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没有在外面闲逛太久, 原路折返回家后,争执声已经消失,三楼的灯也暗了, 人全都不在。
但她还是把脚步压得很轻, 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 将伞规整地叠好。
她的身体被一种浓烈的情绪包围着,以至于一打开手帐本, 握着笔的手就不自觉动了起来, 她以问答的形式在纸上写下两句话,复读几遍,发现假得离谱,索性划掉第二行字, 重写了句, 一下子变得真实不少。
洗漱过后, 她没有上床,趴在书桌上, 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眠状态,睡得依旧很浅, 脚步声逼近的瞬间,她睁开眼, 在看清是谁前, 鼻腔先涌进来对方身上潮湿的泥土味。
消失了几天的梁招娣此时正穿着雨衣,她的脸和唇色都很白, 鞋底在地板上漾开一圈混有淤泥的水渍。
太有恐怖片的氛围,林听险些被吓了一跳。
梁招娣不敢耽误时间,直入主题:“快把行李收拾好, 我们今晚就走。”
林听拿起白板,落笔飞快:【要去哪儿?】
梁招娣沉默了会,没有说出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那种俗套对白,而是说:“去一个可以让我们重新开始的地方。”
阴暗逼仄的空间里,梁招娣大半张脸被帽檐垂落的阴影覆盖,鼻梁比林听记忆里的要挺,单薄的嘴唇抿出倔强的形状。
这是从未见过的梁招娣,林听大脑空了一瞬,行动不受支配,回神前,已经将重要的东西全都塞进书包里。
梁招娣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蛇皮袋,放到她跟前,“把当季要穿的衣服带上,其他的我们以后再买。”
林听点头。
梁招娣把存折、银行卡以及其他一切重要票据全都塞进她包里,下楼前多交代了句:“收拾好后去楼下等我,要是半小时后我还没下去,你就自己一个人离开。”
林听微愣,梁招娣没有要和她解释的意思,转身离开房间。
林听效率很高,不到十分钟就将行李收拾好,她按照梁招娣指示,躲在院门口的拐角处。
不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个男生,这人突然定住,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目光黑到发沉。
以梁招娣神出鬼没的行踪看,今晚的离开不被林家任何人知晓,现在她却被林牧逮了个正着,一时半会有些无措。
林牧的反应比她平静很多,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发生,他重新抬脚,快步朝她走去,“要走了?”
林听点头。
“行,走吧。”
林听欲言又止,从包里掏出白板,写写删删,好半会才亮给林牧看:【你说你不恨我,也不讨厌我,只想让我离开明港,可为什么后来又不赶我走了?】
林牧沉默了会,选择坦诚:“以前是我幼稚,以为通过那些低贱的手段就能成功把你赶跑,但是那天——”
【那天?】
是她去公共澡堂被人偷窥那天,讨说法无果后,那道孱弱的背影让林牧想起他年幼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看得他心脏一抽抽地疼。
也恍然意识到,他要做的并不是用一些讨人厌的手段逼迫林听离开,而是拼尽全力保护她,不让她成为第二个被当成物件发卖的妹妹。
见他不说,林听认定他有难言之隐,没有追问到底。
林牧岔开话题:“到新地方多买几件新衣服,别一天到晚都穿这几件。”
她没应,写下:【你还有其他话要说吗?】
几秒后,在末尾补充了个字:【哥。】
林牧瘦而硬朗,显得面部线条很简单,刚长长的头发又被他剃短,寸头的长度,发质看着很硬,像从土里扎出的新生草。
但他的语气软得不像话,“以后别那么轻易原谅伤害过你的人。”
林听愣住,连他往自己口袋塞了几百块钱都没注意到。
林牧又说:“对自己好点,有不满就发泄出来,别再那么委曲求全了。”
她轻轻点头。
“走了就别回来,这地方不值得你停留。”
那一瞬间,林听脑海里滚过无数副画面。
在这里,她曾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恐惧、不甘和委屈,但也有让她无比欢喜的事物——她第一次有了真正喜欢的男生,有了可以让她打破息事宁人原则的朋友。
【虽然我不知道未来有天会不会回来,能确定的是,这地方还是有值得的东西。】
林牧顿了几秒,笑了,“我说完了,走吧。”
话音刚落,院门被背后被人打开,梁招娣的脸露了出来。
她牵住林听的手。
那是一只饱受风霜的手,皮肤干燥,长满了茧子,并不柔软,相反有种磨砂的质感。
林听的心变得很痒很痒。
她们一路踩着光走到街口,有辆出租车在等,没有打表计时,应该是梁招娣提前和他沟通好了价格。
车辆启程后,往码头开去。
快到目的地时,林听又收到林牧发来的短信:【你要飞,飞得越远越好。】
她没回,点开Q/Q,在三人群聊里敲下一句:【我要坐渡轮离开明港了。】
对面可能都在睡,一时没人回复消息。
林听退出群聊,打眼到裴寂晦暗的头像,舍不得挪开眼,安安静静看到下车,期间屏幕自动暗了五回。
最后还是没忍住轻轻扯了下梁招娣的衣袖:【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她不想这本以暗恋为主旨的书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在离开明港前,她得给这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的梦画上一个休止符。
梁招娣没问她要去哪,“半小时内能回来吗?”
下班渡轮半小时后开。
林听点头,在梁招娣的注视下,一路狂奔。
离别墅区越近,灯火越明朗,绿化带里的地埋灯宛若黏在背光墙角处湿润的苔藓,发出幽幽的绿光。
裴寂家没有亮灯,可能睡了,也可能人不在,林听从帆布包里找到早就写好的信,塞进一旁画着趣味涂鸦的信箱。
她没有停留,原路折返,她的脚步逐渐变得轻盈,下坡时,脊背弓起,凸起的骨骼顶住卫衣,仿佛有蝴蝶栖息在她身上。
一来一去耗费她二十几分钟,勉强赶上下一班。
响亮的长鸣声里,渡轮缓慢离开岸边,声音消失的下一秒,插进来两道整齐划一的呼唤:“听听!”
林听倏地扭头,跑到甲板,果然看见丁倩雯和沈露西狂奔的身影。
她们很快跑到了长堤尽头,被围栏拦截,昏茫的光线里,林听勉强看清她们挥手的姿势。
林听双眼潮湿到起了雾,片刻张了张嘴,“未来见。”
声音很轻,但足够让她自己听见。
她按捺着起伏的心跳,抬高音量:“未来见。”
这声梁招娣听见了,露出错愕欣喜的神情。
林听没注意到,继续呐喊:“未来见!”
她双眼亮盈盈的,比午夜被月光折射的海面还要璀璨。
一句比一句响亮,响到距离都成为摆设,稳稳当当地扑进岸上俩人的耳膜。
她们齐齐一顿,再齐齐高喊:“未来见!”
那一晚注定不平静,海上的风很汹涌,轮船在海潮上左右颠簸,林听的左手始终被梁招娣握着,这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周围一切风光都成了过客。
在星星点点的渔火里,她忽然想起她写给裴寂那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以过客之名,祝你一切尽意、百事从欢。】-
这次的离家出走,像极一场有预谋的犯罪,船票是提前买好的,目的地明确,就在离明港五百公里外的荆海,入住的房子也是提前看好的。
一栋三层楼的自建房,是梁招娣幼年玩伴,一个叫孙慧的女人免费提供的,梁招娣消失的这几天,都是和她待在一起。
林听从来没有计算过自己的银行账户上已经存下多少钱,想来也不会富裕到哪儿去,可就是这样的穷光蛋,一夜之间突然拥有了200万巨款,比欣喜到来前的是铺天盖地的迷茫。
——她对这钱没有任何概念,一时半会更不知道该怎么花。
梁招娣也没有动用林听账户上的两百万,她们在荆海的一切开支都是从梁招娣早些年陆陆续续攒下的十万里挪出。
那段时间过得清贫又充实。
梁招娣在院子里种了些蔬菜,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割下新鲜的,拿到集市贩卖,而林听转学后的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所有学生都得住校,考虑到她情况特殊,班主任特意给她“开了后门”,允许她外宿。
林听无视梁招娣的反对,每天都会跟着梁招娣去集市,边帮她算账边背单词,成绩一点没落下。
步入高三后,学习更加紧张,林听几乎没有空暇时间去回忆过去,只是偶尔会在某个梦醒时分,突然想起那个忙碌到让人心脏直跳的夜晚,她抛下了在明港的一切,也从一场自导自演的暗恋戏码中抽身而退。
想起的频率一高,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地全部复苏。
立夏那天,黏在后颈的薄汗再次浮出时,她又不可避免地陷进她独一无二的寂静带来的漩涡中。
她也不是没在路上遇到过和裴寂相似的背影,但她不敢回头看,怕求证出的结果会让自己失望。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浸着水的海绵,湿漉漉,沉甸甸,一挤一压,溢出来的全是酸涩的液体。
丁倩雯和沈露西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她们三人聊得话题很杂,关于学习,关于八卦,期间沈露西经常会给她带来裴寂的消息,谈论起他在赛场上的风光,在欧洲各国旅游的悠闲生活,让人憧憬又艳羡。
沈露西:【听说已经有F1车队相中他,想把他收到预备车手名单里。】
彼时的裴寂还在F3赛场上,但跳过F2直达F1的,之前不是没有过,他不是第一个,却依旧是特别稀少的一个,卓越的天赋昭然若揭。
沈露西:【他外形条件好,又有实力,代言一个接一个找上门,不过他很少接。】
沈露西还说:【有狗仔拍到他和一混血女生在一起逛街,都在怀疑他是不是谈女朋友了,不过据娄望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关系,那女生是有女朋友的。】
高考那三天,持续高温,天一片晴朗,梁招娣迷信了回,穿着一身红等在考场外。
林听照常发挥,六月下旬,成绩发布,理科全省前十名,离荆海的理科状元之只差了两分。
镇上欢天喜地,横幅拉了一条又一条,把天际都映红了。
丁倩雯凭借最后一学期的努力和林听的笔记,超常发挥,考进北城的师范大学。沈露西也考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电影学院。
三人相约在北城碰面前,先去云贵川那边玩个一周。
那年暑假,林听还在手帐本里写下了密密麻麻的计划:
1.考驾照
2.学会至少一门外语(英语除外)
3.带奶奶出去玩
4.和奶奶一起改名字(奶奶说她喜欢静思这个名字)
5.找一到两个合适的兼职
……
11.慢慢学会忘记他
收拾行李那晚,林听刷到娄望动态,他上传的照片里有穿着赛车服的裴寂,配文是:【出国来看好兄弟比赛了。】
林听点了个赞,又对着屏幕看了很久,取消对他的特别关注,又将裴寂头像从对话框里抹除,最后退出高一(七)班群聊。
终于,她将青春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的心突然被挖空一块,像遗失了什么,事实上,这东西她从来没拥有过。
她看向正在一旁做针线活的梁招娣。
“奶奶。”
“嗯。”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呢?”
她轻声问:“十年够吗?”-
娄望去看的是裴寂在夏休前的最后一站比赛。
裴寂不负众望拿下第一,将车驶回维修区,同车队进行简短交流后,经纪人递来电话,是外婆罗瑛打来的。
以为有什么急事,裴寂一刻都没耽误,接起听见罗瑛说:“阿寂,我刚才在你家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信,看着有段时间了。”
去年四月,罗瑛被一辆电动三轮车撞倒,右腿粉碎性骨折,裴寂回了趟明港,将人接到国外照看。
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恢复得格外慢,修养了近一年才好全,她没立刻回明港,听从女儿女婿提议,把周边地区逛了一遍,前天下午才回国。
裴寂问:“谁寄来的?”
“上面没有邮戳,应该是亲手投进去。”
罗瑛注意到信封右下角有两个字母,LT。
“是你认识的人不?”
经纪人拍拍裴寂肩膀,示意他该去媒体混采区,也是这一下,掐断了裴寂的回忆。
他无法和大脑里的人对号入座,挂断电话前,轻声抛出五个字:“没什么印象。”
过道又窄又长,他很快走到底,转瞬被镁光灯漫天漫地地包围住。
视线所及之处,亮白如昼——
作者有话说:回收文名~
下章进入都市篇/更新时间挪到晚上10:02:02/感谢阅读
“我以过客之名,祝你一切尽意、百事从欢。”引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