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 林枕溪衣服湿了大半。
房子是两年前买的,开盘不久的新小区,绿化、安保都做得很到位, 除去公摊面积, 一共一百四十平,四室一厅两卫, 其中三间卧室都朝南。
当初林枕溪会看中这小区,最主要的是因为它结构好, 有她喜欢的大客厅, 朝外那面全是玻璃幕墙,视野开阔,十七层的高度,俯瞰而下, 整个江景一览无余, 午夜时分, 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会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林枕溪洗完澡,换上衣服, 拿着一袋新网购的进口零食摁响邻居家门铃。
门一开,白露毛茸茸的脑袋就钻了出来, 绕着她打转,林枕溪蹲下身, 它直接扑进她怀里。
白露是她和奶奶六年前领养的博美犬, 将它带回家那天正值“白露”这节气,她们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两年前, 奶奶去世,林枕溪抽不开身照看它,又不舍将它送走, 经常拜托隔壁住户帮忙照看。
邻居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为了感谢他们,林枕溪会时不时送给他们一些零食或小姑娘喜欢的芭比娃娃,权当还了人情。
一回自己家,白露就和脱缰的野马一样,四处乱窜,林枕溪没去管,由着它撒泼,自己从茶几抽出一张湿巾纸,擦了擦架在电视机柜旁的相框。
然后点开手机备忘录,把不见奶奶的这一个多月里吃过的东西一一复述了遍,最后总结了句:“我有在好好生活。”
原本想通过这两天的休息时间,好好把觉补回来,结果身体一沾上床,林枕溪的老毛病就犯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寂挺括的背影突然又浮现出来,慢慢的,她的眼睛变成高像素的摄影机,一寸寸地放大,再一帧帧地记录下所有关于他的细节,包括刘海的长度,发梢卷曲的弧度,挺直的鼻梁,单薄的唇,冷白的下巴和凌厉的下颌线条。
和过去那么相似,却又不太一样,是他褪去青涩转为成熟的证明。
这个时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荆海?
上大学后,林枕溪没再刻意去关注裴寂的消息,沈露西经常忙到脚不沾地,自然也没闲暇去打探,他的存在就这样逐渐被时光打磨成灰白的冷调,封锁在老照片里。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大二上学期,同级一男生用振奋人心的语气喊道:“我们国家马上就要出一个F1车手了!”
林枕溪想当然地将他口中的人同裴寂对号入座。
方程式赛车在国内并不普及,但要真出了一位F1车手,肯定少不了一波宣传,奇怪的是,林枕溪从未在主页推送里刷到任何相关讯息。
没多久那男生激动的欢呼声也变成了唉声叹气:“可惜,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
林枕溪当时犹豫很久,还是没能问出口。
现在看来,只有两种可能:
裴寂停在了F2。
裴寂不玩赛车了。
困意迟缓地涌上大脑,裴寂的脸逐渐变成虚化的背景板,彻底模糊后,林枕溪感觉自己灵魂和□□在分离。
这一晚上,她做了很多梦,光怪陆离的,到最后什么也没抓住。
工作后,林枕溪没给手机调过一天静音,怕错过重要通知,甚至将音量拉到了满格,第二天中午消息砸进来时,她像应激了那般,浑身一怔。
她在床头柜上摸索几秒,捞起手机,拔掉充电线,半睁着眼解锁屏幕。
方梨:【今晚的联谊别忘了!】
方梨:【穿得好看点!】
方梨:【要化妆的!】
林枕溪是真忘了这事,对着天花板放空一阵,才敲下:【你和你男朋友不是复合了吗?】
方梨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包,林枕溪瞬间领会,这是又闹分手了。
这两年,林枕溪丧失了结交新朋友的兴致,也懒得出门玩乐,节假日只想烂死在床上。
林枕溪拐弯抹角地回绝:【我今天晚上有点事。】
拒绝别人,尤其是照拂过自己的人,对林枕溪而言,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修炼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学会,每次都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寄希望于对方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抗拒,然后再由他们善解人意地撤回先前的邀请或恳求。
可惜这句借口方梨收到过太多回,早就不当回事,同时方梨也担心林枕溪迟早被现在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逼疯,才会这么变着法地把人骗出来。
方梨:【你要是放心不下白露,可以把它带到我家,我妈会帮忙照看的。】
这事显然没有商量余地了,林枕溪叹息,妥协道:【把联谊地址发我吧。】
实在提不起兴致打扮,林枕溪直接在基础款白T外罩了件coach的米杏色长款风衣,T恤下摆束进紧身牛仔裤里,长发扎成高马尾,整个人看着简单又随性。
方梨在Wings酒馆门口等她,见到她后,显然不太满意她这身装束,“你怎么就穿这身?妆又化在哪儿了?全被你脸吃了吗?”
“打了底,”林枕溪指指眉毛和嘴唇,“这两处也加工过。”
方梨真服了,再次打量她,摘下她发圈,“头发别扎起来。”
微卷的长发散在后腰,有一小撮被气流带起,刮擦着脸颊,林枕溪随手捋到耳后,紧接着就看见方梨从包里掏出一瓶香水。
“YSL的黑鸦片,听说是斩男香。”
林枕溪拦下她喷洒的动作,“有没有斩女香?”
“啊?”
林枕溪一本正经地说:“比起斩男,我更想斩女。”
方梨好气又好笑,“……斩女留着下回斩吧,今晚来的这些人中,我都看过照片,其中两个男的颜值挺高。”
“干什么工作的?”
见她还是一脸抗拒,方梨就没往她身上喷,合上盖子,把香水放回包里,“一个搞体育的,还有一个搞金融的。”
林枕溪面无表情地哦了声。
这声就挺耐人寻味的,方梨琢磨两秒,“你这是不满意?”
“我听说搞体育的都脏,搞金融玩得很花。”
“也不一定非要发展成男女关系,见一面就当养养眼了,要是谈的来,再加个好友,顺便扩充下人脉和交际圈,没准以后还能给你带来点医疗资源。”
林枕溪半开玩笑地说:“我这职业,能带来的资源也只有临终患者吧,那还是别带了。”
说起职业,方梨不放心地多提醒了句:“一会儿千万别跟他们主动提起你的工作。”
“那如果他们问起,我是要当哑巴还是撒谎精?”
“你就说你是外科医生吧,也不算完全撒谎。”
林枕溪没应,笑容被夜色氤氲得有些模糊,“这次来的人也看不起临终关怀这工作?”
用了“也”,是因为之前有次联谊出现过类似情况,见面的那几个男人思想传统,觉得这职业和半死不活的人沾边,相当晦气,提出加微信的是他们,后来先把她删了的也是他们,期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方梨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防患于未然嘛。”
林枕溪没再多说,岔开话题:“你先进去,我打个电话。”
“行。”
打电话是假,消磨时间是真,林枕溪掐着点进了Wings,这家酒馆环境比她想象中的要清雅,鼓声不躁,是很舒缓的爵士乐。
这次一共来了八个人,四男四女的搭配,分开两排坐,方梨正对着她,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身影,朝她招了招手,四个脑袋齐刷刷转过去。
林枕溪有种被当成动物园猴子的感觉,笑意险些僵在嘴角。
方梨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眉心一拧,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音量问:“你喷了孤儿怨啊?”
林枕溪笑着点头。
“我说怎么你一走进来,周围全是怨念。”
“有吗?我还挺喜欢的。”
这话纯属胡诌,这瓶香水买来到现在差不多一年,林枕溪只喷过两回,倒不是舍不得用,而是实在习惯不了这阴森又辛辣的气味。
见人都到齐了,一穿着休闲风西服的男人提议先自我介绍,增进对彼此的了解。
林枕溪最讨厌的环节还是来了,用不冷不热的态度说完自己的姓名和年龄后,闭麦。
酒馆人多,温度也高,没一会儿,其他人都把外套脱了,林枕溪无动于衷。
坐在她对面的金融男陈现问:“你不热吗?”
林枕溪:“我畏寒,现在这么穿,刚刚好。”
陈现察觉到她刻意的疏离,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都没再去热脸倒贴冷屁股。
中途林枕溪去了趟洗手间,路过隔壁男厕时,听见陈现在同人交谈,交谈对象正好是场上唯二颜值说得过去的体育男赵向恒。
“装得挺清高、对谁都爱答不理,不过这种女的,向来都是床上床下两个样。”
“那你要上不?”
“先玩玩。”
“要是好玩,到时候'引荐'给我。”
林枕溪回到座位不久,陈现和赵向恒也回来了,不约而同地朝她一笑。
她没再无视,直勾勾地迎上他们意味不明的眸,背光的瞳仁失去琥珀色泽,冷冰冰的,深不见底。
闲聊的话题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绕到工作上。
其他人侃侃而谈时,林枕溪只想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再打开投影仪,抱着白露刷剧。
陈现在这时抬起眼皮,毫无征兆地抛出三个字:“枕溪呢?”
冷不丁听见这故作熟稔的称呼,林枕溪一愣,“你在问我?”
陈现微笑,“嗯。”
方梨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林枕溪的脚,提醒她别忘了进门前的交代。
林枕溪递给她一个“我心里有数”的眼神,笑着接上:“我是泌尿外科的。”
容纳下八人的长桌正上方悬落着一台圆形彩色吊灯,照在人身上像照妖镜,放大皮肤的瑕疵和五官链接处的沟壑,林枕溪精准捕捉到对面这两人在听到她这话后,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方梨也惊到鼓圆了眼睛,满脸都是“不是姐妹,我让你瞎说,但你也没必要瞎到这份上啊”。
方梨一直觉得林枕溪是个很矛盾的人,有时候她的脾气柔和到仿佛能包容一切,还会冷不丁蹦出几句冷笑话逗人开心,可有时候你又能看到她身上具备着一种想要创死全世界的平静疯感。
无疑,这一刻的林枕溪已经切换成了第二人格。
阴阳怪气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其实细分下来,泌尿外科领域还能拆解出不同专业,我专攻前列腺手术,要是按非官方说法来,你们也可以把我当成是前列腺外科医生。”
“以后你们的前列腺要是出现了问题,可以直接来医院找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给你们看好。”
林枕溪说得很认真,并未注意到身后路过的男人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这两句过后,全场像被摁下消音键,一片寂静,气氛凝固成冰雕,陈现那点轻浮的笑就这样僵在嘴边。
林枕溪知道自己扫了他们的兴,主动退位,旁若无人地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塞进风衣口袋,“不好意思,我出去吹会风。”
Wings位于荆海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周围各色霓虹招牌闪烁,隔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去看,意境朦胧,宛若港风文艺电影里奢华糜烂的某一帧。
门口就林枕溪一个人站着,她没有烟瘾,活到现在,只抽过两次,一次发生在足够改变她前途的那件事情后,另一次在奶奶葬礼结束后。
但她的姿态看着很娴熟,像个身经百战的老烟枪——如果忽略掉被呛住的那两声咳嗽。
风的存在感微弱,烟雾平缓地往上飘,熏得她眼睛都痛了。
她微微眯眼,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停在她斜后方,扑进鼻腔的烟味模糊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她没再抽,将烟夹在指尖,看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直到一声:“方便借我下打火机吗?”
黑暗放大这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宛若晨钟暮鼓,撞的林枕溪胸口嗡嗡作响。
昨天才听过的嗓音,压根不需要她扭头,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分辨出。
她转身的动作变得僵硬。
横陈在他们之间的茫茫白雾散尽后,她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又是一顿。
即便等来的是漫长的沉默,裴寂倾斜的视线也没从她身上收回,明明灭灭的光影从他耳廓升起,擦着眼尾而过,并未侵占瞳孔分毫,像埋在地底多年的黑曜石,暗得吓人。
他在看着她,并且只看着她,目光长久未挪动,耐心又专注,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这种认知形成后,林枕溪不受控地想起过往无数次一厢情愿注视他背影的画面。
在加速的心跳声里,她久违地体会到一种损肌消骨般的危险,像有漩涡不断卷着她往深处,非要将她溺死——
作者有话说:上章忘记说了,都市篇只用林枕溪这名字~
感谢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