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枕溪第一反应是:哪来的骗子?现在的诈骗手段已经新颖到这地步了?
她光脚握着手机走到客厅, 沙发上的托特包袋口敞开,来回翻找几遍,也没找到身份证。
恰好这时, 这个叫Ani的陌生人又有了动静, 发来一张对着她身份证拍下的照片,确实是她的没错。
但她还是没法掉以轻心, 毕竟身份证上只有她的户籍地址,不会额外标注上她的微信账号。
那这人是通过什么手段打听到的?
不好说是不是巧合, 新弹出的消息解答了她的疑虑:【我捡到身份证没多久, 刚好听见有几个人提到你名字,就顺势问他们要来了联系方式。】
林枕溪对他口中的“那几个人”身份有了猜测,戒备心自然而然降下一半,一句话经过反复删改, 留下挑不出错的感谢词, 然后问:【你方便的话, 可以把身份证寄到这个地址来吗?到时候我会把快递费连同报酬一并转给你。】
她把医疗中心菜鸟驿站的地址发了过去。
不想面交,除了规避风险这一因素外, 她怕真见到面了,为了偿还人情, 还得请他吃饭,倒不如直接在线上转给他一笔酬劳。
Ani:【林小姐, 我不是为了酬劳, 才来联系你的。】
Ani:【你要是觉得麻烦到我了,心里有负担, 到时候我会寄个到付过去。】
可能是林枕溪又在庸人自扰,她敏感地从第一条回复里品出对方对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不悦。
试图打个圆场, 却发现自己忖不出好听的场面话,好在这遭过后他们不会产生其他交集,她不用处处顾及到他的想法,干脆放弃了这念头,不冷不热地回:【好的,麻烦你了。】
手机再无动静,两小时后才来了条备注“我是娄望”的好友申请。
林枕溪这次很认真地确认了几遍,才摁下通过。
悬在顶上的“对方正在输入”出现数十秒,聊天记录才得以翻新:【真巧啊,我听丁倩雯说你现在也在荆海发展,是毕业后就过来了?这么久没见,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顿饭?】
林枕溪记忆里的娄望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和现在废话连篇的这人相去甚远,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林枕溪开门见山:【你来找我,是想跟我了解关于临终关怀的问题,对吗?】
娄望也没想到年少时性格温吞的女生改走直球路线了,沉默了会坦诚:【对……我这边的情况丁倩雯应该和你提过,我姑妈胰腺癌晚期,之前其实有化疗过一段时间,不过副作用挺大,医生说现在终止治疗的话,最多只能活半年,我和我妈都希望她能再坚持坚持,但我姑妈本人不打算继续治疗了,说是想转到临终关怀医院,这方面你比我们了解,我就想着来咨询一下你的建议。】
林枕溪斟酌好措辞说:【其实不管做出哪种选择,都没法得到两全的结果。】
林枕溪不习惯用语音,能敲键盘就尽量敲键盘:【坚持治疗的话,患者的生命大概率能够得到延长,这是好处,但通过延长后的生命不会达到健康时的生活质量,更甚至,他们的身体会变得很虚弱,大多数情况下还会被病痛反复折磨。】
【临终关怀采取不救助原则,患者一入院,我们就会和他们签署不进ICU、不做插管等创伤性抢救、以及不抢救等同意书,初衷是为了减轻患者的痛苦,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对患者及其家属提供相应的心理安抚,好让患者尽量安宁地度过余下的日子。】
林枕溪感觉自己说了很多话,一看时间,才过去不到几分钟。
她总结了句:【在做决定前,你们可以先来各个临终关怀医院实地考察一下。】
娄望:【你现在在哪家医院工作?】
林枕溪:【康瑞。】
娄望:【那行,我找个时间去看看。】
娄望:【对了林听……】
他欲言又止,林枕溪纠正:【我现在叫林枕溪。】
娄望回了个“哦”,删除对话框里的文字,说:【之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能来问你不?】
收到肯定回复后,娄望又砸了个“感谢”的表情包,几分钟后点进裴寂头像,拨了通语音电话过去。
“我昨天喝断片了,有没有说什么欺师灭祖的话?”
“没到欺师灭祖的程度,最多算违背人伦。”
裴寂坐到沙发上后说:“你喝大后,抱着李旭不肯撒手,说你六岁缠着你妈非要把你送你孤儿院,你妈不肯,你就当街撒泼打滚,说你妈是人贩子,结果有人报警,害你妈被警察抓走调查。”
不管自己昨晚有没有跟裴寂说的这样自曝了糗事,都无法改变这件事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实,娄望再厚的脸皮这会也臊得慌。
“我昨晚说的怕全是你的坏话吧,不然你也不会拎出我的黑历史,搁这报隔夜仇。”
裴寂不置可否。
娄望笑骂一句,切入正题:“我刚才加到了林听的联系方式,聊了几句关于我姑妈的事,我本来还想跟她道声歉,后来想想,这话还是当面说的好。”
他记着她改名这事,只是林听叫着更顺口,一时半会就没改过来。
裴寂还没问什么事才会让他这种缺心眼记挂到现在,娄望先把底交代出去了。
“有天她奶奶来学校找她,我当时一时嘴欠,学她奶奶说话,全班跟着笑了,后来没多久,我从班主任那得知那天她爸出了车祸,在ICU躺了几天就去世了,那天也是她在霖安上学的最后一天。”
这玩笑说大不大,当时的娄望更没放在心上,只是经由时间打磨,逐渐变成了一根刺,悬在他心头。
“她不一定还记得这事,”被人开玩笑得到的伤害在父亲车祸身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裴寂说,“但你也确实跟她道声歉。”
娄望嗯一声,“我打算明天去趟康瑞,看一下那里的设备和环境,要是能见到她,就跟她道歉,错过了的话,以后再找机会……对了,你明天有空陪我一起不?你比我细心,帮我看看那地方适不适合我姑妈过完最后的日子。”
裴寂无中生有,“明天上午十点后都有时间,我开车顺路接你去康瑞。”
电话挂断后,裴寂才反应过来林枕溪给出的驿站地址离康瑞很近,同属一个园区。
他重新点进和她的聊天界面:【林小姐,我明天要去趟城西医疗中心,你的身份证我会带在身上,你觉得你放在哪儿比较方便?当然你要是改变主意面交,也麻烦给我个时间地址,我来找你。】
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怀有戒备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在收到她要给他酬劳的消息时,他并没有生气。
更何况这事他处理得也有问题,本来昨晚就该联系上她,不巧临时有工作,忙到现在才想起来。
对面应该在看手机,回得很快:【你放到肿瘤医院北门的丰巢柜里吧。】
裴寂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撤回这条消息:【明天下午一点可以吗?就在肯德基门口见面。】
他回:【可以。】
林枕溪盯着这两个字出了会神,改变想法不是一时兴起,和娄望结束聊天的几分钟空白里,她点进了Ani的主页。
权限是开放的,分享的动态最早可以追溯到七年前,里面没有一张露脸自拍,风景照居多,构图精妙,如果他的本职不是摄影师,只能说他的审美和摄影天赋极高。
他的家庭条件应该很优渥,在国外留学过一段时间,通过po出的美食照检索到的餐厅,人均消费通通高达四位数美金。
不过这些也可能只是骗子营造出的假象,可要真是假的,他图什么?
如果他想拿她身份证干坏事,偷偷摸摸地干就行了,何必告诉她他捡到了她的身份证?
林枕溪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排除所有不可能性,只剩下一个可能:这个叫“Ani”的或许只是个负责又有钱、做好事还不求回报的绅士。
估计到时候她以吃饭作为报答邀请他共进晚餐,他也会礼貌拒绝。
那她就没必要继续把他当贼防着了-
第二天,娄望有急事要处理,无奈放了裴寂鸽子,裴寂调整行程,吃完午饭才出发去康瑞。
路过园区的弧形广场时,看见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有五个穿着背带裤的女生,正以两前三后的队形唱跳着《两只老虎》。
裴寂一眼注意到后排最右边的位置,和身份证上如出一辙的面容。
仿佛有刀架在她脖子上,她的舞姿格外僵硬,又要笑不笑的。
组合在一起,倒是害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声。
他能明显感受到歌曲结束后,她脸上如释重负的轻松,主持人话音刚落,人就跟会瞬移一样,跑到舞台的正后方。
裴寂朝那处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喊:“枕溪,下个节目还没开始,你怎么现在就戴上头套了?”
蹲在角落的黑熊答道:“刚才太丢人,导致现在见不得人。”
“哪的话,我觉得你跳得特别好,就是没选对舞种,”方梨憋不住笑了,“下回你跳个机器人舞,一定拔得头筹。”
“……你还是别安慰我了。”
裴寂撤回脚步,十分钟后,另一场表演开始,依旧是首儿童歌曲,伴舞的除了一男一女外,还有个背着斜挎针织包的熊本熊。
身体虽笨重,但每个节拍都跟上了,屁股也……扭得很到位,很难想象到此刻台上这个灵活的胖子和刚才的机器人皮下是同一个灵魂。
这是看不见脸后,彻底放飞自我了?
舞蹈一结束,熊本熊用仅有的两根手指掏出包里的七彩糖果,卯足了劲朝台下一抛。
一粒紫色硬糖恰好砸在了裴寂的胸口-
康瑞和人民医院会在每个季度联合推出一场有特定主题的表演,碍于康瑞适龄表演人员稀少,每回林枕溪都会被当成壮汉推到一线战场。
她天生肢体不协调,跳舞简直能要她的命,更何况还是在有一堆观众和数台摄影机的情况下,她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用玩偶服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才长舒一口气,轻松不少。
这次演出加上观众互动一共五小时,留给林枕溪休息的时间却只有不到四十分钟,考虑到熊本熊还有返场互动,她就没脱下,抽出身上仅有的三十元现金,又在便利纸上写下“芝士香肠牛角包*1+生酪拿铁*1【外带】”,塞进编织袋后,把头套带了回去,大摇大摆地闯进广场上一家面包店。
一五岁小男孩瞧见,用雀跃的嗓音欢呼:“妈妈你快看,黑熊成精啦!”
身为黑熊假熊的林枕溪视线被头套拖累,狭窄不少,只能循着声音转身,对着空气比了个心。
转回去后,她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有人及时扶住她。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凭直觉,是个男人,人高到出了她的视线。
一头熊是不会说话的,林枕溪谨遵熊设,朝他鞠躬致谢。
空气响起一声轻笑,转瞬被小男孩夸张的笑声覆盖,“哈哈哈,好笨的黑熊哦。”
林枕溪决定收回刚才那颗心。
她走到收银台前,把便利纸和纸币递给店员,店员很快打包好,一旁的店长笑眯眯地说:“你在广场上的表演我看了直播,很精彩哦。”
“……”
说着店长多往袋子里塞了包提子吐司,要赠送给她的意思。
林枕溪推拒不了,鞠了第二次躬,表达自己的谢意。
面包店出门右拐有个圆形花坛,林枕溪绕到另一头,确信四下无人后,摘了头套,考虑到一会儿可能没时间面交,决定给Ani发消息,用抱歉的口吻告诉他自己今天有事,他可以把身份证暂存到丰巢柜里。
对面没回消息。
她也没再等,收起手机,撕开牛角包包装袋,咬下一大口。
她吃东西是出了名的快,跟不会噎着似的,一口牛角包一口拿铁,很快这两样食物就全都消失在她嘴巴里。
右手手指沾上些油渍,兜里的纸巾却不翼而飞,就在这时,视线里多出一只手掌。
薄而瘦的掌心规规整整地叠着一条格纹手帕。
而手帕的右下角清晰地绣着两个字母:【PJ】。
这绣工太眼熟了,她也曾无数次在无人知晓的夜晚,用手指一寸寸地缓慢描摹过。
好似被人当头一棒,林枕溪大脑有点晕,顺着他凸起的腕骨往上看,猜测得到应验,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是和娄望一起来的吗?
缘分这东西真的好奇怪。
她在明港待了整整一年,见到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在荆海不过四天,就见了三回,其中两回还和他产生了正面交集。
见她不动,裴寂抬高腕线,“拿去擦擦吧。”
林枕溪盯住他手看了会,暗暗吸了口气才接过,刚要道声谢,插进来一道软糯的童音:“妈妈,小笨熊不是往这个方向逃跑了吗?怎么找不到它了呀?”
林枕溪一下子听出这声音属于刚才在面包店里嘲笑她笨手笨脚的小男孩,顾不上裴寂还在身边,条件反射地将头套戴了回去。
这番动作快到裴寂压根来不及反应,就看见她侧身45度,朝向他们逼近的母子挥了挥手,又扭了扭屁股,那模样真挺憨态可掬的。
他唇角微勾,又一次没绷住笑。
小男孩上前一把抱住熊本熊,瞪大的双眼亮晶晶的,惊呼道:“妈妈!笨笨熊身上是软的欸!”
莫名其妙变成double笨后的林枕溪挤不出一点笑容了,等他松开自己,马不停蹄地做出一个野兽亮起抓牙要吃人的姿势。
小男孩不仅没被吓到,反而被逗到咯咯笑,又开始了波无情嘲笑,甚至还跳起来拍了拍她圆滚滚的脑袋。
林枕溪第一次在一个都没换牙的小孩身上品尝到挫败的滋味,但她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调整了下玩偶服,狭窄的视线对上男孩系在手腕的编织绳,忽然一愣。
她有认识的人在人民医院的儿科工作,这条七彩绳就是那儿的医护人员专门亲手为重症儿童编织的,承载着他们的美好祝愿。
林枕溪收敛思绪,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天空,成功将小男孩的注意力吸引走后,飞速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抽出手时,虚握着的糖果直接飞了出去。
……翻车了。
来不及懊恼,更来不及重振旗鼓,好开启下一轮魔术表演,胖手被人握住,这人还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脑袋闪过过度曝光后的空白,行动全凭本能,赶在小男孩脑袋转回来的同一时刻,亮出掌心的糖果。
玻璃纸在日色下折射出漂亮的光斑,小男孩眼睛又是一亮,“是给我的嘛?”
林枕溪点了点笨重的脑袋。
“谢谢你,笨笨熊。”
“……”
要真谢她的话,就别这么叫她了。
孩子妈妈拿出手机,笑容柔软:“可以跟我们拍张合照吗?”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裴寂忽然开口:“手机给我吧,我来给你们拍。”
“那谢谢你了。”
“没什么。”
快门咔咔响了几声,林枕溪最后还想来个脑袋比心,奈何熊臂太短,抻长也抬不上去。
大概是动作过于滑稽,耳膜又扑进来一声轻笑,转瞬被低磁的男嗓覆盖,“笨笨熊刚才这动作是想告诉你,小朋友,你以后一定能得到很多很多的糖果。”
这话他是半蹲着说的,脸正对小男孩,后脑勺露给了她,林枕溪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语气像午夜撒落的月光一般,清澈又温柔,倏然将她带回到过去。
恍惚的时间有些久,直到眼前闪过一道虚影,林枕溪才回神,猜测是他的手在晃。
裴寂说:“他们已经走远了。”
林枕溪这才摘下头套,不期然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嘴角一崩,没忍住解释:“其实我的魔术也不是总失败,十次里差不多有——”
她突然顿住不说,被心虚害成了哑巴。
裴寂难得没配合似地将话题掀过,而是顺着往下问:“差不多有几次是成功的?”
林枕溪咬了咬牙,恨不得将时光倒退到这出自掘坟墓的戏码发生前,她声若蚊蝇,“两次吧。”
失败的那几次方梨就在身边,充当着他刚才的角色——一个替拙劣魔术师兜底、并能掩盖对方失误的优秀助手。
“那还挺多的。”
煞有其事的口吻,如果忽略掉他嘴角调侃的笑意,大概会有人当作是一次真诚的赞美。
也正是这番对话,让她意识到裴寂的性格似乎变得恶劣了些。
又或许是以前他们相处的机会太少,而那时候的她,只会在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次次巧合后,当他的面道一声虚假的“好巧”,或者在他自认为微不足道的妥帖面前,回一句听上去不那么真诚的“谢谢”,然后生分地结束话题,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对她展露他的坏。
突然响起的闹钟切断了林枕溪繁杂的思绪。
裴寂揣测:“你还有表演?”
“对,”林枕溪一时嘴快,“接下来的群熊舞还需要我出场。”
“群熊舞?”裴寂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别开眼,“就是一堆熊在台上手舞足蹈。”
“挺有意思。”
林枕溪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他的兴致,怕他真的来看表演,收拾好垃圾,木着脸说:“没什么意思的。”
戴回头套前,她打眼到刚才慌乱下被她随手放进编织袋里的手帕,此刻变成了烫手山芋。
迟疑片刻,她说:“手帕被我弄脏了,我洗干净再还你。”
裴寂想说不用洗,听见她补充了句:“我加你微信吧,到时候方便联系你。”
林枕溪说这话时没别的意思,说出口才发现有些微妙,没准会被他当成是在变相地索要他的微信。
正要撤回,对面的人抛出一句:“我们不是已经加过了吗?”
她直接懵了,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很多年前他永远灰扑扑的头像,以为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在这试探她,一阵心慌。
对上她愣怔的神情,裴寂后知后觉自己还没亮明身份,也不怪她满头雾水。
“刚才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Ani,我们在微信上聊过,也是我捡到了你的身份证,对了,在酒馆门口问你借打火机的也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