”施珈礼貌回应他。
而一旁的梁丘,摘回施珈的右手握住,冷冷地赶人,“可以走了,再会。”
无辜相的刘医生,三步一回头,也无辜的口吻朝老伙计,“哦,你的腿,不好穿太长时间的,循序渐进。”
梁丘眉毛拧起来,几步赶上去,亲自送“神”。
刘医生直叹扳回一城,替老伙计高兴,也爱看你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回头的路上脚下生风。
旁观者更这一刻才清楚,久别重逢的人,以沉默,以眼泪之后,还能眼眉温情,大概最是命运温柔的低眉,亦是书店主人心底深处的求仁得仁,是真正的别来无恙。
大抵没什么比这更叫人熨帖的心生鼓舞-
梁丘这头刚阖上门,施珈就一双眼睛追着他,准确说,是追着他的腿。
“你还没有好对不对。”
他就晓得会这样。梁丘心里数落老熟人不讲武德的取巧行径,也从容落拓地站定施珈面前。
“别听刘大明瞎说八道,他职业习惯,总爱些夸大的说辞,降低预期以提升满意度。”有人言之凿凿,给哥们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也证明自己。
施珈不理他,她说她还是更相信刘医生,“你自己讲的,谨遵医嘱,不可以儿戏。”
梁某人被夺舍一般,忽然孩子气地别苗头,“珈珈,你这分明的双标。你可以不听医生的,我却要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怎么说。”
还有,“你才认识刘大明几分钟,凭什么就相信他排在我的前头。”
施珈给他倒打一耙的逻辑逼到无语,“神经病,你正经一点。”
语毕,梁丘却受用的笑了,他好久没有见到这样鲜活的珈珈。
“珈珈,我想看到这样的你,会骂我神经病的你。我总觉得你的话比从前少了,或者不愿意同我说了,是不是。”
“神经病。”施珈这一声轻嗔,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意味,“你的话比从前多。”
哈哈,梁丘笑得轻松愉快,再有什么阴霾顷刻都散得无影无踪了,“大概我真的年纪大了。”
“年纪大的人就不该这么小气。”施珈堵他,不止眼前和人家较量,他昨天明明还和她较量。
梁丘罪过相,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愿闻其详。”
“你昨天生气了,至少是不开心,我不肯推掉师姐的活。”施珈望着他的眼睛。
“哦,”梁丘坦然的应下,转而,问题绕回去被牵着鼻子走还木知木觉的人身上,“大概昨天我是和你现在一样的心情吧,看见你医嘱不当回事地坚守岗位,还那样怄我。”
“珈珈,看你吃苦头比我自己吃苦头还难受。”
施珈到底面皮薄,她吃不消他的这样直白却不轻佻的软话,甚至情话。
情急之下,人本能的依赖母语带来的安全感和底气,施珈一句母语方言蹦出来,“嘴巴闭牢呀。”
梁丘笑,“洋泾浜。”
施珈拳拳砸到棉花上的气馁,犟头犟脑的人不肯认输,只好拿手去捂他的嘴,带累对面的人要重心压在右腿去稳住平衡。
梁丘只拿左边肩膀稳住落到他怀里的人,一面慌忙捉她埋了留置针的手,“当心。”
施珈不言不语,在他怀里抬眸,而后,两个人一瞬齐齐跌进默契的沉默里。她胸口陡然和另一份震动有了共鸣。
望进一双温柔低垂的眼睛里,施珈再笃定不过,和梁丘眼里的她一样,她也不会拿他排在谁的后头,更不会拿他来比较。初见时,或许他就已经是她的独一无二,而经年之后,依旧无与伦比。
“我没有双标,你不需要和任何别人比较。”她似乎被他的情话感染,也摒不住表白自己的心迹,“你还生气吗。”
其实从来言语最苍白,共振的心跳说明了一切。梁丘咽了咽,靠近她,她的面上有清淡的馥郁香,好像能直撞进他的魂灵里。松开施珈的手,梁丘一手去托她的腰,热烫的气息几乎吹到彼此眼前,嘴唇触一下她的鼻尖,他再隐忍地退开。
施珈一时失了神,下意识要攀附些什么,一只手捉住了她身侧的一截手臂,凉丝丝的温度从手心游到她的心里,她才看清眼前人的呼吸轻颤一下。
“别招我珈珈,我现在当真有点糟糕。”他说他在楼下康复,一身薄汗后的懊糟,他真的要洗洗。
施珈热烫的情绪也凉下来,她固执地要他说,“你不生气了。”
梁丘望她,低且缓的地笑起来,“一点,大概是气自己,什么都想依你。”
施珈不响,沉默的以对。
“所以,答应我一件事吧,”暧昧的气氛里,空气都能燃烧,梁丘也要她答应,“以前我多忙都会给你回信息的,以后,我的信息,你也必须回,多晚我都等着,起码让我知道,你好好的。”
是的,从前梁丘忙工作,有时候需要驻外,即使他们有时差,他也会看到她信息的第一时间回她。不论是她的一句问候,一个无聊的冷笑话,或是一个表情。只因为施珈那时候说,回应比较重要,回应是“我在你身边”最好的证言,又多少爱情是散在无人应答时。
施珈在回忆里也反思现在的自己,她推开他,垂眸的颔首便是答案。
梁丘笑而不语,片刻,挪到沙发上坐下。
第一次,施珈看清楚他的“腿”。
昨晚他也是施珈睡下后,留一盏廊灯去洗漱的。眼下,梁丘弯腰从裤腿里侧的裤缝处拉开一条隐形拉链,再脱出一条深灰色腔体类似机械腿的智能假装,几乎他完整的一条腿的长度。
施珈安静地看他动作,看他把腿脱出来的瞬间,人似乎松了口气,也措不及防的,施珈撞上他的松懈下来的目光。
她想挪开她的眼睛,梁丘却松快的口吻,“想看就看,”他笑一下,似有一点无奈,“会不会有点怪?珈珈,这是我现在每天的生活。”
梁丘把腿靠在沙发的扶手上,请施珈帮忙拿他的拐杖,也同她讲他的生活琐碎:裤腿加装拉链,是那时候和康复中心的病友学的,在外头偶尔需要穿脱假肢更方便;他的腿很先进,他也很适应,不过到底4.6公斤的重量,一天下来,还是脱下来是最舒坦的时候。
梁丘告诉施珈他的方便同不方便,他想再问一问施珈的,然而,有人再度拿手覆上他的嘴,抢白他的话,“我知道,梁丘,我会习惯你的生活。”
梁丘拉住她的手,似乎深吸一口气,“珈珈,我怕你会后悔,你真……”大概这也是爱便常觉亏欠,他此时此刻无比鄙夷自己。
施珈一瞬不瞬盯着他,“我不会,梁丘。但是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问我,如果你之前的话还作数。”
下一秒,万籁俱寂的空气里,梁丘一把把人拉进怀里,“作数!”
“对不起,谢谢你。”
梁丘的心终于落定,身理和心理好像都被她点着,他拖她坐到腿上。
施珈诧异,不敢交托重量想起身,梁丘却一手扪住她,告诉她“压不坏”。他不自禁去找她,找她做前面未完成的事。
千钧一发之际,点火的人也偏来灭火,一双手遮住他的脸,似冷静的惩罚,“你说的,一身懊糟。”
施珈再放他的眼睛出来,“你去洗澡。”
四目相对,不待梁丘答她,桌上施珈的手机煞风景地震起来。她醒了,也来挣脱他。
空留怀里一抹香气的人却沉甸甸的满足。假如爱有天意,他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幸而他们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而有人,嘴里喊着老师,眼神偏要回头,催促望着她的人——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有事,长辈急召,返一趟包邮区,实在抱歉[求你了]不可抗力因素,望一直包容作者且追更读者朋友们谅解~当然希望大家可以继续关注这个故事,但是也充分理解尊重读者的心情~实在近几天需要陪家人长辈外出处理些事物,怕顾不来码字,无奈选择暂时停更,预计会要7-10天左右。
这章两人感情的确认部分落定,后面节奏会加快,这几天也会重新理一遍后面的大纲和情节。
9月恢复更新后一周4更,会尽快保证质量完结这个故事。再次感谢所有追更的读者伙伴,如果愿意,希望和大家9月再见~
另:本月25号应该能确定恢复更新的时间,确定后会更新作者公告。再次向读者朋友们道歉,也真心希望评论区可以再见到大家~感恩[红心][求你了]
第26章
工作日的出勤时间, 查房过后施珈已经输上液,一面再忙着回复上司、俞老师,以及同事的慰问消息。
目前暂时不能出院, 施珈昨天提交请假申请,大概上班后几个相熟的同事听说了她的病假,纷纷问候几句。实际,几项关键检查指标正常,她今早在医生允许后已经尝试饮水和少量流质食物。监测两日,耐受流质食物后, 过渡到口服药物和清淡食物,她就能出院了。
施珈一一回复过同事的消息,要梁丘给她拿电脑。她有些事务要处理,也贴心提醒梁丘, 他如果有工作可以出去忙的,她没什么要紧了。
“不用一直陪我的, 书店不去可以吗,你好像很久没去了,没关系吗。”她记得上回去书店, 店长说梁丘最近都不在书店的。
梁丘一手抱着她的电脑, 暂且扣下不给她,玩笑话,“怕我不事生产, 要精打光吃西北风呀。”
“别操心, 店里头的运营和业务很稳定, 我即便真甩手掌柜,一时半会儿也垮不了,”笑脸的人话头一转, “倒是病着还放不下勤勤恳恳的人,当真不要紧么。”他终归没忍住他的操心。
施珈才不肯理他的戏言,也不回应他的反问,谁操心了,少臭美。她只管他要自己的电脑,快点呀。老师交代的事情她不好耽误。
齐春礼在昨天的电话里通知施珈,今朝双方的电子合同签章流程走完,合约就正式生效了,作品的电子文本今朝也会发到她的邮箱。另外,齐春礼说作家那头收到他的邮件后,没有反对他们的提议,今后项目往来的邮件可以添加抄送同项目译员。只是,对于他们作品素材资料的相关诉求,作家希望齐老这边能先列一份详细的需求清单,待他看过之后再反馈。倘若是他可以共享和支持的,会根据清单要求整理资料给到译者。
是以,前期的资料收集,施珈更不能掉链子,要尽快和老师线上碰头汇总出来一份清单。
施珈从梁丘手里抱回她的生产工具,自顾自开机,查邮箱。
突然,她扭头望旁边杵着的人,一双亮莹莹的眼睛问他,总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嫌累。
梁丘慢笑着,无它,“好奇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要你火急火燎不肯耽误。”他说其实并不大了解施珈现今的工作,说完,有意作势要探头来。
施珈当然晓得有人不过逗逗她,哦,那么她也反骨起来别苗头,双手漏一半遮一半地覆住笔电屏幕,冷冰冰的陈述,“秘密,有保密协议的好吧。”
“那还真遗憾。”梁丘笑着拨弄一下她的鬓发,几分无辜的口吻。
施珈偏偏头,拍开他的手,“梁丘。”她怪他故意招惹她。
有人“嗯”一声表示承认了,再顺一下她的头发,给猫顺毛一般,他不逗她了,“忙吧,只一条,留心着点自己的身体状况,才恢复了饮食,有哪里不舒服不对劲的,别忍着,赶紧说。”
见听话的人迟迟不表态,梁丘再问她要答案,“明白了,嗯?”
施珈觑他一眼,仿佛一秒梦回从前的无数个时光,同样的人同样的语调,于是,她也同样地点头回应-
下午,施珈大概早晨醒得太早,再一上午盯着屏幕,又是邮件又是电子文稿的,总归有些疲劳,原本难得歇了个不长不短的午觉,却给师兄李严的一通电话叫起来。
那头的人没那些客套话,开门见山的告诉她,有她一个跨境包裹,香港邮过来的。公司业务平日不乏海外快件往来,快递小哥便连同公司件一道送过来。李严正在前台签收他的文件的,无意瞥到一旁的快件信息,发现是施珈的个人件,热心肠想着顺便替她代收了吧,这会儿小哥在旁边,要他同收件人确认呢。
施珈疑惑并着猜测,大概锁定了一个可能的寄件人姓名,刚想问一句的,可转念又怕拦不住师兄的八卦,只道谢,请师兄帮忙先放在她工位上吧。
原以为这样便结束了,师兄果然没摒住热火的八卦魂,李严合着步伐节奏悄声地问她,是不是要跟着齐老译书。
施珈一时诧异,且一时缄默以对。
李师兄马上解释,他没有刻意打听什么,圈子就这么大。也是周萌日前同施珈结项目款的时候,她一道拒绝了师姐后头的活。师姐疑心是否合作有什么不愉快。施珈不想多生出什么枝节,简单带过一句:她才跟了老师的一个笔译项目,恐怕年前为止,她都没有空余时间。
周萌是晓得这位小师妹的性子的,江南姑娘的温柔小意,看着好相与的模样,其实分明的边界感,尤为谨慎也少有谈论私事,不论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她当时没再追问,却也借旁的关系打探了一二,齐春礼接下一本纪实文学类畅销书的翻译邀约,业内几位资深的前辈、老师,私下也有些声音,齐老是真真对他这个女学生独一份的青眼,都听闻他近年推了多少邀请,这次恐怕纯粹为提携爱徒,才应下这差事的。至于人性卑劣下的其它揣度同闲言碎语,周萌觉得无稽之谈地自动过滤掉了。
等她转头致电李严敲他的时间,最是爱插科打诨的人登时揶揄人的口吻问:怎么,小师妹不该是你的王牌且优先选项么。周萌才无奈透露得来的消息给他,你不是第一选择,那么你肯帮帮忙吗。她最后搬来那段广为流传的father与Daddy说,而这类的段子总能兴奋-剂般刺激到男性幼稚且原始好胜的神经。
李严最终应下了老同学的活,简单性情的人也摒不牢来求证当事人的正确答案。
施珈听了来龙去脉,虽不大赞同周师姐偶尔敏感多心之下的行事风格,最终仍是不多余表态,平淡口吻,冷幽默地答复师兄一万吨的好奇心,“是的。所以,师兄还是专注眼前的big job, and, to be a Daddy.”
那头,李严哈哈笑起来。
施珈意料之中地等他停下来,眼睛不经意瞥到旁边沙发上抱着电脑的梁丘。他目光比她更早地投过来,二人目光交汇间,梁丘突然意味不明地笑容,施珈睨他一眼,莫名烧红了耳朵。
李严笑够了,说周萌好像不晓得她住院呢,“俞老师回来狠狠跟老板夸你,专业,敬业。老板也找我了,大概我们同门师兄妹的,老板想要我牵头,同行政部一道,代表公司和部门来慰问探病。我么是说,总归探病这类的事体,还是要先问问女士本人的意见,正好,现在问问你。”
“帮帮忙哦,千万不要兴师动众,洋相死了。我过两天应该就销假了,你先代我转达感谢吧,谢谢师兄。”施珈庆幸李严这些方面的细致,听到这类的员工关怀,再想到一身病号服病恹恹的样子,还要social同事,她头皮都发麻。
末了,细致的李师兄还是忍不了的多嘴与关照,“我看你销假前先去趟寺庙好啦,拜一拜,才多久,不到一个月吧,进两趟医院了。”
施珈有些意外,不晓得师兄还有这样传统的一面,再找师兄的逻辑bug,“哪有人出院了再干这么病急乱投医的事。”
李严纠正,“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另外,家母就是虔诚的信众之一。”他神叨叨的口吻,“宁可信其有吧,总归也不吃亏的。不是我马后炮,我们一起出差那个地区,网上就不少邪门的传言。”
施珈再次谢过师兄。挂了电话,不大关注宗教信仰的人,却真真害怕鬼怪的。她好像忽然给师兄重在参与的风险规避心理洗脑到,不由得将信将疑的思索-
“珈珈,哪里不舒服了?”
梁丘走过来,倒了半瓶盖水,要给她润润嗓子的,见她若有所思的失神状,微微蹙起眉头。
施珈转头望他,“没有。”她去接梁丘手上的瓶盖,一口抿掉,心神也久旱逢雨似的舒展开来。
梁丘仔细打量她的面色,手背去贴一贴她的额头,把她手里的瓶盖收回去,再扭身回来看她,“工作上有事?”
施珈摇头,“是师兄,他讲我该去找间寺院拜一拜,一个月不到进了两回医院。”
说完,她又觉得好笑,梁丘从来是无神论者,即便对未知心存敬畏的态度,却几乎不接触这类信仰的。
果不其然,有人正色温声地说教,“临时抱佛脚,说的就是这样的实用主义思想。与其事到临头的香火和作揖,去交换佛祖显-灵谁的需求,不如落到实处的行动,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才是真正的实用主义。譬如眼下,你平时多注意饮食作息,劳逸结合,比临时起意的求佛要实用得多也有效得多。”
施珈才要瞪他,瞪他一板一眼的说教言论,梁丘已经捕捉到他真正的重点,一记回马枪杀回来,“你的‘一个月两回’,什么意思,除了现在我已知的这回,还有哪次。”
老师抽查作业般的突袭,施珈脑子里骤地跳格一下,嘴上一翕一合。等脑子追上了嘴,她冷静为自己正名,“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你从前说的。”
施珈不肯梁丘追究,总之,她已经好了,而且,“上次师兄大男人也一同中招了,支原体病毒,防不胜防。”
梁丘静默的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人,到底破功,无奈笑一下,“嗯,难为你记得我说的,既往不咎。”他再无比郑重的朝她,“也请你记得,我同样说过,再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我想做你第一顺位的知情人,现在,我想我该有资格了。”
施珈一时不语,只留他在眼里,她自然明白,第一顺位知情在爱情乃至一切关系里证明与正名的意义。
同样需要这份正名的人,眼里手里都在问她要回应,梁丘单手揽她的腰,揽她到身前。
施珈双手抵在他肩上,眼里似盛着一汪水,她同他交换条件,“我也要,第一顺位的知情。”
梁丘比谁都清楚她的意思同她的心结,胸口热烫,“嗯。”他低头,让嘴唇轻轻落一下在她发线处。
施珈瞬间心里头怦然,却抿一下唇就要推开他。梁丘偏偏这时候不肯由她,即使一只手箍着她的力道,她也难撼动。
不由她的人也围追堵截般偏头拦下她的目光,开口的话比浅浅的吻更要人心惊,“你当着我,那样勉励别的男人,我不开心。”
施珈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只听他喊她的名字,然后,他存心一般大言不惭地带入自己,“一早督促我的工作,是这样的原由吗。我书店之外还有新闻社和专栏的特约稿件,也写一些东西,珈珈,我也想听你……”
怎么有人就这样喇喇地call back她那句Daddy闲话,施珈陡然的难为情,语塞的人只得拿手去捂他的嘴。
梁丘一个不防备险些给投怀送抱似的人撞倒,一只手赶忙扶住身后的床边柜,嘴里说的话也捂进了冒失的手心里,变成温热闷声的含糊一声Daddy。
他稳住两个人的重力,才得空要去摘施珈的手。
“不要脸,撕了你的嘴。”施珈情急的低声嗔怪。
梁丘却受用极了,也开怀极了,他再一次紧紧扪住施珈,“出院了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恢复更新啦~
9月起一周4更,每周一,三,五,以及周日更新,希望小可爱们继续支持关注呀~[比心][比心]
第27章
施珈洗过手, 在梁丘家的客厅,等玄关收纳好轮椅,正坐在换鞋凳上擦拭行李箱的人。
实心讲, 她多少有些失控且失真的漂浮感,像独行的人突然有了同伴,起初的不安总要大于踏实与安慰,总之,独惯了的人理性认为重逢到现在的节奏好像都不受控制。又或许感情从来就是让人目眩神迷的难题,所以她才昏昏然答应了他的邀请, 也答应他多年后的拥吻,在病房里,在她唇-舌干涸得仿佛祈雨的干裂土地的时候。
那日,有人好耐心地等她点头。
寂寂的时间里, 施珈仰着脸,梁丘低下了头, 渐渐乱了的吐纳终究让两个遥望太久的魂灵久违地牵绊在一起。两处思念纠缠着,有人温热的隐忍中,再坚定不移地攻城掠地, 也有人比从前更青涩的招架, 直至招架不住般扶抵在他肩头。
梁丘一只手的力量托着半跪坐在病床上的人,施珈感觉她的人仿佛要随着她的一颗心沉坠下去,一只手环住梁丘的腰, 揪住他背上的衣衫, 另一条手臂, 藤蔓般攀住他一直克制在身侧的左臂,攥得他推到肘上的一截衣袖垂落下来,飘扬的旌旗一般。
梁丘只短暂的一愣, 继而温柔的笑声揶揄人,“珈珈,你好像退步了。”
他坦荡荡的言语,反而冲淡暧昧也无关轻佻,对于失而复得的旧爱侣而言,更像爱的凭证。
施珈闻言,有羞有恼,头更昏了,搪他的力道也零散的风似的不成气候。
梁丘笑意稍稍收敛,不同她闹了,箍着施珈仿佛盈盈只堪一拃手的腰身,他再次邀请也是攻略,要她同他回家吧,医院走这一遭,原本纤瘦的人更是再眼见着消瘦一圈。而且,“酒店长租总归不比家里头,正经的一日三餐就头一份的没着落。”
他以退为进地央她,也是至情至理的说服,“医嘱也说轻症康复周期需要1到2个月,你不是常规诱因发病,但饮食不规律和作息紊乱是隐患,不能不重视。至少这两个月,先养好身体。还和从前一样,你住主卧,嗯?”
昏头昏脑的人身心都比嘴诚实,在他低垂的澄明的目光里,她昏昏然地点了头。
再到今天,刘大明得了施珈出院的消息,特地留出个空档,手里拎着医院标志马甲袋的一袋子敷贴膏药来,说看看专门同他对着干的病人,也送送病愈出院的施珈小姐。
刘医生自己地盘上轻车熟路地张罗一阵,单子同口服药都归到一只马甲袋里交接给施珈手上,再绅士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以及老伙计肩上挎着的旅行袋,追债的嘴脸朝梁丘,“吶,你女朋友的手袋电脑留给你殷勤,赶紧带路,你车子停哪里啦,我还要赶回头的,等下要做病人。”
施珈听刘医生这般说辞,来不及客套的话都省略啦,投梁丘一眼,一面微微尴尬地道谢。
梁丘笑纳好友熟稔且自然的好意同关照,唯一空闲的左臂轻轻碰一下施珈的后背算作安抚,要她安心就是。
车子还是在负一层入口的残疾人停车位上,后备箱叠放着梁丘一架电动轮椅,刘大明调整了一下位置才安顿好行李。拍拍手,他要老伙计那些社交话术就免了,遵医嘱比什么都强。刘医生转头冲他的家属交代,“也麻烦施珈小姐监督他,在家少穿他那些胳膊腿的,适度活动,敷贴可以辅助康复。”
冷调的女士温温柔柔的道谢,刘医生如沐春风,笑容满面地道再会。
这下,施珈幽幽望一眼吐槽刘医生嘴碎的梁丘,俨然当真记挂起家属的责任,作废了原本想反口的话-
梁丘收拾好玄关的东西,再换了鞋,才起身去揿空调面板,一面问施珈箱子里的衣服能不能机洗的,不能机洗的他叫干洗店上门来收。
梁丘要她坐一会儿,Wi-Fi密码和从前一样,他手机号码去掉最后一位,电视或者投屏她都晓得用的。他再叮嘱施珈,屋子里温度还没上来,先别急着脱掉大衣。他也得洗洗手,再收拾一下衣帽间。
等梁丘从衣帽间出来,手里拿了套灰色的衣裤,“我的家居服,你今天先将就一下。”
施珈也将将给行李箱里要送洗的外套和要清洗的衣裤分类出来,一时嫌没来得及洗手便没伸手接,“谢谢。”
“这套是我没穿过的,”梁丘望她,未动声色又解释一句,“先给你放主卧洗手间的置衣架上头,你方便用,床上用品我一会儿换。”
“我不是,”她不是介意,施珈怪他一眼,指一下敞开的行李箱,“我手弄脏了,左边那些要送洗的。”
梁丘顿一下再柔柔的笑意,“去吧,洗手。”
两人一前一后的转身。
施珈才冲洗着手上的泡沫,外头门铃好像响了好几响。她关了水仔细一听,匆匆抽了张擦手纸准备去喊梁丘的,却见他已经去应门了。
门外先是一个男声问好,然后施珈就看梁丘道谢后推开门,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一堆纸箱挨个码好在玄关。
梁丘住的小区是近年的一个高端楼盘,物业管理相对规范和完善,物业服务就包含快递代收,特别针对特殊情况和身体不便的业主,物业管家会代送上门。眼下,物业管家正按梁丘预约的时间,把他这几日攒的快件一齐送上来。
物业管家起身抬眼,瞧屋里静悄悄站了个点眼的年轻姑娘,明显意外地停顿一下,也很快职业规训的标准微笑,轻轻瞥开眼,“梁先生,我就先走了,您之后拆出来的纸盒放门口,还通知我拿下去就好啦。”
施珈等梁丘阖上门,才走过去,“是物业吗。”听那人相熟的口吻,她摒不住多问一句。
“嗯。”他这几年少有线下购物,一向工作到生活需要的物品,凡事能线上找到的都线上购买了。
梁丘笑一下,说话间,已经玄关柜抽屉里取出裁纸刀,拉出抽屉下方的一块抽拉式的隐藏隔板,开始拆快递。
他说,家里各处的家具,都是一位盲人无障碍设计师操刀设计的,根据梁丘的生活习惯和国内外的一些改造案例,给他设计定制的,方便他独立的日常生活。
施珈当真一时没转过弯来,哑口在一旁。
梁丘望她诧异的眼睛,“没听错,就是盲人设计师。他从前是建筑师,很有才华,有机会带你认识他,”他轻笑着,“房子装修完,我和他也处成朋友了。”
“那场意外确实改变了我的生活乃至人生轨迹,但也让我遇到很多优秀的,坚韧的人。珈珈,另一种意义上,这样的改变,也拓宽了我的人生纬度,人生得失,皆是馈赠吧。”
施珈听他突如其来的剖白,坦然且洒脱,恰如眼前人的青松落拓,似感染了这份豁达,轻悄地笑,也几分后知后觉,“要帮忙吗。”
梁丘短短一截小臂按住纸箱,再一只手去撕某品牌纸箱的开箱撕拉口,施珈看着有些不得力。
“这点小事大概还不需要。”有人轻快的口吻,手里不停,顺利拿出来两只独立包装的白底印着LOGO的小盒子,才自证般抬头望她,也把东西递给她,“不过这些,得你拆一下,看看买的对不对。”
施珈这才看清楚,是她喜欢品牌的精华水和面霜,“你……”
“是对的?”梁丘等待盖章认证意味的小心求证。
“梁丘。”
施珈只叫他的名字,梁丘已经晓得答案,“没错就行。”
他风轻云淡的样子告诉施珈,哦,他复刻了她的梳妆台。然而,万宝全书也有缺个角的时候,女孩子用的东西当真复杂,有人到现在都不敢确定自己下单的物品是全部正确的。
分明心里暖烘烘也软咚咚,面上偏是冷静的颜色,“犟骨头小姐”冷静发问,“你怎么就确定我会来的,万一我不来你要怎么办。”
又几样东西交到她手里,梁丘不为所动的意气话,“我不确定,但早或晚,你总归要来的。”
施珈乜他一眼,终究破功笑出来。哼,她转身去拆东西。
“梁丘……”
施珈打开一只Dior白色纸袋,无奈到几乎喊出来,“你买这么多唇蜜干什么呀。”
“嗯?”他看过来,直男极了的恍然大悟,“这个东西啊,我图片搜出来,它怎么能这么多颜色的。”直男也最直接的思维,照着她的那支,像它的粉色都买一支,总能蒙对一个吧。
“所以,有没有你的那支。”
施珈勉强点头,“但是,我用不了这么多呀。”这支唇蜜白天用嫌黏腻,晚上后敷滋润效果却好,她都是睡前偶而用的。
“有你的就行,其它你用不上的,送同事或者送朋友好了。”
“……”
大无语的人没想到,后头还有等着她的。
梁丘最后拆出来一双UGG灰色中筒一粒扣,另外,两件Moncler羽绒服,Maya长款哑光黑和70周年限定Maya哑光短款珍珠灰。
一长一短,一深一浅,施珈怀里抱着他塞给她的两个“包袱”,仿佛给天降的鹅毛浇了她一脸,再噎住了。去香港之后,尤其工作之后,气候的原因,也女性天性的审美,施珈就没再碰过羽绒服,过于厚重且很难脱掉那层臃肿的既视感,束缚又难驾驭。
施珈噎了半天,还是表达自己,她不喜欢穿羽绒服的。还有雪地靴,笨头笨脑的,“你都没有问过我。”
“因为问你就是现在的答案。”梁丘实用主义的思想,羽绒服不是要你喜欢的,它首先是给你御寒保暖的,其次才兼具审美特性。
大概离家久了的孩子,即便乡愁里,恋恋不忘的也只剩家乡的温暖和美好,梁丘说看不了她没有温度概念的装扮,“你怕是江南冬天的湿冷忘精光了,就你衣柜里削薄的衣服,冬天能冻得住医院里。”
说完,他自觉失言地拍一下玄关柜的木头面,歉仄朝她,“我不是要干涉你的审美或者穿衣自由,你就当抗寒物资吧,总归有备无患。你喜欢的可以再买,周末陪你商场兜一兜。”
“再说吧。”辩不过的人到底觉得不领情地驳他好意很不该,“你先替我收起来。”
“包袱”再转回了梁丘手上的一秒,他听她忽然地启口,“对不起。”
“又讲傻话。”梁丘脚下一顿,“珈珈,我很开心你可以同我真实表达自己,你的情绪,你的想法,你想说的任何。”错过的五年多,他们该比谁都明白,爱情里,真实坦诚有多可贵。
梁丘催她,别瞎想,瓶瓶罐罐收到主卧的洗手台上吧,家里没有梳妆台。收拾好去冲个热水澡,他是受不了了,医院里折腾大半天的懊糟。
结果,房间门口,施珈才点头又同他唱起反调来,她想住客卧,“主卧总归你更方便,我不要你特别牺牲你的便利照顾我,这也是我真实的想法。”
“还有你的腿,刘医生讲少穿的。”
梁丘望倔强的人,无奈一笑,小半晌,依了她,“你是晓得拿话堵我的。”-
次日周四,施珈销假上班。
这天,也是她的生日。
梁丘一早送她到公司,保温袋里分装好的清粥小菜交给她,不放心地叮嘱两句,才放人下车去。
摇下的车窗里,他喊施珈回头,“下班来接你,等我电话。”
第28章
梁丘家离施珈的公司并不算远, 正常高峰期不遇上大堵车,驾车20分钟左右也就到了。只是比起酒店步行十分钟的通勤距离,施珈早上的辰光总归不那么宽裕, 那么有余。
头一遭算错闹铃的人难得急吼吼,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一会儿跳脚昨天透过水的丝质衬衫不晓得晾干没有,又一门心思到烘干机里找昨天的两条仔裤。不是梁丘先她起来张罗好了衣食出行的一应琐碎,大概率今朝就是个迟到了。
总算踩点打卡,施珈松一口气, 不晓得前头还有惊喜。
病愈复工的头一天,再巧合赶上施珈的生日,原本前两日没能落地的员工关怀,行政部借着这个契机, 安排了生日蛋糕和线上购物卡,以及公司名义的一只小花束果篮。另外, 还有一束李严、俞老师和关系相熟的同事一起订的粉色系生日花束。
望着一桌子的礼物同慰问,小欢喜总归是有的,然而, 施珈早几年就淡了生日概念, 突如其来隆重的热情,其实她多少有些负担这类的热络。感谢之类的社交话术自然少不了,她也实在抱歉, 因为康复期的医嘱, 她这一段还只能清淡饮食, 高油高糖类的食物不能沾,蛋糕水果就由大家一起分享。负担的人即刻礼尚往来的意思,为表达谢意, 她请大家下午茶吧。
职场终归还是谋生的营盘,闲话短憩后,再各自回归各自的岗位。一天到底还算轻松地到了下班时间。梁丘的电话,也这个时间掐着点打进来的,他在写字楼靠辅路的南门路边临时泊车位等着,要她别着急。
施珈应下了,也确实捱了一会儿。她难为情当显眼包,抱着花束挤高峰期电梯。至于一定要拿着花束,一来是对同事心意的礼貌同回应,二来,不小的一束花搁在办公桌上着实惹眼,也着实占去了一部分她的办公空间。
于是,等在车里的人远远就看见他惦记一天的身影,抱着束几乎遮住她上半身的花束,人比花更冷艳俏丽。
画面美好,梁丘也一时有点失落,从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天经地义不过的道理。他倾身去替她开门,施珈第一时间想的,却是把手袋甩到副驾上,她要把花搁后座去,否则后视镜别看了。
当真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施珈转头来才发现,她下楼前匆匆塞手袋里的东西,随着躺平的手袋全摔出来撒在副驾的座椅上,而驾驶座上的人,正不声响的把两本伍尔夫法语原版书《到灯塔去》和《达洛维夫人》(*注1),连同一个系着Montblanc LOGO黑丝带的细长盒子,整整齐齐给她收回手袋里去。还有一张白色美纹纸小卡,简单明了的祝福,“To Eirlys:生辰快樂”。
施珈上车,接过手袋和她都诧异忽略掉的卡片,小声一句“谢谢”。她再去端详有人的面色。
梁丘面上倒是不显,只温和地提醒她,系安全带。
“哦。”低头的人准备好到舌尖的解释,陡然给嗡嗡的手机叫停了。
“Hello, 唐生。”
施珈是等下班周围同事走了再拆的包裹,寄件人黄永文,正是唐正贤的秘书。她也迟到的复信给唐正贤,这几日她不在公司,今天才看到包裹,唐生有心,感谢他记挂,礼物贵重,现在相隔两地不能当面致谢,日后有机会返港,一定探望唐生。
大概唐正贤读过信息了,直接回拨了电话。
“生辰快乐Eirlys,好久没联络,最近点样,工作忙唔忙,今日有咗安排未。”
施珈亦流利的粤语回复对方,正式问候对方并感谢唐生,送来这样用心和贵重的礼物。唐正贤笑言,礼物不关贵重,收礼物的人钟意最要紧,他问施珈,是否钟意嚟份礼物。
施珈当然的肯定回答,再几句寒暄。听闻她晚上和朋友一起,唐正贤不多打扰,说再联络便结束通话。
在施珈这一通电话的时间里,梁丘已经将车停好,“现在下车?”
施珈看着他,点头。她中午跟梁丘说的,要回酒店拿些东西,他便直接先来了酒店。
时机重要,不过那一秒的时间机锋捉摸不定,错过了,要说的更多了,且无从说起的无力。施珈更琢磨不透一切如常的某人,等他先下了车才跟着动身。
她落后他半步地喊他,“梁丘。”
“嗯,”波澜不惊的人好脾气地回头,“怎么了。”
“我……”
“上去再说。”他伸手来牵她,笑着促狭人,“慢吞吞的,还比不上我腿脚不好的。”
施珈搡他一下,抽回自己的手,绕个半圈去到他的左边,径直挽住他的左臂。她就是固执地坚持从前的习惯,她不爱走他右边。
梁丘无奈笑一下,由着她,他再无辜的口吻投诉她,袖子给你拽下来了。
施珈睨他一眼,无所谓地催着他快走,你嫌我磨蹭的,上去我有话跟你讲。
倔强的人示弱也是不肯低头的,可梁丘堵在胸口的一团闷又或遗憾好像一下烟消云散。他短短一截小臂隔着衣袖勾起来,最大范围地回应她也是挽住她。
仿佛怕是她的错觉,施珈偏头去望他,面上掩不住愣愣的,“梁丘,你在动吗。”
梁丘低头汇她一眼,再勾勾手臂,“嗯,我大活人当然会动,看路,别看我。”
“你正经点。”施珈摒不住笑意的嗔怪。
梁丘笑她,“我哪里不正经。”
“……”
“诶,你慢一点。”-
甫一进门,施珈轻轻拉住梁丘空空一截衣袖,“梁丘……”
有人的心里头,倏然就比这截衣袖还软了,好像那段戛然而止消失的血骨同时间,一瞬交织、生长,再交到施珈的手中,便是抵达,是不辜负。
适时的沉默后,梁丘偏面色不显,无波无澜的口吻,替她先开口,“你的粤语讲得很好。”
施珈抬眸,眼神澈澈,“在那边工作,英语和粤语是主要工作语言呀。”她看来,这话里头总有几分阴阳怪气。
“嗯。”
“梁丘,没有你想的那些。唐先生是一个长辈,也是我那时候遇到的,一个贵人。”施珈很是郑重,她不要梁丘误会,“我后来能留港工作,也是他帮我,他是个绅士也端正的人,我很感激他。”
她话音将落,梁丘忽然就把眼前的人紧紧扪住。从她口说出来这样严肃慎重的正名,他只听到一个独在异乡的小姑娘彼时多艰难无助和坚忍。
“珈珈,我偶尔也会失落不能回头的遗憾,会灰心错过你太多,唯独没有疑心,更不会有不该的揣测。我看着长大的姑娘,勇敢,铮铮,独立,清醒,这样明媚的孩子必然要熠熠生辉,自成光芒。”
他向她承认,纵使他不会沉湎于过去,有多少烂熟于心的不耗于过往的道理,而生活里,能当真用得到道理的地方却少之又少,感情里尤为。他也会有自困的时候,但他却不能要施珈因为他一时的自困委屈乃至折辱自己。
梁丘告诉施珈,帮助她的人,他同样感激,甚至更胜。
施珈觉得再多的言语此时全都多余,她突然就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鼻子是酸的,眼睛是热的,她贴近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别的时间。
良久,互相汲取的两人才平静了心神。
梁丘笑着提醒她,拿了东西还得返回头,家里的电饭煲还温着粥呢。你赶紧的,有想吃的菜或许现在说还来得及,线上下单食材,回去兴许正好赶的上做。
怀里的人推开他,“我想吃你上次说的荠菜笋丁烧蘑菇,还有年糕炒蟹。”禁食这些天,不馋的人也勾出些馋虫来,施珈没客气地脱口而出。
只是,眼下梁丘为难了,“不行,都是你还不能吃的,粗纤维和难消化的食物,这个月还不行。”
“那不要问了,随便吧。”扫了兴的人也不高兴理他了,转头进去收拾她的东西。
梁丘跟在她身后建议,“今天看视频学了道创意甜品,土豆泥蛋糕怎么样。”
“都行。”
“都行算怎么回事。”
“Up to you.”施珈再回头强调,她说真的。
梁丘一时哑然失笑,安静在一旁看着她来来回回,收了要用的衣服鞋子手袋,还有些小物件,一齐堆在床边,拿手机备忘录出来一件件确认。
直到,看她把那只万宝龙的盒子锁进衣柜的保险箱里,梁丘才再度启口,“就这么空着手来接你,我实在有点憋屈。”
施珈微微讶异地望过去,旁边的人分明的幼稚脸。
一切雄性生物大概永远难摒弃的胜负欲,而施珈偏偏受用地破功了,“你少瞎说八道的。”
“哦,你别不信,还有那束花,看着就不轻的份量,不是为难人么。”捕捉到施珈的笑意,梁丘索性实话也哄着人来说。
施珈当真摒不牢笑出来,“你很烦。”
扭头,她顺手提溜出来一个纸袋,塞到幼稚鬼的手里。
“什么?”幼稚鬼受宠若惊偏故作镇定。
“给你的,自己看。”她拎出只登机箱,蹲在床边自顾自规整床上摊着的东西。
“单手键盘,两只,都是给我的?”梁丘把东西搁在梳妆凳上,他之前也了解过这个日本辅具品牌,不过想着现在的键盘他也适应了,暂时特地更换也不必要。但此刻,他没想到,他哄人的人反过来哄到他了。
“请不要明知故问,很幼稚。”施珈头也不抬。
梁丘不管,总之,他此刻无比快慰。他走过来,低头来就她,他要她说,“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半晌,有人漫不经心状,阖箱的时候也轻飘飘地告诉他,出差正好看到。
世上的正好,大抵都少不了念念不忘的心迹。只是梁丘还来不及更多感动,突然站起来的施珈眼前一黑,晃了一晃又蹲下去。
“珈珈!”梁丘即刻就伸手去扶她,“难受吗。”
施珈缓缓睁开眼睛,慢慢找回视线,看蹙着眉焦急的人,再慢慢站起来,“没事了,起来太急。”
梁丘挪着脚步微微踉跄一下,眼睛却跟在施珈面上,“真没事,犯晕吗,会不会想吐。”
缓过来的人保证,“真的好了呀,没有不舒服,也不是低血糖,我没有低血糖的。”
“还是去医院查一下吧,不是开玩笑的,低血糖要命的。”梁丘严阵极了。
施珈不肯,“回去吧,你说的土豆泥蛋糕还做不做。”
“放心吧,真低血糖你现在已经叫救护车了。”
面色一寡的人又要说什么,及时给施珈捂嘴,“走啦。”-
一路都严肃貌的人,车子直到到了地库才稍稍安心来瞧她。
施珈则明朗状,喊司机先生下车。
她把手里的花往推着她行李箱的梁丘怀里送,要他拿着,再手指点点花束包装纸上别着的卡片,示意有人看看清楚。
梁丘左臂半抱半夹着他口里为难人的花束,会意地垂眸。哦,是同事贺她生日的花束啊。
“这么多人的心意,怪不得沉甸甸了。”
“会说多说。”
施珈眉眼里都是笑,难得的“护花使者”在冰冷淡薄的灯光下,落拓又温暖,好看极了——
作者有话说:* 注1:此处书名原情节出现错误,现改为正在读的一本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和有阅读计划的《达洛维夫人》,此处修改不影响全文故事情节,特此纠错说明。另:在此特别感谢指正错误的读者朋友~
第29章
梁丘的衣帽间是由原本较大的一间次卧, 和开发商赠送的一间12平大小储物间打通连起来的。
无隔档步入式空间设计,大小细节都是根据他的生活动线,日常活动辅助需求落地, 方便他使用。譬如,柜门是移动滑轨折叠门,单手可以轻松控制;衣柜是三面墙连通、顶天离地的一体式结构,容量更大。其中,左面墙衣柜的下半区特地留出了收纳不常用义肢和辅具的区域;衣柜的上半部分有手动操纵杆,可以调整挂衣杆的高度, 满足坐姿和站姿时候的使用需要。
换衣区域只放置换衣凳,留出了轮椅活动空间,他平时也偷懒,穿脱假肢多在这里, 室内用的轮椅也多停在这里。至于穿衣镜,没有刻意, 只在衣帽间辟出来的运动区域半面墙上嵌了块镜子,既是方便他在家运动康复练习时检查运动姿势,也兼具平时穿戴整装的需求。还有运动区的墙面半圈白色平衡杆扶手, 是练习辅助工具, 同时可以运动或换衣时候固定拐杖滑落。
梁丘给施珈讲衣帽间里的一些辅助功能和设计,也是要她走近他,走进他的生活里来。他讲下午就腾出来原本半空置的右边墙衣柜, 她的东西可以先收进去, 后边他再联系设计师那头, 重新设计一下房间,家里现在唯一客房,还是当初设计师建议他留下的。梁丘那时候笃定以后的人生要一个人, 不考虑其它,这间稍小的次卧,他原意也是打通了,增扩书房面积的。
曲怀南彼时听了梁丘的业主诉求,给他建议:现有的功能区完整清晰,全然不必要牺牲掉这个房间,不如暂且保留,不定性空间功能就是,后期有需求的时候可以灵活变通。两人此时已经有过几次沟通和会面,大概相仿的年岁又都最意气风发时遭遇人生转折,颇为投契且相惜。曲怀南一时朋友的闲话,其实他应当算可以感同身受梁丘的一些想法,他也没有婚姻乃至下一代的人生计划,然而人生态度不拘泥于空间吧。
诚然,他既然接受了梁丘的委托,更多是作为设计师的角度与考量。他以为一个合格的设计该有前瞻性,无障碍设计更不仅仅针对残障群体,也包含老年人群体和适老化概念。曲怀南的意思,坚持保留这个房间,书房也好,客房也罢。空间的留白,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留白,留一个可以包容任何变化的可能。
如今回头,梁丘更十分认同曲怀南的专业和他妙笔的“留白”。
不过,梁丘检讨般的口吻,人都有自己当局者的迷觉和盲点,更没有早知道,“这间客房实在简陋了点。”他昨天还想至少换掉1米5的原木床,再换个更舒适的床垫,却叫犟头犟脑的人一口否决。
眼下亦然,“你这样的房子都叫陋室了,人家一家五口挤老公房的算什么。”施珈瞥他一眼,再一次打消他那些改造升级的念头,怪梁少爷果真不懂得做人家(节俭)。
还有,他挡住她开箱子了-
施珈归置好她的东西,再细细打量一圈这个房间,梁丘的生活,早不同从前。不止眼前,洗手间的扶手、穿衣凳,内阳台的高脚椅……真真这些都站到眼前,她才贴贴切切体会到他说的习惯了,适应了,这些背后其实藏着不晓得多少奈何后的妥协。
情绪好像偏偏是天意赋予人类比眼泪更无用的东西。收拾心情,理智的人也该始终提醒自己,从现在开始往后的每一分钟都比从前重要。
施珈去厨房,她想或许该有些她能帮上忙的。
厨房半开放式,做隔断不做门,真到了厨房外头有人又进退两难了。梁丘一只手拿着把细长形的主厨刀,精神专注在案板上,单手小心削着土豆皮。
施珈看他的动作,心仿佛悬起来,跟着案板上的土豆晃晃悠悠的。想喊他的,怕动静大了惊到他手抖,悄默声过去又怕骇到他手滑,一时间只能僵在原地,只是望着他。反倒是察觉到她的人先出声,吓了她一跳。
“收拾好了吗,去歇一歇,再半小时差不多了。”
施珈点头又摇头,想起来她的目的,“我来吧,削皮。”
梁丘笑着拒绝,“用不着,是谁刨皮器削个苹果都能劈了指甲的。”
和梁丘在一起的第一年春节,早放假的施珈寻了借口没有回家,要等到梁丘放假。热恋的男女,总是多一秒的贴近都是好的,梁丘也开心由着她。他年节福利已经发放,原本想着也给她准备些节礼带回去,可小姑娘谨慎会露馅,死活不肯答应。梁丘没辙,那么这些水果,你这几天在家拆了吃吧,他家里头铁定不用他张罗什么,年年这些东西堆成山的,他要施珈这里的她帮忙解决解决,留在这里年假回来该坏掉了。
施珈应好,随即挑了两只漂亮的苹果,心血来潮说也给他削一个。梁丘没拦她,眉眼舒展地打趣着,难得她殷勤一回。岂料,说话的热气都还没过,厨房间里头的人“啊”的一嗓子,削一半的苹果滚到池子里。她不晓得怎么不当心,刨皮器打了滑,拐弯削到手上,左手食指的指甲劈了道口子,好在没见血。梁丘检查过她的手,摘了她手里的刨皮器,虚惊之后的揶揄叹息:可不敢劳动你了,当真喂我个带血的苹果,我多大的罪过阿。这也足够证明,我们还是该在擅长的事情上下功夫。
“谁这种事一直记着的。”施珈洋相,纠正他,那时候不代表现在,请用辩证的思想看问题。
“嗯,受教了。”梁丘笑,“和你说过的,新技能,这也算一项。可能单手做事看着别扭,也慢一点,但不影响结果。你要不觉得累,可以在旁边看看。”
“干活的人都不累,没理由看的人累。”施珈清晰的逻辑答复他。
“没毛病。”
旁边一个灶眼上,小砂锅炖着冬瓜,薄薄冒着些飘渺的热气,削好皮的土豆切成小块铺到已经上气的蒸锅里。梁丘冲她微微一笑,眼里莫名的歉意和心忧,“最近只能吃些清汤寡水的,等好了慢慢给你补回来。”
“不要。”
“不准。”-
施珈恢复期多饮食禁忌,夜饭只能照顾医嘱准备。稀汤的米粥,淡淡见不到太多佐料痕迹的绵烂冬瓜煲,应了梁丘那句清汤寡水,唯独白瓷碟简单摆盘的4寸大小土豆泥蛋糕稍稍点睛。
施珈实在是因着梁丘多吃了两口。
梁丘也不逼她,她现在同样不能饮食太多。再者,天天这个吃法,好人也没了胃口。他把剩下的这些不计较地都由他收尾了。
施珈看他,轻悠悠的语调,实事求是,“梁丘,你不用跟着我吃这些,身体受不了的。”
梁丘把碗筷都归置到一旁,抬眼望她,心里是满的,“放心,就是晚上陪你一顿。我本来也要控制体重的。”
施珈不由得疑惑的面色。
“体重增减变化,左腿和接收腔就可能不那么适配,还有假肢关节,全都得跟着调整,重新换腔再重新适应假肢,太麻烦了。而且体重轻一点,总体来说对残肢和健侧肢体都有好处,右腿和腰部的代偿负荷小一些。”梁丘很坦然地同她解释。
施珈点头,也一时的沉默。
梁丘笑一下,挪过来土豆泥蛋糕,悄悄过渡掉话题,“你说不想过生日,可我还是想说生日快乐,珈珈,要身体健康,要快乐。”
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一句话仿佛勾起了两个人的记忆。真实他们认真的一道过生日,算上眼前也不过第三次。而蛰伏的往昔一幕幕醒来,太多的情感一股脑绞缠在一起,囿于其中的人四目相对,眼里有柔情有湿濡。
施珈咽一下,淡淡的鼻音,“谢谢。”
梁丘抿唇的微笑,还是问她,要不要许愿,没有蜡烛,或许可以找个打火机。
施珈静默几秒,突然伸手捧起来白色的瓷碟,启口只有平静而简单的四个字,“安居,乐业。”再极轻地吹一口气,吹掉无实物的蜡烛,也回应对面的人。
经年之后,从前的浪漫天真终究要海市蜃楼般褪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再务实不过的愿景,亦唯有实打实生活里较量打磨过的人,才明白这份务实的重要。
梁丘很难不难过不揪心,而有人适时的补充,“世界和平。”
施珈笑着挖了两勺质朴的创新蛋糕,“还不错,有点凉了,你快点吃。”
负责扫尾断后的人几口囫囵吞掉剩下的土豆泥便搁下了甜品勺,说实话,没什么味道。大概他也不够能力,更没有人能真正弥补什么。
他问施珈,这几年,生日都是怎么过的。
施珈眉眼微垂,手里的甜品勺时不时刮一下瓷碟上留着的一点痕迹。
“其实前几年就真的没有特别庆祝过了,会和我妈妈通个电话,一般都是工作或者出差。有一年,和唐先生一起吃了顿饭。去年正好出差到巴黎,得了半天空闲,逛了二手书店,去了伍尔夫的墓地。”
施珈忽然轻笑一下,抬头看梁丘,他诧异一秒,也跟着她笑起来。
“那天我刚从二手书店淘来的她的两本法语原版书,《到灯塔去》和《达洛维夫人》,最后都留给她了。”施珈调出手机去年生日的朋友圈给梁丘看,她还有拍照的。
“就是他寄给你的书?”梁丘半昧半明半吃味的口吻,“这条朋友圈为什么我都看不到,所以你给我分组了?”
或许看到,他就先给她找来了。
“瞎说八道,”施珈反驳他,没人这么斤斤计较的逻辑,“是我怕我妈妈看到,她一定说我的,这是条私密朋友圈,他们那一辈的观念,总归最忌讳别人生死不忌的不避讳。”
梁丘盯着她良久,“珈珈……”他想听听她的这几年,怎么样,又好不好。
施珈思量片刻,无比认真的告诉他,“还是好的吧。”
在被命运捣烂的时光,不浑浑噩噩,不虚度年华,不忘记让自己成为自己。
她想,应该是,“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一周4更,周一,三,五和周天,所以今天早点更了,也先断章在这里。作者应该比读者更怕叙述节奏不紧凑,无奈不是节奏大师[笑哭]只能按自己的节奏啦,连续这几章大事件上推进慢,但实在这几章是重逢再重圆情感奠定很重要的环节,空有从前的撑不起未来,缺失的时间也是塑形当下人物的关键。抱歉碎碎念一下~依旧是很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包容~这本故事说实话,个人期望会更高,压力也会更大,怕写偏,怕写崩。5月底结束《逐日》,算第一次无缝开新文吧,实话准备不是太充分,这一阵三次元也总是有些突发一些小忙,总之,继续努力,还是再次感谢大家支持~大家看文愉快呀~
第30章
大学毕业那年的暑假, 结束人生里程碑般盛大的仪式,昔日舍友同窗挥别。施珈又特地去了趟齐春礼家,同老师师母道别。其实, 施珈灰心极了,准备好一切手续,离开的时候心早冷掉了,甚至沈渝送她到高铁站的闸机口,她直到隐没进往来如梭的旅人中,都没有哪怕一下回眸去望一眼。
施珈不晓得向前是什么, 却笃信往前的每一步都与轻松快乐无关。她并不害怕,只是那时候她大概还将很多事看得太浅太重,只能在自己思维的窄门里去自省与自洽:人通往自己的人生路,就一场是孤单的阵痛。像取经路的八十一难, 少一苦也见不到真经成不了佛,而没什么比这样涅槃的重生更有意义, 更没什么比自己更值得的。
电影里多少故事和梦想的港岛城市,身处其中才知道,这里比施珈印象里的影像更陌生。最初, 她水土不服发过一段时间湿疹, 被十月的台风浇透过,咋舌过俯瞰晚风裹霓虹的纸醉金迷,唏嘘过游走招牌叠斑驳的烟火市井……也每晚睡不着地怨怪过。
即便她多少怨怼母亲的专断决绝, 可早慧的孩子心也是最最柔软的, 她太清楚母亲的软苦。从前送她去梁家, 如今逼她断绝梁家,不过都是一个母亲的苦心罢了。一个真真少了娘家没有后盾的单亲母亲,岁月搓磨下, 撇去她的骄傲乃至自尊心,她拿能够到的所有为女儿筹谋至今,已是倾尽她所能的全力托举,又是多少为人子女眼里难求的上上签。所以,她才更该还报些什么。
而那时的施珈,能想到做到的,只有不懈怠课业,再尽力分担母亲的经济压力。港岛的物价不低,校内宿舍研究生几乎抢不到,她只赁一间逼仄老旧的单间,每个月租金就差不多8000人民币。施珈应付完大小论文、小组作业、测试考试之外,白天晚上她还要见缝插针地找机会学习粤语。无论兼职机会亦或工作,融入当地的第一步,语言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那段时光,施珈只告诉自己,她没有资格沉溺在一切消极的心绪里,不害怕前头没有路的人不过是因为不敢回头,溺水的人总更想上岸,黑暗里的人才更渴望光明。
时间不歇,悠长的时间轨迹里,她和自己,和母亲,和旧事,一一和解,却唯独放不下旧时光里的一个人。
当真细想那几年,一切喜怒哀乐并不多深刻,弗如身上拂过的一阵潮热的风。她再告诉梁丘的,就更简单。
上学真的很忙,每天都在赶,赶教室赶作业赶论文,一年制的硕士其实一点都不水。她有两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一个香港的男生,另一个是深圳的女孩子,她的粤语多亏他们同她练习,现在三人仍会偶尔联系近况。往后工作,她比上学还要忙,译文书,跑会场,出差,也会接私活。那边的工资收入水平高,她的收入不低,换了环境更好的房子,还是小就是了。她依旧没学会做饭,吃的最多的是茶餐厅,最喜欢是茶餐厅的冻奶茶。
总归,她觉得自己得到的更多。
因为,“我去的时候,一个人推了一只行李箱,回来有两只。另外,还寄了一大纸箱的东西回来。”施珈略微戏谑的口吻。
听她絮叨的人却久久没有出声,他附和她的笑意,心里酸涩阵阵。
施珈也坦白,站在现在的时间节点上,母亲是她那段时光的余憾。她以为来日方长,沈渝却只留给母女二人不到一周的光景,她甚至没能好好告诉她,她不怪她了。
梁丘望着施珈,她的脸有少时娇柔的影子,然而眼神到轮廓分明多了份坚毅和苍凉。
片刻,他在沉默里出声,“珈珈,或者,我陪你去看看你母亲。”
施珈一顿,摇摇头,“以后吧。”大概母女两个都是亲缘浅薄的人,对沈渝来说,做母亲至此,她当真可以不亏不欠了,她最后留给自己的,是安静悄然的离开。
“其实我怨过她的,她明明自己也同样经历过,那时候却还是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也不懂,为什么他们不肯同意,我们明明就没有亲缘关系。就因为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人生哪有那么多观众呢,我们过好自己的人生不就够了吗。后来,我好像理解了我妈妈。两个人的事情,不能只有一个人做孤勇者。”
“珈珈……”梁丘眼里灼热,喉结上下滚动着。
“你不要误会,”施珈面上浅笑,宽慰他“梁丘,这次你没有再推开我,至少我不是孤勇者对不对。”
梁丘深深地望她,“嗯,你不是。”
他忽然扶着桌沿站起来,去到施珈身边。梁丘拉她起身,第一次,用他现在可以做到最完整的拥抱,把面前的人完完整整地拥入怀中,再紧紧扪住,“对不起,珈珈。”
施珈一双手也环到梁丘的腰上,背上。他扪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施珈脸伏在他胸口,轻轻地摇头,心里却是踏实的,“你没有错。梁丘,这段时间我总在想,或许我能理解你那个时候的选择了。22岁的我,不晓得能不能陪你走过那段晦暗的时间,但是现在,我很清醒,我就是庆幸遇到你。”
“我妈妈,她,其实最后也不同意我们,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就算是我执拗,任何结果我都愿赌服输,只要不是生生错过。”
百感交集的时候,最先被怂恿的总是眼泪。施珈的声音闷闷的,一丝极轻的颤抖,似有哭腔。梁丘收敛他眼里的热,要松开些她,也来看她。可怀里的人再犯起倔来,不肯他松手也不肯他看,紧紧勒着他,脸也埋在他胸前。
梁丘胸膛的跳动坚定有力,他无比叹喟且动容,这么个实心眼的姑娘,这样一腔赤忱待他的人,他如何当惜回报大概都不够。
梁丘痛定思痛的振作,下颌去摩挲她的发顶,低头的温柔里,他说,他不会让她输,即便是他违背了她母亲的意愿,“这次,你不喊停,那么,到我死的那天吧,没人再可以要我们分开。”从来失去容易,而复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多求之不得的机缘,又多弥足珍贵。
埋在他胸口的人脸上还挂着泪呢,听到梁丘口里某个不中听的字,陡然仰起脸,手在他的背上捶一下。
施珈嗡嗡的鼻音嗔怪他,“瞎说八道,我不要你这样说。”
梁丘看她梨花带雨的脸,一双澄澈的眼睛望他,眉眼话语里都是温存,偏这时候口里较真,“哪里瞎说了,我的年纪,我的身体,大概总要走到你前头的,但只要我活着——”
“呸!”施珈气鼓鼓,水汪汪的眼睛急切又固执地望着他,要他改口,“你敢,你要是敢……”
梁丘心痛也莞尔,抬手去揩她面上的眼泪,“我不敢,我会好好地活,陪你一起。”
施珈无声抽泣一下,后知后觉的羞赧,手在他背上再捶了一下,轻轻别开脸去。
她松开梁丘,低头手背抹一下面孔,去收拾桌上的碗碟。人难为情的时候,总要拿手忙来掩盖心乱。
梁丘瞄一眼胸前的一小片湿漉,勾一勾嘴角。他上前去拉蚌哭精的手,再去摘她手里的东西,“我来弄,不要管这些。”
“我帮你。”犟头犟脑的人还想去搭把手。
“珈珈,你不用做这些。”梁丘温柔却也正色不容置疑的口吻,“从前不要你碰的,如今更没得要你碰。”
“我只是慢一点,应付这些还没问题,还有洗碗机,”梁丘手背碰碰她的脸,“你去歇歇,先把药吃了,时间差不多了。”她现在吃不了什么,每天的营养都依赖医院开的补剂。
施珈不响,不再同他僵持,她说她吃过药先洗澡了。
梁丘随即点头,“快去。”-
施珈抹掉镜面上一层雾,她头发吹到七成干,给发际发缝涂了防脱精华。又再吹了几分钟,她一身白底银灰细条纹的长袖长裤家居服从客卫出来。
热风吹过后,有些口渴,施珈径直先去了厨房,倒水喝。
梁丘刚才已经去脱了假肢,此刻正在厨房善后呢。一根腋拐远远搁在不碍事的墙角,人单腿立在那,半跳着把厨房岛台连同洗碗池周围都揩了一遍。
施珈看到梁丘这样,本能上前要扶他一下,买汰烧的家务经一窍不通的人认真发问他,“你不是说用洗碗机吗。”
梁丘笑她,是啊,“所以我只要揩揩岛台就好呀。”身边的人抬手掀起来萦萦绕绕的幽香,他提醒她,“不用扶我,我还没洗澡,厨房折腾大半天的衣裳。”
施珈似乎一下全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定定站在那。
梁丘弯腰,一截小臂和右手配合着透干净抹布,拧干,挂起来。他一面洗手一面解释,些许诙谐,“放心,这么多年练也练出来了。”
擦手纸揩了手,施珈看他单腿蹦过去拿了腋拐,再走过来,调侃她,“过来做什么的,视察工作?”
哦,有人想起来,“喝水。”
梁丘笑一笑,转身接了杯温水递给她,“喝吧。”
他看小口抿着水的人,继续补充他刚才的话,“我现在平衡不错,单腿可以站很久。珈珈,之前说要你习惯我现在的样子,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也没那么糟糕。”
某人一副求表扬的样子,等她的答案。施珈望着他眨眨眼睛,终究给他逗笑,水杯还到他手上,“嗯。”
得到肯定的人当即也畅快地笑起来。
施珈跟在他旁边,还是幽幽地问出来,“梁丘,其实也可以请个阿姨怎么样,你以前……”他从前就不要她学这些家务,说家政阿姨更能胜任,他们不擅长的交给家政阿姨,术业专攻。
梁丘一面走,要她跟上,别待在厨房了,他现在不像从前那么忙了,也自己摸索出这些家务经,不觉得麻烦。他转身去拖她的手,实话,“大部分健全人看到肢体缺失的人,还是会害怕的。我,一个合适的阿姨也不太好找。”
施珈心上被蛰了一下似的,面色难抒。
“这没什么,珈珈,情理之中。说实话,我们王芝女士很长一段时间都怕我这个样子,只是她觉得自己一个母亲,怎么能害怕自己的孩子,才去勉强自己接受。那时候换药,她从来偏着头哭的,看着我也不大敢碰我。”梁丘说得云淡风轻,开解人同时还不忘揶揄人,“谁晓得,睡觉都要留盏灯的人会这么大胆子的,珈珈,真的不怕么。”
施珈还是闷闷的,面上却不显,不理他的玩笑话,甚至扬手往他勾住腋拐的左臂上轻轻一拍,证明自己一般,“我只怕鬼。”
措不及防的人一激灵差点没站得稳,而莽张飞的人也烧红了脸,微微的洋相。
从前梁丘不解她,几次念叨,打趣她怎么点着灯反倒能睡得踏实了是什么道理,你个不做亏心事的人怎么还尽怕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施珈气他不懂,堵他:做亏心事的人才睡得最踏实呢!因为人做事前都是想清楚的,那些没想好的说辞,都是人类事与愿违后的借口和挽尊安慰。听的人端详她也赞许她,出口的话却仍旧玩笑,发人深省,看来点灯添智慧。
梁丘摒不住笑起来,坦诚自己也是宽解施珈,“珈珈,我也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去磨合什么,哪怕是一份主雇关系,真让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看我这样,总归人家不说什么我也别扭。”
施珈又是半晌沉默。
梁丘给她独自消化的时间,至少他们在一起,其它,慢一点,不要紧。拢一拢她吹过之后蓬松炸毛的头发,他说,他得洗洗了,刚才衣裳沾湿了,感觉乌糟糟的。
“你去吧。”
施珈说完,才说着要走的人突然又不动了。她疑惑脸,“怎么了。”
梁丘不语,只是再抬手,把施珈两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梁丘。”
“嗯。”
梁丘从黑色家居运动裤的口袋掏出来一只米白色方盒,他一只手一时没打得开,索性松了腋拐,由它倒了,滑到地上,空出胳膊去帮忙——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一段不长不短还有个情节,不好意思,决定断章在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