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你之前说你完全不记得林听,我没怎么信,现在一看, 你还真就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寂有些心不在焉, 又脱口而出了句废话:“林枕溪和林听是同一个人?”
“怎么,只准你给自己起个洋人名, 不准人家改个中文名?”
娄望一顿,意识到什么, “我记得我没在你面前提过林枕溪这名字, 你怎么知道的?别跟我说,你俩私底下见过面?”
裴寂没吱声。
看来真见过面。
娄望脑子飞速转动,很快深入挖掘到另一层信息:“她要是没跟你提她就是你高一时候的同桌,要么她不把你当回事, 觉得这事没必要提, 要么就是她跟你一样, 也把裴寂这个明港曾经的风云人物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没想到你也有被人忘记的时候, 也算一种因果报应了。”
裴寂面不改色地打断:“你能不能安静点?”
娄望应了声行,掐断视频通话。
裴寂没再打过去, 下午五点发去一条消息:【娄姨在哪个病房?】
娄望照实说,然后问:【你准备过来?】
裴寂:【下班就过去。】
不管有没有出现林听这段让他匪夷所思的插曲, 他这趟都得来, 娄书文的情况不差,但也算不上好, 半年是保守估计,对她来说,活一天就等于少一天。
而对他们晚辈来说, 见一次就等于少一次。
裴寂到病房那会,娄书文已经睡了过去,他和娄望两个人都默契十足地没有叫醒她。
娄望搬来另一张椅子,裴寂坐下后,压着音量问:“住在双人间是娄姨的意思?我怎么记得这里是有单人病房的。”
“她说一个人住太冷清,实际上就是不愿意多花钱,”娄望看了眼病床上的姑妈,“早两个月前就立好了遗嘱,遗产全都捐给慈善机构了。”
裴寂跟着看去,“娄姨还是那么好。”
娄望长叹一声,神情忿忿,“这狗屁世界,好人总不长命。”
静默两秒,裴寂又问:“娄姨的负责医生是林听?”
“对,交给熟人更放心。”
裴寂没说话了,娄望曲肘搡他,问他在想什么。
“有点好奇她之前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前列腺外科医生。”
她当时在酒馆里的语气煞有其事,成功迷惑了作为路人的他。
娄望眼皮一抬,“她亲口跟你说的?”
“意外听到的。”
娄望哦了声,“可能她觉得照顾前列腺癌病人,在一定程度上,她也算前列腺外科医生了。”
裴寂扫他眼,“你之前不是说过她的病人里还有患胃癌、肺癌的?”
娄望停顿两秒,继续自圆其说,“可能她在稳定他们主要病情的时候,顺带照顾了下他们的前列腺。”
裴寂感觉耳朵里又灌进一句废话,“娄姨也是她病人,她有前列腺?”
“……那就只能说明她这人保护隐私的意识很强,不轻易对外泄露消息。”
说着,娄望猛拍大腿,“那看来她不是没认出你,是压根不想告诉你她以前叫林听,在明港待过,和你有过一段——”
在裴寂警告的眼神中,娄望慢吞吞地接上:“同桌缘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时间过得很快,娄书文有转醒的迹象,几分钟后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喊了声“望仔”和“阿寂”。
她胃口不佳,晚饭只进食了些小米粥,还是娄望一勺一勺喂进去的,吃完再次昏沉入睡,娄望留下来照看,裴寂准备去附近买点喝的,顺势带走垃圾。
也是巧,经过一楼大厅时,他又见到了穿着白大褂的林枕溪。
和几天前在环形广场上一样,他这次也是一眼注意到她,但她依旧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半蹲在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身前。
她的马尾应该重新扎过,没那么凌乱,只有一小撮碎发柔和地绕着耳际飘荡,被灯光照拂的脖颈修长柔美。
林枕溪面前的这位患者叫吴月君,是她来康瑞后负责时间相对较长的一位,迄今为止已经有三个多月。
最近一周,吴月君的情况急转直下,腰部以下水肿得厉害,意识也逐渐模糊,现在已经恶化到无法识人,经常牵住她的手叫她“安安”。
后来林枕溪通过吴月君女儿得知,安安是吴女士第一个夭折的孩子。
林枕溪这次主动将手递过去,吴月君轻轻握住,“安安,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林枕溪做不到狠下心戳破她的幻想,于是兢兢业业地扮演起她递来的角色牌,笑着将她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
“安安吃了很多东西,肚子都撑得胀胀的,妈妈呢,吃饭了吗?”
“妈妈也吃了,吃得比安安还多。”
吴月君喉咙里滚着浓厚的痰,语速又慢,断断续续的,林枕溪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我们安安这么瘦,一定要好好吃饭,也要好好睡觉。”
“我记住了,妈妈。”
吴月君唔了声,“安安,妈妈给你买了一个好看的发绳,你看看喜欢吗?”
发绳是从她女儿手腕上拽下来的,一觉睡醒后,当成是自己买的了。
她松开手,掌心上摊着淡蓝色小肠发圈。
林枕溪点头说喜欢。
“那妈妈给你系上。”
“好。”林枕溪解下自己的头绳,转过身,感受着吴月君粗糙又笨拙的手指缓慢穿过她的发丝。
蹲到双腿快要发麻,吴月君才停下,“我的安安真漂亮。”
出来待了近二十分钟,吴月君精力告罄,脑袋一垂,昏睡过去,吴月君女儿让护工将人推回病房,单独留下来和林枕溪聊了几句。
望着她脸上毫无修饰的担忧,林枕溪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面对奶奶日渐孱弱的身体,有种被无力吞噬的感觉。
聊完后,吴月君女儿也回到病房,林枕溪看了下时间,已经到饭点,但她还不怎么饿,困倦倒是真的,打算先去买杯咖啡提提神,刚转身,就对上裴寂的脸。
男人挺拔地站着,像一棵青松,自带提神醒脑的功效。
她稍愣后,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裴寂大步走过去,“真巧,又见面了。”
“是挺巧的,”林枕溪故作不知,“你来这儿探望亲属吗?”
这话说出口时的语气比前几次都要轻松,身体所能感受到的无所适从也没那么强烈。
她归功于是这几天接触了他太多的消息,脱敏疗法初见成效。
裴寂点头,“她今天刚住进来,正好是你负责的,她叫娄书文,你应该有印象。”
迟疑几秒,还是没把“她就是娄望姑妈”额外补充上。
顺着他的话再来一句“那还真巧”,过于虚伪了,但这会说其他话好像也不合适,林枕溪索性简单地点了点头。
裴寂忽然岔开话题:“这附近有什么好喝的吗?”
“弧形广场那块喝的不少,不过以奶茶店居多,专门卖咖啡只有星巴克一家。”
“星巴克也在广场那块?”
林枕溪摇头,“得先走到肿瘤医院那边,走捷径的话需要从西边小门进去,它就开在一楼大厅里。”
“肿瘤医院该往哪个方向走?”
林枕溪抬起的手垂落回去,虚握成拳头两秒松开,“正好我也要去那,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行。”
晚霞褪尽,天色逐渐变沉,零落的星杂乱分布着。
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时,林枕溪注意到了之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比起高中那会,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至于她的身高在大三那年就停在了171.9,现在这么一对比,他应该有190了。
察觉到她的注视,裴寂偏头问:“怎么了?”
她实话实说:“在猜你有多高。”
裴寂直接报出一个数字:“189。”
林枕溪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裴寂看在眼里,轻咳一声,改口道:“四舍五入后是189。”
按照正常的四舍五入法,他最高应该是:“189.4?”
林枕溪问。
对上她琥珀般澄净的瞳仁,裴寂莫名感觉自己站在一面照妖镜前,没了底气继续扯谎,轻飘飘地改口:“190.4。”
果然到190了。
裴寂将问题反抛回去:“你呢?”
林枕溪很快抿了下唇,“170。”
事实上,在其他人面前,她一直谎称自己是171。
裴寂点评了句:“你看着更显高。”
他这语气就差没把“你也是骗子”写在脸上了,林枕溪强装镇定地回:“可能我比较瘦,以前168的时候,就有人说我长得像根电线杆柱。”
裴寂懒洋洋地回:“我猜那人自己是个矮冬瓜,看见你自卑了。”
林枕溪愣了愣,想起过去后噗嗤一笑,“确实。”
今天星巴克人不多,只有两个人在排队点餐,裴寂走到队伍最后,扭头问林枕溪,“你要喝什么?”
林枕溪听出他的意思,“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点。”
裴寂半开玩笑地问:“现在是休息时间,请喝一杯咖啡的话,应该不算受贿?”
见他如此坚持,林枕溪只能改口:“红茶咖啡鸳鸯拿铁,大杯,少冰换巴旦木奶,一泵糖。”
她的口味很单一,去餐馆吃饭永远只点那几道菜,来星巴克也只点过鸳鸯拿铁、摩卡星冰乐和冰摇红莓黑加仑三种。
丁倩雯她们总让她尝试些新东西,但她就是迈不开第一步,长情到了刻板的地步。
裴寂默默记下,然后问:“林医生晚上要值班?”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点喝它,晚上基本就睡不着了。”
林枕溪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她没说的是,不管喝不喝,工作日的晚上,她的睡眠都糟糕到极点。
回去的路总比来时的要短。
两个人各自提着包装袋,很快回到康瑞,快走到住院部大门前,裴寂猝不及防地抛出一句:“我们以前认识,对吗?”
他的问题充满不确定性,但他的语气笃定到压根不需要她的亲口承认。
林枕溪猜测是娄望有意无意地对他透露了什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装模作样,或是狡辩、否认已经完全没有意思。
牵强一笑后,她摇了摇头,“非要说起来,我们不算认识,毕竟当初我只在明港待了一年,在此期间,我和你仅仅只见过几面。”
裴寂从她的回答里得出她对他是有印象的,“我们在荆海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不是就已经认出了我是谁?”
林枕溪没立刻回答,而是扭过头去寻他的脸。
可惜以她现在的功力,还做不到和他长时间对视,不到两秒,她就微微偏过脸,将视线投射到他身后的浓稠夜色中。
但在亮白灯光掩映下,她的眼神依旧直白又干净,“你没那么容易让人忘记。”
这话听着带点歧义,稍顿后她补充了句:“你在明港太有名了,见过你的都很难忘记,没见过你的,听到裴寂两个字,应该也会很快反应过来是谁。”
“那是以前,现在估计没人会这么认为,也多得是把曾经的我忘记得干干净净的人。”
再过段时间,可能连他自己都会遗忘。
他语气里的自嘲不容忽视,林枕溪不受控地想起在他官宣退出赛场的那条声明底下盘踞着的恶意和对他的失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发散了会,才鼓起勇气再次对上他黑沉的眸,缓缓出声:“但我还记得,不是吗?”
裴寂呼吸一滞,抬眸的下一秒,发现自己正被她注视着。
这种感觉就像被凝进一块琥珀里,也让他久违地想起旁观F1夜间赛场时,两侧亮起的灯火,刻骨铭心的辉煌夺目。
他心一跳,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量起她。
和身穿熊皮大衣时笨手笨脚的模样截然不同,也和蹲立在患者面前柔软的姿态有所出入,但有一点分毫未变,就是她眼底的认真。
原来他曾经的同桌是这样的?
在察觉到他的失神前,林枕溪先被路过的一道声音夺走注意力,那人说的是请客的事。
她忽然想起拿回身份证后,她只简单地对他道过谢,没有任何实质性表示。
她讨厌欠别人人情,他的就更不能欠了。
至于他接不接受,另当别论。
斟酌措辞后,她轻声开口:“身份证的事,我还没好好感谢过你,我请你吃顿饭吧。”
以他做好事不留名、不邀功请赏的性格,极大概率她会收到一句“不用了,只是举手之劳”。
林枕溪正在思忖这句话怎么回最合适时,耳膜里忽然砸进来慵懒的一声:“好。”
生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不可思议地怔住,“你刚才说好?”
裴寂点头,好脾气地重复道:“我说好。”
林枕溪沉默了。
她的样子看着实在呆,他今晚的心情也已经被她一句“我还记得”哄得没那么糟糕了。
裴寂笑眯眼,久违地抛开边界感,歪着脑袋调侃了句:“林医生,你刚才该不会只是随口一问?”——
作者有话说:“好奇心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第22章 早餐 他的喉结被她的气息吹拂着……
林枕溪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摇摇头说:“我是认真的,不过我假期比较少,这段时间不一定有空。”
“无所谓, 就按照你的空余时间来。”
她大脑龟速运转, 用商量的口吻提议:“那要不就今晚吧?”
距离她值班还有一段时间,足够吃完一顿饭, 附近的餐饮店也不少,其中有家川菜馆环境和服务都不错, 味道偏正宗, 应该挺符合他口味。
“你方便的话,我没问题。”
林枕溪点头说方便的,低垂的视线对上他手里的纸袋,“你提着的这两杯星冰乐里有一杯是要给别人的吧?那你先上去给他, 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说话的同时, 裴寂掏出手机, 在对面接通前说:“我让他自己下来拿。”
恰好这时,林枕溪兜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接起,神情越来越严肃。
在裴寂的视角里, 她的眉心快拢起成一座小山,紧接着就看见她一声不吭地转身推开侧门, 提着包装袋飞奔至直达电梯前, 不到两秒,拐进另一侧的安全通道。
娄望的声音将他游离的意识拉拢回来, “光打电话不张嘴,算什么意思,搁这调戏我呢?”
裴寂边说边往自动玻璃门走去, “帮你查查你手机有没有欠费。”
娄望张口见来,“欠了一个亿呢,怎么你要替我还债?”
说完没几秒,手机进来一条消息,告诉他刚才号码成功充值进十块钱。
他阴测测笑了声,“这得抹了多少个零头?”
“本来想给你充五十,想到你这杯星冰乐四十,抵完也就只剩十块了。”
娄望骂骂咧咧一阵后掐断电话,裴寂差不多坐上直升梯,进病房后,把饮料递给娄望,娄望对着已经化了大半的沙冰,好气又好笑,“你这一趟真够久的。”
“你要是嫌弃,自己去买。”
娄望撇撇嘴,插进吸管吸了两口,“你来医院前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去附近吃点。”
医院统一发放的家属餐,味道淡出鸟,裴寂去星巴克的路上,他飞快扒了两口,现在胃已经空了。
“你自己去吃吧,”裴寂淡声说,“我吃过了。”
两小时后,裴寂回到家,收到林枕溪的道歉:【不好意思,临时出现了点状况把你撇下了,下次再请你吃饭吧。】
裴寂回了个“好”。
说是下次,事实上两个人都忙,彼此的职业又毫不相关,谁都不清楚这个承诺何时才能生效。
时间快进到第三周周五傍晚,娄望母亲打扫卫生时闪到腰,周六娄望得陪同她去做理疗,不得已让裴寂帮忙照看两天。
这是裴寂第五次来康瑞探望娄书文,之前三次,他都没再遇到过林枕溪。
本以为这次待得时间久,两天内频繁见面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一直到固定的查房时间,裴寂都没见到她。
来的是另一个女医生,工牌上写着“黄幸妤”,裴寂抽空问她:“林医生今天没上班吗?”
黄幸妤看过去,淡声说:“她身体不舒服,请了半天假。”
裴寂没再多问,中午去外面吃饭回来路过护士站,听见俩护士在闲谈。
“这是林医生这个月第二次因为低血糖晕倒了吧?我真不明白她这么拼做什么,都没有加班费,还天天没日没夜地工作,对比起来,黄医生可真是舒坦。”
“我听说她是燕大毕业的高材生,北城市一的陈净风教授你们知道不?国内心外科的权威专家,她就是他学生,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来康瑞工作?”
裴寂脚尖转了九十度,上前,胳膊搭上咨询台,曲指轻扣台面,等人看过来,礼貌一笑,“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说的是林枕溪医生吗?”
短头发护士反问:“你是?”
“我是她——”裴寂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难界定,若说是老同学,但他并不记得“林听”,难免心虚,说是她病人的家属,这两名护士怕不会再多透露她信息。
他敛神说:“朋友。”
两名护士曲解了他停顿的原因,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在这俩字前加了个“男”,依旧是那短头发护士开的口:“林医生现在在二楼输液室,靠西边的直升梯下去,右拐第二个房间就是。”
输液室是给病人家属准备的,被隔帘划成四个等分床位,一眼看过去,第二间房只有靠窗那块拉着帘子,裴寂猜测林枕溪正躺在那儿休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掀开一道缝隙,确认是她后,从缝隙里进去。
床边放着一张圆凳,但他没坐下,站在床尾,第二次认真凝视起这张脸。
她的眼皮薄薄的一片,皮肤又是近乎病态的白,他能借窗外掩映进来的日色,看清上面错杂的纤细血管。
右眼眼尾一粒小痣更惹眼,静态时,像停栖着一只凤尾蝶。
她的嘴唇没什么血色,下巴紧瘦,肩膀有种被人为削直的瘦削感,单薄到毫无攻击性-
没有人来打扰,也没电话进来,林枕溪这一觉睡到傍晚,恰好遇到方梨来看她,还给她带了饭。
林枕溪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喝下了半碗粥,收拾垃圾的时候,方梨笑嘻嘻地开口:“可以啊你。”
方梨朝她挤眉弄眼,“什么时候谈了个那么帅的男朋友,居然还瞒着我不说。”
林枕溪满头雾水,“什么男朋友?”
“你晕倒后有人来看过你,长得可帅了,个高腿长的,简直就是行走的衣架子。”
林枕溪脑袋里蹦出一张脸,“他是不是有一边耳朵打了耳洞?”
“有那么帅的一张脸在,我怎么会去注意他耳朵?不过看着挺贵气的,身上穿戴的好像都是名牌,对了,他眼睛特漂亮,乍一看,有点像混血。”
除了那人,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林枕溪淡声说。
方梨半信半疑,“那是追求者?”
林枕溪差点听笑了,“是我一同学,也是我一病人家属,估计是从哪听说我晕倒了,出于情面,来看了我一眼。”
“老同学啊?”方梨遗憾了两秒,再次喜上眉梢,“老同学好啊!知根知底,比起联谊靠谱多了,可以试着发展发展哈。”
林枕溪学她的语气,“发展不了一点哈。”
“……”
方梨被一通电话叫走不久,林枕溪也准备回科室了,离开前,忽然瞥见病床柜上放着一盒德芙榛仁葡萄干巧克力。
她打开盖子,取出其中一块,撕开包装,咬下三分之一含进嘴里,巧克力很快在唇齿间融化开,又甜又腻。
大概是白天睡了太久,一整个晚上,林枕溪精力充沛到怎么也挥霍不完,不仅补完拖欠近一周的论文,还替其他楼层的值班医师查了房,查到自己那层时,看见躺在躺椅上双眼紧阖的裴寂。
他个子实在高,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在躺椅上横出一大截,毯子几乎全掉到了地上。
她上前捡起,轻轻拍了拍,重新盖到他身上。
那会是凌晨四点,窗外天色是深沉的克莱因蓝,像夜晚的人造湖泊,静谧到听不到任何杂音。
猝不及防的,有人往平静的湖面丢下一粒石子。
层层的涟漪里,林枕溪看见自己手腕猛地被他拽住。
男人的掌心并不柔软,比女人的要坚硬许多,干燥又滚烫。
两个人相贴的肌肤毫无遮蔽,却像抹了层沙砾,刮得林枕溪身体阵阵发痒。
“我刚才看你毯子滑地上了,想给你盖上。”她出声解释,打破微妙的僵局。
裴寂睡眼惺忪地哦了声,“谢谢。”
“没事。”
林枕溪尝试抽出自己的腕,没挣脱开,依旧被他紧紧箍着,她拿眼神示意。
裴寂还处于半醒不醒的状态,眼皮耷拉着,但人很快反应过来,松开手,揉了揉脸,嗓音又沙又哑,“抱歉,睡迷糊了。”
林枕溪摇摇头说没关系,又轻声问:“你是不是刚睡熟?”
他含糊嗯一声,“我有点认床。”
林枕溪为吵醒他感到些许愧疚,忙说:“那你继续睡吧。”
“不睡了。”
裴寂属于那种一旦被惊醒后难以再入睡的类型,吸气吐气间,他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坐直身体问:“你下午刚晕倒,晚上就又要值班?”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又是一身黑,沉沉的压迫感快与背景融为一体。
深邃的眼像盛有威士忌的玻璃杯,泛着幽深冰冷的光。
让关心的本意硬生生多出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
林枕溪:“只是低血糖,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裴寂没质疑,话锋一转:“要值班到几点?”
“八点。”
稀薄的光从天花板的壁灯里漫出来,堪堪照亮她的眼睛。
裴寂微微眯眼,“结束后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餐?”
林枕溪垂眼若有所思。
她要是答应了,她之前欠下的那顿饭是不是就能一笔勾销?
她的心理行踪全写在脸上,裴寂一眼猜出。
其实他刚才那句更接近于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能应下,可真正说出口时,他发现自己还挺想找个人一起吃早饭的。
在从她眼睛里得到一种很难得的安定感后,他确信这顿早饭,他要和她一起吃。
他扯了扯唇,笑说:“那是两码事。”
有那么一瞬间,林枕溪从他的笑容里看到过去张扬恣意的裴寂,鬼迷心窍地应了声好。
病房失去交谈声后,裴寂睡意也消散殆尽,披上外套走到窗边,不知道过去多久,墨色被稀释成灰蓝色调,旭光覆盖而上,映红恹恹的薄云。
裴寂第一次知道,晒不到身上的阳光也是有温度的,他的心口一阵阵发热,忍不住在想,这样的风景林枕溪是不是经常能看到?
熬到八点,裴寂收到林枕溪的微信消息,说她会在一楼大厅等他。
裴寂知会娄书文后,坐电梯下去,撞见林枕溪正和一四十出头的女人交谈。
“林医生,我知道你们不能收礼,但这篮桑葚不是买的,是自家种的,你就拿去分给同事吧。”
林枕溪不再推脱,“那我就收下了,谢谢。”
女人面上一热,“比起你为我妈妈做的,这能算得了什么?”
她顿了顿,迟疑着问:“明天就是我妈的葬礼,林医生,你能不能来送她一程?”
林枕溪抱歉地说:“这段时间工作忙,请不开假,实在去不了。”
女人一个劲摆手说“没事”。
等人走后,林枕溪看向裴寂,“你等我会,我去把桑葚放回科室。”
“一起上去吧。”
等电梯的时候,裴寂问:“刚才那人是之前送你发绳那老太太的女儿?”
他居然还记得?
林枕溪敛住诧异的神色,点头,“两天前的下午16:34,吴月君女士和她的安安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在这里,死亡的另一种浪漫说法,叫重逢。
沉吟片刻,裴寂又问:“你记得每一个患者的名字?”
他特指的是那些已经去世的病人。
林枕溪又点了下头,“告别是康瑞三天两头就能发生的事,但这种事不管发生多少遍,都不会习惯的,更难让人忘记。”
她不愿多说,岔开话题,“我有一家常去的早餐店,老板人很好,味道也不错,不过可能要走一段路,可以吗?”
“你一会儿还要回来上班吗?”
“今天休息,吃完我就回家。”
“稍等,”裴寂掏出手机给娄书文打去电话,几秒后挂断,目光转回林枕溪那处,“我们走吧。”
吹来的风凉爽柔软,两个人以散步的姿态,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沉默,十来分钟后,走进美食城一楼一家名叫“惠芬包子铺”的早餐店前。
老板认出林枕溪,热情地上前:“林医生来了啊,想吃什么,随便点。”
林枕溪照旧要了碗瘦肉丸馄饨双拼,裴寂则点了份小笼包加一碗牛肉粉丝。
已经过了人流量高峰期,店里只有三两客人,老板亲自将餐食端到林枕溪那桌,林枕溪说了声谢谢后问:“李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就是老毛病,血压血糖降不下来,这几天喉咙也有点不舒服,估计是感冒了。”
老板想起什么,指了指胸口正中央,“这地方闷闷的,不太舒服。”
林枕溪一脸正色,“您今天还是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老板有些紧张,“我是生了什么大病吗?”
林枕溪安抚道:“您别担心,只是防患于未然。”
“行,我今天下午就去。”
捕获到裴寂疑惑的目光,林枕溪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句:“他妻子是我进康瑞后接收的第一名患者。”
裴寂嗯了声,调制好两小碟酱油醋,问她吃不吃辣。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分别往碟子里加了小半勺辣椒油,其中一碟推到她面前。
这顿饭最后是裴寂付的钱,两个人并排走出早餐店,林枕溪指着1号门说:“我得去那个方向坐地铁,你就不用送了,直接回医院吧。”
裴寂透过玻璃门往外看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天色骤变,乌云沉沉压下,纯洁的蓝调被稀释,似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你带伞了吗?”
林枕溪没说实话:“带了。”
“行,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林枕溪转过身,不知道为什么,裴寂还停在原地。
被他注视着背影的感觉太陌生,她拼命忍住回头的冲动,不多时,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正当她怀疑是幻听时,她的手臂被人用蛮横的力道拽住,往回带。
她踉跄几步,大脑晕乎乎的,感觉身体被迫旋转了几百度,紧接着额头重重砸上一堵肉墙。
等她看清是谁的胸膛后,砰的一声,从天而降的窗玻璃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碎成了渣。
她心跳陡然一滞,条件反射地扬起下巴,恰好这时,裴寂低下了脑袋。
他的喉结被她的气息吹拂着,很痒,宛若蒲公英散成细小的绒毛,不断在他脖颈纠缠,最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呼吸道。
第23章 火锅 他对别人也这么坏的吗?
两个人像约好的那样, 齐齐出声,“没事吧?”
又齐齐回答:“没事。”
林枕溪是真没受伤,但她怀疑裴寂撒谎了, 他离玻璃更近, 受到的威胁更大,飞溅的碎片很可能已经扎破他的背。
裴寂也不知道怀里的人哪来的力气, 硬生生撇开他的手臂,电光火石间, 敏捷地从缝隙里钻出, 绕到他身后,手掌抚上他的背,自上而下将他摸了个遍。
他呼吸重了些,正要摁住她的手, 被猝不及防响起的尖叫声拦下, 两个人往声源地看去, 同时注意到被广告牌遮挡的半截身体,从身量看, 是个不到六岁的男童。
林枕溪马不停蹄地跑过去,小男孩已经陷入昏迷, 玻璃碎片扎进他颈部和右侧腹部,但并未伤到动脉, 血流得不多, 脉搏正常。
不一会儿,小男孩母亲从对面一家餐饮店跑来, 看到倒地不起的儿子后,瞬间哭得歇斯底里。
声音实在刺耳,林枕溪被吵到无法专注, 冷冷瞥她眼,“闭嘴。”
裴寂快步上前,接了句定海神针般的话:“她是医生。”
后半句话是对林枕溪说的:“我已经叫救护车来了。”
围的人越来越多,林枕溪没有抬头,“帮我把他抬到一边,要慢,要平稳。”
前来帮忙的人照做。
林枕溪跪在地上,把托特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找到裴寂那条手帕,摁在小男孩伤口上方,然后迅速扫了眼裴寂,“你帮我压住,但记得不要施力,保持现在这种力道就行。”
裴寂嗯了声,学她跪坐在地上。
林枕溪用剪刀裁开小男孩卫衣,露出完整的伤口。
有人被这一幕吓到,倒吸一口凉气,小男孩妈妈又开始哭,但这次没发出声音。
林枕溪往小男孩嘴里吹气,发现右肺没有反应,怀疑是张力性气胸,她又问裴寂:“会心肺复苏吗?”
“有专门学过。”
林枕溪找到别人摁压伤口,让裴寂每隔两到三秒给小男孩做人工呼吸。
手边的工具有限,好在消毒水和手术刀都有,卸掉笔芯的圆珠笔也能充当插管,一一给工具消毒后,林枕溪用手术刀划开小男孩皮肤,再将圆珠笔插入第五根肋骨上方。
她认真观察着小男孩的反应,刚确保他能够自主呼吸,救护车赶来。
人群散开,林枕溪也退到一边,一面向随行医护人员说明情况,没几秒,小男孩就被抬上担架。
裴寂本想叫住她,她先一步从他身侧经过,松松垮垮的马尾辫终于散开。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发丝,酥麻的触感消失后,只抓到了一把空气和一根淡蓝色的头绳,全都平静地躺在他掌心。
等他抬起头,她纤薄的身影已经消失,玻璃门外的救护车扬起一地的沙尘。
不久前还积聚在一起的乌云被风吹散成薄薄的雾,融化在微凉的空气里。
裴寂收回视线,走回广告牌旁,以半蹲的姿势将散落的杂物一件件装回托特包里。
五小时后,这起意外事故有了正式的官方通报,康瑞不少人都在谈论,裴寂也刷到了,提炼出关键信息:玻璃是施工不当掉落的,伤者只有意外被碎片扎中那男童,经过有效的急救措施和手术后,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至于那位做急救处理的医生也上了新闻,具体身份没查出来,只公布了这人的性别和在附近就职两条线索。
又过了两小时,裴寂在康瑞大厅见到林枕溪,她身上还穿着早上那件翻领毛衣,深灰色,血渍看着没那么瘆人,倒是她的嘴唇,像覆着一层雪,又白又冷,毫无温度。
她在走神,没注意到他,差点撞上一旁的廊柱,裴寂及时拉了她一把,她讷讷抬头,又很轻很慢地眨了下眼。
眼底的浓雾逐渐散去,嗓子比熬了两天两夜的还要哑,“裴寂?”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一字一顿的,像学龄前儿童的牙牙学语。
懵懂的神情,乍一看也有种无害的稚嫩,裴寂心软下一角,“是我。”
他松开手问:“你是不是一直守在手术室外没离开?”
林枕溪盯着自己手臂看了好一会,才嗯了声,“我有点不放心,怕自己的急救措施不到位,或者有没考虑到的地方,会害死他。”
说完,她意识忽然清醒,右手开始发抖,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以及欲罢不能的兴奋。
背手的动作欲盖弥彰,裴寂注意到,但装了回睁眼瞎,岔开话题:“你的包我托人放回你科室了,你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少了。”
林枕溪一直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结果是她的包,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谢谢,这次又麻烦你了。”
“没事。”
裴寂看了眼手表,“你一会儿要回家?”
“上楼拿回包后就回家。”
领导得知这事后,额外给她多批了一天假,她准备回家睡个一天一夜,调整状态。
林枕溪拒绝了裴寂要送自己回家的提议,直接在手机上叫了滴滴。
车上有股脚臭味,将她的睡意驱散得无影无踪,回到家洗完澡,陪白露玩了会,在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
第二天下午两点生生被饿醒,发现手机多出一通微信电话,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回,她在将音量调到最高的情况下,错过了来电消息。
更让她错愕的是,这通电话还是裴寂打来的。
她去浴室洗了把脸,缓冲后回拨过去,嘟声只响起不到三秒,耳膜撞进来一声慵懒的“喂”。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唯一的那通电话,他的开场白也是如此简洁,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已经有了变化。
就像刺青上重新长出了血肉,即便轮廓还在,却也无法再复原出当年的痕迹。
林枕溪收拾好心情,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我是林枕溪。”
对面的男人似乎笑了声,“我知道,有来电显示。”
她哦了声,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接到电话,只问他有什么事。
以为他要说的是关于娄书文的事,听到的却是:“晚上要一起吃饭吗?具体时间、地点由你来定。”
林枕溪思考两秒,点头应下,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就补充了个“好”,然后用不确定的语气说:“这次应该不会再放你鸽子了。”
裴寂满不在乎地说:“放了也没关系。”
“嗯?”
“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了。”
林枕溪稍愣,咽下到嘴边的“这谁能说得准”,将话题拐回去:“过会儿我把时间和地址发你。”
“好。”
林枕溪点开大众点评收藏的几家店铺,犹豫不定之际,脑海中忽然蹦出那一笼几乎全被他吃掉的肉包和大份的牛肉粉丝汤——
这胃口是真好啊,吃自助餐一定很划算吧。
要不她也干脆饿到晚上?
然后开始复盘今天和他的相处状态,似乎又自然不少。
在他抱住她时,她的心跳还是很快,但不至于和以前一样,他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扫过去,她心脏就会很没出息地像要飞出了喉咙-
林枕溪最后找的是一家川味火锅店,在闹市区,离家有段距离,平时顾客多,需要排队,她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到那刚好赶上第一波叫号。
她没和裴寂说自己会提前到,以至于五分钟后,看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时,她没收出脸上的惊讶。
裴寂挨着她坐下,有意无意地对着她解释着什么,“怕排队,就早了半小时出门。”
他嗓音停顿了下,“下回你不用这么早出来,排队这事交给我就行。”
下回?
林枕溪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词,不敢深入去想,没有结果的事,也经不起细想。
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
裴寂视线滑落,停在她环住腰腹的手臂上,“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林枕溪倏地回过神,脸一僵,不好意思说自己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喝过水,已经饿到肚子频频打鸣,用手臂拦住,是为了削弱这恼人的声响。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裴寂认定她有难言之隐,以为她是真胃疼了却不好意思开口告诉他,静默两秒,“我们换家店。”
“要去哪?”
“吃点清淡的。”
“……”
“不要!”她一个没收住,差点破了音。
裴寂也差点被她喊懵,眨了眨眼,“嗯?”
“我没那么疼,我们点鸳鸯锅就行,到时候我下在清汤那边。”
裴寂脑袋微侧,一瞬不停地看着她,社交距离在他们紧挨坐下的那一刻已经被打破,现在算得上近在咫尺。
他呼出的气息像条游鱼,涌进她呼吸道,灵活地在她四肢百骸里游走。
她稍稍屏住了呼吸,很努力才摁住自己想要后撤的冲动,忽而听见他说:“那你就真的只能下在清汤锅底那边哦。”
半妥协的口吻,搭配哄小孩的语气,听得她面红耳赤,一面又在想,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话腔跟她说话。
是随口一说吗?
这时隔壁一女生气愤地拍着她男朋友责骂道:“你看看别人家的男朋友,再看看你!”
林枕溪在心里“啊”了声,突然响起的叫号声让她错过开口解释的时间,她把票给服务员,对方领着他们进了靠窗一位置。
点完餐后,裴寂倒了杯清水,问林枕溪要来筷子,连同自己那双和另两双公筷一起插到水里,搅动了会,还回去。
锅底完全烧开需要几分钟,沉默让这段时间更加难捱。
林枕溪想开口,发现自己找不到话题。
不过这也正常。
她从来不是个健谈的人,只有在熟稔的朋友面前,才能做到自然地接下话题,偶然蹦出几句逗得他们捧腹大笑的金句或冷笑话,或者是在病人和家属面前,运用专业知识娓娓道来。
裴寂是特例,既算不上她的朋友,这一刻也不是她的病人家属,他在她人生中充当的角色、所处的地界一直都非常微妙——
只是她高一时阴差阳错之下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的同桌,也是高二后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可讽刺的是,她偏偏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包括他喜欢的歌,向往的车队,最想见到的极地风光。
这些她都能和他聊,但又都没法聊,唯恐自己一开口,就会暴露曾经的少女情怀,招致他“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喜好”的类似怀疑。
实在没话说,就只能把注意力投射到他今天的穿着打扮上。
脱下外套后,他挺阔的肩膀和被贴身薄针织勾勒出的流畅背肌无处遁形,皮带勒出完美的倒三角身材。
“你平时有在锻炼吗?”她问。
裴寂正在回消息,反应迟钝了两秒,放下手机的同时,嗯一声,“习惯了,平时不练器械,就去跑步,总之不会让自己闲停下来。”
方程式赛车需要很高的耐力和体力要求,林枕溪猜测他这样的习惯是从他正式开始比赛后养成的。
她思绪发散些,不受控地呢喃出声:“你为什么不继续——”
赛车了?是因为那场事故吗?
意识到自己准备问的问题有多没边界感后,话音戛然而止。
裴寂追问:“什么?”
林枕溪只能睁眼说瞎话,“你为什么不继续回消息了?”
“娄望发来的,不重要,回一条就够了。”
林枕溪被他嫌弃的口吻逗笑,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裴寂盯住她被灯光浸润的双眸看了会,用比她自然许多的语气打开话题,“我听娄望说,你大学在燕大念的,厉害。”
林枕溪习惯性谦虚,“高考发挥得比较好,如愿考进了医学院。”
“什么专业?”
“临床医学,5+3一体化,”林枕溪顿了顿,“不过我还辅修了心理学。”
裴寂嗯了声,尾调有轻微上扬。
“那会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但又觉得光有专业知识、做手术的能力远远不够,医身和医心相辅相成,才能更好治病救人。”
没有人听到这番话,还能无动于衷,裴寂重新抬眸看她,瞳仁里流转着不易觉察的笑意,想起偶然间从护士那儿听到的话,又问:“你过去是在市一实习的?”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并未触犯到对方隐私,然而不知道是她没听见,还是有意避开了这个问题,在实习两个字蹦出口后,他就看见对面的人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敲敲点点,几秒后视线才挪开,抬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裴寂摇头说没什么。
红油的鲜香味把林枕溪胃口吊了出来,她望眼欲穿,好几次都没忍住伸出筷子,故作自然地夹起一片牛肉。
只是还没来得及涮进红油锅里,余光先捕捉到裴寂似笑非笑的眸,手肘立刻往左侧平移了几公分,一面不忘给自己缓解被抓包的尴尬:“这里的菌菇汤挺鲜的。”
“红油汤也不错。”
“……”
知道她没法吃,还故意这么说,他对别人也这么坏的吗?
那顿饭对林枕溪来说,还有一个挑战,就是她总忘记用公筷下食材。
裴寂观察到了,“你是不是不习惯用公筷?”
林枕溪实话实说:“我和朋友们出去吃火锅,没用过公筷。”
她和丁倩雯、沈露西三人的关系早就好到可以毫不见外地共舔一个冰淇淋,吃火锅别说不用公筷,还经常用自己筷子互相投食进对方嘴里,一点都不讲究。
裴寂:“你怎么顺手就怎么来,我也没那么讲究。”
林枕溪没看出他脸上有分毫勉强,点头应了声“好”,但说的话和做的事截然不同,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公筷和自己筷子间来回切换。
差不多三次后,有服务员来收空盘,裴寂不着痕迹地将两双公筷放到需要回收的餐盘里,林枕溪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阻止。
她愣愣眨眼,脑子里跳出一句可以用来美化他这一行为的解释:
要是你不敢孤身放纵,那就允许我来当你的共犯。
吃到一半时,裴寂微信响了声,他扫一眼没回消息,起身说:“我去打通电话,你慢慢吃。”
林枕溪刚点头,他又说:“林医生应该不至于等我一走,就偷偷把料下到红油锅里偷吃吧。”
他还直挺挺地站着,但林枕溪总觉得他躯壳里的灵魂已经半弓下腰,朝她的脸逼近,带点微妙的压迫感。
林枕溪眸光一闪,底气不足地保证道:“当然不会。”
裴寂看破不戳破地笑了声。
他故意在外面磨蹭了会,十五分钟后才回到座位,坐在他对面的女生缓慢抬起眼皮,眼睛圆溜溜的,强装镇定地看他,露出一种很容易让人心软的神态。
像在说:我有乖乖听你的话。
裴寂闷声笑,嘴角还沾辣椒油呢,骗人也不知道毁尸灭迹,一看就不是惯犯。
他拖腔带调地问:“林医生桌边怎么滴了几滴红油?”
林枕溪心一跳,暗暗吸了口气,“刚才服务员来过,加了水,烧得太旺,红油自己溅了出来。”
裴寂没再追问,但林枕溪就是有一种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
吃完饭,两个人绕商场走了一圈,坐直达电梯下B2层,林枕溪第一次坐上了裴寂的车。
车上很干净,没有人造皮革和廉价的清新剂味道,香薰是西柚味的,清冽柔和,混着微弱的甜。
得到允许后,林枕溪将车窗开了条缝,晚风溢进来,冲散车内不断攀升的温度,舒适度恰到好处。
她轻轻闭上了眼,在浮光掠影和四平八稳的车速里,昏昏欲睡。
醒来时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
空气安静极了,她慢吞吞地偏过头,看见裴寂正阖着眼。
她脊背贴回座椅,视线却没收回,学着光影,在他脸上打转,最后停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弧线和下颌线条相得益彰,立体感带来的视觉冲击强烈。
她没有出声打破这份宁静,脑袋正要转回去,他先一步睁开眼,两个人视线短短相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烧。
奇怪的是,空气变得潮湿了,黏糊糊的感觉让林枕溪别开了眼,解开安全带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进去了,你路上小心。”
裴寂微微点头,关门声响起后,他没立刻开走,盯住她背影看了会。
浓重的夜色让他的视野变得朦胧,但不难捕获到她单薄的身影,肩背薄得像纸,有种弱不经风的破碎感。
在他收回视线前,林枕溪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笔直地折返回去,几秒后在驾驶室车门旁立定,曲指敲了敲窗玻璃。
他降下车窗,“怎么了?”
林枕溪迟疑着张开嘴,轻声问:“你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这章红包,段评也能发!
感谢阅读[撒花][撒花][撒花]
第24章 谜题 “林枕溪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她还没说完, 裴寂先脑补出了她后半句话。
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如果她是一个人住,以他们现在的关系, 这个点他不该出现她家。
如果她是和长辈生活在一起, 他空着手上门也不像话。
林枕溪在这时掐断他的思绪,“吃芒果?”
连在一起是:你要不要吃芒果?
他大脑闪过转瞬即逝的空白, “芒果?”
林枕溪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默默复盘后,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四字开场白太有歧义, 也不怪他会误会。
怕越解释越混乱,她干干脆脆跳过这一环节,摁下心脏的余震,补充了句:“我朋友给我寄来一大箱芒果, 现在还剩下一半, 不过你放心, 剩下的那些都是好的。”
为了延缓芒果腐烂的速度,林枕溪特地把没熟透的放进冰箱, 打算留到最后吃。
裴寂思绪彻底归拢,不矫情不推拒, 笑着应了声行。
林枕溪丢下一句“那你在这等我一会”,转过身, 在夜色里跑出一道残影。
裴寂回忆之前几次见面, 五次里怕有四次她都在狂奔,而他盯住她背影看的时间, 似乎也远比他们对视来得漫长许多。
林枕溪没让裴寂等太久,挑了五个最大最红的芒果装进编织袋后,原路跑回去, 亲手递到他跟前。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她因剧烈运动泛红的脸颊,裴寂感觉她交到自己手里的不是快要熟透的水果,而是一桩迟到多年的少女心事,似梦非梦,很不真实。
裴寂将芒果放到后座,启动车辆前,鬼使神差地隔空点了点她衣领,笑说:“今晚的红油锅确实烧得旺,油渍都溅到你衣服上了,这东西不好洗,要是洗衣液除不掉,你可以试试酒精或者甘油。”
林枕溪在接受他的建议前,因不可置信“啊”了,低头寻找痕迹的同时说:“我记得我明明戴了围裙的。”
等她意识到自己跳进陷阱已经来不及了,空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一声低笑。
“看来是真偷吃了。”
“……”
林枕溪气势不足,争辩的声音略轻,“只是在你离开的时候吃,不算偷吃。”
“行,你说的都对。”
那种似宠溺又像随口一接的语气又回来了,林枕溪依旧无法确定他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说,她是例外。
但这可能吗?
不可能的。
雨毫无征兆地落到眼皮上,一部分越进车窗,黏上裴寂裸露的脖颈,他问:“下雨了,你包里有伞吗?”
林枕溪摇头,“雨不大,这么点路,跑进去就行……”
她手指往后一指,“那我就先——”
话说到一半,裴寂已经从后座捞起一把伞,“把伞带上。”
林枕溪推拒,“不用了,你已经给过我一把了。”
裴寂还是将伞塞进了她手里,慢两拍反应过来,“我给过你伞?”
林枕溪被自己抛出去的话当头一棒,瞬间清醒,故作平静地摇头扯谎:“不好意思,是我记错了。”
裴寂没再多问,等她进小区后,开车离开。
回国后,他和罗瑛在城南别墅区住过一段时间,年前罗瑛搬回明港,偌大的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连切水果都有回声。
他不会做饭,刀工更差,好在网上教学视频不少,他点开点赞量最高的那条,依样画葫芦,将芒果切成还算漂亮的网格状。
他连陶瓷盘一并端到客厅,打开电视,随机切换到某一综艺,拿勺前,先拍了张照片,直接上传到朋友圈。
然后才品尝了一口。
他对所有水果都是一视同仁的“能吃,但不喜欢”,这芒果却是出乎意料的不错,很甜,但不腻,有种被稀释的清爽。
也让他不必昧着良心回馈给林枕溪一句“好吃”,就在他准备点进和她的对话框时,发现那栏多出跳出数字,他抽空看了眼。
在他朋友圈留下痕迹的人里,就有林枕溪。
裴寂没给她备注,保留着她的初始昵称:【Re.半夜汽笛】。
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至于她的头像,是幽深的蓝调,海平面上有一轮橙黄色的太阳,分不清是日出还是日落,天边云朵低低堆积在一起,形成半张少女的脸,她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海面,瞳仁是圆日的形状和颜色。
她没问他好不好吃,只是像个路人一样……默默点了个赞。
裴寂手指微顿,点开她头像,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还是空空如也,神秘感十足。
他上网查过,成为临终关怀医生需在毕业后参加至少为期一年的安宁疗护专科培训,也就是说,她拿到毕业证书不久,就去参加了培训。
会是什么让她放弃医学界赫赫有名的陈净风弟子身份,从而走上现在这条路?
裴寂完全想不明白。
如娄望所说,他对以前的林听印象寥寥无几,和她在荆海重逢后,他们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正面交集。
她远比看上去的要复杂、矛盾,既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拿旁人羞于唇齿的话题,内涵那些居心不良的男人,却也会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面前,红了耳廓。
她会在灯红酒绿的奢靡夜晚,并不熟练地抽着烟,却也会在无人路过的角落,孤独地咽着干涩的面包。
她在患者面前的声音,总是轻轻软软的,温柔得不像话,却也会对着一位失去理智的母亲,冷声呵斥。
遇到她之后,裴寂发觉自己一直在解谜。
谜题是她,至于答案,像环环相扣的千干结,一个解开,还有下一个等待他抓心挠肝地去破译。
曾经很多人说他赛车全凭本能、直觉和当下的感受,实则不然,比赛时,只要他的双眼还在注视着前方,他的大脑就一直在飞速转动,计算下一个弯道超车的可能性,计算如何才能实现车队的利益最大化。
这些都会让他肾上腺素飙升。
换句话说,在过去属于他的时代里,最让他着迷的就是解题。
林听,林枕溪。
他将这两个名字在齿间反复碾磨,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幅很久远的画面,来不及抓住并放大每一帧细节,手机屏幕亮了,弹出一条消息。
娄望从来不点赞评论裴寂朋友圈,但只要看见裴寂发了新动态,他立马屁颠屁颠敲开私信窗口,这回也是。
娄望:【这么好的芒果,你居然背着兄弟我一个人偷偷留着吃独食,我罚你明天带十个八个来医院。】
裴寂:【医院可以去,但芒果没你的份。】
娄望:【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裴寂:【?】
娄望:【我心碎的声音。】
裴寂懒得搭理他,直接退出聊天界面,发现又有点赞、评论提醒,他一条评论都没回,朋友圈往下拉,看到在他发布动态前不久,娄望也发了条,也有林枕溪的点赞痕迹。
她这是顺手当了回所有人朋友圈里的点赞侠?
直到点进娄望主页,裴寂才发现她给娄望点赞的频率高到离谱。
他重新点开和娄望的对话,懒得敲字,就拨去语音电话,开门见山地问:“你和林枕溪很熟?”
娄望顿了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还好吧,最近聊得比较多,说起来她好像经常给我点赞,你说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裴寂笑了声。
娄望不满,“你觉得我在自恋?”
“我觉得你还没睡醒。”
“……”
裴寂没挂电话,等他把话茬绕回去,娄望心领神会,回忆了会说:“虽说她待在明港的那一年,我都和她同班,但我俩很少说话,她这个人怎么说呢,一看就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时安安静静的,下课老是埋在座位上刷题。”
说着娄望想起一件事,“对了,她高一刚转过来,看见我在你课桌上涂鸦,还以为我霸凌你了。”
他将记忆拉回那天,昏蒙的日色,少女哆哆嗦嗦的身体,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当时我觉得是她太小题大做,现在想想,她那会的害怕和生气是真的,就好像她自己之前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
裴寂没说话,眼皮微颤,眼底滞留着灯光细碎的残影。
娄望继续说:“你在我们学校人缘是好,但还是有几个眼红的人嫉妒你,平时没少在背后蛐蛐你,有次说你爸妈都在国外,从小把你一个人丢在明港,你和眼巴巴等着爹娘宠爱的留守儿童没什么区别,那话林枕溪也听见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火。”
“不过能理解,她爸妈早就离婚了,她一个人来的明港,跟她奶奶生活在一起,估计这话让她很有代入感。”
裴寂直觉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出诡异的地方,索性放过自己大脑,飞快将芒果吃完。
之后他花了两天时间,将剩下的青芒吃完,不出意外上火了,口腔溃疡得厉害,喷了几天药粉才好转。
独上火不如众上火,周六上午去医院时,他特意给娄望买了一大袋芒果。
娄望边剥皮边说:“你最近好像来得特别勤。”
“有吗?”
“废话,我最近跟你见面的频率,赶上你过去两个月的了,看来我姑妈以前没白疼你。”
裴寂笑笑没说话,娄望洗完手回到原位坐下,看了眼时间,“咱俩打个赌,我赌一分钟之内林枕溪就会出现。”
“行,”裴寂下巴一昂,指着芒果说,“赌注用它,你赢了,全部归你,输了我带回去。”
“……”
娄望正要指责他抠抠搜搜,病房门被人很轻地推开。
裴寂抬眼,看见一身白的林枕溪。
她今天的马尾束得很高,薄薄的刘海被气流卷成八字形状,毫无修饰的巴掌脸上保留着无暇的肌底,整个人看着清爽干净,像大学生。
林枕溪也第一时间瞧见他了,同他对视两秒,轻轻点了下头,不冷不热的反应衬得娄望那声“林医生”分外热络,差点又把她社恐的毛病唤醒。
查完房,林枕溪正要离开,娄望叫住她,问她今晚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吃饭,“就当同学聚会了。”
林枕溪没过脑地问:“又吃?”
“又?”娄望听懵了,“我俩最近有一起吃过饭吗?”
林枕溪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裴寂,跳过这个问题,摇头说:“今天晚上不行。”
娄望大剌剌地问:“你有约会啊?”
裴寂目光轻轻移过去,听到那声“有工作没完成”后,又收了回来。
娄望哦了声,“那改天再说吧。”
林枕溪一走,娄望急不可耐地拿手肘戳了下裴寂手臂,连着“欸”了两声,“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刚才看我的时候,眼神有过躲闪?我懂了,这是害羞了,她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裴寂笑了,“你今天确实不忍直视。”
娄望下意识看向自己裤/裆,拉链不是好好拉着?
裴寂扯扯他衣领,“衣服穿反了。”
娄望一看,嚯,还真是-
下午四点,林枕溪去了趟小会议室。
除了几名同事外,她还见到几张生面孔,全是刚结束岗前培训的志愿者。
主任是这次会议的主要牵头人,照本宣科的开场白结束后,定下这次志愿活动的主要带队医生。
被叫到名字的林枕溪短暂懵了下,主任笑着看她,又看向其他志愿者,“以后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林医生,也可以去找□□。”
□□在康瑞做了长达十年的志愿,这十年里风雨无阻,算是康瑞的半个医护人员。
工作一一落实后,主任还提了嘴今晚的聚餐活动,林枕溪朝主任递去一个眼神,后者回了个“不可以推拒哦”的笑容。
她在心里长长叹了声气。
走出会议室没多久,身后有人叫她,叫的不是“林医生”,也不是她现在的名字,而是:“林听。”
她一愣,慢半拍地止步回头。
男人模样斯文清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林枕溪从他的五官里看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还没得出结论,又听见他说:“好久不见。”
刚才的会议上,她大半时间都在走神,错过了他的自我介绍,只知道他姓李——
“你是李则叙?”她不确定地问。
“是我。”李则叙笑了笑,“没想到你还对我有印象。”
林枕溪向来不擅长应对寒暄,不知道该回什么。
“你现在有时间吗?”李则叙自然地将这话题揭过,“我有不懂的地方想要问问你。”
像怕她误解,他加上一句:“有关这次的志愿活动。”
医院有专门腾给志愿者的活动室,林枕溪应下后,两人朝那走去,半路被裴寂和娄望撞见。
娄望对李则叙有点印象,“这人看着眼熟,好像也是霖安的,我好像还和他同班过,叫什么来着?李第一?”
裴寂没说话。
“他和林枕溪看着挺熟的,病人家属,还是她男朋友啊?”娄望诧异,“我以为她没男朋友,不对,应该说她看着不像是有男朋友的。”
他多看他们了会,才挪开眼神,意外发现裴寂也在看这两个人。
不,准确来说,是在看林枕溪——
作者有话说:阴湿男鬼版小裴:我会永远注视着你[捂脸偷看]
第25章 脆弱 “林医生,能借用下你的肩膀吗?……
聚餐在城南一家自助烤肉店, 到场的一共十一人,分成两张大桌,林枕溪去的晚, 只剩李则叙对面的空位。
她再怎么不情愿, 也只能在方梨“瞧我给你留了什么好位置”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坐下。
他们这桌五个人, 夹子只有两个,林枕溪朝服务员招手示意, 对方先被另一桌叫走, 没注意到她这边,她将手放了回去。
李则叙看穿她的意图,含着笑意的嗓音柔和,“想吃什么, 我来给你们烤。”
林枕溪习惯性推拒, 方梨抢先一步说:“那就麻烦你了。”
李则叙服务意识很强, 技术也不差,翻面的时间点拿捏得恰到好处, 肉汁滋滋地往外冒,咸香扑鼻而来, 压下难闻的烟熏味。
林枕溪道了声谢,夹起肉往干碟辣椒粉里蘸。
李则叙看在眼里, 笑说:“你还是那么喜欢吃辣。”
其余两人正在交谈, 这句只有林枕溪和方梨听见了。
方梨没收住诧异的表情。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听林枕溪提起过李则叙, 会故意留出这个座位,单纯是觉得李则叙这人长相不俗,学历也高, 和林枕溪非常合衬,值得深入交往。
方梨立刻掏出手机,在新备忘录里敲下:【你俩认识?可别跟我说这是你前男友?】
短短几秒工夫,她已经脑补出一长串爱恨情仇。
林枕溪没给她打暗号,直接开口解释:“我们算是高中同学。”
方梨更吃惊了,压着音量感慨了句:“你最近遇到的高中同学也太多了吧,不是,你以前的男同学颜值都这么高的吗?我要是你,高中那会铁定谈十次八次恋爱。”
林枕溪不置可否,开始心无旁骛地吃肉,没主动参与进其他人的话题中,李则叙也很少跟别人交谈,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她身上,意味尚不明朗。
方梨上洗手间的空档,李则叙忽然问:“我今天好像在医院见到裴寂了,他有家人生病住院了吗?”
“是娄望的姑妈。”
李则叙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比不上对裴寂的,搜肠刮肚一番,才成功同记忆里的人对号入座,“你说的是裴寂那好朋友?”
林枕溪嗯一声。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他们关系还这么好——”他话锋一转,“裴寂经常来医院看娄望这位姑妈?”
他的口吻像在试探着什么,偏偏眼神直白坦荡,让人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林枕溪收回探究的目光,淡声说:“我没特别关注过,应该是。”
李则叙没再继续话题。
烤肉店离公寓更近,林枕溪打算今晚回家住,顺便把最后一个芒果解决了。
方梨男朋友来接,就没跟她一起打车,她独自走到街口,吹了会风,正要在高德上叫车,一辆黑色奔驰由远及近,在她身侧停下。
车窗开着,李则叙的脸露了出来,要送她一程的意思。
林枕溪不想麻烦他,加上身上的烧烤味也重,借口拒绝,李则叙轻声说:“我们是一样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林枕溪一开始没听明白,思忖过后意识到他说的是他们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的性格都内敛,并不健谈,导致十分钟的路程里,几乎都是在沉默或用一问一答的形式频繁杀死话题中度过。
林枕溪照旧让人将车停到小区门口,道谢后下车,半路意识到有人在看她,她扭头回望。
李则叙稍滞后笑问:“我可以跟以前一样,继续叫你林听吗?”
他都这么问起,语气又是如此诚恳,林听说不出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李则叙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见他迟迟没有下文,林枕溪出声问:“还有别的事吗?”
李则叙想说什么忍住了,最后只柔和地抛出一句:“晚安。”-
周一早上,林枕溪又在医院见到了李则叙。
匆匆打了个照面后,当天中午在员工食堂,李则叙端着餐盘坐到她对面,同她打了声招呼,直入主题道:“16床的病人之前是不是上过电视?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一档真人寻子节目。”
林枕溪点头。
16床的病人是林枕溪负责的,叫何虹,今年也就四十出头,丈夫得知她患上胃癌晚期后,分毫情面不留地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
何虹是远嫁到荆海的,父母早就去世,唯一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只有她刚嫁过来第二年生的女儿。
还没学会说话,婆婆就送了人,几经辗转到孤儿院,后来被怀溪一户人家收养。
这些何虹是上节目后才知道的,节目组联系上养父母,对方怕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转头抛弃他们,回到亲生母亲那儿,态度坚定地拒绝了节目组的连线请求。
也因此,一直到何虹重病在床的今天,她都没能亲眼见上女儿一面。
李则叙沉默了会,把话挑明:“她还有多长时间?”
“按目前的情况,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康瑞的志愿者服务包括协助完成非医疗性工作,与患者进行简单交流、陪伴,以及在能力范围内满足他们的心愿。
林枕溪猜测他突然问起何虹,就是为了在何虹生命最后一刻实现她的愿望,但这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目前他们只知道何虹的女儿现在人还在怀溪,怀溪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显然不太现实。
更何况养父也撂下过狠话,谁要是敢来挑拨他们父女关系,他见一个,打断一个人的腿。
李则叙眉头紧皱,“就没其他办法了?”
“之前来的那批志愿者也想过退而求其次地给何女士看看她女儿照片,但养父母那边怎么也不肯点头答应。”
这事在周三凌晨两点迎来转机。
那晚恰好是方梨在值班,有通陌生来电声称自己就是何虹的亲生女儿。
关于自己被领养一事,她是最近听一亲戚说漏嘴才知晓的,家里看她看得很严,上网搜来康瑞的官方联系号码后,也只敢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打过去。
方梨把对方所在的详细地址告诉林枕溪,然后说:“听她的语气,好像还挺想来康瑞跟何女士见上一面的,不过现在骗子那么多,在没查证她的身份前,一切都不好说。”
“她说她叫什么了吗?”
“于皎皎,于是的于,皎洁的皎,她还说自己是怀溪二中的学生。
林枕溪记下,“这样,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怀溪二中的老师,问下于皎皎的情况。”
经过一番七拐八绕,林枕溪最终联系上怀溪的副校长,也证实于皎皎说的情况全部属实。
这次五一假期林枕溪只休两天,安排在4号、5号,4号办完事可以直接坐车去趟怀溪。
她思考时的眼神有些失焦,方梨打量到,一下子读懂她的内心独白,“你该不会想亲自去趟怀溪,把她女儿接到医院来?”
林枕溪眨眨眼,一脸无辜地说:“我早就听说怀溪风景很好,是个旅游的好去处。”
方梨和她相处一年多,算摸透了她的脾性,看着很好说话的一个人,实则决定好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不再多劝,“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枕溪还记得早上她和自己谈论起五一要和男朋友出国游玩时亮晶晶的双眸,自然不会答应,“放心,我有人陪的。”
方梨眼咕噜一转,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点进微信,林枕溪似笑非笑地睨她,“我对李则叙没那种想法,你别再给我拉郎配了。”
方梨一脸勉强说“那行吧”,转念一想,眼睛又亮了,“那你另外两个高中同学呢?”
林枕溪和尚念经一般,毫无起伏地重复了几遍“没可能”,方梨只好作罢。
5月4号那天,林枕溪和往常一样,买了个六寸奶油蛋糕,考虑到奶奶喜欢吃水果,她就让烘焙师放多了些。
墓园在西郊,地又偏又荒凉,植被像冬日半融化的积雪,稀稀拉拉地点缀着。
林枕溪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区九位,黑色墓碑上的梁招娣已经在八年前改名成梁静思。
她笑得不那么自然,但一如既往的温和。
林枕溪还记得自己曾问过她,为什么想把名字改成这两个字。
梁静思告诉她,小时候她家里很穷,她又是长女,没读过几年书,学过的东西很快淡忘,最后记住的只剩下李白那首《静夜思》。
她嫁到明港后,对着窗外幽幽的月色,想起的也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给梁静思唱完生日快乐歌,林枕溪切了两小块蛋糕,一块塞进自己嘴里,简单收拾好后,她和去年一样开始给奶奶念诗。
怕梁静思记不住,她这次只念了五首,反反复复的,三小时时间很快流逝,念得她口干舌燥。
一区和二区之间架着两台自动贩卖机,林枕溪往那走去,半路听见有人在争执。
今天是她来墓园天气最糟糕的一次,浓雾与风沙积聚,散在空气里,天地混沌一体,能见度极低。
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走近些,才勉强听清:“你又过来干什么?你觉得我哥会欢迎你?要不是你的自大,他也不会死!我告诉你,我跟我妈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
是一道男嗓,听着还是少年音,最多不过二十岁。
风起了些,把雾吹成薄薄的一片,林枕溪视野跟着变得清晰不少。
视线聚焦的地方,站着三个人,全都一身黑,最靠近墓碑那人是名中年妇女,人很瘦,从侧面看,背弓得厉害。
至于刚才发出怒吼声的少年,正和一男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这人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黑色西服里的白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着,很端庄的姿态。
等看清他的面容,林枕溪突地一怔。
自从娄望邀请她一起吃饭那天起,她就没再见过裴寂。
今天是第一回,他看着似乎瘦了些。
见裴寂一声不吭,连半句狡辩的话都没有,沈翊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林枕溪下意识抬脚,半晌又退了回去,垂在双腿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裴寂像被抽离走三魂六魄,还是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只是轻轻把头偏了回去,破皮的嘴角溢出血丝。
沈翊揪住他衣领,“你以前不是很能说吗?把我哥骗得团团转,拿你当无所不能的神看,你的指令他照单全收,可现在怎么没声了?你以为你多被我揍几拳,我和我妈就会原谅你吗?想让我们原谅你也行,你也去死啊!”
“小翊,够了,别在你哥面前吵架,”女人低垂着眼,“我们走吧。”
裴寂唇线绷得很紧,女人经过她时,他下意识去拉她的手,但只抓到一把空气。
他轻轻叫了声,“阿姨。”
留给他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还有一句:“阿寂,你以后别来了,至少别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不会喜欢的。”-
林枕溪再次见到裴寂,是在二十分钟后。
他正坐在铁艺长椅上。
细碎的雨丝落下,融化在他的黑色外套上,那双曾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经由水汽模糊,雾色蒙蒙。
他循着动静抬起头,看向她,被打湿的刘海杂乱无章地下垂。
那是林枕溪第一次知道,他也会有如此忧伤落寞的表情,直接盖住了见到她时的诧异。
刚才在他们几人离开后,林枕溪有偷偷绕过去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
和猜测的一样,正是八年前因为意外事故死在阿布扎比的亚斯码头赛道上的沈燃。
沉默让整个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林枕溪没来由想起喜欢上裴寂的第一年,她曾给自己预设过一个问题:
他光环傍身的姿态,有太多人见过,可要是脆弱伤怀时的模样只有她一人知晓,她会为此感到无比窃喜吗?
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早就不似当年那般纯粹,但显而易见的是,截止到这一刻她还是很在意他。
也正是这一刻,她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一点都不会开心。
他生来就该立于万丈高台之上,享负旁人望尘莫及的盛名与喝彩,而不是在谩骂和责备里自暴自弃,得过且过,最后被时间的浪潮冲刷成一文不名的模样。
这次他们对视的时间非常漫长,长到林枕溪晕头转向,甚至开始分不清他脸上的潮湿是雨,还是眼泪。
好在她带了伞,不管是什么,她都能替他撑住。
林枕溪朝他走去,从包里掏出他上次送她回家后给她的伞,沉默着打开,兜在他们头顶。
她没再去看他,兀自将伞檐压得很低,隔绝开外界一切似是而非的目光。
狭窄的空间和阴暗的光线,削弱她的视觉,唯独放大了雨声。
淅淅沥沥的,像有人正在翻弄着一本写满未说出口遗憾的酸涩情诗。
翻到最后一页时,故事里的男主角终于打破沉默的独白。
“林医生。”
他的嗓音很哑,像砂砾钻进贝壳,疯狂搅动着贝肉,带出几分难掩的痛楚。
“我现在可能有点不开心,能借用一下你的肩膀吗?”——
作者有话说:李则叙:我们是一样的[红心]
林枕溪:啊?你也喜欢过裴寂?[问号][问号][问号]
第26章 初恋 对上她水润莹泽的唇
这话算不上很唐突, 但也成功让林枕溪大脑卡壳一瞬。
裴寂将她错愕的反应尽收眼底,笑笑,善解人意的语气化成台阶, 朝她递去, “跟你开玩笑呢。”
进退两难的局面一瓦解,林枕溪呼出如释重负的气息, 半晌轻声问:“你要继续坐会吗?”
裴寂看了眼时间,还早, “再坐会吧, 你呢?”
他一看就没带伞,可她要把伞还给他,独自淋雨离开,估计他不会同意, 索性也说:“我也再坐会, 等雨停了再走。”
这雨一看就下不长久, 她最多再等半小时,然而四十分钟过去, 雨势不增不减,给人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沉默, 也因这样一份难得的寂静,让裴寂的情绪得到有效缓冲空间, 内心翻涌的巨浪平息后, 他用征询建议般的语气问:“要听歌吗?”
林枕溪笃定他说的听歌不是各听各的,而是共享一个歌单, 共用一副耳机。
这样亲密的举动,换做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可能是为了给无处言说的躁动寻一个宣泄口,也可能为了弥补曾经无疾而终的遗憾,她点了点头,“你戴耳机了吗?”
“有线的,”裴寂接过她手里的伞,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耳机,“介意吗?”
林枕溪摇头,接过,戴进更靠近心脏的左耳。
线就那么长,因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绷成一条硬邦邦的钢丝。
林枕溪准备往旁边挪一小段,裴寂先她一步做出行动,空间一下子被缩小。
他们的肢体依旧没有发生任何超出安全线外的亲密接触,但气息已经侵占性十足地扑进对方鼻腔,久久不肯散去。
裴寂又调整了下姿势,随后将伞撑高。
林枕溪下意识扭头看去,昏茫的日色跑了进来,他的脸被映得清晰不少。
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垂,让他的目光更具迷离特效,眼尾晕开湿漉漉的红色。
此刻诡异的温情加深了林枕溪心里的无措,撤回视线的动作不那么顺畅,充斥着眷恋的假象。
歌单里的第一首歌旋律很熟悉,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宇多田光独特的嗓音扑入耳膜后,林枕溪才确信是哪首歌。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好莫名其妙,凑巧遇见他不说,还撞见了他的秘密,现在又和身为初恋的他听起了First Love。
乌云把天幕压得很低,不到五点,园区里的灯光齐齐亮起,没一会儿雨也停了,预示他们即将分道扬镳。
林枕溪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息没来得及吐出,又被裴寂一句“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打落回心脏。
她偏过脑袋,再度对上正注视着她的男人,脑海里无端浮现出他刚才脆弱的模样,在此基础上拒绝,似乎显得太不近人情。
见她点头,裴寂又一次把主导权交到她手里,“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附近有家纸上烤鱼店,我之前吃过,比其他烤鱼店更入味,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试试。”
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
裴寂应了声“好”。
他是开车来的,不到三公里的路程,在人迹罕至的郊区,没几分钟就开到。
两个人点了份草鱼,配菜默契地勾选了年糕、土豆、火腿肠和藕片,但在辣度选择上,出现分歧。
林枕溪点点自己唇角示意,“你这里有伤,吃太辣的会刺激到。”
“小伤而已,没什么感觉。”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要了微辣。
提交好订单,林枕溪眼疾手快地抽出两双筷子,往提前准备好的清水里浸泡几秒,其中一双递给裴寂。
裴寂一顿,抬眸看她,她双眼浸着光,亮盈盈的,眼底似乎还带着得意和微妙的讨赏意思,仿佛在说:这次我比你快。
他没忍住扯了扯唇,牵扯到伤口,意外的还有点疼。
这顿饭裴寂吃得心不在焉,注意力一半用来放空,另一半用来操控自己的目光。
大概是不习惯和他一起吃饭,又或者是为了践行餐桌礼仪,她咀嚼的动作比一个人吞咽面包时慢很多,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小松鼠。
说实话,有点可爱。
这一瞥停留的时间过长,林枕溪察觉到,迎上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裴寂摇头说没事,片刻又改口:“不问我吗?”
林枕溪还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在墓园里发生的一切。”
她摇头,“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容易宣之于口的秘密,更何况,你也没问我为什么出现在那儿,不是吗?”
她的边界感真的很强,强到似乎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外敌,全副武装地抵抗着,唯恐自己的私密城池被侵犯。
裴寂看破不说破,笑着附和:“说得也是。”
林枕溪饿得快,饱得也快,夹筷的手越伸越慢,裴寂问:“吃饱了?”
她点头,“但还可以继续吃。”
他好像没怎么动筷,她又问:“这里的烤鱼不合你胃口吗?”
“味道很好,只是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那为什么还要发出晚餐邀约?
单纯是想找一个人陪他多待一会?
林枕溪根本读不透他,以前是,现在更是。
离开烤肉店那会,雨又下起来,裴寂撑开伞,兜在他们头顶,他的撑法很绅士,伞面完完全全罩住她,自己却露了大半个肩膀在空气里。
林枕溪不想他被淋湿,主动靠近,又将伞柄朝他的方向一推,推到两人肩膀相贴的位置才罢休。
路上遇到一家便利店,裴寂进去买了两瓶水,林枕溪就站在屋檐下等他。
嘴唇有些干燥起皮,她歪了歪脑袋,夹住伞杆,左手伸进托特包里翻找。
还没找到,伞忽然变轻,是被去而复返的裴寂拿走了,他问:“是丢了什么东西?”
林枕溪摇头,“想抹下润唇膏。”
裴寂没再说话,耐心等着。
好半会林枕溪才从夹缝里找到润唇膏,顶着裴寂的注视,略显不自在地打开盖子,用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涂抹好。
她的手一放下,碎发恰如其分地从耳后滑脱,刮蹭着她白皙的脸颊。
分明是柔软的状态,却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攻击性。
裴寂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下,等她不明所以地望过来时,他突地压低身子,两个人的视线差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下,而她在上。
裴寂隔空点了下她唇角,“左边没涂匀。”
林枕溪温吞哦了声,后退一步,拉开与他脸庞的距离,胡乱往嘴唇上来回添补。
风把她唇瓣的味道吹了过来,草莓味浓得过分,像融化的糖霜,甜甜腻腻。
裴寂花了一秒,确信自己不怎么喜欢这味道,但对上她水润莹泽的唇,忽然又觉这东西还不错。
上车后,裴寂问:“你要直接回家,还是想去其他地方?”
“你送我到客运站吧。”
荆海到怀溪没有直达火车,坐大巴更方便。
“你要去哪儿?”
“怀溪。”
“这么晚去那做什么?”
旅游这借口听起来就假,更何况撒谎的对象还是他,林枕溪料定自己一定会被戳穿,索性坦白,“去接个人。”
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裴寂差点听笑了,更加确信她这个人矛盾到极点,一面将自己的内心世界保护得密不透风,一面却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管不顾。
他扭头看她,语气有些重,“你就不怕他们真打断你的腿,把你抓起来,又或者还没等你见到于皎皎,半路就遇到了不法分子?”
“我不怕。”
“我怕。”
林枕溪正要告诉他自己准备好的应对危险措施,就被这两个字打了个猝不及防。
她整个人愣住了,直到裴寂突然倾身。
清寒的气息扑入鼻腔,她大脑晕眩两秒,在听清他那句“没系安全带”前,先听见啪的一声——
是安全带滑进锁扣的声音。
他撤回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碰到任何禁忌之地,甚至连呼吸都轻到几不可查。
重的是林枕溪的心跳。
裴寂没再和她对视,而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他的视网膜上滞留着车窗外灯光的残影,车辆重新启动时,语气柔和不少,“林医生,就算你不重视自己,也有很多人重视你,至少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出事。”
作为……朋友?
才吃过两次饭,他们就是朋友了?原来当他的朋友这么容易?
林枕溪双手搭在腿上,食指绞动在一起,脑子里只想终结这前所未有的氛围。
“我不是毫无准备地去,”她停下乱动的手指,微微侧眸,用余光观察他的神态变化,“昨天晚上,我在手机里安装了自动报警系统。”
裴寂不以为意地哦了声,好像在质疑一个报警系统作用形同虚设,“还有呢?”
林枕溪说不出口了。
总不可能告诉他她还深深喜欢着他的时候,经常想起他在明港的沙滩上跟人打架的画面,越想越觉得那一幕酷毙了,大一时没挨住校跆拳道社的招生诱惑,之后又练了几年,莫名其妙把自己练到了跆拳道黑带三段。
这事只有丁倩雯和沈露西知道,两个人私底下还调侃过裴寂,说他比看上去的中用不少,至少还能误打误撞地让她获得自保能力。
裴寂在僵持里突然叹了声气,似无奈,又似妥协,“我陪你过去。”
林枕溪知道他这人也挺拗,既然提出了,这事就不再有转圜余地。
“过去要三个多小时,你要是累了,可以换我来开车。”
她这话算变相答应了。
裴寂没应,“之前有开过高速吗?”
她不答反问:“高速很难开吗?”
她连救护车都能开,还怕开不了高速?
“不难,不过今天太晚,下次再带你开。”
林枕溪想,不会再有下次了。
车刚上高速,裴寂接到一通越洋电话,他戴上蓝牙耳机,和对方全程用英文交流。
林枕溪用余光盯住他看了会。
他的脖子细长又白皙,光笼在上面,让他周围那小块逼仄的空间都变得异常静谧安宁,又有种荒野般的广阔神秘。
没来由的,她想起了一个词:无人之境。
转头又想起以前丁倩雯和她说过,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听裴寂讲几句英语,他那口牛津腔非常绝。
确实挺绝的。
通话声结束,裴寂将蓝牙丢到扶手箱,“路还长,你可以先睡会。”
“好。”
“要不要听点音乐?”
林枕溪刚点头,裴寂说:“我歌单里的歌,你都已经听过一遍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连上你的蓝牙。”
要是没有下午共享耳机这一遭,林枕溪这会还会找借口拒绝,现在只能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点头应下。
连好蓝牙,点进音乐播放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歌单第一首歌就是First Love,她跳过,摁下第二首。
裴寂开得很慢,像刚学会上路的新手,始终绕着最低限速前进,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赛车手判若两人。
在平缓的车速里,林枕溪很快睡了过去。
她总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睁眼一看时间,才过去一小时不到。
裴寂抽空看她眼,问需不需要去服务站。
考虑到下个服务站还有一段距离,林枕溪点头,回来的路上买了一袋零食,关东煮、烤肠这些速食品她全都给了裴寂。
“你晚上都没怎么吃,拿去垫垫肚子吧。”
“行。”
裴寂胃口回来些,三两口吞完烤肠,林枕溪没想太多,替他拧开矿泉水瓶盖,递到他手边。
反而是裴寂稍稍愣住了,回神后接过,瓶口距离嘴唇还有两公分时问:“你已经订好酒店了?”
林枕溪早就安排好了,但没想到他会中途加入,“我昨晚订了间。”
她边说边掏出手机,“我看看那酒店还有没有多余房间,我再订一间,可能环境不是很好,可以吗?”
裴寂口吻随意,“能休息就行。”
林枕溪切入平台,信息显示大床房还有几间,行政套房也有空余,她没怎么迟疑点进后者,正要付款,裴寂补充了句:“你住什么我就住什么。”
林枕溪手指微顿,很轻地应了声好。
怀溪是个小县城,受地形限制,基础设施建设不完善,经济水平远落后于荆海,近几年靠着旅游业发展,才稍稍有了起色。
林枕溪订的那家酒店已经算是怀溪数一数二的了,到那时,还是大失所望。
里头的环境比她预料的还要糟糕不少,墙体很单薄,隔应效果极差,连隔壁冲水的声音都能听见。
林枕溪坐到床边,忽然抬手敲了敲和裴寂房间相连的那面墙。
两秒后,传来裴寂的声音:“怎么了?”
林枕溪难为情地说:“我刚才在试验你能不能听见这种程度的动静。”
隐约响起一声笑,“你要不再试试拉下椅子,看我能不能听见?”
林枕溪没动,“地毯这么厚,不会发出什么声音的。”
等她回过神,他们就这样隔着一面形同虚设的墙聊了起来。
“用手拍椅子的动静估计能听见。”
裴寂又笑了笑,跳过这个话题,“你要几点去接人?”
“我计划两点出门,差不多三点能见到于皎皎。”
“那我睡会,”轮到他敲了下墙壁,“到时候你也这么敲,我要是没听见,你就给我打电话,或者摁门铃。”
林枕溪很快应了声好,心里却有些勉强——她总是无法轻易地提出麻烦别人的事。
在车上醒醒睡睡几次,林枕溪这会睡意浅淡,干脆靠在床头冥想自己的计划里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查漏补缺。
时间无声流逝,回过神时已经是一点五十。
夜间风凉,她多披了件针织外套,随后蹲坐在床头,等屏幕跳转到两点整时,抬手,但还是没敲下。
她的思绪在“要不再让他睡十分钟”和“要不她还是一个人去吧”间来回跳转,最终还是决定立刻叫醒他,只是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对面先有了动静。
裴寂敲了两下墙,“醒了吗?”
“醒了。”
“那我刷个牙洗把脸,我们就出发。”
林枕溪应声好,换上鞋,去他房间门口等。
于皎皎家所在的暮归村很偏,车辆开不进去,林枕溪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线,让裴寂把车停在距离村庄直线距离三公里外的山脚下,下车后,他们徒步沿着捷径翻山越岭。
林枕溪感觉有什么东西隔着一大段距离黏在自己后脑,她扭头,抬高下巴。
不是月亮,而是路灯投影而下的圆形光晕。
不知道为什么,时刻不停地跟着他们在走,宛若舞台上的追灯,将他们衬得像出独幕剧里的男女主角,分外登对。
山路并不崎岖,快到平地时,途径一小段蜿蜒的溪径,潺潺的水声,在宁静的夜晚奏出一曲清雅的乐章。
被流水和雨露打磨到锃亮的踏脚石,踩上去有种湿滑的不安全感,裴寂放慢脚步,确认林枕溪跟上后,才抬脚踩上下一块。
在最后第二块石头上站定后,迟迟感受不到她逼近的气息,他维持着平衡缓慢转身,看见她换成蹲立的姿势,正对着溪流拍照。
溪水清澈见底,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一部分跃进她眼底,琥珀色泽看得更明显了。
裴寂鬼使神差地也拿出手机,点开照相机功能。
林枕溪有所感应地抬起头,整张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镜头里,错愕的反应定格在这一刻。
裴寂毫无被抓包的赧然,坦坦荡荡地扯唇笑,“很漂亮。”
也不知道是在说风景,还是人——
作者有话说:这章红包(24h后统一发)感谢阅读[撒花]
第27章 共犯 “夸你很可爱的意思。”……
他们对视了足足十秒, 或许更长一些,没人去计算,自然也就没人清楚。
林枕溪给自己洗脑, 将这声“很漂亮”当作他对怀溪夜景的褒奖, 故作平静地哦一声,别开眼, 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撑了下膝盖,缓慢站起身。
裴寂也收了手机, 照着刚才的步伐, 安稳上岸,紧接着转过身,朝着一米外的林枕溪,伸出了手。
很绅士的举动, 彰显出良好的教养, 换个人站在他身后, 他多半也会这么做。
林枕溪这么说服自己,罪恶感消弭, 心安理得地给自己开放特权,允许自己放纵——五秒——他的手掌牢牢攥住她右手的时间。
这算是他们第三次发生裸露在外的皮肤接触。
第一次她只碰到他指尖, 第二次是被他攥住手腕,至于这次, 他们的手掌有大范围的紧密相贴。
和她微微潮湿冰冷的手截然不同, 他的掌心又干又热,像被火烫过的枯木。
林枕溪做出跨越动作的下一秒, 将重心往另一侧倾斜,从而避免了扑进他怀里的危险性。
等她站定,裴寂就松开了手。
前方的路宽敞些, 两个人并肩走着,脚底的枯枝败叶被他们踩得咔咔响。
不远处有个荧光色的塑料球,裴寂轻轻踢开,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林医生,我这算不算当了你的共犯?”
林枕溪没听明白,疑惑的目光递过去。
“大半夜的,在人爸妈眼皮子底下配合你拐人。”说着,裴寂自己都笑出了声。
林枕溪纠正他的说法,“这不是诱拐,于皎皎两个月前刚满十八周岁,已经可以独立做出判断、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相反她的养父母不顾她意愿,将她软禁在家,才是错得离谱。”
她一板一眼的模样,像极不知变通的老学究,但她看着要更讨喜,双眸带着一种未经俗世侵染的澄澈。
这份世间难得一见的澄澈在他抛出下一个问题后烟消云散。
“为什么要做到这份上?”
满足患者心愿这事并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更何况是这种实现起来难度相当大的心愿。
林枕溪没怎么犹豫地回:“于皎皎在电话里亲口说她想见她亲生母亲最后一面。”
她望着前方的眼神有些失焦,“每个孩子或多或少都会对母亲怀有期待,不能被打消的期待,时间一长,就会变成执念,要是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执念。”
她的表情比以往每一次他注视她时都要淡,情绪却不是,浓稠得快要将他淹没。
“何虹女士,也就是于皎皎的亲生母亲,她的情况恶化得很快,这两天已经开始吐血、吐黑水,止痛药吞不下去,抽血抽不出来,意识也模糊,完全认不出人,就算于皎皎站到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是谁,何虹女士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林枕溪顿了顿,“临终关怀,看着是在替患者实现最后心愿,实际上有些时候,更能被抚慰到的是患者家属。就像这次,到这份上,我已经没办法再替何女士做些什么,只能尽量不让于皎皎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裴寂盯住她看,忽然笑了,“林医生,当你的患者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当我的患者。”
他微顿,改口:“能认识你,是一件幸运的事。”
林枕溪迎上他的目光,欲言又止。
自从于皎皎被养父母发现曾在半夜联系过康瑞那边的人后,就被没收了手机。
林枕溪平时和她联系都是通过她同学传话,从她那儿,林枕溪了解到这段时间她养父母看她看得很严,甚至把自己的床搬进她卧室。
两张床之间只隔着一条围帘,不过好在卧室门没有从外面反锁上,只要于皎皎足够小心,她有几率成功溜出家。
林枕溪最后一次联系上于皎皎,是在前天中午,两人约好今晚三点在山径入口处碰面。
然而林枕溪和裴寂在原地吹了差不多半小时的冷风,也不见人影。
想来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继续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林枕溪提议要去于皎皎家看看,裴寂没有反对。
于家村在怀溪属于最落后的那档,处处可见的稻田、电线连接成密密麻麻的五线谱,相比较自建房并不多。
这个点没人醒着,屋舍全都一片昏暗,路边的灯蒙着厚重的尘埃,光忽明忽暗,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于皎皎家也没亮灯,位于最西面的卧室更是暗到吓人。
围墙不算高,墙上也没嵌碎玻璃,降低翻越的难度,综合考量后,林枕溪将求助的目光递给裴寂,“你能不能在下面托我一把。”
“可以是可以,不过——”
她要真翻了这墙,私闯民宅的罪名就没法摆脱。
裴寂拽住她,“你要是进警察局,把事情闹大,康瑞还会留你吗?”
林枕溪摇头,她也说不准。
但现下没其他办法,这一趟也不能白来。
裴寂又说:“再说,你现在还不能确定于皎皎有没有在家,她要是不在,你这么做得不偿失。”
林枕溪同意他的说法。
“你最好先想个办法确认这件事,至于践行方案的人,交给我。”
“对你就不会有影响吗?”
“你说的是被开除?”他笑得有恃无恐,“我顶头上司是我爸,谁能开除得了我?”
林枕溪说不过他,他的态度也让这事毫无转圜余地,她只能答应,大脑飞速运转,隔了会问:“你怕鸡吗?”
裴寂秒懂,“你是想让我去折腾鸡,把这家人的注意力吸引走,好给于皎皎逃跑的空档?”
裴寂小时候被鸡啄过,对一切尖嘴猴腮的东西都有阴影,可在看见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后,那些让他厌烦的物种,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
“林医生,你有时候怎么这么呆呢?”
“……”
“别生气,呆在我这里是褒义词,夸你很可爱的意思。”
他的笑声很闷,是从胸腔里透出来,存在感却格外强烈,笑得林枕溪面红耳热。
“你别笑了。”
她是专程来的,有正事要做,不适合继续闲谈下去,更何况,再聊下去气氛会变得越来越危险,最终等待她的,恐怕又会是暗无天日的万丈深渊。
裴寂答应得爽快,“行,我不笑。”
他真就这么收住笑容了。
“这墙我来翻,鸡窝我也替你捅了,”他从兜里掏出车钥匙,“要是于皎皎就在里面,等她趁乱溜出来,你带她原路跑回我们停车的地方,把车开得远远的。”
林枕溪听得心脏砰砰直跳,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车钥匙,而是他的命脉。
“那你呢?”
“我会尽量甩开他们,要是甩不掉,就尽可能多拖延时间,总之你不用管我……”
裴寂多交代了句:“你现在还没法一个人上高速,就先把车开到客运站,再转大巴回荆海。”
说完,他扭过头,用一种旁人看到会很心安的眼神看着她。
林枕溪一阵恍惚,记忆轻飘飘地回到十二年前。
那会他在帮助她时,他的眼神也是如此有力吗?
她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毕竟十二年前的林听很少有勇气直视他双眸,而他也很少给她机会让她看到他的正脸。
林枕溪甩开脑子里繁杂的想法,将钥匙藏进口袋,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了,你要小心,别受伤。”
裴寂无意识抬起手,揉了揉她脑袋,“行。”
林枕溪愣了一瞬,回神后就看见他倒退几步,一个助跑,腾空,翻越至墙的另一边。
在鸡飞狗跳的混乱中,林枕溪透过铁门,看到西面卧室陆续走出一对中年夫妇,两个人齐齐往后院走去,男人拿着锄头怒喝:“大半夜的,上我这儿偷鸡呢?”
她心脏又开始狂跳,紧随而来的那声“来人啊,快来抓贼”落下后,她看见于皎皎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飞奔到楼下,打开了她身前这扇铁门。
见到她后,于皎皎明显一顿,“林医生?”
林枕溪没空跟她打招呼,点了下头,直接牵住她跑进夜色里。
怀溪比荆海要冷得多,冷空气灌进喉咙,刀割一般,两个人都生生忍住了,出于安全考虑,脚步在翻山时慢下些,而她们的手直到上车前才松开。
林枕溪没着急启程,扭头征询于皎皎的同意:“还有一个人没来,我们再等会好吗?”
她是答应了裴寂不去管他,但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会了阳奉阴违那套,再者这事是因她而起,她不可能丢下他,实在不行,先把于皎皎送到客运站,再回来接他。
于皎皎点头说好,片刻问:“是那个要偷鸡的人吗?”
紧张的气氛被这句话冲淡不少,林枕溪抿唇笑,“是他。”
于皎皎也笑,但很快止住了,“她怎么样了?”
林枕溪知道她在问谁,沉吟片刻,选择实话实说:“不太好,可能就是这两天了。”
于皎皎迟钝地哦了声。
空气安静下来,等了十来分钟,林枕溪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偏偏这时接到值班护士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何虹快要撑不住了。
正要开启第二方案,窗玻璃突然被人拍了下,她一惊,看清这人是谁后,长舒一口气,给车门解了锁。
裴寂从外面打开,见她没有下车的打算,不明所以。
林枕溪偏头,看着他说:“你坐副驾驶。”
裴寂真没空陪她闹了,“你开不了高速,赶紧下来,换我开。”
林枕溪寸步不让,“但你开得太慢了。”
异常冷静的口吻,一下子将裴寂带回他们一起吃早餐那天,她对着手足无措的母亲抛出的那声“闭嘴”,好像也是这个调。
林枕溪看着他说:“她情况很糟糕,照你的速度开,我们不可能赶得上。”
两个人僵持着,带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气势,时间看似过去很久,其实只有短短五秒。
裴寂也直视着她,胸腔里仿佛有团气流在横冲直撞,最后妥协似的来了句:“下车,我来开——”
他咬牙,“一定会让你们赶上。”
林枕溪这才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启程后,她将自己手机递给于皎皎,“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
“我要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于皎皎迟疑两秒,接过,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又隔了会才拨通。
“爸爸。”她很轻地叫了声。
听筒那边的男嗓粗犷急迫,像压着滔天怒火,“你跑哪儿去了?”
“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很长的一段沉默后,于皎皎继续往下说:“我不会不要你们的,是你们把我养大,供我吃穿,又不顾奶奶反对,供我上学,对我来说,你们就是我最好的爸爸妈妈。所以爸爸,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出去一趟,你们好好休息,等你们一觉睡醒,我就会回来了。”
她看了眼坐在驾驶室心无旁骛开车的年轻男人,“还有,你们别报警,那偷鸡贼不是坏人。”
裴寂:“……”
这通电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挂断后,于皎皎如释重负。
车刚上高速,林枕溪肩头忽地一沉,她侧目看去,精神松懈下来后的于皎皎紧阖双眼,已经睡了过去。
她捞起一旁的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裴寂从后视镜观察到她的动作,调高空调温度,“你也睡会吧。”
林枕溪轻声说:“我不困。”
裴寂不信,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切。
林枕溪看不见他的脸,但听见了抽气和吐息的声音,不受控地跟着打了个哈切。
转头空气里响起一声笑。
“不是不困?”
林枕溪嘴角一僵,脑子里倏地蹦出一个词:钓鱼执法。
裴寂不逗她了,神色正经些,“林医生,你刚才是不是故意激我的?”
“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自己开车,对吗?”
他的语气很笃定,显然在开口前已经有了答案。
林枕溪极轻地嗯了声,“以我现在的状态,开车上路容易出事,要是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还能赌一把,但你们都在,我没法冒险。”
裴寂肯定道:“你做得很对。”
“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不管是送你回家,还是陪你来怀溪,我确实都开得很慢。”
两个人在后视镜对上视线,林枕溪没忍住叫了声他名字:“裴寂。”
“嗯?”
“我之前有上网搜索过你的新闻,但我还是不清楚你真正放弃赛车的原因。”
她暗暗吸了口气,“我只知道,你不能就这样一直以现在这种速度,平稳地将你身下这辆车一路开到底。”
一语双关。
裴寂愣住了。
林枕溪垂下眼帘,很轻地来了句:“这不是我所认识的裴寂,也不会是你自己心中想要成为的裴寂。”
车窗外阑珊的灯火掩映进来,他的侧影落在玻璃窗上,几分落拓,几分低靡。
在他露出惝恍神色的间隙,她又一次想起八年前论坛上对他的责骂,嘲讽他又怂又孬,是个缩头乌龟。
更难听的话,数不胜数。
这些恶评可以一键清除,无法抹去的,终究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被淹没在新的浪潮中。
可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谁来还给他?——
作者有话说:红包~感谢阅读~
第28章 情史 “我没女朋友,也从来没谈过。”……
林枕溪没再说话, 车内安静到只能听见空调吹风口朝外的呼呼风声。
在冗长的沉默里,裴寂将自己身体变成一个录音机,一遍遍地重复播放她刚才那句:“也不会是你自己心中想要成为的裴寂。”
平心而论, 他的前二十年可以拿来吹嘘的事迹不胜枚举, 即便二十岁后只有急速下滑的人生,也无法掩盖曾经绽放的光芒。
以至于周围人对外提起他时, 就和曾经避开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失利一样,默契地只提他是如何一次次拔得头筹。
后来之所以会退出赛场, 也只是因为厌倦被人簇拥的风光, 想找回自己那片净土。
说辞很漂亮,也很虚假,假到像别人的故事,而他只是一个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听众。
回荆海后, 每天对着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 他都会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净土吗?
他始终无法欺骗自己, 但他也从未对别人表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
可能是这会的天色已经变淡,曙光展露一角, 也可能是坐在车里的人不只他一个,而她刚才的声音又具备着某种难以言述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 烧得他心口灼热,顺势敲开了他用水泥封锁多年的咽喉。
“一开始我只想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但不知道为什么, 休息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没法回去。”
还是一片寂静。
裴寂微微侧眸, 从后视镜里找到同于皎皎脑袋相贴的林枕溪。
她也睡了过去,嘴唇翕张,像养在鱼缸吐着泡泡的小金鱼。
他勾唇笑, 方向盘一打,停在服务站里,下车找到另一条毯子,盖到她身上。
撤回动作时,意外扯到她头发,收获一声迷蒙的嘤咛。
林枕溪半眯着眼,意识也只聚拢了一半,“到了吗?”
“快了,你继续睡。”
裴寂低头看了眼自己触摸过她发梢的手指,随后用最小的力度合上车门。
车停在康瑞住院部玻璃门前的同一时刻,林枕溪和于皎皎有所感应地齐齐醒来。
向裴寂道了声谢后,两个人匆匆忙忙下车,一路狂奔到直达电梯前。
身后有车辆鸣笛,裴寂这才撤回视线,将车停到地下停车场,熄火后,他的双手开始发抖。
等他意识到自己这一程是以多少迈的速度前进时,震颤感很快蔓延至全身。
他不清楚何虹的病房在哪,只能从林枕溪负责的楼层一间间找过去,快到走廊尽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何虹女士于2024年5月5日上午7时21分,因晚期恶性肿瘤失去生命体征。”
他认出是林枕溪的声音,快步走了过去,犹豫几秒,没推开病房门,视线越过方形玻璃往里看。
窗外明朗的日色掩映进来,室内灯光如昼。
这里没有歇斯底里的痛哭声,只有轻微的啜泣,还有无数双泛红的眼眶,平静安宁得恰到好处。
裴寂只站了不到两分钟,掉头去娄书文病房,结果在门口和去买早餐的娄望打了个照面。
娄望正恹恹打着哈切,见到他后,嘴巴差点没合上,一脸惊诧地问:“这个点你怎么来医院了?”
“有点事。”
娄望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先想起昨天是什么日子,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一遍,罕见地用上了试探性的语气:“你没事吧?”
娄望是裴寂身边为数不多知道5月4号这个日子对他意味着什么的人。
每次裴寂从墓园回来,都会带回一脸伤和一身萎靡的疲乏感,不用想都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但娄望没有任何立场出面调和裴寂同那一家子的隔阂,更不能说“虽然你儿子、你哥已经没了,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朝前走,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太混帐。
裴寂摇头,“没事,挺好的。”
嗓子哑到跟被雷劈了似的,好在哪?
娄望认定他在胡扯,“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怎么还低着头?靠,你该不会在哭吧。”
“……”
裴寂开了一夜的车,这会是真没力气骂人,偏过脑袋,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预料中的颓丧并没有出现,相反有璀璨的光亮淬在他眸中,娄望看愣了一瞬,“你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沈燃他弟原谅你了?”
裴寂顾左右而言他,“交管部门应该快联系我了。”
争分夺秒超速的代价是,罚单罚分双管齐下。
不过这是他有史以来被罚的最值的一次,比在赛场上玩策略主动罚分的任何一次都值。
“你确定现在是清醒的吗?”娄望觉得他有病,不然就是自己脑袋糊涂了,不然也不至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清醒,所以一会你把陪护床借我躺会,我补个觉。”
娄望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想问他究竟干什么去了,又觉他不会吐露实情,索性把嘴巴闭上。
娄书文还在睡,裴寂没叫醒她,轻手轻脚地躺到躺椅上,没一会,意识就沉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又听见林枕溪的嗓音,问今天怎么样。
他想说还行,但发不出声,连她的脸都看得模模糊糊的,双眼倒是诡异的清晰,闪动着初夏蓝眼草的绿色,有点像春天洗涤过的野水芹。
娄望没出声时,病房里的其他交谈都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平静,裴寂这一觉睡了四小时,醒来刚好到饭点。
娄望正坐在床尾翘着二郎腿刷微博,循声抬起眼皮,“你可终于醒了。”
裴寂拖着长调嗯了声,“她是不是来过?”
“谁?”
“林枕溪。”
娄望点头,“你睡着没一会就来了。”
裴寂稍愣,他还以为是梦。
娄望:“晚上咱俩和她一起吃饭哈。”
裴寂又是一顿,“她同意了吗?你就给安排上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当然征询过她意见,正巧她今晚没什么事,这才定下的。”
“以什么名义?”
“同学聚会呗。”
“那你这同学聚会规模够小的。”
“不止我们仨,她还说要带一个人。”
裴寂眼皮倏地撩起,“谁?”
娄望感觉他的反应有点大,“她一个患者家属吧。”
裴寂哦一声,用力揉了把脸。
“不瞒你说,我现在越看越觉得林枕溪挺好的。”
裴寂不搭理他,娄望自顾自往下说:“说起来,我小时候家里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五行缺木,以后娶的老婆必须得姓林,我下半辈子才能顺风顺水。”
裴寂听笑了,第一次觉得娄望厚颜无耻到了糟心的地步。
娄望不满,“你这是什么反应?”
“想让你闭嘴的反应,不闭嘴也行,去卫生间给自己泼把冷水,清醒清醒。”
“……”-
林枕溪的心跳节奏总和临终患者的心电图截然不同。
他们的生命越鲜活,她就越可能得到一种平静的安稳感。
等他们的生命变成一条直线,她的心就会剧烈跳动起来,这次也是,跳到中午才缓和下来,带同样精疲力尽的于皎皎去食堂吃了饭。
和养父母通完第二次电话后,于皎皎决定在荆海多待几天,办完何虹葬礼再走。
吃完饭,林枕溪将她带到家属休息室,又给了她几本书和一个平板电脑。
“有事直接去护士站,护士会联系我的,等我下班后,我们再一起去吃饭。”
于皎皎怕自己太碍事,影响到林枕溪工作,无措地揉捏着衣服下摆,“姐姐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林枕溪揉揉她脑袋,笑说:“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但这种时候,也可以试着去依赖我们这些大人。”
于皎皎眼眶一下子红了,强装的镇定溃不成军。
见她泣不成声,林枕溪留下来多陪了她一会,离开时,困意翻涌,就去买了杯咖啡提神醒脑,路过志愿者活动室时,有人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看见李则叙的脸。
“我听说何女士的女儿来见了她最后一面,是你特地开车去怀溪把她接过来的?”
林枕溪点头又摇头,“不是我开的车,是裴寂。”
李则叙脸上收不住的错愕,“你们约好的?”
“路上偶遇到,说送我一程。”
李则叙默了默,笑说:“裴寂还是跟高中一样热心肠。”
林枕溪不置可否。
“我高一那会崴过一次脚,被裴寂看到,跑去医务室给我借了把轮椅,还特地送我去了医院,说来奇怪,那会他都不认识我,居然也能做到对我这么热心。”
李则叙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可能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平等地享有被他照顾的权利,不存在任何特例。”
等他说完,林枕溪才抬起头,却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情绪底片一览无余,像在说:你说的都对,还有其他事吗?要是没有,我就先去忙了。
油盐不进的姿态,让人束手无策。
李则叙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话锋一转:“上次人多没能好好叙旧,今晚一次吃个饭吧?”
最近约她吃饭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林枕溪一阵好笑,“晚上不行,我已经和娄望他们约好了。”
“他们?”
“还有送你去过医院的裴寂,跟何女士的女儿。”
“这样啊……”李则叙迟疑着问:“我能一起吗?”
“这我做不了主,你得去问娄望。”
林枕溪不知道李则叙和娄望说了什么,四个人的晚饭变成了五人行。
地点在医院附近一家云南菜餐馆,人气火爆,每天都有人排队,娄望提前去取了号。
于皎皎没手机,林枕溪扫好码后,把自己手机递过去,耐心教她怎么操作。
于皎皎不好意思点太贵的,只要了份凉拌荷包蛋,林枕溪在她的基础上,加了黑三剁。
娄望正要开口问她们是不是在减肥,裴寂漫不经心地插了句:“点你的,别说废话。”
“……”
娄望幽怨地瞥过去一眼,泄愤似的把招牌菜全点上了,提交好订单,突地反应过来,这顿是他请客。
上菜前,林枕溪和于皎皎一起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路上,被俩女生拦下,其中一长发女生问:“请问刚才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人有女朋友吗?”
林枕溪眼前一下子蹦出裴寂的脸,沉默片刻摇头,“我和他——”
现在好像也不能说完全不熟。
林枕溪思索两秒,微笑着接上:“就是饭友的关系,他的私生活我真不太了解。”
女生了解到情况,朝她抱歉一笑,“那打扰你了。”
林枕溪回了个笑脸,摇摇头说没事。
回座位不久,那俩女生再次出现,依旧是长发女生主动掏出手机,问裴寂:“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裴寂下意识看了眼林枕溪,她正好也看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交叠两秒,齐齐挪开,裴寂摇头说:“抱歉,我不加陌生人微信。”
女生哦了声,口吻不乏遗憾。
娄望托着下巴说:“他不加,他兄弟我可——”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女生看着自己朋友,点评道:“虽然差了点,不过也算有中上水平,要不咱凑合凑合?”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没起到多少作用,娄望听见后,脸都快黑了。
长发女生察觉到,尴尬一笑,连忙拽着朋友离开。
娄望迟缓地蹦出一声“靠”,然后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凑合凑合?娄爹我生下来是为了凑数的吗?”
没人搭理他,他直接把问题抛给于皎皎,“皎皎妹妹,你说呢?”
于皎皎立刻摇头,“娄望哥的颜值,在我们村子里都能当村草了。”
林枕溪嘴角没绷住,裴寂捕捉到,跟着扯了扯唇。
李则叙眯了眯眼,笑得几分牵强,敛住情绪后看向裴寂,“高中那会你人气就高,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样,你女朋友看到,估计得经常吃醋。”
是试探,还是玩笑话,又或者是随口一提,界限没那么明晰。
唯一清楚的是,入座后,这人的目光频频在他和林枕溪之间打转,含义各不相同。
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点微妙的敌意。
裴寂一顿,眼皮微抬,迎上李则叙似是而非的表情,轻言慢笑,“我没女朋友,也从来没谈过。”
他的长相、气质,也或许是在社交中游刃有余的姿态,总能让他收获“情史丰富”、“桃花不断”的初印象。
他懒得解释,照旧训练场、赛场两地跑,偶尔被人带去参加聚会。
不过即便每次都坐在犄角旮旯里,依旧会收到各种“one-night stand”邀约,他一视同仁地拒绝,经由数十张嘴传出去无端又变成他来者不拒,间接坐实“玩咖”罪名。
直到回国后,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才有消停的迹象。
说完,裴寂又往林枕溪的方向看了眼,她正低着头,专心吃着碗里的土豆泥。
依旧是平静的反应,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更像完全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Listen:[饭饭][饭饭][饭饭]
小裴:[狗头叼玫瑰][裂开][白眼]
“闪动着初夏蓝眼草的绿色,有点像春天洗涤过的野水芹。”改编自艾德里安里奇《二十一首情诗》
第29章 腿伤 “不是受伤了吗,抱你上去。”……
娄望在这时插了句:“这我替他证明, 赛车早就赛的他四大皆空了,从出生到现在,都没交过女朋友, 至于男朋友有没有, 我就不清楚了。”
裴寂皮笑肉不笑地斜他眼,“点了这么多菜, 都堵不住你的嘴,漏勺做的?”
听完他们的插科打诨, 李则叙突然问裴寂, “你现在还在参加比赛吗?”
空气霎时有了凝固的迹象。
林枕溪终于抬起头,视线不着痕迹地从裴寂略显紧绷的神色划过。
娄望笑着打马虎眼,“他啊,已经有段时间没玩了, 你可以当他光荣退役了, 现在在他爸公司当个小领导。”
李则叙没再往下问。
裴寂面色恢复如初, 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半拆台半坦诚地说:“几年前出了个事故, 歇了段时间,等我准备好重新出发, 不管是赛场,还是车队, 都没我的位置了, 所以算不上光荣退役,铩羽而归更准确。”
他说这话, 无异于亲手把自己缝合好的伤口再次撕裂,娄望中途数次想打断他的自虐行为,但还是忍住了, 只在他说完后转移话题:“李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叫我名字就好,”李则叙说,“辞职半年了,目前待业在家,打算明年成立个人工作室。”
“什么类型的工作室?”
“心理咨询。”
娄望诧异,“你是心理咨询师?”
“对。”
林枕溪迅速扫了眼李则叙,后者捕捉到,笑问:“怎么了?”
“你大学修的心理学?”
“嗯。”
“我记得高中那会你说过你未来想从事昆虫研究。”
“我是这么跟你说过,不过后来对心理学更感兴趣了,毕竟昆虫不具备人类这种丰富又多变的情感。”
林枕溪点头肯定,语气陡然变得轻松,像聊家常那般,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我大学也辅修了心理学,一开始觉得上课内容很枯燥,接触的案例又沉重,等到真正实操后,才发现自己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确实是这样,你接触的人越多,你就越能发现这种生物脆弱又坚强,大多数平凡的人身上,都具备着不一样的闪光点。”
裴寂目光在他俩身上逡巡数秒,拉直唇线。
娄望心大,没想太多,故作不满地欸了声,“你俩就这么把我和阿寂晾在一边?”
李则叙笑了笑,“抱歉,涉及到专业上的事,忍不住多聊了几句。”
被娄望这么一打岔,林枕溪表达欲很快散尽,这话题没再继续下去,她也没再同李则叙聊别的。
漫不经心地嚼了两口米饭,余光看见裴寂给娄望夹了块肥嫩的鸡肉,娄望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你咋了?突然这么好,给我下毒了?”
裴寂笑,“下了泻药,吃吗?”
“……吃——”
屁去吧他。
于皎皎养父母明天才会来荆海,林枕溪没让于皎皎住家属接待室,另外给于皎皎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开了间大床房,实在不放心,又给换成标间,打算今晚陪她一起。
吃完饭,五个人直接散了,林枕溪和于皎皎边闲聊边往酒店方向去。
李则叙今天没开车,坐的地铁回家,娄望和裴寂两人则回了医院。
路上,娄望没忍住问:“你说,李则叙是不是喜欢林枕溪?”
显而易见的事,裴寂没出声回答。
娄望摸着下巴,兀自往下接:“那依你看,林枕溪对李则叙又是什么态度?”
“你问我?”裴寂笑了声,轻飘飘地回,“我倒也想知道。”
娄望被突然转向的汽车夺走注意力,没听见他后半句话,怒骂一声:“哪来的傻逼?”-
酒店的床垫软塌塌的,林枕溪本来就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躺了没两个钟头,腰酸背痛,辗转难眠之际,耳朵里飘进来压抑的啜泣声。
她侧过身,对着于皎皎后背,温声细语地问:“想爸爸妈妈了?”
于皎皎在黑暗里捂住自己的眼睛,带着哭腔的嗓音断断续续的,“也想她。”
说的是何虹。
“知道我是被领养的后,除了震惊外,我其实挺难过,也挺生气的,但后来知道她不是故意抛弃我,这么多年也坚持在找我,我就一点气都生不出了。”
“然后我就开始想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一样也是双眼皮吗?还有她的性格,她的兴趣爱好,她想去的地方,我都想知道。”
“当我看到她之后,这些我还是想象不出。她太瘦了,整个人都是褐色的,像老树皮,明明心脏还在跳,我却感受不到她任何存在的证明,我就在想,这段时间她一定过得很痛苦,也很辛苦吧。”
于皎皎也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问:“死亡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对吗?”
这个问题林枕溪回答不上来,她比谁都想知道,梁静思在死亡前一刻,究竟在想什么,会不会遗憾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
“我还在北城实习那会,我奶奶也得了胃癌,我就把她接了过去,但因为学业和工作忙,我很少回家,等到我真正有时间陪在她身边时,她已经不在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怨我的。”
“不会的。”
于皎皎声音很轻,但林枕溪还是听清了,“如果说她还有来不及留下的话,那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
林枕溪不置可否地一笑,呼吸慢了下来,奇迹般地睡了过去。
在第二天的闹钟响起前,她先被大腿传来的瘙痒感叫醒。
挠了两下,越挠越痒,去洗手间拿灯一照,大腿外侧上端已经肿起一块硬币大小的疙瘩,像被蚊子咬的。
她没太放在心上,给于皎皎留了张字条,回到医院。
查完房,收到一则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姐姐,我是于皎皎,我的爸爸妈妈来接我了,你不用再担心我,我会一直好好的,希望你也是。】
林枕溪刚回一句“好的,有事联系我”,脖颈凉飕飕的,有人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地叫了声“姐姐”。
她转过身,看见洛珈的脸,圆圆的杏眼被她眯成狭长的一道缝。
洛珈也是林枕溪的患者,今年未满十五周岁,活力比很多正常人都要旺盛,撇开瘦削的外形,旁人很难将她和时日无多的重症患者联系到一起。
洛珈嘟着嘴,语气不满,“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有了别的妹妹?”
林枕溪没回答,举起手刀很轻地碰了下她脑袋,“不好好待着,怎么又跑出来了?”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彼此彼此。”
洛珈气蔫了大半,身体像落叶一样,左右飘零,最后贴上林枕溪的胳膊。
林枕溪一眼看出她在装,很淡地弯了下唇,将人扶稳,绕到她身前,半蹲着扭头,“背你回去哦。”
洛珈很吃她这套哄孩子的语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二话不说趴到她背上,由着她将自己背回病房。
因为是康瑞年纪最小的患者,又没有家人陪伴,医护人员对洛珈格外关照,她的单人病房被布置成漂亮的公主房,连床帘都是镶嵌着蕾丝边的纯白纱幔。
林枕溪还有其他事,没时间久留,洛珈不舍得她走,死死拽住她衣袖,林枕溪拿她没办法,将事情拜托给黄幸妤后,坐到床边陪她聊天。
没营养的车轱辘话讲了几句,洛珈眼珠一转,话题跳得飞快,“对了姐姐,那个姓李的叔叔是不是喜欢你啊?”
“谁?”
“就是新来的志愿者啊。”
林枕溪哭笑不得,“我跟他同岁,你叫我姐姐,叫他叔叔?”
“谁让他老气横秋的,还有点老谋深算的感觉,总之我不喜欢他。”
林枕溪一笑而过,话题拐回去,“你从哪看出来他喜欢我的?”
“他来我这儿的时候,老是拐弯抹角地向我打探你的情报,”洛珈忙表明心迹,“不过姐姐你放心,我一点机会没给他,我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劝他趁早死心。”
“我猜他还问你我喜欢谁了。”
洛珈嘿嘿笑了两声。
林枕溪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说吧,又替我玷污哪家良家妇男的名节了?小高医生还是赵护士?”
这俩人是除了方梨外,经常和林枕溪一起吃饭的人,绯闻滋生后,为了避嫌,几人互相疏远了对方。
“他们都是过客了,这年头,谁还炒冷饭啊?”洛珈得意地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那哥哥是谁,不过昨天我有看到他送你回来哦。”
林枕溪顿了两秒,削苹果的刀险些划伤虎口,恍惚间想起昨晚半梦半醒之际,听见于皎皎一声:“姐姐,你和偷鸡的哥哥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她当时太累了,以为是错觉,没放在心上,紧接着就做了个从万丈悬崖跌落的噩梦。
林枕溪敛神,曲指轻叩她脑门,“别瞎说,我和这哥哥清清白白。”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洛珈明显不信,但林枕溪震动的手机没给她质疑的时间。
下午查完房,林枕溪路过护士站,被俩护士叫住,其中一人问:“小林医生,洛珈生日不是快到了吗?我给她爸妈打电话,那边一直没人接,也不回消息,怎么办啊?”
洛珈的家庭比较复杂,洛珈确诊慢性白血病的第二年,父母生了个弟弟,没多久,一家三口搬到北城,留下洛珈一个人在荆海。
他们在情感上孤立了洛珈,但依旧会定期给洛珈寄来一大笔钱,还帮她找了两个护工,但这两人全被洛珈打发走了。
“不用再打了,他们不会来的。”
“可这是洛珈最后一个生日了,总得再试试吧。”
几天前,林枕溪给洛珈身体做了新的评估,以目前的情况看,洛珈最多剩下三个月时间。
“没用的,”林枕溪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冲淡空气里的压抑感,“浪子能不能回头不好说,抛弃孩子的父母是不可能回头的,就算未来有天愿意放低姿态示好,也只能证明那孩子身上又重新有了可以供他们压榨的价值。”
这话直白又残忍,却有一定的道理,两名护士一阵唏嘘,半会将话题岔开,“我到现在还没想好要送洛珈什么礼物,可给我愁死了。”
“我打算送她顶帽子,林医生你呢?”
“我跳支舞给她吧。”
俩护士瞬间一副见了鬼的反应,齐声说:“林医生,你就别逗我们了。”
“……”
林枕溪面无表情地说:“我跳机器人舞。”
“那也不是不行。”
“……”
当晚轮到林枕溪值班,牛仔裤布料有些粗糙,走路时不时摩擦过大腿,肿胀处传来瘙痒感有增无减。
没人的时候,她频频隔着裤子用手去抓,一抓,力道就没个分寸,痒意削减不少,变成扎针般尖锐的刺痛。
每回她打算去抹点药膏,就会有呼叫铃响起,来来回回折腾到第二天早上,正要去补会觉,遇到来上班的方梨。
林枕溪远远朝她打招呼,手还没抬下去,方梨突然撒腿跑来,吓了林枕溪一跳。
方梨雄赳赳气昂昂地将人拽到洗手间,递过去一包卫生巾,“赶紧垫上。”
林枕溪满头雾水,“一周前刚走,垫它做什么?”
方梨手指戳戳她裤脚,“你这不是血?”
林枕溪一愣,低头看去,殷红色的痕迹已经拖拽到脚踝,暴露在空气里,分外瞩目。
对此她竟然毫无察觉,大概是熬夜熬昏头了。
方梨一拍脑门,“不对啊,经血应该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你这怎么是从外侧流的?你甩过大腿了?”
林枕溪怕她思维再发散,能发散到“你是不是小产了”上,弯腰拿纸巾擦了擦血,“前天被虫子咬了,我刚才可能抓破了皮,才会流血。”
“什么虫子,杀伤力这么大?”
“现在看来不会是蚊子。”
“那你下午去人民医院挂个号,找那儿的外科医生看看,不管是清创还是让他开药膏,都得处理吧,别到时候截肢了。”
林枕溪站起身,要笑不笑地说:“你忘了,我以前就是外科医生,这点伤我自己能处理。”
“你最好赶紧处理了,”方梨幽幽叹气,“说实话,你真是我见过对自己健康和安危最不上心的医生了。”
林枕溪笑笑没说话。
疼痛有加剧的症状,导致林枕溪走路时,步伐有轻微变形,看着像崴伤了脚。
这种情况下,再坐公交或地铁不太现实,她打算走在医院门口再叫车。
两分钟内,平台都没有人接单,林枕溪就把付费标准抬高些,恰好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前停下,还没看清驾驶室的人,心里先有了预感。
裴寂降下副驾驶车窗,身体也压得略低,确保她能看见自己后问:“回家吗?”
林枕溪上前两步,学他的样子弓起腰,然后点了点头。
裴寂没说话,径直下车,替她拉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门口不让停太久的车,林枕溪就没推拒,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上车后,裴寂问:“昨晚值班?”
“嗯,你来看娄望姑妈吗?”
这么早,他不上班吗?
裴寂也嗯,“顺便给娄望送换洗衣服。”
半小时很快过去,下车前,林枕溪又跟他道了声谢。
裴寂抿了下唇,没来由想起昨晚她和李则叙谈天说地时的轻巧氛围。
她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是这副状态,至少不会笑得这么放松。
她总是绷着,客套话一句又一句,也总让他怀疑他的存在,或是某些言行、神态太有压迫感,害她不舒服,才会刻意同他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又或者是,她喜欢李则叙?
裴寂扭头看去,意外注意到她的走路姿势有点怪异,心下一凛-
怕被裴寂看出自己的异常,林枕溪忍着痛,尽量让双腿重心保持一致,走到拐角的视觉盲区,才松下紧绷的脊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还没到单元楼门口,身后有脚步声逼近,等她意识到自己被人抱起时,两种不同的体温和气息已经融合在一起。
她愣愣抬头。
那一瞬间,她失去了对空间大小的概念,虚化的背景墙里,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不符合秋季的凉涩,更接近于江南梅雨季的潮湿和沙漠的燥热,层次感分明,黏黏糊糊地将她包裹住。
她眼皮倏地一颤,垂落的视线定格在他胸口。
他那柔软的衬衫被她抓出了皱巴巴的痕迹,让人忍不住想要抚平。
她的心湖也泛起涟漪,嗓音略显卡顿,“你干什么?”
裴寂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不是受伤了吗,抱你上去。”
他难得又在她面前强势了回:“要么,现在带你去医院,选一个吧,林医生。”——
作者有话说:国庆期间都有红包哈~下章更新前统一发~感谢阅读~
祝假期愉快![彩虹屁]
第30章 清创 “林医生,你不喜欢我吗?”……
林枕溪两个都不想选, 但这么僵持着不是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跟他打商量。
“我选一,不过你把我放在电梯门口就可以了, 我自己上去。”
裴寂垂眸看她眼, 那声“行”听不出分毫勉强成分。
林枕溪松了口气。
哪成想,谈判对象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按常理出牌, 将她送到直达电梯前,等电梯门打开, 跟着进了电梯, 毁约的意图昭然若揭。
看架势,还有要进她家的意思。
裴寂在她身侧不到半米的位置上立定,视线划过她不自然的左腿,“怎么受伤的?”
他的面部线条在灯光下简单利落, 像无需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微微低头时, 下颌处覆着一团阴影,盖住白皙的脖颈, 反衬嶙峋的喉结更引人注目。
如果是半仰视着看他,带来的压迫感并不会少。
林枕溪正这么想着, 就看见他弯下腰,两个人的视线几乎落到同一水平线上, “崴伤?”
猝不及防的一下, 林枕溪无意识凝住呼吸,两秒后才吐出, 一并带出一句:“大腿有块地方破皮,流了脓血,不过不严重, 做个清创就能好。”
“你要自己做?”
涉及到专业领域,她轻松不少,笑了笑,“这很简单的,我一个人就能完成。”
裴寂皱了下眉,“怎么完成?”
林枕溪动了动嘴唇,出声前,电梯门打开,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裴寂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在她摁密码时,偏过头看向其他地方。
公寓里很安静,显得一百四十平的面积更加空空荡荡,玄关处充满童趣的摆件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家里没有男士拖鞋,你就穿自己的鞋进来吧。”
裴寂嘴上嗯了声,转头就脱下皮鞋,穿着白色船袜的双脚踩在柔灰色地砖上。
“你一个人住?”
“还有只博美犬,叫白露,放在邻居家了,一会儿去接回来。”
林枕溪找到药箱,扭头看见裴寂的视线锁在电视机柜旁的相框上。
“那是我奶奶,得了癌症,两年前去世了,上次我去墓园,就是为了给她过生日。”
裴寂顿了顿,重新看向林枕溪,发现她已经换了条短裤,笔直的大腿上有两道已经干涸凝固的血痕。
他将视线往上抬,是她淡到毫无情绪的一张脸,她的目光也是,覆盖过来时,像在他脸上蒙了层潮湿冰凉的丝绸,窒息感强烈。
对比起来,她的声音显得有温度多了,“你自己找地方坐吧。”
林枕溪停顿两秒,给他打预防针,“清创过程可能有点血腥,你还是不要看了。”
裴寂没应,走到她身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非要参与进来,林枕溪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那你给我递工具吧。”
她撩开裤腿下摆,将溃烂的创口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创口所在的位置其实很尴尬,靠近大腿顶端,再上些,就是髋关节外侧,相当于她已经把整条腿赤/裸地暴露在一个男人眼前,这男人还是她暗恋了多年的对象。
好在这会她眼里没有男女之别,只有一个亟待处理的伤口,和以前实习时遇到的千千万万创伤并无二样。
林枕溪戴上乳胶手套,拿起手术刀,刀口向下,贴上皮肤的前一刻,被裴寂攥住手腕。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裴寂绷得很紧的嘴唇,至于他的耳廓,红得能滴血。
“你不打麻醉?”
家里哪来的麻醉?
林枕溪哭笑不得,“就算我是医生,也没有私藏麻醉剂的权利,再说,这点程度的清创,不需要打麻醉。”
“所以你说的清创,就是拿手术刀把自己的肉割开?”
林枕溪点头,“创口面积小,用镊子也可以,但我更喜欢手术刀。”
裴寂没往下接,松开手,掌心朝上对向她。
林枕溪曲解他的意思,“你要替我来?”
裴寂差点被她气笑,“我哪有这本事,疼的话,一会儿抓住我的手。”
大腿上的痛感还在持续不断地出现,但在听到他这话后,更折磨林枕溪的是心脏涌现的酸涩感。
她信马由缰地想起以前做过的那些卑微又可笑的荒唐事。
比如运动会那天,只有他们的教室里,她宁可将自己的背扭曲成畸形,也要拼命留住他掌心朝她过渡而去的体温。
现如今,他宽大的手掌一次又一次地主动送上门来,显得她曾经的处心积虑更加廉价。
长时间等不来回应,裴寂以为她是害怕了,直接握住她左手,“还是说我带你去医院?”
林枕溪摇头说不用,吐息后集中注意力。
在手术刀扎进腐肉的那一刻,她的眼皮迅速撩起,看向低垂着眼睫的裴寂。
也是这一瞥,让她的动作变得不像在清除腐肉,而是某些刻骨铭心的东西。
再次出声时,裴寂的嗓子很哑,“疼吗?”
“有点。”
“只是有点?”
她轻描淡写的话,裴寂一个字眼都没信。
就算只是腐肉,也长在她身上,拿刀一下又一下地剜着,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林枕溪改口:“还是挺疼的。”
“这么疼都没哭,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林医生,你是什么忍者神龟吗?”
他的语气有点重,能听出他在生气,只是林枕溪不明白他在气恼些什么,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我都快28了,再哭出来,不就太丢人了吗?”
算起时间,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有时候她甚至在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裴寂蹲下身,“这种时候,你是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的。”
她一愣,动作变得没那么利落了,“那谁能来当我的大人?”
“我不是就在这儿吗?”
很坦然直率的语气,就和当初她会喜欢上他一样,同等的理所当然。
林枕溪已经没胆量将这话放在心上当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继续专注于清理腐肉。
剜出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后,她自虐般的往伤口上涂抹消毒液,最后抹上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这就好了?”裴寂问。
林枕溪点头。
裴寂及时递去一块纱布和四条裁剪长度恰到好处的医用胶带。
对着大腿上的井字,林枕溪莫名想笑,弯起的眉眼朝向裴寂,“你小时候玩过圈叉棋吗?有没有觉得我这块地方很像一个棋盘?”
“是挺像。”裴寂拿起桌几上的笔,作势要往她腿上画圈,“现在陪你玩一盘?”
林枕溪被他不走寻常路的举动吓到瞪大眼睛,“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逗你的。”
“你原来这么爱逗人的吗?”
“在这之前不太清楚。”
她没听明白。
裴寂把笔放了回去,“林医生,你是第一个。”
不过咫尺的距离,两个人脸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也因为太近,反倒品读不出眼底的东西。
窗户开着两扇,微风吹拂进来,他参杂着柚香的气息侵入她鼻腔,她还给他环绕在自己颈侧的青柠味。
两种全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复杂,突兀,又无端撩拨人心。
他喉结滚动了下。
或许没其他意思,但也引的她微微抿了下干燥的唇。
窗外天光大亮,却不够清白,有什么东西在发酵。
林枕溪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医生的角色退场,又变回迷恋他多年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时至今日只想将他从未来剔除的旧爱慕者。
这样的距离和气氛对现在的她而言,太危险。
就好像有人将一桌毒品摆到一个发誓要戒掉毒瘾的瘾君子面前,本就在不断挑战她薄弱的意志力,偏偏这人一面还在怂恿她“只是尝一口,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枕溪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生分地同他打官腔,“那我还挺荣幸的。”
裴寂笑容敛住一刻,调整好后问:“还不摘手套吗?”
恰好这时,放在一旁的平板电脑亮了下。
裴寂打眼到是一条关于有效助眠方法的推送消息。
“你平时睡不好觉?”
林枕溪把问题往轻了说:“我入睡比较困难。”
裴寂给她推荐:“你可以去关注一个叫Paracosm的账号,里面上传的全都是和声音有关的内容,大部分对睡眠有帮助,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反复拿出来听。”
林枕溪愣了愣,“Paracosm?”
裴寂以为她的错愕源于不知道这个单词要如何拼写,就在便利纸写下了一串字母。
在他的视觉盲区,林枕溪眉心拧得很紧,想笑又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裴寂重新抬头朝她看去时,她已经摘下手套。
没有被鲜血浸染的双手白的像抹上面粉,因为瘦,手背处的青筋血管要比同性看着要明显些。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翻转些角度,不知道从哪变出一颗糖,放到她掌心。
林枕溪很快认出这颗糖和她穿熊本熊玩偶服表演那天撒的是同款,不同的是玻璃纸的颜色。
橙黄色调的,像日出,也像日落。
裴寂笑说:“刚才没哭,所以奖励一颗糖。”
还真拿她当小孩子了?
林枕溪想说什么忍住了,瓮声瓮气地道了声谢。
裴寂还有事要忙,也不方便久留,离开时顺手带走了垃圾。
林枕溪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拿起平板,边走边刷,刚刷出一个叫“Ani”的粉丝,人已经走到卧室落地窗边。
玻璃上凝成的白雾,遮住男人的身影,她用手抹开。
恰好在这时,他转过身。
距离隔得远,她不能确定他看的方向是不是自己所在的楼层。
她笃定他看不清自己,生生摁下了躲闪的动作,没几秒,裴寂就转了回去,挺拔的个子因距离的变化缩小成黑色圆点,很快消失在白雾寥寥的晨色里。
重新浮现在林枕溪眼前的,是不久前他注视她时的目光。
那么认真,那么深情,让她错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无可替代的存在-
伤口不能沾水,林枕溪没法洗澡,只能简单用湿毛巾擦一遍身体,睡醒后将白露接了回来,傍晚六点,她接到裴寂的微信电话。
开篇语气就温柔得过分:“林医生,伤口疼不疼?”
“还好。”
“真的?”
“没清创时疼。”
裴寂没再抓住这个话题不放,“你吃过饭没有?”
林枕溪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脸,“我刚睡醒。”
“那正好,我给你点了外卖,送到后我再打给你。”
林枕溪扯开胶带一角又黏回去,一句“谢谢”没来得及说出口,白露忽然汪了声,她下意识问:“你干什么呀?”
裴寂:“什么?”
林枕溪一心二用,边摸白露脑袋,边回答:“没什么,我刚才是在和白露说话。”
“你养的博美?”
“嗯。”
“我能见见吗?”
林枕溪琢磨他的话外音,不确定地问:“你要视频吗?”
“可以吗?”
白露又汪了声,急迫地开始转圈圈。
林枕溪养了它几年,自然知道它什么意思,一阵无语,默默打开摄像头,白露立刻扑进她怀里,把屏幕占了个满满当当。
裴寂也打开了摄像头,从背景看,是在公司办公室。
林枕溪不知道一人一狗哪有这么多话能聊,半小时才结束通话,正好外卖送到。
大概是怕加重她伤口的炎症,裴寂点的菜都很清淡,但味道不差。
林枕溪对着包装袋研究了好一会,还是看不出是哪家餐厅,只好作罢,想着以后有机会当面问问他。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林枕溪把白露交给了晨跑回来的邻居,准备打车去医院。
小区门口停着一辆车,车牌很眼熟,她走过去,敲了敲玻璃,车窗一降下,果然又看见了裴寂的脸。
“你是特意来送我去医院的?”
她怕自作多情,这声压得很轻。
裴寂没听见,照旧下车替她拉开车门。
车辆一启动,林枕溪问:“你等了多久?”
“不久,我刚到。”
裴寂余光扫到她疑神疑鬼的模样,唇角勾起,“没骗你,是真的刚到。”
林枕溪哦一声,将脸上的怀疑全都收了回去。
早上的查房查到洛珈那处时,林枕溪又被她连番轰击:“我看到今天又是那个哥哥送你来的。”
“你们已经确定关系了吗?”
“还是已经同居了?”
“哇哦,你们成年人进展就是迅速。”
林枕溪给她递去一杯温水,“渴了吧?多喝点。”
洛珈接过但没喝,“昨天下午李叔叔来我这儿了,又跟我问起你,你说他怎么就不死心呢?必败的仗有什么必要打下去嘛。”
林枕溪觉得她最后一句话挺有意思,“为什么说是必败的仗?”
“你一看就是不会委曲求全,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的那种类型啊。”
林枕溪一顿,嘴角牵出一道笑意,“那让你失望了,就算是喜欢的人,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洛珈唉声叹气,“你呀你呀,要我说你什么好。”
当天下午,林枕溪第二次去查房,洛珈意外的没什么活力,她问病房里的另一个护士:“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不小心打碎了她的杯子。”
“画着涂鸦的那个?”林枕溪还有印象,这是洛珈父母三年前寄给洛珈的生日礼物。
“嗯。”
洛珈故作轻松地一笑,“没关系啦,那杯子我早就想扔了,现在碎了也好。”
林枕溪掉头离开病房,在走廊另一头拦下清洁工,把陶瓷碎片全都要了回来。
晚上她没回家,一个人窝在休息室黏补碎片,八点出门买了杯咖啡,回来没多久,有人敲门。
扭头看清是谁后,她的大脑卡顿片刻。
“你同事让我来这儿找你,”裴寂环视一周,屋里就她一个,“我方便进去吗?”
林枕溪迟疑着点头,另挪了张椅子给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来看看你算有事吗?”
大概又是她的错觉,不然无法解释他现在连随口一答都带着一丝暧昧。
听得她呼吸发紧。
幸好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你在干什么?”
林枕溪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阐述了遍。
裴寂没问要不要帮忙,而是直接上手,林枕溪想阻止都来不及。
休息室外人来人往,里头却始终只有他们两人。
熟悉又危险的气氛再现,为转移注意力,林枕溪随便扯了个话题拦截他们不断凑近的脑袋:“白露好像很喜欢你。”
昨晚通话结束后,还一直围着她摇尾巴。
裴寂头也不抬地回:“我一直都招人喜欢。”
挺臭不要脸的一句话,经由他说出,信服力强到不容置喙,毕竟她整个少女时代,就没见过比他还要受欢迎的男生。
也正因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堵不可逾越的人墙,才总让她费尽心思制造的巧合一次次落空。
林枕溪点头,“你确实很招人喜欢。”
裴寂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看她,也笑,“说得这么勉强啊。”
她有吗?
“我身边跟我走得近的人好像没有讨厌我的,”他目光灼灼,“林医生,你不喜欢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