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公主坐在最上首的凉亭之内,身后两侧各置了一盏百花戏蝶六折曲屏。
长宁淡淡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人,面上扬着得体的笑容,“方才季夫人说,本宫今日的赏花宴颇具新意。”
赵明珠对上她的眼神,笑着颔首。
长宁回之,再移开目光,下颌微仰,颇是骄矜道,“那是因为本宫得了一个妙人。”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见着众女眷面上浮起好奇,吊足了胃口才终于大发慈悲地轻拍了拍手,唤那人出来。
三两下抚掌声,从长宁身侧的曲屏后翩翩走出一位身着湖绿色衣裙的女子。
众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女子走到席间,正对着长宁拜下,“民女拜见长宁公主。”
再左右皆叩了首,“拜见各位夫人,小姐。”
长宁抬手,“起来吧。”
女子站起身来,退到了旁侧候着,众人的视线依旧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虽说这赏花宴是措办的有新意,可是专门叫长宁公主拿出来夸赞一番,此女莫不是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此女唤迎春,正好符了今日赏花宴的旨。本宫是在花行遇见的此人,她心灵手巧,即便只在路边摆摊,栽培的花也比那些店面里的更大更艳。”
“可惜,命途多舛,家中父母双亡,只留她孤身一人。本来也是能靠着手艺在花行立足,却不想,同行欺辱她乃女子之身,联合打压。本宫惜才,便让她来了本宫身边。”
长宁简单介绍了一番女子的身世。
众人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有人道,“公主仁厚,我朝之福。”
起了头,一众人便一起站起了身,向着长宁屈膝,“公主仁厚,我朝之福。”
长宁让人坐下,“本宫也不过举手之劳。这样的妙人,本宫是不忍心叫她为婢的。依旧留着她的良籍。就权看她日后的意思,想要去往何处,本宫都应允。”
长宁看了看一旁站着的迎春。
迎春立马走出,拜伏在席下。“公主大恩,民女没齿难忘。”
“迎春,你今日既办好了赏花宴,本宫便许你一个恩泽,说吧,你想要什么?本宫能做的,都会为你办到。”
迎春臂间抬头,微微侧了侧头望向左方。
有些惴惴道,“民女听闻世子夫人素来宅心仁厚,公主也时常夸赞夫人行事周全,品行高洁。民女早已经仰慕,如今承蒙公主厚爱,允民女自寻去处,民女也是青州人士,不知能否有机会服侍世子夫人左右?”
话一出,众人骇然,忙不迭将眼神落在了林书棠身上。
心中跟明镜似的,瞬间大悟。
这哪里是要留在世子夫人身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想留在身边的对象是那位世子爷吧。
众人眼神变了味,想起经年长宁公主跟在沈世子身后的场面,不由生起了看戏的意味。
这公主被人半路截了胡,这口气自然是怎么也得出了的。
这番伎俩其实并不高明,但这样做的对象是公主,她们是不会觉得公主鸡肠小肚还对沈世子念念不忘,更觉得是来自天家皇权的不可侵犯,如今找着了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敲打一下这个林书棠的。
莫不要以为攀上了国公府,做了世子夫人,就可以与公主叫板。
没有人敢说话,只等着林书棠的反应。
公主这是将她架在了火上烤,前戏已经做的够足,若是林书棠不同意,不仅得了一个冷情的名声,还开罪了公主夸下的金口玉言。
林书棠是不接也得接。
长宁公主施施然端起桌前的青瓷茶盏啜饮,挡住了唇角边溢出的笑意,并不急着开口。
赵明珠转头看向林书棠,眉心微蹙,不禁有些怪罪自己方才的那些话,多嘴提一句赏花宴。
虽也知道这本就是早为林书棠设好的局,有没有她提那句,都改变不了什么。
感受到来自四方的视线,林书棠垂着的眸轻抬,望向了中间跪着的迎春,“你既有这番手艺,我会为你在花行找个铺面,助你在玉京立足。”
“不,民女就想伺候夫人左右,还请夫人成全!”迎春猛地朝着林书棠的方向磕头,言辞恳切,当真是一副衷心的模样。
……
赏花宴散后,赵明珠让林书棠先走。
季怀翊今日当值巡防,她等一会儿,与季怀翊一同回府。
林书棠便不再多请。
眼见着国公府的马车驶远,赵明珠刚要收回视线,耳畔突然传来季怀翊的声音,“看什么呢?”
吓得赵明珠一个手肘倒拐,顶在了季怀翊的肚子上。
季怀翊立马轻吸一口气弯了腰。
“夫君!”
见着是季怀翊,赵明珠忙上前来扶他。
季怀翊捂着肚子,眉头皱成一团,“夫人,你是要谋害亲夫啊!外人都道你淑静贤德,他们哪里知道我过得什么苦日子。”
“少来!我那点力气还能把你中郎将打废?”赵明珠一巴掌拍在了季怀翊捂住肚子的手上。
季怀翊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又望了望赵明珠方才看的方向,好奇道,“你方才看什么呢?叫你好多声都没有听见。”
赵明珠回身,马车早已经拐过街角,消失了无影无踪。
“你今日叫我守在路边等她,是对的。”
“可是她出事了?”季怀翊立马收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双臂放了下来。
赵明珠摇了摇头,朝着反方向走,“我只是觉得,玉京并不适合她。”
季怀翊三两步上前走至她的身侧,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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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书棠最终还是将迎春带走了。
直到离开公主府老远,林书棠才开口,“如今已经离了公主府,你的良籍也在我手里,你可以离开。”
迎春本惴惴不安,听着这话,更是立马跪了下来,“还请夫人不要赶我走。我是真心想要留在夫人身边的。”
“是我的身边,还是沈筠的身边?”林书棠垂眸看她。
迎春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有想到林书棠竟然会这般直接地说出来,她犹疑了一瞬,“……是,是夫……”
“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当真是想留在我身边,就半分退路也没有。”林书棠打断了她,垂眸瞧着她,不怒自威。
侍奉在一旁的绿芜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一瞬间似瞧见了世子的模样。
“民女想留在世子身边!”迎春被吓得一个哆嗦,慌忙叩了一个响头。
“奴婢曾经在花行远远见过世子一面,世子龙章凤姿,民女心向往之!”
林书棠盯着她发颤的脊背,慢慢靠回了软枕里,“坐下吧。”
她声音柔和了下来,又好似有些疲惫,没有再多说,闭上了眼睛浅寐。
绿芜按摩着林书棠的小腿,偏头快速看了一眼迎春,抿了抿唇。
回了静渊居,林书棠为迎春安排了一处房间,指了人为她浴洗,描眉,换装。
“世子回府以后会先去西次房,你今日就替我打理那间房间。”林书棠撂下这句话,便转身出了门。
眼见着时辰要到了沈筠回来的时候,林书棠吩咐人将沈厌抱上,去了老夫人那里。
今日获得“百花女”称号的是赵家的女郎,赵明珠的堂妹,赵映欢。
也就是站在长宁公主身边为她出谋划策的女郎。
老夫人给的画卷上的其他女子,林书棠也仔细观察了番。
个个贤良淑静,家世也是极好的。
沈修闫无论选择谁,二人都是般配的。
至于为沈筠纳妾……
林书棠心中也有计量,准备去了鹤园与老夫人一并说道。
-
沈筠下了值便回了国公府。
赵明珠是礼部侍郎的女儿,行事最是妥帖,林书棠第一次出席宴席,她性子惯常一点就燃。如今倒是柔顺了几分,沈筠又害怕她受别人欺辱。
是故由赵明珠照看着。
西越安分了几年,最近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今日沈筠几乎没歇,先是被圣上留在了宫中谈论形势,后又与几位将军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如此忙了一整日,脚不沾地。
一下了值,沈筠马不停蹄回了国公府。
不知道,学着打理事务了这么些日子,今日出师,可还顺利?
沈筠这般想着,抬手推开了西次房的门。
窗外夕阳已沉,室内寂静无声,也未点烛,沈筠走进里间,往常一转过屏风就能瞧见的佳人垂眸执笔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翘头案边,空荡荡的。
还未归府?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筠盯着地面逐渐靠近的火光,微挑了挑眉。
迎春穿着轻薄春衣,内里一件湖绿色抹胸长裙,外罩青色广袖长衫。
她捧着一盏灯火走进室内,并没有向沈筠请安。
而是缓缓走向了角落里的树灯,弯身引火细致地一盏盏点燃。
漆暗的房间,随着摇曳的火光一点点变得明亮,美人半朦半醉的莹润曲线也在被驱散的灰暗里逐渐被勾勒得清晰动人。
直到全部被点燃,那点晃动也终于平息。
树灯溅出咔吱的鞭辟声响,入目而来的火光充斥着暖意,令室内生了温。
迎春站直了身来,转过头,正瞧着沈筠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她垂下眼睛,心中窃喜,面颊上却恰到好处升起羞涩的红,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向着沈筠走进,立在他身前时又擦身而过,缓缓走向了沈筠身后的翘头案边。
微敞的轩窗送来的晚风将她衣袖撩起,露出嫩白的肌肤,花香的气息无声在房间内蔓延。
迎春弯身复又将台上的琉璃灯点燃。
室内明亮濯人。
迎春这才开口,向着沈筠盈盈一拜,声音甜美动人,“奴婢迎春见过世子。”
“灯已尽数点燃,奴婢备了清茶,还请世子坐下品鉴。”
沈筠盯着她看,先她离步之前开口,“谁让你来的?”
迎春有些莫名抬头,神色却变换得很快,垂眸温声细语道,“是夫人见奴孤苦无依,便许了迎春容身之所。迎春感激不尽。”
迎春这番话,既显示了自己的无助弱小,又有懂事听话的一面。
迎春相信,世子已经对她起了恻隐之心。
双手交握的手心都不禁出了汗,心也跳得更快了些许。
她从小便来了玉京,世子的美名在外,玉京城贵女无不肖想。
她曾在大军得胜归来的长街上远远见过世子一面,少年坐高头战马之上,身披寒铁,腰别长剑,冷眉星目,仿若遥不可及的明月。
迎春不是痴心妄想的人,知道这辈子都不会与这样的人有丝毫瓜葛。
她身份低微,便是连进国公府做丫鬟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最终竟娶了一个青州贫寒之地的女子。
和她何曾有半分差别!
迎春觉得不甘心极了。
若是他娶的人是长宁公主这样的贵女,她便不痴心妄想些什么。
可是为什么是林书棠?
她也出自青州,既然林书棠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迎春自再次在花行见着沈筠的那一日,这样的念头便在心底生了根。
如今,公主给她这样的机会,她定然是要牢牢抓住。
迎春走进,鼓足勇气抬手,要去解沈筠的腰封。
沈筠没退,迎春好似更有了几分底气,指尖将要触上,头顶传来沈筠似带着戏谑的嗓音,“你确定要解?”
话落,轩窗被吹得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迎春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抬眼撞进沈筠漆黑眼眸。室内烛火应势熄灭了几只,火光在沈筠面上急速摇曳,将他的神情映照的波诡云谲。
迎春心里发抖,有些摸不准沈筠的意思,他的语调太奇怪了,似询问,也似胁迫。
迎春咽了一气,兀得生出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沈筠碾着步子上前,高大的身影将迎春裹挟住,他微歪了歪头,面上诡异般地扬起了一抹微笑,似是耐心十足,“我再问一遍,谁让你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