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速很缓, 带着某种试探意味,偏偏他的眼神直白又干脆,像簇着一团火星, 稍不注意, 就能噼里啪啦地烧起来。
林枕溪通过调整呼吸节奏,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如临大敌”看上去没那么明显。
“我不讨厌你。”她避重就轻道。
裴寂专注点一偏, 好奇地问:“你有讨厌的人吗?”
林枕溪想了想,“现在没有。”
也就是说, 他和其他人并没有区别。
裴寂眼皮微垂, 岔开话题,“这杯子是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
他自认为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不会轻易去窥探别人的秘密,但对她, 他总有一堆问题想知道, 不想就这样永远隔着层厚重的云雾看她。
“不是我的, 是我一个患者的,她还是这里年纪最小的患者。”
裴寂有了点印象, “你说的是不是一个十多岁的女生,戴着一顶蓝粉色毛线帽?”
“你见过她?”
“今天中午被她拦下, 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
林枕溪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还问你什么了?”
“我说没有, 她就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林枕溪冲他抱歉一笑, “不好意思,她好奇心是比较重。”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裴寂不以为意地一笑, “'喜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
林枕溪很轻地接了句:“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是见不得人。”
“什么?”他没听清。
她改口:“大后天是她生日,我们会替她办个简单的生日派对, 到时候你也可以过来。”
裴寂应了声“行”后问:“这两天需要帮忙吗?”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林枕溪指着修复了大半的马克杯说,“剩下的我来吧,你去休息。”
“不用,陪你做完。”
“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两个人累总比一个人累好。”
话音落下好一阵,裴寂察觉到她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我拼错了吗?”
林枕溪摇头,“只是觉得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细品含义颇深,他甚至能拆分出好几个问题,比如“你怎么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你以前关注过我吗”……
但他没有这么问,而是从题库里挑选出一个相对而言不痛不痒的:“在你看来,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林枕溪迟疑着概括:“一个不怎么平凡的好人。”
很新奇的说法,裴寂笑到不行,“你这算什么组合词?”
“这世界上真正的好人很少,不平凡的人更少,两个条件组合在一起,足够淘汰一大批人。”
言下之意:他是个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裴寂还是笑,但笑容看着并不真切,像沾染上萧瑟的秋意,有种丝丝缕缕的凉,“林医生,我没有那么好的,至少现在没有。”
“没关系的,”林枕溪重新低下脑袋,“总有一天你会回去的。”
平铺直叙的语气仿佛在阐述一个既定事实。
她就这么对他有信心吗?
裴寂一顿,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回哪?”
“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的那种地方。”
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裴寂还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他借着灯光去打量她,她就在离他半臂之遥的距离外,嘴唇翕张,低垂的睫毛很长,盖住琥珀瞳仁,一缕碎发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
他没忍住伸手撩开这缕突兀的栗子色,不大的空间霎时因他突然的动作变得炙热起来。
林枕溪偏过脑袋,眼神发愣。
裴寂眼眸微弯,笑出几分蛊惑味道,“头发很软。”-
洛珈的生日派对布置在一间空置病房里,林枕溪忙完手上的工作就去帮忙,一进病房,人就愣住了。
李则叙是志愿者,会出现在这儿很正常,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裴寂和娄望也在。
洛珈也在,跟个小领导似的,坐在窗边指手画脚,见到林枕溪后,眼睛一亮,朝她挥挥手,“姐姐来了,姐姐快请上坐。”
几个脑袋齐刷刷朝她看来,林枕溪感觉自己成了株向日葵,其中几道目光难以言述。
她暗暗吸了口气,先丢给洛珈“一会儿再听你狡辩”的眼神,走到裴寂和娄望跟前,明知故问:“你们怎么也来帮忙?”
娄望下巴一偏,指着洛珈说:“我俩去吃饭的路上,遇到这妹妹了,一口一个'好哥哥'的,我们要是还不来帮忙,岂不是要变成坏叔叔?”
洛珈翻了个白眼,“就算你们不来,也是坏哥哥,我才不会叫你们叔叔呢。”
李则叙笑着插了句:“我跟他们一个年纪,洛洛你怎么偏心叫我叔叔?”
洛珈笑得不谙世事,“因为姐姐是姐姐啊。”
这话除了李则叙外,没人听懂,挂在他唇边的笑变得格外牵强。
长达数秒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压抑。
娄望没有要给任何人添堵的意思,奈何搅屎棍本性作祟,一张口,就让人恨不得想将他丢进海里喂鱼。
他用刚吹过氦气气球的嘴,连着蹦出两声“叔叔”,声音变形得厉害,听起来分外滑稽。
洛珈在一旁笑到快要直不起腰,“黑皮哥哥,你是唐老鸭转世!”
娄望咧开一嘴大白牙,小麦色皮肤看着更黑了,李则叙的脸也是。
林枕溪已经很久没见过洛珈笑得如此畅怀,跟着笑起来。
裴寂突然朝她看了眼,视线久久未收。
地上摆满吹好的气球,林枕溪随手拿起一个,准备黏到墙上。
圆凳有一条凳腿要矮上半截,踩上时,不太平稳,奇怪的是,晃动的时间很短。
她有所预感地扭头,看见裴寂正将双臂撑在凳面上。
高度差让他必须扬起脸庞才能同她对视上,也让林枕溪第一次觉得她在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审视着他。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道了声谢后很快将头扭了回去。
贴好全部气球,她打量到精神已经不济的洛珈,快步走过去,轻轻拍她的肩膀,却被她两肩凸起的骨骼怔了下——她比看上去的还要瘦很多。
“洛洛,我们回去好不好?”
洛珈忙摇头,双手合十,摆在胸前,“这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姐姐就让我多监工一会吧。”
林枕溪妥协,“那就只能再待一小会。”
“嗯嗯。”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林枕溪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洛珈身上,一见她状况不对,就绕回她身边,半蹲着看她,用玩笑的语气说:“女王陛下,请立刻随臣移驾寝宫。”
洛珈勉为其难地应了声“行吧”。
然而一回自己病房,洛珈就跟满血复活了一样,也没那么困了,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等林枕溪问她怎么了,她毫不拐弯抹角地下了个结论:“你肯定喜欢他。”
林枕溪装傻充愣,“这回又是哪个他?”
“经常送你来医院的长腿欧巴。”
林枕溪目光挪开两秒,转了回去,“韩剧看太多了?长腿欧巴都蹦出来了。”
“你别转移话题,我这可都是有依据的!”洛珈挺直腰杆,“你一进门,第一眼看向的就是他!他站在角落你都能注意到,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林枕溪迎上她咄咄逼人的眼神,煞有其事道:“也可能是我有斜视的毛病。”
洛珈说不过嘴巴上凝着层水泥的人,靠在床头,闷闷不乐地看她。
林枕溪凑近,“生气了?”
洛珈翻了个白眼,“我这哪叫生气了,是压根对你没气了,好吗?”
林枕溪故意逗她,厚着脸皮应了声“好”。
洛珈气更加不打一处来,身体传来的痛苦反倒没这么强烈了,没一会,又黏了上去,“姐姐,说真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离你很近,可有时候,又感觉离你很远,好像不管看到的哪个你,都不是真实、完整的你。”
林枕溪没搭腔,洛珈继续往下说:“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种说法,像你这样的,要么是特会装,要么就是心里藏着太多事了,这些事把你围了起来,围成一座滴水不漏的城墙堡垒。”
林枕溪笑笑,“很正常啊,每个人都有无法对外诉说的秘密。”
洛珈趁机问:“那你的秘密是他吗?”
林枕溪顺着她的话深入思考了会,得出一个结论:她的秘密和伤疤有很多,但裴寂好像是最没必要宣之于口的那个-
病房一次性不能塞太多人,洛珈生日当天,前来祝贺的人是分批进来的,送的礼物占了满满一房间。
林枕溪有工作要忙,最晚过去,路上听见有志愿者用一种极度惋惜的口吻感慨了句:“可惜啊,才十五岁人就要没了。”
只有林枕溪看到了走廊另一头的洛珈,料定这话她一字不差地全听到了。
洛珈先朝她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志愿者身边,双手叉腰,故意板着脸教育道:“你们怎么能以生命的长度去衡量生命的价值呢?我觉得我挺好的啊,就算生病了,也该吃吃该喝喝,总之来世界的这一遭,我一点都不后悔,也没留下任何遗憾。”
林枕溪知道这最后一句是假话,但她没有戳穿。
本想陪洛珈回病房,突然接到一则紧急呼叫,忙完是半小时后的事。
过道很安静,衬出病房里压抑的啜泣声格外明显。
林枕溪把高抬的手收了回去,靠在墙边等了很久,里面的动静才消失,又过了二十分钟,她推开病房门。
洛珈一看到她,双手环胸,摆出气鼓鼓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今晚都不会来了呢。”
“那我现在走?”
“走吧走吧,把礼物留下就行。”
林枕溪笑了笑,把精心包装过的礼盒递过去,洛珈直接当她的面拆开。
天蓝色的马克杯上已经重新黏合上,但没能遮盖掉破碎过的痕迹,即便如此,洛珈还是很惊喜,“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林枕溪说:“这个是我和你的长腿欧巴一起拼的,不能算生日礼物,我另外还给你准备了别的。”
洛珈忙摆手,“别别别,千万别跳舞。”
“……”
“姐姐要真想给我礼物,那就在我离开后,给我折艘小船吧。”
出乎意料的答案,林枕溪愣了愣。
“我知道每次有病人去世,你都会取下病房门口的患者信息牌,折成千纸鹤,但比起当只自由自在的鸟,我还是更想成为一艘能在海上漂泊的船,看起来居无定所的,实际上哪哪都是家。”
林枕溪盯住她的笑脸看了很久,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好”。
缓冲几秒,笑容重新提上嘴角,“不过我准备的礼物还是得给你。”
洛珈一脸“败给你了”,“你要真这么想跳舞,那就跳吧。”
林枕溪没好气地说:“我至于在你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揭自己的短吗?”
“那是什么?”
“送你一个你最想知道的秘密。”
洛珈眼睛直冒精光。
林枕溪声音突然轻下来,“我曾经很喜欢他,喜欢了整整十年。”
洛珈惊愕,默默算了算时间:“那你是从十八岁就喜欢他的呀?”
林枕溪摇头,“是从十六岁开始的,两年前我就决定不喜欢他了。”
“为什么?他做了让你下头的事吗?”
“你觉得他像是那种会做出下头行为的人吗?”
洛珈把头摇成拨浪鼓,右手握成拳给自己打气,“我要是早生个几年,我也追他,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林枕溪被她逗笑,瞬间觉得这个话题都变得轻松了。
“他没有做出过任何让我讨厌的事,我也不是不想继续喜欢他,而是我实在没力气继续喜欢他了。”
洛珈努力消化这串信息,未果,努努嘴,“你们成年人怎么活得弯弯绕绕的,好没劲,幸好我等不到成年的那一天了。”
幸好。
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沉重的字眼,林枕溪心脏产生短暂的抽痛。
从中午开始,林枕溪就没怎么吃,离开病房后,去新开的面包店买了个肉桂卷,照旧一个人坐到圆形花坛边安静地吃。
这家店用料实打实的足,肉桂的味道很重,不太合她口味,吃到最后,腻得厉害,只剩下机械的吞咽动作。
喉咙卡得很痛,眼眶也一片酸胀,感觉渗出了点潮湿的液体,但还是哭不出来-
裴寂从方梨那儿得知林枕溪今晚又得值班,洛珈生日宴会结束后,他没立刻离开,晚上九点,去星巴克买了红茶咖啡拿铁鸳鸯,回来的路上经过环形广场,意外捕获到林枕溪身影。
他没想跟踪,只是她的状态实在奇怪,而他的脚步也不受控制。
一路跟到花坛边,他才停下,隔着一段距离看她。
她的姿态很平静,平静地望着前方,平静地发着呆,眼眶却是红的,裹挟着浓烈的情绪。
像一只蚌壳,关闭了严阵以待的模式,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柔软的贝肉。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亲她。
第32章 玫瑰 “就这么喜欢我啊?”
裴寂试着在脑海里将他们现在的关系下一个定义:
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 可以适当袒露悲伤和脆弱的朋友,可以互相帮衬一些微不足道小事的朋友。
朋友,朋友, 还是朋友。
普通朋友间或许能够给予对方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却没有任何资格将自己的私欲通过亲吻的方式宣泄出来。
换句话说,以他现在的身份, 仅凭一时冲动和怜惜,不管不顾地去打破他们之间生分的界限, 是一种莽撞到无脑的行为。
最后的结果不出意外, 会是得不偿失,而她也会缩回坚硬的蚌壳中,严重点,他连像现在这样隔着迷雾去看她的资格都要被剥夺走。
裴寂退后几步, 堵住圆形花坛入口, 掏出口袋里的烟盒。
这包烟还是娄望放在他这儿的, 没想到会在这时派上用场,他敲出一根放进嘴里, 火迟迟没有点上。
松垮的站姿,搭配高挺的身材和黑沉的眼睛, 浑不吝的气场展露得不费吹灰之力,看着不太好惹, 生生逼退了想要去花坛另一头的路人。
五月中旬, 气温升高,荆海的夜晚还是带点凉意, 吹到肌肤发冷后,身后才传来脚步声。
他收起吊儿郎当的劲,将烟碾碎在掌心, 抛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转过身。
视线相撞的下一秒,林枕溪脸上有收不住的错愕。
“你怎么还在医院?”
裴寂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哭?”
她哭了吗?
林枕溪下意识抹了把脸,还是干的。
“我没流眼泪。”
“不是在心里哭了吗?”
这句话让林枕溪推测出他可能是跟着自己来的,而她偷偷摸摸才敢泄露出的脆弱或许也被他尽收眼底。
本能想要狡辩,突然又意识到另一件事——他站在这里的原因,多半是为了守护她廉价的自尊心。
这段时间,他对她真的太好了,好到快让她产生一种他不只是拿她当普通朋友看待的错觉。
林枕溪敛住情绪,用听不出异常的语气问:“我准备回去了,你要一起吗?”
转移话题的意图很明显,裴寂配合地将这茬翻篇,“一起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段路,林枕溪忽然抬头看了眼,康瑞住院部已经暗了大半,洛珈那位置也是。
裴寂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在看什么?”
林枕溪没来由的,反问一句:“我有和你提起过洛珈的事吗?”
“你只说过她是你们这年纪最小的患者。”
林枕溪默了默,“洛珈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生病前,每年秋天她都会去川宁路看枫叶,她说那儿的枫叶最好看,像夕阳的颜色,能把天给染红。”
“在进康瑞前,洛珈在人民医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她的情况比现在好很多,负责照顾她的医生每年都会抽出半天时间带她去川宁路。”
她斟酌好措辞接上:“但是,今年秋天的枫叶,洛珈等不到了。”
“也不一定。”
这四个字说出口时比她的音量还低,她甚至怀疑是幻听,偏过头,去寻裴寂的表情,他的脸被灯光映得有些亮。
“你之前说临终关怀这份工作不只是为了实现患者的心愿,还是为了留下来的那部分人。”
裴寂的瞳仁里流转着温和的笑意,“那要是我实现了洛珈的心愿,林医生,你会开心点吗?”
话题毫无征兆地绕到自己身上,林枕溪心脏好似被什么冲撞了下,发出存在感十足的声响。
然而那天之后,林枕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裴寂。
五月下旬,洛珈的情况急转直下,仿佛生日前透支的精力和能量全都偿还给了病魔。
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也变得沉默寡言,或是被疼痛折磨到发出压抑的哀嚎。
这种状态持续到六月一号那天,消失大半个月的裴寂突然出现,还带来不少礼物。
洛珈强撑着眼皮,看清都是什么东西后,像被施展了活力魔法,眼睛倏地瞪大,连说话都不再是有气无力的,“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陈放在洛珈面前的是一个被封锁在压花框里的枫叶标本。
叶片呈现出完整的掌状形,裂纹多达九片,叶脉像人体血管,寸寸走向清晰,颜色介于深橙色和铁锈红之间,过渡得特别而漂亮。
另一样是需要通电的LED方形夜灯,摁下开关后,透明玻璃罩中会循环播放动态的枫树图景,被不存在的秋风吹拂着,枫叶簌簌往下掉,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裴寂眼睛在笑着,神色却难掩困倦,是近期熬夜加时差没倒过来的证据。
“喜欢吗?”他问。
洛珈除了点头外,说不出其他话,盯住这两样礼物看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声音,“这都是哥哥你亲手做的吗?”
“枫叶标本不是。”
是他从国外一收藏家里高价买回来的,但他没对洛珈说实话,“朋友送的。”
“你朋友真好,和你一样好,也和枕溪姐姐一样好,好人果然都是玩在一起的。”
说着,洛珈突然反应过来,“我喜欢枫叶这事是姐姐跟你说的吗?”
裴寂点头,“偶然间聊起过一次。”
“她可从来不和别人聊这些的,”洛珈装作随口一问,“你觉得你们是朋友吗?”
“应该。”
“那你喜欢你这朋友吗?”
这问题问得很直接,裴寂稍稍顿住了。
在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出现的情况下,以前的裴寂会毫不犹豫地从好消息宣告起,但现在的裴寂,习惯先假设带上否定词的情境。
“我要是说不喜欢呢?”
说话的同时,他在观察着洛珈的反应,很快接收到对方嫌弃的一瞥。
“那你也太没眼光了。”
裴寂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
然后改口:“要是喜欢呢,你打算给我们牵线吗?”
想起林枕溪那固执的态度,洛珈沉重地叹了声气,“她对我很好,所以我不会去做她不乐意的事情,给她造成困扰。”
不乐意。
困扰。
所以她对他是完全没别的想法?
裴寂想笑,发现自己挤不出一点笑意,牵强附会感很重,来康瑞之前努力收住的困倦这会跟着变沉的眼神,一并无遮无掩地流露出来。
林枕溪一进病房,看见的就是他这副半梦半清醒状态,愣了愣,上前问:怎么了?”
裴寂迟缓地抬头,扯动半边嘴角,“好久不见。”
林枕溪被他眼下的青黑吓了一跳,“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裴寂摇头说不记得了。
他起身的动作不太稳,林枕溪连忙扶了把,洛珈在这时插了句:“姐姐,要不你带哥哥找张床好好睡一觉?”
裴寂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娄书文病房的躺椅,给他太窄了,和在车上将就没什么区别。
拒绝的话刚到嘴边,被林枕溪打断:“家属休息室有空床位,你到那睡会吧。”
裴寂垂眸看向她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没怎么犹豫应了声行,然后像个小脑受损无法维持身体平衡的患者一样,任由她将自己搀到家属休息室。
西边第二间休息室全是空的,林枕溪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坚持睡在靠窗那张床,但也由着他去了。
“要是你睡醒后还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行……你现在就走?”
被他这么直勾勾地注视着,林枕溪很没骨气地把自己屁股摁回座位上,“等你睡着再走。”
“嗯。”
这声调子没那么低沉,反而有种和困倦违和的轻快感。
裴寂很快入睡,连林枕溪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醒来懵了好一会,才注意到床边柜上放着一瓶巧克力奶和一袋奶酪餐包。
那会刚到医生的下班时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后,他给林枕溪拨去电话,“林医生。”
他的嗓音带点砂石般粗哑的质地,林枕溪误以为:“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不是,”裴寂明知故问,“打来是想问问你牛奶和面包是不是你送来的?”
林枕溪嗯了声,“不确定你什么时候醒,怕送饭的话饭菜会凉。”
“考虑得很周到,谢谢。”
裴寂拧开瓶盖喝了口,巧克力味醇厚,“其实我很喜欢喝巧克力奶。”
她当然是知道才给他买的。
但这会没法说实话,淡笑着回:“那还真是凑巧。”
裴寂不置可否。
林枕溪问:“这家面包店的奶酪包是主推产品,我还没尝过,好吃吗?”
“挺甜的。”
甜?
这算什么回答?
裴寂慢悠悠地补充了句:“但不腻。”
这话题一结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会,林枕溪有些走神,想起裴寂睡着后,她折返回洛珈病房,洛珈对她显摆的那些东西。
“多好的哥哥啊!你随口一提,他就如此上心!”洛珈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拍桌板,“你俩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林枕溪哭笑不得,转瞬正襟危坐,“你们刚才都聊了什么?”
“你放心啦,我才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他。”
“我知道。”
洛珈呀了声,“姐姐对我这么有信心呐。”
林枕溪用开玩笑的语气将她高高翘起的尾巴摁了下去,“你要真泄密了,他早就被吓到离我远远的,哪还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
“哪心平气和了?”洛珈不满地嚷嚷,“你俩明明暗潮涌动!”
“都能让你看出来,还算什么暗潮?”
洛珈说不过她,撇撇嘴,躺了下去,“夜灯别关,我要我醒来后第一时间看见它。”
昏睡前,她又呢喃了句:“姐姐,我真的好想参加你的婚礼,可惜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林枕溪回过神,直觉裴寂刚才说了什么,但她一个字都没听清,“你说话了吗?”
裴寂耐心重复,“我刚才问你有没有开心点。”
“洛珈开心,我也挺开心的,谢谢你。”
一声口头感谢好像不够有诚意,她补充道:“我请你吃饭吧。”
“吃饭就算了,有件事希望你能满足我。”
“什么事?”她用指甲摁了下虎口。
经过洛珈这事后,她已经没法再欺骗自己裴寂只拿她当普通朋友看。
可既然他不直截了当地切进这话题,她就没必要点破,省得将自己丢进自作多情的陷阱中。
裴寂说:“你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就把白露托付给我吧,我能照顾好它。”
林枕溪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愣神后轻轻应了声“好”。
裴寂笑了笑,笑声格外抓耳,是真愉悦了,“你这周末回不回家?要是回去,周一早上我送你去医院,顺便接下白露。”
林枕溪看了眼自己的日程表,“下周吧。”
“行。”
裴寂很快再度开口,拦下她掐断通话的动作,“今天下午,你有没有摸过自己左边口袋?要是没有,现在把手伸进里面。”
林枕溪照做,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布料,她取出看。
是一朵用紫色丝绸制成的玫瑰花。
“洛珈有枫叶,你也要有花。”
裴寂第一次叫了她名字,嗓音比绸缎还柔,“林枕溪,儿童节快乐。”-
裴寂专门去买了宠物车载座椅,周一早上,开车去到林枕溪所在的小区。
林枕溪已经在门口等着,一手拽着牵引绳,一手提着一袋狗粮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裴寂一下车,白露就冲他摇尾巴,就跟见到了肉骨头似的,林枕溪凭空生出一种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被突然出现的便宜爹拐跑的错觉。
简直没眼看。
她轻喝一声,“白露。”
白露委屈巴巴地汪了声。
她霎时没气了。
裴寂蹲下身,摸摸白露脑袋,“就这么喜欢我啊?”
他这话没什么毛病,可能也不存在任何指代含义,但还是让林枕溪一阵心虚,她垂下眼,故作平静地转移话题:“我上班要迟到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裴寂看她眼,起身的同时说“好”。
娄书文这个点在睡,裴寂就没上去,把人送到医院后,掉头去了公司。
林枕溪在车上告诉他,白露最近这段时间精力不太充沛,可依他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一整个上午,白露都没怎么休息,要么在办公室跑跑跳跳,要么就是冲他摇尾巴撒娇。
它的热情反衬记忆里的林枕溪分外冷清,后者不管他怎么努力,她对他的态度依旧生分客套。
裴寂生平第一次希望“狗随主人”这一理论可以平等地适用于所有人。
越想越不甘心,他把白露抱到大腿上,用诱导性十足的话腔问:“想不想跟你妈视频?”
白露睁着眼睛看他。
“不说话就当你想。”
白露突然汪了声。
裴寂立刻改口:“不说人话就当你想。”
一人一狗对视了差不多两分钟,裴寂拿起手机,熬到中午十二点休息时间给林枕溪发去消息:【白露想你了,非缠着我让我跟你视频。】
林枕溪沉默了好一会:【你等我会。】
她找了个没人的房间,发去视频通话邀请,对面几乎秒接。
画面一切进来,林枕溪冲白露摆了摆手,一句话没来得及说,白露直接跳下裴寂大腿,一溜烟跑没影了。
裴寂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它害羞了。”
话音刚落,白露一个急刹车,扭头看他。
裴寂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太缺觉,不然无法解释他刚才为什么会看见一只狗朝他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说:小裴:离异家庭,带一狗,节假日归老婆,工作日归我[小丑]
第33章 聚会 想立刻将自己的唇黏过去
后来那几天, 裴寂都会定时给林枕溪发去白露的消息,有时是告诉她它吃了什么、玩了多久,有时是张照片。
裴寂的脸没有入过镜头, 但边边角角总能捕捉到他存在的证据。
比如套在他身上平整柔顺的白衬衫、嶙峋的喉结, 又或者是他环住白露时不经意露出的半截手臂,劲瘦的肌肉线条连接着凸起的腕骨, 手背处的青筋一如既往的极富性张力。
偶尔几次,裴寂也会将照片上传到朋友圈, 配文永远是“我和白露”。
底下有人问起这是谁家的博美, 他也只回一句:【白露它妈妈的。】
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但凡有白露出现的动态,林枕溪全都点赞了。
周六下班后,林枕溪按照约定的那样,给裴寂发去微信, 说要去接白露, 又问他现在在哪。
裴寂有份紧急文件要处理, 罕见地没说要去接她,只给她发去公司地址。
林枕溪看了下导航, 不到五公里,直接打了车。
快到目的地时, 裴寂的消息又进来:【我让人下去接你。】
他还把那人的样貌特征、穿着打扮简单描述了遍。
林枕溪按照“娃娃脸”、“深蓝色西服套装”两个标志性特征,很快搜寻到裴寂说的助理, 那会这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旋转门前。
裴寂的办公室在21楼, 空间很大,家具摆件却少, 又是低调的黑白灰色系,显得空空荡荡的,现在被各式各样的磨牙和益智类玩具占领, 看着像一个宠物游乐园。
对着这样一副景象,林枕溪已经没法再给白露起个小白眼狼的绰号,要是有人在她小时候,送给她这么多玩具,估计她也会屁颠屁颠地围在那人身后打转。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白露停下拍打漏食球的爪子,脑袋一转,立刻朝林枕溪奔去。
林枕溪笑着蹲下身抱住它,边揉它脑袋,边对裴寂说:“这几天麻烦你了——”
她斟酌着措辞,“你也太宠它了。”
裴寂百忙之中抬起脑袋,“宠点不好吗?”
“我怕它回家后会有落差。”
“不会,”裴寂在资料上签下自己名字,合起文件夹,快步朝她走去,又学她半蹲下,“玩具总会有玩腻的一天,但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下雨天都会变得没那么讨厌。”
林枕溪从这句话里听出其他意思,当然也可能是她脑补过头,愣愣抬头,不设防地直接对上了裴寂的脸。
他的笑容很散,像被风吹开的烟雾,融化在空气里,几不可查。
她松开手,起身的同时,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公司离康瑞挺近的,怪不得你这段时间经常来医院。”
裴寂跟着站起身,白露趁机撒开脚丫子又跑远了,他把视线转回林枕溪脸上,“我成天往康瑞跑也不是因为近。”
“我知道。”
裴寂笑容扩大些,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两道圆弧,“你可能不太知道。”
这时办公室进来一通电话,裴寂接起简单说了几句,挂断后突然叫了声“林医生”,“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林枕溪知道自己的推拒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也就不费那劲了,点了点头,裴寂又问:“吃过饭了吗?”
坦诚比谎言早到一步,林枕溪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陪我一起吃?”
“你要点外卖吗?”
“对,可以吗?”
要不要,好不好,可以吗……
这好像是他在她面前的口头禅,但和其他人征询意见般的口吻不太一样,他的腔调听上去不像只是出于礼节,也因此没那么多生分、疏离,只会让她感觉自己正被当成他生命中的第一顺位疼着、哄着。
林枕溪驱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可以的。”
应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你给我点的外卖是哪家店的?”
“不是店里的,是我请来的厨师做的。”
他专门请个厨师给她做饭?
林枕溪的负担感一下子漫了出去。
她的想法全写在脸上,裴寂装不了睁眼瞎,解释道:“你应该知道我高二就出国了,平时没时间学做饭,又吃不惯漂亮饭,就在国内聘请了位擅长做家常菜的厨师,跟着我一起出国,半年前又跟着我一起回国,我大部分时间的饮食都是由他负责。”
因为吃不惯漂亮饭,就给自己雇了个中华小当家?
林枕溪止不住诧异,原来有钱人的世界是这样的。
裴寂被她脸上的震惊逗乐了,“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再让他给你做。”
林枕溪正要说什么,听见手机响了几声,裴寂拿起看,在屏幕上敲击两下,一面问:“高一有同学在荆海组织了场同学聚会,时间是下周五晚上八点,要一起去吗?”
林枕溪没问是谁组织的,毕竟那会班上除了丁倩雯外,她跟谁都不熟,加上她并不热衷于参加这种社交活动,没有多想就拒绝了。
裴寂不强求,没再多说什么。
林枕溪中午只咬了块上回被裴寂夸赞过甜而不腻的奶酪包,早就饿到饥肠辘辘,晚上没忍住吃了整整一大碗米饭。
一上车,人就开始晕碳,在睡眠本就不足的前提下,没多久阖眼睡了过去。
到小区门口后,见她还在睡,裴寂一如既往地没有吵醒她。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她睡觉,却是他第一次在平和的氛围中感受到其他汹涌的情愫,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头晕目眩的冲动。
看着她翕张的嘴唇,他的理智螺旋式下降,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却想立刻将自己的唇黏过去。
这种感觉美妙又糟糕。
美妙在于经历了长达八年浑浑噩噩的生活,终于又能出现重新激发起他欲望的事物。
糟糕的是,他依旧没有立场这么做,而偷亲这行为本身又极其卑劣,事后回想起,足够将他钉在不尊重女性意愿的耻辱柱上。
林枕溪在这时睁开眼,看到周围熟悉的景象后,迷迷糊糊地解开安全带,扭头见他在发愣,便问:“怎么了?”
裴寂意识归拢,摇摇头说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
只是在庆幸她醒得足够早。
又在惋惜她醒得太早。
林枕溪没将他的欲言又止放在心上,当天晚上和丁倩雯、沈露西聊天时提起同学聚会这事:【雯雯,你还记得高源吗?裴寂年少时的朋友,一周前调到荆海工作,裴寂今晚跟我说他在荆海组织了场同学聚会,还问我要不要去。】
丁倩雯发了个邪笑的表情:【先让我整理一下你这段话的信息点。】
丁倩雯:【“裴寂”x2,“今晚”,“问你要不要去”。】
丁倩雯:【老实交代!你和裴寂发展到哪一步了?】
沈露西:【我猹猹来也.jpg】
沈露西:【吃瓜/吃瓜/吃瓜】
林枕溪敲下一长串,最后全都删了,发出去的只有三个字:【没情况。】
沈露西:【天,好冰冷的文字!我先替裴寂难过一秒钟。】
丁倩雯一个字没信:【没情况他替你照顾白露?】
林枕溪:【你怎么知道的?】
丁倩雯:【裴寂前几天加我微信了啊,他的动态我也能看到。】
丁倩雯:【成天发白露的照片,还超绝不经意露出自己的身体。】
丁倩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只狗,狗里狗气的。】
沈露西:【哟嚯,所以这些朋友圈都是发给我们溪宝看的?】
沈露西:【不得了啊,裴寂他眼睛终于不瞎了。】
丁倩雯鞭辟入里地问:【他跟你告白了没?】
林枕溪很快回:【没有。】
丁倩雯:【哈哈。】
丁倩雯:【你俩果然进展神速。】
林枕溪看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她是从哪得出这结论的。
丁倩雯:【你俩要是还和十二年前一样,半生不熟的,刚才你就不会回“没有”了,而是:“他又不喜欢我,告什么白啊?”】
沈露西:【雯雯,你这哪像初中老师,分明是间谍学校的老师吧,这套话水平/佩服/佩服】
丁倩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见林枕溪开始装死不回,两个人见好就收,不再逗她,丁倩雯将话题拐回一开始:【要不是我现在在南城上班,我肯定会来参加同学聚会,可惜了。】
林枕溪迟疑着开口:【那我替你去吧,看到时候能不能拍几段视频发你。】
丁倩雯:【不想去就别去,不要勉强自己啦。】
林枕溪:【没有勉强/憨笑/憨笑/憨笑】
隔了好一会,丁倩雯又发来试探性满满的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裴寂真的喜欢上了你,你会怎么做?】
林枕溪咬着唇敲下:【要是他真的喜欢上了我,跟我告白,又提出要和我在一起的话……】
那她可能会——
会什么?
发了好一会的呆,林枕溪心里才有了确切的答案-
周五晚上,裴寂顺路去康瑞接娄望,还没出发,接到娄望消息:【你今天开的车应该不是两人座的吧?林枕溪也要一起去,别到时候没位置给她了。】
裴寂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邀请她,被她拒绝了。
娄望要她去,她就答应了?
裴寂险些笑了,单手敲下:【后备箱有空位,你可以躺里面。】
娄望:【?】
娄望:【你对我可真体贴啊。】
到康瑞住院部门口前,裴寂已经调整好情绪。
他一下车,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娄望就一溜烟钻了进去。
见他没有合上车门的打算,娄望偏过脑袋,看着他,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
裴寂目光沉甸甸地压下,嘴角却在笑,被气的,“你动作怎么这么快呢?”
娄望一脸无辜,“咱不是赶时间嘛?”
他怕迟到还有错了?什么狗脾气?
娄望在心里凉飕飕笑了声,转头就看见裴寂变了副嘴脸,殷勤地替林枕溪拉开后座车门。
到这会,他还没想太多,只当自己的兄弟“有异性没人性”,不满地嗤笑一声。
直到裴寂上车,将袋子里的果茶递给林枕溪,唯独漏了自己的后,娄望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我的呢?”
裴寂像刚反应过来,拖着调:“哦,忘了还有你。”
“你袋子里不是还有一杯没喝过的?”
“这是我要喝的。”
娄望看向扶手箱里的另一杯,显然这杯是裴寂在开车途中打开的,只喝了几口,看着还很满。
“你一个人喝两杯呢?”
“是啊,我嘴渴。”
“我看你是嘴欠。”
两个人莫名其妙斗起嘴来,林枕溪眼观鼻鼻观心,赶紧出面调和,“娄望,我这杯给你吧,我还没喝过。”
裴寂扭头,让她收回去,“我跟他开玩笑的。”
然后笑着将纸袋递到娄望跟前,“喝吧,有毒。”
娄望眯眼看他,顺便给他算了一卦,一本正经地回:“你今天有病。”
车上过于安静,娄望打算放点音乐,视线一聚焦到显示屏上,发现蓝牙早就自动连接上了,昵称是:【LZX的i phone】。
裴寂这人的性格看似随和到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实际上真正能进入他生活的没几个人,娄望当初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成功拿下他身边“第一朋友”的身份牌。
另外,要是他记得没错的话,他坐了这辆车足足十趟,裴寂才允许他连上他的蓝牙。
林枕溪是怎么回事?
她也坐了十趟车吗?
还是手滑,不小心连上的?
那这手得有多滑啊?
卧槽卧槽卧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左右脑互搏几秒,搏出了个两败俱伤,身上的力气也被掏空了,让裴寂靠边停下后,娄望木着一张脸解开安全带,弓背下车,敲了敲后座窗玻璃,“咱俩换个座位。”
裴寂一顿,侧目看他。
林枕溪有些莫名其妙,娄望信口胡诌,“坐前排对我痔疮不太友好。”
“……”
重新回到车上后,娄望安静了很久,拉片似的,把记忆一帧帧地倒带,竟也真的找到了一些能佐证自己猜测的细枝末节——
比如裴寂总会装作随口一问跟自己打探林枕溪的事,也比如有林枕溪在的时候,裴寂投射到她身上的频率远高于旁人,那种眼神或许算不上暧昧,但也绝不能用清白两个字形容。
想到自己有可能是第一个发现这秘密的人,娄望不久前的心塞感一扫而空,切换成沾沾自喜的嘴脸。
裴寂从后视镜捕捉到,瞬间明白他在想什么。
也是奇怪,连这缺心眼都能想通的事,她为什么毫不知情?
还是说,她选择性避开了?
娄望得意的时候,就跟个多动症患者一样,手脚极其不安分,一会摸摸座椅靠垫,一会打开手套箱。
“你怎么就开这车来啊?那辆迈巴赫呢?舍不得开,但舍得放在车库里积灰?”
见裴寂没搭理自己,娄望也大发慈悲地原谅了他,“这次就算了,记得下回开迈巴赫来接我。”
裴寂笑了,“你怎么不说要我开着方程式赛车来接你?”
娄望愣了两秒。
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娄望几乎不在清醒时候提到任何和方程式赛车有关的话题,裴寂更是,仿佛赛车已经从他世界里消失,可最近这段时间,他主动提起这话题的频率变高了,还是以一种相当坦然的态度。
娄望敛神笑笑,“那我当然是乐意的。”
裴寂没往下接。
在荆海的老同学不算少,但能联系上并且能来参加聚会的却不到十人,高源找了一圈地方,最后在市中心一家KTV订了个超大包。
电梯里,林枕溪借着余光偷偷打量了裴寂几眼。
离开赛车场的他,气质就跟照着儒雅温煦的模板长似的,一丝不苟到病态。
偏偏一双眼眼窝深邃,眼尾放浪一笔,细长微挑,风流又多情,宛若夜场不知疲倦的花花蝴蝶。
显然以他的皮囊和身价,不管是在工作场合还是私底下的娱乐休闲场所,轻而易举就能勾起人的好感,甚至为他前仆后继。
现实和她预料的那般,他们一进包厢,就有不少人将裴寂围了起来,连向来以好人缘闻名明港的娄望都被冷落在一边。
杂七杂八的问题一次性砸进耳朵,比蜜蜂嗡嗡声还吵,裴寂一个没回,也没往空出的座位走去,而是回头看向林枕溪。
不好说是不是下意识的反应,但也给人一种柔软的熨帖感,林枕溪忽然觉得社交活动都没那么让她心烦意乱了。
在场没几个人能认出林枕溪,勉强认出的都是满头雾水,不明白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会有交集。
高源属于后者,满脸诧异地问:“你们仨一起过来的?”
裴寂说:“我开车接他们过来的。”
“他们?”高源曲解他的意思,刷地看向娄望,“牛奶,你和林听在一起了?”
娄望无端心虚,瞄了裴寂一眼,后者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的他更心虚了,用力拍了下高源胸口,“胡说八道什么?我姑妈就在她任职的医院,我俩就顺路一起过来了。”
高源哦了声,对林听说:“别拘束,随便坐。”
林枕溪点了点头,自己找了处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身侧尚有一人空位,裴寂正要走过去,被高源搭住肩膀,往另一侧带。
这一下猝不及防的,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坐下,距离林枕溪足足七个身位。
娄望见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了声。
没一会,林枕溪身侧的空位被填补上,是一个女生,模样看着有些眼熟,叫什么她没回忆起来。
林枕溪做不到对着一个连半熟都算不上的人主动打开话匣子,索性保持沉默。
最后打破凝固气氛的是一个突然倾倒的高脚杯。
林枕溪眼疾手快地接住,帮助身侧的人摆脱鞋袜被打湿的命运。
这人愣了下,朝她道谢后感叹了句:“你的反应真的好快,我刚意识到什么,你就接住了它。”
林枕溪笑笑,“大概是平时工作训练出来的。”
两个人顺着话题多聊了几句,江宜才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
“你可能对我没印象,但我还记得你,说起来我们高二也被分到了一个班……我叫江宜,你好。”
难过她看她要比别人眼熟些。
“你好,”林枕溪顿了顿,“我现在叫林枕溪,枕头的枕,溪流的溪。”
“很好听的名字。”
这对话似曾相识,林枕溪回忆两秒,发现丁倩雯说过类似的话。
江宜又说:“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以前我觉得你特高冷,不太好接近,加上后来苏雅在班上说——”
她骤然刹车,话锋一转,“现在觉得你的性格和你的名字一样,像流水,柔柔的。”
林枕溪没来得及说什么,高源起哄,让裴寂在唱歌和真心话间选一个。
她条件反射地看过去,结果和裴寂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心突地一跳。
娄望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吵闹吗?在座的谁不知道他那惊为天人的歌喉?”
裴寂睨他眼,要他闭嘴的意思很明确,然后说:“真心话吧,不过要是有过分的问题,我可能会装回哑巴。”
高源比了个OK的手势,和其他几人交头接耳一阵,商量出了一个答案:“高中时,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裴寂直截了当地回:“没有。”
两个字终结话题。
高源只好改口:“在意的人总有吧?”
裴寂沉默了会,说:“高一生日聚会,收到过一张汽车模型的贺卡,里面还夹了张信纸,说是看完了我全部的比赛,还说——”
“还说什么?”
“我虽败犹荣。”
林枕溪一下子愣住了。
第34章 误会 “希望她永远有伞可遮,有家可归……
高源不关心卡片里的内容, 只好奇是谁给出的,挤眉弄眼地问:“哪个美女送你的?”
裴寂毫无隐瞒之意,坦坦荡荡地回:“没写名字, 不过运动会那期板报的板书字迹跟贺卡上的一模一样, 娄望说是周非池写的。”
他的音色低低沉沉,辨识度极高, 穿过嘈杂的人声,再次刺进林枕溪耳膜。
这是一种看待既定事实时理所当然的语调, 可在场的人里只有她心知肚明, 这并非事实,而是一个由重重阴差阳错造就而成的误会。
等到林枕溪消化完这串明明理解起来没那么困难,却让她像承受过巨大冲击的信息后,周遭的空气一下子朝她挤过来, 将她身体里的精力一点点压迫殆尽。
她的脊背倏然一垮, 软塌塌地埋进了黑暗里, 只有坐在隔壁的江宜注意到她脸上的怔忪。
“你怎么了?”
林枕溪强撑着摇头,“有点累了。”
“那要不要回去?”
她当然想回去, 只是这个节骨眼回去,多少证明她就是个被误会打垮的无能败将。
“我再坐会吧。”
江宜:“那行, 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告诉我。”
“好。”
林枕溪重新坐直身体, 继续充当着聚会上最没劲的那类人, 不去主动交际,一味刷着手机解闷。
周非池在班里的人缘不差, 所有人都还记得他,齐齐露出吃瓜失败的反应,高源更夸张, 唉声叹气道:“怎么是个男的?”
裴寂反将一军,“你也没说一定要是女生。”
娄望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我说你那会怎么突然跟我打探起周非池的消息,敢情是因为这茬,不过这老周也怪闷骚的,有什么话当面说不行,非要学人女生给你写贺卡。”
高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要不咱现在就给老周打通电话,听听他怎么说的?”
娄望拦下他,“这事电话里说多没劲,要问就当面问,正好下个月他就要回国,能赶上阿寂生日派对,到时候咱再严刑逼供也不迟。”
高源乐了,“还得是你小子心眼最坏。”
裴寂没参与进他们的对话中,不动声色地朝林枕溪的方向看了眼。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扎了个低马尾,低头时,一绺碎发不安分地垂至胸前,随着气流扬起又落下。
手机屏幕将她的脸映得很亮,有种出尘的气质。
他掏出手机,给她发消息:【想走吗?】
在回复前,林枕溪下意识抬起了头。
两个人的视线穿过娄望和高源嬉戏玩闹时摇晃的身影,在半空稳稳相交,好似两块残缺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填补上了。
林枕溪没让他灼灼的目光侵占自己的注意力太久,重新低下头,依样画葫芦地反问:【你想走吗?】
裴寂笑了笑:【你要是想走,我们现在就走。】
显然他是这场聚会的主角,要真这么走了,还是带她一起走的,不难想象,今晚过后,会传出多少流言蜚语,而她又会成为他专属剧本里的哪个角色。
林枕溪斟酌好措辞,手指刚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高源又开始兴风作浪,“玩几局国王游戏咋样?”
“我没问题。”
“惩罚别太过分的话,我也行。”
“加一。”
林枕溪不打算加入,跟怕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把脸埋得很低。
娄望视线在她和裴寂身上逡巡两秒,在大发慈悲放过这对男女和看热闹不嫌事大间选择后者,“林医生也来玩一局,怎么样?”
林枕溪被一双双视线盯着,如芒在背,正要硬着头皮答应,裴寂出声解围:“已经有七个人了,够了吧?”
这话其实还带点护短的意思,但只有娄望一个人能听出,白眼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了。
高源看了圈要玩游戏的那几个,都是开得起玩笑的,反观林枕溪,不知道为什么,欺负她,好像会让自己产生负罪感,就顺着裴寂的话连忙应道:“够了够了,别浪费时间,赶紧开始吧。”
裴寂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波游戏针对的是自己,以至于在高源亮出国王牌,并丢出一句“3号想问7号一个问题”时,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的神色,坦然自若地回:“问吧。”
高源把之前的问题加工了下:“高中时代你有没有在意的女生?”
见他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娄望恨铁不成地睨他一眼,心说,这傻叉问什么高中时代啊,要问就该问现在有没有。
高源没接收到娄望的眼神谴责,将裴寂身侧的人挤走,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盯住裴寂看。
裴寂避开他放光的眼睛,却因这小幅度地偏头,倾斜的目光恰好飘回林枕溪身上。
她的神色并无异样,连刷手机的姿势都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江宜给她递了串牛肉,她整个人才不设防地一顿。
“看什么呢你?”
高源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正要顺着他视线看去,裴寂生生将他脑袋掰转回来,“没什么。”
“那你赶紧回答,不回我就只能让你公主抱娄望了。”
娄望莫名其妙躺枪,恶狠狠地骂了声:“滚蛋。”
起哄声此起彼伏,裴寂摁下心头微妙的不适感,实话实说:“高二下学期我回了趟明港,有天晚上,遇到一女生坐在石阶旁,脸埋进膝盖,估计是睡着了……她把脱下来的牛仔外套盖在一只流浪猫身上,自己被雨淋湿大半。”
说这话时,他没再去看林枕溪,自然而然地错过了她眼底再一次的惊愕。
高源追问:“然后呢?”
裴寂默了默,大大方方地说:“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不过我没叫醒她,把伞架在她头顶的灌木丛上就走了。”
他的话音一落,回忆就像那把黑伞一般,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林枕溪在突然侵袭的黑暗里,方寸大乱,一瞬工夫,手脚僵硬到快不是自己的了。
他今晚说的话不多不少,话里的主人公却全是她,杀伤力一个比一个强。
其实在收到那把绣有“PJ”的雨伞后,林枕溪不止一次思考过:裴寂当时见到她那副狼狈的模样后,会觉得她可怜吗?
曾经的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的情感很多,欣赏,肯定,再贪心点,是青睐,唯独没有同情,因为这会让她变得可悲。
现在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裴寂从来不觉得她可怜,只是觉得她很傻。
可那种情景下的傻,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她甚至能从中听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
她破碎的眸光从半阖的眼皮中投落而下,轻易地攫取走裴寂原本无意停留的视线。
他直接无视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起身,“想起有件事没处理,先走了。”
高源不信,“你这分明是怕我们挖太多料,想跑路。”
裴寂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就当我想跑路吧。”
他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所有人都懵了。
林枕溪迟缓地回过神,掌心的手机震动了下。
是刚离开的人发来的消息:【我在楼下等你。】
没几秒,他补充了句:【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找借口离开,直接出来就行,没有人会责怪你。】
理所应当的口吻,给了她一种就算她犯下滔天大罪,他也会替她兜着的错觉。
林枕溪深吸一口气,按他说的那样,拎起包准备离开,江宜叫住她,“你要走了吗?”
她点头。
“那我跟你一起吧。”
江宜同高源打了声招呼后,和林枕溪一起离开,等电梯的时候,江宜忽然问:“裴寂是不是在等你?”
林枕溪一愣,很轻地嗯了声。
江宜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枕溪曲解她的意思,“他送我回家,看着会很奇怪吗?”
“我不是这意思啦,”江宜忙摆手,“我只是在惊讶你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林枕溪这下听明白了,“他只是送我一程,我们没别的关系。”
江宜朝她眨眨眼,又比出一个“嘘”的手势,“你放心,我没误会啦。”
这反应明明就是误会了。
江宜对当“电灯泡”不感兴趣,提前在手机上叫好了车,同林枕溪互加微信后,摆手离开。
林枕溪一上车,裴寂就问:“刚才那人就是今天晚上坐在你旁边的那个?”
林枕溪嗯一声,“她叫江宜。”
裴寂没接话,好半会叫了声:“林医生。”
“嗯?”
“现在好受些了吗?”
他当她刚才的无所适从是喧哗的社交环境带来的,“以后不要强迫自己做不愿意的事。”
林枕溪听出他的潜台词,“你是为了我才离开的?”
“不全是,我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但你看上去挺游刃有余的。”
“游刃有余也不代表喜欢。”
“说的也是。”
裴寂今天居家办公,晚上出门前把白露留在了家里。
明天林枕溪不上班,这周末由她和白露一起过,所以在送林枕溪回家前,裴寂先将车开回自己家。
快开到别墅门口时,裴寂说:“过几天我可能又要出一趟国,白露得由你邻居照看一段时间了。”
林枕溪点点头,忽然叫他,“裴寂。”
“嗯?”
她把到嘴边的问题咽回去,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段时间辛苦你陪白露玩。”
温热的风顺着车窗不宽不窄的缝隙飘入,卷起车内清爽干净的果香味,诡异的气氛得到缓解。
裴寂若有所思地看她眼,欲言又止。
别墅区有段路正在修缮,车开不进去,裴寂就把车停在路边,和林枕溪一起往里走。
沉默了几分钟,林枕溪还是没忍住:“刚才在聚会上——”
裴寂侧目看她,“刚才怎么了?”
林枕溪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臂,重重捏了两下后松开,用强装从容镇定的语气问:“你最后说的那些话,全是你的真心话?”
这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可言,至于答案,也只够用来满足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可得不到答案,她这辈子怕是会死不瞑目。
空气安静一瞬,裴寂不答反问:“你很在乎吗?”
他承认自己会回答那个问题,有一半是因为她无动于衷的态度让他有些烦躁,于是想着加码试探她,看她对他曾经无疾而终的“在意”究竟会是什么反应。
可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去窥探她的真心。
即便她现在近乎吃味的反应让他感到几分欣喜。
今夜无星无月,云沉沉地压在半空,远处半岛剧院极具特色的环形建筑灯火通明,也映的他双眸透亮。
林枕溪没有勇气直视,将视线偏转几度,避开他眼底灼热的光。
她敢肯定,他所说的“在乎”和她的想法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有点好奇。”她避重就轻地回。
裴寂嘴角的弧度有一霎的凝滞,刚调整好状态,听见她又问:”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那女生,你会对她说什么?”
他思考了会,坦言:“见面后也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对我来说就是过去了。”
说着,话锋一转,“不过过去那时候,确实有想要祝福她的事。”
林枕溪心脏突突直跳,“是什么?”
“希望她永远有伞可遮,有家可归。”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她的心脏险些飞出喉咙。
她生平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泪腺出现了问题——
明明喉咙已经胀痛到难以忍受,眼睛还是一片干涸,是眼眶里藏着的的蓄水池,将涩感团团围住的成果。
裴寂看不到她的眼泪,却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怎么了?”
林枕溪微微一笑,“我刚才在想,如果她没有做到这些,算不算辜负了你的期许。”
“不会。”
裴寂脚步微顿,自然地摘下她头顶的落叶,嗓音飘渺如风,“她要真实现不了这些,也只能是她身边的那些人辜负了她的纯善,至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作者有话说:存稿快没了,作者也没话说了[裂开]
第35章 缘分 林枕溪,也是他的初恋
林枕溪回到家后, 才发现自己忘将放在洗衣机里洗过的衣服拿出来晾干,隔了整整一周,霉味重到刺鼻难忍。
好在那几件衣服林枕溪穿了有几年, 她直接忍痛做了回断舍离。
等她收拾完垃圾, 折返回客厅,远远看见白露趴在落地窗边, 精神萎靡,连眼睛都只睁开一半。
她上前, 随便找了处空位, 将它揽进怀里,抚摸它蓬松的毛发,温声细语地问:“怎么又不开心了?”
白露很轻地汪了声。
可能是这会他们心里想着同一个人,也在因同一个人而伤怀, 林枕溪透过它恹恹的叫声和它的心脏达成共振, 嘴角挂出一道牵强的笑, “他走了,你舍不得, 对吗?”
“汪。”
林枕溪哭笑不得,“你说你呀, 怎么就这么喜欢他呢?”
“汪。”
她故意板起脸,“再汪也没用, 他都已经走远了, 而且要去的地方和我们在两个方向。”
白露瞬间安静下来,也比刚才更蔫了。
林枕溪发现最近几周它都是这副模样, 只有在裴寂身边的时候才有活力,是她只顾着工作太少回家,和它生分了吗?
还是说裴寂的魅力已经大到连宠物都不放过了?
远离市中心的江岸, 灯火稀疏,像广袤海洋上的一叶叶孤舟。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见白露比以往更沉重的呼吸和蓝牙音响里正在播放的歌曲。
金南玲的《欲言又止》。
唱到“我执着的坚持/那是你不知道的事/我在意的方式/我欲言又止/你若无其事”这几句时,她想起坐在KTV里的裴寂。
他说的全是让自己在意的往事,但你没法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一丝心动,只有平铺直叙的语气。
如他所言,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没必要再执着,淡然洒脱到反衬被滞留在那个雨夜的林听只是个画地为牢的傻子。
林枕溪不擅长遗忘,也不擅长放下,但她很擅长强迫自己释怀。
就像她曾经认识到纪明兰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她认为的那么爱她时,她就开始给自己洗脑:没关系,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父母都是爱自己孩子的,比她还惨的人比比皆是。
现在她也在说服自己,虽然有遗憾,但至少他也为曾经的林听心跳失衡过一霎,不是吗?
她一边欺骗着自己,一边在想,如果当时她在贺卡上署了名,那她会取代周非池,和他成为好朋友吗?
如果她在那潮湿的雨夜里抬起了头,他们之间的话题能够摆脱“你好”、“谢谢”、“再见”这些存在于陌生人之间的寒暄,而她单方面的暗恋最后能成功演变为早恋吗?
没有人知道,包括她。
她只知道,一切因怯懦、自卑而错过的缘分,都叫“原本可以”-
洛珈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林枕溪的表情,忽然掐指,“让本大仙算算——嗯——施主这是情路遭遇坎坷了啊。”
林枕溪一阵好笑,“什么时候又从媒婆改行成算命的啦?”
“姐姐要是喜欢,我当你的贴身小蜜也行啊。”
林枕溪拿食指轻轻顶开她额头,“该睡觉了,你还是当我的睡美人吧。”
洛珈撇撇嘴,躺下,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揪住林枕溪袖口不让她走,“就让我睡前再当五分钟你的解语花吧……快和我说说,你和长腿欧巴出什么事了?”
这架势像她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不会放她离开。
林枕溪拉开床边的圆凳,床头柜上的LED枫叶夜灯映得她清瘦的侧脸微微发黄,就连声线也裹挟进萧瑟的秋意。
“十几年前,我偶然在路边发现了一颗糖,我以为它不属于我,所以我没有弯下腰去捡,直到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这颗糖早就写上了我的名字,等我再回过头去找,它还在原地,只是早就过期了,从外表看还是糖霜,可咽下去或许就是裹着甜味的砒霜。”
洛珈其实已经病得很重,处理信息时的大脑运转得很慢,好半会她才听明白林枕溪的潜台词,鞭辟入里道:“你都说了'或许',也就是说,在咽下前都是未知数,可就算真的是砒霜那又能怎么样?至少在死掉的前一刻,你品尝到的是迟到了十几年的甜味,换做是我,我肯定死而无憾了。”
她叹了声气,用故作老成的腔调说:“你呀你,就是太瞻前顾后了,也太不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当回事。”
林枕溪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难过,猜到她是联想到了自己,正要匆匆结束话题,洛珈抢先一步说:“我生病后,很怕他们会不要我,所以再痛我都很努力地忍住了,尽量不去给他们造成困扰和负担,但姐姐你也看到了,不管我多乖,他们还是不愿意要一个看不到未来的孩子。”
“来到这里后,我才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
洛珈把语速放得很慢,“痛,就该喊出来,哪怕是在无理取闹,也要让别人知道,我现在很痛,我需要止痛药,需要有人来帮助我。”
她又叫了声“姐姐”,“你也应该这样的,想要什么就去拿,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等真的生病,就太迟了。”
林枕溪想问,要是已经迟了呢?
洛珈睡着后,林枕溪才离开病房,查到娄书文那间时,娄望问:“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明天中午能一起吃饭不?”
林枕溪捕捉到他看向娄书文的视线,心领神会,爽快应下:“医院食堂可以吗?”
“哪都行。”
第二天中午,林枕溪临时有事耽误,比预计的时间迟到近二十分钟,娄望不仅人到了,还点好一桌的菜。
“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多点了些,”娄望另去奶茶店买了两杯果茶,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菜都是刚拿到的,还是热的,你吃吧。”
林枕溪道了声谢,“这里一共多少?”
“怎么,你还想跟我AA?”
她确实有那意思。
娄望一条胳膊撑在椅背上,吊儿郎当的,毫无坐相,说的话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一个德行,“没必要哈,我这人从来不跟别人AA的。”
林枕溪不再坚持,夹起一筷子土豆丝,嚼了几口,咽下后直入主题:“你想跟我聊什么?”
“我姑妈最近做梦的频率越来越高,有几次醒来还出现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种情况,也变得爱发脾气了,前两天又莫名其妙跟我说她家院子里的木槿开花了,先不提花季还没到,就是那棵木槿,早三十年前就被我爷爷砍了。”
娄书文年轻时谈过一个对象,木槿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快谈婚论嫁时,对方遭遇意外事故身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娄书文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隔着一扇玻璃窗睹物思人。
娄父怕她继续颓废下去,狠心砍掉了那棵木槿。
林枕溪听完这段故事,同娄望科普了些关于临终梦境的话题,最后迟疑着补充了句:“越靠近生命最后一刻,临终梦境出现的频率就会越高。”
娄望听出她的话外音,默了默,“那依你看,我是不是该答应她带她回家?”
“如果这是她本人的意愿,我们都应该尊重。”
“那行,回头我找个时间给她办出院手续。”
娄望吃饭很快,三两下米饭见底,但他一直没放下筷子,盯住林枕溪脑袋看了会,刚从嘴巴里蹦出“裴寂”这个名字,一道男嗓插入:“好巧。”
他眼皮抬都没抬,就分辨出是谁的声音,在心里猛地翻了个白眼,直呼:怎么又是这装货!
自从上次一起吃完饭,娄望对李则叙的印象大打折扣,总觉得这人心思过深,弯弯绕绕的小肠怕是长到了脑袋里。
李则叙端着餐盘坐到林枕溪身边,视线微垂,“你们点了这么多菜啊。”
娄望皮笑肉不笑,“你想吃也可以自己夹。”
李则叙委婉拒绝:“我这两菜一汤也够吃了。”
他看向娄望面前的空碗,明知故问:“你已经吃好了?”
娄望从他这话里提炼出“吃好了还不快滚”这层意思,有点火大,本来想跟他杠到底,恰好这时游戏厅另一合伙人打来电话,要聊的全是生意上的事,他只能避开。
隔着一段距离接完这通来电,一抬眼,就看见李则叙讨人厌的笑容,连忙给裴寂发消息告状:【姓李的又在撬你墙角!!!】
裴寂这两天在纽约出差,收到消息那会,他刚洗好澡,坐到单人沙发上,眼皮半抬不抬,神情惫懒低靡,单手敲下:【怎么撬的?】
娄望:【本来就我和林枕溪两个人坐那吃饭,结果他一来,就示意我赶紧滚。】
娄望:【早知道中午我就多点条酸菜鱼,内涵这货又酸又菜又多余。】
娄望:【不过你放心,他坐下后我也没少摆臭脸给他看。】
娄望:【赶不走他,我噎死他。】
裴寂装作没听出他邀功讨赏的语气,也没跟风诅咒李则叙,而是一针见血地问:【今天中午你为什么会和林枕溪在一起吃饭?】
可能是他捉奸的语气太明显,娄望莫名心虚,选择性装死不回。
裴寂层层递进:【你刚才说,在李则叙没出现前,就只有你和她两个人,那么,是你约的她?】
娄望还是没回。
裴寂直接拨去语音通话,娄望掐断,这才回复一句:【我还在公众场合,就不随便接电话了哈。】
裴寂只回了个“哦”。
越是这种情况下,越简洁的文字越让人胆寒,娄望怂到还是回了个语音电话过去,一接通,先声夺人道:“我约她除了聊我姑妈的事还能聊什么?”
裴寂懒洋洋地问:“那你心虚什么?”
“我能有什么好心虚的?”
娄望生硬地岔开话题,“那天同学聚会,你俩离开后,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因他这话,裴寂再次想起那晚站在路灯下,林枕溪眼底忧郁的情绪,包括她问起那女生时强装的镇定。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快到抓不住,就这么从自己眼前溜走了。
裴寂把问题丢回去:“你就这么想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
“你的人生大事,我怎么不想?你告白没?”
“还没到时候。”
娄望朝李则叙那边瞥了眼,冷嘲热讽道:“墙脚都这么松了,还没到时候?那你干脆等墙塌了再去追吧。”
沉默近半分钟,裴寂说:“我以前自大轻狂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做事也从来不瞻前顾后,但就是因为我的莽撞和我下达的错误指令,害死了沈燃。”
他现在已经很确定自己喜欢林枕溪,不能确定的是她对自己的态度。
无疑她是个谜,但她的底色一目了然,撇开虚张声势的坚强,她的内心柔软又脆弱。
要是她不喜欢他,那他的告白肯定会加重她的负担。
他不能再莽撞一回了。
娄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装模作样地路过李则叙身后,捕捉到一句“我一直都在看你”,心一噔,连忙握着手机躲到石柱后,“操,阿寂你完了,刚才我听见李则叙跟林枕溪告白了。”
裴寂怀疑自己听错了。
“别怀疑,就是告白,”娄望啧了声,“他俩高二那会就是同桌,经常凑在一起讨论题目,该不会那会就情窦初开了吧,怪不得林枕溪在李则叙面前不太一样,嚯,敢情这是初恋啊。”
裴寂不想再听这种天马行空的推测,兀自掐断电话。
等空气安静下来,忘了是第几次又想起那晚她和李则叙在饭桌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和谐氛围。
她的初恋会像娄望说的那样,是李则叙?
不过是也没关系,初恋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裴寂第一次产生如此歹毒的想法,比起负罪感,心里更多的是自我安慰后的抒怀。
直到他猛地反应过来:林枕溪,也是他的初恋——
作者有话说:小裴:我歹毒起来连自己都诅咒[墨镜]
第36章 想她 因为想见她,所以他来了
早在李则叙决定入座的那一刻, 林枕溪就加快了进餐速度,好尽早结束让她略感不自在的气氛。
结果在她放下筷子准备起身前,李则叙一声“林听”还是将她摁回到座位。
林枕溪后知后觉意识到李则叙来康瑞的这两个月里, 好像从来没和其他人一样叫过她“林医生”。
李则叙开门见山地问:“我这次的志愿活动马上就要结束了, 结束那天,能一起吃顿饭吗?”
林枕溪眼皮半垂, 盖下眼底的不情愿,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私下不会和志愿者单独吃饭的。”
“那如果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呢?”
她刚和娄望吃过一顿, 再拒绝就显得毫无道理又不近人情, 林枕溪只能妥协,问他打算哪天吃。
李则叙藏在金丝眼镜下的眼睛漾开笑意,“17号,可以吗?”
时间上暂时没问题, 她又问:“要去哪吃?”
“The corner.”
林枕溪知道这家西餐厅, 菜品味道中规中矩, 主打一个氛围感,去年被评选为最适合情侣约会的餐厅。
她不相信李则叙不知道这事, 那他的意图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不过她没有露出任何意料之外的反应,她现在的阅历依旧不够深, 但足以帮助她看清年少时很多看不清的事。
比如李则叙在问她借橡皮擦时躲闪的目光,也比如他频繁借用问问题的名义将那条互补侵扰的三八线抹除的行为。
这些通通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他一来康瑞, 就对她展现出和对别人不一样的热切。
如果只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在一家普通餐厅叙旧, 她还能接受,可既然他以这种方式挑明了自己的情愫, 她就无法再装聋作哑。
更何况,因一时心软给别人盲目的期待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远不如用决绝到毫无转圜余地的语气拒绝。
林枕溪看着他, 郑重其事地说:“这顿饭还是不要吃了。”
李则叙眼角的笑容倏然散开,“是因为裴寂吗?”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打了个林枕溪措手不及。
转瞬又觉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她能察觉到李则叙的心意,李则叙就也能窥探到林听对裴寂的着迷。
暗恋的本质不就是这样吗?
自以为完成了一幅精巧的刺绣,背面却全是密密麻麻交错着的针脚,漏洞百出。
“不是,”她定定看向李则叙,更直白的话脱口而出,“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我不太想单独和你在那种餐厅吃饭。”
她说话鲜少不给别人留下遮羞布,也因这极度罕见的反常,话里话外的杀伤力锐增。
铺天盖地的难堪朝李则叙砸去,他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
林枕溪迟疑几秒,最终决定一次性把话说个明白。
“我听其他志愿者说,你一年前就完成了培训,在这一年里,你去过很多家临终关怀医院,每处地方待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周,但在康瑞,你待了足足两个月。”
她停顿两秒,说起另一件事:“前几天,我偶然和我大学同学联系上了,她告诉我我高二时一个同学一直在打探我的行踪,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李则叙垂下眼皮,好半会才重新抬起。
林枕溪正在看着他,背着光的眼睛失去琥珀色泽,变成黑黢黢的一潭死水,倒映出他被拆穿假面后虚假的镇定。
他只能承认:“是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差不多了,林枕溪第二次准备离开,李则叙这次没再叫她那个遥远的名字,只平静地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林枕溪没说话。
李则叙喉结轻轻滚动,“以前你在偷偷找寻他踪迹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你,林听,我也喜欢了你很多年。”
这句话相当精妙,不仅再次拆穿她充满酸涩和遗憾的暗恋经历,还顺势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她继续保持沉默。
李则叙深吸一口气,“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是为了更多了解你,我想知道你的喜好,你的工作,你现在对于裴寂的想法……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和你有一个未来。”
这算是他俩认识以来,李则叙情绪起伏最明显的一次,但林枕溪内心还是掀不起太大波澜,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所谓的喜欢和我理解中的完全不一样,你追求人的手段也很可怕。”
“你错了,不是我可怕,而是感情本来就是自私的,”李则叙不以为然,“林听,你不求回报的无私才是特例。”
林枕溪将这话翻来覆去地拆分、重解,终于找到先前不曾注意到的漏洞,不甘示弱地回击了句:“你说我变了,但还是坚持叫我林听,说明你喜欢的并不是现在的林枕溪,而是十七岁那年和你并排坐在一起,晒着同一片阳光、可以一起吐槽数学试题有多变态的林听。”
李则叙深深看她,没做任何狡辩,“非要这么说的话,你现在喜欢的也只是过去的裴寂,除非你认定他一点都没变。”
你现在喜欢的……
这几个字把林枕溪大脑砸得晕头转向,她摇了摇头,想说现在的她已经不喜欢他了,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他没变。”
“你和他这么多年没见过面,现在也不常接触,怎么就能确信自己一定了解他?可能和过去一样,他还是活在你的美化滤镜下。”
“或许吧。”
这通对话掏空了林枕溪大半力气,她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沉,“但不管是十六岁的林听,还是十二年后的林枕溪,她都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
那天之后,林枕溪没再在康瑞见过李则叙,一周后,她被派去北城参加为期五天的培训工作。
这次的名额一共有三个,林枕溪不想去,私底下找到主任提了这事。
主任跟她实话实说:“本来也不打算安排你去,但没办法,黄医生已经递交辞职信,干到七月初就走,这种情况下,再安排她去,实在没必要。”
林枕溪不死心,“除她外,就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吗?”
主任看着她,旁敲侧击地问:“你和我说说,你这么不愿意去培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林枕溪什么都没说,回家收拾好行李。
心里的抗拒未消,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就把空调调到18度,只穿一件短袖躺在床上,自虐般地吹了整整一晚上的风。
“怕什么来什么”、“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这两句俗语果真百试百灵。
第二天早上醒来,别说病到气若游丝,甚至连低烧的情况都没出现,电费倒是蹭蹭往上蹿。
林枕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上了去机场的大巴,落地北城后,这处位置跳得更厉害了,直觉有糟糕的事要发生。
然而等到第三天培训结束,一切都风平浪静,她终于敢把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吐出来。
酒店是负责这次培训工作的主办方统一订的,下了血本,规格达到三星级标准,自助餐餐食也豪华,只是连着吃了几顿,难免有些腻了,林枕溪就去附近一家川菜馆打包了几样菜,准备带回酒店吃。
路上,听见有人喊她“小林医生”。
已经有两年没听到过这称呼,她整个人突然像被点了穴一般,定在原地。
赵棠快步绕到她身前,微笑着说:“我刚才还以为看岔眼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你这是回北城了?”
林枕溪左手来回摩挲着右臂,强装平静地回:“来北城出差。”
赵棠哦了声,“你现在在哪家医院工作?”
她本能选择回避,胡编乱造道:“南城乡下一家小诊所。”
赵棠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了,你这么好的能力,要不是曹让,也不至于……”
她一个急刹车,“其实在你走后,陈教授挺后悔没站在你这边,到现在他都没再收弟子,我们都觉得他是在等你回去。”
林枕溪听了想笑,也想质问一句“既然他那么惜才,当初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医院,甚至让我在整个北城都没有立足之地”,又觉没必要,毕竟赵棠只是个旁观者,不知晓其中的是非和隐情。
见对方还想拉着自己东扯西扯,林枕溪假装手机有来电,放到耳边的同时,朝赵棠递去一个“还有事,先走一步”的眼神。
哪成想,下一秒铃声真的响起,直接戳破她拙劣的谎言。
赵棠琢磨出她的态度,表情比她还要尴尬,挤出一个笑容后离开。
林枕溪迟缓地看向屏幕,是裴寂打来的微信电话。
这下林枕溪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
接起后,迎来的是长达几秒钟的沉默,她以为掉线了,正要把手机挪开些,裴寂的声音先传来,“林医生,我刚下飞机去医院找你,你同事跟我说你现在在北城。”
不待林枕溪将“刚下飞机”、“去医院找你”这两个短句琢磨透彻,他又问:“你今晚都要待在酒店?”
“我现在准备回酒店吃饭,饭后的安排,我还没想好。”她实话实说。
“你住在哪个酒店?”
“盛安路这边的蓝冠酒店。”
“好。”
好什么?
林枕溪一愣,“你要过来?”
裴寂嗯了声。
林枕溪脑袋变得晕乎乎的,她没法不把这轻飘飘的一声“嗯”当回事,相反它比过去任何一个字眼都要沉重,压得她呼吸不畅,也无端让她烦躁。
通话一结束,她马不停蹄地把记忆倒回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上,这次她品读出了其他含义。
她最担心的事情、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好像还是要发生了。
等她回过神,人已经回到酒店房间。
平时能够激发胃口的食物因裴寂比以往更直接的态度和同赵棠的意外碰面变得索然无味,她只吞咽了几口,就把打包盖合了上去。
两小时后,她离开酒店,在周边闲逛了会。
酒店附近有个公园,植被茂密,遮住大半仿古灯投射而下的灯光,可能是错觉,她竟然在摇晃的枝叶间见到了曹让的脸。
胃里还未消化殆尽的食物仿佛在一瞬间涌到嗓子眼,害她一阵恶心。
在大脑做出判断前,她的双腿先迈了出去。
她沿着光一路跑回酒店,在门口的音乐喷泉前停下,弓着腰大口喘气。
好不容易缓过来,左手忽然被人擒住,她一愣,但没抬头。
也不需要抬头,扑进鼻腔的气息和他手背上的青筋血管已经替她分辨出这人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会也没有躲开,一瞬不停地盯住他是如何将气球垂落的细绳缠绕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细绳是暗红色的,像痴缠的情丝,易结不易解。
等到裴寂在上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林枕溪才抬高下巴。
他看着比之前每次见面都要憔悴,略显凌乱的头发,冒出胡茬的下巴,眼下不容忽视的青黑,让风尘仆仆这四个字具像化。
他的嗓音也像在高浓度酒精里浸泡过,晦涩到有种磨砂的质感。
“林枕溪。”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什么有效信息都听不出,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林枕溪看着他,又看向指间的红色细绳,曹让的脸无端消失得一干二净,紧接着她脑子里又浮现他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你为什么要过来?
她想这么问,以此来求证自己的猜测,又觉有些唐突,只能生生把困惑摁回肚子里。
不曾料到,裴寂主动坦白了,“在国外的时候,突然很想见你。”
不是因为李则叙让他升起了危机感,仅仅只是因为他想见她。
因为想见她,所以他来了。
从纽约到荆海再到北城,横跨上万公里。
其实裴寂这次出国,除了工作上的事外,还去见了一老朋友,美籍华裔,从事文艺创作,心思算是他认识的人里最细腻的一个。
Ewan的外婆得了癌症,前段时间也转进临终关怀医院,裴寂抽出时间和他一起去看望了老人家。
国外的临终关怀工作比国内发展得更早,各项设施也更完善,待在医院的那两个钟头里,裴寂时不时想起林枕溪的脸。
一路上,他碰到的护工、医生都跟她一样认真负责,但又都不是她。
想的越多,就没忍住同Ewan谈论起关于她的事。
“我到现在还不太确定她对我是什么想法,每次当我觉得她对我怀有同样好感的时候,下一秒,她对我的态度就会莫名其妙变回刚见面时的疏离。”
Ewan打断:“我先问一句,你喜欢她什么?”
这问题很好回答。
裴寂没有多想就说:“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他勾唇笑了笑,“一开始我对她仅仅只是出于好奇,但认识她越久,我就越觉得,我根本找不到可以不去喜欢她的理由。”
Ewan盯住他看了两秒,也笑起来,只不过是在嘲笑他的迟钝。
“你刚才说她跟别人的相处模式都很自然和谐,只有在你面前总是硬邦邦的,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对她来说,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裴寂大脑出现一霎的空白,“有什么话你直说。”
Ewan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喜欢上的姑娘可能也喜欢你。”
裴寂耳朵也变得嗡嗡的,选择性地屏蔽掉“可能”两个字,只剩下:喜欢你。
也正是这三个字,斩断了他先前所有的顾虑和犹豫不决。
裴寂敛神后重新看向林枕溪。
她的脸在冷白灯光下,看着更白了,像常年照不到阳光的类型,有种孱弱的病态感。
他想用自己的温度捂热,于是抬起了手,但最后还是没捧住她脸颊,而是落到她头顶,很轻地揉了两下。
他的背也压低了些,尽可能地将视线拉到平直,“林医生,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又瘦了?”
林枕溪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那比月色还要柔软的目光流淌进她眼睛,又悄然潜入她胸腔,害她的心像一只鸽子扑进静止的草丛里,一下子又变乱了——
作者有话说:Listen两眼发直:因为心动
jyc两眼发直:因为赶稿
第37章 示爱 “林枕溪,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耳边扑进存在感极强的鼓噪声, 林枕溪误以为是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剧烈,怕被他察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直到指间传来拉扯感, 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声只是风拍打气球发出的动静。
裴寂送给她的气球是小贩手里最常见的一款, 粉色猪头。
林枕溪看看猪头,再看看他, 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平心而论,她这眼神里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批判, 却看得裴寂略显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尖, 第一次躲开她的注视。
“我去买的时候,只剩下这款了。”
事实上,他一开始选的是个花朵图案的笑脸,刚付完钱, 听见路过一对情侣在互相调情, 男生还趁机表白了句“你是我的猪猪女孩”。
挺让人头皮发麻的情话, 换做以前,裴寂只觉恶寒, 可当时不知怎的,眼皮一抬, 对上半空那头粉皮猪,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要是他送给林枕溪这玩意, 她会不会也愿意当他的……
爱情使人盲目。
他的动作比理智快一步,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将笑脸还给了小贩。
裴寂轻咳一声, 将视频飘回去,“你不喜欢吗?”
林枕溪摇摇头,意识到这动作有歧义, 补充了句:“挺可爱的,谢谢。”
天上乌云密布,有下雨的征兆,两个人往酒店走去,谁也没再提关于“想见你”的话题,进大厅后,裴寂突然问:“你这次要在北城待多久?”
“培训还有两天,带队的说等培训结束,会再安排三天两夜的公费旅游,不过我没报名,打算后天晚上坐飞机回荆海。”
裴寂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赶,“你手头上有急需处理的工作?”
林枕溪摇头,“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
酒店里的空气很闷,压得她呼吸不畅,她深深吸了口气,“北城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刚到明港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想着回来,不过现在,我很讨厌这地方,对我来说,它就是一座会吃人的城市。”
裴寂扭头看她,注意到她头顶落着一团不知道从哪沾上的棉花,抬手摘下,趁她看过来前,揣进口袋,一面故作自然地岔开话题:“你的房间在哪?”
“1107。”
主办方安排的都是双人床,和林枕溪分到一间的是南城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护士,对方不习惯和陌生人长时间待在一起,就另外开了间房,所以这几天林枕溪都是一个人睡的。
裴寂淡淡哦了声,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等他去前台登记,拿到贴有“1105”标签的房卡后,林枕溪才明白他的意图。
但还是不太能理解,“你要一个人住双人间?”
“你也可以过来一起住。”
他的声音裹挟着困倦,低而沉,又像沾染上情/欲那般的哑,总之很有歧义。
林枕溪心脏重重一跳。
裴寂整整一天一夜没睡过,困得厉害,有些话、有些行为,说过、做过后才能反应过来。
刚才那句话也是,他只是顺着话茬往下一接,压根没想过要调戏她,更没想对她耍流氓。
他其实还蛮老派的,在没确定关系前,不会和人发生性行为。
眼见气氛因他唐突的一句话,变得异常诡异,裴寂用力揉了把脸,证明自己确实昏头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
林枕溪极轻地嗯了声,她当然知道是玩笑。
裴寂又问:“明天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去哪吃?”
“没想好,想好后我再联系你?”
林枕溪微顿后点头。
两个人在各自房间门口告别,林枕溪松开缠在手指上的细绳。
粉猪撞到天花板上,发出一声砰响,她又往下拽了拽,然后松手,循环几次停下,拿起睡衣进了浴室。
洗完澡,刚躺上床,收到裴寂的消息。
是很没头没尾的一句:【你有没有听见?】
她问:【听见什么?】
裴寂:【我曲指敲墙的声音。】
林枕溪:【没有。】
林枕溪:【三星级酒店的墙体应该没那么单薄?】
裴寂:【现在看来,单薄也有单薄的好处。】
林枕溪手指顿了顿,正绞尽脑汁地想合适的措辞去接这话,对面先甩过来一条问答链接。
裴寂:【朋友发来的调查问卷,你有空可以做做,当然不想做也没事。】
这不是裴寂第一次给她转发这种链接,她还记得上次的题目全都围绕着她的喜好展开,比如她最喜欢的颜色、歌曲、电影,最爱吃的水果、甜品等等。
林枕溪点开新的链接,一小段动画过后,屏幕弹出几道题目:
最想看的夜景:
1.海景 2.从高空俯瞰而下的城市 3. 郊外的星空
纪念日最想去的餐厅类型:
1.多种料理混杂的自助餐厅 2.西餐厅 3. 日料店
是否喜欢人流量大的地方:
1.是 2.否
……
林枕溪一一作答,退出链接后给裴寂发了条消息,告诉他问卷已经完成。
裴寂回了个“好”,之后再无动静。
第二天傍晚六点,林枕溪结束培训。
培训地点在城东商务区某栋高级写字楼里,下班时间点,广场上多的是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
即便如此,林枕溪还是一眼注意到了站在喷泉雕塑旁的裴寂。
他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仅靠裁剪得体的白衬衫就足够招人眼球。
因走神而失焦的一双眼,让他整个人多了份隔岸观火般的疏离。
林枕溪产生一霎的恍惚,步伐放慢不少,最后是找回意识的裴寂主动朝她大步流星地走去。
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培训?”
“上网查到的。”
裴寂问,“包重吗?”
这是要给她拎包?
林枕溪忙摇头,“没放什么东西,不重的。”
裴寂没再多说,下巴一昂,指着十点钟方向说:“车停在那。”
林枕溪嗯一声,跟着看去,收回视线的途中,在某处卡顿了会,脚步跟着微顿。
长达五秒的目光驻足,让裴寂捕捉到了,他扭头看去,是一间服装设计工作室,一楼玻璃橱窗里挂着一条纯白无袖连衣裙,线条裁剪流畅,极富层次感,另有白色羽毛用作点缀。
“喜欢就去试试。”
林枕溪摇头,“会有比我更适合的人穿它。”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喜欢什么,就非要去得到的那类人。
对她来说,拥有比远观更有负担。
裴寂欲言又止。
上车后,他没立刻让司机启程,而是先征求了林枕溪的意见:“江沅路的那家空中旋转餐厅,可以吗?”
在下意识的点头前,林枕溪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提交的答案,显然这家餐厅能够满足“多种料理混杂”、“能从高空俯瞰到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夜景”这两个选项。
其实在做题前,她就有种预感,这些问卷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但她不敢直截了当地问。
餐厅里的人比想象中的少,空位剩下差不多一半,林枕溪那桌附近更是冷清。
点好餐,裴寂手机响了下,罗瑛发来的语音消息,他直接点开。
外放的声音不算响亮,但足够让林枕溪听清。
“生日快乐,我的乖乖外孙。”
裴寂笑着回了个表情包。
等他放下手机,林枕溪才问:“今天是你的生日?”
“嗯。”
她脸上的困惑更明显了,“你的生日不是在七月吗?”
“你听娄望说的?”
她顿了两秒,微微一笑,“我不是去参加过你的生日派对吗?”
轮到裴寂卡壳了下,思忖几秒,脑海里逐渐有了个模糊的印象,是一个腼腆的少女笑着对他说“你好”。
“7月11号是我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但不是我的生日,我爸去给我办出生证明那天,不太清醒,远远看见一家711便利店,没过脑就报出7月11号,后来这日子就成了我对外的生日。”
林枕溪心说,原来是这样。
“生日快乐”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被他紧随而来的一个问题打落回去。
“我生日聚会那次,应该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林枕溪早就接受了他们之间毫无公平可言的信息差,但还是在听见这话后,心口涌现绵密的酸涩感。
她没有大费周章地去纠正他错误的认知,边点头边挤出一个笑容。
这次的伪装很到位,裴寂没有看出她皮囊下的牵强附会。
旋转餐厅自带观景露台,设在顶楼,但不对外开放,林枕溪不知道裴寂和餐厅经理说了什么,对方亲自带他们去了露台,还送了瓶高价位的香槟。
林枕溪双臂交叠搭在围栏上,又将下巴轻轻放上去,半眯着眼说:“今晚的风真舒服。”
裴寂观察着她的表情,“喜欢吗?”
林枕溪点头,转瞬想起一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说要带我来这里吃饭,但那会他公司太忙了,总抽不出身来陪我和我妈。后来家里破产,他有了大把的时间,讽刺的是,却失去了可以带我们来这里的财富。”
广阔的视野里,灯火辉煌的街道像一条条从天上挂下的瀑布,粼粼的波光撑起了整个低垂的夜幕。
“今晚是我第一次知道北城的夜景原来这么漂亮。”
她在看景的时候,裴寂一直在看她,听她这么说,附和了声:“确实很漂亮。”
林枕溪看过去,他也没撤回视线,眼角眉梢漫开足够让人怦然心动的笑意,“林医生,希望你以后回想起北城的一切,不再只有糟糕的画面。”
他希望她能想起今晚的夜景,当然还有夜景里的他。
再之后,他会慢慢构成她回忆里所有美好的一部分。
林枕溪怔怔看他几秒,笑说:“已经不会了。”
裴寂不想听到她在最后接上一声“谢谢”,赶在她开口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藏青蓝丝绒首饰盒。
打开是一条项链,圆形吊坠是用紫色玛瑙石制成,款式简洁大方。
裴寂说:“我自己做的,没花多少钱。”
一个纯手作项链,配不上她。
可要是把价值摆到明面上,她绝对不会收下。
林枕溪顿了好一会,听见裴寂再次出声:“能给你戴上吗?”
沉默的几秒钟里,她大脑滚过无数句拒绝的说辞,可一对上他灼灼的眼,坚决荡然无存。
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用沙哑的嗓音应了声好。
应完就开始后悔,紧接着开始思考该用什么东西偿还。
裴寂没读出她内心的纠结,但她的点头足够让他舒了口气,他的眉目舒展开,取下项链,等她抓起自己头发后,从她身前环过,在她后颈将锁扣扣上。
她呼出的气息要比她体温高很多,尽数喷洒在他最敏感的喉结上。
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对她的渴求在这霎那来势汹汹,他蓦地低下头。
他的鼻尖轻轻蹭过她脸颊,而她被风吹起的碎发也扫过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在理智崩盘的前一秒,他勉强找回些边界感,退了回去。
从她后颈撤离的双臂很慢地擦过她双肩,停留两秒,垂落回身体两侧。
这个姿势连标准的拥抱都算不上,但在裴寂看来,已经达成一个脱离普通朋友范畴的亲密接触。
他在柔软夜风里感受到缺氧的滋味,大脑开始发胀,说出口的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一句:“林枕溪,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一开始的计划不是这样。
没那么冲动,要更加柔和,从告白词切入,按照循序渐进的节奏,她要是肯点头,他再以拥抱,甚至是亲吻的方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结果现实是,本该出现在最后的那道程序因他丧失的理智被提成开场白。
会吓坏她吗?
裴寂去寻她的表情,怔忪算不上,但显然也是愣住了。
他尝试从脑海中搜寻可以用来补救的措辞,成效甚微,索性将打乱一切计划,全凭临场发挥。
“我这次去国外,还陪我朋友看了场F1大奖赛。你可能不知道,在没认识你之前,不管是以赛车手,还是观众的身份,我都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进这种地方。可等到我坐在看台上时,我才发现我逃避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可怕。”
“然后我开始想象,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站上领奖台,我最想让谁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符合条件的人有很多,但让我想将胸前的花环套在她脖颈的只有你一个。”
在他被人遗忘的这些年里,她一直都还记得她,也坚定不移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环绕的位置上。
也正是因为她这份坚信,他奇迹般地重拾了些信心和勇气。
这就是她对他产生的意义。
而他也想要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一个能对她产生意义的人。
“林枕溪,虽然我不完美,但我应该挺会爱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我会带你去看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你想做什么我也会无条件支持你去做,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心里偷偷地哭。”
“你要是不讨厌我,又有那么一点喜欢我,考虑一下我,可以吗?”
他沾染过酒精的嗓音变了样,像浸泡多年的青梅酒本身,醇厚,带点哑涩,又一次念起她名字时,宛若某种催情的咒语。
那一瞬间,林枕溪得到了坐过山车从高空俯冲而下时,因强烈失重感带来的心悸体验。
猝不及防,却又不是无迹可循。
如果时光倒退回他们刚认识的两个月前,他对她说出这句告白,她会认定他是陷入了一场狼狈的高烧,烧得意识都不清醒,不然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荒诞不经的呓语。
但现在,见识过他一次又一次匪夷所思的行为后,“裴寂喜欢林枕溪”这个论点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支撑。
也因提前预料到,巨大的冲击感消失得很快,只有心脏还是跳得很快。
跳得她浑身难受,好似身染恶疾,时日无多。
高脚杯里的酒精挥发,酒味随风扑入她鼻腔,她微微偏过头,意外看见玻璃幕墙里的自己。
高挑又纤瘦。
盯得时间一久,她的身体有了轻微的变形。
变成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个头比现在的她矮了四公分,总是将背弓起,也总是悄无声息地追在一个少年身后。
她不断奔跑着,可惜怎么都追不上那道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直到他停下,扭头朝她看去,眼睛里只能容纳进她一个人。
而她却在这时又变了回去,就这样以二十八岁的面貌迎接十六岁的裴寂。
他们看着像两个世界的人,远配不上“登对”两个字。
林枕溪闭了闭眼,重新将视线投到裴寂身上。
笼罩在他衬衫上的弧光,让他整个人像浸泡在金色香槟里。
也像一场遥远、失真的梦。
视野越来越模糊,她的大脑却越来越清晰。
她回想起他生日宴会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这一晚,她第一次梦见了他。
梦里她一直在哭,而他就蹲坐她面前,耐心十足地哄着她。
抹去她泪痕的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他却像珍藏稀世珍宝那般,庄重地揣进外套口袋。
“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摇头。
他突然板起脸,半蛊惑半威胁地丢出一句看似凶狠却没那么多杀伤力,只够砸的她心跳怦然的话:“再哭,我就亲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确信自己喜欢上了他。
只因在第二天早上的铃声惊醒她后,她体会到一种强烈的不舍和遗憾——
她并不想让这个梦停下来。
可既然是梦,总会有做到头的那一天。
林枕溪按照很早以前在心里给出的答案,含笑着看他,问:“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好吗?”——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来晚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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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约会 不由分说地吻上他唇角
最近这段时间, 电影院排片很少,唯一还在循环播放的是一部全靠宣发炒作的爱情文艺片和一部从头到尾都能猜出剧情走向的商业爽片。
裴寂瞥见她对着手机屏幕慢慢拧起了眉心,揣测道:“都不想看?”
“感觉都不好看。”
那会他们已经离开旋转餐厅, 两个人并排走着, 离得很近,手掌时不时发生轻微的碰撞, 林枕溪往旁边躲了躲,腾出些距离。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撞击的频率和力度反而变高, 她刚垂眼看去,手就被裴寂牵住了。
准确来说,是被他勾住了食指,在她错愕的空档, 他的手指突然变成游鱼, 敏捷地钻过她手掌的缝隙, 同她十指相扣。
林枕溪的脉搏跳得很快,震感顺着筋络血管向上蔓延, 不可避免地引起心脏的同频共振。
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手掌那处,裴寂歪着脑袋, 明知故问:“怎么了?”
说这话时,他唇角有明显的上扬弧度, 笑得又坏又得意, 好像一个偷吃到糖果的孩子。
她抿了抿唇,艰难开口:“裴寂, 我刚才还没跟你说。”
他以为是一声“好”,用来回答他“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的问题,但她说的是:“生日快乐。”
裴寂顿了两秒, 重新将视线聚焦到她脸上。
她面前笼着一层比以往都要厚重的浓雾,将她所有的表情都遮住了,他又开始完全看不清她。
直到她轻柔如微风的嗓音再次响起,将雾吹散开,“如果没其他好看的电影,你就陪我看一遍《情书》吧。”
最近国内没有《情书》的重映计划,想看这部片子,只能去私人影咖点播。
裴寂拨出去一通电话,三两句话过后,带林枕溪去了一家以赛博朋克为装修主题的影咖。
影咖老板是北城圈子里一富二代,也是裴寂在国外留学时结交的朋友,家里有钱,投资项目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影咖算是他所有项目里投资成本最低的那个,用本人的话来说,随便投着玩的。
因为不受重视,平时就很少来,另外聘请了位职业经理人,一三十出头的年轻女性。
她给裴寂准备的放映室面积很大,相当于正规电影院巨幕屏影厅的的一半。
冷气调得有点低,裴寂让人送来两张毯子,拿到手后,突然改变主意,偷偷将其中一条还了回去。
剩下那条罩在林枕溪身上。
林枕溪还没察觉到他在耍小心机,一个人独享毛毯又有点难为情,就往他的方向挪了些,等距离拉到不能再近后,分出一半给他盖上。
裴寂几不可查地翘了翘唇角,怕被她看穿此刻的得意,刻意避开与她对视的可能,只用余光从上至下打量着她。
一整个晚上,他都光顾着盯她的脸去了,忽视了她今天的穿着打扮。
一条长袖衬衫连衣裙,红黑格纹,偏复古,领口有双层褶皱设计。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林枕溪点点头,“工作后我就不穿裙子了,今天要拍照,所以稍微收拾了下,也化了淡妆。”
仿佛是想将她的妆容看得更仔细些,裴寂突然凑近,直直盯住她的脸看。
不过两秒,他就感觉有蜘蛛住进了她在灯光下剔透的琥珀色双眸,吐出的白丝织成网,严丝合缝地兜住他。
他捧住她的脸,掉落在她耳边的一绺长发将他手指绕住,没什么束缚感,但他还是微微绷紧了身体。
目光迟缓地下滑,停在她莹润的嘴唇上,忽而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雨夜,她站在潮湿的雾气里,当着他的面涂抹润唇膏。
他记得没错的话,那时候的润唇膏是草莓味的。
那今天的口红又会是什么味道?
他的大脑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转瞬被独属于她的标志性温和嗓音击碎,“裴寂?”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唤醒他沉睡的理智,但落在他耳朵里,平白多出一种警告意味,好似在提醒他不要失控,毕竟他们才刚确定关系。
确实是他着急了。
裴寂退回原位,笑说:“林医生穿什么都漂亮。”
是小说、电视剧里经常会出现的俗套情话,但虚构作品里的男主角都没有长着他这样一双刻满深情和纵容的眼,搭配诚意满满的话腔,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昨晚被他叩响的墙壁仿佛变成胸腔里的心脏,林枕溪又开始心旌摇曳,险些动摇。
庆幸的是,影片在这时开始播放,打断冷气都压不住的暧昧氛围。
这部电影裴寂也看过几次,故事走向一清二楚,加上这会他静不下心,整整两个钟头,真正将目光投射到屏幕上的时间少得可怜。
但他发现,林枕溪看得很专注,专注到将他当成空气,不管他怎么揉捏她的手指,她都像被人点穴了一般纹丝不动。
次数一多,他也就卸下想要引起她注意力的幼稚行径。
片尾字幕播放结束的那一刻,顶灯齐刷刷亮起,裴寂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惝恍,回神后的表情又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两秒后才笑起来,“谢谢你陪我再看一遍《情书》。”
她的语气有些古怪,他来不及细想,听见她又说:“我上一次看它还是在十二年前,有些细节和当时的感觉已经忘记,重看一遍,发现好多东西又变得不一样了。”
“十二年前?”裴寂做了个简单的算术题,“是你在明港那会?”
他果然又忘了。
“是在沙滩上看的,你也在。”
她微顿,“当时你就坐在我前面,还请我喝了杯原味奶茶,那家店的珍珠很有嚼劲,我很喜欢。”
裴寂顺着她的描述,试着从尘封的记忆里挖掘出过去的她,或者说是那个叫林听的少女。
但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地想,这次也只能捕捉到短短几帧的画面。
那天她好像也穿了条裙子,什么图案的他记不清,只知道裙摆很轻,刮蹭到皮肤上的触感宛若隔靴搔痒。
裴寂张了张嘴,“对——”
等他意识到“对不起,我当时没注意到你”这句话不仅毫无意义,可能还会招致她的难堪,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他脑子里浮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她能把这么多年前的事,包括所有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繁琐的思绪莫名像风一样,怎么也抓不住。
在他沉吟的空档里,林枕溪深深看着他,感激他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道歉收了回去。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会让她曾经的坚持变得一文不值。
暗恋的坏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可好处恰恰就是你可以一个人珍藏所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谁也偷不走。
所以,没什么好道歉的。
林枕溪起身,“我们走吧。”
裴寂敛神应了声好,“接下来想去哪?直接回酒店,还是想再去其他地方逛逛?”
林枕溪看了眼时间,距离辛德瑞拉魔法失效还有半小时,而从这里回酒店最多需要二十分钟时间。
“先坐车回酒店,然后你再陪我到附近转转吧。”
酒店附近除了公园外,唯一能逛的是一条长约一公里的林荫道,这个点,除他们外,见不到其他人影。
林枕溪的手始终被他牵着,给了她一种这条路走不到尽头、他们也没法说分手的错觉。
路尽头的最后一盏灯忽明忽暗,在午夜零点的钟声响起时,彻底跳灭。
林枕溪停下,侧过身,朝向不自觉跟着停下的裴寂。
她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地吻上他唇角,也将他那句“怎么了”封锁回去。
没什么,她只是忽然想亲他了。
不对,不该说是忽然,她早十二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裴寂微微瞪大眼睛,错愕过后,涌上的欲望让他想要加深这个吻。
林枕溪先一步退了回去。
刘海垂落的阴影盖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原来是这样。”
裴寂听清了,但没听懂,“什么?”
“原来和你约会是这种感觉。”
原来和他十指相扣是这种触感,没那么干燥,也比想象中的滚烫,快要将她烧成灰烬。
原来和他肩并肩看同一场电影需要付出十倍的精力,明明心里的小人已经在他的窥探和撩拨下慌乱到手足无措,还得强装镇定地无视他。
原来主动吻上他的唇,心跳频率不会比预设中的夸张,只会在离开时从胸腔涌现出遗憾和死而无憾并存的复杂情绪。
她这话仔细剖析下来,其实称得上是意味深长,但这一刻的裴寂没有想这么多,他在意的是她和他在一起,开不开心。
如果他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会尽全力去改。
裴寂低声问:“你今晚开心吗?”
林枕溪没怎么犹豫地点头,“今晚是我这两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这句评价算是最高程度上的褒奖,裴寂却放松不下来,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从她看完电影后。
也可能要更早,只是他没注意到,或许觉得答案太离谱,被他选择性避开。
他试图拨开她刘海,将她的表情看个清楚,却不设防地被她眼睛滑落的液体怔住。
这滴眼泪扼杀了他所有未能说出口的困惑。
那一瞬间,他的大脑滚过林枕溪曾经在他面前展露过的无数个表情。
愣怔,无措,冷淡,欣喜,感动……
但从来没有现在的这种悲伤。
就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在朝前奔走,唯独她被滞留在过去——一个鼻腔充斥着腥潮泥土味的梅雨季,潮湿劈头盖脸地对准她浇下。
无疑,这样的悲伤不该出现在约会的时候,而是在分道扬镳之际,又或者决定老死不相往来后。
她是属于哪一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裴寂得到了答案。
林枕溪看着他说:“裴寂,我没法答应和你在一起。”
他还没从昏蒙中找回自己意识,像突然失聪的听障人士,反问的语调一字一顿的,充满不确定,“你说什么?”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他在一起,这场电影算什么,刚才那个吻又算什么?
怕他过于伤怀,提前准备的抚慰药剂吗?
还是说四个小时的“试交往”暴露了他身上的问题,而这缺点恰恰是她无法忍受的?
他感觉自己在鬼打墙,不管怎么想,都会绕回原点。
林枕溪强迫自己不去躲避他直白的注视,也因此,将他复杂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
“不是你不够好,也不是我不——”她像有难言之隐那般,突然停下。
不什么?
她想说什么?
冗长的沉默里,她试着将自己这两个多月来的心路历程以倒叙的方式重新播放。
记忆是琐碎的,但在面对他时,她的心跳频率是出奇的统一,充满着不稳定性。
或许李则叙说的是对的,她确实用上了带有美颜滤镜的眼睛去看待裴寂,但她只愿意对裴寂这么做,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去他的脱敏疗法,根本毫无作用。
只有她的自欺欺人起到了卓越的效果。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可能忘记他,更不可能停止喜欢他。
裴寂从来不是一场重大事故的后遗症,而是一壶陈放了很久的白开水,她对他的迷恋足够构成让他再度沸腾的火焰。
他永不冷却。
林枕溪闭了闭眼,跳过刚才那句未能一口气说出口的话,重新起了个头:“拒绝你,和你这个人没关系,完全是我的问题。”
裴寂短暂地捕捉到她话里毫无修饰的自厌,但在他的视角里,她身上不存在任何不好的地方。
他想把话问个明白,但被她抢先一步:“我早就和你不在一个时空了,我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所以我没有办法用和你一样的心情,也没有足够的精力,纯粹又毫无保留地去喜欢现在的你。”
十几年前埋下的暗恋种子,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参天大树,结出的果实在她毫无防备之际掉落。
她承接不住,甚至被砸得头晕眼花。
即便后来滚落到她脚边,她依旧会怀疑这是不是给她的,或者是不是一场恶作剧。
但这种怀疑并不是曾经的低配得感造就的,毕竟现在的她,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
体面的学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属于她的房子。
通通都是十六岁的林听不敢奢望的财富。
选择拒绝,仅仅只是因为她现在的精力和爱贫瘠到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进入一段亲密关系,哪怕对方是她爱慕多年的人。
她躺在沼泽地里,梁静思之死带来的负罪感和她做出自毁前程选择后造就的悔恨,无时无刻不在拽动着她的双脚。
裴寂拉不住她,相反她会害他也掉进泥沼。
在她看来,爱是能让两个人在相互陪伴里变得更好的解药,而不是一起沉沦、毁灭的毒品。
如果只是为了填补过去的遗憾,最后大概率又只能得到糟糕的结局,那还不如不要开始。
在她决绝的语气中,裴寂终于找回自己声音,但不是顺着话题问她“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是什么意思”,而是:“如果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你还会刻意捱到零点后再拒绝我吗?”
林枕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稍稍愣住了。
拒绝是一开始就想好的答案,不过在拒绝前,她可能会从他身上拿走一个拥抱,或是和刚才一样的亲吻,权当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但她不会刻意将时间拖到零点之后。
裴寂从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里得出了答案。
她不想给他的生日留下一个糟糕的回忆,于是用牺牲自己成全他的方式,送给他一场浪漫和谐的四小时约会之旅。
温柔到了极致,演变成为一种残忍,也让他收获到前所未有的空欢喜。
可原来更残忍的还在后面。
他听见她用平静到毫无起伏的声线说:“裴寂,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能有一个结局,可既然没有结局,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吧,对你对我,都好。”
她这艘沉船,就不让他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四小时前的小裴:兄弟,我成了!嘿嘿[墨镜]
四小时后的小裴(狠狠揪住Ewan衣领):特么都是你怂恿的,掐死你算了[爆哭][小丑][爆哭]
第39章 情书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六月下旬, 周非池回国,娄望、高源几个会来事的替他办了场接风宴。
用来聚会的别墅是挂在裴寂名下的某处房产,来的基本还是上次同学聚会那几个。
当天天气不太好,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 晚上八点那会,下得最大, 砸在玻璃幕墙上,搭配窗外被风吹到左右摇晃的树影, 产生足够让人心惊肉跳的视听效果。
有人正在起哄高源遵守真心话大冒险规则, 跟场上任意一男性接吻,玄关处的门被推开。
视觉盲区,一开始没人注意到,直到潮湿的水汽随风扑至脖颈, 激起黏糊的颤栗感, 最靠近大门那几人才齐刷刷扭头看去。
男人穿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 被雨打湿后,黏在皮肤上, 头发也湿漉漉的,刘海被他随意捋了上去, 看着像打了过多发胶的背头。
没人见过这么狼狈的裴寂。
全场一下子噤声。
娄望第一个反应过来,问人要来干净浴巾, 朝他脑袋丢去, 高源回过神,跟个缺心眼似的地打趣一句:“阿寂你怎么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女人甩了, 搁这演苦情剧呢。”
裴寂没回答,擦了擦头发上的水,两秒后笑着对所有人说:“我先上去休息会, 你们好好玩。”
他出现那会,周非池刚好去上了个洗手间,出来就看见娄望和高源两人干杵着大眼瞪小眼。
“你俩怎么了?大冒险表演干瞪眼?”
“你刚才不在,是没看见啊……”
高源正绘声绘色地跟周非池形容刚才那堪比午夜凶铃的一幕,娄望寻到空档去了趟三楼主卧。
门没锁,他直接打开,快步走到床边,对着已经冲好澡的裴寂问:“真不下来跟我们一起玩?”
裴寂没盖被子,曲腿靠在床头,“有点累了。”
昏黄的灯光笼下来,让他苍白的脸色看着没那么糟糕,娄望以为他只是兴致不高,考虑到周非池难得回次国,就这么把人晾在下面不合适。
“别这么扫兴嘛。”
裴寂掀起眼皮睨他,“我以前应该从来没做过让你们扫兴的事?”
娄望顿了顿,“是没有。”
“那今天就让我扫兴一回。”
如果不是娄望非要让他到场,他今晚都不会来。
娄望反应过来,眼睛眯起来,“你是不是又去找林枕溪了?”
娄望是知道裴寂一回国就去找了林枕溪这事,也猜到裴寂跟林枕溪表明心迹了,只是结果不怎么好。
不然不至于裴寂一回荆海,人就变得古怪起来,没那么爱搭理人,也爱阴阳怪气了,整个人好像一夜之间长出了刺。
娄书文已经出院,娄望和林枕溪没了见面的机会和借口,专门去康瑞找她把事情原委问个明白又不太现实,只能寄希望于裴寂主动告知,奈何这几天这人嘴巴就和被打上封条一般,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这会好奇心上来,又开始试探,结果裴寂还是沉默的跟个哑巴一样,他只好改口:“要不我替你去打探打探她到底怎么想的?”
裴寂这才出声:“别去骚扰她。”
这话娄望就不乐意听了,“你这几天也没少去骚扰她吧?”
“我跟你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娄望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可没被她当面拒绝过。”
“……”
裴寂是真烦了,伸出手,作势要关灯,“很困,你让我睡会。”
“行吧,有事记得叫我啊。”
可能是这段时间睡眠稀缺得过分,迟缓地引起身体的疲乏感,裴寂进入睡眠状态比以往都快,醒来更早。
不到两小时,大脑已经清醒到活跃,心脏也跳得很快,鼓噪声都在为同一个人响起。
他没下床,盯住天花板放空。
眼睛变得越来越酸胀,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无济于事,他拿起别墅里常备着的换洗衣物走进浴室,水温被他调得很低,勉强盖下燥热感。
驱散不了的是一张清丽的脸,招摇地在眼前浮动,眼角一粒小痣,被风吹散的柔软长发,吃东西时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会因他的突然靠近变得羞赧的神色,聊起专业知识时放光的双眸……
通通堵得他心里不舒服。
在林枕溪提出那句“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的隔天,他就守约离开了北城。
这决定并非深思熟虑,而是被一时困惑、烦躁,以及不甘心支配,等他冷静下来,林枕溪也回到荆海。
他第一时间去找她,想做出些补救措施,也想一次性把话问个明白,总之他都不能像上次那般带着满腔迷茫同她分开。
如果她还是不愿意吐露真心话,那他就如她希望的那样,不会再去找她,给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
但他没能见到她。
她既不在科室,洛珈病房里也没她的身影,问起她同事,一概说不知情。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在躲他。
医院里见不到面,他就去她经常去的星巴克,最后见到一个穿着熊本熊玩偶服的人。
以为是她,在对方离开后,跟上前叫她的名字,等人摘下头套,露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期待之后是大失所望。
却也让他更确定了一个事实,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喜欢她。
不然无法解释比起在心里祈祷他们能见上一面,好将所有疑虑解开,他更担心那晚过后,她是不是还会再露出那般伤心的笑容,是否会因为忙于躲他,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
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三天前的晚上心血来潮买了张去北城的机票,直奔那家服装设计师工作室,在门口干站了一整夜,等到第二天开门,没有询问价格,直接刷卡买下她中意的那条连衣裙。
虽然没机会亲眼看她穿上,但他还是能确定,不会有比她更适合这条裙子的人了。
裴寂用冷水重重泼了把脸,套上一件宽松T恤。
楼下还在闹腾。
这回周非池最先注意到裴寂,朝他招招手,“阿寂,你休息好了?”
“好点了,你们在玩什么?”
娄望和高源默契十足地对视两秒,截断周非池话头,“我俩在聊池哥当年给你写的那张贺卡呢。”
周非池满头雾水,“什么贺卡?”
“还跟哥几个人装傻呢?你不在的时候,阿寂可早就把你给卖了。”
周非池是真听不明白,哭笑不得,“你们把话说清楚,什么卖不卖的?”
裴寂自己找了处空位坐下,虽然补两小时的觉,精力还是不够,表达欲也稀缺,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打火机,身上有种极为罕见的放浪形骸感。
被随手放到桌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下。
以为是林枕溪,他立刻解锁手机,结果是Ewan发来的,内容更糟心:
【你应该已经向你喜欢的姑娘示爱了吧?】
【凭你的实力,我就不浪费时间问你有没有成功了。】
【正好昨天我那位也答应跟我交往了,找个时间我带她来荆海,到时候咱们来场四人约会。】
裴寂回了个:【。】
在掐灭屏幕前,顺手把Ewan的微信设置成消息免打扰模式。
裴寂在看手机的时候,其他几人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娄望代为解释:“你高一那会参加阿寂的生日宴会,不是给他送了张贺卡吗,还说什么——”
裴寂终于出声:“虽败犹荣。”
周非池先是短促地哦了声,紧随而来的一声啊被他拖得很长,“那时候我是准备了礼物来着,不过不是贺卡啊。”
裴寂顿住,抬眼看过去,眼神难得的锐利,“你的板书字迹和贺卡上的一模一样。”
“可能是哪个和我字迹相像的人写的吧。”
高源一脸怀疑,“都到这份上了,你就别无中生有了,我们又不会嘲笑你。”
周非池算明白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大脑宕机数秒,重启后找到了盲点:“阿寂,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我那板书的?”
这题娄望知道答案:“高二运动会那会吧。”
周非池很努力地回忆了会,恍然大悟:“那期板报是我拜托别人写的。”
他还在思索那人的名字,裴寂先沉着嗓问了句:“是林枕溪吗?”
裴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蹦出这个名字,还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但说出口后,他惊奇地发现之前很多缠绕在一起的乱麻全都解开了。
周非池眉头紧皱,“我高二好像没有同学叫林枕溪的吧?”
上次生日聚会和林枕溪加上微信的江宜也在,她解释了句:“她以前叫林听。”
周非池一顿,连着蹦出五个“对”,“就是林听!”
娄望刷地看向裴寂,打火机的盖子开着,他的大拇指正被火焰烧灼着。
感觉不到疼似的,他所有的表情都像被人用橡皮擦擦去,只有因用力颤抖明显的左手暴露出他现在的心情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娄望夺下他的打火机,正要说什么,他先一步起身,一句话没留下,人就消失在大门后。
周非池差不多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阵荒唐,“所以阿寂是因为这个误会,才跟我当朋友的?”
他挠了挠头,“那我这算不算捡漏了?”
娄望白他眼,“啥捡漏?我看你就是大漏勺本勺。”-
裴寂将车开回到康瑞地下停车场。
然而一直到引擎退去热度,他都没有下车。
不敢下,也不知道一会儿要真见到面了,他能说些什么。
大脑深处的嗡鸣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开始默念林听这个名字时戛然而止。
念的时间一久,脑海里忽然跳出两个字母:LT。
极其久远的记忆,在他绞尽脑汁的追溯下灰头土脸地朝他奔来,他猛地一怔。
这个点,他不确定罗瑛有没有睡着,但他还是给她拨去了一通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他的气息一下子卡到嗓子眼。
罗瑛问:“出什么事了?怎么想到现在给我打电话?”
裴寂曲指捏了捏自己喉结,胀痛感有增无减。
他也没再浪费时间缓冲,直截了当地问:“您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您养好伤回到明港,在我信箱里翻出的那封信?落款是LT的那封。”
罗瑛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信我没打开看过,但总感觉不该扔掉,就给你放进你卧室的抽屉里了,怎么了吗?”
裴寂勉强松了口气,“您能把信的内容拍给我吗?”
罗瑛没来得及回应,他又改口:“还是先别拆了,我自己回去看。”
“行,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
荆海到明港最快的出行方式是坐动车再转大巴,加上候车时间,一共需要七个多小时,快不过自己开车回去。
六小时车程,裴寂全程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开进别墅区后,他直接把车停在门口,一刻不停地上了楼,混着淤泥的鞋底在卧室地毯上踩出两条漆黑的印记。
罗瑛说的那封信就在抽屉第一层。
陈放时间太久,加上晒不到阳光,信封泛黄得厉害,边角落上点霉菌,有股难闻的味道。
他取出,放在桌面上,用手掌来回按压几遍,压下不明显的褶皱后,很慢地撕开封口。
他的手在发抖,信纸险些掉到地上,他的心脏也像单独经历过一回失重的体验,从最高点掉到地上,几乎摔了个稀巴烂。
在久久无法平静的心跳节奏里,他将信纸展开:
【裴寂同学,你好。】
只看了那么一眼,他又倏地将纸合上,许久才重新将视线投落回去。
【如果说上回给你写的生日贺卡也能算是一封信的话,那你手里这张纸就是我写给你的第二封信。
至于为什么要给你写信,说来惭愧,每次站在你面前,我都会很没出息地心跳加速,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的,只能挤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比如:你好、谢谢、再见。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六十分满分的作文,每回我都能拿50+,语文老师也经常在全班面前表扬我论点清晰,文章张弛有度,可在你面前,我就像牙牙学语的幼童,至高也就只到了学龄前水平,总是词不达意。
这种身不由己的状况让我觉得挫败。
后来我尝试将记忆往回倒,倒回最初我听说你名字的时候,这才开始发现一些被我忽视掉的蛛丝马迹。
裴寂。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寂”这个字——
寂静,沉寂。
这是我曾经最向往的生活环境,一个没有争执,没有吵闹,更没有放贷人突然上门收债的世界。
每回在草稿纸上描摹你的名字,我的内心都会得到一种难能可贵的安宁。
等我回过神来,裴寂这两个字就像蒲公英一般散开了,顺着我的鼻腔飘进我的灵魂,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明明和你身处两个空间,我的眼前却总能浮现出我虚构出的你的模样。
当我真的见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想象究竟有多贫瘠。
期末考结束的那个下午,你笑着经过我的身边,我很清楚你不是在对我笑,我的内心却依旧欢喜到无法自持。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里面有这样一段描述:
“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
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我幸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是的,那一刻的另一个我,躲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就这样幸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成为你的同桌,大概透支了我所有的运气。
后来不管我如何费劲心思制造出同你的交集,在明港这么小的地方,我依然无法如愿以偿。
也或许正是因为偶遇的机会太难得,每次跟你见面,我都会下意识想从你身上抓走些什么,有时是你的视线,有时是你校服的衣袖。
可惜我过于胆小,伸不出手,甚至挤不出和你对视的勇气,等你看过来时,我总会抢先一步别开眼,一次次短暂地从你的目光中滑落。
就像一只孱弱的雏鸟撞进风里,无声也无痕。
写到这儿,相信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你把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蓝白校服穿成如此干净清爽的模样,喜欢你时而稳重时而幼稚的行为,喜欢你在不经意间对我的种种照拂,喜欢你在最好的年纪里名利双收的张扬,喜欢你熟睡时贴上我脊背的手指。
——喜欢你。
不过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就算你没法回馈给我相同的情感,甚至不记得我,也请不要有任何负担,更不要对我感到抱歉。
暗恋这颗涩果啊,既然我敢种下它的种子,就敢在它成熟之际,独自品尝它的酸涩。
另外,我从很早以前就明白了,我们这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但真正能留住的不过就那么几个。
你得允许有些人他曾经让你对明天怀抱期许,却再也无法出现在你的明天里。
对我而言,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毫无营养的独白说到这儿,就要结束了。
最后,请让我以过客之名,祝你未来一切尽意、百事从欢。
而我也会继续坚定地走我自己的路,去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LT】
平时一目十行的功力,此刻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消化完第一个信息才能继续整合下一个。
导致读完这一整封信,时间像过去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最后,裴寂的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他在酒馆门口问她借打火机时,她见到他后会露出如此震惊复杂的反应。
怪不得同学聚会那晚,她一直心不在焉,事后又问出这么多个让人忍不住怀疑其中深意的问题。
怪不得她会这么了解他,甚至能将十二年前许多无关痛痒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她会在那晚分手前,主动吻上他的唇,又对他说出“我没有办法用和你一样的心情,毫无保留地去喜欢现在的你”。
直到这一刻,他才领悟到为什么在她看来,他们所处的是两个时空。
十六岁的林听默默喜欢了十六岁的裴寂一整个青春。
没有力气再去喜欢他时,二十八岁的裴寂却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二十八岁的林枕溪,被她打动,为她着迷。
裴寂很慢地闭了下眼,将信纸放回信封,再放到枕头下,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只有十六岁的林听出现的梦。
梦里的她面容并不清晰,他是凭感觉和她一句“你好,我是林听”的自我介绍中认出的。
缺氧感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裴寂从梦中惊醒。
大脑还是一片昏蒙,手指先拨出了林枕溪的号码。
提示音尚未响起,通话已经切断。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她非但在躲着他,还把他的联系方式全方位地拉黑了——
作者有话说:Ewan:找个机会搞下四人约会哈~
小裴:四什么四,你给我死!
这章送红包!
第40章 拒绝 她的深情,反衬出他年少时的薄幸……
林枕溪从北城回来的第二周, 洛珈陷入前所未有的昏睡状态。
醒来是两天后,她告诉林枕溪自己做了个又长又瘆人的梦。
梦见她穿越到五十年后,明明儿孙满堂, 却众叛亲离, 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来给她送终。
“这样看来,活得时间长, 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洛珈现在几乎是说一句话喘一口气,声音很轻, 林枕溪要凑近才能听清楚。
也因为凑得太近, 忽略了她嘴角牵强的笑,语气里微妙的不甘心倒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林枕溪心疼她,决定拿自己献祭,让她开心一回:“我和长腿欧巴在一起了。”
虽然在裴寂看来是这样, 虽然四小时后他们就分手了。
说来讽刺, 过生日的人是他, 可心愿得到满足的却是她。
不过非要论起来,她卑鄙的行径又何止这么一条?
明明早就洞察出他对自己的好感, 却因舍不得推开那道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柔软目光,一直用怕自作多情的借口装聋作哑、拖延时间。
拖到不能再拖后, 才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拒绝了他。
越发严重的病痛折损洛珈的判断能力,眼前也像蒙着一层雾, 看什么都不太清晰, 自然而然地错过了林枕溪脸上同款牵强的笑容,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那我在这里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
林枕溪笑不出来了。
没几秒, 洛珈也敛住了笑,“要是说出口的秘密都能有应验那天,那姐姐,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林枕溪猜出她要说什么,但还是配合地把耳朵贴到离她嘴唇很近的地方。
“虽然变老后的生活可能也会很糟糕,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变老的那一天。”
当天晚上是林枕溪和方梨一起值班,傍晚下班后,两个人去星巴克买了杯咖啡,回去的路上,方梨问:“今天中午我看见你和黄幸妤一起在食堂吃饭,你俩说什么了?”
“聊了下她辞职后的交接工作。”
林枕溪含糊其辞,省略了黄幸妤意味深长的那句:你很适合做这份工作,但你的性格又决定了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
方梨平时没少在背后蛐蛐黄幸妤的懒散、不负责,得知她要辞职后,反倒依依不舍的,甚至还有几分自责,“你说她辞职会不会跟我有关系啊?有几次我没忍住直接甩脸色给她看了,还是说我说她坏话的时候,凑巧被她听到,她以为自己遭受到职场霸凌。”
林枕溪打断她越来越丰富的想象力,“你别想太多,这事跟你没关系的。”
“你就别安慰我了。”
林枕溪斟酌了会措辞,“半年前,黄医生一个病人去世,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是她进康瑞以来陪伴时间最长的病人,有天我去天台,发现她在上面哭。”
半年前正是黄幸妤从一个有口皆碑的好医生开始走向“堕落”的节点。
“她不是懒惰,也不是不负责任,只是之前投入的感情和精力太多,已经精疲力尽,才想把工作和生活分开。”
“那你呢?”方梨很快反问一句,“你还好吗?”
林枕溪说不出自欺欺人的话,只能点点头。
方梨多看她两眼,将话题拐回去,“那是我误会她了,在她离职前,我还是找个时间跟她好好道声歉吧。”
刚这么计划好,方梨想起另一件事,“对了,8床那病人你还有印象吗?”
8床病人是一名年轻男性,今年刚满三十岁,刚住院那会,隔三差五就有朋友来看望,女性居多,姿态和他亲昵到不像普通朋友,结果不到三个月,身边只剩下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漂亮女性。
听其他护士说,两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但林枕溪知道,他们这段关系没那么简单,至少并不纯粹,她能从女人眼睛里读出已经冷却的爱意,也能从男人笑容里看出他后知后觉的感动和爱慕。
无疑这是一段浪子回头的故事,可惜时间不等人,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林枕溪又点头,“他怎么了?”
“昨天下午他在病房和他那青梅办了场婚礼,结果你猜怎么着?证婚人是假的,民政局派来的婚姻登记人也是假的,拿到的结婚证更是假的,总而言之,这场婚礼从头到尾就跟出情景剧差不多,假得离谱。”
方梨啧啧称奇,“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出戏是他那青梅一个人编排出来的,杨护士好奇,旁敲侧击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猜她怎么说?”
林枕溪接过话茬,“想和他结婚的是十几岁的她,而不是现在的她。办婚礼,只是为了圆年少时的梦想,但她不可能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牺牲自己去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捆绑在一起,现在的她,比起他,更爱她自己。”
方梨慢慢鼓圆眼睛,语气难掩诧异:“你是不是躲墙角偷听了?”
林枕溪一阵好笑,“猜的。”
“学过心理学的人就是牛逼。”
六月末昼长夜短,临近七点,天还是亮的,日色斜落进眼底,下意识的屏息动作让林枕溪头晕目眩,怀疑是低血糖的毛病又犯了。
她闭了闭眼,缓冲几秒,余光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剪影,没一会儿,被磨砂玻璃拦截,只留下混沌的黑色。
是错觉吗?
她好像看到裴寂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林枕溪整整半个钟头,好不容易强行将裴寂的脸从脑海中逼退,娄望的电话进来。
她本来没打算接,又怕娄望要聊的是关于娄书文的事,只能勉强自己摁下通话键。
对面先出声,是很拖沓的一声:“喂。”
听筒里的男嗓沙哑晦涩,像被遗留在上个世纪的靡靡之音,砸得林枕溪耳膜又疼又痒。
只一霎工夫,她就辨出了“娄望”皮下的人是谁。
在她挂断电话前,裴寂抢先阻止:“我有件事想问你,问完再挂,可以吗?”
林枕溪把手机放回耳边,深吸一口气:“你要问什么?”
“周非池两天前回国了。”
“我知道。”
“贺卡的事,他澄清了。”
“我知道。”
“那封信,我看到了。”
她手指一缩,听懂了他的话,但又恨不得自己听不懂,“什么信?”
“很久以前你投放到我家信箱的那封信。”
漫长难捱的沉默,让裴寂误以为通话已经中断,没有勇气查看屏幕,而是默默调大音量,试图从白噪音中剥离出她的呼吸。
轻到几不可查,但至少是存在的。
他舒了口气,明知故问道:“还在听吗?”
“有这种信吗?”林枕溪指甲扣进虎口,“我不太记得了。”
裴寂知道她在扯谎,偏偏又不忍心戳穿,更何况这事归根结底全是他的错,他怪不得任何人。
又一阵沉默后,他转移话题:“高二那个雨夜,是你收到了我的那把伞吗?”
林枕溪抿了下唇,一声“是”应得艰难。
裴寂呼吸一紧,“同学聚会那晚,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
“因为太晚了,已经没法从过去改变故事的走向。”
两天前,江宜打电话来告诉了她在周非池接风宴上发生的事,然后问了句和裴寂一模一样的话。
她当时的回答也是:“太晚了。”
连迟疑的瞬间都没有,仿佛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
方梨在这时进来,看见林枕溪正在打电话,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合上门。
关门声很轻,林枕溪却被吓了一跳,平缓好心率后继续往下说:“我说的太晚,并不是在指责你为什么不在我十六岁那年就出现。”
“那时候的我,和我的生活就是一滩烂泥,就算你出现了,说你也喜欢我,我依然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即便真的在一起了,在患得患失感作祟下,还不够成熟、又处在两个世界、方方面面都有着巨大悬殊的我们也注定走不长久。”
他的喜欢并不需要到来得太早。
早到她的大腿没有被手术刀剜过的痕迹,早到她的奶奶没有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早到她没有为了逞一时之快做出自毁前程的行为。
——他其实只要再早两年就可以了。
十八岁到二十六岁这段时间,她的生活依旧忙碌,但那也是她活得最恣意精彩的时候。
如果是在这时候,他正儿八经地对她告白,她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他或许有带她从沼泽地里走出的勇气和决心,但恕她奉陪不了。
林枕溪沉沉吐出一口气,准备结束通话了,“如果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我得挂了。”
“不是。”裴寂挤出这两个字。
事实上,他还是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又是那句对不起吗?
对不起,因为我的愚蠢,让没必要的误会持续了这么久。
对不起,之前没能察觉到你对我的喜欢,让你独自难受了那么多年。
可这样的对不起,份量太轻太轻了,如何抵消她在一段漫长无望的喜欢里得到过的所有伤害?
她的深情,反衬出他年少时的薄幸。
“你把我联系方式全都拉黑了,我只能问娄望要来手机——”
他顿了顿,“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没法改变,聊这些也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想——”
想什么?
说着,他突然又没了答案。
林枕溪呼吸重了些,十余秒后,狠心掐断通话。
裴寂对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呆,点进林枕溪微信,删删改改一阵,顶着娄望的头像问:【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很快收到对面回复:【你还记得你十二年前在商场拒绝过一个女生吗?】
【你当时对她说的那些话,就是我的答案。】
裴寂把记忆拉回到过去,天亮时才搜寻到尘封已久的画面。
当时跟他表白那女生,他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和名字了,只知道她在被自己拒绝后,笑着改口:“那我们当朋友吧。”
他依旧没答应,用的说辞体面到虚伪:“要是这一刻你已经彻底不喜欢我了,我可以跟你当普通朋友,可要是不能,那我也做不到。拼命压制自己想法,和我待在一起,却一直得不到任何情感回馈,你只会更加难受,所以,很抱歉。”
那么林枕溪的回答是: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当朋友。
裴寂垂下眼皮,低低笑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知道,落在他身上的回旋镖,原来有这么多。
娄望熬夜打完游戏,打算去冰箱拿啤酒喝,路过客厅注意到正在发呆的裴寂,脚尖一转,凑了过去,“你别告诉我林枕溪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不是吧,我又没跟她告过白,也没被她拒绝,她至于连我都防着?”
裴寂眼皮没抬一下。
娄望出馊主意,“她不接,那你就再去医院找她呗,天天蹲在她科室门口,还怕见不到她?”
裴寂终于睨他,“我是什么变态吗?”
“那你就当我是变态,是变态怂恿你这么做,你一点问题都没有,行了吧?”
裴寂很慢地摇了下头,“我不会再去找她了。”
“真的假的?”娄望一个字都没信。
裴寂不答反问:“如果非要选一个当你的朋友,十六岁的裴寂,和现在的我,你选哪一个?”
那封情书是十一年前寄出的。
信里描绘的全是少年时代的裴寂,而不是二十八岁的裴寂。
他的风光早就停滞在了八年前,像只会借由声色犬马逃避现实的纨绔一般,通过逃避沈燃被自己害死的事实,麻木自己,混沌到今天,一事无成。
如果他是她,就绝对不会喜欢上现在的他。
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因这样荒谬的时空差,很讽刺地变成了此消彼长的关系,如她所说的那样,再无可能。
“她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她曾经认为的那个很好很好的裴寂却变得越来越糟糕,没能活出她期待中的样子。”
裴寂靠在沙发上,单手摁住眼睛,声音很轻,“说白了,我根本就不配得到她这么多年不求回报的喜欢,那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追求她,让她再给现在的我一个机会?”-
经过这几天的适应,罗瑛完全习惯了外孙突然出现,又不打一声招呼离开的臭毛病,以至于第三次见到他湿漉漉地走进别墅时,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内心也波澜不惊。
“又去哪折腾自己了?”
裴寂捋一把刘海,笑说:“请了年休假,接下来一周都不折腾了。”
“就待在明港陪我?”
“明港多没意思,当然是带您出去玩。”
罗瑛敬谢不敏,“那你还是省省吧,就你现在这副颓废劲,谁带谁还不一定。”
裴寂借一旁的玻璃打量起自己的脸,黑眼圈是有点重,“那我先补两天觉,再带您去周边逛逛。”
“干睡觉能解决什么事?你还不如继续两头跑地折腾自己呢。”
他不说话了。
罗瑛朝他摆手,“行了,你先去睡吧,睡醒后要是愿意开口跟我聊聊你的心事,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裴寂应了声行,实则没太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精神掉线得厉害,以为能睡个昏天黑地,然而一洗完澡躺到床上,眼皮怎么也阖不上。
半夜两点,他换上衣服,来到罗瑛卧室门前,干站一会,坐到墙角,等待罗瑛醒来。
罗瑛的生物钟在早上六点准时敲响。
看到门口跟丧家犬似的外孙后,在心里笑到不行。
两个人移步到客厅,罗瑛坐到小沙发上,直入主题地问:“怎么失恋的?”
裴寂笑了,“这么明显?”
“公司是你爸的,顶着个小裴总的头衔,你总不可能失业。”
“……”
沉默许久,裴寂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我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和她接触的时间一长,我发现我对她不再只有好奇。等到我确定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后,我直接跟她告白了,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太好,我也没有彻底死心,直到前几天,我意外得知原来她就是十一年前给我寄信的女生。”
裴寂自嘲地扯了扯唇,“以前我总感觉真实的她离我很遥远,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就连我们的心动也隔着这么长的时差。”
“她说得没错,是我来得太晚了。”
话音刚落,空气里响起一声轻笑。
裴寂循声抬头看去,罗瑛正在给自己养了五年的苏卡达陆龟喂菜叶子。
她嘴唇微动,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还是王八好啊,只要活得够久,什么稀罕新鲜事儿都能听到。”——
作者有话说:罗瑛:这外孙太矫情,不能要了,塞回他妈肚子里重造算了[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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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裴:自卑到捶胸顿足+找外婆哭唧唧[爆哭][小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