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第51章 识破


    商朗唬了一跳,急速转过脸:“啊啊啊,嘉荣你怎么在?”


    木嘉荣气得眼眶通红:“我不在,怎么听得见你背后说人坏话?”


    商朗越发尴尬,慌忙小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疑心你,我就是觉得大家有点针对他……”


    木嘉荣冷笑道:“我就是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又怎样?就只有你天天看谁都是好人!”


    商朗窘迫地挠挠头:“嘉荣你更好嘛!”


    木嘉荣怒道:“我才不要做什么滥好人,可你也别背后毁坏我名声。你倒是问问宇文兄,我和他嚼舌过半句吗?”


    宇文离苦笑:“商兄,木小公子的确未曾和我说过什么。”


    商朗更加不好意思,讨好地伸手去拉木嘉荣的衣袖:“好好,是我不对,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嘉荣你人小气量大嘛……”


    木嘉荣听他说自己小,更是恼恨。


    手中“骊珠”软剑一抖,快速砍向自己衣袖,“嘶啦”一声,半边翠绿色衣袖裂开。


    他狠狠一跺脚,转身跑了。


    商朗呆呆攥着小半截衣袖,扭头看向宇文离:“宇文兄你快评评理,嘉荣怎么这样?就这点小事,他要和我割袍断义吗?”


    ……


    深夜。


    众人好不容易从环境艰苦的万刃冢中出来,忽然又陷入这迷雾阵,白天里奔波折腾,现在全都一个个筋疲力尽,精神极差。


    可再劳累,也都知道这个夜晚最为凶险,几个门派在一起,安排了灵力修为最强的几个人轮流值夜,剩下的人暂且歇下。


    前两班岗轮值到子时,商朗接在深夜时分的丑时换班。


    到了点,他独自悄悄起身,换下了上一轮的澹台超,两个人简单交谈后,商朗独自守在外圈。


    恶阵中,一切似乎都被遮挡住了,一丝微风也无。


    日间茫茫的白雾此刻变得浓重黑沉,沉甸甸地积在脚下,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商朗正警惕地凝神望着远方,忽然身后有人低声道:“守夜也没什么用。要是有人来袭,可用的法子可太多了,根本不需要正面现身。”


    商朗一回头,厉轻鸿正苍白着脸,站在他后面。


    “可总不能一点也不防。”商朗挠挠头,“你快去睡吧,待会儿万一真有凶险,也有体力应对。”


    厉轻鸿面色木然,望着前面无尽的黑夜:“……我睡不着。”


    商朗看着他似乎更瘦了一点的尖下巴,小心翼翼道:“还在担心你师兄?他本事那么大,说不定真的已经脱困走了呢。”


    厉轻鸿轻轻咧嘴,好像笑了一下,可表情却似乎比哭泣还难看。


    “可我师兄……其实是个傻子啊。”


    夜黑雾重,压在他清瘦身体上,那身黑色银纹的衣衫似乎更加单薄。


    商朗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灵犀兽皮氅,披在了厉轻鸿肩上。


    厉轻鸿看着那毛色均匀、光滑柔顺的大氅,怔怔地没有动弹,半晌低声道:“他们都疑心我、讨厌我,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商朗嘿变戏法一样,手里摸出一个小白玉瓷瓶,扔了一粒糖丸般的小丹药进嘴巴:“你不是也一样对我好?”


    正是厉轻鸿曾经送给他的,用来清火、治疗燎泡的那瓶丹药。


    厉轻鸿微微一怔:“……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药。”


    商朗龇牙一笑:“值不值钱的另说,管用就好!嘉荣每次带来的见面礼全是什么珍贵丹药,可是偏偏没有一个治这简单的上火。”


    看着厉轻鸿不说话,他一拍厉轻鸿的肩膀:“别多想啦,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无缘无故欺负人,小时候宁师弟刚来师门,也被排挤看轻过,我也这样对他的嘛。”


    厉轻鸿木然地“哦”了一声:“……我小时候,要是也能遇到你就好了。”


    商朗得意扬扬:“现在遇见也不晚,你放心,若有人针对你,我会一直护着你的!”


    四周依旧安静,四周的浓雾似乎依旧和前半夜没什么变化,厉轻鸿忽然抬起头,一双幽黑眸子死死盯着前方。


    商朗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怎么了?”


    厉轻鸿缓缓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商朗猛地回头,顺着他目光看去,惊疑道:“没有啊?”


    厉轻鸿心神不定地闭了闭眼,轻轻翕动鼻翼:“……没觉得雾气变得潮了点?”


    商朗仔细体会了一下:“是不是夜深露浓?”


    厉轻鸿有点焦躁:“现在不仅变潮湿,还变重了不是吗?”


    他自小就修习药宗知识,对于湿度和重量的细微差别尤其敏锐,这一会儿工夫,他只觉得周身浓雾带来的凝滞感越发重了点。


    商朗凝视着远处,那里的一片漆黑中,似乎有更深色的东西在缓缓涌动。


    他终于警惕了些:“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就来。”


    厉轻鸿略带犹豫,低声道:“危险。”


    商朗摇摇头:“没事的,有嘉荣的异香作标记,我能循着味道回来。”


    厉轻鸿垂下眼帘,忽然手指轻弹,几滴东西射向他的衣衫。


    一股辛辣的清凉之意瞬间散开,商朗“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大喷嚏。


    厉轻鸿淡淡道:“那香又浓又俗,有什么好?用这个盖住它,找起来更容易些。”


    商朗举起袖子闻闻,喜形于色:“果然好刺激的味道!”


    厉轻鸿往自己的身上点了几滴,又特意在周遭的石头上多洒了点,往前方一指:“一起去看看。”


    两个人踏入前方浓雾,眼前越发漆黑。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不至于就此看不见任何事物,两人在模模糊糊中探索前行,越走越是惊心。


    身边的浓雾,已经仿佛有了重量,紧紧裹在人的身上,在其中走动,也能感到身体的凝滞。


    商朗手中的“炽阳”剑出了剑鞘,在寂静中散发着雪亮的剑芒。


    远离了众人扎营的中心,声音迅速被隔开,周遭只有厉轻鸿和他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


    忽然,商朗头微微一晕,脚步一顿。


    厉轻鸿顿时停下:“怎么?”


    商朗晃了晃脑袋,正要说“没事”,一股更大的眩晕却瞬间袭来,眼前更是骤然一暗。


    他一个踉跄,慌忙用剑支住了身体,可一低头,一股温热的液体却从鼻腔中无声流出。


    耳朵里也忽然一阵嗡鸣,他伸手摸了摸,不出意外,双耳中都有细细的血流涌出。


    他没有慌张,低声问厉轻鸿:“你有没有事?”


    厉轻鸿急掠到他身前:“怎么回事?”


    商朗道:“我应该是……中毒了。”


    这浓雾中杀机重重,不知道是什么无色无味的毒气混入了其中,竟在无声无息间就令他着了道,不知何时侵入了他的身体。


    厉轻鸿这才看见他耳鼻中全是暗红血迹,忙搭住他脉门,片刻后急速掏出一丸药,塞进他嘴里。


    “很厉害的毒,我暂时分不清成分。”他急急道,“先用这个撑一阵,这里危险,我带你回去。”


    商朗竭力想站直,却脚下一软,差点扑倒在地:“你……你怎么没事?”


    厉轻鸿道:“我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百毒不侵。”


    他弯下腰,用力把商朗高大的身体背在背上,分辨了一下方向,拔腿往来处奔去。


    商朗难堪地抱着他的脖颈,懊恼无比:“叫我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厉轻鸿正要答话,忽然膝盖也是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商朗一惊:“你不是说百毒不侵?也中毒了吗?”


    厉轻鸿忍住轻微的一阵眩晕,咬牙发狠:“这点毒想放倒我,也没那么容易。”


    他深吸了一口气,费力地掏出一丸药,吞了下去,用尽力气,继续背着商朗往前急奔。


    虽然还没有任何敌人现身,可是剧毒已至,谁都能猜到,接下来,最大的凶险即将来临,找到大部队,起码比落单在外安全些!


    商朗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开始在他背上挣扎:“你放下我,自己先跑,我会拖累你的……”


    厉轻鸿怒道:“别婆婆妈妈了,你别乱动,我还能跑快一点!”


    商朗不吭声了。


    厉轻鸿跑了一阵,忽然发现,背上的商朗好像半天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自己的勃颈上,依旧有滴滴答答的热血不断流下。


    惊悚的想法袭上了心头,他心头一凉。


    他颤着声音,低声道:“商公子,你还清醒吗?”


    背后的人没有出声,搂着他脖颈的那双胳膊,好像也分外冰凉。


    正当厉轻鸿又惊又急时,商朗微弱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沙哑又虚弱,却带着无尽的茫然和苦涩。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随着这一句,炽阳剑无声出鞘,横在了厉轻鸿侧颈边,带着颤抖。


    ……厉轻鸿脚步猛地一顿,浑身僵硬。


    体会着脖颈间那吹毛短发的锋锐剑气,他不敢稍动,声音微微带了冷意:“你说什么?”


    商朗苦笑:“你和你师兄,是魔宗的人,对吧?”


    ……


    远看瀑布,也不过就是壮美的白练一匹,可真的一跃而入,身体落入急坠的水中时,才能感到冲力巨大,水压惊人。


    饶是元清杭作足了心理准备,也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


    挥出的银索砸在水瀑后的岩石上,激荡出一串串火星,又迅速被飞溅起的水花浇灭。


    可是银索前面的十字钩却打了滑,没能及时钉住山岩,一直往下坠了好久,才忽然卡住了某处。


    元清杭猝不及防,身体忽然砸向了水帘后的巨大山岩,剧痛之下,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他强忍心口巨震,吊在银索下,半天才缓过气,艰难地固定住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滑去。


    山壁长久被水流冲刷,滑不留脚,好几次无处立足,只能硬着头皮直跳下去,借着银索重新固定。


    好在有惊无险,连跌带撞地,终于降落到一处斜坡边。


    头顶的瀑布落到这里,正形成一处巨大的转向,水流变缓,变成了斜冲而下的一道河流。


    元清杭喘息片刻,目光忽然落到了一边。


    河流两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苔,可是在那一片绿色中,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青苔被削掉,露出了下面的白色岩层。


    就像是一道剑痕!


    元清杭心头一阵急跳,连滚带爬扑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下,更加确定——这就是一道剑痕,用力不大,所以才只浅浅削掉了一片青苔。


    可是,那是应悔剑!


    应悔剑一出,理应石破天惊,而不该是这样虚弱无力,连一片石层都削不下来。


    元清杭抬头看了看头上,断魂崖顶端,距离这里起码有几十丈。


    宁夺在瀑布中跌落下来,视力受损、心情激荡,不可能在最初就迅速反应,怕是一直摔到这里,才借着剑势阻止了一下跌势。


    他已经是金丹修为,身体强健程度远胜常人,可是从这种高度直摔下来,恐怕还是会筋骨断裂,内脏重伤。


    元清杭的心,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他被山壁蹭得遍体鳞伤,青紫片片。手掌因为长久拽着银索用力,也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


    可现在也没时间处理这些,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湍急的河流,再次一跃而入。


    这一次终于不是急坠急跌了,一路游水向下,一路上,也不知道撞到了多少块水中的暗礁,靠着灵力护体,总算勉强没被撞到要害。


    这么漂漂荡荡在急河中前进,他丝毫不敢放松,大睁着眼睛,在沿途岸边不断搜索。


    两边河道逐渐变宽,周遭河床上,布满了异色卵石和莹白细沙。


    但是周遭光线却越来越暗,水流向前,竟似汇入了一条地下暗河。


    不知道行进了几里,终于,水流变得和缓许多。


    在极暗的光线里,河面上不远处,隐约有片东西一闪而过。


    那东西藏在一簇水花后,若不是那白色扎眼,元清杭差点便要忽略过去。


    他猛地跳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飞快游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片物事。


    ——半片雪白的衣袖,挂在一块暗礁边,在清澈水波中轻轻摇摆。


    ……


    元清杭心中狂跳,起身绕过那丛暗礁。


    一眼望见河滩岩层后,他眼眶莫名一热,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水中。


    礁石后,一具修长身影一动不动,下半身伏在暗河水中,上身趴在河边的砂石中,雪白衣衫在水中飘摇,微露出半边俊美侧脸。


    紧闭着双眼,面白如纸,正是宁夺。


    老天保佑,终究还是叫他及时找到了他。


    第52章 一吻


    元清杭飞扑过去,慌忙伸手到他鼻子下。


    呼吸极弱。弱归弱,终究是有的。


    杭细细观察他的眼睛,那两根细银针依旧钉在“攒竹”穴上,元清杭终于松了口气。


    银针是他在药宗大比上用过的,用东陵墨混着秘银炼制而成,韧性极好,又细如毛发,深入肌肤后不会叫人觉得疼痛难忍,才能避免被胡乱拔出。


    此刻银针将宁夺的眼睛撑起了一道细缝,眸光从那细缝里透出一缕,不复平日的清亮,显得幽沉暗淡。


    元清杭拔出银针,取出储物袋里的皮水囊,将灵泉水涓涓不断地倒在宁夺眼中,这样冲洗了好半天,才住了手。


    紧接着,他又找出一颗丹药,在掌心揉开,覆盖上宁夺的眼睑,温和的灵力缓缓释放出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丹药溢出一片浅碧色清凉的气息,慢慢渗入下方的眼眶。


    昏迷中的宁夺,轻轻呻吟了一声.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他身上必然还有别的伤处难受,可现在治疗眼睛最为急迫,哪里顾得上?


    好半晌,药力散开,深入肌理,他将手掌松开,从储物袋中找了根雪白的干净丝帕,撕开来接成长条,绑在了宁夺的眼睛上。


    接下来,他开始检查宁夺身上的伤势。


    果不其然,虽然有金丹护体,筋骨强韧,从这么高的地方直摔下来,伤势也异常严重,生机微弱。


    肋骨断了起码有三根,皮肉伤更是比比皆是,周身上下的白色衣袍早已经血污片片,看着骇人无比。


    元清杭赶紧掏出藏得最深的那个小白玉瓶,倒出一颗“九珍聚魂丹”,塞到宁夺口中。


    药丸不小,宁夺昏迷中无法自主吞咽,元清杭顺了半天,药丸依旧没被吞下去。


    元清杭发了愁。


    想了想,也只有将药丸化在水中,狠狠心,含了一口,小心翼翼渡到宁夺口中。


    俩个人都在水中泡得久,唇瓣皆是冰冷,可是一口口渡过去,两人的双唇似乎都渐渐变暖了点。


    不知道是不是九珍聚魂丹带的药香,一股极淡的清甜之气萦绕在两人之间,若有若无,丝丝缕缕。


    元清杭一心救人,就算唇齿相接,原本也心无旁骛,可不知怎么,脸颊却忽然有点莫名发热。


    药水渡完,他飞快远离了宁夺脸庞,心里一阵乱跳。


    啊啊啊……医者父母心,这充其量就类似一个人工呼吸,有什么小鹿乱撞的?


    一定是前世身体孱弱,从没试过和任何异性肌肤相亲过,搞得现在碰到一个同性都会心慌意乱,医生救人,没有什么初吻不初吻。


    就算有,初吻它也不值钱,没办法找病人索赔的!


    他伸手撩了一捧冰冷河水,打在自己脸上,脸颊上的热意终于消退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接断骨、做固定。


    “九珍聚魂丹”果然不愧是极难凑齐原料的神药,一颗下去,宁夺原本虚弱的呼吸忽然急促粗重起来,惨白的脸色也透出了深红的血色。


    这奇药的药性凶猛而霸道,元清杭心中一边忐忑,一边手下轻巧地开始验伤,不一会儿,便将宁夺身上所有重要的伤情处理完毕。


    身边是昏暗的河道,举目看去,两边是空旷的山岩,头顶是一片片形状奇诡的岩层,不时往下滴着冰凉的水滴。


    他站起身,独自往远处探寻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处稳妥的所在。


    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周边石层重叠,挡住了四面来风,像是一个天然石厅。


    头顶上,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钟乳石,个个如笋如柱,色泽雪白,形态瑰丽。


    不知来处的微风穿过钟乳石群,带来细微的呜咽声,和远处的河水混在一起,如泣如号。


    他转身回来,小心翼翼地把宁夺平托起来,转移到了这容身之处,自己则就地瘫倒,躺在了地上。


    从断魂崖上跳下来,这一路也是惊心动魄,体力消耗极大。


    等到找到宁夺后,治疗时更是精神紧张,此刻终于歇下来,才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草草地将自己身上的外伤处理了,他困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点儿愣神。


    这人长得本就极好,一张脸美若玉石,如琢如磨,可因为安静冷漠的时候多,所以既不如宇文离那般温润和气,也不如商朗那样令人亲近。


    可现在,那双冰冷的眼睛被雪白的丝帕覆盖挡住,倒平添了些平时少见的柔弱。


    元清杭悄悄叹了口气。


    纵然是人人称羡的剑宗天才、名门骄子,可其实,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十八岁少年而已。


    他虽然已经用了全力帮他救治,可是最终能救好几分,他心里也是忐忑。


    若是这双眼睛真的受了损伤,又或者是不能恢复如初,那可怎么办?


    而且,到底是为什么,终究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呢?


    ……


    身边的宁夺忽然动了动,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元清杭担忧地看了看他,抖开储物袋,探头冲着里面喊:“多多?”


    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噌”地蹿了出来,正是那只小造梦兽。


    小家伙几天没出来,在小空间里过得自得其乐,皮毛越发黑亮光滑。


    一落地,便骨碌碌滚到他脚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元清杭从储物袋里找了棵灵草喂给它,下巴微抬,冲着地上的宁夺示意:“这么多天把你喂得这么好,又该干活啦?”


    小造梦兽的豆豆眼眨了眨,立刻跑过去,摇着小短尾巴,毫不客气冲着宁夺的脸上狂喷了几口。


    奇异的气息萦绕着宁夺的鼻翼,无声钻入。


    宁夺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放松开来,粗重而散乱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缓了些。


    元清杭看着他的脸,喃喃道:“好梦啊,宁仙君。”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也耐不住巨大的困乏,慢慢闭上了眼。


    心里有事,便睡得浅。


    不知道是不是被造梦兽的气息影响,这一睡下,也是乱梦纷呈。


    混乱的梦里,一会儿是自己一掌将宁夺打下瀑布,一会儿是宁夺眼中渗血,问道“元少主,我自问一向视你为友,你为何和别人一起害我?”


    ………


    周遭再一转,又换了厉轻鸿死死抓着他衣袖,哀哀哭泣:“我狠心也是他们所有人逼的,是他们都要害我!”


    刚说完这句,一截雪亮的剑间就从厉轻鸿胸口透出来,宁夺冷冷从他背后现身,眼眶中黑洞洞的,像是空了一般:“你伤我双目,我要你一命,也不为过。”


    元清杭在梦里只觉得满心冰凉,想要叫喊,却又被魇住了,叫不出来。


    正浑身不能动弹,对面的宁夺却又睁着带血的眼睛,看向了他,忽然一剑刺来:“我知道,你始终是要害死我的。”


    元清杭猛地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可是这一惊起,却感到周身一片异样。


    冰冷刺骨的一股剑气当胸袭来,虽然无声无息,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瞬间逼近了他,和梦里一模一样。


    “别动……”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来,带着虚弱和沙哑。


    元清杭一惊,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可是对面的宁夺动作更快,长剑寒光一闪,急追而上。


    可是他目不能视,刚一向前,就被元清杭伸着的腿绊了一下。


    这一下正脸朝下,若是元清杭不管不顾躲开,他必然会摔个鼻青脸肿,元清杭略一犹豫,就被宁夺整个人扑在了身上。


    宁夺手腕急翻,准确地按住了元清杭的胸口,另一只手横过剑来,又稳又狠,压住了他的脖颈。


    听不见身下的人说话,又举目皆盲,他语气更加急促:“说话,不然就杀了你。”


    随着他的话语,那柄剑毫不留情往下一按,眼看着就要划破元清杭的肌肤。


    可忽然间,应悔剑却凄鸣一声,骤然发出了一道刺眼无比的血光!


    而它的剑身竟然像是被什么死死托住了,再也划不下去。


    元清杭一怔,望着眼前的应悔剑,忽然心里巨震。


    果然,宁夺也身子微微一颤,显然也想了那一点,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以血为誓,画符作盟。


    应悔剑此生此世,绝不能再主动伤害的,只有一个人。


    ……


    元清杭心里微微酸涩,深深吸了口气,苦笑:“宁仙君,你威胁人可真没有一点新意。同样的一句话,我听过三次啦。”


    宁夺一动不动。


    雪白的绢带遮着他的双眼,两端低垂下来,轻轻拂在元清杭的脸颊边,给人一种温柔又无情的错觉。


    忽然,旁边一道小影子猛地扑过来,宛如闪电,撞上目不能视物的宁夺。


    宁夺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可是那影子依旧不依不饶,小爪子抓着他肩膀,张嘴就想去咬。


    元清杭慌忙打了个响指:“下来!”


    小造梦兽这才悻悻地一扭头,从宁夺肩膀上跳下来。


    胖身子一落地,还不忘回过头,冲着宁夺狠狠龇了一下牙。


    宁夺压在元清杭颈中的剑缓缓移开,翻身下来。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是你?……”


    元清杭狼狈地爬起来:“不然你以为是谁。”


    宁夺沉默了一会,声音沙哑异常:“这是哪儿?”


    元清杭道:“这儿当然是万刃冢里,断魂崖底。”


    宁夺安静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拉自己眼上的白绢。


    元清杭吓了一跳,手疾眼快,急忙一把攥住他手腕:“喂喂,别乱动。起码十天内都不能取下来,畏光!”


    宁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低低道:“十天后呢?”


    元清杭心里犹豫,语气却轻快,笑道:“我可是药宗高手厉红绫的得意徒弟,还是药宗大比的魁首。你放心吧!”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宁夺也没继续追问,低首垂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周环境昏暗,只有钟乳石上的水滴偶然滴下,在静谧的石厅中发出轻轻回响。


    元清杭已经毫无睡意,看着身边安静的宁夺,小心翼翼道:“睡不着啊?那我陪你聊聊天?”


    宁夺淡淡道:“聊什么?”


    元清杭心里疯狂吐槽:“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在这儿,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下山?!”


    可是终究不好意思厚着脸皮主动提起来,只好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宁夺微微一顿,道:“还会有好消息吗?”


    元清杭一拍手:“有的有的。好消息就是我俩从绝壁瀑布上跌下来,都好好活着。坏消息是,这儿还在万刃冢中,我们俩……哈哈哈哈,怕是出不去啦。”


    自从跳下来找人,就一刻也没停过,刚刚累得厉害,倒头睡下,竟也没想过那件最恐怖的事。


    ——这儿是万刃冢,十二年开启一次,他把厉轻鸿踹出阵眼,自己却一跃而下,也就彻底错过了出阵的唯一时机。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结局。


    他和宁夺两个人,将要在这空寂无人的悠悠天地中,待上十二年!


    宁夺沉默,半晌道:“以前也有人滞留在此。”


    元清杭欣然点头:“听说他们后来断了口粮,主要靠苔藓为食。”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滞留在这里的那两个仙门弟子,后来被人发现时,已经成了两具干尸。


    元清杭的储物袋大,倒是装了不少灵丹,算起来,约莫能让两人撑上两三个月。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大堆珍贵药材,其中就有易白衣在大比后送来的那些。


    千年雪参、极品灵芝、深海龙涎香、天山红心雪莲、高原九色灵鹿的鹿角……虽然不是直接能进食的灵丹,可真到了生机匮乏时,这些东西也能顶点饥荒。


    他觍着脸,凑到宁夺身边:“宁仙君,你带了多少补给?方便拿出来看看吗?”


    宁夺默默解下腰间的储物袋,扔了过来。


    元清杭迎面接过,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


    常用的补充体力的灵丹也还不少,除了这些,就只有一些高品级的灵石和珍稀材料,大概是以往他出去猎杀异兽时得到的。


    虽然同样珍贵,在这里可换不到任何东西。


    元清杭一边清点,一边随口道:“要在这里活着,灵丹可是首要的救命之物。你不怕我抓了你的东西,转身跑没影了?”


    宁夺淡淡道:“你趁我昏迷时,搜了我的身,直接走人不是更快?”


    元清杭被噎了一下,不由恼羞成怒:“因为你的储物袋有你的神识记号,我拿了,也打不开。”


    宁夺忽然摸索着从他手中抢回储物袋,却又反手一擒,用力攥住了元清杭的手腕。


    第53章 决裂


    他捉着元清杭的食指,在储物袋口的神识标记上一按,微微灼热掠过,元清杭低头一看,就是一怔。


    袋口的神识标记上,已经添了一道他的指纹印记,从今以后,他便成了这储物袋的第二个主人,想开便开,再也阻碍。


    “你现在可以随时偷了它跑路了。”宁夺淡淡道。


    元清杭瞪着他。


    这话虽然一如既往地语气平静,不知怎么,却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元清杭心里不忿,忍不住凶道:“明早醒来见不到我,你可别后悔!”


    宁夺一声不吭,立刻转身躺下,背对着他,不一会儿,竟发出了淡淡的鼾声。


    元清杭目瞪口呆,盯着他背后,心里又是好笑,又有点恼怒。


    这人平日沉稳持重,待人接物都通情达理,怎么现在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比小时候还难搞得多呢?


    正想捡起一块石头丢他,可一眼看去,宁夺蒙住眼睛的那条白绢正垂在颈后,一动不动。


    元清杭心里骤然一痛,像是被忽然刺了一针。


    看上去镇定强大,完全没有被击倒,可是说起来,面前的人,也不过刚满十八岁,堪堪成年。


    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前的年纪,几乎一样。


    自己那时候躺在病床上,有多隐约害怕、有多绝望,难道此刻的宁夺,不会一样吗?……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灵丹都放进了宁夺的储物袋里,自己一颗也没有留,又将储物袋放在了宁夺的手中。


    他凑过去,小声叫:“宁仙君?”


    背对着他的某人纹丝不动,不仅不理睬,手掌却往后缩了缩。


    “木小七?……小七君?”元清杭嘴里乱七八糟地叫,“七七?”


    宁夺的耳根,忽然好像红了红。


    元清杭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耳垂,扳开他的五指,郑重地握住储物袋,又一根根合起来。


    宁夺修长的手指终于不安地微微蜷起。


    “别装啦,我知道你没睡。”元清杭悄悄戳了戳他的手心,见他依旧不理,翻身在他身边平躺下来,仰望着头顶。


    昏暗的石厅顶上,正对着他们的,是一片尤其漂亮的钟乳石群,灰白色的笋尖像是春天的竹林,高低错落,千姿百态。


    元清杭轻声道:“我这人丢三落四的,没有你稳重。灵丹都给你保管着,好不好?”


    宁夺没有回应。


    元清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道:“以后我快要饿死了,你得负责喂给我。”


    背后,宁夺终于低低开口,声音果然毫无睡意:“你又不是打不开,为什么要我喂?”


    元清杭笑嘻嘻道:“我俩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嘛,到时候你谦我让的,一定都饿得有气无力、瘦骨伶仃。东西放在你那里,你一定会硬逼着我吃,我这叫以退为进。”


    宁夺似乎呆了一下,半晌才咬牙道:“你倒是自信。”


    元清杭道:“我不是自信,我是信你。”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安静了。


    元清杭悠悠叹了口气:“宁仙君,你这个人是怎样的人,我大概是知道的——真到了缺少食物的那一天,别说是我,就算是面对常姑娘、木小公子,你也一样会让给他们。”


    宁夺冷冷道:“若是对着常姑娘,你一定让得比我快。”


    元清杭笑道:“彼此彼此。常姑娘是女孩子,木小公子还未成年,那怎么好意思去争抢。可若是换了你的商师兄或者宇文公子,那说不得,就得理直气壮要求平分了。”


    宁夺道:“商师兄的话,你只要脸皮厚求他,他也会让给你的。”


    元清杭道:“我不太了解你师兄这个人,不过既然你这样说,权当他是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我就觍着脸求他,狠狠占他便宜。”


    宁夺侧着脸,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又道:“可宇文公子怕就会锱铢必较些。”


    元清杭哈哈大笑:“哎呀,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要是遇到宇文离呢,没准反倒要大打出手了。”


    想了想,他又一拍大腿:“宇文离计谋多端,真打起来也未必有胜算,所以最好是先下手为强,偷施暗算。”


    他说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偷眼瞥见宁夺被他逗得脸色舒展了些,心里大大高兴。


    说到兴起,他翻身半卧,托着腮看向身边的宁夺:“哎,我们来假设一下,万一真的有这么几个人,一起被迫留在这儿——”


    他扳着手指,一个个点数:“你、我,你商师兄,还有宇文离和木小公子,对了,还有澹台家的那对兄妹,你说,食物有限,都要活命,谁能活到最后?”


    宁夺半侧着脸,道:“没有你师弟吗?若他在,那一定是他了。”


    元清杭立刻闭上了嘴,彻底蔫了。


    他偷瞧了一眼宁夺,轻声道:“你是不是恨死他了?”


    宁夺俊美的眉头皱了起来,淡淡道:“不然呢,难道要和你一样,拿他当好弟弟看待?”


    元清杭硬着头皮道:“其实,他要害你……唉,也不是他本意。”


    宁夺轻轻“呵”了一声。


    元清杭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娘的,她最恨你们仙宗中人。她下令叫她儿子害人,鸿弟……厉轻鸿也不敢不从。”


    宁夺面如冰雪,淡淡道:“叫惯了鸿弟,改口很拗口吧?”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半晌讪讪道:“对不起。”


    宁夺冷冷道:“你又要替他道歉?”


    元清杭慌忙摆手:“没没,替人道歉,劝人原谅,都要天打雷劈的。”


    他有点怅然,低声道:“可是你不知道,他变成这样……多少和我有点关系的。要是小时候,我多和他在一起待几年,多开解引导,他或许没有这么偏激。”


    宁夺道:“只怕和你待得越久,他就越疯些。”


    元清杭嘟囔道:“那怎么会?有个我这样正常的同龄玩伴,同吃同睡、一起习武修行,起码近朱者赤嘛。”


    宁夺眼上白绢微微飘动,声音又冷又硬:“小时候,你不过和他在一起几年,他就、就……若是在一起青梅竹马,他怕不是要杀光一切接近你的人?”


    元清杭一愣,啼笑皆非:“小七君,青梅竹马不是这样用的。”


    宁夺咬着雪白牙齿,语声清冷:“不用你来教我。”


    他原本脸色惨白,这时不知是因为说到厉轻鸿而急怒,还是因为身体虚弱,如玉般的脸颊上隐隐添了片红色,和平时高冷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同。


    元清杭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有趣又罕见,不由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小声笑道:“你乱用成语,我为什么教不得?青梅竹马自然不对,可还有个词,倒是挺适合我俩。”


    宁夺虽然看不见他盈盈笑意,可耳中却听得见他语声得意、气息温柔,不知怎么,仓促地往后移了数寸,才道:“什么?”


    元清杭促狭心更起,抓起他的手,飞快地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他写得又快又潦草,第三个字更是顺手用了简体的“无”字,可是宁夺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脸颊却微微红了。


    “明明你才是乱用一气。字也乱写。”他低低道,“这个词,是说男孩女孩打小在一起玩耍,天真烂漫。”


    元清杭摇摇头,得意道:“不要这么呆板,两个小孩子自幼相识,彼此没有猜忌,才是这个词的重点嘛!你说是不是啊,小七君?”


    ……


    无名之地,浓雾阵中。


    宁小周忽然从梦中惊醒。


    心口发闷,像是喘不过气来。


    睁开眼睛,四处漆黑。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们隐约躺在四周,一动不动,似乎都在沉睡。


    他使劲摇了摇头,忍住胃里灼烧的感觉。


    奇怪,睡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么难受?一定是被困在这里,受惊过度,加上阴冷潮湿,感染了风寒。


    不行,不能吐在这里。他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一边,忽然跪倒在地,大口地呕吐起来。


    不知道在黑暗里吐了多久,又摸了一丸清心解毒的丹药吞下,他才腿酸脚软地往回走。


    可一抬头,却见四周茫茫,辨不清方向,他一下子就出了身冷汗。


    ……糟糕,忘记了这里隔音,视线又看不清,这一会儿工夫,他竟已经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想起来了,众人身上有木家那种异香,循着那味道,应该能找到。


    他努力翕动鼻子,企图在浓雾中辨别气味。没错,空气中是有那股白天闻过的气味,他心里一喜,顺着香气踉跄前行。


    可走着走着,他却打了个冷战。


    无边的寂静中,忽然好像有种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东西在蠕动,又像是什么虫子在噬咬草叶。


    而那股异香中,也隐约多了股血腥之气,而且越来越浓。


    那血腥之气浓得仿佛穿透了黑幕,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是病到产生幻相了么?


    莫名的恐惧和烦恶感揪住了他的心,他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直到前方的岩石边终于隐约出现了一个人,他才忽然松了口气。


    那人歪着头,斜斜靠在外围的石头边,身上苍穹派的白色衣袍若隐若现。


    是正在值夜的大师兄吗?


    他惊喜地冲过去,虚弱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大师兄,你……”


    随着他的动作,那人忽然身子一歪,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昏暗的夜色里,摔倒的这人,虽然不是商朗,却竟然是苍穹派的另一位师兄,眼睛大睁,口鼻流血!


    宁小周大叫一声,踉跄退后,没退几步,就被什么绊了一跤。


    低头一看,另一具别家门派的尸体横在眼前,同样眼中渗血,毫无气息。


    他惊骇无比,手脚并用,正要爬开,忽然只觉得胸前一凉。


    一段剑尖闪着微光,无声从他身后透了过来。


    ……


    远处,厉轻鸿站在一块巨石下,身后背着商朗。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商朗的炽阳剑按在他颈侧,道:“也就是刚刚。”


    “……为什么?”


    商朗咳了一声,伸手抹了抹口鼻中源源不断的鲜血:“难怪我上次看到你师兄摘下面具时,总觉得不对……原来是那时候我流了鼻血。”


    厉轻鸿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商朗低声道:“我小时候,见过你师兄一面。他那时候就很狡猾,害我流了鼻血,骗我是中了他的毒,然后逼我师父妥协。”


    厉轻鸿极轻地笑了笑,有点涩然:“是啊……他是这样的,一直聪明得很。”


    “上次在帐篷里天气干燥,我一大早流了鼻血,正好又看到他抛开面具,就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忽略了,却偏偏找不到原因。”


    就在刚才,他鼻血长流,脑海中忽然就如电光石火,把一切都串了起来。


    这些天,一直和他们兄弟相称、一路同行的那个黎青,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狡黠精明的魔宗小少主,元清杭!


    厉轻鸿默默听着,忽然胳膊肘狠狠向后一撞,捣在商朗腹部,“屠灵”匕首赫然亮出,和炽阳剑架在一起。


    炽阳剑火光四溅,屠灵匕邪气肆意,一触即分。


    两个人正要厮杀,忽然,身边的夜色里,传来了一阵诡异的“沙沙”声。


    两个人同时警惕起来,扭头看向四周,就在这时,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两个人定睛一看,全丢寒毛直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毒虫成群结队,正在涌来。


    一只只足有成年蜈蚣大小,游走姿势僵硬,却敏捷又诡异。


    其中打头的几只头上触角急速摆动,忽然一跃而起,向两个人面门袭来。


    厉轻鸿手腕急挥,一簇暗色毒雾撒向前方,毒雾罩住了那些异形蜈蚣,也却没阻挡住它们的动作,依旧向这边疾飞而来。


    一热剑光带着炙热,商朗剑势如虹,顿时将那数只异虫全数斩成碎段。


    剩下的虫潮像是感觉到了这剑光中的危机,在原地停了下来,畏惧地缓缓掉头退去。


    地上的异虫尸体中没有污血流出来,却露出了脊梁上的一段机关。


    商朗踉跄了一下,身子勉强站住:“不是活物,是傀儡虫,不怕毒药。”


    话没说完,身侧一阵阴风无声袭到,厉轻鸿一掌拍上了他侧胸。


    商朗中毒已深,几无还手之力,被他猛地击倒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


    厉轻鸿收起掌,在边上看了一会,确定他不是伪装,才慢慢走过来。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忽然抬脚,将商朗的炽阳剑重重踢到一边。


    “是啊,我是魔宗的人。”他的脸上没了楚楚可怜,更没了温柔崇拜,木然道,“元少主也不是我的师兄,我不过是他的属下。”


    商朗想要站起来,却又“扑通”摔倒。


    他咬着牙,仰头看向厉轻鸿:“你……究竟是谁?”


    厉轻鸿道:“魔宗左护法厉红绫,是我亲娘。”


    商朗茫然地“啊”了一声:“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厉轻鸿看着他失望的神色,忽然嗤笑出声,越笑越大。


    半晌停了笑,他冷冷道:“是啊,全是假的。什么受人欺负、不被待见,什么亲娘不亲,卑微孤单,统统都是假的!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蠢啊?”


    商朗再也撑不住身体,艰难地滑倒在地上:“……你看到我这样,是不是很得意?”


    厉轻鸿眼中血丝泛起,恶狠狠道:“对,我看到你被我耍得团团转,就忍不住想发笑!”


    羞惭和痛苦浮上商朗的面庞,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这里的杀阵、还有毒雾……都是你们魔宗的手笔?”


    厉轻鸿盯着他唇边那抹刺眼的血迹,咬着牙:“问这有意思么?你这种蠢人,死在谁手里不是一样!”


    商朗仰起头,俊朗阳光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怒色:“我眼睛瞎了,我认!你要杀便杀,这么羞辱我又算什么?”


    厉轻鸿讥讽道:“羞辱你又怎样,死到临头,还摆什么苍穹派大师兄的架子?”


    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你修为也不算浅,又有我喂你的解毒药,尚且中毒如此之深。你那些小师弟们,怕是早已经都死光了吧?”


    商朗浑身一震,满眼不能置信:“你们……你们好狠的心肠,好毒的手段。”


    厉轻鸿眼中不知是怒还是恨,俯首凝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所以,你可别叫他们孤身上路,这就去追他们去阴间吧!”


    他一转身,拔腿便向夜色中快步走去。


    背后,商朗喘息数声,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殷红鲜血喷在地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


    第54章 屠杀


    无边的黑色浓雾中,血腥气越来越重。


    原先聚集了众位仙宗弟子的中心地带,地上淌着涓涓血流,无数傀儡蜈蚣在地上爬行蠕动。


    偶然有人尚未完全昏迷,那些蜈蚣便迅速找到,狠狠咬了上去。


    渐渐地,所有人都或者昏迷,或者陷在一片血泊里。


    厉轻鸿独自穿行在乱石中,靠着远处那股异香指引,向前行去。


    是他娘和姬叔叔带着魔宗高手,布下的杀阵?


    除了姬半夏,也似乎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将万刃冢的出口换到这陌生之地。


    除了魔宗的人,也的确没有人会这样大举对付仙门中人。


    他咬着牙,忍住心口的恶心欲吐,翻手捏了一根银针,狠狠扎入自己小腿内侧。


    刺痛钻心,他犹如不觉,用力在“筑宾”穴上捻了几下,一股污血随之流了出来,眩晕感终于轻了点。


    木家的那股异香隐隐约约,和血腥气混在一起,指引着方向。


    厉轻鸿越走越慢,终于,在距离人群聚集处还有数丈之外,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虽然有隔音阵的干扰,可在极静的夜色中,他依然听见了刚刚听见过的诡异“沙沙”声,里面更夹着几声极惨烈的叫声。


    那惨呼一闪即逝,仿如幻觉,却叫他一瞬间心中悚然。


    有人在杀人。


    血腥气已经明显到铺天盖地,夹杂着暗黑中潮湿的雾气,又黏又腻。


    不是幻觉,是真的。


    只是分不清有多少人在杀人。是一个,还是一群。


    ……


    厉轻鸿从小和死尸毒物泡在一处,素来胆大,又心狠手辣,按说不该对这种杀戮害怕畏惧。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前方应该就是魔宗的人在行事,可他却偏偏开始迟疑。


    一股奇怪的危机感袭上他心头,掌心的“屠灵”匕首也忽然悄然颤动。


    他盯着前方,慢慢退后,悄然隐没在后方的夜色中。


    ……夜色中,怪石大阵无边无际,找不到出路。


    厉轻鸿藏在两块不起眼的石头夹缝中,竭力调整着自己困难的呼吸。


    雾气里有不知名的剧毒。就算是他,也一时分辨不出成分,找不到对策。


    四处还有无数藏在暗处的傀儡毒虫,随时可能涌出来,冲人咬上致命的一口。


    饶是他的身体抵御毒物的能力极强,可是这样不停呼入毒气,也依旧越来越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朦胧雾气里,有个身影踉跄地一闪而过。


    翠绿色衣衫颜色鲜明,在浓黑中依旧勉强能辨认——整个神农谷,也只有一个人穿这样明艳的竹叶翠色!


    片刻后,那抹翠绿的身影又从另一个方向被逼退回来,他身后,是一片急追而来的傀儡虫!


    厉轻鸿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木嘉荣影冲到了面前,扶住了他藏身的这块石头。


    眉目矜持,相貌清贵。可现在,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一片惨白,口鼻中同样血迹俨然。


    木嘉荣不停喘着粗气,一抬头,正好看见面前石缝中一双幽黑的瞳孔。


    他愕然睁大眼睛,显然认出了厉轻鸿。


    忽然间,他背后的黑夜中,赫然闪过了无声的锐芒。


    一道冰冷的剑尖从他后胸直刺而来,无情而凌厉,穿透了他的胸口。


    厉轻鸿侧身躲在石缝中,眼睁睁看着一簇血花喷射进来,射在他半边脸上。


    木嘉荣隔着石缝,和厉轻鸿双目相对。


    他带血的手颤巍巍伸出来,似乎想要抓住面前这救命的稻草,嘴唇也微微一动。


    厉轻鸿死死咬住牙关,心里又恨又急:这该死的丧门星,自己死了,还要拉人下水!


    木嘉荣怔怔看着面前厉轻鸿的眸子,终于反应过来:显然厉轻鸿和他一样,也在躲避追杀。


    他眸中神色一暗,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吟,身子剧烈颤抖。


    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叫喊,却将身子侧了侧,挡住了面前的石缝,才慢慢滑倒在地上。


    厉轻鸿笔直贴着石壁,藏在阴影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从木嘉荣身边的缝隙看出去,只见一道亮如秋水的剑光,正缓缓从木嘉荣的背后移开,剑尖犹自鲜血淋漓。


    光线暗淡,握着剑的那只手一闪而过。


    厉轻鸿斜斜望去,正看见一段灰色衣袖飘起,露出了那人腕骨上的一点奇怪之处。


    ……动作太快,没看清那古怪到底是什么,只隐约看得出不是光滑一片,像是戴了什么有花纹的护腕一样。


    厉轻鸿一动不动,一直等到四周再无任何声响,才悄悄从藏身处钻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他的背后已经全是冷汗。


    果然有人在杀仙宗子弟,而且是一个个追杀。


    用剑的高阶魔宗修士、心甘情愿服从左右护法差遣的,他也知道几个。


    是谁呢?是受了他娘还是姬半夏的命令?


    可不知怎么,他却不敢现身相认,内心里,似乎有种不安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


    他一边急速思索,一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木嘉荣。


    双目紧闭,后背正中一剑,翠绿色衣衫的前襟血污一片。


    厉轻鸿凝视着他那略显稚气的脸,蹲下身,伸出手探了一下。


    还没死透,不过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蹲下身,看着那张叫他厌恶已久的脸,喃喃冷笑:“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帮我挡那么一下,是天黑没认出来我吧?呵呵,若是知道是我,你怕是恨不得拉我一起死。”


    地上的木嘉荣一动不动,身下的血迹汪成一摊,越来越大。


    厉轻鸿微微有点烦躁,又伸手探了探木嘉荣的鼻息。


    烦死了,明明自己没用,临死前还要惺惺作态,想要救人。


    这些什么名门正派教导出来的人,果然全都是又虚伪,又愚蠢!


    忽然,他赫然抬起头,望向前方。


    ——刚刚那人退走的方向,好像就是他来时的方向。


    而那边,有奄奄一息,垂死的商朗!


    他拔腿便想追,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脸色阴晴不定。


    他敌不过那个杀手。


    就凭那惊鸿一瞥的一剑,也是惊天修为,他就算没有中毒,自问也未必躲得过!


    像困兽一样,打了一会儿转,他终于一咬牙,辨别着空气中那股独一无二的辛辣气味,向那边疾奔而去。


    ……


    地下河道边,光线暗淡,天光不明。


    元清杭站在暗河边,小心地在水囊中灌满了河水。


    水囊中带的灵泉水原本大概能喝十来天,是按照进冢的七天时间准备的量。


    可是昨天为了给宁夺冲洗眼睛,灵泉水已经倾倒一空,幸好这地下暗里的水质极好,不仅目可见底,而且甘甜清冽,比起外面的灵泉水也不遑多让。


    他把水囊装得满满的,才快步往回走。


    走到石厅外边老远,就望见宁夺正默默坐着,一身白衣已经恢复了洁白如新,想必是这人爱洁,已经用小洁净术清洗了衣衫。


    只是眼前蒙着的那条白绢上,依旧有残存的血痕。


    远远望去,只见他头颅微垂,抓着应悔剑的手似乎微微发白。


    元清杭心里一动,连忙刻意放重了脚步,果然,宁夺身子细不可察地一动,向着声音的方向侧过耳朵。


    元清杭走到他身边,笑嘻嘻道:“怎么,怕我真的走了?”


    宁夺脸色苍白,淡淡道:“储物袋又没丢。”


    元清杭笑吟吟不语,从身边取出银针和各种器具,开始准备。


    忽然就听见宁夺低声问:“是不是……天已经亮了?”


    元清杭一怔,抬头看看四周,恍然大悟,急忙安慰道:“不是你看不见光!这里是地下暗河边,四周都是石壁,原本就光线很差。”


    宁夺“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


    紧握着剑柄的手指终于微微放松了点,发白的指关节也恢复了点血色。


    元清杭心里恻然,柔声道:“你仰头。”


    宁夺依言仰头,元清杭轻轻打开他遮眼的白绢,拨开一条细细的小缝,小心遮着四周的微光。


    “情况不错。”他欣慰道,“我用干净的水帮你冲洗一下,你忍忍。”


    眼白上的血丝淡了许多,原先充血的瞳孔也好了些。


    他打开水囊,在水中投了清毒的丹药摇匀,极慢地匀速冲洗着宁夺的眼睛,问:“怎么样?疼不疼?”


    宁夺轻声道:“昨夜不疼,现在有一点儿。”


    元清杭大喜:“太好了,有感觉才是好事!”


    厉轻鸿用的毒药不算难辨认,最怕就是深入眼底后烧坏视神经,若是一直麻木无感,那才可怕。


    宁夺静静躺着,任由他清洗,忽然低低道:“第一时间用大量的水冲洗……是不是最重要的事?”


    元清杭手下银针一顿,笑道:“终于想到了吗?”


    宁夺沉默了一会:“昨晚你为什么不解释?”


    元清杭哼了一声:“我偏不自己说,叫你多想一会儿。”


    眼睛受伤,又是剧毒,第一时间的处置救治,不外乎两种。


    有的毒物不能见水,比如民间最常见的生石灰,一旦入眼后,用水冲洗不仅效果不好,还会产生大量的热量,烧坏眼睛也是常事。


    这种外伤,最优先的处置是先将异物取出,再做处理。


    而宁夺眼中沾上的是植物毒液,这时候,第一时间就一定要保证大量的干净水流冲洗,越早越好。


    万一耽误得久一点,毒液深入眼底,那恐怕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当时厉轻鸿偷施暗算成功,一来元清杭身边的灵泉水水量不够;二来厉轻鸿在一边虎视眈眈,只要稍加阻挡,施救便进行不下去。


    若是没有脑海中那道暗示,元清杭也未必想得到这匪夷所思、又决绝冒险的一招——


    用银针将眼皮撑开,再将人打入对面的瀑布中。


    既可以摆脱厉轻鸿的纠缠和阻挡,最重要的,是瀑布的水流能不断冲刷宁夺的伤眼,第一时间把残余的毒液冲洗掉!


    时间紧迫,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怎么能保住宁夺的眼睛,哪里顾得上去想,自己跟着跳下去,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交待在了这洪荒大阵里。


    ……


    宁夺脸色苍白,眼睛紧闭,道:“若是我永远也想不到呢?”


    元清杭微笑:“那我也不怕,反正你的应悔剑也杀不了我。”


    宁夺拳头忽然攥紧:“应悔剑伤不了你,可不代表我不能杀你。我轻轻动一下手掌,也能捏碎人的喉咙。”


    元清杭动作轻快,拔起他太阳穴边的两根银针,重新帮他敷好一剂药膏,再将一条整洁如新的白绢换上,绑在宁夺脑后。


    “你不会的。”


    宁夺冷冷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以为你和厉轻鸿一起要害我,醒来就糊里糊涂出手杀了你,怎么办?”


    元清杭笑嘻嘻道:“怎么会?宁仙君才不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宁夺翻身坐起,紧紧握住应悔剑,嘶声道:“可你这样做,经过我同意了吗?”


    元清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你在怪我?”


    宁夺默默不语,胸口却在微微起伏。


    元清杭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啊,我自作主张,决定先救你的眼睛,现在想来,的确太鲁莽了点。”


    假如和厉轻鸿恶斗一场,未必就不能带宁夺出阵,虽然会耽误救治时机,可是就算瞎了,起码能活命。


    而不是被困在这里,绝望地等死。


    宁夺的声音竟似有点微微发抖:“对。我宁可瞎了,也不想困在这里!”


    元清杭沉默了。


    他发了一会儿呆,才苦笑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宁夺猛然站起身,摸索着往边上急走。


    元清杭楞了一下,疾追过去,伸手想要抓他:“你做什么?”


    宁夺侧身一闪,轻飘飘甩开胳膊,神色冷淡如冰:“你走开,我瞎就瞎了,不要你帮我治病。”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喂喂,就算是病人,也不能这么对医生发脾气啊。”


    宁夺应悔剑一扫,剑气纵横而出,贯穿整个石厅。


    借着回声和剑气,他准确地笔直前行,独自摸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面向石壁,径直入定。


    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元清杭待在一边,看着某人犹如老僧入定,一会儿担忧焦心,一会儿又咬牙切齿。


    神经病啊这个人!


    明明平时冷静克己,又通情达理,怎么忽然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关键是,好好的,忽然发什么脾气?


    就算做法不是最优解,自己好歹也算舍命陪君子……哎?!


    他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偷眼看看宁夺冷峻的侧脸,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悄悄把小造梦兽放出来,手指轻点它的鼻头:“多多?小多?”


    一边轻叫,他一边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宁夺。


    果然,宁夺耳朵一动,脊背挺直了。


    元清杭心里笑得打跌,继续语重心长地道:“多多啊,你天天闷葫芦一样,这可不是办法。饿了渴了,叫都不会叫。有什么憋闷,也不知道说。”


    宁夺的脸色忽然变得一言难尽,连耳朵根都红透了,似乎是对这忽然亲昵又肉麻的叫法震惊到完全失语了一样。


    元清杭憋着笑,撸着小造梦兽脊背上的毛:“对了,你到底喜欢自己被叫多多,还是小多?”


    宁夺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在一边道:“……都不要。”


    元清杭诧异地转过头,声音夸张:“啊,宁仙君说什么?”


    他抓起小造梦兽,揣到宁夺怀里:“来,认识一下。我家小多,‘多少’的‘多’。不是宁夺的‘夺’。”


    宁夺的脸色僵住了,从红到白,咬住了雪白的牙。


    第55章 独处


    犹豫了半晌,他才摸索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根仙草,摸索着递了出去。


    小东西窝在他怀中,张嘴“吱”了一声,挣扎了几下,忽然跳了起来,叼住了那根草,吧唧吧唧地啃起来。


    吃完了,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宁夺身上干净又好闻,伸爪子抹了抹嘴,竟然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元清杭目瞪口呆,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小脑门:“哎哟,你这见风转舵的货,一根草就能收买!昨天不是还要咬他?”


    宁夺慢慢伸出手,在小东西脊背上摸了摸。


    元清杭看着一人一兽,忽然道:“宁仙君,闲着无聊,我教你个绕口令儿,好不好?”


    宁夺微微侧耳:“什么?”


    元清杭憋住笑:“绕口令是这样的:


    “话说打南边来了个多多,打北边来了个夺夺;


    多多要咬欺负主人的夺夺,夺夺拿灵草喂凶巴巴的多多;


    夺夺抱着多多撸多多,多多高兴了不再咬夺夺


    ——来,跟着说一遍,不打顿,就算你厉害。”


    宁夺愣了一愣,面色精彩,半晌才道:“……我不厉害。”


    元清杭心里笑到差点内伤,施施然拍了拍手,忽然道:“躺下来吧,自己脱衣服。”


    宁夺赫然抬头:“你……”


    元清杭奇道:“我什么我?我可是医修,帮你看看胸前断骨,你不脱衣服,我又不能隔空视物。”


    宁夺咬牙道:“不劳费神。”


    元清杭哼了一声,忽然手指急伸,拂上他后脖颈。


    他未用灵力,不带劲风,又是在身后出手,宁夺目不能视物,猝不及防,软绵绵瘫倒在地。


    宁夺身不能动,又恼又急:“你干什么?”


    元清杭慢悠悠在他身边坐下,将小造梦兽拎开,扔进了储物袋:“是你逼我的。再不配合,小心我像小时候一样,把你绑起来扎针。”


    他原本是随口调笑,可是这话一说出来,两个人却都有片刻奇怪的安静。


    一股温柔的情愫悄然浮现,十年前,两人还是孩童,彼此便如现在一样,也曾剑拔弩张,也曾冰释前嫌,如今蓦然回想,记忆依旧有趣又清晰。


    元清杭嘴角噙笑,小声道:“好了,都长大了,别耍小孩子脾气。还怪我不解释,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宁夺抿着薄唇,依旧不语。


    元清杭和声道:“你生气的不是我作的选择,而是我不顾自己,对不对?”


    宁夺低声道:“……你放开我。”


    元清杭只当没听见:“没错,我是情急之下没多想。你心里内疚,觉得连累了我,又觉得我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


    宁夺终于哑声道:“总不该两个都陷进来。”


    “可你讲讲道理。换了你是我,你会不会转身拍拍屁?股就走,把我孤零零留在这里?”


    宁夺沉默半晌,面无表情道:“我会。”


    元清杭轻笑一声:“宁仙君,口是心非可不好。那我换个问法,要是商朗受了伤,你会丢下他一个人吗?又或者换了木小公子和你的宁小周师弟?”


    宁夺一愣,闷闷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元清杭毫不客气,单手按住他肩膀,另一只手快速撕开他腰间衣带,“唰”的一声分开:“我也一样。就算不是你,换了常姑娘或者我师弟,他们若是落下悬崖,我也没办法一走了之。”


    石厅处于地下,四周原本昏暗,可是元清杭目力极好,不用夜明珠照明,已经习惯了在这光线下视物。


    这一撕,宁夺前胸便露了出来,上面杂布了些伤痕,昨夜草草包扎后,已经止住了血流,可是伤口依旧狰狞。


    感到手下的宁夺身子微微一颤,元清杭慌忙道:“我手脚很轻,马上就好。”


    宁夺紧紧咬住了嘴唇,身体线条不仅没松弛,反倒好像更紧绷了些。


    元清杭嘿嘿一笑:“医者面前无男女,更何况你我都是男人,不用不好意思。”


    宁夺一言不发,摆在身侧的手指似乎蜷缩起来,握得有点发白。


    他胸前的衣衫一开,胸前和腰腹部都露出了大半,元清杭一边观察他伤口,心里一边“哇哦”了一声。


    ——不愧是男主角的标准,这也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了点儿。


    虽然伤痕累累,却更衬得没受伤的肌肤光洁莹白,肩膀笔直,腰肢劲瘦,腹部的线条在半褪的衣袍下若隐若现,青年的肌肉健美和少年的青涩线条混在一处,宛如玉石雕刻出来的俊美石雕。


    他心情复杂,也说不清自己是嫉妒还是羡慕,轻轻按向宁夺胸肋,一探。


    没什么问题,断骨固定得很好,没有再度移位。


    隔着薄薄肌肤,也能感觉到胸口下的心跳急促有力。


    九珍聚魂丹果然神效,宣称能肉白骨、活死人,倒也不算吹牛。


    “行了,断骨好得很快。”他道,“你再忍忍,我给你的外伤换点药,有点儿疼。”


    伤口众多,要清洗创面,又要重新敷药和包扎,他的手在宁夺身上忙碌半天,一抬头,却看见宁夺如玉的脸颊已经绯红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疼得,赶紧道:“马上就好啦,还有最后一处。”


    宁夺紧闭牙关,一声不响,


    元清杭一低头,就有点发怔。


    只剩最后一处不假,就是这一处的位置,颇有点尴尬和私密。


    实在是距离下腹太近了点。


    元清杭一咬牙,闭上眼,拿着药膏,抖抖索索往那里倒去,嘴里乱七八糟地道:“你放心,我没看你……我闭着眼的!”


    这样闭着眼,位置毕竟不准,摸索了几下,药膏涂得歪七扭八不说,只觉得他微凉的手指下碰到的肌肤,似乎越来越热。


    越忙越乱,忽然只听见一直安静忍痛的宁夺呻?吟了一声,声音低沉,似乎在竭力忍耐。


    元清杭一慌乱,猛地睁开了眼睛:“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弄痛了你?”


    一眼看去,眼睛就是一花,仿佛看见了什么奇怪的物事。


    还没等他定睛细看,宁夺已经哑声叫:“你解开我穴道。”


    元清杭慌忙移开眼睛,摸到他后颈。


    刚拂开他的穴道,宁夺已经猛地坐起来,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他背对着元清杭,声音又哑又暗:“我自己弄。”


    ……


    元清杭被他推得差点一个趔趄,看着宁夺自己包扎好,又将衣衫拉好,讪讪道:“宁仙君真厉害。”


    宁夺正在系腰带的手猛地一顿,清瘦挺拔的后背仿佛僵硬成了一块岩石。


    元清杭慌忙叫:“我不是说那个厉害!我是说你身体素质好,各处伤口愈合得都很快!”


    话一出口,更恨不得一口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要死了要死了,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岂不是坐实了他看清了人家的尺寸!


    宁夺面红如霞,默默不言,摸索着自己整理好了衣袍。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半晌从边上的储物袋里摸了颗灵丹出来,讪讪道:“宁仙君,你饿不饿?”


    宁夺的脸色总算慢慢恢复了正常,淡淡道:“不用,我接近金丹中期,随时可以辟谷。”


    元清杭瞪着他,点点头:“行,我也不饿,我俩一起省口粮。”


    宁夺隐忍道:“我没有刻意挨饿的意思。你不用误会。”


    元清杭道:“小七君啊小七君,你可真是……哈哈,呵呵。那要不要比一比,谁先吃谁不是男人?”


    宁夺无奈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元清杭“嗯”了一声:“有意思得很啊!”


    宁夺沉默半晌,伸出手:“拿来。”


    元清杭笑眯眯地把灵丹一剖两半,放了一半在他手心:“给!”


    宁夺捏着半枚灵丹,侧耳皱眉:“你又在干什么?”


    元清杭靠得极近,呼吸几乎要洒到他面门,理直气壮道:“我看着你吃,免得你偷偷吐出来,省下来藏着。”


    宁夺被他说得脸色微红:“你胡说什么……吞下去再吐出来,谁会这么恶心?”


    元清杭一阵心虚,心里暗暗道:“何止,昨晚我还嚼碎了喂你呢。啊,若是被这人知道,会不会现在就吐得翻江倒海,从此不再理我。”


    宁夺修长手指拈着药丸,放进口中,慢慢吞咽下去。


    元清杭看着他嘴唇轻动,喉结又轻轻一滚,心里莫名就想:“真奇怪,这个人怎么哪个角度都好看?手好看,脖颈好看,就连喉结好像也比常人漂亮一点儿。”


    一边胡乱想着,一边也嚼了一半灵丹下去,不一会,腹中果然一股热意,暖烘烘地渗透四肢五骸。


    “喂,你说,现在外面是不是正一片鸡飞狗跳呢?”元清杭问道。


    宁夺安静地坐在旁边调息:“我师父还有我师兄他们,想必会焦急万分。”


    元清杭叹了口气:“我这边也差不多。姬叔叔和红姨他们,大概会发疯的。”


    宁夺淡淡道:“开始会焦急找寻,时间久了,也慢慢会接受的。”


    元清杭叹了口气。


    厉轻鸿出去后,肯定不会对仙宗的人说真话,商朗他们等不到宁夺出去,又猜不到原由,整个苍穹派肯定是一片兵荒马乱。


    就算厉轻鸿对他娘说了实情,实际上,也完全没用。


    万刃冢非人力所能打开,不然诸仙门也不会十二年等待一次。


    出不去、进不来,就算知道他们现在滞留此处,所有人也是无计可施。


    元清杭就势躺下来,眼望头顶,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的钟乳石,数了一会儿,又看看身边的宁夺侧脸。


    钟乳石千姿百态,好看得很。可也没有身边这张没有死角的脸赏心悦目。


    宁夺眼前蒙着白绢,却冷不防开口:“我脸上有伤?”


    元清杭吓了一跳:“咦?你眼睛能看见了?”


    宁夺一呆:“你真的在看?”


    元清杭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你诈我?”


    宁夺:“……”


    两人在这石厅中驻足,转眼,十几日过去。


    闲来无事,宁夺一边安静养伤,一边调节内息。元清杭则独自外出了几次,在四周探寻。


    暗河源源不断,流往不知去向的远方,他沿着两岸往前走了又有数里,依旧望不见头,不由心里奇怪。


    万刃冢又不是无边无涯,说到底,也依旧只是一座被远古大阵罩住的山峦,断魂崖更是在万刃冢的最西边。


    崖顶的那道瀑布来处不可考,可是汇入地下暗河后,总不能只在山中打转,这尽头,又在哪里呢?


    惦记着宁夺,他也不敢一个劲往前探寻,回来后,便和宁夺说了自己的疑惑。


    宁夺想了想道:“河水流向什么方向?”


    元清杭沮丧道:“就是不知道啊!这里远离崖顶,摔下来之后七拐八弯的,早就迷失了方向,罗盘又失灵。”


    说来也邪门,这里明明干净得很,既没有外面那些兵魂带来的重重阴气,更没有什么邪祟,可偏偏罗盘完全失效,就连元清杭手里那个役邪止煞盘,拿出来也是一动不动,宛如装死一样。


    两人想了半天,也摸不到头脑,也只有先留在原地安心养伤。


    地下无日月,不知岁月长,不知不觉,又在这里滞留了十来天。


    元清杭一向随遇而安,宁夺也不是焦虑急躁的性格,两人渴了就取暗河里的水饮用,饿了就用灵丹果腹,竟然也过得平和安然。


    这一日,元清杭等宁夺清晨起来打坐完毕,才郑重道:“今天能拆了眼睛上的白绢了,待会儿若是觉得刺眼酸胀不适,也不用害怕。”


    宁夺低低应了一声。


    白绢一层层解开,缓慢而轻柔,元清杭心里却忐忑不安。


    用清水冲洗过最初几次后,眼睛已经不宜再沾水,每天除了由元清杭定时扎针排毒以外,宁夺眼上的遮挡便没再解开过。


    今天这一打开遮挡,好坏就终于要揭晓。


    元清杭不知不觉,声音也发了点颤:“你慢慢睁开眼……若是看不清,也不妨事的,这么多天都闭着,暂时模糊才正常。”


    白绢轻轻落下,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露了出来。


    长久不曾睁开,眼睫被压得更加柔顺了点,密密地盖在眼睑下,衬得眼窝周围的肌肤更加苍白细腻。


    那两排黑如鸦羽的睫毛忽闪几下,缓缓抬了起来。


    一双熟悉的眸子清亮如秋水,瞳仁黑亮,只是眼角微微有点泛红,好像有点委屈和悲伤一样,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元清杭。


    元清杭心里一阵乱跳,屏息等了一会儿,只见宁夺的目光笔直,一瞬不瞬盯着他,终于有点慌了。


    他急忙伸出手指,在宁夺面前大幅度地摇晃:“这是几?看得清吗?”


    宁夺不答,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不转动方向。


    元清杭又把手移近了点,几乎碰到了他鼻尖:“现在呢,还看不见吗?”


    宁夺微微眯起眼睛,不答。


    元清杭的心沉了下去。


    “暂时看不见,也不用着急的,我这里还有别的药……我们再试试。”他低声道,心里一阵又酸又涩。


    他低下头去,狼狈地用手背揉了一下眼角。


    该死,怎么他的眼睛也难受极了。


    手腕被拉住了,宁夺清朗的声音低低响起来:“怎么了?”


    元清杭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欢快又活泼:“没事,我找药呢,我忽然想到,手里有种丹药可以分解出来一味药,对眼睛大大地好!你等等,我这就动手试试看……”


    宁夺轻声道:“你哭了吗?”


    元清杭一蹦老高:“谁哭了?你眼睛又不是真的没办法了,我哭有用吗?哈!……哈?”


    他猛然住了口,狐疑地盯着宁夺的眼睛:“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得见?”


    第56章 金鱼


    宁夺清澈眼中光芒微闪,似乎有波光潋滟。


    他脸上的表情柔和:“嗯,刚睁开,就看得见。”


    元清杭呆呆望着他,忽然一伸拳头:“这是几?!”


    宁夺往后轻闪,瞥了一眼:“你没伸手指。”


    元清杭一拳打向他面门,恼道:“是啊,想打你!”


    可恶,这么严重的事,还敢耍人,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


    宁夺侧身躲过他这一拳,元清杭下一拳又急追而到。


    宁夺无奈,身形辗转,往后一步步退去,两个人不敢动用灵力,靠着拳头自带的力气,在石厅中打得虎虎生风。


    待在一角的小造梦兽瞧着两人你追我退,急了,撒起脚丫子也跟着他俩团团转,一会儿冲宁夺龇牙,一会儿“吱吱”急叫。


    两人虽然打得热闹,可元清杭顾忌宁夺身上伤势刚好,宁夺也知道自己修为高,各自都留了几分力,到了最后,你推我挡,你攻我守,不仅毫无杀气,倒好像切磋喂招一样。


    宁夺这些天一直静养,肤色尤其苍白,这么打了一会儿,脸色终于微微红润了许多,一双眸子越发明澈。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往后一跳,佯装恼火:“不打了,我累啦!”


    宁夺刚停下招式,小造梦兽瞅着机会,忽然急扑上来,就要咬他。


    他手臂一伸,轻巧地抓住了张牙舞爪的小东西,提到眼前,淡淡看了看:“这就是多多?”


    元清杭往地上一坐,拿着白玉黑金扇往自己脸上扇着小风:“嗯哼。”


    小东西被宁夺揪着后颈,歪着脑袋定定看他,忽然一张嘴,冲着他打了个喷嚏。


    宁夺猝不及防,被喷个正着。


    元清杭哈哈大笑:“宁仙君啊宁仙君,晚上等着做噩梦吧!”


    宁夺并没放下它,却单手揽在怀里:“它过得自由自在,又受你善待,吐出来的气息只会快乐高兴。”


    元清杭幸灾乐祸道:“它瞧你和我打架,瞧你不顺眼,喷你一脸怨气可不稀奇。”


    宁夺淡淡道:“不会的,它也喜欢我。”


    元清杭“哈”了一声:“那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今晚你肯定会做梦的,明早起来,说说梦见了什么。若是美梦,便是你赢,若是做了噩梦,那就是我赢嘛。”


    宁夺轻轻扬眉,看了他一眼:“那岂不是凭我一张嘴随便说?”


    元清杭一跃而起:“你说什么,我便认什么。我就不信堂堂宁仙君会撒谎!”


    宁夺道:“赌注呢?”


    元清杭想了想:“我有点馋宇文离上次带来的那坛酒,若是我赢了,出去以后,你帮我找他要十坛子来。”


    宁夺道:“为何你自己不去要?”


    元清杭用力摇头:“宇文离太狡猾啦,我要是去要,不知道要怎么被他扒下一层皮来,还是你去的好,他不敢和你唧唧歪歪。”


    宁夺道:“可以。那若是我赢了呢?”


    元清杭笑道:“若是你赢了,出去以后,我带你去吃姬叔叔带我吃过的那家江上鲈鱼!”


    宁夺静静看着他,点点头:“好。”


    元清杭嘴上开玩笑,心里却暗暗发愁。


    哪里还出得去?别说十二年,灵丹再省着吃,也只够半年的口粮。


    到时候撑着吃一阵子苔藓,估计就得营养不良,活活饿死啦。


    他望了望身边周遭的景物,忽然向宁夺笑道:“憋了这么多天,要不要出去走走?”


    宁夺点头:“走吧,不用回头了。”


    这里不过是一处临时落脚地,两人总不能就此住下。


    前面到底通向何处,这里的边界在何处,总得去瞧上一瞧。


    两人收拾了东西,一起出了石厅,沿着那条地下暗河,并肩向前行去。


    眼前的河流水声呜咽,虽然四周不见天日、光线极暗,可依然看得清河中的水质清冽纯净,在昏暗的河床上翻涌起簇簇浪花,冲刷着岸边的丛丛礁石。


    元清杭一边走,一边随手捡起脚下的几颗卵石,看了看。


    形状椭圆,色泽艳丽,有的还带着隐约的华彩条纹,煞是好看。


    “你说,这些石头在这里,是不是已经待了成千上万年?”他抛起几块卵石,喃喃道。


    宁夺在他身边缓缓前行:“嗯,想必不曾有人捡起来过。”


    元清杭弯下腰去,挑了几个晶莹剔透、又格外浑圆的,丢到了储物袋里:“多多,给你玩儿。”


    小造梦兽在里面飞快地一跃,爪子接住几颗卵石,兴高采烈地拨弄起来。


    两人沿着河道一路前行,所经之处变化甚少,行了几个时辰,前方的地势终于开始变化起来。


    原先一片坦途,现在却明显地势上升,河水水流也开始湍急。


    元清杭眉头紧缩,喃喃道:“奇怪,水往低处流才是常理,这河道怎么会逐渐抬高?”


    走着走着,宁夺的目光忽然往河水中望去。一会儿又频频转过去。


    元清杭奇道:“怎么了?”


    宁夺却又望了望他的头顶,目光微凝。


    元清杭更加奇怪:“我头上有东西?”


    宁夺犹豫了一下:“没事。”


    嘴里说着没事,他的身子却往河边靠近了些。


    果然,片刻之后,他忽然猛地一动,应悔剑赫然在手,无声向着河水刺出!


    应悔剑带着一道凌厉剑气,直刺河底,挑起了一道隐约的金色细影。


    那影子约莫寸把,又窄又细,被宁夺挑在剑尖,犹自胡乱扭动,带起点点水珠。


    四周光线极暗,那金色细影身上的细小鳞片闪着微光,竟是一条极小的金色小鱼!


    元清杭“咦”了一声,又惊又喜,连忙抓下那小鱼,放在手里细细观瞧:“这是什么东西?我前几日也在河边到处找寻,怎么没见过这玩意儿?”


    宁夺道:“它一直趴在水底不动,藏在黄沙里,的确不易发现。”


    “你眼睛不是刚好吗,怎么看得这么清楚?”


    宁夺又看了看他的头顶:“我眼角余光只看见一点金色在水波里,还以为是你头上的金环在反光。”


    那金色小鱼在元清杭手里挣扎扭动,又滑又腻,元清杭拿银针刺了一下,完全没有变色,显然无毒。


    他心里大喜:既然有一条,便有第二条,说不定还有一大群。


    多捉一点,岂不是能解决部分口粮问题?


    他扭头:“宁仙君,劳烦你再拿剑术刺几条?我的扇子不好使!”


    宁夺依言走在河边,目光锁定了河水。


    一会儿,长剑急出,又挑了一条小鱼上来。


    这般走走停停,他屡屡出剑,元清杭就在一边接着,把抓到的小鱼养在他的水囊里。


    小鱼个头都不大,最长的也就是一根手指长,可是聚在一起,一会儿工夫,水囊里就金波粼粼,一片丰收景象。


    元清杭低头数了数,大乐:“行啦行啦,我们先烤来吃一顿。这些天我这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两个人在河边停下,元清杭在储物袋里找了一截草药干枝,将小鱼串好,施了个小火球术,兴致勃勃动手烤起来。


    这金色小鱼虽然体积小,可是体内油脂却异常丰厚,不一会儿,已被烤得色泽焦黄,一股奇香扑鼻而来。


    撕了一条在嘴里,果然肉质丰美细腻,入口鲜甜。


    两个人这些天一直都靠灵丹果腹,可对于元清杭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早已经憋得要死要活,一想到十几年都要这么和美食绝缘,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这一点儿鱼肉下肚,虽然没盐没佐料,却比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些。


    宁夺看了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自己慢悠悠吃了几条,伸手把剩下的递了过来:“太腥了。”


    元清杭狐疑地看看他:“又胡说,明明就很鲜美好吗?”


    宁夺淡淡道:“我一向口味清淡。”


    “……”元清杭心里怀疑,可终究敌不过嘴馋,“那我可吃了啊,你要是饿了,待会儿咱俩再抓!”


    他双手都抓着烤鱼呢,一时竟腾不出手来,宁夺不动声色,将一串径直递到他嘴边。


    元清杭不觉有异,低头一口叼住送上嘴来的烤鱼,含糊道:“呜——你这条大!”


    宁夺静静看着他狼吞虎咽,神色温柔,半晌目光才转向了河面。


    他忽然道:“万刃冢中被封山大阵罩住,隔绝了和外界天地日月的灵气交流,应该是一片死地。”


    元清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道:“啊?”


    宁夺目光明亮,缓声道:“既然是死地,仅有苔藓能够生存,那么这小鱼又是靠什么为生?”


    元清杭呆了一呆。飞快地干掉了最后几条烤鱼,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只役邪止煞盘。


    刚一放平,一直装死的罗盘已经有了反应,细细的指针颤动几下,忽然笔直地指向了河岸对面某处。


    两个人同时跃起,足尖点着水面,凌空踏过河去。


    一片岩石后,竟然赫然出现了一条支流岔道,两边是一条幽黑的洞穴,黑黢黢不知其深几许。


    元清杭指尖一捻,丢了个小火球术进去,短暂的火光一闪而过,照亮了那条暗道。


    金光闪闪,一片耀目。


    竟是一大群金色小鱼聚在那支流里,活泼泼游动嬉戏。


    先前的那些零零星星的小鱼,竟然都是来自这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弯腰进了那条暗道,里面光线明显降低,刚好容得下两个人低身行走。


    脚下潮湿崎岖,四周越发黑暗。


    元清杭摸出颗明珠,拿在手中,莹莹珠光下,只见两边石壁上一片黑绿,布满滑腻的青苔。


    随手揪下一片,青苔极厚,生长得颇是生机盎然。


    借着珠光看向脚下,水中的金色小鱼也越来越多,一片暗金闪烁,聚在寂静水中,又诡异又漂亮。


    再往前走,道路却越来越窄,水流聚在狭窄河道中,更加急促,耳边的水声越发地大,轰轰隆隆,宛如鼓声。


    元清杭心里隐约担忧,再这么下去,可就容不下两人一起往前了。


    果然,再走一会儿,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前面的水道窄到只有不到两尺宽,滔天的水声从急促的幽黑的尽头传来,水涛翻卷,其中无数金色小鱼夹在浪花中,也跟着急游而去。


    元清杭目视着前方,忽然道:“你觉不觉得,这水声有点怪?”


    淡淡珠光下,宁夺脸色泛着如玉的温润,神色微沉:“太大了些?”


    元清杭点头:“对!”


    不过是一道地下河的分支,水流再急,似乎也不该这样犹如千军万马,现在就连他和宁夺面对面说话,竟然都有点听不清。


    元清杭想了想,拿出白玉黑金扇,抖出那条银索,甩向水中。


    银索不断向前,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猛地一顿,轻飘飘定在水中,再也不动了。


    元清杭手掌一甩,拍出了一张追踪符篆,黄纸附在着银索上,倏忽消失,过了一会,银索忽然急急一阵抖动。


    黄光一闪,那符篆又顺着银索激飞而回。


    ——湿漉漉的符纸上,竟然沾着一点儿翠色,俨然是一片小小绿叶!


    两人几乎同时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里明明是生机断绝的死地,入谷七天,所到之处全是枯石死水、峭壁火山,什么绿色的野草山树也没见过。


    这一抹青翠,又是从哪里来的?


    元清杭目光发亮,在隆隆水声里,大声对着宁夺叫:“你说,会不会外面就已经不是万刃冢了?我们通过山腹深处,走到了山的另一边?”


    宁夺刚想回话,目光落到元清杭手上,忽然凝住。


    元清杭低头一看,猛地吓了一跳。


    他手里的役邪止煞盘,指针对着前方,竟在疯狂打转,越转越快!


    不对,前面假如已经是万刃冢外面,甚至已经到了山明水秀的所在,这暗示着阴气浓重的罗盘是怎么回事?


    两人满心的惊喜化为了乌有,元清杭凑近宁夺耳边,叫:“前面有邪气东西!”


    宁夺摇摇头,手指拈起那片绿叶:“可是也有好的东西。”


    元清杭反手拉回全部银索,丈量比画了一下:“前面大约有十来丈,就能到生长绿叶的地方。”


    宁夺沉吟片刻,道:“一点点挖过去?”


    元清杭瞪大眼睛:“不能用灵力!”


    宁夺缓缓从身边拔出应悔剑,向着身边的岩壁削去,剑刚出鞘,变故却陡然而生。


    一声清越的剑鸣冲天而起,隐隐有虎啸龙吟之声,压过了巨大的水声,细细听来,辨不出是悲是喜,似雀跃又似激动。


    而它的剑尖,也忽然指向了前面的幽黑水道,像是迫不及待脱手而去。


    宁夺猛然一惊,用力往后一顿,才定住了应悔剑。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又惊又忧。


    前方这巨大的水声,这匪夷所思的绿叶,这阴气浓重的暗示,还有,应悔剑这奇怪的反应……到底有什么在那暗河的尽头?


    第57章 异境


    元清杭看向宁夺:“怎么办?”


    宁夺面色冷静,举起应悔剑,再度向身边的岩石削去。


    应悔剑锋锐逼人,又有绝世兵魂依附,虽然宁夺不敢动用灵力,可按说应该削铁如泥。


    但是这一剑下去,火花四溅,竟只削下来薄薄一片碎岩石。


    元清杭讶异地“咦”了一声,捡起一块碎石,细细一看,脸色难看了些。


    这里经年累月有大阵的压迫,山石的密度极大,宁夺这样不敢使用灵力去斩削的话,几乎就是徒劳无功。


    他向着宁夺招招手:“先回头,找地方休息。”


    这地下无日无月,两人作息早已紊乱,反正是渴了饿了就进食,累了倦了,便倒头就睡。


    两人返身折回,重新来到一处宽敞的所在,元清杭道:“过不去。用你的应悔剑一片片削,想要挖通这十来丈,怕是要十年八年。”


    他手里虽然有爆破符,可是根本不敢用。


    不清楚这里的地质结构,一道爆破符下去,万一不小心炸塌了山洞,他俩立刻就得被活埋在碎石里。


    宁夺缓缓道:“若是我运用灵力的话,或许能一剑贯穿那里。”


    元清杭摇头:“这和用爆破符有什么区别?”


    宁夺抬头看他:“那怎么办?”


    元清杭叹了口气,脸色失望:“还能怎样?我们闲着无聊,每天没事去挖几下,聊胜于无吧。”


    宁夺凝视着他:“你……是不是很想出去?”


    元清杭道:“那是自然!对面万一就是山的背面,闯过去就能脱离这里,岂不是要爽上天去?你难道不想么?”


    宁夺淡淡道:“我觉得这里也不错。”


    “咦,你不憋得慌吗?不想你那些师兄师弟?还有外面这大好花花世界,无数美食美景?”


    宁夺深深看了他一眼:“在苍穹派里,也不过是日日安静练功。”


    元清杭叹了口气:“姬叔叔说了,等我从万刃冢出来,就带我外出游历,去见识一下各地的奇闻异事、仙魔遗迹呢。哎,要是我一个人呢,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十几张爆破符轰过去了。死就死,也胜过……”


    说到这,他住了口,又把“活生生憋死”吞了下去,恹恹地托着腮,独自发愁。


    这里面到处都是一样,只有连绵不断的水声,还有幽暗的两边河道,那些钟乳石初时看着新鲜,看多了也是无趣得很。


    一想到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要过上十几年,就算身边有宁夺这样赏心悦目的美人,也是叫人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宁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后,低低道:“先休息吧,想清楚再作打算。”


    元清杭精神一振:“对对,别忘了明天醒来告诉我,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宁夺微微一笑,神色莫名有点温柔:“好。”


    两人在原地静坐分别练了一会儿内息,各自和衣躺下。


    不一会儿,元清杭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蒙眬中,忽然耳边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他吓得一跃而起,迷迷糊糊揉揉眼。


    只见身边那颗硕大的明珠正在发着莹莹珠光,可不远处,应该睡着宁夺的地方,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储物袋孤零零摆放在原处。


    珠光温润,映着地上几行隐约的字迹,笔力遒劲,显然是用剑尖在地上硬生生划出。


    “思忖良久,决定欲往山洞处一试。地动山摇之际,应是应悔剑挥出之时。”


    “若侥幸成功,自当同往前方一探究竟;若不幸失手,还望独自珍重,十二载后,山高水阔,任君遨游。”


    “另:昨夜无梦,那个赌约自此作废。”


    “——苍穹派宁夺,是夜寅时。”


    元清杭呆立在远处,忽然狂跳而起,向前急跑而去。


    河道里涛涛水声依旧,他的心却疯狂跳动,自己好像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宁夺,宁夺……他怎么能一边用这么冷静的口气写下这段话,一边孤身去做那么疯狂的事!


    很快奔到了那条隐藏的支流边,他脚下生风,一口气冲到上次停足之处。


    一眼看到前面,他的心骤然一沉,像是泡在了刺骨的冰水里。


    前面那狭窄的通道,被轰出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塌陷了大半边,无数碎石堆积在面前。


    河道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水流积聚盘旋,无法通过,正在慢慢涨起来。


    “宁夺!宁夺你在哪里?!”元清杭嘶声大叫,手脚冰凉地扑到水里。


    面前是无数碎石,他疯狂地扒拉了几下,又颓然住了手。


    不行,刨走一点,头顶上就有新的落下来,根本没用。


    他立在水中,水流越漫越高,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逐渐逼近他的腰。


    再不回头,就算不被碎石压死,也会被淹死在这里。


    他咬咬牙,从怀里掏出几张爆破符,想了想,又加了几张。


    颤抖着手,他闭着眼睛,在心里疯狂祷告:“老天保佑,上苍垂怜!保佑我能彻底炸通整个山洞,别把整个山顶全都震塌下来。”


    忽然又是一惊:“啊不对!宁夺八成就埋在这下面,我这一大堆符扔出去,山洞没通,他却要被我炸个稀巴烂,连全尸也不剩下。这可怎么办?”


    脑子里正在昏昏沉沉,忽然,前面堵得密密实实的碎石堆里,却骤然发出一片白光!


    漫天光华如同朝阳初升,在那石堆的道道缝隙里漫卷飞射,刺得他眼前一片雪盲。


    前面,无数大小石块狂飞而出,犹如龙卷风过境,四处迸溅,向他激射而来。


    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抖开,硕大扇面挡住前胸,整个身子倒飞而出。


    黑金扇面质地奇特,护住了他胸前要害,可碎石劲力巨大,携着风雷之声,也砸得他浑身生疼。


    他勉强立定后,胸前血气翻涌,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再看前方,原本漆黑一片的堵塞通道,已经被一片明亮光辉照亮。


    一道人影笔直而立,静静站在不远处。


    他浑身雪白衣袍上沾满灰尘与血迹,堵塞的水流向前蜂拥而去,掠过他身侧,向前泄去。


    逆着山洞对面吹来的徐徐清风,他身边的应悔剑华光烁烁,光晕流转。


    元清杭怔怔盯着他,挣扎着站起来。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走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前,忽然狂扑过去,伸手抱住了他。


    宁夺身体猛地一僵,笔直身影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正在茫然,只听耳边元清杭声音轻柔:“宁仙君,你可真厉害。”


    话音未落,一条银索已经蜿蜒而上,紧紧缠住了宁夺身体。


    元清杭出指如风,重重点上他胸口灵穴,温柔声音变得咬牙切齿:“你脑子是进水了吧,还是走火入魔,忽然犯了病?”


    宁夺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粗鲁抱起,放在一边山壁靠着:“我……”


    元清杭冷笑:“你什么你?一个人孤身犯险,一个人毅然留下灵丹给我。呵呵,好一个悍不畏死,好一个慷慨从容。”


    他看着宁夺脸上灰尘遍布,被碎石划出的几道血痕,忽然怒火中烧,一字字道:“你们这种仙宗正道,是不是不做点什么侠义无双的事,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宁夺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元清杭点点头:“行,不说话是不是?”


    他收回捆住宁夺的银索,伸手虚点,逼出指尖几滴鲜血,在宁夺脚下画出一个小型桎梏阵,劈手把储物袋扔到阵法圈内。


    “穴道半个时辰自解,阵法随之而破。”他想了想,又凶巴巴地叮嘱,“记得定时放多多出来透气,别憋死它。”


    宁夺剑眉轻蹙:“你要干什么?”


    元清杭冷冷道:“既然不愿意一起同行,我们便各行其是。”


    宁夺声音低暗:“你去哪儿?”


    元清杭冷笑:“我去前面看看,到底是什么阴气这么浓重。万一我遇到点啥,不幸死了,你脱困后就回头吧,十二载后,海阔天空,任君遨游。”


    他转身,掉头就走。


    脚下水流潺潺向前,前面的山体被轰塌了,敞亮的出口处藤蔓丛生,碧绿苍翠,虽然一片生机,却也带着阴风阵阵。


    似乎有极强大的东西,正在外面那明亮的世界里虎视眈眈,张开巨口。


    身后,宁夺终于叫道:“你等等。”


    元清杭只当聋了,毫不理睬,却听身后宁夺虚弱地叫了一声:“你有药吗?”


    元清杭:“……”


    “我受伤了。”语声平淡,却又好像有点委屈。


    元清杭脚下一顿,差点被乱石堆绊了一跤。


    他扭头匆匆折返,一步踏进保护阵。板着脸伸出手,在宁夺脉上搭了片刻,心里一团乱麻。


    这个人!疯了吧这是?


    这么拼命动用灵力,一定会遭到大阵的天道反噬。


    原本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的身体,此刻又脉象紊乱,气血隐约沸腾。


    他冷着脸,找出一丸药强塞到宁夺嘴里,又伸出手掌,贴上他心口,极轻地缓缓输送了一会儿灵力进去。


    宁夺身不能动,靠在山壁边,眼波里有簇浅淡的光芒:“放开我,我们一起前去。”


    元清杭怒吼:“没有我们!你是你,我是我,万一外面能出去,咱们立刻分道扬镳,你往东我往西。”


    宁夺默默无言,忽然轻声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元清杭瞪着他,半天才咬牙切齿:“……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死了,留一具压得稀巴烂的尸体陪着我,我还得随时防止你诈尸,你缺德不缺德?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宁夺低眉敛目,轻声道:“死前无恨,死后不怨,不会变成惊尸的。”


    元清杭冷笑:“那可由不得你。我要是被困在这里,一个人闷得慌,说不准把你练成傀儡尸,陪我消遣玩儿。到时候惊才绝艳的剑宗天才,被我拎着牵机线,指哪打哪,我可威风得很呐!”


    宁夺想了想:“反正没了知觉,也随得你。”


    元清杭看着他安然脸色,忽然心里又酸又软,泄了气。


    伸手解了宁夺的穴道,他挥手破了阵:“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爱干啥干啥,别跟着我。”


    他埋头独自向前,来在山洞尽头,拨开前面层层绿色藤蔓,望着面前景物,半晌说不出话来。


    身边,宁夺缓步靠前,似乎也满心震撼。


    脚下的暗河出了山洞,欢快地奔流向前,汇入一片青碧水域,前面一道巨大瀑布轰隆声巨大,竟似有点眼熟。


    四周环山,周遭全是峭壁,可是和万刃冢中的孤绝不同,这里的山壁上长满了茂盛植物,藤蔓和各种大树杂生,一派生机盎然。


    脚下的河水里,金色小鱼密密麻麻,先前在暗河的主干道里发现的那些,显然都是这里的产物,不小心游了出去。


    元清杭喃喃道:“……这是哪里?”


    宁夺和他并肩而立,道:“不管是什么地方,好像不受天道压制。”


    元清杭瞪了他一眼,有心继续怄气,又觉得没劲,哼了哼:“是啊,你运气好。不然像刚刚那么乱用灵力,早就该被压成碎渣了!”


    的确,在万刃冢中处处能感受到大阵的威力,一动用灵力便会被反噬,先前的七日中,几乎日日承压。


    可是踏入这里之后,身体却轻松不少,灵力在体内的运转也顺滑无比。


    元清杭随手拿着白玉黑金扇一挥,果然,灵力灌注入扇骨,毫无障碍。


    身边宁夺应悔剑一招划出,同样剑气纵横,炙热光芒慑人心魄。


    元清杭喃喃道:“这里自成一个小世界,不被外面的远古大阵限制,所以才能有植物和小鱼存活?”


    只是,明明是远古飞升大能布下的大阵,里面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处奇怪的小世界呢?


    元清杭凝视着前面,忽然皱眉道:“这瀑布……”


    宁夺点头:“就是我们跌下来的那个。”


    难怪觉得熟悉,仔细观瞧后,这瀑布的形状和高度,根本就是先前那道。


    两人默默无言,心里全都明白了:这里依旧是断魂崖底,他们顺着地下暗河一路转圈,却是绕到了瀑布的后面。


    千百年来,无数仙门中人来到此地,都是为了前往瀑布对面的阵眼,再匆匆离开,没人有机会、更不会想要到这巨瀑的背面一探究竟。


    兜兜转转,两个人依旧还在万刃冢里!


    元清杭转过头,斜睨着宁夺:“失望吗?”


    宁夺淡淡道:“还好。”


    元清杭叹了口气:“岂止还好,简直神清气爽,总比闷在地底下好太多啦!”


    这里山明水秀,满目青葱,对面瀑布如练,近处游鱼金光点点,除了巨大水声外毫无别的声音,的确叫人心旷神怡。


    虽然如此,两个人却都悄悄绷直了身体。


    宁夺手按应悔剑,元清杭握紧白玉黑金扇,两个人各自向两边无声巡视。


    这里虽然光线明亮,头顶上阳光普照,可是两个人却都感到了一股越来越重的冷意。


    “有点奇怪。”宁夺轻轻道,低头看了手中的应悔剑一眼。


    应悔剑嗡嗡作响,在剑鞘中激动轻鸣。


    元清杭也一皱眉,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从进到这里开始,腕上那镯子就越来越热,里面的两颗灵珠也撞击不休,似乎有种奇怪的激动。


    而他手里的役邪止煞盘反应更大,现在转得飞快,指针却不停下定位,像是又期待,又深深畏惧。


    这奇特的一方天地里,有什么在巨大水声中显示着独特的寂静无声,却又找不到痕迹。


    前面山势一变,一个巨大的转角赫然显出,一股恐怖的气息从头顶忽然压下。


    无数星星点点的杀伐之意散溢下来,凌厉如刀锋。


    第58章 斩虹


    宁夺骤然抬头,直直看向侧边的山壁。


    那片片杀伐之意落下的地方,被山壁上的重重藤蔓遮挡,可是一阵风吹过,隐约露出了后面的某些东西。


    像是横平竖直的痕迹,刻画在藤蔓后的山石上!


    宁夺拔出应悔剑,清啸一声,雪白身影拔地而起。


    剑光纵横,映着半空中清冷阳光,横扫上山壁上无边无际的绿色。


    茂盛藤蔓不知道在这小世界中生长了多少年,早已和山崖上的多年古树缠在一处,盘根错节。


    剑光横扫过处,粗大枝条纷纷而断,漫天残枝碎叶,从空中洋洋洒洒落下。


    山壁上,有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行行刻在山壁上的字,笔力洒脱狂放,深深楔入了坚硬岩石中,随着宁夺在空中不断挥剑,那片山壁上的绿植遮挡终于全部尽除。


    几行字赫然出现在了山体上。


    “修魔二十八载,魔丹圆满境成。


    妖刀淬炼经年,斩碎一弯惊虹,


    独创破金之诀,荡尽天下宗门。


    尺八黯独奏,叹无知音合。


    纵横仙魔界,无缘遇对手。


    今独游魔境,偶入万刃冢中,见远古大能之遗迹,喜甚幸甚。


    踯躅良久,强取遏祸灵镯一对,不枉此行。”


    最后一行,落款更是肆意潦草,刀锋砍削、锐利之意喷薄而出:“魔宗元佐意至此一游。”


    ……元清杭昂头望着那山壁上字迹,目瞪口呆。


    元佐意,他舅舅也曾来到过这里?


    遏祸灵镯?……


    他心里一动,慌忙挽起袖子,看向腕上。


    果然,从刚才就震动不休的镯子,此刻更加光华四射,热意蔓延。


    宁夺从空中翩翩落下,白色衣袍翻卷飞扬,落在他身边。


    元清杭高高一举手镯:“我舅舅当初在这里取走的,它叫‘遏祸’!”


    宁夺抬头,仔细凝视着那些字迹,点了点头:“应该是如此。”


    元清杭喃喃道:“也就是说,这镯子是我舅舅得到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送了一只给你叔叔。再后来戴在了你的身上。”


    宁夺轻声道:“是。”


    元清杭抬头看着山壁上的狂狷字迹,心潮澎湃。


    他这舅舅,也太过嚣张了吧!


    飞升的那位仙界大能留下的随身之物,一定有保护的法门,寻常人想要拿走,只怕一不小心便会遭到反噬。


    他舅舅不仅拿到了手,还得意扬扬说是“强取”,当真是狂妄至极,傲到没边。


    宁夺和他一起静静仰望,半晌轻叹一声:“他二十八岁就达到了魔丹的最高境,真是好生厉害。”


    元清杭斜睨着看他:“你干什么?好好的一个仙门正派,对着一个大魔头这般推崇。要是你师父听见,怕是想直接打断你两条腿。”


    宁夺淡淡道:“厉害便是厉害。就算我师父在,他也不会否认敌人的造诣。”


    元清杭笑道:“你也差不多厉害啦。我瞧十年后,没准你也能步入金丹圆满。”


    他向来豁达随意,刚刚还在生气,这会子又早忘了,这样笑意盈盈看着宁夺,却是色如春花,眼神灵动。


    宁夺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垂下眼睫。


    沉默半晌,他黯然道:“叔叔离开苍穹派时,也已经突破金丹最高层了。”


    元清杭道:“是啊,他俩若是遇上,没准能打个天昏地暗,半斤八两。然后呢,说不定就会惺惺相惜,觉得对方值得共浮一大白。”


    宁夺点头:“你舅舅那么傲气的人,估计寻常人的确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心里不约而同,都是一阵异样。


    元清杭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舅舅独自行到此处时,想必会觉得有点寂寞吧。”


    山壁上的字,虽然傲然睥睨,可是其中的孤独遗憾之意,也跃然而出,扑面而来。


    茫茫天地,没有境界相同的知己,无人能酣畅淋漓一战,更没人能跟得上和他合奏一曲。


    尺八纵然声摧天下,又有谁能同和?


    元清杭悠悠出神,心里不由只想:那些传言,八成都是放屁胡扯。什么一个邪佞凶残,一个卑鄙堕落……明明都是这么骄傲的人,心里又怎么会装得下那些龌龊肮脏?


    宁夺微微出神,望着手中的剑。


    自从接近此处,应悔剑一直躁动不安,可是当他拔身而起,举剑斩断那些藤蔓时,剑气触到山壁上留下的刀锋之意,应悔剑更是雀跃不已。


    虽然兵魂附剑不久,可他本就和宁晚枫血脉相连,和应悔剑相处这短短时间,心意早已相通。


    这一刻,一股莫名的情绪清晰传到他心中,竟似带着无尽的欢喜和亲昵。


    宁夺神色奇异,忽然道:“你觉得,应悔剑的剑魂踯躅在止杀湖的西边,却不在湖中央,是为什么?”仟仟尛哾


    元清杭一愣,看了看他的应悔剑跃跃欲动的模样,心里一个想法跃出来,也觉得匪夷所思:“你是说,它感应到这边有熟悉的气息,所以才无意中靠近了这边?”


    宁夺点头:“我觉得是。”


    元清杭目瞪口呆。


    不至于吧,一件武器的魂魄而已,就算继承了主人生前的喜好,这得有多大的执念?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元清杭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大叫:“啊呀!我舅舅……他说自己是偶入这里的!”


    宁夺扭头看他:“那又怎样?”


    “那就不是趁着阵眼打开进来的,而且也没抢占入谷名额!”元清杭激动无比,两眼放光。


    宁夺眼睛也一亮:“而且是孤身进来,还在此滞留良久。”


    元佐意入谷时,已经是魔丹圆满境,极大的可能是,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特殊的所在,徒手打开后进入此地,但是却没办法带低修为的人进来。


    要不然的话,靠着这另辟蹊径的法子,魔宗岂不是已可以源源不断偷偷送人进来寻找机缘?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心跳同时怦然加快。


    最关键的是,他又是怎么出去的?


    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玄机和古怪!


    元清杭目光从山壁上移开,扫向前方。


    整个小世界并不大,一眼望去,也就方圆数里,以他现在的目力。一眼望去,尽览无遗。


    面前的暗河出了山,变成了明水,汇入前面一片碧潭。


    碧水前方,那道瀑布从高处倾泻下来,雪白水浪直砸入潭水,激起飞珠溅玉一片。


    除了远处的巨大水落之声,这片小天地里就只有无声的绿色植物和水中那些金色小鱼,喧嚣和寂静并存,生机和死寂共生。


    两个人向前行去,到了碧潭边上。


    金色小鱼游弋着,聚集在岸边,却没有多少往潭水对面游去。


    元清杭站在水边,弯腰碰了碰水面,猛地一激灵。


    水温极寒,比前几天在止杀湖底还低!


    可是水质清澈,隐约能见底,况且水域又不大,和止杀湖那种辽阔的深湖完全不能比。


    怎么看,下面也不像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旁边,宁夺缓缓道:“虽然阴寒,却没有邪气。”


    那么这极度的低温,这重重的阴气,只有一个可能。


    ——有类似兵魂之类的东西,属于死物,但是又不算邪祟。


    两人沿着水潭边迂回绕行,不多时,来到了瀑布侧边。


    近距离观看,水势宛如从九天直落下来,耳边声音也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透过重重水帘,可以望见对面的山势,穷奇枯绝,正是他们先前到达过的断魂崖。


    这里果真是瀑布的背面。


    元清杭拿着役邪止煞盘,弯下腰,浸没在水中。


    一直在疯狂乱转的指针蓦然一静,慢慢笔直指向了瀑布正中心……


    “你怎么看?”元清杭皱眉。


    宁夺凝视着那巨大瀑布,明澈眸光穿透了那雪白的模糊水幕,简短道:“进去。”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你让开,我先试试”


    宁夺缓缓道:“你不行。”


    元清怒道:“你说谁不行?”


    宁夺无奈道:“我并非轻视你。”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道:“刚刚也不知道是谁说‘我受伤了’,不知道是谁可怜巴巴求药来着。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差点被天道反噬压成肉饼,又好到哪里去了?”


    他转身,向前跳上一块礁石。


    礁石被流水冲刷多年,早已经圆滑无比,元清杭小心立定,眼角余光里,一道白衣身影默默飞来,立在他侧边一块礁石上,身形笔直如标枪,背着手不动。


    元清杭望向近在咫尺的巨瀑。


    越是靠近中心,越感到某种奇特的悸动压向心底。


    他暗暗蓄力,足尖点地,向着那瀑布浇下的中心,急掠而去。


    巨大水浪就在眼前,身子刚刚触到高空急坠的水流,就像如受重锤击打,身形顿时踉踉跄跄。


    眼见着就要被水冲回来,眼前忽然炫目光华亮,狂风从背后席卷而来。


    宁夺长剑赫然在手,雪亮剑锋携裹着头顶的清冷日光,劈空直下,斩向那气势雄壮的飞瀑。


    涛涛水流就像被拦腰截断,竟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这短短的须臾已经足够。


    元清杭飞身急冲,在那片刻水流被阻时,犹如一只灵鸟,穿过了那道瀑布,转瞬消失。


    宁夺长剑在手,紧紧盯着那重归坠势的瀑布,天地间,滔滔流水,无尽啸声,仿佛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幸好,这孤独没有持续很久。


    片刻后,一道熟悉的银索从水流中破水而出,向他这边疾飞过来,元清杭清亮的声音隐约传来:“抓住了!”


    宁夺毫不迟疑,单手擒住银索,一股绵绵劲力传来,带着他的身体向前飞去。


    身体穿过水流的瞬间,瀑布的惊天巨力从天而降,可缠在他腰间的银索却骤然绷得死紧,强行带着他,终于也穿过了水幕。


    宁夺带着浑身水花,落定。


    一片寂静。


    周边是一处明净空旷的所在,光滑古朴的青玉铺地,正中心有一个硕大的石台,洁白如雪的岩石高高耸立,威严圣洁。


    明明周边就是滔滔水幕,可这里却安静得仿如一个清冷坟墓,不染一丝喧嚣。


    而这无边的寂静中,阴气无处不在,幽冷刺骨,叫人遍体生寒。


    元清杭站在石台下,浑身湿透,眼睛里神色奇异。


    而他手中的役邪止煞盘的指针,正在疯狂转动!


    宁夺手中的应悔剑忽然剧烈抖动,几乎像是要脱鞘而出,激鸣不休。


    再一抬头,那高台上,却正有层层叠叠的阴气翻涌,正四散逸开!


    元清杭和宁夺相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齐齐跃起,向高台掠去。


    足尖落地,两个人一眼看见高台上的事物,全都猛然心神巨震,倒吸了一口冷气。


    ……尸骨。


    两具尸骨!


    一具端端正正平躺在地上,姿势安详;而另一具则斜斜靠在旁边,面对着地上那一具尸骸,似乎死前依旧在默默凝望。


    两个人的身上,都还有着生前的衣衫,平躺的那具尸骸是一身白衣,胸口有一滩陈年血迹;而斜斜坐着的,则是一身黑色。


    只是那黑色衣衫却残破不堪,上面更是遍布着无数血污。时隔经年,昭示着主人当年遍身浴血的惨烈。


    元清杭怔怔望着那两具尸骸,一转头,正要说话,却吃了一惊。


    ——宁夺的眼中,有隐约的晶莹微微泛起。


    只见他慢慢走上前,在那具白衣尸骸前驻足良久。


    再回头时,他眼眶微红,望向元清杭:“……这是我叔叔的遗骸。”


    元清杭心中巨震,颤声道:“什么?!”


    宁夺默默举起应悔剑,五指一松。


    宝剑凄厉长鸣一声,骤然急飞向前,落在了尸骸边上,调转了方向,将剑柄送到了那尸骸的右手边。


    下一刻,那尸骸的腕骨和指骨竟然微微一动,搭在了应悔剑上!


    白骨森森,却依旧看得出,这尸骸的主人生前十指纤长,温柔地握着应悔剑的时候,仿佛从来没有放开过。


    再无疑问,这具白骨的主人,一定就是苍穹派那位曾经名满天下的天才剑修、师门叛徒。


    背着一身污名殒命、死后尸骨不知所踪的宁晚枫……


    宁夺轻撩衣襟,默默在宁晚枫遗骨前跪下,无声叩首。


    还未起身,眼角余光中,身边有人也默默跪了下来。


    正是元清杭。


    他和宁夺并着肩,没有叩首,却也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宁夺转头看向元清杭,眼神怔忪:“你……”


    元清杭轻声道:“你拜他,是因为血脉相连,所以行后人之礼;我拜他,是因为信他君子坦荡,值得我尊重敬仰。”


    宁夺轻声道:“可所有人都说他先背叛恩师和宗门,再背叛收留他的元宗主。”


    他面色渐渐激忿,清越声音变得嘶哑:“人人都能骂他狼子野心,又人品卑劣!”


    元清杭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莫名一软,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因为应悔剑脱手、而显得空落落的手掌。


    两手相交,不知道是谁的手掌更有力,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心更加温暖。


    那只“遏祸”手镯暖意融融,碰着两个人的肌肤,似乎忽然更热了一点。


    “悠悠世间众人,糊涂愚蠢的多。管他们做什么?”他眼神温和又坚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生前身后之名,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指了指自己和宁夺:“再说了,谁说人人都骂他?我们俩,就算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也是一样对他深信不疑吗?”


    宁夺眸子幽幽,光芒一闪。


    好半天,他才低头看了看元清杭和自己牵着的手,道:“我叔叔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喜欢你。”


    元清杭一怔,忽然飞快地松开了手,只觉得脸上似乎火烧一般。


    他压下心头忽然浮起的异样感觉,装出一副没心没肺来,斜睨道:“必须的!我这人脾气好、长相帅,心地又善良,谁会不喜欢。”


    宁夺唇角微扬,凝视了他一眼,低低道:“是啊。”


    两人一起抬头,眸光转向了另一具尸骸。


    虽然只是斜斜坐着,却依旧仪态睥睨,杀气逼人,傲气犹在


    不用求证,两个人的心里都可以肯定,这人是谁了。


    据传在最后的仙们围剿中身死道消、尸骨无存的前魔宗宗主。


    元佐意。


    邪佞凶残、杀人如麻。生前修为高绝,仙门人人闻之色变。


    可如今,也不过是一堆白骨,和他生前的最看重的人一起藏骨此处,寂寂无言。


    第59章 尸骸


    元清杭慢慢走近那具尸骸,心情复杂,凝神观看…


    高台的正中,有一块圆形矮柱,平整如镜,材质似玉似岩,色泽珠白,发着宝光。


    黑衣尸骸靠着圆柱而坐,元清杭手指刚刚轻触到他身上一角,“哗啦啦”一阵脆响,骸骨终于怆然散了架,莹莹白骨落了一地。


    一股滔天的杀意忽然从尸骸的身后狂卷开来。


    根根白骨落下,一片片玄铁碎片从尸骸后疾飞迸射,带着无尽的傲然!


    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忽然一阵颤动,像是感受到了这异相,激动万分。


    他心中蓦然一动,身形急拔,迎向空中那道道杀意。


    十数根扇骨蓦然一沉,金石交错骤然响起,隐约含有风雷之声,震得元清杭虎口一阵酸麻,手腕更是蓦然一沉,似有千钧之重。


    姬半夏帮他打造的这件武器,用的都是极为珍稀的材料,拿在手中,看似轻灵,舞动起来潇洒曼妙,可实际重量却不轻。


    若不是他已经初结金丹,只靠腕力,拿着就极吃力。


    可如今这些无形杀意没入扇骨后,整个重量就似坠了几个巨大的铅球一样,黑色绢丝上,原先的点点金砂光芒更亮,犹如繁星忽亮。


    同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沿着扇骨蜿蜒而上,传递到了心间。


    元清杭怔怔出神,仿佛魇住了一样。


    宁夺凝目望着他,不敢出声打扰,眼中隐约担忧。


    半晌后,元清杭轻轻吸了口气,看向宁夺,言简意赅道:“兵魂的碎片……斩虹。”


    宁夺眸光猛然一凝,脱口而出:“你舅舅的兵刃,妖刀斩虹?”


    元清杭点点头,低头看向四周散落的那些玄铁片。


    融入扇中的,不是完整的兵魂,同样也只是兵魂的残骸。


    众所周知,元佐意是被众位仙宗高手联手杀死,看来死的时候,经历过极为惨烈的战斗,才导致这把名声赫赫的妖刀毁得如此彻底,甚至兵魂无法凝形。


    宁夺目光灼灼,忽然将手中剑举起,点向元清杭手中白玉扇。


    两件兵器一交,两个人心神激荡,同时“啊”了一声。


    宁夺怔怔道:“应悔剑现在好像很伤心。”


    应悔剑的兵魂保存完好,并没随着主人死亡而毁坏,所以能留下自我意识,这一刻,像是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只剩残片,开始变得茫然无措,又悲痛难过。


    元清杭静静立着,半晌怅然道:“我这边,只能感觉到斩虹的碎片很激动。”


    斩虹毁损得太过彻底,残片上虽然还带着生前的杀伐凌厉,但就算融入了扇骨之中,却虚弱得厉害,就连“斩虹”二字也凝不出来。


    可就在刚刚,白玉扇和应悔剑一碰之下,来自于斩虹碎片的某些情绪猛然爆发,铺天盖地。


    像是久别重逢后的不敢相信,又像是欢喜地快要重新拼凑起来。


    可无论如何,没有敌对和愤怒,更没有憎恶和怨恨。


    ……


    元清杭平息心神。蹲下身,细细看向地上的白骨。


    假如说宁晚枫的尸骸睡姿安详,遗骨也没有太多异状,那么元佐意的遗骸,可就太惨不忍睹了些。


    根根白骨上,裂痕密密麻麻。


    有的已经不能算是裂痕,根本就是从中断开,血迹深入其里,多年后,遗骨已经不复洁白,此刻跌落在地,有的已经碎成了片片。


    元清杭先郑重地向遗骨拜了拜,心里默念“舅舅莫怪”,才开始动手检视。


    年代久远,血肉都已消失,看不出皮肉伤口,也很难判断精确。


    片刻后,他检查完了两具遗骨,幽幽叹息一声:“宁仙长的死因看不出来,但是胸口处骨骼隐约有残血渗入,致命伤极可能在胸前。”


    他又看向元佐意的遗骨:“至于我舅舅,临死前身受多处重伤,有几处断骨处不仅有血迹,还有毒素遗留,可能是敌人的兵器中带毒,又或者是死前不久,他自己中过毒。”


    宁夺凝视着那些碎骨,眼中不忍之色闪过:“不管怎样……他死的时候,应该是血战到底了。”


    元清杭轻笑一声,眼中却没有什么真正的笑意:“都说他杀人如麻,凶残邪佞。呵呵,可这么多高手围攻他一个,手段百出,毒药都用上了,还不准他反抗吗?”


    他越想越怒,胸口一团郁结直冲上来:“我瞧当年围剿魔宗的那些仙门宗师,才真是不要脸!”


    宁夺看着他,目光温和:“你说得对。”


    元清杭正满腔激忿,听他这样温柔一句,又有点啼笑皆非:“我可是在骂你们苍穹派的太上掌门呢。”


    那位至今还在闭关的商渊,似乎就是当年仙盟讨伐之战的发起人吧?


    宁夺淡淡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若元佐意真的残害无辜,破金诀真该毁去,堂堂正正一战就是。以多胜寡,难道很光彩么?”


    元清杭心花怒放,冲他一竖拇指:“哎呀,我舅舅要是听到你这一句,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却好像叫宁夺耳根微微泛了红,他低下头去,道:“他眼光一定很高,只有我叔叔这样的人,才入得了他的眼。”


    元清杭热情地道:“宁仙君天人之姿,宁小仙君呢也不差——你瞧,他的斩虹刚刚碰到你的时候,可高兴得呢,我感觉得到。”


    宁夺轻轻应了一个字:“嗯。”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不知怎么,心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啊,我舅舅喜欢他,他叔叔也喜欢我。要是一男一女的话,这可就是拜见家长了……不过我俩都是男人,要是义结金兰的话,也可以带来给长辈看看。”


    小天地里寂静异常,什么声音都清晰可闻,莫名其妙地,元清杭好像就听见了自己心跳越来越快。


    宁夺沉默不语,举步向圆柱后面绕去,忽然招了招手:“来看这儿。”


    元清杭跟着绕到背后,眼睛蓦然睁大了。


    圆柱的后面,柱面光滑,刻着一些金色符文,正隐约闪动着华光!


    元清杭凝目望着那些符文,目光越来越亮。


    半晌他转过头,声音激动:“术宗心法的片段!好像很是稀奇古怪,不像我知道的任何流派。”


    宁夺微微惊讶:“你都没见识过?”


    元清杭道:“像是远古失传的那种,有的能驭鬼镇邪,有的能除污净秽。”


    宁夺看向他,神色温和:“不着急,你可以慢慢琢磨。”


    元清杭欢喜万分,对着那些飘忽的符文出神,四周水幕无声,源源不断,圆柱上符文飞旋,犹如天女散花。


    从侧边望去,只看得到他发色漆黑,发间金环隐隐闪光,和四周的金色符文相映成辉。


    这一坐,就是大半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吸了一口气、


    他皓白手腕一抖,数道黄色符篆赫然飞出,击向了对面的透明水幕。


    张张符纸带着气浪,一股堪称恐怖的杀机骤然浮现。


    飞瀑水幕骤然一滞,符篆楔入水帘,原本的极度宁静忽然被打破,滔天的巨大水声砸入耳鼓,喧嚣漫天。


    这一刻,不仅水流被强行停滞,就连封闭的空间,也被这悍然一击撕开!


    再下一刻,凝滞的水流恢复了流动,空间闭合,小天地重归了宁静。


    “这些符文的确是远古术法,玄妙异常。”他眼中光芒闪动,熠熠生辉。


    宁夺眼中惊讶和喜悦之色一闪而过:“太好了。”


    元清杭点头:“看来传言有误,都说这万刃冢的主人是为自己的兵魂铸造了此处,现在看,他应该是一位术法宗师,飞升之际,想留下一点术法心血在人间,所以特意寻了这处远离尘世的山峦布下大阵,用作保护之用。”


    宁夺神色温和:“你与他有缘。”


    元清杭唏嘘道:“只是这些术法太过晦涩,我也只能悟到十之一二,不过没关系,我记住后,出去和姬叔叔一起慢慢参详。”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符文的中心,忽然凑近了些。


    他眯着眼睛,伸手在一处金色圆圈符文中轻轻一点。


    柱子四周波纹颤动,一个圆环形状的凹槽赫然暴露出来。


    元清杭心思电转,快速卷起袖子,将那对合二为一的镯子撸下来。


    镯子放入凹槽,果然,严丝合缝,不大不小,刚好嵌在了里面!


    再看那凹槽附近,明显裂纹纵横,边上还有处小小的崩坏痕迹,和别处的光滑完全不同。


    他想了想,又将镯子上的那处残缺对准了边上那处崩坏。


    大小完全对得上。


    元清杭看着那些旧痕,苦笑:“这凹槽里原先有法阵,保护着里面的宝镯,现在被人破坏了。”


    难怪他舅舅说什么“强取”,敢情就是不会巧取,在这硬撬下来的吧!


    他盯着那崩坏的缺角,研究了一会儿,将手镯轻轻按下,左右轮流一转。


    “咔嚓”一声,原本安静的高台,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平整光滑的表面四分五裂,镯子所在的圆形凹槽中,一股隐约的乱流扑面而来,在他们面前渐渐形成一个竖瞳状的旋涡,不断翕张,时大时小!


    和多天前,他们出阵的那个阵眼形状完全一样,里面泄露出来的威压和气息,也极为相似。


    宁夺不由自主,向那边踏前一步,身子刚动,背后元清杭猛喝一声:“回来!”


    他抢上一步,一把推开宁夺,手中白玉黑金扇用力向着气流拍去。


    扇骨上,无穷杀意汹涌而出,带着斩虹刀锋的凌厉凶悍,挡住了气流。


    他另一只手急伸,抓住了凹槽中的对镯,狠狠抓了回来。


    旋涡急速缩小,怒张的竖瞳转瞬消失,高台重新闭合,完好如初。


    宁夺的一片衣角飘进了竖瞳边缘,一瞬间,便被绞成了齑粉,轻飘飘如雪洒下。


    两个人背后都蓦然冷汗涔涔。


    这看似小一号的阵眼,根本就极不稳定,若是宁夺不小心跨入,只怕现在被撕碎的就是他!


    元清杭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喃喃道:“我舅舅应该就是从这里出去的。可、可是……”


    宁夺脸色冷肃,轻声道:“可是那时候他已经是魔丹大圆满境了。”


    所以元佐意能靠着自己一己之力跨越异境,从容脱身,他们俩可没这个实力。


    稍有不慎,被卷入异时空陷入混沌,就可能在中途被不稳的时空碎缝绞成血肉一片。


    ……


    浩浩山峦,云波诡谲。


    苍穹派所在的千重山上,一片压抑沉肃。


    几名身着苍穹派白衣的小弟子行色匆匆,带着一行凌霄殿的来宾,接引到了赤霞殿中。


    广阔的赤霞大殿上,数月之前,还是术宗大比的观看地,现在聚集的各家宗主和门主依旧,可是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人人脸色暗沉,神情悲愤。


    凌霄殿和苍穹派是剑宗势力最大的两家,一向有点王不见王,上次的大比,他家殿主也托词有事在身,并未前来。


    而这一次,就连他们金丹圆满境的宗师陈封也亲自来到了这里。


    大殿上,苍穹派代掌门宁程正在招呼早到的宾客,遥遥见到陈封出现,急忙下了高台,迎上前来。


    陈封辈分和商渊齐平,年岁已经不小,只是修炼有成、保养得当,一身黑色玄衣精美飘逸,看上去精神矍铄,眼中精光四射。


    看到宁程,他也不过微微颔首,显然依旧将他看成一个晚辈,而不是地位平等的一宗之主。


    “宁掌门,魔宗卷土重来、杀害仙门诸多弟子之事,可是你们苍穹派为首调查的。”陈封并不就座,口气咄咄逼人,“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请问有什么结果?”


    宁程面色平静:“陈殿主,鄙门派正是查到很多事,今日才特意请了诸位宗主前来一叙。”


    陈封面沉似水:“有什么事不能修书一封,托灵鸟传讯就是了,非要我们这些老头子来跑一趟?”


    宁程身边,木青晖连忙温声道:“陈殿主,还请少安毋躁。实在是兹事体大,宁掌门也是询问了几家的意见,才决定今日请诸位宗主一聚。”


    陈封袖子一挥,冷笑道:“少安毋躁?你们神农谷的木小公子吉人天相,受伤不重,自然不焦躁。”


    旁边的人听着,心里都暗暗道:“也难怪陈殿主不客气,他可折损了一个儿子。”


    此去万刃冢,各家门中的杰出晚辈均有重大伤亡,凌霄殿不仅在迷雾诡阵中死了几个弟子,最惨烈的是,他们家修为最高的年轻弟子、陈殿主的长子陈弃忧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别人都是在迷雾阵中被杀,只有他,却连出都没出来,直接就失踪在了万刃冢里,堪称离奇诡异。


    前方的主宾长案边,神农谷谷主木安阳神色淡淡:“犬子也被魔宗妖人一剑穿胸,能撑过来,也是侥幸。再说了,他受的伤可比别人还多些。”


    殿上众人没人接话,心里却都不以为然、


    木家小公子被救回来时看似受伤重,可是恢复却极快,据说现在几乎痊愈了,想必是神农谷的灵药神奇。


    不过木小公子也的确是倒霉,别人都是只身上受伤,只有他不知道怎么,脸上还被狠毒的魔宗妖人划了一刀!


    那伤疤可不寻常,据说是被一柄妖邪的匕首所划,极难治愈,就连木安阳也束手无策。


    原本一个漂亮清贵的小公子,就像毁了容一样,据说整日里郁郁寡欢,根本不愿见人。


    不过呢,毕竟是小孩子心性,脸上有点疤又有什么打紧,男子汉大丈夫,谁又靠脸吃饭不成?


    第60章 指证


    澹台宗主澹台明浩抬起头,冷冷开口:“若说到损失惨重,有谁家能比得上我们澹台家?”


    他身边,一个妇人肤白胜雪,姿容极美,形容却憔悴木然。


    正是澹台明浩那位伉俪情深、以聪慧美貌闻名天下的夫人。


    这位夫人也是术宗望门贵女,未嫁时便有博闻强识之名,但是性格内向,加上婚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素来不喜见人,更少参加仙门交际。


    今天终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夫妻一起露面,却是因为爱子新丧。


    就算是一身缟素,不施任何粉黛,立在众人中间,却叫人一眼望去,很难移开眼。


    她望向四周,惨然低声道:“超儿……我的超儿死了。陈殿主,令郎好歹没见到尸身,说不定还有生机,我们家超儿可是真的命丧在了那迷雾阵里啊。”


    她眼中慢慢流下泪来:“可怜他正是大好年华,这就抛下了父母双亲去了,我……”


    她身边,澹台芸脸色雪白,沉默不语地立在母亲身后。


    她原本就姿容冷傲清寒,如今脱下了澹台家标志的宝蓝色衣衫,穿了一身白色丧服,胸前别了一朵雪白素花,一对母女的神色皆是凄冷木然。


    众人一看她们母女,心里都是一动,就有人偷偷想:“澹台家主相貌也就是亲和,算不得出色。幸亏这兄妹俩长得不太像爹爹,都随了母亲的好容貌。”


    澹台明浩充满怜惜,轻声对妻子道:“夫人已经哭了这些天,眼睛都快坏了,超儿在天有灵,想必也希望娘亲保重身体。”


    澹台夫人泪水更加汹涌:“我还节什么哀,爱惜什么身体?我只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超儿一起死了!……”


    她声音低柔沙哑,语声绝望凄楚,人人听了,都是心中恻然。


    澹台明浩原本在家族中不受器重,澹台家这一代家主原本是他兄长,也同样在多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中殒命,他才接手了家主之位。


    娶到了娇妻美眷,膝下又有一对极其出色的子女,带着整个澹台家族隐隐压了宇文家一头,正是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之际。


    可谁又能想到,这么一次万刃冢试炼,竟然直接就害得澹台家痛失了唯一的儿子呢?


    宁程望着众人,缓缓道:“各家均有伤亡,在下亲手教导出来的两个徒弟,同样一个生死不知,一个重伤在身。”


    他脸色沉沉:“所以为今之计,不仅是要在一起理清真相,更要在一起商议,如何合力重新围剿魔宗妖人。”


    长案边上,宇文瀚老爷子长眉扬起,不怒自威:“我们家离儿已经候在外面了。”


    宁程恭敬道:“还有一些宗主和掌门尚未清楚听闻,请他进来吧。”


    很快,大殿外走进来一个锦衣青年,身形玉树临风,可是脸色却略显苍白,神情也有点萎靡,远没有以往的盼顾飞扬。


    正是宇文家的长孙宇文离。


    此次在迷雾阵中多人伤亡,但也有些一些人借着浓雾躲过了截杀。


    宇文离就是幸运的一个,虽然中了毒毫无抵抗之力,可是侥幸逃脱毒手,更亲眼目睹了现场的杀戮。


    被赶到的仙宗长辈救下后,他醒来的叙述,自然就成了极重要的证词。


    他立在殿中,虽然脸颊比平时清减,可依旧温文尔雅,气度从容。


    “离儿,你将那日的事再说一遍,务必详尽。”宇文瀚沉声道。


    宇文离恭敬点头,温声开口:“那日之前的事,诸位尊长想必都知道了。万刃冢出口的传送阵被人篡改,我们近百位晚辈一起,被送到了那处迷雾阵中。”


    宇文瀚怒道:“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大家都松懈了。可恨,动手脚的人手法巧妙,不仅改了瞬移点,还掩去了可供追踪的痕迹。”


    澹台明浩淡淡道:“有这种本事的,全天下也没几个人。”


    旁边有人愤愤接话:“魔宗右护法姬半夏!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


    众人全都纷纷点头,那天入冢前,姬半夏就离奇出现,和宁程仙君交过手,要说他和这事无关,简直毫无可能。


    宇文离接着道:“初陷迷阵,大家互相寻找,也没有将所有人找全,当时还以为是失散了,没想到……”


    宁程清俊脸上微微抽搐,道:“你们真的没人看过劣徒宁夺吗?”


    宇文离神色黯然:“确定。当初出阵时,留在最后的,是黎青黎红二人,还有就是宁小仙君。可在迷雾阵中,所有人都只见到了那个黎红。”


    宁程冷声道:“什么黎青黎红,不过是魔宗妖孽的化名。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宇文离苦笑:“宁掌门教训得是。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旁边,宇文瀚紧皱眉头,忽然开口:“到现在,那两个小家伙都不知所踪,怎么就确认他们是魔宗的人了?”


    宁程淡淡道:“朗儿可以作证。”


    他身后是几位年轻弟子,商朗站在正中,闻言身子微微一颤,茫然抬起头。


    众人一眼看见他的脸,都是一愣。


    原先一个笑容明灿、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在先前剑宗大比中,还意气风发、勇夺第二,可不过短短数月,已经一派颓废憔悴模样。


    宁程凝视着他:“说吧。”


    商朗涩声道:“没错。那个黎青,就是魔宗小少主元清杭。他师弟……是魔宗护法厉红绫的儿子。”


    殿上一片喧哗,远处,一道娇柔清脆的少女声响起来,盖过了喧哗:“你一定是弄错了,宇文老前辈和木谷主都验看过,他们俩体内凝结的都是金丹!”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少女脸带酒窝,柳眉轻竖,正是海青门掌门的独生女儿常媛儿。


    海青门的常门主脸色尴尬,急忙呵斥道:“这里无数长辈,哪里有你质疑的份?休要多话。”


    常媛儿忍不住,又急急加了一句:“两个魔宗的人从小就修炼正宗仙门心法,凝出金丹,这说出去,谁信才怪!”


    澹台明浩看了她一眼,一张圆脸上甚是和蔼,忽然道:“常姑娘,听说你也在谷中寻到了兵魂,可否一观?”


    长辈大宗师说话,常媛儿哪敢不从,抿着嘴,将“裁春”软鞭奉了上来。


    澹台明浩拿着她的软鞭,手腕轻轻一抖,一道异光闪过,“裁春”忽然剧烈颤抖,原先刚劲的鞭身立刻软绵绵垂了下来。


    他淡淡将长鞭抛还给常媛儿:“那个元清杭亲手送你的吧?妖人居心叵测,还是别用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为好。”


    常媛儿一呆,赶紧将灵力灌注进去,却觉得鞭身上像是被什么紧紧桎梏住,已经再也感应不到“裁春”那娇俏活泼的气息。


    澹台明浩一出手,竟然已经在她的软鞭中附了桎梏阵,禁了“裁春”的兵魂!


    常媛儿这些天早已和“裁春”心意相通,这一下事出突然,心里又急又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澹台明浩面上微带讥讽,转向她父亲:“常掌门,听说令媛一向和那魔宗少主颇为亲热,女孩子家年轻单纯,您可要好好提醒一下,别被魔宗妖人迷惑了心智。”


    常掌门脸色难堪,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再多话,就给我出去!”


    常媛儿一向深得爹爹宠爱,从没见过他这样神色严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


    宇文瀚皱着眉插话:“常姑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体内确确实实是金丹。”


    宁程看向商朗:“你接着说。”


    商朗沉默片刻,低声再道:“他们的体内为什么是金丹,我不知道。但是那个小少主元清杭,我小时候是见过的。”


    “他一开始易了容,所以我没有认出来。可是到了万刃冢后,他忽然摘下了面具,很是惊艳好看……我当时只觉得眼熟,到了后来,才和小时候的他对上号。”


    四周的人声一片嗡嗡,有人忍不住低声道:“元佐意死后,是听说他有个外甥,从小顽劣又狠毒,难道真是他?”


    “一直没人见过这孩子,应该就是了。”


    “他舅舅妖邪狠辣,他又在厉红绫和姬半夏身边长大,这岂不是被养成了一个小蛊王?”


    “啊!难怪他药宗和术宗大比都夺了魁首,原来师从这两个魔头。”


    高台上,宇文瀚听着下面的芜杂议论,忽然抬头盯向商朗,暴喝一声:“小时候和长大的容貌,完全可能差别很大。你仅仅是觉得眼熟,就断定是同一个人?”


    商朗怔怔迎着他犀利的目光,涩然道:“因为……他师弟厉轻鸿亲口承认了。”


    这话一出,殿上顿时喧嚣更大。


    “厉轻鸿?魔宗那个心狠手辣的左护法有个儿子,生父不详,就是他?”


    “厉红绫啊……原本也是好好的仙宗侠女,可惜一时糊涂,堕入魔道,也算是可怜又可叹。”


    “嘘,小声点儿。当事人可还在殿上坐着呢。”


    木安阳脸色铁青,抿着嘴唇不说话。


    旁边,木青晖咳嗽一声,温声道:“商小公子,你不妨说清楚点。”


    商朗低垂着着头:“在迷雾阵中,我忽然想起了他师兄的相貌,开口一问……”


    他声音苦涩:“他直接就承认了。”


    宇文瀚脸色错愕,再也说不出话来。


    下面的人群中,常媛儿鼓足勇气,含着泪叫道:“他承认便是了吗?焉知他不是随口胡说?”


    她语声清脆,也不看她爹的脸色,颇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我瞧那个黎红一直奇奇怪怪,性格又乖戾,他的话哪能当真。”


    凌霄殿的一名门徒大声冷笑:“你也说他性格乖戾,行为古怪,这可不就是魔宗妖人?”


    木安阳旁边,神农谷的弟子眼眶通红,悲愤道:“我们大师兄在万刃冢里死得不明不白,就是他害的!”


    商朗木然听着,一言不发。


    凌霄殿殿主陈封看向他,忽然开口:“听说在万刃冢中,宁小仙君和那位元清杭一直同进同出,形容亲密;而你也同样和那个厉轻鸿极为热络?”


    商朗眼中痛苦神色闪烁,低下头去:“……是我愚蠢。”


    宁程淡淡看了陈封一眼:“陈殿主,您想说什么?”


    陈封脸色冷漠:“没什么。苍穹派主持术宗大比时,就已经出了岔子,无名惊尸诡异出现,害死多人。如今迷雾阵里又血流成河,自然要将所有疑点都理一理的。”


    旁边的众人心里都是一惊:陈封这话,竟然似乎在指责苍穹派两位优秀晚辈和魔宗的人不清不楚,暧昧不清?


    宁程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一字字道:“陈殿主,劣徒宁夺是奉了我的命令,才紧盯那个小魔头的,还望殿主慎言!”


    陈封冷笑不语。


    宇文瀚紧皱眉头,终于开口打岔:“商公子已经说完了,离儿你继续。”


    宇文离这才一躬身,恭敬道:“是。”


    他声音温和,吐字清晰:“那一晚,大家也都知道极可能有凶险,所以留了值夜的人手。我更是留了个心眼,事先吞服了解毒辟邪的灵丹。”


    “到了深夜,我在熟睡中迷迷糊糊感到胸闷难受,可是已经醒不过来,就此昏了过去。”


    殿下立着不少各门派的人,其中便有那次劫难中的幸存者,随着宇文离的描述,一个个想到当晚的情形,全都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宇文离顿了顿,又接着道:“本来那种情形,我躺在地上毫无知觉,也是同样被屠戮的命,可幸好,我带在身边的傀儡兽建了奇功。”


    他衣袖轻抬,从里面倏忽蹿出了一条黑色灵蛇,盘踞在他指尖,三角的蛇头四下转动,微红的蛇信“滋滋”吞吐。


    不少术宗弟子都悄悄探头,好奇地看着那灵蛇。


    早就传闻宇文离天资出色,在十六岁上就用家传的异术制作出了这么一条似活非死的傀儡蛇,战斗力凶悍,是他最厉害的手段。


    只是平时他很少示之人前,今天终于才拿出来亮相。


    “这是我们宇文家擅长制作的傀儡灵兽,身体已经算不得活物,可是灵识还保留了一点。”


    宇文离叹了口气:“正因为它不算活物,所以完全不受毒雾影响。我那晚正在昏死中,忽然指尖一阵剧痛,竟然是它凭着仅剩的灵识,感觉到外界的危急,咬了我一口。”


    好几位术宗的门主和高人都心里一惊。


    傀儡兽之所以被叫傀儡,就是灭其灵智、留下不知疼痛、不懂疲倦的身体,但凡能保留一丁点儿灵识已经不易。


    这宇文离年纪轻轻,却已经能驾驭这么高超的术法,调教的傀儡蛇竟然保留了活物般的灵性!


    宇文离声音变得沉郁,似乎也想起了当晚清醒后的那一幕:“十指连心,我被这剧痛惊醒,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傀儡蜈蚣正围在我身边,虎视眈眈,可我的傀儡蛇等级更高,压制住了它们,这些毒虫才不敢上前。”


    “我闻到血腥气铺天盖地。知道不好,踉跄着站起来,没走多远,就看到脚下有几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


    “四周虽然漆黑,可还是能依稀看出那几个人是百草堂的弟子。我心头冰凉,知道敌人已经赶到,于是赶紧踉跄着找寻庇身之所。”


    “可撞来撞去不得其所,不时还在浓雾中隐约听到闷哼和惨叫。”


    他说得缓慢却清楚,聆听的众人仿佛重回那暗夜迷阵,只觉得身边仿佛也布满了血海,不禁都暗暗悚然。


    “我这般乱撞了一会儿,忽然又在前面脚下发现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走近一看,几个人都只是昏迷着,显然是敌人到处找寻屠杀,还没找到这几个人。”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几位是澹台家的弟子们。”宇文离声音低了下去,“我怕敌人随时赶到,便先拖着澹台小姐,艰难逃走。”


    忽然,澹台夫人嘶声叫道:“宇文公子,你为何不救超儿?你若是也带上他……”


    她哽咽难言:“你见到他时,他明明还活着啊!”


    澹台芸微微抿着唇,眼中含泪,一言不发。


    宇文离脸色苍白,愧疚道:“澹台夫人,实在对不住。那时我也浑身毫无力气,带上一个人,已经是极限。我想着先把澹台小姐藏好,再回来救第二个……”


    澹台夫人乌发散乱,目光木然:“姬半夏素来傲气,自视甚高,绝不会滥杀妇孺。”


    众人心里都是一愣:姬半夏擅长鬼阵邪符,又是凶名鼎鼎的魔宗右护法,风评一直凶残,又哪来的这种好名声?


    不过,澹台夫人说得貌似也有点道理,这一次迷雾阵中死伤惨重,可所有仙门女修却的确都躲过一劫,倒也真是事实!
图片
新书推荐: 吃瓜魔镜,在线做媒[gl] 何以报之英琼瑶 朕的江山,亡啦?! 晒太阳[先婚后爱] 请君铸命 高岭之花是钓系 我在贵族男校f4里称霸 浓潮燃欲[京圈] 唯你 欺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