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这一趟是被娄望拽过来的。
一行六人, 只有两人是裴寂认识的,没那么多话题好聊,对方抛出什么, 他就答什么, 也不至于让场子冷下来。
娄望有个毛病,一喝起酒, 就没个分寸,偏偏酒量比瘾差不少, 三两杯高浓度威士忌入肚, 大脑晕乎乎的,话匣子也被打开,侃起大山无遮无掩。
碍于自己的履历过于平庸,没法对外吹嘘, 就把裴寂的单独拎出来添油加醋。
“你们还在尿床的年纪, 我这兄弟就已经拿遍全国卡丁车冠军。”
“升到F3没多久, 就有F1车队看中他,想让他成为他们车队的预备车手, 但我兄弟没同意,艺高人胆大嘛, 非要自己一层层刷级刷上去。”
裴寂拂开娄望搭在自己肩膀的胳膊,又往他手里塞了杯白开水。
娄望半眯着眼问:“什么酒?”
裴寂睁眼说瞎话:“白酒。”
娄望完全信了, 喝下一大口才反应过来, 又气又笑:“你骗傻子啊。”
“我看你舌头都捋不直了,还是少说话的好。”
他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什么, 奈何娄望大脑早就被酒精蚕食到宕机,加上这几年光长个子和年纪,不长情商和眼力见, 完全没抿出话外音,眼皮一抬,问其他人:“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刷级。”
娄望强制开机,续上话题:“最后当然刷到了F2,还赚足了升到F1的积分,不过在F2赛场的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我兄弟还是决定不玩车了。”
“有大好前途,怎么就不玩了呢?”
“没意思了呗,”娄望说,“重新回去上学了,还考上了剑桥,现在在他爸公司上班。”
娄望还想说什么,裴寂笑着起身,“失陪一下。”
裴寂今晚没喝酒,意识不能再清醒,身体里却窜着躁意,可能是因为喧闹的人声,也可能是娄望旧事重提的行为。
娄望说的不错,五年前,裴怀洲正式将集团发展重心转移回国内,裴寂毕业后直接回国,在荆海分部任职。
今晚裴寂加班到八点,一下班就来了Wings,衣服穿的还是死板规矩的西服套装,他边走边脱,将外套搭在臂弯,又扯了扯束到一丝不苟的领带,到洗手间后,用冷水扑了把脸。
凉意冲撞躁意,冰火两重天。
裴寂没有烟瘾,一年也不见得能抽两支,算起来过期的烟要比他抽过的多很多,这会却莫名想抽,就没回卡座,直接朝出口走去,门口站着一个人,身型高挑纤细,像薄薄的纸片。
他顿了顿,从她的着装认出她就是自己不久前路过某一桌时一口一个“前列腺”的女人。
他盯住她后脑勺多看了会,低头敲出一根烟,衔进嘴里,手在西装口袋掏摸一阵,没摸到打火机,这才开口。
对方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僵硬,就连转身的动作都被她拖延到了十秒。
裴寂迟缓地看清她的面容。
她头骨小,脸更小,感觉一只手掌就能盖住。
皮肤白而细腻,站在两米外,看不见一点瑕疵。
霓虹招牌垂落的灯光跑进她眼眶,细碎的光亮让她眼底的情绪看着分外有层次感,复杂到和当年罗瑛劝他放弃赛车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裴寂打断这莫名其妙的沉默,颇有耐心地重复道:“可以借用下打火机吗?”
林枕溪游离的意识终于归拢,像干了坏事那般,手里的烟差点没夹住。
面前的男人没穿外套,西装搭在臂弯,扯下的领带被他随手塞进裤袋,单薄的丝质衬衫纽扣敞开几粒,质感垂顺,在灯光下折射出流水般的波纹。
他的刘海被雨打湿些,一半凌乱无序地垂落,盖住眉眼,其余被他捋了上去,左眼眼尾洇开的水痕像极力克制后的泪。
不管看多少遍,都是张帅得很客观、并且能够让人怦然心动的脸。
偏偏他有个比教导主任更糟糕的身份——贯穿她整个青春期的心上人。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爱慕已经变质,她还是不想被他发现自己任何糟糕的一面。
转头林枕溪就被自己这种想法逗笑,她都已经成年,更何况又不是只有她抽,他手指也还夹着一根呢,难道只许他放火,不许她点灯?
林枕溪压下复杂的情绪,微微点头,将打火机递了过去。
裴寂伸手去接的空档,林枕溪眼皮垂落,定在他宽大的手掌上。
天生的冷白皮让他手背处的青筋血管无处藏匿,比起少年时代,多出了两道疤痕,看起来已经不像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裴寂慵懒地点烟,在吞云吐雾前,归还打火机。
两次交接过程中,两个人的手指都没有发生任何接触,林枕溪是从机体的余温中猜测出他此刻的手掌干燥又温热。
裴寂道了声谢。
林枕溪微顿后扯了扯唇:“不客气。”
转瞬脑袋里蹦出一句俗语:风水轮流转。
终于轮到他有求于她,轮到他对她说谢谢了。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好像捡拾回一颗被她束之高阁多年的糖果,但这颗糖没有那么美味,融化了大半,有种藕断丝连的黏糊感,反复牵扯着她的神经,让人倍感无力。
两个人没再交谈,裴寂走远些,慢悠悠地吐出第一口烟。
一支没抽完,有人掀开玻璃门帘,同样是个女人,在他的余光里,拎着一个包径直朝着刚才借他打火机那女人走去。
林枕溪也注意到动静,微微偏头,面露诧异之色,“你怎么也出来了?”
“来找你啊,”方梨把包递给她,“我猜你一定想走了。”
“你要和我一起走?”
方梨点头,“已经跟打他们打过招呼了……我家远,我来打车吧。”
她点了下手机屏幕,发现电量快要跌破10%,打开高德,边输入目的地边问:“你带充电宝了吗?”
林枕溪在包里翻找一阵,递过去。
方梨刚扯出数据线,司机电话进来,说这边不好停车,要她们去街对面。
离开前,林枕溪下意识往裴寂的方向看了眼,霓虹灯散出橙黄色调,给他的身体笼上一层纸醉金迷的慵懒和奢靡-
余下半支烟抽得漫不经心,裴寂找了垃圾桶摁灭,准备回酒馆时,注意到地上掉了张身份证,他捡起,“林枕溪”三个字映入眼帘。
人像五官和刚才见到的那张脸别无二样,只是表情更加呆滞,一看就是很少拍照、不能适应镜头的那类人。
裴寂抬头,远远看见她和同伴上了一辆出租车,追上去已经不太现实。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人来了句:“今晚可真够扫兴的,卢光找谁不好找了这么一个女的凑数,还前列腺外科医生,你说,这得看过摸过多少男人那地方?”
“看她那表情,像身经百战的样子。”
陈现和赵向恒对视两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方才的不痛快烟消云散。
正要约着续摊,插进来一道低沉的男嗓,混在淅沥的春雨里,有种绵密的凉意。
“你们说的前列腺外科医生是不是叫林枕溪?”
两个人齐齐看去,看清对方的脸后,又不约而同地做起防备姿态,“你是哪位?”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裴寂轻扯唇角说,“我和林枕溪也不熟,只是偶然捡到了她的身份证,要是你们有她的联系方式,麻烦推给我。”
陈现沉吟了会,“这样,你把身份证给我,回头我再给她,也省得麻烦你了。”
“省得麻烦我?”裴寂手还放在口袋,无动于衷,“看来你对同性还挺善解人意的。”
陈现听出他的冷嘲热讽,“你什么意思?”
裴寂轻笑一声,不答反问:“你们是凭借什么认为我会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刚用诨话侮辱过她的男人身上?”
他的语气平缓,没有出现任何质疑的重音,像是真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好奇心。
陈现面露难堪之色,调整微表情后轻言慢笑,“那你就只能去找别人要联系方式了。”
说完,和赵向恒一前一后离开。
裴寂收回视线,开始权衡把身份证存放在酒馆够不够安全,实在不行,送到派出所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时视线里进来两个陌生女人,其中一人开口:“你是想要林枕溪的联系方式吗?”
裴寂嗯一声,“你们认识她?”
“算认识吧,今晚我们一起的,互相加了微信,你要是想找她,我把名片推送给你。”
裴寂看她两秒,解锁手机,亮出自己的二维码-
对于身份证意外丢失这事,林枕溪浑然不知。
上车后,方梨看着林枕溪,心里话脱口而出:“你真的好矛盾哦,有时候非常温柔,有时候又很尖锐,就像刚才,把那俩男的堵得哑口无言。”
林枕溪实话实说,将自我剖析得很到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变得刻薄。”
“也不能说是刻薄……等会,你今晚心情真的不好吗?是因为我强行把你拉过来?还是因为那俩男的贼眉鼠眼,让你不舒服了?”
方梨一顿,面露赧然之色,“好像不管哪种,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
林枕溪选了个尽量不会让她愧疚的理由,“去洗手间的时候,听见那俩男的在开黄腔,很下头。”
方梨还是有些自责,“都怪我,被他俩的颜值迷了心窍,都忘记做人品背调了。”
“没事,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知道她是出于好意,所以没办法责怪,即便林枕溪自己并不需要。
方梨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下回我一定给你找个又帅人品又好的。”
林枕溪叹气,把话摊开说:“我目前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多认识些——”
“也不是很想去结交新朋友,”她认真说,“现在这种生活模式对我来说挺好的,真的。”
回到家后,林枕溪算了下这次的社交时间,两小时又十五分钟,打破了这半年的记录,怪不得能量会透支。
洗完澡,她直接趴到床上,白露跟着跳上床,踩上她的背。
力道不重,林枕溪权当在做马杀鸡,舒服地哼出声。
今晚裴寂的脸奇迹般地没有纠缠她太久,没一会她就睡了过去,第一次睁眼时,窗外天光大亮,白露已经回到它的小窝。
林枕溪的睡眠障碍比较复杂,失眠、多梦、频繁惊醒的同时,也有嗜睡的毛病,一进入这种状态,就能断断续续睡上十几个钟头。
第二次被丁倩雯发来的消息吵醒时,她的身体还沉得要命,四肢像被无形的手牢牢固定住。
她挣扎着拿起手机,扫了眼时间,11:27,然后将屏幕贴在脸上,手臂垂落回去。
本来就累到抬不起眼皮,只要是不尖锐的声音落到耳朵里都自带催眠的效果。
导致丁倩雯还在那边侃侃而谈,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含糊应了几声,手机自由落体,滑到被子上,连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都不知道。
下午四点,她才彻底从梦境里找回三魂六魄,给丁倩雯回拨了通电话:“我睡迷糊了,你中午和我说什么来着?”
丁倩雯笑到不行,“你在电话里跟小猪一样哼哼唧唧的,我一猜就知道你又睡迷糊了。”
林枕溪脸一红,气势全无地替自己解释了句:“最近比较缺觉。”
丁倩雯不再调侃,拐回正题:“前两天我去海岛出差,给你和Lucy寄了一箱芒果过去,你收到没有?”
林枕溪摁下免提键后点开菜鸟,“还在派送中,应该傍晚就能到。”
“那就好,我本来还怕这两天到不了,你又连着被困在医院一个多月,这箱芒果可怎么办?”
“可以转寄到医院的。”
“得了吧,以你的性格,估计自己吃不到两个,全被你同事拿去瓜分了。”
“那应该不会,芒果在医院是禁忌水果,没几个敢吃。”
丁倩雯想起确实有这个说法,不再调侃她,“这段时间你尽量多回家吧,消灭不完的芒果,也别硬吃,到时候直接扔了。”
“好。”
芒果在饭点前送到,林枕溪懒得煮泡面,挑了两个大的对付一餐,遛完白露后,丁倩雯又来找她,发的微信消息:【前段时间,娄望在群里提了句他姑妈确诊了胰腺癌晚期,本人不打算治疗,想转到临终关怀医院,还问我们荆海有没有这种靠谱的医疗机构,我一时没忍住说你现在就在荆海最大的安宁疗护中心任职,半小时前他来找我,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林枕溪恍惚几秒,回神后看见丁倩雯发来一个下跪道歉的表情包。
林枕溪没生气,安抚道:【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说了就说了吧,我的微信你也可以推给他。】
丁倩雯:【我不是在意这个。】
丁倩雯:【裴寂也在荆海。】
丁倩雯是在大二那年,听见林枕溪亲口承认自己喜欢裴寂,过去这么多年,她不能确定裴寂是否还会对林枕溪造成影响。
要是娄望真和林枕溪联系上了,作为娄望最好的发小,林枕溪避免不了会和裴寂发生接触。
十二年前无疾而终的爱慕,十二年后,就一定会有结果吗?谁也无法保证。
唯一能确信的是,一旦林枕溪埋在心底的情愫死灰复燃,在这场不对等的感情里,她注定会再次受到伤害。
这也是丁倩雯不想看到的事。
林枕溪解读出丁倩雯的话外音,平静地抛出去一个炸弹:【我知道他在荆海。】
丁倩雯:【?】
林枕溪:【我见过他了。】
林枕溪:【不过他没认出我。】
丁倩雯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手指悬空几秒,林枕溪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我从两年前就不要再喜欢他了?】
丁倩雯深谙她的倔脾气,半信半疑地问:【真没感觉了?】
谎言总被心跳戳穿,林枕溪索性坦诚删除对话框里的“当然”,重新敲下:【感觉还是有的。】
【但我想这不是喜欢,只是喜欢产生的后遗症。】
离开明港后,林枕溪没再得过湿疹,这是距离拉远的好处。
却依旧会陷入缺氧的泥潭里,频率不高不低,是暗恋无果的坏处,似幻肢痛,也像一场重大疾病的后遗症。
丁倩雯最后还是将林枕溪的名片推荐给了娄望。
二十分钟后,通讯录弹出新的好友请求,头像是一幅涂鸦作品,底色呈现红蓝渐变,正中央有个漂浮着的人影。
这人什么信息都没备注,林枕溪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娄望,通过申请。
在和不太熟悉的人聊天时,她很少做主动的那一方,等着娄望先开口。
大约过了半分钟。
Ani:【刚才忘记备注了。】
林枕溪莫名其妙,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值得他单独拎出来说明?
还有,这语气也太不像娄望了。
林枕溪正在怀疑,对面又发来一条:【林小姐,昨天晚上我在Wings酒馆门口捡到了你的身份证,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好当面把证件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方梨:我就说多出来走走总有好处的嘛[坏笑]
裴寂:婚礼安排主桌[墨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