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也买不到这么幼小的病猫能够吃的猫代乳,只能用羊奶粉代替,乔木找来一只纸箱,垫入厚衣物与暖水袋为它做窝。
其实她明白贺天然所说的一切,但她无法将放弃生命说得那样轻而易举,若她们不做这一切,这只小猫就会在那漆黑寒冷的江边渐渐死去,光是想象她就感到难以承受,这世上有许多事,宁可不知道,一旦知道,就变成心的负担。
托咪咪的福,当晚她们住在全县城唯一的宠物友好酒店,是个套间,双人床在内,单人床在外,乔木原本想独自睡客厅的单人床,但瞧出姚望在与贺天然闹别扭,只得与姚望同睡卧房。
她与贺天然间也有些隐隐的尴尬——是她兀自尴尬,贺天然似乎全不放在心上——一整夜气氛低落,三个人都没有太多话说,忙完小猫的事,各自收洗躺下,姚望气鼓鼓地在床上蜷成一只大虾仁。
乔木睡眠短,几小时就醒过来,天还黑,外边客厅亮着昏暗的灯,身边的大虾仁已经睡成螃蟹,她坐起身,望着漏光的门缝。
她想贺天然在做些什么,是习惯了睡觉时留一盏灯吗?
有极轻的脚步声。她自地板门缝望见移动的影子。
乔木静静地在床上坐了片刻,客厅的灯始终亮着。
终于她起身,赤着脚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打开门走出去。
贺天然坐在那纸皮箱做成的小猫病榻旁。
乔木走到近旁,发现贺天然正用湿纸巾轻轻擦拭小猫的下身。贺天然抬起头来看见了她,低声解释道:“它太小,需要辅助排泄,这是模仿猫妈妈舔舐的动作。”
乔木蹲下身,摸摸小猫柔软的身体。
“你没睡?”
“嗯,它吃得太少,最好隔三小时就喂一次。”
乔木看运动手表,凌晨四点。“你去睡吧,再过三小时就天亮了,我们来处理。”
贺天然为猫做了清洁,将它放回窝里,小猫很快开始瞌睡,睡梦中试图抱住她的手。她说:“它随时会死。”
乔木说:“我们尽力了。”
“所以对你来说,重要的不是它会不会死,而是你有没有尽力?”贺天然流露倦容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些许嘲弄,些许无奈。
乔木哑然,但最终没有为人性做任何粉饰:“也许是吧。”
她们在小猫的病榻前沉默地坐了一会,乔木望着那残破的小生命,想,等它好起来,她们便一人一猫相伴,不管它落下什么病根,若它是只残缺的猫,正好,她在世俗眼中也是个残缺的人。她又想起爸的咆哮,妈的泪水……
想着想着,她渐渐失神,冷清的语气有些寂寥:“有时我想,如果死后真的有天堂地狱,那啾仔应该在天堂吧?但我只能下地狱,应该再也见不到它了。”
贺天然不解:“有谁规定你必须要拯救全世界,才可以上天堂吗?”
“我只是觉得,我没办法让任何人幸福,没办法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妈,爸,乔家宝,最终还有啾仔。
眼前这只小猫呢?它在等她挽救它的生命吗?她清醒地陷入这种可笑的自我感动。
贺天然看了她良久,不知怎的莞尔一笑,随后说:“这一路真有意思,阿草,阿花。”
她转过头去与贺天然对视,她随即笑笑地叫她:“阿木。”
乔木感到耳后发热,立即转过脸继续望着小猫。她不记得有谁这样叫过她。
贺天然说:“给它起个名字吧。”
“你不是说它随时会死?”
“嗯,你要它就这样无名无姓地死掉吗?”
“人说起了名字,就有了感情,失去了,就更忘不掉。”
“那就不要忘掉。至少,你让它有了名字,有了家,有了记得它,为它尽过全力的人。”
乔木想了又想,她对起名实在不擅长。她联想着,花草树木,江河湖海……
“左江边捡的,要不,叫大江?”
“……它不是无人机。”
“……大河?”
“……啾仔为什么叫啾仔?”贺天然问。
“我阿婆起的,因为它鼻子这一圈是黑的,阿婆说长得像小老鼠,会啾啾叫。”
“那啾仔的妹妹应该叫什么?”
乔木笑了,“叫哞仔。”
她快速地模仿了一声牛叫,两个人都被逗笑,随后聊起奶牛到底应该是“哞哞叫”还是“么么叫”。贺天然说起她大学时期实践课上参与过牛的接生,说牛棚里的气味和将双臂伸进产道内掏小牛,乔木感到惊奇,边听边笑,这时哞仔在睡梦中翻身,露出它粉白色的小肚皮。
210不知几时醒了,也凑过来看熟睡的小猫,贺天然说:“它没有妈妈了,你帮忙舔舔它,让它做个好梦好吗?”
210好似听懂了,真的俯下头去,温柔地舔舐小猫,也许它想起了它死在公路上的那位猫咪朋友。
此刻夜晚在她们周围流动,像柔软的温暖的丝绒。
哞仔死于次日,2023年2月28日傍晚,没能等到去做核磁检查。
贺天然最终没有为它做任何急救,它抽搐、呼吸困难、瞳孔开始扩散,它太小了,粗暴的胸外按压只会徒增它的痛苦,因此她只是伏跪在它身边,轻轻碰触以稳住它抖动的身体,柔声叫它,哞仔,哞仔,没事了,哞仔。
她起身宣布它的死亡时间,随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致电宠物诊所商议退款。
为此姚望更加生她的气了。
乔木与姚望一同到江边去埋葬哞仔,贺天然则要带着210到宠物诊所去——缺席哞仔的葬礼,只因对方在电话中不同意退全款,这在姚望想来简直冷血至极。
她们到了昨日江边塔下的流浪猫基地,阿花婆已来过了,食盆中有新添的粮。阿花婆住在六公里以外的村庄,每日结束甘蔗田的劳作后,步行到县城夜市来卖花。
姚望满脸是泪,擦也擦不尽,她为哞仔喂过食,用掌心温暖过它,年少的心中有了深切的羁绊。猫们在不远处环绕着她们兜圈,静静地观察,偶尔有猫走来,谨慎地闻闻哞仔。
忽然有一只猫开始叫唤——是那只叫龙眼的黄瞳黑猫,随后有猫应它,近处,远处,更远处,一声应着一声,悠长,哀切,像一场集体的送别。
姚望在江边大哭一场。
她用乔木的手机打电话给贺真,说,小猫死了,小猫叫哞仔。
贺真什么都没问就明白了,也在那头静静地落泪。
乔木蹲在江边,发了长久的呆。她的狗死了,她的猫也死了。
随后她站起身来,拎起哭得一塌糊涂的姚望,像给猴子擦脸一样帮她抹干了泪,两个人到夜市去寻阿花婆。
总得告知她哞仔的死讯。
花摊今日似乎格外热闹,姚望领着乔木走去,远远望见那附近围了诸多民众,乔木察觉情况有异,快步上前,挤入人群中去。
阿花婆端坐在路牙子上,仍是那身干净立整、有些泛旧的靛蓝色壮衣,身前摆着山野花束与茉莉花串,情绪在她那满布皱纹的脸上难以被察觉,她静定,双目明亮,似乎微微笑着。嘟喵端坐在她身旁,像个守护神。
“阿花婆,你到底要怎么样嘛?前几天给你没收了,你又新写一张来,你知不知你都给人拍视频发上网了,有几十几百万人看,你这样,我们城市形象就坏掉了嘛!”
讲话的是个穿制服的男子,约莫是城管或夜市管理人员,他恳切地蹲在阿花婆身旁,讲话有七分哄劝,三分威压。
阿花婆嘲笑一声道:“你个破县城,要什么城市形象?那几十几百万人,都是支持我的,我用得着怕?”
乔木探身一瞧,原来花摊上摆了一片破纸皮,是由厚纸皮箱裁剪而成的,上边用马克笔写着几行笔挺有力的大字,讲的是:广西崇左龙津县圈圈村某某之子,叉叉建筑公司某某某,为勾勾地拆迁旧改,蓄意投毒,残害龙津民猫十余只。随后是几行小字:
冤死民猫:
甘蔗,黄白毛相间,体瘦,强健,脾气硬;
木瓜,橘猫,和善,心宽体胖,肚皮圆润似木瓜;
赛茉莉,三花,貌美,矜持高贵;
黄皮,年纪尚幼……
其中圈圈叉叉勾勾某某等一众地方人物,均是实名实姓,写得清楚明白。
旁边有另一人哭丧着说:“老阿婆,我求你。你冲我来也就算了,你这样搞臭我阿爸,他老人家知道了,气得要去跳江!我也是个打工仔,上头叫我做事,我没办法呀!它们不走,过几天工程车一来,也是一样要死,你知道,死猫这种东西,要避讳的嘛,不吉利的!我也是怕领导生气……真的,我求你,你一把年纪,知做人不易,大不了,我给你跪下,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这个讲着就要跪的中年男人,想来就是某某之子某某某,他生得一副寻常模样,看来不似恶人,只是背着自己的命运,扔进人潮就消失的一个。
阿花婆冷冷看他,也不拦他,他只得真的跪下,膝盖一着地,眼泪就流出来,“阿婆,我求你,公司说事情搞不定,就要开除我,说我败坏公司名声,我家里还有四个孩子要养……”
那制服男人也帮着劝:“好啦,阿花婆,你看他也不是坏人,怎么样也就是几只猫,无谓害得人丢了生计,都是讨生活……”
“讨生活噢!”阿花婆怪腔怪调地嘲讽道,“你们要活,你们的孩子要活,那些猫就活不得?人家用口水淹你,你还知羞耻,当时图省事那样做的时候,怎么不知?对,就是几只猫,你只是毒死几只猫,我也不过是写了一张纸嘛!你们干嘛来这里为难我个老太婆!”
“好了好了,这个我收走了,大家都要做生意的,我们不要在这里演大龙凤。”制服男人一手拿了那纸皮诉状,一手扶起痛哭流涕的某某某,“阿花婆,不要再这样啦,不然,以后不给你在这里摆摊了。”
姚望见状,向前一步要去拦,阿花婆抬眼见是她们,摆摆手,轻蔑地说:“随他拿去,我明天再写,他毒不死我,我命还长,天天都可以写。”
围观人群被制服男子驱赶散去,阿花婆看看姚望,又看看乔木,问:“没救活?”
姚望羞愧地垂下眼帘,乔木轻轻点头,答是。
阿花婆也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