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夜间,楚郁便率了数十士兵进林野中去,皆举着火把,带了弓刀随身。
随行的还有几个山中的猎户,寻常时候他们也不敢轻易在夜里出来打猎,如今跟着一帮官兵更为便宜了他们才敢跟来。
北风振野,树鸣久久不偃,正遇了入冬第一轮圆月,清冷的萧肃中,终于听到了几声狼嚎。
他们立即兴奋起来,将火把放低觅着声过去,便见五只野狼正在掏着洞穴,似乎是挖藏在其中的野兔。
察觉到动静,狼群皆朝他们看来,立即便呲牙欲动。
楚郁兴起搭弓,“让我来救救这可怜的兔子。”
话音刚落,一支箭正中了那腾起的狼颈,“砰”的一声,那狼应声落地。
其余几只还来不及跑,便一一被射中。
众人又兴奋了几分,将倒地的几只狼捆上搭在随行来的几匹马上。
楚郁高兴地拍着陆十一,“幼琰兄啊,多亏叫了你来,平日我们寻上小半个时辰都寻不着,今日刚出来就见到了。”
陆十一却道:“这可不是我的缘故,且想想你们围剿野狼几日了?”
一个猎户道:“当有四日了。”
“那便对了,你们出来围杀狼群,它们见你们人多自然要跑,连着躲了几日总是饿得慌,正是这几日该出来觅食了。”他眼一眨,看向楚郁,“我看六郎不是不明白,是非要吹捧我罢了。”
楚郁被他说中,笑着摸摸脑袋,带着人继续往前,“我也是想着,你身怀好气运这事,在金陵也传得沸沸扬扬,万一哪日运气差了一点,人言总要反噬,你我意气相投,我自然信你,也想帮帮你。”
陆十一步子一滞,如此赤诚之心,让他不由暗省卑劣,眼神也复杂起来,想了片刻才道:“什么运道之事,我本也一直否认,人要加之我身,我坦然受之,哪日人言反噬,我依旧坦然受之,今夜多谢六郎如此细心为我考虑了。”
楚郁观他君子坦荡,也不多言,只一笑便又前行去。
待到月至中天,他们已经猎杀了数十只野狼,还猎了一只豪猪,正欲返身,突然有一士兵闯着荆丛跑过来。
“卫率,有贼人于村寨中作乱,山中五处村落皆有火光冲天。”
众人惊骇,那几个猎户更是惊慌,生怕家人罹祸,纷纷要动身回去。
楚郁当即便道:“营中留一百人,其余人分五路……”
说着他停了停,陆十一也拍了拍他的肩,“事有蹊跷,金陵无人不知东山屯了两千步兵,贼人如何敢来此地?是否是冲着谁来?”
他也想到了楚姜处,方壸不爱闲人,所以药庐与各个村落间都有几里的路程,陆十一的话也是他所担心的,只一想,他便对来传话的士兵道:“留一百人守营,令二百人去药庐中,其余依旧兵分五路,速去。”
来人也立即返回,随他们来围猎的只有五匹马,楚郁一看那三个焦急的猎户,便将马上猎物尽数扫落。
“事急,军马也可用,三位速去吧!”
三人便都感激地道了声谢,随即便牵着走出林子去。
楚郁也牵着马对身边士兵道:“你等随我奔袭前去药庐,幼琰兄……”
陆十一打断他,“无需多言,同去。”
他便也不再多言,率着部队林子中跑出,直往药庐中去。
一月清幽之下,药庐中还点了一炉炭火,已是亥时,此间却还热闹着。
傍晚楚郁送来的兔子此时才上了火架上,方祜蹲着看两只烤得流油的兔子,空咽了好几口。
“聂婶子,好了吗?好了吗?”
阿聂乘着火光看了一眼,终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他当即便跑进东厨去拿碗碟,采采也跟在他身后,执着一只烛追他,“慢些,没有烛火可怎么拿?”
他这才回身来,牵着她的裙摆进去,抱了几只碗,又取了筷子,点了点才道:“该拿把小刀去,我找找师兄给我打的那把小刀,采采姐姐,你来给我照亮。”
采采把他手上的碗碟放在灶台上,跟着他在厨中找起来,嘴上还笑道:“慢些找正好,找到了那兔子正好凉下来。”
他却不依,手脚更快了些,“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他又到窗边去寻摸,却突然听到一声响动,正要说话就被采采捂住了口鼻,同时烛火也往下照去。
“原来在这处,你瞧你寻了许久,倒被你踩在了脚下。”
方祜在被她捂住嘴时也见了窗边的一半人影,他虽人小,却也机灵,当即低下身做了个拾物的动作,随后紧紧牵着采采的手便要出去。
“找到了刀又急了?碗筷呢?”
方祜忙不迭地应着把碗抱上,“哦哦。”
听到声音远去,窗外那人影暗松一口气,微提起的刀又缓缓放下了。
方祜却是在抱着碗出了东厨的同一时刻,一等见着堂院中的人影就急忙跑了起来,采采也赶紧跑过去。
阿聂嗔怨她:“小童儿着急也就罢了,你拿着只蜡烛还跑,要是滴了蜡油在手上,看你……”
采采来到楚姜身前时双腿便是一软,突然跪伏在她膝上,低声诉说:“女郎,女郎,有人在屋子后面。”
方祜也吓得缩在方壸怀中。
听到采采的话她心中一惊,片刻后却便拉着采采的手心疼道:“都说了不急,看手上滴这几滴,红成了这样。”
方壸也把方祜从怀中拉出,笑道:“着急这兔肉做什么,跑几下还冷着了?来,摆上碗筷。”
“季甫,你们那肉可烤好了?”楚姜向院中喊了一声。
沈当忙从院外进来,“还要些时候,女郎先用。”
方壸便招手让他来堂中,“我们几个也吃不完,正好分你们一只。”
待他近来,楚姜便低声道:“采采说屋后有人,你叫他们都来堂中护卫,你再亲自带人去屋后看看,若是有异,速去找我六哥。”
沈当在惊骇中急忙应下,转身出了院子便对数十个部曲道:“女郎与先生还多了些兔肉,自去堂中取,带上各自的刀去。”
不过片刻,他们便纷纷到了堂中将楚姜几人团团围了起来。
而在药庐附近窥伺的几人人见到沈当疾行出院子的那一刻便知有人泄露了踪迹,却也不敢动作,仍等着指令。
沈当也带了两人从东厨绕行,只看到了屋后泥地上一行脚印远去,立刻跑回堂中禀报。
楚姜看向方壸,“先生,会是晏师兄吗?”
方壸摇头,笃定道:“不是,若是他,不会有脚印,也不会被采采跟祜儿察觉到。”
她点点头,看向沈当,“那便去请六哥带兵过来。”
沈当立马交代了手下两人去报信。
“师傅,是谁?”方祜在方壸怀里依偎着,看到这么多人持刀将他们围住,实在害怕了起来。
方壸摸摸他的脸,“别怕,楚六郎一会儿就带兵来了。”
药庐里尽是兔肉的香气,散进空中又冷了。
油滴进去炉子里,炭火噼啪响了几声。
“或许是我父亲的政敌。”
方壸听到这一句,惊异于她的冷静,看她双手被采采跟阿聂分别紧握住,看着是她们护着她,可是她冷静的姿态彷佛事态尽在她掌控中。
想想他也摇了摇头,“或许是冲着我来。”
她并不反驳,低眉作想了片刻,“总之来者不善,或只是窃贼来访,或是有害人之念,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待着药庐了,先生,您该随我回去。”
方壸看了眼怀中的害怕的幼徒,终于点头道:“也好。”
而她此时也顾不上为之欢喜,只是分析着若是楚郁赶不过来,而来者又众多的话,究竟有什么相敌之法。
“先生,除了晏师兄一行,从前东山中有过盗贼吗?”
方壸胡须颤了颤,“除了他们,老夫来到山中后,从未听闻。东山自来荒秽,山中百姓并不富裕,贼来了捞不着什么。”
“而如今我六哥在此练兵,他们就敢来了吗?”她看向院外的林子,听风声吹过几遍,才冷下了声音道:“是要来掳人还是杀人,现身了才知道。”
沈当心中也紧张,持着刀在院中紧盯着院外。
堂中再无人说话,空寂中炭火渐渐灭了,寒风吹进堂中来,方祜拢紧袄子吸了口气。
阿聂也将楚姜搂得更紧了些,“女郎,炭火就在一旁。”
她按住她的手,“不必加了,你带人去屋里把金银玉石等一应珍贵之物拿出来,放在院中,先生……”
方壸看到她转头,虽不知她的打算,却也点头道:“身外之物,你家赠与我的实在太多,皆在屋中,你若用得上也叫人一并取来。”
她便道了声谢,让人去取来财物,尽数堆在院中。
“把箱子都打开。”
她话音才落,林中开始簌簌作响。
沈当听见有刀枪相撞的声音,退回堂中,将人围得更紧。
不过片刻,便有数百之众从暗中涌出,口中直呼“杀”,声音直震进林子中去,人直奔药庐而来。
见到人影出现的第一时间,楚姜便道:“问他们是收了多少钱来行事,我以数十倍加之。”
众人不妨她突然出声,都是一惊,饶是方壸世情历遍也惊异她如此迅速便有了应对之法。
幸好沈当只是一怔,带着部曲们当即朝他们扯开了嗓子,朝还没有进入药庐的人高声喊道:“你们是收了多少金钱,我家女郎愿以十倍加之。”
来众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一圈人停了一瞬,而后又被后面人挤着上前。
而人潮的涌动慢慢平息了,他们都看到了院子里堆着的金银珠玉。
能堆出这样的财物,说出的话似乎更能使人信服。
“上前一步,金银少一倍。”
沈当他们又一并大声吼出这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后面的人或许未曾听见,在向前涌时竟被前面一圈的人给拦住了。
楚姜看到他们稍有停留,趁此机会又道:“看你们应当有三五百人,不知是否许了你们十万两黄金?你们每人能否拿到一百金?这里只是我随身带着的,与我家中所有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今日杀了我你们几百人能够可以共分,而不杀我,人人都有机会得到这些。”
蒙着面的匪众们听到部曲们齐声吼出这句,都不由一怔,竟渐渐将视线投向身后。
楚姜不留给他们任何空隙,紧接着便道:“那是你们的头领吗?杀了他,得他首级者赏一千金。”
匪众逐渐骚乱,终于从人群中吼出好几声不同的叫骂。
“杀了那小贱人,从此大把金银……”
“狗日的,敢打老子的主意……”
“谁敢动爷爷……”
楚姜又道:“看来有好几个头领在,我也不分大小,只要杀了这几个头领的,皆能得一千金,其余停留在原地不动的,各自给二百金。”
匪众中喧哗声比之前叫杀的声音还要大了,有人朝院中吼道:“万一你言而无信呢?”
便有众多声音跟着附和。
可是她没有理会这句,只是姿态高傲地让部曲们传达自己的话,并不与他们直接对话。
“一千金,可比一个经商多年的富户。”
匪众不由举目往灯火通明的堂中看去,只看得到有一少女被部曲们护得严实,只露出了几片青色的衣角。
人群逐渐骚动,其中却有人粗鄙高骂:“这小贱人去叫救兵了,等救兵到了,你们个个命都不保。”
“谁能杀了这口出秽语的,我给一千五百金。”她站起身来,向前一步,“既然救兵就要到了,你们总有人会被捉到,而我要是伤了一分一毫,被捉到的人便会没了命。”
“可是若听了我的,现在把头领杀了,我可以允诺不杀你们。一边是侥幸活命之后继续做盗贼,每回最多分个三五十两,一边是今夜之后拿着几百甚至上千两黄金回家,从此光明正大,孝敬父母,养育儿女,这个赌,你们赌不赌?”
在她说话之时,匪众的声响稍微小了些,这是个好预兆。
随着部曲们把她的话喊出,又在匪众中传递着,那几个头领的叫嚣也越发愤怒,匪众中也有许多人并不信她,开始向内涌动,然而这股涌动每近前一尺便被挡下一波,到了最前面还是那一圈人静止地屹立。
“三千金,我赏给第一个拿到头领首级来我这里领赏的人。”
匪众终于彻底骚乱了起来,一声声叫骂从中传出,里中砍伤砍死的除了头领,还有争着抢着要去杀头领的人。
却还有不少人举棋不定,甚至帮着那几个头领说话,还有甚者要冲进院中来。
方壸把幼徒的耳朵堵住,让他整个人扑在自己怀里。
楚姜撑着阿聂的手站起来,脚下并不稳当,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指着有人前进的方向,“有人往前踏了一步,先前说好的原地不动的每人给三百金,现在因为这几个向前踏进一步的,你们囊中黄金已经少了五十两。”
部曲们看着形势有利,传话之声更大了些,吼得那几个争相夺杀头领的都不由往后骂道:“哪个狗日的敢往前!等我杀了这厮就来杀你。”
楚姜看了眼铜壶滴漏,“现在是亥时二刻,到了亥时三刻,还拿不下头领,减一百金,这一百金,可以置良田百亩,建个好院子,或是供你的孩子从进入学堂直到及冠,且还能书墨不愁,要是能请到名师,说不定从此你便是朝廷官员的父亲了。
你们出来做贼,为的难道是颠沛流离?每每行事,几个头领分了大头的,小的零碎给你们,脏活累活是你们做,还餐风露宿,见不了几回家人,你上次回家,你妻子前年刚生的孩子看到你是不是害怕得躲在人后?你的老父是否刚刚扛着锄头自田间回来,跟你抱怨今岁收成不好,田地也荒。今次我允诺的黄金,但凡多一两你们家都能欢欣许久……”
月色下,院外的血泊越来越深,那几个头领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里面还在厮杀。
而那些想往院中来的,没有一人踏过院门,也没有一人掀翻院栏,都被砍杀在了院外。
“她是骗我们自相残杀,等我们自己内斗得差不多了,她就会让人杀你们。”
这样的声音并不低,或许是匪徒中的军师谋士之流。
她没有针对这般话进行解释,只是一味地悬赏,“除了头领,你们之中谁人还能定夺主意的,杀了他们也能多得一百两赏金。现在离亥时三刻还有一盏茶功夫,在这之前,你们可以不用争夺那几个头领的首级,可以几个人共同拿一个首级来领赏,三千金各得一千金,只是你的宅子稍小一些,田少几顷,衣食俭省一些。”
这话一出,院外厮杀更加激烈了。
方壸从血腥气抬头看向楚姜,她双脸因激动而潮红,身姿坚毅,似乎毫无畏惧。
“我得了,我得了。”一个匪徒激动地提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头颅冲进院中来,还没等踏进院子,又被身后人扑杀。
如此来回往复了数个回合,楚姜突然让他们传话。
“亥时三刻已到,第一人得赏剩二千九百金。”
匪众们似乎听到了天大的噩耗,对那几个首领的首级的争夺已经到了更加激烈的地步,踏步之间便是尸山血海。
她掩鼻后退了一步,坐下略数了数匪众数目,片刻后收回视线,把腕上一只镯子褪下让部曲高高举起。
“这只蓝田莲瓣纹玉镯,可抵得长安一座富庶的庄园,谁第一个来院中向我呈报是何人指使你们来此,便赠于此镯。”
此言一出,那些争不到头领首级的人都纷纷往院子里涌来,又在院门处开始厮杀。
血腥气弥漫在山野中,率人正往药庐赶的楚郁在一里外便闻到了,又听兵刀相撞,心中大恸,紧急加快了步伐。
却等近了药庐,远远见到灯火处闲宁,灯火之外人头攒动,却在厮杀。
在看到楚姜还安好的时候,他才放了心,却不明状况,便叫部下隐匿林中,自己潜行过去。
陆十一远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投注在那堂中的视线格外复杂。
“女郎,还剩约两百人。”
楚姜点头,看到院外血海,抑制住了心中那股恶心,缓声道:“放一人进来领赏吧,传话,不拘手上是否有首级,第一个跨过院门的,院中那箱黄金便是他的。”
此话一出,厮杀声都消减了。
匪众开始争先恐后往院门处跑来,有被堆叠的尸首绊倒的,有在狭窄的院门处被身后人砍杀的,渐渐的,院门处也是尸体横陈。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沈当就着月色点了点人数,“女郎,还剩约一百五十人。”
“再传话,第一个踏进院门的除了能得这三千两黄金,那镯子也归他。”
楚郁伏在草地上,正要触手向前,便摸到了一手的湿,并不需想,腥臭的铁锈味昭示着,不需动用自己的兵刀,那些匪众便能自相残杀尽同伙。
他远远看着妹妹,并不见她眉眼,只听到部曲们不停地传达着她的话,每说一句,匪众厮杀也跟着更加猛烈。
他来不及多想,只等匪徒们互相屠杀到只剩数十人,他缓缓匍匐着退回去,正要叫手下士兵进攻,却见他们停了下来。
远远传来部曲们的喊声,“剩下的各位勇士,不必再损耗体力了,请来院中领取赏金。”
已经杀红了眼的匪徒们终于停了下来,周身全是血迹,听声音还停顿了许久,似乎不敢置信真的得到了千两黄金。
有一人率先动了,可是他才一动,便被身后两人合力扑杀。
部曲们所传的话似乎没有任何用处,厮杀又开始了。
沈当回头看向楚姜,“女郎,动手吗?”
她摇摇头,“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你们过去会伤到。”
至此时,方壸已不知能有什么文武词藻能与她相称了。
几刻钟之前,药庐或许会被血洗。
现在她说部曲们恐会是伤到,不让动手。
兵不血刃。
这是何等的智谋与胆气,而只是一个病弱的十六岁少女,就做到了吗?
“师傅,我怕。”
方祜已经被吓到了,缩在他怀里发抖。
楚姜听到声音回头看向方祜,他一见到她的眼神就把脸埋进了师傅怀里。
“怕我吗?”
他没作声。
楚姜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冷了,缓了缓,柔声道:“方祜,我不可怕,是那些匪徒可怕。”
方壸安抚地拍着弟子的背,“他只是小孩子,不懂,之后便好了。”
方祜却出了细弱的声,“九娘很厉害。”
那就是怕了。
似乎在这六岁稚儿眼中,她的话是巫术一般引得匪徒们自相残杀了。
她便道:“方祜,其实史书中都写过了。秦兵以敌军首级定军功,攻邢丘时,两兵为争一首级自相残杀①,军纪严明的秦军中焉有此事,流寇山匪、乌合之众,利益在前,他们彼此间不动手才是稀奇事。”
方祜还埋头在师傅怀中,只“唔”了一声。
“二桃杀三士、秦反间廉颇、胡亥杀亲、八王之乱,方祜,但凡这些匪贼读过其中一个,都知道内斗的可怕,当然他们中也有读过的,那几个头领、谋士就读过,那就先除去他们,对下层的匪徒以厚赂诱之,令他们反为我用,之后再让他们争,方祜,今日我只是以一箱黄金令他们相争,并不厉害,你要多读书啊!”
作者有话说:
①湖北云梦县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竹简中,记叙了此事。
第52章 审问
随着她这声轻叹,方祜终于把脑袋从他师傅怀里□□,却是掩住口鼻,疑惑地看向楚姜,分明自己对她的话听得还不明白,她怎么反教训自己要多读书了?
楚姜对他笑笑,再不理他,看向院外的厮杀,也见到了远处带着人奔袭赶来楚郁,终于道:“你们上前守住院门,别让他们进来。”
沈当看到士兵们赶来也激动得面色潮红,带着部曲们把院门护住。
此时杀红了眼的匪徒们终于才意识到事态不对,却是为时已晚,想要奔逃也被士兵们擒住。
楚郁跟陆十一并行在前,皆是静默。
半响,陆十一拊掌道:“好一出二桃杀三士,令妹……实在才智过人。”
楚郁一笑,隐隐自豪,“她自来就是最颖悟的一个。”说罢便加快了步子。
楚姜见到楚郁进到院中,心中那弦才是真正松了,慢慢靠在了阿聂怀中。
“明璋,你做得真好。”楚郁大步跑进堂中,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伤着了没有?”
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没伤着,吓着了。”
他一怔,远看她镇定自若、指挥自如,哪有吓着地样子,可只如此一想,他便暗自愧疚,十分自责道:“都怪六哥来得太晚,好了,现在不怕了。”
还不等她回话,一阵恶心冲击着她,她疾步走到了檐下,阿聂跟采采急忙去扶着她。
却听她干呕数声,脸色也越发苍白,到后来竟是晕厥了过去。
楚郁忙把她抱起来,方壸起身疾步过去,看了脉才示意他不必着急,“只是惊悸过甚,九娘胆识不同,不是什么险症,我开服药就好了。”
方祜却指着楚姜的右手叫了一声,“师傅,九娘的手流血了。”
采采忙托起那只手,只见她紧攥着拳,有血迹指缝中流出,
阿聂小心地掰开来,掌中却是一只琉璃冰雁,几处棱角皆陷入了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立马就落泪道:“女郎……女郎这是撑着等六郎过来的。”
楚郁更是自责,抱着楚姜去到西屋中,方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采采则急切地等着方壸开方子。
那数十个被押在院中的匪徒知道命不久矣,纷纷出言破口大骂,却有不少人眼睛紧盯着那堆财物。
陆十一看向他们贪婪的神情,不由一阵恶心,他令自己不看这些人,转头看向西屋方向。
里间烛火亮了起来,他突然想到楚姜手中那只血肉淋漓的冰雁,与她秾艳的眉眼似乎交叠了起来。
只一瞬间,他似乎能理解这些匪徒为什么会因她的言语而疯狂了。
血腥气漫布的山林中,有人影交杂,“世子,我们走吗?”
方晏负手立在树下,遥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闻言顿了片刻才道:“再看看吧!”
廉申见他似乎上了心事,转身叫手下人都把兵刃收起。
不过片刻,却有士兵朝他们所在搜寻了过来。
廉申上前唤他,“世子,官兵过来了,走吗?”
他迟疑了片刻,“你们去吧,我等见到了师傅跟方祜再走。”
廉申知道他不会被发现,也放心带了人走。
而方晏则几下攀跃,到了一颗高大的榉树之上,不多时便见士兵带着火把过来搜寻,口中还絮絮闲谈着。
“都说虎父无犬子,一样的道理,楚太傅这般才智,楚九娘自然不会差了,这一招要是用在战场上,还不知威力几何呢!”
“也说不定,对付匪贼好用,未必对付得了军队,不过着实厉害。”
“想她将来若为人妇,必能育好子孙。”
树上的方晏冷目看着,莫名不悦。
女儿家显了才智,他们便只想她能养育好后代吗?
他不知自己是在恼些什么,他猜自己是感激楚姜保全了方壸跟方祜,所以为她不值吗?
幽亮的月已西去,初寒的夜里打起了霜,他不知在树上侯了多久,只遥遥看到士兵们断断续续将堆积如山的尸首运走,不停地挑水洗地,还看到方壸从药房中拿出药草碾磨,堆在堂中如一座小山高。
士兵们又将药粉一层又一层地洒在洗过的地上。
楚姜睡得并不安稳,在蒸熏的药味中惊醒过来,阿聂忙安抚着她,“女郎,是不是被动静惊着了?是六郎底下那些兵在清理呢。”
她想要撑起身子来,阿聂便抱了几只软枕去给她垫着。
方祜正在床尾坐着,赶紧跑到她面前来,“九娘,你的手还疼不疼?”
她举起手看了看,已经被包的严严实实,便招手让他上前来,“现在不怕了?”
他摇头,“不怕九娘,但是怕他们。”
她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令她惊醒的,正也是那些杀戮的场景。想着她便抚抚他的小髻,“我也怕,不过我们一起怕的话,怕过了就好了。”
“那你的手还疼吗?”
她不由轻笑,“还好。”
此时采采也带着方壸走了进来,方壸又细细把了回脉,看了她神色,交代采采再熬一碗药来。
“此时能否再睡去?”方壸问。
“睡不下了。”
他开口想要宽解她,“祜儿也睡不着,给你开的方子,他们每人也都灌了一碗下去,采采现在走路腿还打颤。”
她看向采采,“傻丫头,你就不会歇一歇?”
采采趴在床边摇头,“婢子一静下来就更怕了。”
方壸便笑道:“方才你六哥清点了死去的那些盗贼,计二百三十五人,加上生擒的四十五人,不知是否还有慌乱中窜逃的,数百之众袭来,是你护住了药庐中所有的人,他们受的惊吓都不及你。”
楚姜没有否认这功劳,只是问他,“先生呢?您不怕吗?”
“我见多了,年纪也大了,并不怕。”
她此时却不知说些什么,但是正如采采所言,静下来便想得越深,便只问道:“我六哥呢?”
阿聂答道:“在外指挥士兵们清理撒药,府衙的人也要来了。”
“那些人审了吗?”
“六郎审了,说是一个徐姓商人让他们来的,都只是小喽啰,往深的都问不出什么来,连那徐姓商人叫什么、家住何处都不知,只说听到头领叫过那商人几句徐兄。”
她略一思索,便要动身下榻来,阿聂按住她,“女郎要说些什么交代就是。”
“我想走一走。”
此言一出阿聂也不好拦她,而是看向方壸道:“先生,女郎是否要卧床休养?”
“不必,走动是好事。”说完他也起身,牵上方祜的手便要出门去,却等到了门前,本就犹犹豫豫的方祜拉着门框不肯再动了。
楚姜起身披了件氅衣,跟着来到门前,看他这样便道:“说好了一起怕的,我要出去了,你愿意跟我一道出去吗?”
他抬头看了眼,终于点了点头,跟着出了门。
楚郁一见她出来便迎过来,“怎么不好好歇着?是做噩梦了?”
她看了眼天色,除了月色未见半点白,对着兄长的问话便点了点头,“静着反而害怕。”
“叫他们陪你说话,看看书……”
“六哥,我想审审他们?”
楚郁犹疑,担忧道:“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的,找到元凶了才好,我把心思都花在憎恨那元凶上,便再顾不上害怕了。”
楚郁看她还笑,也是疼惜不已,便只护着她去到堂中,见了那数十个被缚着的匪徒。
他们口中皆被布团塞着,等楚姜坐定了,她又叫方壸与方祜,“先生,方祜,我们都是事主,一并审审。”
方壸正有此意,也坐了下来,方祜却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血迹便吓得捂住了眼睛,方壸便把他拢进怀中,他知道楚姜为何要让方祜也听,这般阴影,并不好去除,直面了倒是更好。
那些个匪徒口中的布团刚被取走便立刻开始破口大骂,句句粗鄙,数十人的啸叫,院中一时喧沸不已。
楚郁听不得这般秽语,叫部下架了刀在他们脖子上,这举动才叫他们稍静了。
“我说要给你们的黄金依旧会给。”楚姜淡然开口。
不仅匪徒们没有料到,其余人也都一脸的惊讶。
她见霎时间静了,便接——/依一y?华/着道:“只要你们告知是何人指使你们,我答应给的绝不少。”
“你休要再行哄骗,我们都听见了,府衙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怎会不拿我们问罪?”一个匪徒高呼道。
“为什么要问你们的罪?今夜可是你们砍杀了贼人,救了我们药庐中所有人,我朝律法中有例,盗贼群攻乡邑及入人家者,杀之无罪①,你们数十人虽是贼人,可是迷途知返,反过来护卫了我们,是侠客之举,正该嘉奖,何来问罪?”
匪徒们又疑又喜,“当真?”
“你们神武勇健,合力杀了盗贼二百余人,这样的功劳,谁能不谢呢?”
“那何为还绑着我们?”
楚姜摇摇头,“可是此时还轮不上你们说自己是侠客,我说你们是,你们才是,所以,你们的活命之机在我手中。”
他们当即又愤怒起来,一夜的搏杀已经让他们失了理智,此时只觉被他戏弄,只得挣扎怒骂,可是身旁全是士兵,那怒火发得十分无能。
“你们已经搏了大半夜了,此时,不过再搏一搏,便能带着黄金归乡。”
他们听到这句才怒火稍歇,又听她道:“你们一来就喊杀,是不打算让我们都活着?”
“大哥只交代,取下头颅悬于此处。”
“那是谁指使你们来此?那徐姓商人是谁?”
“我们只知道他姓徐,常年在长江上跑商,每每见到他都一叶小舟过来,包裹严实,我们都不曾见过其面貌。”
天下姓徐的商人多了,金陵也不止一个姓徐的,可恰巧,前段时间正有这么一位徐姓商人在金陵城中惹了热闹。
她思忖了片刻,又问:“那商人都是什么时候见你们头领?你们对他有些什么印象,尽数说来。”
“都是在江上见的,他给我们大哥送过消息朝廷要剿匪了,让我们躲进了乡野中,还受了他不少接济。”
另一个补充道:“军师总说,我们在江上的行当都是有赖徐商人,我们不像其他的,还要费力在江上等,若有大船去江中,经过什么地方,我们都能得到消息。”
她点点头,心中明了一半,“所以是那徐商人与你们勾结,你们正是水匪,所以徐商人的船绝不可能在江中被劫,可是如此?”
提到这个他们却开始反驳,“前些时候,大哥说江上出了伙外来的,还没跟我们串过气就开始抢人了,那徐商人便受难了。”
如此,众人如何不明白那徐商人是谁?
陆十一在一旁静静看着,不知觉间,对楚姜已然生了敬佩。
作者有话说:
①《隋书-卷二十》
第53章 月下(一)
楚姜此时终于想通了脉络,看向方壸,正要问话,又顿了顿,起身请他到了一旁,“先生,借一步说话。”
她才走开几步,匪徒们便急开了,“我们究竟是不是侠客?”
她止住步子,“自然是,从此刻起,你们便是英雄了,即便他日有人说起你们曾是匪贼,但今夜之举足以证明你们早已弃暗投明,还救乡民于危难之间。”
他们兴奋起来,“那黄金……”
“这里只有三千两,我许你们的太杂,眼下也只五人拿着头领的首级来,便以每人五百金可好?”
她这商量的语气令匪徒们生疑,眼下人在刀下,哪敢肖想拿三千金的事,纷纷点头应是。
又听她道:“你们人数多,这里的不够分,等我回家之后一一补给你们,还有朝廷对见义勇为者的嘉奖,你们可是要嘉奖?”
“嘉奖便不必……”
楚郁看到楚姜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亲自拔出刀来,架在说这话的人脖子上,“我家妹子便一定要你们拿那嘉奖,诸位还是拿了的好。”
“六哥,别吓他们了。”楚姜轻声道:“他们从前犯下的少说也是流放之罪,见到官府怕还来不及,怎么肯去作证呢?”
“我们愿意,自然愿意。”
匪徒们闻此如何还不明白,纷纷出言应和。
“那便静等着吧,天亮之后我们便下山去。”
楚郁此时知道他们还有大用,对他们的面色也好了些。
而方壸随着楚姜来到一旁,便直接问道:“九娘可是要问我与那徐商人有何恩仇?”
不等楚姜答,他便也说道:“老夫在家乡行医数十年,直到五十岁才离乡入京,在金陵待了不到两年便来了东山,从此再未下山,我从未识得一位徐姓商人。”
“先生,我是想问,您可知晏师兄如今是去了何处?”
方壸蹙眉,惊疑道:“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楚姜从他的神色中竟看出些许害怕来,越发觉得自己之前对方晏身份的猜测不错,此时也不想惊吓到他,只是道:“我是想着,师兄在外闯荡或许会惹了什么人也说不定,若能与他见上一面,详说情形,或能知道幕后凶手。”
他抚着胡须连连点头,想了许久才道:“他不会走远,老夫不瞒你,今夜我还指望着他来的,但要找他,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
楚姜便扶着他回去坐下,“或许他会现身的。”
“九娘,谁会现身?”方祜看他们过来,听到这句又追问:“还有坏人过来吗?”
“没有了,你放心,我们明日便回去了,到时候在我家中,谁也伤不着你。”
他听到这句,原本绷得紧紧的小脸才松弛了些许,却又道:“那我师兄怎么办?”
楚姜带着他坐下,轻声安慰道:“你师兄也去我家。”
“那九娘是原谅我师兄了吗?”今夜他眼里第一次冒出了点光彩。
这令楚姜有些哭笑不得,这般惊吓他也没能忘了他师兄,可见真是兄弟情深,想着她便问道:“此时我还没有原谅,要等些时候。”
他便又丧气地叹道:“那好吧。”
楚郁在一旁听着,对她之前的决定并不加以任何干涉,只是听到此时才道:“明璋,那位方兄,绝不可再与你共处了。”
陆十一听得提了点精神,却谨守礼仪,并不出言相问。
而楚郁说完就对方壸彬彬有礼地道了歉意,“我并无冒犯神医之意,只是前次方兄之举……”
“六郎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完他看向楚姜道:“我跟祜儿随你下山,等你病好之后,我该回琅琊去了。”
楚姜并不意外,便应道:“若我病愈之后先生仍有旁的要求,也尽可提。”
说完她又看向楚郁,“六哥,我有话跟你说。”
堂中人济济,并不是对谈的好场所,楚郁护着她远走了几步。
“六哥,便先把那些匪徒当作英雄捧起来吧!那些贼人之死,也不是我的原因,只是他们见到一堆财物之后自相残杀,六哥,让你手下的人都对此缄默,旁人问他们,也只说是贼人内讧。”
楚郁自然知道真相传出去,对她的坏处大于好处,此举若是男子为之,便是独步天下的英雄,若是一女子,世人口中却有杂言纷纷。
他轻叹一声,“六哥明白。”
“六哥那位友人……”
“他不是好事之人。”
陆十一看到兄妹二人看向他,远远温儒地点了点头示意。
楚姜也微笑致意,楚郁看她眉间疲态明显,心疼道:“你怕走夜路,便去屋子里歇歇,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去。”
此时她也想不出还要交代什么了,确也累得厉害,回身请方壸跟方祜也歇下,复在采采的搀扶下回了屋。
她进屋后却并不歇着,而是到了书案前,执笔正要写字,却触到砚台上已经僵了的墨。
采采急忙掌灯研磨,“女郎要写些什么?”
她看着化了一点的墨按住采采的手,“够了,我就写几个字。”
采采便放下墨为她掌着灯,便只见她撕了半张粉蜡笺,提笔后随意搁笔,显了些急迫。
“‘若见此笺,望得会面’,女郎,这是给谁?”
“夹在窗上去。”
采采一愣,放下灯把纸笺拿起来吹了吹,“屋后这窗吗?是要见,方郎君?”
她问得小心翼翼。
楚姜替她拿起灯,与她一并走到帐子后那窗前,“他若见不到这个,该是他无情无义忘负师恩,我便能安心带着先生跟方祜走。”
此时还要听她这样斥骂他一句,紧张了一夜的采采不由松快了些,便应言将窗户打开,才刚打开,却见到了外面的窗台上有一排乌黑。
“女郎。”采采接过灯来照着,便见到一排字,“望一会晤,若允,拭去此迹。”
“真是巧了,女郎与方郎君可是想到一处了。”
楚姜蹙眉,将自己写的那纸笺撕掉,“我可不与此等粗人有共处。”
采采掩唇,指着那排用木炭写的字,“那擦去吗?”
“擦。”
采采连忙取出帕子擦掉,又才关好窗扶她回去坐下。
“女郎,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虽疲倦,却无心睡眠,便摇头道:“不睡了,你叫阿聂去看看先生与方祜那里,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明日便要下山了,先生在山中住了十余年,该有些东西要带走的。”
采采便依言离去,去前却把屋中各处灯烛都给点着了,“婢子即刻便回来。”
她这才失笑,“六哥在外面,我不怕,你……”
窗边突然传来一阵两声轻扣,“咚咚!”
“采采。”她坐在榻上不可察地缩了缩脚。
采采也急忙转过身来将她搂住。
“是我。”
采采还没反应过过来,叱问道:“你是谁?”
“方晏。”
楚姜吁了口气,轻轻将采采推开,叫她去门口守着。
方晏在窗外站在,看到她的身影渐近,不觉靠近了窗台,轻声道:“今夜山中几处村落皆有火光,我在远处见到了便赶了过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自相残杀起来了。”
月光打了他浅淡的影子在窗纸上,似乎风大,他的衣袍跟着风在动。
“晏师兄,他们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我这回,该是又受了无妄之灾。”
方晏听到她似乎是生气了,想想便道:“或许是,也或许是冲着你来,我不知道供词,如何知道原因?”
“他们说是一个徐姓商人指使。”
“那就是虞巽卿了。”
楚姜一噎,不明白他怎么怎么快就得出了结论,却顺着他的话道:“那他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你?”
“都有可能。”
她在窗边缓慢踱了几步,“杀你或许有理由,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方晏也沉吟着问:“依九娘之意,那他有何理由要杀我?”
“师兄劫了人家的黄金,劫了虞氏的女儿,还散播那般言论令虞氏破财折将,这还不够吗?那徐商人依附于虞氏,杀你才是常理吧!”
他在外轻叹一声,“九娘,虞巽卿可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测的人,若是有利与他,仇人他也能费心捧着,若是杀之有利,于他亲恩皆可杀,九娘,况且,他可不知是我做了那些义举,杀我做什么呢?”
楚姜知道他的话有理,却还道:“那师兄说,他杀我是有什么利?”
“杀你,自然是为了惊动大人物,你父亲,太子,你舅舅,甚至天子,惊动了他们,该杀的就是天下所有的匪了,九娘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她明白过来,却反驳道:“究其根底,他还是为了剿师兄这个匪,所以我还是受了师兄的牵连。”
他看向窗上人影,复缓缓道:“是,此因在我,我会杀他。”
“何时杀他?”
“合适的时候。”
她不由哂笑道:“师兄,此事可由不得你来挑时机,我一下山,他见我未死,焉知他会不会再动一次手?”
方晏听她话里笑意,即便薄凉,还是让他眉头松快了,“动静已经闹了,他的意愿已经达成,想来金陵不日便将迎来杨大将军。”
她走近窗边,手搭在窗栓上,似乎想要打开,却迟迟再未动,只是道:“匪已经剿过了,上次逃了的今次都死了,师兄,除了你没有别的匪了。”
寒夜风急,窗纸被风呼啸着,沙沙响了几声。
“九娘是要我即刻便杀了虞巽卿吗?”
这话问得诚恳,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在征询主人的意见。
可是楚姜知道他是想问自己,究竟对他的身份猜测到了几分。
“晏师兄,我只是以为,他今夜险些就要杀了你的老师跟师弟,还有我跟采采、阿聂,沈当,还有我家那些无辜的部曲们,师兄若有什么计划,能否先告知我一声?”
第54章 月下(二)
她这话也问得温和,话音柔软。
他却明白这世上最温柔的逼问也莫过如此。
只是他并不愿说。
“九娘,往后我每做一步之前,定会知会于你。”
“晏师兄,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突然把窗户推开,北风入户,吹得一侧的锦帐翻飞,仍是月明,她也赫然出现在方晏视线中。
“晏师兄,你的秘密,真就如此隐秘吗?”
逼近的颜色让他低了眉,他轻叹了一声,“九娘,何必究我根底呢?”
“因为先生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不是寡恩之人,他在一日我就得护他一日,而师兄是先生的爱徒,凡事与师兄相关,必会牵连到先生,从而牵连到我。”
说着她停顿了一瞬,而后言语又犀利起来,“晏师兄杀了虞巽卿之后呢?会不会再伤及其他的,比如陆氏,比如顾氏?”
他隐隐猜测到她或是猜忌到了自己的身份上。
“九娘知道了什么?”他轻声问。
楚姜轻笑一声,看着他反问:“师兄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他忽地笑起来,把手搭在窗沿上,眼神逼人,心中只想,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她这么聪慧,当然猜得到。
楚姜看他逼近几分,以为他要杀自己,却丝毫不惧,反也逼近一步,“师兄以为自己隐瞒得很高明吗?”
“当然不高明。”他们甚至没有费心隐瞒过,谁敢信南阳王一门还有人活着呢?而且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对一窗之隔的少女,生出了一点想要袒露心迹的欲望。
“师兄以为《史记》如何?”楚姜开始发问。
方晏愿意顺着她的话答,谦虚道:“我读书不如你,只是一知半解。”
“师兄过谦了,想来总有体会之处的。便如我,常为其中忠义所动,如那程婴……”她缓缓看向对面之人,“师兄,程婴救孤的故事,你不曾读过吗?”
然而他眼中迸出了一点笑意,“九娘,你胆子真大啊!”
“难道我只是问了这句,师兄以为我是要挟吗?”
他没料到她开始咄咄逼人了,目光看向腰间佩剑,手轻按上去,突然心生了一点恶念,想要吓一吓她,就像那夜在山道之上,她怯弱地躲在车中,惊慌地看向自己。
这想法让他心底莫名生了点异样的快意,还是他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绪,不是他往日要顾惜师傅跟师弟的刻意温柔,是一股想要恣意的冲动。
于是他便也做了,用指尖隔开了半寸的距离,并不让剑刃触到她。
“女郎,女郎。”采采先远远看着,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着气氛也平和,没想到两个先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动起刀剑来了。
她正要扑过来,方晏的剑却已经搭在了楚姜的颈上。
一时间并不知是月的冷,还是兵刃将要贴骨的凉。
楚姜却不把这临在眼前的霜刃视为恐惧,只是镇定地道:“采采,你守好门。”
“女郎,我去叫……”
“不必去,听话,守好门就是。”
方晏挑眉,“九娘怎么不怕?”
夜风狂乱,树影纠缠,一如她的头发纠缠着她颈上那把冷得刺骨的剑,那剑却又还隔着一点,似乎只是风把冷意吹到了肌肤之上。
她低眉看向那剑,“师兄此举,是因为我说中了吗?”
方晏便也故意疏离着眉目,点头道:“算是。”
或许今夜所历生杀之事已经将她的胆气彻底给提了起来,她直直看向方晏,“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
她的眼里有着睥睨一应的骄矜,这一句堪称是狂妄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方晏也一副她这话十分在理的模样,思索着点了几下头,把剑缓缓收起,在低头时唇角微扬,一瞬后又隐了去。
“我该如何求你?”他问。
“师兄的对手是虞巽卿,他却想要杀我,所以他便成了我的敌人,你要怎么对付他,从前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要如何,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筹谋。”
方晏轻叹一声,“内情复杂,难以言说。”
楚姜后退一步,注视着他,“便化简为繁,慢慢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九娘若是要听,该说的便远了,我对虞巽卿恨不能寝皮食肉,与陆氏、陆氏亦有难解之怨,我的种种作为,自然是为了灭仇雠。”
“顾氏是我继母娘家,你伤他们,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看眼前人眉目骤然冷冽了些,轻声一笑,“我不伤他们,只有怨,并非仇,九娘不必急切。”
“所以师兄只要杀虞巽卿吗?”
“杀他,杀陈粲,足够了。”
这一句已经十分坦然了,楚姜显然没有料到,抬眼正见他看向自己,竟怔了一瞬。
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将今夜生擒到的这些水匪送去府衙令他们指认,一旦他们说出徐西屏,徐西屏或许便会认罪是他自己所为,与虞巽卿毫无干系。”
楚姜轻问:“这世上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吗?”
“此人的卑劣,前三百年不见古人,后三百年不见来者,他甚至无耻到以此为豪,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从前南齐满朝文武甚至陈粲,无人不知他是小人,可是他是个好用的人,上位者所爱,他一一逢迎,无往不利。”
楚姜皱着眉,“那徐西屏也就甘愿做他弃子?”
听她一句话就点出了症结所在,方晏便笑道:“徐西屏尚且算个人,还顾惜他徐氏一族五十一人,虞巽卿便能以他们来要挟他,所以今夜生擒这些水匪,九娘可以斟酌斟酌,该要怎么用他们,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气。”
“他敢杀我,我当还他。”她神色渐冷,似今夜清幽的明月。
方晏并不意外她这般说,她这样的出身,若没几分脾气才是怪了。
正该这样的娇贵,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欺负。
想着他便道:“若是九娘愿意,或许可以将计就计,便当此事与虞巽卿无关,是徐西屏反噬虞氏所为。”
楚姜不能否认,这个提议令她十分心动,比起去求太子为自己做主,对虞巽卿施以手段更能让她心头气消。
她弯了弯嘴角,“可是我这么做能有何好处?”
他乍然听到这句,不免哑然,本当她是不下凡间的明月,却原来也要从人间掬一把世俗吗?
却也是这样,眼前人才更真实了。
他便也笑道:“徐西屏家资之丰,比之顾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他一介商人,如何也保不住这般富贵,但是他托在了虞氏庇护之下,若是当年,他为了徐氏或许会心甘情愿赴死,可如今虞氏已如浅滩之鱼,若是九娘能给他活命之机,保全徐氏一族,他能给你的,不会少于他给虞氏的。”
她对方晏这建议并不排斥,只一想便笑道:“我的命是金银续的,断没有嫌弃金银的意思,可是虞巽卿万一舍不得推出徐西屏呢?”
“他会舍得的。”他笃定道:“虞巽卿在做出今夜这决策时,或许便已经打算要一石二鸟了,会稽已经被虞氏掏空了,要想在会稽早些做出政绩来,他们从前怎么从百姓处取得,如今就该还于百姓,徐西屏的家产,正正合适。”
楚姜却由此想到了那被劫走的虞氏女,“虞巽卿应当不傻,自然知道我父亲会从徐西屏想到他是幕后凶手,此时还缺一个人证,让虞巽卿以为徐西屏真的噬主了,让人人疑他,连他自己也疑他,师兄,你劫走那小娘子,该放了她了。”
方晏实在欣赏她的才智,不觉缓缓近了窗台,笑道:“那便让她逃回去,让她以为是徐西屏令人劫船,今夜行事,不过是虞巽卿反被徐西屏算计。”
楚姜抬眼看他,“事成之后,虞巽卿如何?”
“少了个徐西屏,他只能从虞氏内部掏出金银田地来了,虞氏族人自然不悦,而他如此作为,若是并不能得到周朝重用,虞氏族人更会不服,世家大族一旦内斗,外界稍一挑拨,他们便该崩解了。九娘,这是我杀他的法子。”
“我要杀他,也可以无声潜入他的府邸,暗夜里了结他,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九娘,你若是愿意,我们便用这把钝刀子来毁他,如何?”
他带着笑看向楚姜,眉眼实在锋利,是北风且不敌的寒凉,可是眼里偏偏带了一丝笑,像是破开冰层的一把焰。
楚姜目光一闪,片刻后神色也凛冽起来,“我不介意慢一点,可是师兄的算计未免过于深远了,从徐氏的船被劫,到虞巽卿被太子殿下收入东宫,又是虞氏儿郎任会稽郡守,再到如今要以徐西屏为关节毁了虞氏,一环扣一环,无一不是师兄在后推波助澜,我怎知今夜,不是师兄算计中的一环呢?”
他闻言便是一笑,“九娘,我不至于如此低劣。即便没有今夜,我也能说动徐西屏,况且,九娘如此敏思,焉能看不出真假?”
楚姜听他恭维,反生了丝愠气,“真假我未必辨得出,只是我是个俗人,吃不得亏。”
方晏顺着回道:“我亦是俗人,知道九娘的厉害。”
“采采。”门口突然传来低微的一声唤,是楚郁的声音,“明璋歇下了没有?”
采采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个踉跄,忙看向楚姜,见她摇摇头才道:“六郎,女郎还没歇呢!”
楚姜便作势要合上窗,“师兄若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另想法子递信给我,想来师兄是不缺那些法子的。”
方晏本当她已经消气了,没想到她还因着前面几回自己托她送信生恼,未料临了还受了她一声刺,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转眼却见她已经关了窗。
“我将晒好的白背三七①装在了库中,在进门第三排柜子左数第二格,当日匆忙离开,忘了写封条贴上,今日师傅或许没有找到。”
他隔窗送来这一句,楚姜不免看了看伤了的那只手,还是渗了点血出来。
窗外已经没有了动静,采采抚着胸口走过来,“女郎,果真……这……这可真是野蛮人,动不动就拔刀。”
她举着伤了的手,不觉含笑嗔道:“本就是个野蛮人。”
作者有话说:
①中草药,可治疗刀伤出血。
第55章
“明璋,叔父跟三哥来了。”楚郁又在外轻叩了几下门。
她这才披上袍子走过去,推开门便见不远处的堂中一道人影,突然鼻头酸涩。
方才与方晏对谈时的冷静瞬间烟消云散,渐渐成了委屈。
楚崧疾步将她接过,轻轻给她拢着袍子,一面打量着她,半晌未言,只是灰青的鹤氅上打上的星点白霜,还在提醒着他碍夜而来的焦愁。
楚姜眼睛一酸,瞬间掉了泪。
“不怕了,不怕了。”楚崧小心给她揩去泪,却实在说不出余的话来,只是看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着幼时的她睡觉一般。
堂中也一时寂静无言,楚晔与楚郁也只是护在一旁,并无多言。
陆十一见此情形,自知自己不便多留,向楚郁递去一个眼神便去了药庐外与士兵们一道撒起药粉来。
月过西边,新生的一炉炭出着响动,楚崧听到炭火焚裂,才护着女儿来到炉边坐下。
“明璋,你六哥都跟我说了。”他叹了一声,不知是喜是忧,“或许本就不该让你南下金陵,还是当初我心生了侥幸,想叫你也看看山水奇丽,分分南北风情,神医肯治你,我多求几回他未必不肯去到长安……”
“父亲,女儿无事。”楚姜擦着泪打断他,“看到父亲我就不怕了,南来多趣事,并不冤枉这一遭。”
楚崧看女儿含泪而笑,便也释然了半分,“那便不算白来一回。”
楚晔看父亲跟妹妹情绪都稳定了些,才开口询问起那伙匪徒来。
“那徐西屏为何要行此恶事?”
楚崧闻言便也看向被绑住的匪徒,看他们面上血迹,心中后怕不止,半响才沉声道:“一个徐西屏,胆子没有这么大。”
楚姜脸上泪痕刚干,还红着眼,“父亲,他们是要杀我,却也不是为了杀我。”
楚郁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是要杀你,却不是为了杀你?今夜的匪徒行凶莫非只是一个手段?”
“绝药庐,是为了得到什么?”楚晔也凝眉看向楚崧,“父亲,徐西屏不会胆大到与楚氏为敌,便是他依附的虞氏,若是他们断定了今夜明璋……”
他说着也一顿,并不敢想妹妹会出事的可能,“数百之众,山野中围杀妇孺老弱,而六郎的部下尽数分散去了个村落,事后自然是死无对证,谁能想到是有人指使匪徒行事呢?”
“只是他们低估了明璋,也低估了六郎。”楚崧沉吟道:“今夜但凡换了旁的人,这些匪徒的目的也能达成了。”
他声音也已经含了沉重的怒气,只是想着儿女在前,又低敛了五分,“此事即便不是他虞氏所为,必也脱不了干系。”
楚姜看向他,向他征询道:“父亲,此事能否由我独自处置?”
楚崧看她似乎有了打算,便道:“你若有计较,为父不会阻拦你什么,却不能心慈手软,任由人欺负了去。”
她闻此不由笑道:“父亲,我可不会由人欺负。”
楚晔却担忧道:“明璋,那虞巽卿手段阴毒,况且此次他行事的目的还不明,你如何与他相敌?”
她轻摇着头,“三哥,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三人都向她看来,便见她指了指方壸所居的屋子,“先生的二弟子是会稽人,便是前些日子那伙仗义施财的水匪头目。”
楚崧听她擅自给方晏定了这么个身份,不由暗笑,却也想明白了一些关窍。
又听她解答道:“也不是他们发现了晏师兄曾在此处,而是之前没有剿到晏师兄那伙水匪,虞氏还几次遭戏弄,自然不甘,便要杀了我好引起惊天轩波,从此让楚氏也视那伙水匪为仇敌,乃至楚氏视天下匪徒为仇敌,一旦那帮水匪有什么影迹,他们还来不及对虞氏做什么,楚氏便该先出手了。”
楚郁听完便是一声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祸水东引,如此小人,如何能容他入我国朝堂之上?”
楚崧也是满腔怒意,隐忍道:“三大世家,东宫所要不可缺一,不过只要有家族在,其族中尽可去恶人留庸人。”
“父亲,女儿也是这般打算,我与方晏……”
“明璋,怎可与匪贼共谋?”楚晔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那方晏几次三番置你于险境,未必他不会算计于你。”
楚姜知道他的话在理,但她却更有几分打算在,便道:“三哥,方晏此人虽有错处,于此事上,却是可以信的。”
说完她看向了楚崧,楚崧收到她视线不由叹了一声,思索了半晌才问了一声:“你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反噬于你?”
她笃定道:“若只有我一人,只是六分,可是有先生跟方祜在,便有九分了。”
楚晔还要再说什么,楚崧便抬手道:“并非不可,只是事情详细,你需与我们详说来。”
她这才展颜,将计划低声略说与父兄几人听了。
听完后楚崧神色十分复杂,心中梳理着此事的脉络,对方晏更加重视了起来,此人若是真想翻覆江山,定会掀起惊天的波澜,是为周朝隐患……
他看向女儿,正见她也疑惑地看向自己,“父亲可是觉得何处不妥?”
他摇头道:“并无不妥。”
楚晔兄弟二人听了也觉此计甚妙,楚郁道:“若有何处要我配合的,该早早跟我们说了。”
楚姜却因楚崧的神色心中不太安宁,闻言便缓缓道:“只当这些人是受徐西屏指使,自然,想到徐西屏连金陵百姓都会联想到虞氏,等到官府来了,只要去徐氏拿人,依规程办事,审问出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应下,楚晔此时才道:“人心并不好拿捏,明璋,此举有些凶险。”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五味杂陈,她承认她与方晏商量时,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快意,可是那快意是报复的快感,还是筹谋算计的得心应手?她尚未明辨出来。
良久,她拨了烛去一旁,“我只是觉得痛快。”
“好,你痛快便是了。”楚崧看她神色认真,便按下了儿子的意见,只道:“那方晏,若是时机恰当,该让他与我见上一面。”
楚姜猜测到他是在担忧什么,乖顺应下来。
冷寂的夜里,北风撩着遍野枯枝,马蹄踩踏上去,还不及风折得厉害。
疾驰的马上,一个粗犷的汉子身前横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便见他不耐地向一旁吼着:“大哥,这小娘子带着实在累赘,何不扔了?”
不少人都跟着附和,“就是,也不肯允我做个相好,带着这累赘……”
“你们懂个屁。”被叫做大哥的廉申高声斥骂道:“这是人质,拿着能跟徐郎君换钱的。”
虞少莘被马颠簸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被蒙住眼,在贼窝里一待就是四个月,除了一个日常服侍她吃住的老妪再无旁人与她说话,那老妪还是个寡言的,她说上一整日有未必能得到一句回应,若不是心智坚定,早该疯了,此时终于听到一个徐字,不觉心中更惊恐起来。
还想再多听几句,却渐感周身颠簸缓了几分。
“大哥,事成了,徐郎君叫我们速速离开。”
她强打起几分精神,便听人群开始喧沸。
“大哥,幸好是我们一心跟着徐郎君,不像那几家丢了命去还不知。”
“还是大哥英明,一看虞氏颓势就知道徐郎君……”
“胡呲什么?都是他虞氏欺人太甚,不然徐郎君也不至于如此,事定了,该是我们兄弟享福的时候了,将这娘子……”
虞少莘心口跳动猛烈,慢慢自己被掳之事猜测着,乍然听到对自己的处置,不由屏住了呼吸。
“徐郎君怎么说?”
“叫我们给他送去,他要拿这女子换回他妹子。”
人群七嘴八舌起来,“这虞氏果真不做人,徐郎君为他们鞍前马后,他们竟连徐郎君的妹子也不放过。”
虞少岚闻此才算安心了些,要拿自己换人,便不是凶险了,可是徐郎君……有个妹子在虞氏族中,还有哪一个徐郎君?
一时间她又愤又怨,那徐氏女子在她二叔的后宅中锦衣玉食,半点没受委屈,那徐西屏早年不过龙骁卫军中一个低微的文书,若不是得虞氏庇护,哪能有今日的家业,竟还敢指使贼人劫船。
“大哥,我这便将这女子送去徐郎君处。”
她听出这声音是先前那要拿她做个相好的,不由更急切了几分,若是这一个,一路上已经听他说了不少秽语,自己如何得安好?
可是还不等她挣扎,便被那人拦腰截了过去,几下挥鞭便离了人群。
她被蒙着眼,只觉脸上被风刮得紧,上首又传来一阵瘆人的笑,“总该叫小爷我享用一番才是。”
顿时她口中塞着的那团布便被扯开了,她当即求道:“英雄,求英雄绕过,待我回家,定当谢于英雄。”
她才刚说完这句,马便渐渐停了下来。
“老子可不信你们这些世家儿女。”那人一把将她抱下马,她被缚住双手动作不得,只是胡乱踢着,嘴里还不停商量着。
却不料那人丝毫不听,似乎□□熏心,言语令人恶心,“老子看了你几个月,早心痒痒了。”
说着便将她放置在了一棵树下,风声紧促,其中杂着衣物的摩挲,她正心急,却突然听到一声钝响。
“这位……这位娘子,歹人他……他被我打晕过去了。”
这弱弱的一声让她欣喜若狂,她连忙道谢,蒙着她眼睛的块布也被扯开,乍然见到清亮的月色,她还不太适应,闭眼半响才睁开,就见一对农户模样的中年男女在她面前,还有个身影倒在一旁。
那妇人忙扶她起来,给她解开绳索,“今夜山中遇贼,幸好我夫妇出来避难,若不然还撞不上,娘子是哪家的?我在山中怎从未见到娘子?”
她摇头道:“我是会稽虞氏的虞十娘,并非山中人,多谢二位相救,我……”她低头环视周身,却只有一身布衣。
她便窘迫道:“我并无答谢之物……”
夫妇二人听闻她是虞十娘便十分震惊,此时哪敢要什么答谢,连连推说,“不用什么答谢,看你这弱女子,不救便是我们的造杀孽了。”
她将二人神色看得分明,便道:“该要谢的,只是我周身并无外物,等我回到家中,必定厚谢。不知此为何处?离金陵城可远?”
那男子摇头,“这是东山,离金陵并不远,可是小娘子你一人,走是不好走回去的,何况今夜山里有不少贼人,烧了几个村子了,再叫你遇上了可不好了。”
她便也道:“若是骑马回去,或许避得开,二位若随我回去,我定当答谢……”
“娘子说笑了,我们贪的并不是答谢之物。”那妇人神情也为难,“我们也不敢跟虞氏攀扯的,还是等天明了,我们送娘子到山脚下。”
虞少莘却觉那徐西屏的事万般紧急,尤其那几个匪徒口中还说着什么“事定”,必是徐西屏做了什么损害虞氏的事,好说歹说,才终于让这对夫妇答应了放她回去。
又等问了路,她便翻身上马,却刚挥鞭就放下手来,下马走到那贼人身旁。
妇人疑惑上前:“娘子是要……”
“这贼人可恶。”她把贼人遗落的刀捡起,想要挥向贼人,却有些犹疑。
那中年男人忙把她的刀夺过,念了几声佛偈,“不可不可,娘子可别造了杀孽。”
妇人也拉住她,“这贼人跟山中抢杀那些当是一伙,我们打算捆了他去府衙领赏的。”
虞少莘也不曾杀过人,故而才犹豫了许久不敢动手,此时听了劝说便也不再动此念,与这对夫妇后告别便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那人影动了动,“要死要死,不该接这差事的。”
那妇人也心有余悸,与男子一并把他扶起来,“虞氏尚武,看这虞十娘上马的利落,想必她也会点刀法。”
“往后再不玩这个了,上回荆州演那一场还当有趣,那料这小女子比那两个男儿更吓人些!”
而一边的虞少莘,等到天擦亮了才回到城中,街市上已有不少人往行。
她一路策马来到虞氏府门,守门之人一见她便似见了鬼,连忙带着她去见家主。
虞巽卿尚在寝中,温软的床帐中尽是香玉之气绵连,听到叩门声他身侧的女子先动了。
“郎主,外头叫门。”
他被推醒,并不生恼,反而凑到女子颈间嗅了一口,女子娇笑,向外问道:“何事?”
“十娘回来了。”
虞巽卿的动作止住,抬头看向帐外,“十娘回来了?”
“是。”
女子看他动作,知道他要起身,忙伺候他穿戴。
不过片刻,虞少莘便见到了穿戴整齐的虞巽卿,不等他问,她便疾声道:“二叔,徐西屏有异心,是他掳的我。”
虞巽卿皱起眉,一面环视着她周身,并不十分相信,“江上劫船是西屏所为?”
虞少莘父亲这一支与虞氏嫡支实则已经隔得远了,她一家甚至不在虞氏主宅中,除了族中儿女排行他们跟着,余的也只是在族里拿些分红,对于虞巽卿这个族长,她也是被选中之后才来到金陵,与他相处了数日。
此时看他怀疑,她便将自己在贼窝中所历所闻一一讲来,余了道:“二叔,侄女今夜被那伙贼人掳带着去了东山,那山中正有贼人作乱,掳带我的贼人口口声声说着事成了,要把我送给徐西屏换他那妹子。”
“莘娘,你莫急。”虞巽卿不知信没信,怀疑的神情淡去,关切护着她坐下,言语中尽是对徐西屏的回护,“或许贼人的反间之计,不然你一个娇女儿怎么逃得出来呢?”
“二叔,东山遇匪,人人出来避难,叫我碰上了一对夫妇,他们……”
她止住声音,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顿时心一凉,忙站起身来,惶恐道:“二叔若是疑心莘娘,莘娘这便引二叔前去东山,我一听那些贼人说到徐西屏便心急如焚,只想早些回来禀报二叔知道……”
“莘娘,莫要激动,叔父怎会疑心你呢?”
虞少莘此时才安定了些,继续陈说道:“二叔,那些贼人口中便在替徐西屏报不平,说是虞氏苛待了他。”
听到这句,虞巽卿的眼皮掀了掀,不知想到了什么,扯了个温和的笑:“你也受了这一场惊吓,先下去歇着。”
她见这长辈还如此和煦,疲备和惊吓也一时回了心头,知道他自有法子能对付徐西屏,便由侍女们搀扶着离了去。
虞巽卿坐在堂中看她背影远去,嘴角的笑平淡下来,眼神渐渐阴鸷,“把郎君们都叫起来。”
应声的婢女才刚离去不久,便有两个男子匆忙进来禀报,“郎主,府衙里带着人去了徐氏门下。”
他似乎并不意外,徐徐问:“带的是谁?”
“不是我们提前安排的人,是楚六郎从东山上带下来的。”
他手上扣着的一枚玉环应声落了地,目光乍然看向堂外渐白的天空。
两个男子看到他神色变换莫测,不敢再出声,惴惴不安地低着头。
半晌才见他俯身捡起碎成两半的玉环,却并不见他起身,只是倚着案角拼凑那块玉环。
玉石的琳琅脆响惊动着一堂的沉默,终于,两人从余光中看到他随手抛了玉环,“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①西屏啊西屏,我之艰险,你竟一丝一毫也不谅解吗?”
作者有话说:
①曹操《苦寒行》
第56章 太子府中
徐府之中,徐西屏看到来势汹汹的楚六郎跟府衙吏官,脸上毫无惊慌之态,只是从容看向楚六郎道:“还请郎君允我交代妻儿。”
楚郁身后还绑着昨夜生擒的匪徒,他们一听到徐西屏出声就开始指认,“就是他,我听过他的声音,就是他。”
楚郁挥手止住他们的话,对徐西屏点了点头。
徐西屏这才转身交代妻子,他夫人身边还有几个年轻的郎君。
“我去之后,你们不要怕,生意交给大郎跟二郎来做,三郎还小,要好好侍奉在你母亲膝下,夫人……夫人你,你好好安抚族人,钱财都不重要……”
楚郁冷眼看他句句殷切,嗤笑了一声,“徐郎君怜爱家人,怎不想东山百姓无辜,昨夜烧杀,山中百姓死伤了数人,哪一个不是有家有口的?”
徐西屏身子一僵,并无言语敢相对,看到妻儿泣涕,再难舍也顾不上了,转身来到衙役面前,自己挽了衣袖。
楚郁看他被拷上了镣铐,领着人走出徐府。
他走在徐西屏身前,听镣铐的动静不时缓下来,便知他在回望家人。
徐府周遭的巷邻都围着他们看,议论纷纷。
“徐郎君,我周朝有律,□□者当施以绞刑,串贼则同贼,也是绞刑,此二罪,你都共犯了,却不至于连带到家族,死你一人你或许不怕,可是你以为我楚氏很仁慈么?”
徐西屏心一冷,惊恐地回看向家人,转身眼眶便是一红,“郎君,郎君,我家人并不知情……”
“那我家九娘就不无辜了?山中百姓就活该受这一场难?”楚郁冷喝一声,环视向周遭看热闹的人,“你或是有赴死之法、揽罪之法,但是在我得到我想要的回答前你若是死了,你一家便等着泉下团圆吧。”
徐西屏心中惴惴,昨夜他便令人一直盯着城门,山里他也放了人手,知道楚崧漏夜出城时他便知大事应是未成,后来知道楚九娘出现在山脚,他便笃定自己绝路已到。
当日虞巽卿找他议事时,送了一只玉环给他,他回家打开才见其中暗窍,环中藏了一丸药,他叫医者来看,才知是一味毒药。
虞巽卿对他,从来不会把话说明白,可是他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事若不成,我当饮此丸。”他当时如是对妻子言道。
他不知道虞巽卿是多大的把握,可是他没有把握,他将事败之后的种种可能都想到了,最好就是自己认罪。
而此时,他竟害怕起来,嗫嚅道:“郎君,我……”
喧腾的议论中,楚郁冷笑着看向这个形容狼狈的人,作为虞氏的帮凶,他毫不无辜,可是却作如此可怜之态,心下越发嫌恶,回身打断他的话,“到了狱中郎君再一一作答不迟。”
徐西屏语凝,含泪回看妻儿,再没有半点从容,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便上了囚车。
初阳刚生,街巷也热闹,行人对着道中的囚车纷纷投来视线,徐西屏看到有男女不停向楚郁问好,心中寒凉更重。
江南几大世家的儿郎在街市中亦不能有此般声望,楚氏二子却得如此,虞巽卿却非要招惹到楚氏头上去。
“西屏,险处才是求生处。”他突然想到虞巽卿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昨夜之事,本该成的,成了,是险境里长出的生机勃勃,就像当年淮左失守之后,反而越发得势的虞氏那般蓬勃。
虞巽卿披着袍子,立在高楼之上,看向下方囚车,低吟了一句,“西屏,你的玉环何不佩上?”
他身后的虞七郎闻言忙疑惑地来到窗前,便见徐西屏手脚带着镣铐,姿态难看又十分勉强地将腰上的玉环取了下来,扔在了囚车一角。
虞七郎并不知道那玉环是什么,却看到他父亲脸色十分阴恻,不由猜测到:“父亲,难道莘娘说的是真的?不然几百之众怎会伤不到那楚九娘分毫,还叫他们被生擒了数十人。”
虞巽卿视线收回,良久未言。
“父亲,楼下。”虞七郎唤了他一声。
他依声看去,囚车正驶过楼下。
徐西屏似乎知道他会在此处,正在抬眼望来,眼里的情绪让他分辨不出来,不知是祈求,还是惊慌。
他却只望着囚车角落里的玉环,等囚车驶过后他才缓缓阖上眼,长叹了一声。
“七郎,他欺我呀!”
虞七郎从未听他如此急恼又悲愤的语气,不由有些无措,“父亲,我们……我们该如何?”
“他忘负恩义啊!”他又长叹一声。
虞七郎忙扶着他坐下,为他顺气。
过了许久,虞巽卿的脸色终于才好了些,起身负手踱了数步。
“带上莘娘,去太子处吧,徐氏背主,他□□,不过是为了陷害于我,好在莘娘有幸逃脱了出来,不至于让我们如坐云雾。”
“可是该如何向太子殿下解释莘娘为何去长安?”
“太子自然心有猜忌,可此时,除了莘娘,该拿谁去说?”他紧握着案角,指尖青白一片,狠厉道:“也正是我们拿出了莘娘来,才好洗清嫌疑。”
最让人猜疑的一点,他都敢拿出来,还不够说明他的清白吗?
而一个卑鄙又坦荡的小人,又难道不比清高孤傲的文人好用吗?
等他来到刘呈府中,在堂中最先见到的却是端坐着饮茶的楚姜,在她身边是正说笑着的虞少岚。
“二叔怎么来了?”虞少岚见到他,最先起身相迎,又抬眼看到他身后的虞少莘,又是一惊。
楚姜也缓缓起身,这是虞巽卿第一次见到她,看到她沉静的眼,端贵的姿态。
“楚氏九娘,见过詹事。”
虞巽卿心情复杂,应了她这一礼。
“原以为殿下在此,原是六娘。”他带着虞少莘,向后退了一步,问向虞少岚:“殿下何不在此?”
楚姜听他问虞少岚时语气冷硬,抢先一步笑道:“殿下本在此处,我来讨要个物件,殿下去寻了。”
她这话说得尚有几分傲气,似在故意提点什么一般。
虞巽卿抬眼看去,果见她眼中尽是挑衅。
虞少岚不知为何她说话便如此呛人了,忙解释了一声,“二叔,殿下片刻便来。”
虞巽卿并不以为楚姜这挑衅有多大威力,做了一副宽厚的模样,慈声道:“那便好。”
虞少岚当初未前往药庐,而是在虞巽卿向刘呈请求后又回了太子府中,并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此时只是招待着二人坐下,楚姜在前,即使疑惑,她也并没有询问虞少莘相关。
“詹事,你家养的狗不好。”楚姜在虞巽卿持盏时出口说了这样一句。
虞巽卿手一顿,凝眉一瞬便知道她是就着昨夜事来问罪的,要什么物件恐怕都是托词,却还是喝了一口茶,复笑道:“九娘说话有趣,畜生罢了,谁家养了还好好教养么?”
“畜生不好好养,也是要反噬主人的,詹事这般小瞧畜生,莫不是畜生行事尽能受詹事掌控么?若如此想,是那畜生通人性,还是詹事通畜生性……”
“九娘,不要胡言。”刘呈拿着一只陶盒出来,闻言缓声叫住了她,语气并不严厉,让堂中诸人都听出了几分纵容来。
楚姜向对面轻笑了一声才起身行礼,“见过殿下,九娘与詹事玩笑罢了,昨夜九娘可是险些就被恶狗扑杀了,听说虞氏也养了恶狗,提醒一句罢了。”
刘呈昨夜便已经收到呈报东山有匪,楚姜刚来府中时又已经说了详细,连贼人的口供都一一跟他说了,就差直接告状是虞巽卿指使徐西屏买凶的了。
此时听她言语带刺,知道她是受了惊吓,还是带着安抚的态度。
“九娘稍安,虞卿也不要怪罪她,她人小性子傲,是受了委屈才说话张狂了些。”
虞巽卿一听他话里这回护,觉得自己确实是低估了楚姜,却并不觉得自己叫贼人杀她这一招有错,只是怪徐西屏反噬,若是成了,连太子都如此看重这女子,杀她这事自然更有价值。
他如此想着,便带着虞少莘跪了下来。
虞少岚还在想楚姜究竟是遇到了何事,便听到虞巽卿哀诉道:“臣先前愚钝,不知九娘说的那条狗就是徐西屏,臣……臣也是适才方得知,徐西屏他竟买通了贼人,指使他们在东山行凶,臣……臣也是受其所害啊,莘娘,你快与殿下陈说。”
楚姜此时才注意到低垂着头的虞少莘,见她抬头,不觉也被惊艳了一瞬,正听她缓缓道:“民女虞氏十娘,拜见殿下。”
刘呈拧眉坐下,看向虞少岚,“虞十娘?”
虞少岚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又听虞少莘道:“十娘本该在那船上,携着巨资前往长安行商,未料江上遇匪,被困贼窝中数月,昨夜才得知竟是那徐西屏所为,幸而昨夜贼人疏忽,十娘才得以侥幸逃脱。”
虞巽卿甚至不看上首人的神色,而是接道:“殿下,臣本以为这孩子,早已遭了毒手,今晨见她回来,家中莫不惊奇,她身上那一身布衣、连带骑回来的那匹马,臣都一一带了来,殿下,臣听十娘说起她是受徐西屏所掳,还并不敢信,今早是听到下人们传徐西屏被衙门里抓去,还有数十匪徒被生擒着去指认他……”
刘呈手扣着茶盏,看着他慷慨地忏悔。
“殿下,徐西屏依托于虞氏多年,他一族的积攒都是因虞氏的庇佑才得以攒下,在外人眼中,他与虞氏,早已一体,他犯下此等大错,必然叫人联想到虞氏,可是臣即便卑劣,怎会去谋害楚太傅的亲眷?这……这对臣能有何好处?殿下,殿下明察啊。”
刘呈轻叩着茶盏,他本也以为虞巽卿不会如此行事,正如他所言,害了楚姜,对他可无益。
刚听楚姜说起时,他更倾向的还是那伙会稽的水匪,他们嫁祸给徐西屏,从而带到虞氏,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如今真相竟是徐西屏背主么?而虞十娘,这女子去长安行商,说出来何其荒谬?
他眸光微闪,心中一念转过,又听下方继续痛诉。
“殿下,臣……或许是臣逼得他如此了。”虞巽卿满脸的羞愧,“臣担心会稽郡治下不稳,虞氏一族内中空荡,臣叫他先允些外物,这是臣逼得他太紧了,是臣卑鄙无能,殿下,臣不怕下牢狱,不怕受酷刑,只是怕族人受难。”
刘呈此时才算是信了一点,可是如此关节连带倒回,莫不是徐西屏从江上劫船开始,便要算计着倒了虞氏?
楚姜却冷目看着他痛哭陈情,心中暗忖方晏果真对此人了解,卑鄙,却不怕人说他卑鄙,这样的人,但凡多几分良心,怎么不算个人呢?
在他痛哭声中,刘呈终于开口道:“徐西屏所为,恐会连累着虞卿不得清白。”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道他是信了虞巽卿了。
楚姜毫不诧异,若不是有方晏提醒,她也会信的,可是此时她还要故意发泄些不满,第一次在太子面前狂悖道:“殿下,一张嘴开合,九娘也能说的。”
刘呈对她终究还是偏疼了些,怜惜她昨夜受的惊吓,并不怪罪,柔声劝道:“等府衙会审过后,允你亲自去看看供词。”
她眼里尽是委屈,似乎也信了虞巽卿的话,“我也便罢了,东山的百姓们何其无辜,屋子被烧了,还死伤了几个……”
“殿下,臣愿出资弥补东山百姓,若是九娘不嫌弃,臣也……”
“詹事能顾惜百姓便罢了,九娘不劳您的过问。”
刘呈看她妥协,便笑道:“如此也不必多费心神了,还请虞卿先行回去,或是府衙里要过问的。”
虞巽卿满脸的感激,带着虞少莘起身,“臣谢殿下,也多谢九娘体谅。”
刘呈微微一笑,“本也不是虞卿的过错,六娘,替孤送送虞卿。”
虞少岚忙上前带路,几人刚离开此处,便听身后刘呈一声柔和的询问,“这盒子我用了多年,早磨损了样子,你若想要,我找匠人给你捏只好的?”
“是父亲不许九娘来告状,九娘只得拿这盒子做个借口罢了,若是真要,九娘该写信给长姐让她新做几只送来。”
虞巽卿听到楚姜如此任性出言之后竟换来太子一阵大笑,疾步离得远些,问向虞少岚,“楚九娘何时来的?”
“比二叔来得早了一刻,少岚初时并不在,来时只听到她求殿下给她找只盒子,并不知她是要告二叔的状。”
他看侄女神情带有内疚,语气也软和了一些,“不怪你,你身份不同,她自然要避着你些。”
虞少岚点点头,看向一旁虞少莘,关切道:“十妹妹回来就好,我近日回不去府中,妹妹受了这般惊吓,我却不得多与妹妹说几句话,实在是我不该。”
虞少莘带着丝羡慕看向她,方才太子问自己的身份,竟是要听她说真假,她正想与这族姐亲近几句,却不等她说话,虞巽卿便道:“你在殿下面前好好侍奉便足够了。”
虞少岚看他面有急色,知道他急着回去处理徐西屏相关事宜,便即刻送了他们出府去。
第57章 路遇
楚姜回城的第二日,金陵便迎来了一场雨。
碎雨随风,失于林峦阁楼间,只是流珠点点,落一点在窗前,洇了一片窗纸。
采采烘着袍子,待袍子里蕴了一片香暖才给楚姜披上。
阿聂正走进来,报道:“女郎,是青骊来了,说夫人今日要去顾氏,要带着十四娘同去,问您今日空不空?”
“我便不去了,你请青骊进来,我答应给十一姨注的那一册兵书好了,正好叫她带去。”
阿聂便转身去将青骊领进来,她一见到楚姜,便十分欢喜地笑道:“今日是十八娘的小生辰,她跟十四娘投缘,两人最是亲近,正是十四娘吵着要去顾氏,不然九娘才刚回府,夫人定是要多陪着您说话的。”
楚姜听她解释这一通,心知今日顾媗娥早便是定了,只是府衙提审徐西屏也是在今日,自己自然是要去听的,敏慧如她,自然要遣人过来知会一声。
想着她便对采采笑道:“你该向青骊学学,瞧这一张嘴,话里话外便是要替十八姨讨生辰礼的,我要短了去,可就是我不孝敬长辈了。”
青骊便也是一阵笑,“十八娘哪里就非要九娘这礼呢?不过正是小孩子爱哭闹,坐不住,若是得九娘几个字点点,也能多读进去几本书。”
采采掩嘴笑起来,“青骊姐姐是打听到我们女郎新注了一册书不成?”
青骊立刻惊道:“莫不是真叫婢子说中了?”
楚姜笑着点了点采采,“浑听她胡说,我是注了一册书,却是给十一姨的,不过十八姨与衿娘亲密,想必他们都爱一样的,我这儿正有一本《大戴礼记》,是刘熙的注,当初衿娘便说这个刘熙注解平实,她最看得明白,想必十八姨读一本是看得进的。”
说完她就交代阿聂去取来,又对青骊道:“我这里还有一本是给十一姨的,有劳母亲今日带去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见外祖们。”
青骊自无不应,看她穿戴似乎也要出门,便也不再耽搁她,略说了几句便离去。
等她走后,阿聂便提起了昨日晚间听到的,“女郎,顾氏与陆氏要结亲了。”
楚姜抬眉,想想后便道:“也不稀奇,他们两族本就是世代的交好。”
阿聂倒是当作趣事来讲的,“奴却觉得稀奇,这回定的陆十九郎跟顾十三娘,说来怎不怪?那陆十九郎才十四岁,他上头亲兄长都二十有二了还未定亲,顾氏也是,十一娘也十六了,怎么定了个十五岁的十三娘?若不然也是十一娘跟陆十一郎才是。”
楚姜失笑,“人家订亲,自有长辈的考量,又不是非要依着年岁来,我们操心什么?”
“奴这年纪,就该是操心这个了。”阿聂慢慢理着她衣裳,“女郎如今也到了婚嫁之年,倒是没有动静,奴可不得操心操心别人?”
楚姜毫无羞怯,反笑道:“我倒是不急,你操心旁的也好,正好排解排解。”
阿聂一嗔,“女郎说起来倒是不害臊,看来真该是天生办大事的。”
采采一脸的打趣,“咱们女郎这才是大将风范。”
楚姜被二人吹捧着,眉眼倒是添了丝快意,提步出了屋去,“哪日我自负了,就是你们整日里哄我的原因。”
阿聂为她撑伞时还不忘再说几句,直哄得她开怀,等来到府门前,沈当早已套好了车等着,等她上车便禀道:“女郎,六郎说今日公堂提审时,也要将虞巽卿叫去。”
“叫去好,季甫,你该听听这个人有多会狡言,你若学得会五分,往后我举你入仕,你定能占上一分天。”
她这句只是脱口而出,像是玩笑,却叫沈当心如擂鼓,举他入仕,他激动的不是她要举他入仕,而是她把这当作笑语,好似她本就能够做到。
他拢紧蓑衣上了马,按住激动的心情,“是,属下该好好看看。”
楚姜便也一笑,随后挑帘向外看去。
因细雨的缠绵街市寡淡了几分,行人也稀疏。
车马缓缓使动,刮了点冷风进来,阿聂便过来把车帘合上,塞了暖炉给她,“这天色也无甚好瞧的,可别受了寒。”
她捧着暖炉笑道:“是没什么好瞧的,我只是看看。”
采采却猜到她是想看什么,慢慢挪着身子去窗边,挑帘堵住风口,“婢子替女郎看着,就不怕风吹了。”
阿聂疑惑地皱眉,将她拉回来,“你看了都进你的眼去,风寒了你一个,女郎能好了去?”
楚姜看到采采的痴态迸出一声笑,“傻采采,你怎就知道我要看什么了?”
采采受了阿聂数落,也不生怨,闻言也笑道:“婢子与女郎心意相通,女郎想看的,婢子都知道。”
“那你说说,我想看什么?”
采采快速睃了阿聂一眼,疾身伏在楚姜耳边,低声道:“是不是要与方郎君商议……”
热气扑在她耳尖,没由来令她面上一躁,她轻推开采采,“你这是猜错了。”
阿聂接住采采,“是猜了什么?”
采采看她不认,还当自己猜错了,向阿聂道:“是我猜错了,女郎原来不是想瞧外头的商人。”
阿聂半信半疑,就见采采已经开始委屈道:“女郎,婢子不过是猜错了,倒叫您这样气了,方才聂婶子还拿您婚事打趣您也不气,倒是婢子不受您喜欢了。”
楚姜没好气地看向她,“我看你巴不得我不爱重你,满嘴的荒唐。”
采采立时又欢喜起来,依偎着她问道:“那女郎是要瞧个什么?您与婢子说说?”
楚姜被她这情态逗笑,嗔道:“我不欲瞧个什么,就是要拿你做脾气。”
车中一时欢笑声渐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车身一歪,阿聂掀帘出去:“怎么了?”
车夫跳下马车去看,沈当也带着几个部曲下马来看,才知是车辐①断了一条,马车跟着倾了去。
车夫站在马车旁疑惑道:“老奴驾车多年,倒是第一回 见到这断法。”
马车正过在一处拐角,阿聂怕马车再倾倒,忙撑着伞把楚姜接出马车来。
“九娘,车辐断了一条,老奴实在难以修复。”
楚姜看着断了的那条车辐点了点头,向车夫道:“还是回去换……”
采采摇着她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女郎,那处。”
她抬眼看去,那里正支着个木匠摊子。
“女郎,蹊跷。”沈当挡在她面前说了这一句。
当然蹊跷,守摊那木匠眼巴巴瞧着他们的马车,就差抱着锯子走过来了。
楚姜想想便道:“让他来吧!”
墙角困着的一个老乞丐突然出声道:“欸,这位娘子,莫作了冤大头,你们的车一出事,远处就有了个木匠摊子,老叟我看这里是藏了什么机关,就是故意等着马车过来的,你看那木匠,看你的眼神就是要宰客的。”
阿聂与沈当也十分默契地一道劝说楚姜,“女郎,宁愿回府换车。”
老乞丐慢腾腾坐起身来,“小娘子还是年轻,好在有忠仆护着,不然真上了当了。”
“若是娘子不嫌弃,某愿一试。”
方晏突然从车后走了出来,因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木匠跟老乞丐身上,竟没有人察觉到他是何时出现的。
老乞丐连声怂恿,“这郎君来得好,瞧着体格刚健,是哪家铁铺的?”
“回老翁,某是城东那家的。”
“哦哦,城东章家铁铺啊,他家打铁好,老叟当年做了一把刀,今天……”
说着他突然讪讪一笑,知道自己是说漏了嘴,竟慢慢勾着身子往墙角里卧了去,再不出声。
至此楚姜哪能不明白这老乞是谁人的布置,又气又笑,抬眼向方晏,“郎君若是能修好车轮,我自有重谢。”
阿聂跟沈当便也不再多言,让开任由方晏走近马车。
却不妨他只是看了一眼,竟向不远处喊道:“三叔,这里有活。”
背过身去的老乞丐实在嘴痒,回身啐道:“就说这里有机关,小娘子,你看这一个也不是什么好的,跟那木匠是一伙的。”
楚姜觉着这老乞丐实在有意思,笑问道:“方才老翁还夸这郎君体格刚健,怎么这时候他又不是个好的了?”
方晏按着斗笠退回几步,“老翁年老,分不清也是寻常,我二叔打铁,三叔做木匠,各行其是,却也时有团结,我是好心路过,本想施以援手,不过无能,应当算不得坏。”
楚姜被阿聂隔着,闻言不由破颜道:“郎君莫不是还有个叔叔卖鱼,有个叔叔卖柴?”
“娘子聪慧,家中叔父多,操持的也多。”
老乞丐笑嘻嘻道:“那这郎君便已很好了,家中好基业,人也善良。”
“老翁,您说错了,基业多,这位郎君未必都守得了,家中叔父是木匠,他却连个车轮都修不好,焉知他在铁铺里是不是只会卖几分蛮力呢?善良也说不上了,明知他这叔叔是设了机关在这守客,他要是善良,该跑去旁的木匠铺给我请个实在的木匠来。”
“啊,啊这小娘子说的也在理。”
方晏将斗笠抬高几分,笑道:“老翁您又错了,这位小娘子的话也不算有理,今日细雨正磨人,她要赶这天出门去,当是急事,我将眼前的木匠请来才不耽搁这位小娘子的要事。”
老乞此时浑像个只会应声的傀儡,“对,郎君也有考量的。”
“老翁,您这话也错……”
赶在楚姜说完之前,老乞丐倚着墙爬了起来,健步如飞地逃离,“老叟伺候不了二位了,我去别处要饭去。”
此时连一直防范着方晏的阿聂都笑了出声,只是才刚出声便敛住笑意,反而还护着楚姜后退了一步。
而沈当则一直盯着修理车轮的木匠,看他手法并不熟练,实在看不下去,冷声道:“这位兄台究竟会是不会?”
“会的,会的,小时候做竹车,乡里都让我锯竹子的。”
此时那马夫先不高兴了,抱着鞭子看了半晌,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器具自己修理了起来。
楚姜神情松快了一瞬,“郎君该谋个旁的活计干了。”
“多谢娘子提醒,某也正有此念。”方晏看到阿聂对他提防,也后退了一步,那木匠骤然悠悠移到他身边来,对着楚姜讪讪一笑,“这位娘子,承蒙您关照,三十个铜钱。”
“奇了,车没修好,先问起酬金来了。”阿聂对他印象十分不好,此时把持着钱袋并不想给他。
未料他大言不惭道:“车我是没修,工具可都是我摊子上的,这是租赁之价。”
楚姜心中好笑,拉着阿聂的袖子道:“罢了,给这木匠吧,看着这样病瘦可怜,让他买几副药吃。”
阿聂这才不情不愿地掏了钱袋,倒不是吝惜钱财,她因着前事对方晏一直都忌惮,此时这两人前来,怕是又要相托什么事,心中实在不悦。
木匠接过铜钱,往袖里一放就拉着方晏去看那车夫修理,方晏也收了伞,挽着袖子就要帮车夫抬车。
这倒叫楚姜几人纳闷了,这二人难道真是为了讹几十个铜板?
然而他们此念才一过,车夫突然痛叫一声,捂着肩从车下移了出来。
沈当忙扶起他,却听他连连呼痛,忙往他肩上寻摸去,几下探出了究竟,向楚姜道:“恐是用力扯着了肩,脱臼了。”
楚姜便将视线移到了方晏身上,说不是他的手法,此处的人恐怕都不能信了。
作者有话说:
①连结车辋和车毂的直条,就是车轮里的那个横条。
老乞丐、车夫:是,你们清高,都是我的错。
第58章 偏堂听审
方晏因着在雨中帮了会儿忙,肩上未避处湿了一片,他背着身似乎感受到了视线,冷冽的眉微扬了扬,回身便问道:“娘子莫不是没了赶车的?正好某也学过一二,娘子若不嫌弃,我便耽搁上一日,为娘子赶一回车。”
众人都向楚姜看去,这举动之下,他二人就差直接说了这事就是他们干的。
楚姜暗觉他们行事有趣,便交代那车夫先回府去,等他们装好了车轮才回到马车中。
木匠抱着工具杂物站在路边,欢喜对楚姜道:“这位娘子,赶车钱二十个铜钱。”
车中采采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阿聂瞪了她一眼才又掏出二十个铜钱从窗上递出去。
楚姜也颇有些开怀,支开帘子朝方晏道:“这位郎君,去府衙。”
方晏正戴着斗笠,本低敛着眉眼,难得听到她语气轻快,忙也应了一声,“是,某认得路。”
阿聂不赞同地看向她,缓缓将车帘合上,“女郎,忘了疼不成?”
她忙绷住笑意,跟着坐直了身子,“自然记得,不过不必怕了,阿聂,这是在城中,他敢动手,叫人绑了他去喂马。”
声音不小,辘辘的车轮声并未盖住这一句,方晏挥鞭的手一滞,随即才扯了扯嘴角,身子往后仰了些,缓缓道:“这位娘子,某正想着寻个花匠的活计做,听说府衙里花木布置奇美,娘子若是方便,能否允我也去里面看看?”
楚姜一听他打的竟是这主意,反问道:“府衙里闲人怎去得?”
“如今某是您的车夫,该不是闲人了。”
楚姜却纳罕以他的本领,进个府衙该当不是难事,怎么还要跟着自己进去,不过如今二人有共同谋议,自也要应下他的这话,遂痛快应了。
“多谢娘子成全。”
她本要再说几句,却看阿聂十分防备地盯着车帘,想想便也作罢,捧着暖炉靠在琴几上,从不时掀开的帘子能见到他玄青的布袍上不时有雨点洇开,不知为何,又生起了探究之心来,他究竟为了报仇都做了什么筹谋?他之后又要怎么杀陈粲?
可是她知道他不会说,那夜即便她如此逼问,他也并未详谈,只是一个虞巽卿撞来自己的刀前,令他不得已才与自己说了。
她胸中突然多出一股躁郁来,遂别开了眼去,阖目养起神来。
在辘辘声中,冬雨也半点不让势,越发涨了动静,有几滴砸进车中来,湿了一片锦褥。
她受这雨势惊扰也睁开眼来,看到车帘上湿痕明显,放下暖炉拨开一点车帘,看到方晏的背上早湿了一片。
方晏听到身后微弱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只有锦帘翕动,他按在鞭上的手不由也跟着翕动了几下。
他以为会听到什么话,却直等抵了府衙也没有听到她再开口。
“女郎,到了。”阿聂率先下马,撑着伞将人接下车。
方晏按着斗笠避开,似乎只是个尽心的车夫。
楚姜见他动作眸光微闪,正要带着人走进府衙去,忽见不远处也有两架马车悠悠过来,她眺目看了看车幌,低声道:“那是虞氏的马车。”
方晏本要卸下斗笠,闻声便按着斗笠走近她几步,“让他瞧见我随你一并进去。”
她心领神会,在府衙前随意交代了几句,等到虞氏的马车停下才领着人进去。
虞氏的下人早便想虞巽卿通传了楚姜在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他便挑开帘子看了过去,正见楚姜身后除家仆护卫外,有道高大的身影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蹙眉看了一眼,等见到那身影进门时扶着斗笠的动作才似乎猜到了什么。
“当日会稽一行,难道有楚氏手笔在?”
他凝住心神,深知楚氏行事,必有太子点拨之意,难道太子至今仍不满虞氏的诚心?
扶他下车的虞七郎听到他嗫嚅,也向府衙门口看去,“父亲是见到了什么?”
他抚了抚衣袍,语气轻慢,“该是我们低估了西屏,恐怕他早便投了旁人了,徐氏一族,我们且还动不得。”
虞少莘也在婢女的搀扶下过来,听不明白他的话,却也不敢妄自开口,只是跟着他进到府衙去。
在前的楚姜刚入府衙便见到楚郁的长随侯在门口,见到她便上前领着她从偏道走去。
“九娘,本说要等到虞氏来人后一并审的,只是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带着人来了,县令不敢耽搁,已经审问了一半了,六郎嘱咐小的领您去偏堂里听,不要惊扰了殿下。”
“除了父亲,殿下还带了谁来?”
“左太傅、顾少傅、陆学士、陆司直……”
楚姜听他念了一长串,便知太子对此也十分重视,又或是对虞巽卿十分重视。
“现下审问出了些什么?”她问道。
那长随边走边道:“先审了那些贼人,他们招供说是徐西屏买通他们,让他们去药庐里杀人,还有生擒到的几个在山中烧杀的匪徒,供词也是如此,便又提审了徐西屏,他说了是虞詹事指使他所为,目的是什么,他一并不知,只说虞詹事以他家族要挟,若是他不从,便要毁杀他家族,府衙又才派人匆匆去虞氏催促了。”
他刚说完这句,就见虞巽卿带着人匆匆往公堂里去。
楚姜脚步一停,余光看向了方晏,看他身形冷静,又向长随问道:“还问了些其他的吗?”
“陆学士问了一句,那夜他们几百之众为何只余到这几十人?”
她眉梢微动,“他们怎么回的?殿下听了又是什么反应?”
“他们说是九娘您以黄金珠宝利诱他们自相残杀,之后六郎便带兵来了。殿下听了只是笑,对郎主说九娘从来就聪慧过人,能利诱得他们自相残杀也是寻常事。”
说着这长随又似想到了什么,伶俐道:“左太傅听了便打趣郎主,说是九娘全学了郎主去,那陆学士看着倒是有些惊讶,不过并未说什么。”
她提着步子向前,皱眉看向公堂所在,慢慢来到一处偏厅,长随介绍道:“这偏堂本就是供贵人们听热闹的,能听清公堂,在此说话却不会扰到公堂。”
他话音刚落,堂中果真听到几句话音。
一时此间众人都不由屏息,方听清是一女子在泣诉自己受到贼人的欺辱。
“民女刚被掳去,双手便被绑住,双眼被蒙住,关在一间脏臭的屋子里,每日只得一碗粗食……”
楚姜慢慢坐在一张胡凳上,闻言抬头看向了身侧的方晏,眼中竟夹了点促狭。
方晏无奈一笑,轻摇了摇头,“好食好酒,净室无尘。”
堂前又传来了虞巽卿的声音,楚姜听着,与他昨日在刘呈眼前说的倒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余了指出一句:“徐西屏此人,不得臣之忠心,尽袭臣之卑劣。”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都忍不住笑意了,楚姜却觉得此人十分狡猾异常,太子或许并不喜欢他,可是,他会需要一个小人在身边,眼下,东宫信臣里,还没有这样的人。
虞巽卿一再在太子面前坦诚自己的卑鄙,或许早就挑了这一个空。
方晏低头看到她蹙眉,手在她面前的案桌上轻叩了一下,待她抬头看时,他便看了眼堂中其余的人。
沈当跟阿聂一直都注意着他,一看他似乎又要找机会与楚姜独处,不觉默契地上前一步隔开了他。
楚姜忙拉住阿聂的衣袖,“去吧,采采在这里就够了。”
一旁楚郁那长随早看出方晏不是府中人,但是一观楚姜,便知她有自己的主意在,得了示意便忙不迭地出去。
方晏待闲人皆离开了才缓缓走到她身后去,低声道:“不必担心,太子不会信虞十娘是去长安行商的。”
楚姜勉强点了点头,却又听他道:“陆诩不是纯良之人,顾晟也有卑劣之处,此二者讨好上位者时,不至于像虞巽卿一般敢为万般恶事,尚能守着三分良心做事,有他们在,太子不会重用虞巽卿。”
这句话实在解开了她的心结,正听到公堂中传来徐西屏的声音,字字句句将虞巽卿时如何交代他的都说了出来,甚至提到了虞少莘,说她是夜间上船,像要隐藏行迹一般,便是送去长安攀附权贵的。
楚姜喃道:“有这一句,虞巽卿可是落了后了。”
他不推出虞十娘来,便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而推了出来,刘呈当然会怀疑他。
有水滴乍然落在了她头上,她伸手触了触,余光便见他摘下了斗笠放在一边。
她收回手问道:“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手?”
“不知,只看虞十娘了。”
公堂上响起了虞少莘的声音,“殿下,民女精于陶朱之道,自以为不是什么暗事,只是家中高堂以为女子该当安居后宅相夫教子,民女实在不甘,这才求去叔父跟前,好在叔父怜悯,愿助我一程,况且民女早有婚约,怎会行不义之事?婚书在此,请殿下与县令一观。”
楚姜低声叹道:“虞十娘能被虞巽卿选中,还敢孤身一人携巨资入京,话里该有几分真意,值得高看一眼。”
随着一声落下,公堂中也传来了一阵议论,不过还是楚崧的一句盖棺定论了,“虞詹事在东山这事中或许是没有插手的。”
方晏来到此处后第一次感到一丝轻快,“楚太傅这话有意思。”
楚姜也含了笑,“我父亲清风明月,本也看不上污浊泥淖。”
而公堂之中,刘呈听到楚崧也这么说了,思及楚姜是受害者,且还用得着虞巽卿,便也不再多说,便对那些匪徒以律法治罪,又念其迷途知返,与此事上功过能相抵消,却还要审问他们身上犯下的其他罪孽。
方晏便笑问:“他们竟不将九娘说出来吗?”
“我答应了给他们黄金,就一定会给,他们的同伙都已下黄泉,无人能举证他们是否有杀人之罪了。”
这话就是楚氏能保住他们了,他低头能看到她轻扬的嘴角,一时间那公堂上的事竟也索然起来。
公堂上徐西屏开始陈冤痛恨,然而堂上众人即便知道虞巽卿可恶,却并没有谁多说一句。
“事后,该以绞刑判他。”楚姜悠悠道。
方晏凝起神来,“依周朝律法,是该这么判。”
公堂随即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不多时声响稍歇,响起了笑语,是刘呈的声音,“虞卿往后驭下,该温蔼些了。”
“不知巽卿兄是对此人做了什么,竟叫他行如此恶事也要陷害于你啊!”
楚姜掩唇,“左叔父当真是不喜他,在殿下面前也要如此问一句,他一向可最是个亲切的人了,不过这一句来得正好,徐西屏向六哥便求了一条,要他那妹子回家去。”
果真堂上又传来了楚崧的声音,“若是……虞詹事还是尽早断了与此人的情分好。”
“多谢伯安兄提醒,此事在殿下面前提起也是不堪,臣有一房妾室,当年是徐西屏硬要送来臣府中,以表我二人情谊,唉,听他叱骂倒是臣抢夺良家了,臣这便回去将那妇人遣回徐氏,往后亦当自省……”
楚姜并不耐烦听他后面冠冕堂皇的话,站起身来,“想来可怜的总是徐西屏那妹子罢了。”
“当初,也是徐西屏自己将亲妹送上的。”随着她起身,方晏后退了一步。
她也能想到,“之后呢,晏师兄,之后你要怎么做?”
方晏看她清凌凌的眼直向自己过来,覆在斗笠上的手暗拨了几下,却只沉静道:“下一步,虞巽卿不会再敢来找你丝毫不自在了。”
楚姜想起他故意让虞巽卿看见他随自己进来,不知他怎会有这样的定论,淡淡道:“师兄,世事无绝对。”
“他见过我,却不敢笃定我是谁,我或许是水匪,也可以是太子的人。”
“可是你不是太子的人。”
“九娘,我可以是。”他向前一步,语气循循,“而虞巽卿也怕我是,他看到我跟你在一处,更会猜疑害怕,他现在正如履春冰,从他没有在最开始投向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深渊前了,从此事之后,他行事不会如此大胆了。”
楚姜看着他的神情,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虞巽卿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抢着做贰臣?
他不会蠢到以为自己能要挟太子,陆氏迂腐清高,他们矜持才是寻常,可是虞巽卿种种举动,无不显示其阴毒,第一时间投向太子才是他的做派。
这其中,又有多少方晏的筹谋?
她见他眼中熠熠,终于暗自叹服,却又忽然蹙眉叹道:“原来我父亲初来那一年如此疲累,是有师兄从中阻扰。”
她这话实在让方晏始料未及,他探目过去,见她并非生恼,只是仍要戏弄一句,心下松快了些,又忽听公堂中动静小了,拿起斗笠便告辞而去。
推门时卷了一阵北风进来,楚姜不由打了个寒噤,那匆促的背影于此时缓了脚步,反手轻缓地阖上了门。
第59章 徐西屏之叛
金陵愈渐寒冷,及至十一月中,百姓们早已习惯了闭门,更遑论深夜,如雾夜气下,最热闹的街口也不过一盏残灯余着亮。
更人唱了数筹,也嫌这夜磨人,晃过街口看到一车一马出城,喃喃道:“这大半夜还赶路,逃命且没有这么赶的。”
却正中了他的话,那马车中便是本该于前日被施刑的徐西屏,他坐在车中搂着两只包袱,心中实在凄凉,开口向车外问道:“壮士,请问我妻儿如何了?”
“等此间事毕,你一家自会团聚。”
“他们可知晓我……”
马上的沈当蹙眉反问了一句,“郎君,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虞巽卿能不知道吗?”
他这才悻悻地坐好,“我之前与贵主人约定,要赠以一半身家,如今我只身在外,财物尽在家中……”
“我家主人并不急切,事定之后问你再要不迟。”
听到这话他才安定了些,却不知自己要被送去何处,一时惊慌与庆幸齐上心头。
翌日清晨,回到城中的沈当来向楚姜复命,正遇上方壸在,犹豫着只说了句事情办完了。
未想他才离开,方壸便直直道:“可是与那孽徒相关么?”
楚姜腕上扎着针,看他漫不经心,便含糊道:“算是。”
“九娘,我虽不如你父亲灵秀天生,却也不是痴人。”他慢慢拭着银针,下了个定断,“那孽徒,定是与你有什么商量。”
楚姜看他语焉不详,又不似从前拿方晏打趣那般语气,像在劝诫自己,又似乎只是提上这么一句。
她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唤师兄?我听方祜便总是夸赞他。”
方壸胡须颤动,慢慢收着针,带着丝笑意道:“他自然是最向着他师兄的,我刚捡回祜儿的时候他正受那些匪人的蛊惑,整日里不着家在外野,我实在见不得,便等着他回家那日将祜儿扔他屋里,自己躲出药庐去。”
她听着有趣,率意道:“晏师兄这人,倒也不算坏。”
“不算坏吗?”方壸戏谑,“他可是差点绑了你要挟你父亲的,老夫看来,这强盗行径,哪里有一点好?”
她也笑谑道:“这可是先生的弟子,先生倒是第一个责难他的了。”
“老夫倒情愿不认他这弟子。”他说完语气一凝,看向在堂外戏耍的方祜,神情牵念,良久未言。
楚姜看他情绪不明,转口道:“先生,方祜瞧着是不是长高了些?”
方壸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收回视线点点头,“是长高了,他来了你家,倒是玩得欢快。”
“先生若愿意,不如便留在府中。”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邀请了,方壸也知道她的诚心,却还是拒绝道:“余生不知几年,等见你康健了,是该回乡去,留几岁优游。”
说着他还笑了一声,“九娘,你觉得以我那孽徒的本事,究竟能不能脱身?”
她不妨他这么问,还在思忖着该怎么答,便听他道:“你其实不必瞒我,我虽不问世间,但不至于闭目塞聪,虞巽卿与那徐西屏的事,我听了几句,九娘,我虽不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只告诉我一句,事后他会否安然?”
楚姜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心酸,终于沉吟道:“先生,我并不具天人之眼,说的话没有把握。”
“你这么说了,那就是认为他能脱身了?”方壸眼见的松快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师傅,我做了一柄木剑!”方祜欢快地跑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只粗糙的木剑。
楚衿也紧随其后,“九姐姐,是我教给弟弟的。”
因两个小孩的到来,关于方晏的话题便也戛然而止,楚姜看他逗弄着两个孩子,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对方晏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等她探究的神情刚投过去,方壸又成了个不理外事的世外之人。
而那被沈当送出金陵城的徐西屏,也并没有离开多远,他坐在一艘低矮的小舟上,看到漫江的寒气,抱着包袱来到甲板上,想起自己在狱中与楚六郎所达成的协议,心中仍有余惊。
水寒江静,青山侧侧过,城池远去,而此江天凝露,只他舟中一客,又是个离人,往事尽归眉际去,他不觉抱着包袱落下泪来。
船头那船夫似乎不曾见过大男人落泪一般,饶有兴致地回身看了好几眼,徐西屏见他频频看来,默然转身擦了泪,“叫老兄看了笑话了。”
船夫也讪笑一声,“郎君哪里的话,我这粗人,难得看到这般性情,才失礼了些。”
徐西屏听他说话尚有礼,并不粗鲁也探问道:“不知我们是要去到何处?”
船夫若有所思,想想才道:“眼见就要到了,我家主人没有交代,我也不能胡言了去。”
徐西屏见他口风紧,自己又是生死拿捏在他们手中,便也不再多问些什么了,慢慢看着江舟靠近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又过半里才见了江岸。
徐西屏在江上往来多年,与大半水匪皆有结交,竟不知长江沿岸尚有此隐匿所在,心中添了点不安,忖度着应当就是这一寨劫了自己的商船。
他往四处看去,只见几座低矮的寨楼倚在危岩之下,四周尚有烟火气,辟有田地几处,并不像贼匪所在。
正在他猜疑之间,有人从中出来,只一眼,便叫他心中生骇。
“西屏兄,多年未见了。”
他看着近前的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倏然涌来,饮马秋水,平沙舞金甲,烽火杂鼓声。
“他年逐马西南去,收我故边十五城。西屏兄,当年我家将军与虞将军共聚,这一句还是你在酒宴上亲自写下的。”
廉申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徐西屏,又向前一步,似乎只为追忆,“当年英雄今不在,我家将军跟虞将军,早做仙客,未料你我二人还能相见。”
徐西屏心中惊涛骇浪大作,手上紧抓着包袱,嘴角微动,看到他嘴角含笑,眼中愤懑却分明,半晌才嗫嚅道:“得见夫良兄,喜不自胜。”
廉申上前要接过他的包袱,却吓得他一个踉跄。
坐在寨楼下补着衣裳的一个老头突然指着他们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真懦夫。”
徐西屏难堪地站起身,身侧受到廉申的搀扶,臂上乍然一紧,那力道似乎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西屏兄不必担心,我家主人与楚女郎协定好了,不会要你的命。”
他怔怔望向他,眼神十分祈求讨好,“主……贵主人……”
看到他如此卑微胆怯,廉申对他积年的厌恶与恨意,陡然不知该如何发泄了。
“你只是背叛了虞将军,与我们霜翎军无关,你且留在此处,我家主人自不会动你。”
听他一再提到虞剑卿,徐西屏满腔的恐惧中终于出来了几分羞愧,当年,当年……
“瞧着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也不像敢出卖虞将军的样子啊!”先前嘲笑他的那老头已经拿着衣裳走过来,看着他啧啧几声,“实在看不出来,就是你小子瞒下了三十万石粮草,可见奸人未必有豪气,小人未必多聪明。”
“不是,是陛下……齐王他不愿意给。”徐西屏看着周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顿觉寒凉上身,老头的嬉笑声似万箭而来,令他惊惧又慌乱。
“是陛下让虞巽卿想法子扣下些粮草,那年……那年宫里新进了一批洛阳来的牡丹,陛下要修花房,库里钱不够了,虞巽卿才找到我,让我瞒下一半军饷,缓几个月再购置粮草。”
众人看他的神情犹如看一只脏恶的蛆虫,廉申放开他的手,忍不住心中痛意,“缓几个月,四万龙骁卫就是因为你这缓几个月才在淮左……你缓几个月,为何不与虞将军说清?我家将军叫我去给虞将军送粮草,你知道虞将军是如何说的吗?他说你已经购置好了粮草,不日就将送到,叫我们不必顾他,你的不日送到,让他鏖战至死也没有等到。”
“我……我并非故意……”徐西屏哭得满脸涕泗,神情也极为痛苦。
然而廉申揭破了他这虚伪的悔过,“你若并非故意,为何又成了虞巽卿的走狗呢?”
他泪眼怔愣,恍然抬头看向他,却站得不稳,要往前扑去,却无人有伸手的动作。
“我以为……将军能缓过来。”他拘住手,哀声痛悔道:“我若知道,若知道将军撑不过来,绝不会……”
“老夫看你这人还是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老头鄙夷地看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徐西屏,觉得听着实在恶心,招呼着诸人渐渐散开去。
廉申也不愿再与他多说,嘱咐先前接他来的船夫将他带去安置。
方晏立在楼上,远远看到廉申颓然地走来,轻声问道:“廉叔,你是在怀念虞将军吗?”
廉申眼中泪光一闪,看着他与南阳王肖似的眉眼,对着徐西屏时的怅恨尽消了,一笑过去,“也不算怀念了。”
“我答应了楚九娘不杀他。”
“世子,属下明白。”
方晏却轻轻摇头道:“廉叔,我不杀他,有人能杀,去审他吧,把他的供词多抄几分,给虞氏族中送去。”
廉申心中明了,却犹豫道:“可是楚九娘……”
“她是骄矜女儿,重义重诺,我答应她不杀徐西屏,我确实也没有杀。”
他越过山壁,看到遥阔的江天,“去吧,廉叔,岁末考课之前,我要送给江南百姓们一个分崩离析的虞氏。”
第60章 赏雪(一)
“江南不如长安冷呢!”
马车上,楚衿搂着只暖炉看车外落雪,不多时便觉厌倦了,趴到楚姜的膝头道:“九姐姐,他们南人可会玩了,上回我跟着母亲去赏雪,那天还没下什么雪呢,他们就把锦丝弹成絮子从楼上洒下来,可比今日下雪还要好看。”
采采听得瞠目结舌,惊呼道:“如此奢靡!”
楚姜亦有此感,问她:“是哪家这么弄的?”
她晃晃脑袋,想想便道:“是那个河边的酒楼。”
楚姜正纳罕是哪家,楚晔便从外进到车中来,搓搓手道:“是虞氏的酒楼,那日殿下也在,说了句雪势无趣,不过半个时辰后那酒楼里便玩起了这花样。”
“殿下会喜欢?”
“殿下初见正觉雪势之大,左叔父抓了一把,看了便叹奢靡,有损民生。”楚晔夜里闪过丝促狭,“那虞氏七郎,一听左叔父这话就慌了神,殿下便安抚了他一两句,最后交代了往后不该如此,事后才知晓,原来是那酒楼里掌事的自作主张。”
她有些好奇,“那掌事的最后如何了?”
“当是无事,殿下夸了一句那酒楼里酿的酒好,正是那掌事的酿的。”
楚姜憬然有悟,又听兄长道:“与南人共事,倒也没什么不同之处,那虞巽卿倒是有些能力,办了几桩事殿下都十分满意,会稽那郡守,官声也十分不错,自大寒之后多次下到乡间去探访百姓,还数次拿出私库来救济贫苦。”
她想起方晏在月下与她所说的话,不觉含笑道:“或许到了岁末的考课,会稽的民生经济,当在江南诸郡中一骑绝尘了。”
楚晔面有庆色,“短短几月的时间,寻常人未必能做得到,只是虞氏嘛……”
楚衿听着他未完的话好奇地仰着头,只是没有等到后来的话,只看到兄姐相视而笑,小脸立刻就板起来,“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九姐姐要是不爱我,我也就不来了,早跟母亲和十一姨去看梅花去。”
楚姜瞧她撅着嘴,称奇道:“今日我可不曾求着你来,是谁赖着非要来的?”
小童儿本就是假作生气,一听注意力又到了自己这儿,立刻捂嘴笑起来,“我是哄姐姐的。”
说完还往她怀里拱去,一副人精的模样,楚姜兄妹二人自也被逗笑,又是一阵欢快不提。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座园林面前停下来,便是陆氏所辟的一座园林,言说其余时节未必动人,只寒冬时最是雅致,是个好去处。
于是陆氏便广邀客人来此,楚姜也收到了陆氏一位夫人的帖子,本无意,倒是楚崧说此处可看,她这才随着楚晔来了。
且不说陆氏举办这宴会是否有与前次虞氏以丝絮代雪相关,只说景致,他们倒是没有夸大的。
楚晔先行出去接下妹妹们,转眼看到乱琼碎玉下的亭台楼宇与冰林玉树,也由衷惊叹了一声。
“难怪父亲要你定要来看看此景,陆氏的雅致,世人再如何称赞我也未必全信,这一座林子,却看出了何谓文人风流。”
楚姜也觉此景难遇,入目便是临水的矮山,水岸矶渚,其后复廊两道,又有一条渡桥过水,并不繁复,却实在雅致,园中花木已凋折,却存骨骼肌腱,与石壁上苍老的藓,枯瘦的藤共作风流。
园林门口的仆从一见他们马车停下便来接过,殷勤引了他们进去。
楚晔一面叹道:“如此好景致,殿下竟不来,实在可惜,待我写几篇好赋,回去好馋馋他。”
他话音刚落,前面相引的仆从便殷切回道:“禀郎君,方才家主才交代过,今日太子殿下也要来的,园子里都在布置了。”
这便叫他生疑了,当着外人却不好说,还是楚姜看他面色有异,拉着他跟妹妹远远落下几步,才劝道:“左右都是赏玩,三哥不必如此揣测。”
楚晔却摇头道:“我只是惊奇殿下的主意改得快,虞氏那赏雪宴办得不好,陆氏紧接着就来了这场,殿下当初还与我说要给虞氏几分面子,这一场便不来了,今日却仿佛临时改了主意一般,我们出门前父亲都不曾提起,可见连父亲也是不知道的。”
楚姜却觉得他过于以太子为重,提步往前去,柔声劝道:“三哥,殿下可不必事事都与父亲说,我们尽好本分便足够了。”
楚晔听了才默默点了点头,虽还处处顾着两个妹妹,却不复初时那般兴致了。
连楚衿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仰头拉着他的手晃晃,“三哥,你是想要去陪殿下吗?”
他失笑一声,“怎会?三哥今日便只陪你们玩。”
“三哥,衿娘都能瞧出你心不在焉,未必就要你陪着我们。”说着她便戏谑起来,“况且,若是有些郎君女儿见着三哥了,一涌冲上来,倒是会惊着我跟衿娘的,等殿下到了,三哥自去就是,今日顾氏的叔外祖母也在,我与衿娘去寻她们便是。”
听她这般说了,楚晔却有些愧疚,“自我跟六郎入朝以来,便少有陪你们玩耍……”
“三哥,我可不是小孩子。”
“衿娘也不是。”楚衿举着手附和。
他这才释然了些,唤来仆从继续领路,一路心里却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太子要落虞氏的面子。
等到他们三人来到一座水榭,便见到了在榭外敲冰洗盏的几个小孩,楚衿看得意动,楚姜便哄道:“等拜见过了,叫他们领着你玩。”
楚衿连连点头,等进到水榭中,却觉暖气袭人,才见炭火锦屏簇拥着诸多妇孺,楚晔瞧着且生怯了。
随着婢女的通传,堂中人尽数投来视线,一见到他们便有几个妇人欢喜地站起身来,“早念着三郎跟九娘了,还有十四娘,久不见了,上回送你的糕点吃得可好啊!”
楚衿对这妇人笑吟吟地行着礼,“回□□夫人,上回的糕点甚是香甜,衿娘十分喜欢,多谢夫人的惦记。”
与她的热情相比,楚姜与兄长的反应便要平淡许多了,因楚姜少有出门宴饮,只略认得几个人,只是笑着一一拜见了。
然而众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能让这兄妹二人殷切的对象也只那几个,矜贵从容的礼节更能让他们安心。
连带楚衿,也是不需对她们多热情的,然而这小孩天生讨喜,被顾媗娥带出去几回便讨得了金陵贵妇们的喜爱。
此时楚姜与楚晔也乐得楚衿把众人的注意引过去,来向顾氏几位夫人见了礼。
顾三夫人看到楚晔耳根发红,知道这里全是妇孺令他局促,忙笑道:“这里尽是妇道人家,三郎倒是惹眼了,今日你几个舅舅也来了,去寻他们吧。”
楚晔求而不得,又一一拜别了诸位夫人才离开。
等他一离开,话头却全往他身上去了。
“好个儿郎,要不是他订了亲,我非要把我家七娘许给他。”
“这可真是紧不着我们了。”
楚姜听着她们惋惜,也觉有趣,不妨一位夫人突然向她看来,“九娘倒是少有出门来,难得一见呢!”
楚姜并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却见身边的顾三夫人脸色有些不悦。
其余人神情也都有些意思,看热闹的,好奇的……
正搂着楚衿说笑的□□夫人笑容也是一僵,随即便看向楚姜道:“这是虞八夫人,早先你母亲办宴,八夫人也去了的。”
楚姜听到八夫人,便明白了这是谁,早听说这南丰公主未嫁前十分跋扈,嫁到虞氏后也是性情飞扬,如今南齐且灭了几年,她的性情却也毫不收敛几分,在金陵贵妇中也是奇葩一枝了。
她猜不透这八夫人是想要做什么,便笑了笑,“九娘见过八夫人,回夫人的话,九娘一向不喜热闹,便少有出门,今日也是听说陆氏这园林好景难得,才是赶了来。”
“我怎么听说,倒是你一向病弱,出门玩耍不得。”
顾三夫人当即冷笑一声,正要出声,楚姜却轻握住了她的手,自己看向了八夫人。
“原是病弱,如今仍是病弱,九娘私以为,这并不会碍着八夫人什么,夫人以为呢?”
众人看着她笑容和煦,面对此间人物繁杂,显得毫无顾忌。
自然她是有底气的,她这话出口,众人只觉是八夫人无礼。
“自然碍不着我什么。”八夫人轻蔑一哼,“只是提上一提,倒是你这小女儿,火气这么大。”
楚姜也不恼,客气笑道:“夫人神机妙算,今日确也吃了几副药,肝火正在旺头上。”
□□夫人却对着楚姜暗忖了半晌,才出来打圆场道:“九娘年轻体子好,屋子里炭火一旺倒燥闷了不是?瞧诸位在这里待着倒是闷得慌,林子里雕了冰花玉树,比这里有趣,不妨同去看看?”
另有几人便也附和起来,霎时间着这水榭里倒是空了。
顾三夫人带着楚姜跟楚衿走在后面,离远了几步才道:“她最是个荒唐人,向来天高地厚不识,心中记着她那皇室,对周朝人事尽是不满,偏又不敢多肆意几分,你叫她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半个字不敢哼,就是说些浑话恶心人,你别为她动了气,是万不值得的。”
楚姜捧着手炉笑道:“多谢叔外祖母的提点,九娘明白,”
“你明白就好。”三夫人轻叹道:“虞氏那摊子,我是懒得理了,总之哪一桩我听了都烦。”
楚姜没有接下这一句话,幸而三夫人也没有多提。
一行人来到林子里,便见枯树上顺着冰棱雕了许多冰花,虞氏几位夫人独离了人群,那位虞八夫人却与谁都合不来,叫婢女摘了朵冰花给她看。
而一边的楚衿也十分好奇地往树上摸去,却在碰上那冰花的一刻停住手来,眼珠子一转,看向□□夫人道:“四夫人,今日这里赏完了花,衿娘可以摘一朵吗?”
□□夫人被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瞧着,哪里舍得说个不字,当即就要叫人摘一朵给她玩,不料她却摇头道:“此时摘花,这树上就空了一朵了,我九姐姐教过我要体贴他人,这冰花我此时摘了,旁人便赏不到了,还是等大家都赏过了,我再来摘一朵。”
此间人听了这话又是反应不一,多是纳罕这八岁的小女孩如此机灵,也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递到了虞八夫人处。
虞八夫人自也听到那脆生生的童声,面上一赧,弃了冰花往人群外去。
楚姜心中暗笑,带着楚衿到一边,笑问她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体贴?”
楚衿往她身上靠着,撒娇道:“无时不教,我是潜移默化学会的。”
她嗔笑一声,点着她的额,“往后不许狂言了。”
“偏要狂言,谁说九姐姐不好,我就说她不好。”
楚姜心中一暖,倒是不再说她了,领着她又往林子里去赏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