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瑛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裴寂远没有看上去的洒脱, 相反有时候他的性格犟到让人头疼,还不懂变通,一拐进死胡同, 就恨不得把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还记得他三岁那年, 养的小鸟因先天不足夭折,长辈见他伤心到不吃不喝, 就骗他说等到明天春天,小鸟会自己从笼子里钻出来。
他信以为真, 第二年整个春天, 都寸步不离地守在鸟笼前。
也比如在他六岁那年,一个寒冬腊月天,偶然在路边捡到一个钱包,说什么也不肯去派出所, 非要留在原地等失主前来认领, 结果还没等来人, 先迎来一场高烧。
烧退后,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罗瑛袖子问:“那个人来了吗?”
在面对沈燃的事情上也是如此。
明明只是一个经由连环巧合造成的意外事故, 他却非要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泼到身上的脏水照单全收。
为了做出补偿, 回国后还特意搬到沈燃的户籍地,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照拂沈燃的母亲和弟弟, 哪怕对方根本不领情, 甚至跟随舆论将他视为杀人凶手。
罗瑛敛下打趣的心,看着裴寂, 冷不丁抛出一句:“阿寂,外婆有件事骗了你。”
迟疑过后,她还是选择坦白, “沈燃那场事故发生后不久,我打电话给你,说我胃里长了颗肿瘤,其实是骗你的,那会我的胃确实不舒服,不过只是轻度胃炎。”
裴寂愣住。
罗瑛继续往下说:“那次出意外的人是沈燃,但保不准下次会不会是你,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了让你从赛场上离开,才会把病情说重。”
裴寂消化完这串信息,生不出任何被欺骗后的恼怒,更无法去责怪罗瑛,“我能理解您当时的心情,说实话,看到沈燃全身都是血地坐在那辆快断成半截的车里,我也害怕了,之后有段时间,回想起那一天,我也动过很多次告别赛场的念头。”
“所以在您提出让我回国陪您治疗后,我在不甘心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感激您给了我这样一个体面的借口暂别赛车,只是我没想到,不到两年,车队里就彻底没了我的位置。”
他低头轻哂,“非要说起来,走到这一步,算是我咎由自取。”
这是他们第一次静下心谈论那场凝固了很多人时间的意外,也是第一次互相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袒露给对方。
罗瑛摆了摆头,“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算现在看到你变成了这副样子,我也不后悔,至少在那个时间节点,我只是在努力抓住当时的自己最想抓住的东西。”
“但现在轮到你了,阿寂,你已经回不到十六岁了,也没法再倒退回八年前重新做出选择,只能去改变现在,抓住现在的你最想抓住的东西。”
“赛车也好,那个姑娘也罢,你都去抓住吧。”
裴寂眼皮一颤,掉线的意识突然连接上,脑海里接连浮现出在荆海遇到林枕溪后发生的所有事。
等他尝遍酸甜苦辣的滋味,困意迟缓地涌现,他用力揉了把脸,无济于事,抬头冲罗瑛笑了笑,“我上楼补个觉,要是错过了饭点,您也别叫我,醒来我可能会直接回荆海。”
半路他止步回头,后知后觉地眯起眼睛:“您刚才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挤兑我是个缩头乌龟?”
罗瑛眨眨眼睛,无辜地“啊”了声。
裴寂好气又好笑,“不愧是校话剧社磨炼出来的,您在演戏方面还是宝刀未老。”-
回荆海后,裴寂先去了趟公司。
半年前,公司研发部门开始着手研发一款可以用来和虚拟人物交流沟通的治愈游戏,中途被其他项目打断,以至于现在这款游戏还处于初步调试阶段。
裴寂往自己那台电脑植入进要来的相关编码,启动成功后,屏幕里跳出多个问题,他一一输入答案:
1.人物昵称:林听
2.性别:女
3.年龄:16
4.职业:学生
第五个问题是“关系设定”。
裴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先输了“同学”,犹豫几分钟,删除,拿手写笔写下他和林听的名字,中间用单向箭头连接,又在箭头上画了个爱心。
看着有些复杂,不知道人工智障能不能识别出。
抱着试试的心态结束所有问题后,裴寂还在备注栏里将林枕溪的喜好、性格,思维模式和语气……一切他能想到的细枝末节全都输进程序里。
至于她的模样,他是按照在怀溪那晚拍下的照片设定的。
AI会根据人体骨骼变化,将照片里的人自动倒推回十二年前,最大程度上还原出林听的样貌。
等到程序加载完毕,裴寂戴上VR头显。
背景是茫茫的白色,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站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一身清冷。
他走进,一直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下一臂之遥时,才停下脚步。
十六岁的林听,就这样第一次在他眼中有了清晰的面孔。
在摁下“开始对话”键前的那两分钟里,他的大脑突然开始滚过存在于他幻想中的林听对于他的执着和迷恋。
比如她是如何一次次努力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脸,也比如那天在沙滩上,她是如何用欢喜期待的双眸盯住他后脑勺看。
当时的他,只要一回头就能捕捉到她的脸,和她喜欢自己的证据,但他没有。
一次都没有。
裴寂调整了下头套位置,开启对话模式。
他已经理出了林枕溪的大部分行为逻辑,但有些还是不能明白。
其中包括既然她从未想过要从他那得到一个美好向结局,又为什么要寄出那封告白信。
他直接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林听”很认真地看着他说:“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你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闪光点,等到你以后遇到不如意的事,想起自己曾被人深深喜欢过,或许会觉得当下的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意料之外的答案砸得裴寂头晕眼花,“林听。”
他罕见地叫了这个名字,“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你不值得被喜欢吗?”
他笑笑,没回答,抬起手捧住她毫无温度的脸颊,许久说了声:“对不起。”
面对本人不敢说出的话,连对着一个虚拟人物都说得异常费劲,说完,有种难以承受的脱力感。
而站在他对面的“林听”在听到他这话后,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用来回应的说辞极像本人会说出的。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愿意喜欢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得到这句话的。”
“我知道,但是——”
他嘲讽般地扯了扯唇,将话锋一转,“这声道歉,和没能察觉到你对我的喜欢没有关系,只是为了——”
他再次卡壳。
“林听”温声细语地问:“为了什么?”
沉默许久,裴寂说:“我现在这副样子太糟糕,非但和过去的裴寂一点不沾,甚至没有你期待中的半点风光,你不该浪费自己这么宝贵的时间去喜欢我这么一个烂人……所以,林枕溪,对不起。”
AI算法还不完全,也可能是因为他没忍住叫了“林枕溪”这个名字,这声过后,“林听”陷入冗长的卡顿模式。
裴寂没有读档,直接清空记录,跳转回开头那一幕。
五小时后,他摘下头套,后背在不知不觉中渗出密密匝匝的汗液。
大脑半清醒半混沌,清醒的那部分帮助他看清之前陷入的一个思想误区。
不管是用羞赧神情向他道谢的林听,还是在雨夜宁可淋湿自己、也要给流浪猫提供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地的林听,在他浅显的理解中,都只是不值得过多耗费精力去追溯、补偿的过去式。
可当他借由虚假的建模将不同情景下的林听还原在眼前时,他突然很想将这些画面永久保留下来。
存放在脑海里,存放在流淌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里-
林枕溪刚走到小区门口,微信消息连着进来几条。
丁倩雯:【这年头,菜是预制的,衣服是现做的,奖金是拖欠的,真就一个字,牛!】
丁倩雯:【2012预言的世界末日没来,没关系,我可以再给玛雅人一个机会,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大伙一起唱凉凉。】
沈露西趁机挖墙脚:【我还没当上影后,就先别末日了。要是教师这工作你实在干不下去,赶紧来我这儿,正好我要换个经纪人。】
丁倩雯:【哎呀我开玩笑的啦,我们溪宝还没睡到裴寂,我怎么舍得让地球毁灭。】
话题莫名其妙拐到自己身上,还是现阶段她最不想面对的那部分,林枕溪想装作没看见,偏偏丁倩雯在这时@她:【你和裴寂咋样了?】
林枕溪用故作洒脱的语气回:【他跟我提出交往,我没拒绝也没答应,和他待在一起四个钟头后,我让他别再联系我了。】
信息量实在大,群聊安静了好一会儿。
林枕溪进电梯时,才再度有了动静。
沈露西:【四小时?这是睡了?裴寂这算牛逼,还是无能?】
沈露西:【我没经验,你来替我解答一下@丁倩雯】
丁倩雯:【别指望我啊,你俩谁不知道我前男友养胃?】
大尺度的言论看得林枕溪太阳穴突突直跳:【没睡,就看了场电影,散了会步而已。】
沈露西:【?】
丁倩雯:【啊?】
沈露西:【不睡就拜拜,感觉有点可惜呢/叹气/叹气】
丁倩雯:【我懂了,溪宝这是在考验那姓裴的。】
丁倩雯:【也是,你单恋了他这么多年,他跟个傻子一样啥也不知道,是该好好晾他会。】
电梯门在这时打开。
林枕溪有所预感地抬眼,一道熟悉的身影幢幢地映进她眼底,又带着几分理所应当地将她视野里的其他背景全都挤走。
最后成功占据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发现他整个人都是湿的,本就单薄不少的身体由于视觉差作祟,从侧面看像被削了一刀的扁平豆腐。
眼下的青黑反衬他皮肤白到瘆人,颧骨、唇角都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
看得她心脏突突直跳,攥住手机的手指一下子收紧,想无视太难,索性朝他走去,正要开口,邻居家的门从身后打开。
“林医生下班回来啦,我正要带白露去散会步呢。”
“一会儿我带它去吧。”林枕溪接过牵引绳,还没握紧,白露直接越过她,撒开脚丫子扑向裴寂。
裴寂蹲下身,稳稳接住,边捋它蓬松的毛发边问:“好久不见,有没有想爸爸?”
爸爸?
他什么时候偷偷给自己安上了这称呼?
林枕溪沉默了,凝固的表情也有龟裂的迹象。
邻居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男人,白露的主动亲昵给了她开口询问的机会,“这位是?”
她用嘴型问:“男朋友?”
林枕溪权衡了会,无可奈何地说:“是朋友。”
闲聊几句,邻居合上门,林枕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一人一狗身侧。
白露又转了一圈,脸朝向她,讨好似的摇起尾巴。
望着它这副堪比奸臣的谄媚嘴脸,林枕溪一阵好笑,若非跟前还站着一个人,她恐怕已经回了个鬼脸过去。
也因和裴寂离得近,他身上的潮气过渡到她皮肤上,阴阴凉凉的,驱散了她带回的热意。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刚到。”
他在撒谎。
雨是一小时前停的,说明他最少等了一小时。
林枕溪没有戳破他拙劣的谎言,硬生生将视线从他湿到能滴水的衬衫上挪开,正要开口,先被他截断话头。
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不要紧,没伤到骨头,就看着可怕。”
她轻声说:“我没问你。”
“我知道,只是感觉你会担心。”
裴寂补充说明,“来你这之前,我去了趟沈家,沈燃有个弟弟叫沈屹,曾经也算是我的弟弟,这伤全是他打的。”
即便心里清楚不该再听下去,林枕溪也还是没有插嘴,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不过我这次去沈家,不是为了补偿些什么,只是想还给他们一个真相,顺便给自己这几年乱七八糟的生活画上一个休止符。”
林枕溪稍稍屏住了呼吸,拼命忍住开口的冲动。
裴寂把不久前对沈屹说的话加工一遍,复述给她听,“事故发生前一天,沈燃拜托我在明天的比赛上给他让位,那天恰好是他妈妈的生日,他想送给她一个最好的生日礼物。我答应了,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车队考虑到就算没有最后一场比赛,我也已经拿到总决赛冠军积分,才应下。”
“不巧的是,比赛那天天气不好,下了很大的雨,我劝过沈燃放弃,但他还想试试,我只好按照原定计划的那样,通过通讯器给他下达指令,包括在哪个弯道加速、超车,什么时候换胎,他全都按照我说的做了,在最后第三圈时成功追到第二……”
裴寂喉结艰难吞咽了下,“我相信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能拿下职业生涯的第一冠。”
林枕溪终于出声,“那个意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按道理是这样,但我过不了心里这关,毕竟当初只要我从一开始就拒绝他的请求,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他的愧疚,是你退出赛场的根本原因吗?”
“不是,”他实话实说,“是因为我怂了,我怕死,怕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那样。”
林枕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今天这趟去沈家,把话全都说开后,我才知道沈屹之所以这么恨我,不是因为我害死了他哥,而是我选择了最孬的一种方式去面对沈燃的死亡,辜负了沈燃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刘海还湿着,水珠滴落到脸颊,裴寂伸手拂开,岔开话题,“我来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认真注视着她的表情,生怕错过任何的细节。
停顿后的声音有点紧张,“我打算重新回到赛场,起步可能会很艰难,但我还是想试试。”
林枕溪先是一愣,确信自己没听错后,眼睛亮了又亮,笑意瞬间蔓延开来,连耳廓都燃着象征激动的红晕。
“你要什么时候回赛场?”
“过几天会出国,先联系下以前的车队,不过我现在什么优势都没了,年纪又摆在这儿,大概率回不去,实在不行,我就从低级别重新开始比。”
林枕溪情绪波动远比当事人更加剧烈,白露感受到,连忙上前贴贴。
她蹲下身,抱住它,像抱住了海上的一截浮木,获得满满当当的安全感。
她扬起下巴,看着裴寂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去的。”
对上她明亮的双眸,裴寂恨不得立刻将自己大脑变成一台摄影机,记录下这难能可贵的一幕。
究竟有多久没见到过她这么舒畅的笑颜了?
他发现自己搜寻不到答案。
因为在他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么对他笑过,相反都是负担感十足的表情,就像一层千锤万凿后的假面,严丝合缝地粘在她脆弱敏感的肌肤上。
这次他们对视的时间一共十秒,又像十年。
她是在透过二十八岁的他怀念十六岁的裴寂吗?
裴寂不受控地冒出这么一个用来自我折磨的想法,直到林枕溪一句“可能在别人看来,你现在回去不太现实,但如果是你,就一定能做到”,将他的理智拉拢回来。
差点又陷进死胡同里了。
裴寂学着她蹲下,又学她捋白露的毛发,方向一致,连触碰的频率都保持着相同节奏。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有信心?”他低声问。
“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包括外形,性格,但有些珍贵的特质不是单靠时间和遭遇就能消磨的。”
林枕溪停顿了下,“所以在我看来,裴寂,你身上所有的闪光点都还在,你依旧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你能不能像过去喜欢裴寂那样,去喜欢现在的我?”
话题延伸到这儿,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是本能,可当他捕捉到她脸上转瞬即逝的惝恍和忧伤后,自责、后悔快要将他吞没。
不管是放弃学业、走上职业赛车手这条路,还是放弃赛车,回归校园生活,截至目前为止,在人生的重大选择上,他都有人给他兜底。
但爱情没有,甚至他都没有可以用来作为对照组的经历和相同的情绪体验。
他一穷二白,又愚昧无知。
不该横冲直撞的时候鲁莽如没头苍蝇,该凭本能行动的时候,却总是优柔寡断,始终把握不好什么叫“正确且合适的时机”。
捱过冗长的沉默后,林枕溪呢喃出声:“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的只是过去的裴寂?”
之前那通电话,她和他说了那么多,结果他只得出了这样一个错误的结论?
这话太轻,轻到像羽毛一样刮过裴寂的心脏,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
这话又很重,重到像有铁锤敲击裴寂的大脑,他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剖析出其中的深层含义,发现自己的意识更混沌了。
她一起身,他就条件反射箍住她的手腕,回神后松开。
走神的人变成了林枕溪。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液,他的掌心也湿漉漉的,留在腕上存在感强烈,让人想立刻抹去,却又舍不得抹去。
“你衣服都湿了。”她没忍住说,上个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这是在担心他?
在确定这个结论前,裴寂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人也站了起来,“是湿了些,不过等我把车开回明港,估计就能自己干了。”
林枕溪沉默了。
“把空调调高点,应该不至于会感冒。”
他抖了抖衣袖,水珠甩到瓷砖上,“就算感冒了也无所谓,我身体素质好,用不了几天就能调整过来。”
说完,他去寻林枕溪的脸。
她一直不说话,只看着他,裴寂慢慢变得紧张起来,开始复盘自己刚才的措辞有什么纰漏。
一回忆,发现别说纰漏,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林枕溪当然有脑子,能在近千万考生中脱颖而出,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但她还是狠不下心让他就这么回去。
“你进来吧,等衣服干了再走。”
卑劣可耻,但有用,裴寂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那声“行”应得很快,生怕她反悔似的。
他个子实在高,林枕溪最宽大的T恤给他还是没法穿,七分睡裤也被他套成五分,可要他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太不像话。
“浴袍可以吗?那件给我太大了,给你应该能穿上。”
“我不挑,”裴寂顿了顿,“实在没有合适的,我——”
怕他蹦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林枕溪连忙说:“合适的。”
把浴袍递给他后,林枕溪回了卧室,出来时,裴寂已经冲好澡。
浴袍腰带系得很松,露出胸前大片肌肤,感觉下一秒就能散开。
画面冲击力太大,林枕溪眼皮直跳,安分下来后,木着一张脸上前,替他理了理领口,再用力勒了下腰带。
声音绷得一板一眼的,毫无情绪可言,“不要着凉。”
裴寂注意到她微红的耳廓,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另起话头,“吃过饭了吗?”
他没给她说谎的机会,自问自答:“我猜没吃。”
林枕溪抿直唇线,忽然有些后悔让他进屋。
“衣服洗好、烘干还要时间,不介意的话,我叫个外卖,我们一起吃。”
吃饭总比干坐着好,林枕溪点头应下。
这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吃完并收拾好,衣服刚好烘干,裴寂去浴室换上。
他故意磨蹭了会时间,林枕溪已经不在沙发上,厨房传来冲洗水果的声音。
他把脚步声压得很轻,气息也收着,但林枕溪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一个晃神,水果刀朝自己手指落下。
刀片距离皮肤不过五厘米时,被人握住。
她吓了一跳,第一时间去看他的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发现没有伤口,才松了口气。
“林枕溪。”他忽然叫她。
“我从来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好,现在更是。”
她盯住水果刀看,一声不吭。
“我所有的成绩,都是建立在父母提供的优渥条件下,要是没有他们,到现在我可能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没什么区别。在面对重大事故上,我也只会一味逃避,胆小无能到极点——”
在擂鼓般的心跳声里,裴寂的声线并不平稳:“那像我这样糟糕的人,能再一次追求你吗?”
他抬起手,很快地碰了下她脑袋。
这个动作,他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也曾对着AI制造出的幻象伸出过很多次双臂,但那些都是假的。
只有这一刻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从皮肤烧灼出一条连接心脏的经络,不断加速的心跳充斥着震撼和眷恋。
林枕溪唇线绷得更紧了,身体也是,刚打开紧闭的嘴唇,听见他又说:“我知道你的答案。”
裴寂直视着她的眼睛,扯开一个笑,“没事,在不影响到你生活的前提下,你拒绝你的,我追求我的。”——
作者有话说:在原先的设定里,外婆也是要生病去世的,后来想想,要真去世了,那我这本可以直接改名叫《死神来了之暗恋篇》[小丑]
这章红包~~感谢阅读~~
第42章 借口 “拒绝我是你的权利。”……
林枕溪不是没有被人追求过。
大学那会, 她整个人和脱胎换骨一样,脸上的婴儿肥退去,五官更加立体精致, 身上也长了肉, 不再瘦巴巴到看着像只剩下一副骨架。
沈露西也会经常给她发去穿搭指南,有时是时尚品牌合作方赠送的礼品, 价格对普通大学生来说,算是不菲, 款式也新颖, 穿戴在身上恰到好处。
搭配一身清冷孤傲的气质,走到那儿,都招人眼球,慢慢的, 打趣她是医学系系花的人越来越多。
她参加的活动很多, 社团也加了好几个, 因随和、善解人意的性格,很快在各个圈子收获到好人缘。
其中不乏爱慕她的男生, 但她就和对待李则叙那般,一视同仁地狠心拒绝了。
见她态度坚决, 燕大那些天之骄子又个个心高气傲,没再死缠烂打。
那裴寂呢?
他说要追求她, 可要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甩冷脸给他看, 他又能坚持多久?
林枕溪想找个机会把话说得更直白,又怕太残忍, 会伤害到他,进退两难之际,裴寂发来视频通话请求。
微信是那天他来家里后,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
她条件反射地摁下拒接键。
没几秒,裴寂问:【在忙吗?】
他给她找了个合适又体面的借口,林枕溪领情的同时,升起一种微妙的羞耻感。
她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地顺着他台阶往下走,只能跳过这个话题,问:【你找我什么事?】
裴寂:【想看看白露。】
这个借口用过太多次,早就失效,林枕溪也能强迫自己狠下心拒绝,但前提是没有白露这个变数。
白露像有所预感那般,抬起脑袋,露出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
这几天它又蔫得过分,现在难得恢复些活力,还是以这种撒娇的姿态,林枕溪的心霎时软下一角,主动拨去通话请求。
屏幕一亮起,白露就拱进林枕溪怀里,冲裴寂汪了声。
之后那几分钟里,几乎是裴寂说一句,它就汪一声,一人一狗跟唱双簧似的,气氛一直没冷下来。
捱到白露从自己怀里跑开,林枕溪拿出固定在支架上的手机,关闭摄像头,对着听筒说:“没其他事,我就先挂了。”
“先别挂。”
裴寂一记直球打过去,“想看看白露是真的,找个机会见见你、和你说说话也是真的。”
这种行为本身算是居心不良,被他用坦荡直率的语气说出,也变得有道理起来,她生不出任何反感的情绪。
只觉胸腔里有颗柠檬爆炸了,更尖锐的涩意像雨雾一般弥漫开,忘了是第几次又开始勾动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她为难,然而更折磨她的还在后头。
他又一次叫她“林枕溪”,她很轻地嗯了声。
“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爱放在我身上,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先重新让你爱上你自己,等到你有余力了,再去喜欢我吧。”
耳膜很烫,林枕溪下意识掐断电话,握住手机的手指攥得很紧,掌心很快也变热了。
不同的情绪都堆积在胸口,心脏跳得有些费力,她放慢呼气吐气的节奏,循环多次,终于让心跳恢复正常频率。
当天晚上,她又一次失眠,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第二天上午刚结束工作,收到裴寂的消息,是几个音频链接。
裴寂:【这几个是Paracosm主页所有音频里最助眠的,你试试。】
林枕溪关注点很偏:【你把她所有音频都听了?】
裴寂以为这个“她”是随手一打,没有放在心上,想当然地回:【对,她的音频质量都不错。】
林枕溪:【我知道。】
发完又觉得这三个字有自卖自夸的嫌疑,连忙补充:【你以前跟我提起过。】
裴寂:【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
林枕溪回了个点头的表情包。
裴寂:【我还点开过几个评论区,虽然不知道她现实生活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单看她和粉丝的互动,可以看出她这人很真诚。】
林枕溪手指一顿,没来由想起很多年前沈露西告诉过自己:裴寂喜欢真诚的女生。
Paracosm皮下是她,他喜欢她,又说Paracosm真诚,那他喜欢她的根本原因是她真诚?
她想把话问明白,犹豫一会,只回了声:【可能吧。】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下去,十分钟后裴寂又说:【你要是还没吃饭的话,我让助理给你送来了饭,放在一楼大厅前台,吃不下,可以分给你的同事。】
其实在他告诉她他平时的饮食都由私厨负责后,到他告白前的这段时间里,他有叫助理送来过这位厨师亲手做的料理,还说以后每隔半个月都会让她品尝一次新菜系。
算上时间,新的半个月又到了。
她很清楚他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但偏偏前几天他亲口对她说要好好追求她,她没法不多想,更想向他求证:这也是他追求人的一环吗?
她心不在焉地下楼拿了餐食,路上遇到方梨,方梨问:“不是说好今天中午我来点外卖的吗?”
“这不是我点的,别人送的。”
方梨一下子猜中,“那个姓裴的大长腿帅哥?”
林枕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那他挺上心的,今早我才跟他说你昨晚没睡好,今天精神状态不太行,转头他就连饭都送来了。”
说完,方梨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把嘴巴合上。
林枕溪一顿,难怪裴寂会突然给她发那些助眠音频。
她还捕捉到另一个信息点,“你和他什么时候加上的微信?”
方梨眯眼看她,“怎么,吃醋了?”
林枕溪摇摇头,“只是好奇。”
方梨敛起调侃的表情,实话实说:“上回你大腿不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等你休假回来的第二天,他到医院找你,可能是想看你有没有好点吧,但没遇上你,又有急事,就没有久留,跟我互加了微信,说要是你那伤变严重了,第一时间告诉他。”
林枕溪愣了好一会儿。
方梨觑着她的反应,“那会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至少不是普通朋友,有时候你看他的眼神也挺奇怪的,有种必须要放下,却又不舍得完全放下的感觉,说真的,你俩不单是老同学吧?以前交往过?”
“不是。”林枕溪嗓音哑了些,“很久以前,是我单方面喜欢着他。”
方梨把到嘴边的那声“啊”咽了回去,“你都说了是以前嘛,我跟你打包票,他现在绝对对你有意思。”
“我知道。”
“我就知道以你的敏感肯定能猜出来——嗯?等会,你说你知道?你别告诉我你已经拒绝他了?”
林枕溪嗯了声。
“为什么呀?”
回休息室后,她才开口:“在我喜欢他的那几年里,我经常会想,他要是能把视线更多放在我身上,更多关注到我就好了,但也只到这一步,他喜不喜欢我、我们能不能在一起对我来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方梨和丁倩雯她们的思维模式一致,听到这话后的第一反应是:“那你不是太亏了吗?”
“不亏的。”
林枕溪笑得很温柔,“因为他的关系,我认识了很好很好的朋友,了解到了很多这辈子本该离我生活很遥远的知识,曾经有段时间,为了追逐他的脚步,我也活出了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总之,在喜欢他这漫长的过程中,我得到的,远比我失去的、错过的东西要多很多。”
“所以你们都别替我抱不平,我真的不亏的。”
之后那两天,林枕溪过得风平浪静。
第三天下午快下班前,娄望打来电话说想跟她聊聊关于娄书文的最新情况,还问今天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饭。
见他言辞里有种罕见的诚恳,林枕溪信以为真,答应下来。
约好的餐厅在三公里外的吾悦广场,林枕溪直接坐地铁过去,到那时娄望已经叫到号,并在里面等着了。
林枕溪正准备去扫桌角的点餐码,熟悉的气息逼近,等她慢吞吞地撩起眼皮,裴寂已经入座。
娄望笑着来了句马后炮,“三个人一起吃,不介意吧?”
林枕溪撤回视线的同时,摇了摇头,她的手指突然变得僵直,直到裴寂的消息进来:【我不知道这事。】
林枕溪一时没反应过来,回了个问号过去。
裴寂:【我不知道他还约了你。】
他没撒谎,娄望只说要跟他吃顿饭,完全没提林枕溪的事。
林枕溪:【我知道。】
裴寂:【你知道?】
林枕溪:【从你进门时的表情看出来的。】
林枕溪又说:【你其实很不擅长装模作样。】
在这方面,和她又是两个世界的人。
裴寂没接这话:【他用什么由头把你约出来的?他姑妈?】
林枕溪:【嗯。】
裴寂:【娄姨最近没什么事。】
裴寂:【你要是不想吃,不用勉强自己留下来。】
林枕溪:【可我已经来了。】
裴寂琢磨出她的态度,迅速抬头看她眼,她的脸被屏幕映得很亮,脸上的倦意无处遁形。
他拿起手机,起身,话是对娄望说的:“我去趟洗手间。”
人离开没多久,林枕溪又收到他的消息:【你把铃声调大,一会我给你打电话,你装作是医院打来的,随口应几句,挂断后跟娄望说你有事要先走一步。】
林枕溪不是没撒过类似的谎,但这么被人手把手指导还是第一回,她心脏重重打了下鼓,导致接电话时的声线不太平稳。
好在那会娄望的一半注意力落在瓜子上,没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在听见林枕溪有事必须得离开后,心里升起算盘落空的遗憾。
裴寂一来,他就冲人长长叹了声气,“要我说你什么好,非得在这个节骨眼去上厕所,这下好了,一句话都没说上人就走了,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好机会。”
裴寂睨他,“娄姨知道你拿她当借口吗?”
“怎么不知道?这次还是她提议的呢。”
娄望撇撇嘴,“一听说你被人甩了,急到不行,恨不得立刻跳下床,冲到林枕溪跟前,和她说你这孩子到底有多好,有多会疼人……”
裴寂听不下去,直接叉起一块哈密瓜堵住他的嘴。
“天呐,这可是你第一次喂我吃东西,”娄望受宠若惊,“给你跟林枕溪牵线,就让你这么感动啊?”
他这算不算是沾了林枕溪的光?
正这么想着,裴寂不冷不热地来了句:“这是要你闭嘴的意思。”
娄望这会也确实被他的冷漠堵到哑口无言。
手机屏幕亮了下,是林枕溪发来的一句“谢谢”,裴寂回:【你等我会。】
他看向娄望,“临时有事,我也先走了。”
娄望“啊”了声,猛翻白眼,“没有林枕溪在的饭局,你连米都咽不下去了是吧?”
裴寂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啊”,“跟她一起吃,比较香。”
“……”
裴寂在2号门出口找到了林枕溪,“你要回家,还是回医院?”
“回医院。”
“今晚值班?”
她摇头,“有个病人可能就是今晚的事了,我得守在他身边。”
“不吃饭了吗?”
“我回医院吃。”
“那我送你回医院。”
林枕溪没怎么犹豫拒绝了,“有直达地铁,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
半分钟不到,裴寂连着失去了两个和她待在一起的机会,但他没再制造出第三个,扯唇笑说:“那你路上小心。”
林枕溪点了下头,转过身。
她今天扎了个丸子头,松松垮垮的,修长的后颈黏着几缕碎发,光拢在上面,像蒙着一层薄雾,让她整个人看着静谧柔和。
他忽然有种感觉,曾经的他是她遥不可及的梦,而现在的她,却只是他若即若离的现实。
“林枕溪。”他没忍住叫她。
“上次我跟你说,我应该挺会爱人的,但现在看来,我一点都不懂。在你之前我也没有追求过别人,我没法百分百确定哪些事会对你造成困扰,让你感到压力,如果我真的越过了那条线,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话和今晚这顿没法一起吃的饭毫不相关,但他还是想说。
“当然不要怕你的直接会伤害到我,我没那么脆弱,更何况,追求你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做法,拒绝我才是你的权利,你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做你自己就好。”-
裴寂折返回餐厅,正好遇到离开的娄望。
“你这就吃好了?”
“你们都走了,我还吃什么?一点胃口都没了。”
裴寂面无表情地看他,“先把嘴边的红油擦擦。”
娄望尴尬两秒,揽住他的肩,“高源他朋友在附近开了家清吧,让我们找个时间去那玩,正巧咱俩今天就在附近,一起?”
裴寂没什么胃口吃正餐,就点头应下了。
高源有事来不了,娄望就没要卡座,和裴寂两个人坐在吧台旁,三两杯过后,娄望忽然问:“你现在和林枕溪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在追她。”
娄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真在追她,刚才见到她后怎么跟个哑巴一样?追得这么不明显,她能看出来吗?”
裴寂晃了晃酒杯,借杯里的深色液体挡去脸上的表情,“当然,她比你聪明很多。”
“……”
“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你别再掺合进来。”
“你怕我当搅屎棍啊?”
裴寂有时候也受不了娄望这种爱管闲事的热乎劲,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险些没控制住情绪,夹枪带棍地回上一句“你不是棍,你是那个屎”。
“我和她之间的事,只能我们两个人解决。”
至于AI版林听,不算人,可以加入。
“行吧,那我就不掺合了。”
娄望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安分,没几分钟,给林枕溪发去消息:【林医生,阿寂跟你分开后,对着我借酒消愁呢。】
对面没有动静,娄望转了会手机,忽然又对裴寂说:“我觉得你醉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若是旁人,一定会听得满头雾水,但裴寂太了解他,知道他什么德性,瞬间心领神会:“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娄望停下手里的动作,边发消息边读出对话框里的文字:“喝了不少酒,本来就醉醺醺的,这下还酒精过敏了,整个人就跟下锅煮过的猪一样,白里透红的。”
“……”
“他死活不肯去医院,我是彻底拿他没辙了,你要不过来瞧瞧?”
裴寂反应过来,夺下他的手机,“你骗她做什么?”
要是因为他,害她没法送患者最后一程,给她留下一辈子的遗憾怎么办?
更何况,天气预报还说今晚有雨,万一她在来见他的路上下起大雨,淋湿还是小事,遭遇到危险又该怎么办?
裴寂正要撤回这几条消息,对面终于有了回复。
林枕溪:【我没时间。】——
作者有话说:这下好了,没醉都想深夜买醉了[小丑][小丑][小丑]
第43章 生气 用一颗真心喜欢着林枕溪的裴寂
这是裴寂期望中的回复, 可当它真正砸向他时,他又体会到一种微妙的不甘心。
手指比大脑反应快一步,还没平缓好情绪, 先把最后这四个字从聊天记录里删除。
娄望把手机夺回去, 一面问:“她发什么了,你这表情看上去跟要吃人一样?”
裴寂淡声说:“估计在忙, 没看到消息,什么也没回。”
“她今晚又要值班?不是我说, 他们康瑞就她一个医生吗, 怎么就她成天忙前忙后的?”
裴寂刷地看向他,娄望被盯得不太自在,挠挠脸问:“怎么了?”
裴寂笑了声说“没什么”,转头朝调酒师点了两杯高纯度鸡尾酒。
喝酒前没垫过东西, 一杯下去, 胃火辣辣的, 酒劲上来得也快,难受不可避免, 同时也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没忍住一次性多灌了几杯。
对于赛车的直觉是天生的, 糟糕的酒量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几杯下去, 裴寂脑袋晕乎乎的。
不过一开始他还没觉得自己已经醉到不清醒, 直到差点把娄望那张黑如煤炭的脸看成是林枕溪的。
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别墅,勉强找回些意识, 发现自己已经靠在客厅的沙发上。
VR头显和平板电脑就放在桌几上,他伸手捞起,半眯着眼开启程序, 戴上头显,脑袋枕回沙发靠背上。
“晚上好。”他笑着说。
不管和他对话多少次,“林听”依旧是初始设定中笑容温和又带着一丝羞怯的少女,她的语气也是从未变过的轻柔,“晚上好。”
裴寂发现,从仰视的角度看她,她像悬浮在空中,也像被拘禁在水里的月亮,看着异常遥远。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抓,结果只抓到一把比她本人更加虚无缥缈的空气。
空气很快在掌心溜走,他没再折腾,手臂垂落回身体一侧,嗓音很哑,是被酒精熏的,“我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
他将娄望那段虚假证词复制过来,“酒精过敏了,整个人就跟下锅煮过的猪一样,白里透红的。”
这声回答显然难到了“林听”,数不清第几次,她又陷入卡顿模式,嘴唇翕张,发出无数声“啊”。
裴寂出声打断:“我身体不舒服,你都不愿意来见我,你就真的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一点机会都不再给我?如果是以前的话——”
如果他没戳破他们之间那层暧昧的薄纱,她是不是会继续拿他当朋友看,毫无保留地对他施展普通朋友间的关怀?
“林听”恢复正常运行状态,从他情绪化十足的语气里分析出异常,反问:“你在生气吗?”
“没有。”
“那你是在难过吗?”
“算是。”
“如果是因为我的话,那你不要难过了。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在你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不愿意来见你?要是我真的没法出现在你面前,我也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裴寂,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受伤,不要难过,永远都好好的。”
裴寂眼睛睁大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没有躲开,用看待珍宝一样的眼神,回望过去。
明知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象,在这长达五秒的对视下,裴寂心情也变得舒畅不少。
紧紧攥成一团的精神倏然松垮下来,视线越来越模糊,像坠进了被白雾包围的深海里。
他不断下沉,带来的缺氧感不轻不重,但也足够将他的意识蚕食干净,没一会儿,沉沉睡了过去。
五分钟后,娄望下楼,嘴上不忘抱怨:“你看着不怎么壮,怎么比猪还重,我上辈子怕是欠你的……”
他把人半拖半扛回别墅,累到快喘不过气不说,身上的汗没完没了地往外冒,还被吐了几口,整个人臭气熏天的,就借浴室洗了个澡。
折返回客厅,发现醉鬼变成了死鱼,正仰面靠在沙发上。
娄望把没说出口的牢骚咽了回去,上前摘下裴寂的头显,正要给这玩意关机,忽然听见模模糊糊的一声:“裴寂,你还在吗?”
音色听着有些耳熟,他思索两秒——林枕溪?
可这地方,哪来的林枕溪?
“诶哟我去,大晚上的见鬼了。”
娄望被吓到差点蹦上沙发,脑袋东张西望一阵,人影、鬼影都没瞧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手里的现代高科技在捣鬼,更懵了。
等他戴上头显,视线里进来一个和林枕溪五官高度相似、看着又比她小十来岁的女生,突然好像明白了裴寂这几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都在忙活些什么。
古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现有裴小寂为解情伤,寄情AI。
有趣,真有趣。
娄望啧啧称奇,努力逼自己去理解这哥们的荒唐行径行,最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算了,理解不了,做兄弟的,就只能陪一个了。
娄望拿起平板,摸索一阵,在行为指令框里连着敲下几行字,一键执行。
宿醉后遗症强烈,导致第二天醒来后,裴寂在房间里缓了好一会的神。
身上的酒味重到呛人,衬衫领口的酒渍已经晕染成暗紫色,他边走边解纽扣,余光捕捉到AR头显闪烁着的红光,显示待机状态。
平板里的程序也还在持续运行当中,他点进存档文件,结果在一众“脸颊”、“牵手”、“拥抱”的行动指令下,看见了数条让人匪夷所思的记录:
林听立定跳
林听100米跨栏
林听三步上篮
林听4•200米接力跑
林听撑杆跳
……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昨晚到底得醉得多离谱,才会把她当成运动员胡乱一通恶整?-
林枕溪刚回医院不久,就收到了娄望那几条消息。
看着又像在骗她,但她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想把情况问得清楚明白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临别前裴寂对她说的那些话。
语言并不华丽,更称不上是甜言蜜语,胜在有种难能可贵的真诚。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她当时的心跳也确确实实乱了节拍,又一次间接作证她的理智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定。
当然这不能怪他太聪明,总能精准地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只能怪她自己太没出息,又太没经验。
不管是林听,还是林枕溪,任何时候她都是独立的,为了不麻烦别人,总将自己架在一种情感孤立状态。
她擅长去爱,唯独不擅长被爱,对她而言,后者才更像一件让人身不由己的事。
要是裴寂还是以前那个始终注意不到林听存在的少年,该有多好?
那她能感受到的只有绵密的酸涩,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仿佛被人丢进冰火两重天的世界,折磨到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
她就应该在他说出那句“能不能再一次追求你”时,摁下心头的错愕和慌乱,用毫无转圜余地的语气回上一句:“我还是那个回答,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不过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只能从当下这一刻,重新开始坚定起自己的决心。
如果还是做不到快刀斩乱麻,那就从一次次的漠视开始,慢慢将他一点点地挤出自己的生活。
林枕溪闭了闭眼,咬牙敲下:【我没时间。】
对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再回复。
本以为这事到这就完了,结果零点刚过,娄望的头像又有了动静:【没骗你,这哥们是真醉得不轻。】
他甩了张照片过来。
林枕溪点开看。
照片里的裴寂衣衫凌乱地横躺在沙发上,仰面时的喉结像明港岸边的礁石,棱角锋利,周围凸起的青筋也被衬出极强的存在感。
挺括的肩,凹陷的锁骨,被汗水洇湿的衣领和泛着光泽的皮肤,层层叠加,禁欲又涩情。
娄望说的对,人确实醉得不轻,但也能看出,过敏是假的,至于这姿势是不是摆拍,有没有色/诱意图,不好分辨。
林枕溪什么也没回。
第二天中午,裴寂在微信上找到她,他闭口不提昨晚醉酒的事,只问她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对话框里敲下“凌晨4:32离开了”,好在还没摁下发送键,她立刻删除,退出微信,又将他的账号设置成消息免打扰模式。
下午开完会,方梨找到她,仔仔细细打量她后问:“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12床的病人凌晨不是去世了吗?他也是你照顾时间最长的那一批患者,你现在还好吧?中午吃饭了吧?”
林枕溪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不是他又找你了?”
她没有指名道姓,方梨还是一下子听出这个“他”是谁,诚实地点了点头,“不过你放心,他没向我打探你的状况,只问我你那个病人怎么样了。我也是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这事的。”
方梨迟疑着开口:“他是不是也问你了,但你没回?”
林枕溪很轻地嗯了声。
方梨欲言又止。
等人走后,林枕溪拿出手机看,和裴寂的聊天记录里没有多出任何新纪录。
如他所言,他在尽可能地不给她造成负担和压迫感。
而她是如何应对的呢?
在一万种拒绝人的方式里,她选择了或许有效,却也残忍的冷暴力。
也是曾经纪明兰一次次对她使出的手段。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种手段带来的杀伤力,裴寂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不该受到这种责难。
所以,还是得找个时间再和他把话说明白。
林枕溪揉了把脸,长吸一口气,正要给他回消息,忽而有所预感地抬起眼,裴寂正站在花坛旁,遥遥看她。
她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但还是感受到了他外泄的复杂情绪。
是因为她明明看到了他的消息,却不回复,生气了吗?
林枕溪得不出答案,起身的动作太急,加上劳累过度,一时间没缓过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在输液室的医用床上,窗外天色已经黑透。
她的手意外得很热,像刚被什么东西捂过一样。
坐在床边的人在这时开口:“医生说你是因为又犯了低血糖的毛病,才会晕倒。”
林枕溪哦了声,视线往上滑。
裴寂的嘴唇绷得有点紧,脸色也难看,“你从昨晚到现在,有好好吃过饭吗?”
林枕溪本能想要扯谎,却在他追寻而来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有点忙,没吃。”
隐约听到一声笑,很轻,像从喉咙里哼出来的。
等她拆解出这笑声里的具体含义,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不久前他看向自己的视线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怒意。
——他不会因为她漠视他的身体状况而愤懑,也不会因为她刻意无视他的信息、制造出自己失联的假象而激恼。
在所有足够让他恼怒的情境里,他只会因为她不懂得照顾自己而生气。
这就是十二年后的裴寂。
用一颗真心喜欢着林枕溪的裴寂。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哭——
作者有话说:气死,存稿莫名其妙全没了,怕不是被娄望这大馋小子给吃了[愤怒][愤怒][愤怒]
第44章 受伤 “裴寂,你喜欢我什么?”……
裴寂的气来得凶猛, 经过压制后,消失得也快,尤其在对上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的大脑空白一瞬, 随即开始反思起自己刚才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
慌乱的视线里,他看见她抬起手, 收紧手指又松开,“我的手为什么是热的?”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声, 再次让裴寂愣了愣。
林枕溪逼退眼底的潮湿, 轻声说:“就算在夏天,我的手脚也是一片冰凉,但它现在是热的,很热。”
“是吗?”
裴寂抓住她的手, 感受了下温度, “是挺热的, 可能是你在昏睡的时候,被我捂热的。”
两个人的手都白, 手掌的大小却有所出入,要是紧紧贴合在一起, 男人的会大上一截。
林枕溪盯住看了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躲开, 然而在抽回手前, 他的手先一步离开,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她的目光。
她看见他嶙峋的腕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停在她的视觉盲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头顶,力道很轻, 带点怜惜的性质。
无声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
从他深邃的眼睛里跑出来的光是吵的,他掌心的温度是吵的,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吵的。
当然她的心跳声最吵。
好吵好吵。
林枕溪屏起呼吸,放空一切感官,消除完进入耳膜的嘈杂后,明知故问:“你是特地来医院找我的吗?”
“嗯,有件事想亲口告诉你。”
“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聊聊”这句话没来得及接,裴寂兀自往下说:“车队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就走,可能到那的隔天就要进行封闭式训练,手机都得上缴,也不能外出,怕你联系不上我,会担心我,所以提前来和你说一声。”
她躲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去主动联系他?
更何况,这事也不值得他当面来告诉她吧?
裴寂又说:“有什么事你可以给我留言,看到后,我会第一时间回复。”
沉默数秒,林枕溪终于开口:“裴寂。”
“嗯?”
她改口:“没什么。”
裴寂罕见地没有配合她将话题翻篇,“我今天的时间都还是自由的,所以不急,你慢慢来,想说什么、什么时候说都行。”
“慢慢来”这三个字,一下子将林枕溪带回到十一年前离开明港的那个雨夜。
当晚在收到裴寂那把伞后,她还在路上遇到了代班主任,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摸着她脑袋告诉她,不要怕,她也是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样,慢慢长大的。
他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纵容和宠溺,助长了林枕溪的底气,也因想起这段让人暖意融融的过往,她难得不再权衡,捡拾起久违的孤勇问:“裴寂,你喜欢我什么?”
这是自裴寂告白以来最让她抓耳挠腮的问题,问出口的那瞬间,强烈的脱力感袭来。
可惜她极为罕见的横冲直撞换来的是冗长的沉寂。
他像在斟酌措辞,也像被为难到了。
可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叫人忐忑。
林枕溪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在犯什么浑,没有将这话题带过,而是破罐子破摔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裴寂用带着引导性的语气不答反问:“那当初的林听又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类似的问题他问过AI很多回,得到的永远是那句:喜欢这事是没有道理的。
很像小说里那套敷衍人的说辞,提炼不出任何有效信息点。
林枕溪呼吸一紧,按捺住中断话题的冲动,回了个含糊不明、却足够概括他一切优点的答案:“因为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时候的林听,就像是被困在阴暗高墙里的囚徒,裴寂的出现,成为了穿透石墙的那缕光。
它并未强烈到能够照亮她一身的阴霾,却因是唯一的光亮,才会显得那般珍贵、美好,值得她用一辈子时间去铭记。
裴寂不想欺骗她,实话实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尝试把记忆往回倒,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关于林听的事情,依旧只能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换句话说,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但是——”
林枕溪的心脏随着这个转折词被高高抛到天上,眼见就要呈现自由落体状态,紧随而来的那句话就像一张细密的网,在底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他说:“我了解林枕溪。”
那一瞬间,她破天荒地收获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我所认识的林枕溪,她在人际交往上不够聪明、不够圆滑,更不喜欢同人虚与委蛇,在社交活动上,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但她还是能关注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在最合适的时间点施展只有她能做到的熨帖。”
“她总是把患者放在第一位,因为不忍心看到他们难过,就选择牺牲自己的时间,熬夜把马克杯碎片一片片拼合上,也会为了实现患者家属心愿,不顾自身安危,一个人跋山涉水前往另一座城市。”
“就像当初林听会喜欢上十六岁的裴寂那样,现在的裴寂喜欢上林枕溪的理由也很简单,仅仅只是因为在他看来,林枕溪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更是好到让他没法不去喜欢的一个人。”
“喜欢上林枕溪,对他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他的语气过于理所当然,有那么一瞬间,林枕溪产生了一种怀疑:她在照镜子时,看到的伤痕累累、死气沉沉的自己,其实并非真实的自己,或者说照到的只是自己的某一面。
而在裴寂眼中的她,才是具备完整人格的林枕溪。
说完这段话的同一时刻,裴寂想起一首歌,谢安琪的《罗生门》,里面有句台词:很感激/喜欢我十年/仍不休。
或许比起“对不起”三个字,这样的感谢更适合对她说。
“林枕溪,谢谢你愿意喜欢我这么多年。”
裴寂走后没多久,林枕溪迷迷糊糊地阖上眼,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很轻地摸了下她脑袋。
扑进她鼻腔的气息很熟悉,带着一种清冽的果香,他的双眸依旧深似海,能将人溺毙。
一时间,林枕溪已经完全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她醒来,看见床边柜上放着一大袋不同种类的糖果,底下还垫着一张便签,是裴寂写的:【我先走了,这段时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
她把纸放进掌心。
还有温度,所以是现实。
林枕溪恍惚一阵,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次又忘了直截了当地拒绝他的追求。
可比起拒绝的话,她刚才更想说的也是一声谢谢。
感谢他尊重了她这么多年的感情。
也感谢他是在知道她秘密前喜欢上他,不然她可能会觉得他的喜欢里更多的是对她的感动和愧疚。
林枕溪眼眶慢慢发潮,迷蒙的视线里,有双无形的手伸进她的胸腔,在她心脏上点起烟花。
火光一簇簇的,不够盛大,却很热烈,烧得她心口滚烫。
那绚烂而又短暂的几秒钟里,她甚至在想:她这艘沉船,再来一个掌舵人也未尝不可-
周二上午,丁倩雯来荆海参加为期两天的教研活动。
承办活动的地点离康瑞足足三十多公里,时间紧迫,她抽不开身,等到第二天下午四点活动一结束,才坐地铁和林枕溪在医院附近的万达商场碰面。
当晚去吃的是一家泰国菜,排队的人不少,等位的空档,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聊到一半,丁倩雯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你今天的状态看着很不错,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没告诉我和Lucy?”
“没准是回光返照。”
林枕溪就是随口一说,丁倩雯却当真了,神情严肃,连着呸了三声:“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林枕溪点点头说知道了,隔了一会儿说:“裴寂他……”
“他怎么了?”丁倩雯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林枕溪压下足够振动自己耳膜的心跳声,“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周围人来人往,不适合聊感情话题,入座后丁倩雯才将话题展开:“你拒绝他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最近发生的事不是两句话就能概括的,林枕溪挑重点总结。
丁倩雯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这小子深藏不露啊,十几岁那会就一赛车脑,现在一把年纪了,倒长出了一个恋爱脑,怎么这么会说情话呢?你也是厉害,他都这么表白了,现在又连行程都给你报备上,你居然还能不为所动,换作我,这会估计已经跟他躺在一张床上了。”
“……”
丁倩雯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曲肘撞撞她胳膊,兴致勃勃地怂恿道:“他那身材穿衣服就这么招蜂引蝶了,脱下还得了……听我一句劝,交不交往可以慢慢考虑,当务之急,是先把他睡到手。”
林枕溪好气又好笑,一脸无奈地看她。
丁倩雯傻笑两声,坐回自己位置上,切回正题时的神情严肃不少:“裴寂他说得很对啊,不管是林听,还是林枕溪,我所认识的你,都是一个很好的人,林听没能如愿以偿的事,我希望林枕溪能替她实现,当然我说的不是只有四个小时的约会,而是未来一辈子。”
她每说一句,林枕溪的眼皮就颤动一下,琐碎的回忆涌上心头,心脏变得像在海浪里沉沉浮浮,窒息感和劫后余生的快感交替出现。
“你要是还有顾虑,可以先不用考虑以后,就跟他试试一段时间。”
丁倩雯小心翼翼地看她眼,语气里有种修饰过分的轻松,“反正离你三十岁还有两年时间。”
明天一大早,丁倩雯就得和同事一起坐大巴回南城,正好晚上林枕溪也要值班,吃完饭都没来得及闲逛,两人直接在地铁站入口分道扬镳。
分手前,丁倩雯抱住林枕溪,“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要是不想说话,就给我发消息。”
林枕溪老实巴交地应了声好。
表情挺乖的,丁倩雯一时半会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又在使阳奉阴违那套,想说什么忍住了。
直到看不见丁倩雯的背影,林枕溪才掉头离开地铁站,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回到康瑞。
第二天上午八点值完班,她直接在休息室的单人床上睡了一觉,两小时后被闹钟叫醒。
听方梨说人民医院住院部一楼大厅新开了家咖啡店,味道不错,目前还在开业活动期间,全场饮品五折优惠。
林枕溪打算去那买杯拿铁尝尝鲜。
咖啡店里人很多,需要排队等号,快排到自己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她下意识扭头看去,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视线就被看热闹的人墙堵住。
店员提醒她她的拿铁好了,她才撤回注意力,提着袋子离开。
大厅里的人还围着,透过狭窄的缝隙,林枕溪看见一黑瘦黑瘦的男人。
等她绕到另一头,视野开阔不少。
男人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湿漉漉的,精神病院统一发放的条纹病号服黏在身上,骨骼感极重,裸露在外的皮肤处处可见细长疤痕,有些创口很新,还在往外渗血,像是刚用他手里的那把手术刀划的。
然而现在这把手术刀正严丝合缝地抵在一女人脖颈,血从被割破的肌肤渗出,滴落到浅蓝色的连衣裙上,瘆人的痕迹被衬得格外明显。
见有人上前,陈斌将刀又逼近些,浑浊的眼球转动,在飘忽不定的视线里,下巴高高扬起,下颌线因暴戾的神色绷得很紧,青筋看着快要爆出脖颈。
“好多虫子在我身体里爬,我快要痒死了!你们赶紧给我找医生来,我要能开刀的医生把它们全都剜出来!要是剜不出,我就先弄死她!”
说着,陈斌开始扭动肢体,像真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乱窜,害他瘙痒难忍。
等他停下,两名安保已经逼近,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术刀,对着空气一阵挥舞,其中一人避之不及,被划伤手臂,血流不止。
刚才还想见义勇为的人,全被他这副模样怵到,纷纷后撤,退回到安全界限内,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警察怎么还没来?”
“精神病院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连个神经病都看不住?”
“看这肚子,这姑娘是怀孕了吧?要真出事了,家里人不得疯啊。”
周围人影憧憧,也晃得陈斌头晕目眩,他拿刀的那只手突然下垂,捂住脑袋,发出压抑的怒吼声。
“吵死了,都给我闭嘴!闭嘴!”
女人在这时试图逃走,结果被陈斌拽住头发,一把扯回身前,刀口逼得更近了。
瘆人的一幕致使围观的人墙整齐划一地往后挪了近半米,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林枕溪拨开人群,朝陈斌的方向走去,距离不到三米时才停下。
她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含任何压迫感,“你别怕,我就是你要找的能开刀做手术的医生。”
陈斌防备心很强,不相信她的一面之词,继续挥舞手术刀,“我知道你打的什么注意,不过就是想把我骗过去后,救下这娘们……一个两个的,全都当我蠢呢,再敢骗我,小心我现在就弄死她。”
林枕溪递给女人一个安抚性的眼神,重新看向陈斌,“我没骗你,我真的是来帮你的,我自己身体里的虫子,就是我亲手剜出来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给你看看伤口。”
长袖袖口被她挽了上去,露出腕上一道道凹凸不平的伤疤,她直接对准陈斌。
“我的身体里也藏着很多虫子,人一多,它们就开始活动,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们也会从我的手臂跑进我脑袋,再跑到肚子、大腿、小腿——全身上下的每个地方,每次都是越抓越痒,越痒越疼,那种感觉简直比电击还要难受一百倍。”
听她这么说,陈斌激动不已,笑得像个孩子,“我说我身上有虫子,他们都不信,还觉得我疯了,现在好了,这天底下根本就不止我一个人身体有这玩意!你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取出来的,我手里这种刀就可以了吗,需要那种细签吗?”
林枕溪边说边朝他靠近,“第一步,你得用你手里这把刀把皮肤表层划破,再用特制的细签顺着你破皮的位置斜插进你的肌肉……”
陈斌打断她的话,“特制的细签长什么样?”
林枕溪同他比划一阵。
陈斌看得脑袋晕乎乎的,耐心告罄,抻长左臂问:“这东西现在在哪?你赶紧拿出来,给我把虫子全都剜掉。”
林枕溪指了指他身前的女人,“她在的话,可能不好取。”
陈斌手臂一松,脸色早已惨白的人质寻到空档,连滚带爬地逃离他身边。
陈斌没再去管她,兴冲冲地把刀递到林枕溪跟前,“你快给我剜,快!”
林枕溪接过,在对面期待的眼神中,反手丢到数米外。
赶在陈斌反应过来前,她一脚踢向他小腿,陈斌躲闪不及,身体前倾,膝盖重重砸到地面。
她无视他的哀嚎,绕到他身后,曲起的膝盖抵住他后背,用力将人压倒在地。
几乎在同时,有人突然叫了声:“听听。”
不算响亮的一声,更接近于惊愕下的呢喃,林枕溪却听到了。
陈斌抓住她失神的空档,在安保冲过来前,挣脱束缚,掏出衣服里的另一把美工刀,朝她脖颈用力一挥。
林枕溪什么也感觉不到,只下意识捂住了脖子,在骤然倾倒的视线里,她看见纪明兰毫不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这时候的小裴在干啥?
准备偷手机给老婆打电话[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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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家人 到最后,她谁也守不住
林枕溪长着一双很适合拿手术刀的手, 十指细而长,骨感略重,肤色也白, 暗红色的血液溅上后, 像汁水泼在无瑕的宣纸上,有种诡异的糜烂感。
曾有同期评价她, 要是借用她这双手去拍个解剖特写,放进犯罪商业片里, 一定会非常卖座。
也正是这双手, 曾在实验室解剖过无数的小白鼠,缝合过无数的创口,但今天是她第一次知道被手术刀划破脖颈原来是这种感觉。
鲜血涌出的霎那间,带来的并非疼痛, 而是冰冰凉凉的触感。
她从清醒到陷入昏迷的过程也比想象中的要长。
麻醉起效后, 她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见自己的身体不断缩小, 变成五岁孩童的模样,被林靖航和纪明兰一左一右牵着坐上旋转木马。
她盯住伞状顶棚, 想象自己变成世界的中心,身后的木马和马车都在追着她跑, 跑着跑着,她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那是越过成人分界线的她, 她松开马尾辫, 将长发熨烫成时髦的波浪状,穿上十六岁那年买的泡泡袖连衣裙, 银灰色的蝴蝶结藏在每层褶皱里,被灯光勾勒出流水的波纹,也映亮了站在门外耐心等待着的少年的脸庞。
她像欢乐的雀鸟一样, 猛地扎进他怀里,深深嗅他身上清爽的气息。
抬头的动作因充斥着眷恋,显得异常缓慢,定格的那瞬间,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真漂亮啊,林听。”
梦里的裴寂微微低下头,两个人离得更近了,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交缠的呼吸预示着什么。
他给了她机会躲开,但她没有,反倒踮起脚尖。
到这里,都还是个好梦。
直到她抛弃林听这个名字,给自己戴上“林枕溪”这层假面。
裴寂还是原来的裴寂,连向她提出分手时的语调都是平和温柔的。
“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我都希望你能提出来,但你总是把自己的需求一降再降,一味地去迎合我的喜好,这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如果分开能让你快乐自在些,最好还能做回自己,那我们还是不要继续在一起了。”
纪明兰也在这时松开了她的手,慈母形象变身成张牙舞爪的恶魔,她压榨她,还要指责她软弱无能,这辈子都斩不断她们之间血淋淋的脐带。
她还梦到了洛珈,洛珈躺在绿草地里,张了张嘴,应该是想对她说什么。
离得太远,她听不清,等她朝她走去,洛珈一下子碎成了泡沫。
惊醒的下一秒,林枕溪喉咙一片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字音,颈部创口传来刀割般的刺痛。
方梨昏昏欲睡之际,打眼到,意识瞬间复苏,着急忙慌地问:“你可终于醒了,怎么样?算了,还是先别说话了,我替你叫医生。”
林枕溪调动全身力气去抓她的手,结果只蹭到她衣摆。
医生进来简单做了个检查,林枕溪依旧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天还是亮的,光线刺眼,带出她眼底久违的潮湿。
方梨今天要上班,只能抽空来看她眼,来得巧,正好又赶上她清醒的时刻。
林枕溪状态好了些,喉咙里的铁锈味还是重,像声带遭受过巨大损伤,嗓音晦涩难听到极点,“洛珈呢?”
林枕溪半眯着眼,视线模模糊糊的,但还是没有错过方梨脸上转瞬即逝的躲闪之意。
她一懵,很艰难地找回自己声音:“她走了吗?”
方梨想骗她,又不忍骗她,别开脸说:“你在手术室抢救那会离开的。”
“什么时间?”
“7月6日,下午13:48。”
在梦里将一片生机压在身下,笑得一脸招摇的女孩,却在现实里被静止成单调的人物相片,林枕溪体会到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把方梨吓了一跳,正要去摁服务铃,她莫名其妙又平静下来,对着天花板发呆。
很奇怪,人明明近在眼前,看着却又像遥不可及。
方梨下意识去抓她的手,比想象中的还要冰凉阴冷,仿佛一团毫无生气的息肉,半天都捂不热。
“对了,在你昏睡的时候,被你救下的孕妇来看过你,她家人也在。”
林枕溪无动于衷,直到“家人”二字扑进耳膜。
大脑出现的空白很快被纪明兰惊恐的表情和后退一步的动作占据,所谓的“抛弃”一下子变得具像化起来,反反复复又开始提醒她,曾经带给她美好的母爱在这十多年互不干扰的生活里,究竟变得有多廉价。
林枕溪是早产儿,纪明兰当年冒了很大的风险才生下她,流的血染红了整张产床。
这是纪明兰的荣誉。
二十八年后的林枕溪也用自己的孤勇和纯善换来一枚舍己为人的崇高勋章。
只是这样的勋章在纪明兰看来,无异于一滩污秽,她避之不及,生怕溅到自己身上,弄脏她那一身抛弃骨血换来的体面华服。
方梨盯住她手腕上细密的疤痕看了会,哑着嗓子开口:“你家里人有在荆海的吗?这两天就让他们过来照顾你吧。”
“我在荆海只有白露了。”
“那朋友呢?”
林枕溪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的,不用别人特地来照顾我。”
她要真这么有数,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了。
可比起气恼,更多的是对她的心疼,而这也让方梨说不出重话。
在这次事故发生前,方梨从来没见过她腕上的伤疤,但不难猜出她长袖下掩藏的秘密。
或许她也早就知道她已经猜出,只是心照不宣地配合她装傻充愣,用无知粉饰太平。
方梨没法待太久,休息时间结束前十分钟,和林枕溪告别,离开前留下一句:“有什么事你摁铃,或者打电话给我,我下班后再来看你。”
林枕溪小幅度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等听不见脚步声,她立刻睁开眼皮,双臂撑在身体两侧,将呼吸节奏和动作调整到最慢,几分钟后,终于坐起身,赤裸的双脚踩在地砖上。
又缓了几分钟,她拔下输液管,艰难站起身,结果没两秒,跪倒在地。
两天后,她的身体状况才有所好转,勉强能下床了。
顶着周围火辣辣的注视,她披头散发地朝康瑞走去。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今天是前所未有的漫长难捱。
她的大脑还很晕,脚底也像踩着一层厚重的云,被风推着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往前。
护士站没人,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关心和同情的目光,这让她长舒一口气。
到洛珈病房门口前,厚重的气息堵回嗓子眼,给自己做足心理建设后,才推开门。
被打扫过房间干净整洁,同时空空荡荡的,连蕾丝窗帘都被卸下,洛珈曾生活过的证据跟随主人消失得一干二净。
林枕溪在床边坐了好一会,正要离开,冷不丁听见门后传来两道熟悉的嗓音:“哎,你说我要不要和林医生转述洛珈的遗言啊?”
“洛珈还专门留了遗言给林医生?”
“是啊,不过就几个字。”
林枕溪呼吸屏住了,手指合拢,抓到一把燥热的空气,她的心却阴凉阴凉的,像在冰水里浸泡过。
外面的人离得远了,声音也像一缕烟丝,轻飘飘的,很像洛珈病重时的语气:“不要当蜡烛。”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洛珈就没了。”
“说起林医生,她手腕上的伤……”-
林枕溪没回人民医院的病房,直接打车回了家。
路上有不少人给她打电话,她一概没回,工作以来第一次,将手机关机。
她太累了,现在只想忘记时间,忘记洛珈的离世、纪明兰的残忍,以及其他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现实,躺在家里的双人大床上和白露睡得昏天黑地。
然而没睡多久,她又被噩梦惊醒,不一会,门铃响起,不间断的几声,听着很急促。
透过可视话机,她看见方梨的脸,面色焦急,时不时跺一下脚。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枕溪问。
见她没有开门的打算,方梨只好对着空气说:“我去人民医院找你,护士说你下午就没了人影,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还好吗?”
裴寂出国前,拜托过方梨照看一下林枕溪,接到林枕溪被割伤脖子的消息后,她第一时间给裴寂打去电话,但对面一直没接。
这几天,她也陆陆续续给他发去过消息,通通石沉大海,人就跟消失了一样。
林枕溪靠在墙壁上,“感觉快要坚持——”
她的声音很轻,方梨只听清两个字音,正要往下分析,她突然又说:“我没事,就是想好好睡一觉了,你回去吧。”
方梨犹豫了会,决定顺从她的意思来,“我给你带饭了,还有一些面包,现在挂在你门把手上,你要是有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
方梨在门口多站了会才离开。
等到监控捕捉不到人影,林枕溪才打开门,取下把手上的两袋吃食,随便掏了块面包出来,胡乱往嘴里塞,剩余的东西全被她放进冰箱。
接下来那一觉睡得时间很长,中途醒来过几次,窗外天色由明变暗,再乍泄出明亮的日光。
白露不在卧室,她叫了很多声它的名字,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气。
她的心无端变得慌乱,像在无人空间里无休止弹射的弹簧,始终找不到定点。
最后她是在给梁静思预留的房间里找到它的,它将身体团成一团,白绒绒的,看着像天上自由自在的云。
她上前轻轻拍它脑袋,白露还是一动不动的,只有眼皮抬起些。
博美犬的平均寿命在12-15岁之间,白露今年已经十岁,正式步入老年期,精气神不佳在情理之中。
但不知道为什么,林枕溪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立刻换上衣服,带白露去了常去的宠物医院。
做完检查,叶桐才注意到林枕溪的异常,“你脖子怎么了?怎么脸色也那么难看?”
这些问题并不重要,林枕溪没有回答,只问:“白露它怎么了?”
“不太好。”叶桐用这三个字给她打预防针。
小学生都能明白的话,林枕溪理解起来却相当困难,“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白露年纪大了,才会这么没有什么精力的吗?”
“之前可能是这个原因,但最近不是,”叶桐神情严肃,“这几天,它的胃口是不是很糟糕,频繁出现了呕吐的现象?是不是就算喝了很多水,也没法正常排尿?另外有没有出现过抽搐、震颤的情况?”
林枕溪一问三不知,“我这几天……”
她要怎么回答?
告诉叶桐自己这几天忙着睡觉,忽视了白露吗?
迟迟等不来她的后续,叶桐兀自下了个结论,“是急性肾衰竭。”
早在叶桐说出那些状况前,林枕溪就已经猜出白露可能患上的病,可当对方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后,她还是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不怪她承受能力太弱,而是这些接二连三的事就像场无法预知的地震一般来势汹汹,根本没有给她任何缓冲时间。
她仓皇逃窜,却还是被坍塌的房檐砸到头破血流,时隔两年,又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麻绳专挑细处断”。
“白露这种情况应该很容易观察到,你——”
对着那样一张仓皇失措的脸,叶桐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
被为难到欲言又止的神态,帮助林枕溪很快脑补出她的潜台词:
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毫无察觉?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
你真的有把白露当成家人吗?
林枕溪试着将记忆往回倒。
这几天,白露有在她清醒的时候,因疼痛发出过呜咽、呻吟吗?
没有,从来没有。
它只是蔫蔫地趴在窗边,有时是她的脚边,不吵不闹,安静得过分。
为什么要这么乖?
不是很疼吗?
你为什么不叫出来呢?
林枕溪心像被泡在柠檬里,酸到发皱,也有无数个问题想问白露,可到最后只问了叶桐:“有治疗方案吗?”
话是这么问出去了,但她心知肚明,不可能还会有任何有效的救治方案。
叶桐的回复让这事彻底没了转圜余地,“肾脏坏死严重,治疗不会起太大作用,最后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我的建议是,安乐死。”
林枕溪沉默得像个哑巴。
叶桐:“它现在的状态相当于癌症末期病人,你就是做临终关怀工作的,应该很清楚这段时期对患者来说有多辛苦。与其继续吊着它的命,不如早点让它解脱。”
她送走了那么多人,当然很清楚。
可清楚不代表她能接受。
也正是这一刻,林枕溪意识到自己在劝慰患者家属接受现实时的言论有多冠冕堂皇。
现如今,置身事外的冷漠就像回旋镖一般,穿透白露不知不觉间变得孱弱的身体,喷溅开来的鲜血滚烫粘稠,覆在她身上,堪比硫酸,将她的脊骨一寸寸溶解——
她快要站不住了。
这时,白露突然从她怀里跳下,朝门口的方向飞奔而去,见玻璃门关着,它就开始用爪子拍打。
林枕溪刷地看向叶桐,死死拽住她衣袖,“你看,白露它自己都不想死,我有什么资格去剥夺它的生命?”
“别这样,你冷静点。”
林枕溪眼眶一片猩红,等到白露停下拿爪子拍打玻璃的动作,绕回她脚边,她才恢复些理智。
她蹲下身,想紧紧抱住它,又怕它会被自己勒到喘不过气,所以只能围住一半空气去抱它。
许久,她才说:“你再给我时间考虑考虑。”
之后那两天,林枕溪照旧保持着手机关机的状态,待在家里没有出过一次门。
吃饭、刷牙、洗脸……一切日常的动作都变得格外迟缓,入目所及的色彩变成灰色调,暗淡无光,舌苔也像被打了麻药,最爱吃的辛辣食物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一到晚上,她又突然变得清醒,眼睛睁着,目光却毫无焦距,等回过神的时候,天色已经处于晨昏交叠的分界线上。
林枕溪很用力地揉了把脸,等视线恢复清明,看向一旁毫无生气的白露。
看了差不多十分钟,她双手抱住脑袋,用力抓了把头发,自虐般地拉扯几下。
颈部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很快纱布上就洇出暗红色的血迹。
以往她痛苦的时候,白露都会第一时间跑到她身边,冲她摇尾巴撒娇,或者扑进她怀里,用舌头舔她。
但这次它什么都没有做。
她知道它不是在埋怨她,只是——没有力气了。
六年前,梁静思身体还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她怕她一个人在荆海太孤独,提出要收养一只宠物,后来梁静思得了胃癌,她把他们接到北城,再后来梁静思去世,她又带白露回到荆海。
工作后,有人劝过她把白露送给别人养,她没答应。
一方面是因为舍不得,另一方面是想向所有人证明:她留不下奶奶,但能照顾得了奶奶留下来的白露。
事实上,她只会把白露托付给别人照看。
好不容易有时间陪在它身边,她却只顾着自己。
到最后,她谁也守不住。
如果当时她选择了放手,白露现在是不是还能好好的?
“你在怪我回荆海后,没有时间好好陪你,在跟我生气呢,对不对?”
“别闹了,白露。”
“求你了,别跟我闹。”
白露还是纹丝不动。
林枕溪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想起一个人,忙不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抱住白露,“你喜欢他,想见他,那我让他和你聊聊天,你立刻恢复到以前那样蹦蹦跳跳的样子,好不好?”
在她期待满满的注视下,白露抬了下脑袋,不到两秒,又埋了回去,眼皮垂得很低,半梦半醒的模样。
她收回视线,用颤抖的手指拨出裴寂的号码,冰凉的机械音砸进耳膜的那一霎那,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
嗡嗡作响的大脑开始交叠播放“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和“我要去封闭训练,手机都得上缴”两句音色天壤之别的话。
无力和挫败感围成一堵高墙,挡住其他一切负面情绪的宣泄口,它们堆积在胸腔,又像潮水一样漫到咽喉。
她用力捶打胸口,胀痛感有增无减。
昏暗中,那只曾点燃她心口烟花的手又探进身体里。
然而这次,它只捡拾到一地的碎片狼藉——
作者有话说:这个时候,我们小裴又在干什么呢:在挨打[爆哭]
之前提到的“狗随主人”有两层含义:喜欢小裴/再痛也只是自己承受,不会说出口
第二篇章马上结束,明后天的事(看我能不能加更,99.9%不能),到第三(完结)篇章前都有红包——
收下这个红包,就不准骂这个jyc了哟[求你了][红心]
另外说一声:这本下月初正文完结,感谢阅读~
第46章 辞职 “去陪伴我唯一的家人最后一程。……
八年前那场意外发生前, 裴寂就已经确定第二年将要加入的F1车队。
车队负责人看好他的实力,认定他前途无量,以至于在他决定无限期退出方程式赛场后, 还专门找他谈过话, 允诺他会替他保留三年的正式车手位置。
可惜F1赛场上并不缺天赋异禀、又愿意投入大把时间、精力的赛车手,不到两年, 车队里的人就将“裴寂”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
至于原先待的F2车队,领队也给出过相应承诺, 后来车队遭遇危机, 想请他回来救场一个赛季,但每次被他用毫无转圜余地的语气拒绝了。
幸亏临时找到的另一车手表现良好,才让整个车队免于破产危机。
难关是渡过了,梁子也结下了。
即便裴寂认真同车队里的所有人一一表达过歉意, 领队嘴上说着不在意, 心里还是对他“不讲义气”的行为怀有怨恨的情绪。
时隔八年, 听到他有重回赛车的打算,第一时间联系上他, 说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能熬过一年的恢复训练。
裴寂心里很清楚一个已经达到F1级别的车手, 整整八年没接触过比赛,想要凭借自身实力和过往资历, 空降回F2及以上级别的赛场几乎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是在名字已经失去价值、又和车队有过节的前提下。
也因此,领队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是假, 借机刁难才是真。
裴寂没有傻到为了一个空口支票,心甘情愿被人玩弄,在他回车队特训的前一天, 他先和负责人签下协议书,白纸黑字注明一旦他通过训练和常规考核,车队将授予他正式车手的身份,以此来杜绝车队事后反悔的可能性。
第一阶段的封闭式训练长达半个月,每天迎接他的都是过度的体能锻炼和测试,模拟练习少之又少,有时还会使唤他去跑腿送零件、打扫卫生这些和他身份完全不相关的杂活。
结束训练的当天,管理员又通知他他的储物柜在凌晨被外来者洗劫一空。
如此拙劣的谎言,裴寂当场听笑了,生生忍下怒火,阴阳怪气地讽了句:“这么多柜子,只偷了我的,看来这小偷还是我以前的车迷。”
柜子里没放什么贵重物品,麻烦的是手机也被拿走了,裴寂只能去买部新的,又去办了张电话卡,把能想起的联系方式全都输进通讯录。
考虑到荆海那会还是凌晨,他又不确定林枕溪是不是要值班,就没打电话,只发了条简短的信息:【手机被偷了,这是我的新号码,你可以存一下——裴寂】
结果对面不仅没睡,大概率还正在看手机,信息回得很快:【白露想见见你,能视频吗?】
裴寂迟疑着回了个:“行。”
两个人重新加好微信,林枕溪主动拨去视频通话。
她受伤的位置在左侧,刻意调整好的镜头只包住了她右半张脸,白露埋在她怀里,像在睡觉,乖得过分。
而在裴寂的镜头里,只有一面挂着抽象简笔画的白墙。
“你现在不方便视频吗?”
裴寂忍住入镜的冲动,扯了句经不起推敲的谎,“刚洗完澡,没来得及穿衣服,有点害羞。”
其实是因为这几天他被折腾得有点惨,脸看着瘦了一圈,怕吓到她,还是先别见了。
倦意和尚未痊愈的病体折损了林枕溪的判断能力,她信以为真地哦了声,转瞬意识像被抽离走那般,双眸定定的,没什么焦点。
裴寂看在眼里,皱了下眉,“出什么事了?”
林枕溪回神,“在想今年白露生日要送它什么礼物。”
“什么时候?”
“快了,”她岔开话题,“我选了两样,分别写在纸上了,你替我抽一个吧。”
“为什么要我抽?”
“因为白露最喜欢你。”
他扯了扯唇,闷声笑,“不会,它还是最喜欢你,我现在最多排第二。”
林枕溪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白露,环住它的手臂有收紧的趋势。
“不过我可以替你抽一个,仅仅作为参考意见……”
裴寂问,“要怎么抽?”
林枕溪掏出准备好的两个千纸鹤,摆在屏幕正中央,“我在里面写了要送给它的礼物,你挑一个就行。”
两只千纸鹤从外观看一模一样,好像选哪个都没差,但裴寂还是迟疑了数秒,才说:“我选你右边那个。”
千纸鹤打乱过,林枕溪也不知道他选的是什么,通话一结束,她拾起左边那个,用比零点五倍速还慢的速度打开。
上面只写着一个英文单词:【life】-
梁静思所在的墓园专门分出一块作为宠物殡葬区,通话结束的七个小时后,林枕溪联系上管理处,咨询了下价格、规格等相关信息。
最后她给白露选了处采光最好的位置,顺便买下了梁静思隔壁的一区十一位。
第二天上午十点,林枕溪带白露去了叶桐的宠物医院。
事先准备好的告别词在对上白露圆鼓鼓的眼睛后,瞬间化为云烟。
她笑着说:“白露,谢谢你能成为我的家人,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希望你也是。”
最后一次,林枕溪听见白露很轻地汪了声。
将白露埋进宠物墓园后,林枕溪用它的另一部分骨灰做成钻石骨灰胸针,别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又过了两天,她去了趟康瑞,准备办理离职手续。
快到医院门口时,接到方梨电话,语气十万火急:“这段时间先别来医院!”
林枕溪以为她的顾虑源于自己腕上的疤痕被曝光后引起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揣测,不以为意地笑笑,“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你不用担心我。”
两个人的交流完全不在同一频道,但也算殊途同归,方梨在手机另一头愁容满面,“这次可能不太一样。”
背景音里传进来一道独属于康瑞的广播提示,她突地一愣,“你已经到医院了?”
林枕溪嗯一声,“有点事来找主任。”
她还想说什么,被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穿着条宽松的无袖连衣裙,五官有些眼熟。
这人的走路姿势和孕妇别无二样,林枕溪终于在她开口前,反应过来她是谁——那位被妄想症患者劫持的人质。
“我可总算见到你了。”
蒋茹舒怀一笑,“你一做完手术,我就去找你了,可惜你一直在昏睡,等到我第二次去病房找你,护士说你已经办理出院手续,你的家庭住址我打听不到,就只能天天往康瑞跑了,现在终于给我蹲到了,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样的语气乍一听有点奇怪,不像只拿她当救命恩人看,似乎还掺进去对待旧人的熟稔,可她之前明明没见过她。
蒋茹对她的困惑有些意外,转头又觉理所当然,“你忘了,我们十五年前见过一面的,还坐在一起吃过饭。”
在杂乱无序的记忆碎片重新黏合上前,林枕溪埋在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让她本能后退一步。
蒋茹又说:“我们一家年前就搬到荆海了,几天前你妈陪我来人民医院做产检,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让我撞上了这档子事。”
原来这才是那天纪明兰会出现在荆海的原因。
原来那天她救下的人是纪明兰的继女。
原来她是因为自己曾经最讨厌又最羡慕的人,才会错过洛珈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林枕溪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天总要和她开玩笑,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
林枕溪面无表情地看向蒋茹,忽然用力扯了下唇。
可能是眼睛里的悲哀太重,导致这略带嘲讽的笑容看着不伦不类,诡异到极点。
蒋茹看愣一瞬。
林枕溪轻声说:“如果我知道当时那个人质是你的话,我——”
她会怎么样?
装作无事发生,掉头离开吗?
又或者像其他路人一样,事不关己地守在自己的安全区里看热闹?
她不会的。
如果她真能做到这般冷漠,就不至于把自己逼到今天这副境地。
林枕溪把没说出口的话全都收了回去,换成更加尖锐的一句,这也是她第一次对外展露自己的刻薄:“你被挟持的时候,纪明兰在干什么?她着急吗?出现过一瞬间冲出来救你的想法吗?这样看来,散装的家人也不过如此。”
她无视蒋茹脸上的愣怔,径直朝直达电梯走去。
电梯停在15层,门一开,视线进来方梨因担忧来回踱步的身影。
见到她后,不由分说地拽住她胳膊朝休息室走去。
林枕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到底出什么事了?”
“洛珈她爸妈来医院闹事了,你先去休息室躲躲,等他们走了,你再去找主任。”
林枕溪突然停下不动了,反手挣脱开方梨的桎梏,“他们来闹什么?”
方梨左顾右盼一阵,见有人朝她们的方向看来,忙不迭往旁边挪了些,拦下大半投射在林枕溪身上的目光,然后将音量压到不能再低:“她爸妈不知道咨询过谁,说洛珈这病原来能多活两三个月,是因为你给她违规用药,才害她现在就离开了。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来医院闹事,非要讨一个说法,其实说白了,就是来敲诈的,他们要真这么关心洛珈,怎么会把洛珈一个人丢在荆海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林枕溪抓住关键词,“他们要多少钱?”
方梨比划出一个数字,“换做以前,他们肯定不把这笔钱放在眼里,不过最近洛珈她爸那公司好像资金周转困难,这才连这种人血馒头都不放过。”
她重重叹了声气,“洛珈头七都过没几天,他们就敢来医院这么闹,我要是洛珈……”
林枕溪打断她的话,“他们现在在哪?”
“你要去见他们?你疯了啊?”
林枕溪很平静地说:“我想去问他们几个问题。”
见她如此坚持,方梨内心开始动摇,摇摆不定之际,走廊尽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其中一道男嗓格外突出:“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要是不把害死我女儿的医生叫来,这事就没完!”
林枕溪抓住方梨错愕的空档,绕过她,快步朝声源地走去。
熙攘的人群里,一半都是熟面孔,主任也在,见到她后,忙给她使眼色。
林枕溪装作没看到,笔直地迎上两米开外装腔作势的男人,直入主题:“我就是洛珈的负责医生,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
男人打量她几秒,发出不屑一顾的冷笑,正要开口,被她截断:“其实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她一刻不停地往下说:“你还记得洛珈的生日在哪一天吗?你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哪个季节吗?你知道她有多珍惜你们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送给她的那个马克杯吗?你们知道这几年,她一个人待在荆海到底有多害怕、多无助吗?”
她一连抛出数个问题,把男人堵到哑口无言,瞥见她腕上的伤,才重新有了叫嚣的底气。
“你们医院到底怎么回事?连这种有心理疾病的医生都招,她自己都不想活了,能对患者负责吗?我看洛洛就是被她害死的!”
主任神色凝重,“洛先生,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可说不得,在场的谁不知道,林医生平时有多负责,来康瑞这一年半,除非特殊情况,她就没请过假,待在医院的时间比在自己家都多。患者有什么异常,她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守在他们床头,我跟你保证,像她这么负责的医生,整个荆海都找不到几个。”
林枕溪无视他们的对话,兀自往下接:“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只知道怎么去压榨她最后一滴价值,怎么用虚伪的做派来恶心她。洛珈她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不仅生了这个病,还遇上了你们这样的父母,你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安心吗?”
气恼和羞耻堆积在一起,男人涨得脸红脖子粗,“你这是什么态度?哪来的脸来质问我们?信不信我去投诉你,让你彻底干不下去!”
林枕溪缓慢掀起眼皮,光映不进的一双眼暗淡黑沉,“随便你。”
男人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不走寻常路的回应,顿了顿。
“向医院投诉我,或者把我的身份信息传到网上,网暴我,都随便你。”
满不在乎的语气与其说是有恃无恐,更像破罐子破摔般的不管不顾。
林枕溪是真随便了,纪明兰也好,工作也罢,全都滚出她的世界,她不想再伺候了。
“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
她重复了整整三遍,一声比一声轻,眼底的情绪却在不断加深,像漾开的涟漪,随着时间的流逝扩大。
同事没见过她这副样子,都被吓了一跳。
只有方梨走进她,捏捏她手臂。
林枕溪木着一张脸无动于衷,在一片死寂里,取下装在兜里的工牌,丢垃圾那般毫不留恋地丢到地上,直勾勾的视线重新锁回男人身上,仿佛在说:要是还有其他威胁,你一次性全说了。
闹剧随着副院长的到来不了了之,主任单独把林枕溪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问:“辞职这事你有好好考虑过吗?如果是一时冲动,我会想办法把这事揭过。”
林枕溪摇头,“就算没发生今天这事,我也没法再干下去了。”
过往一幕幕拉片似的倒带在眼前,曾经那些她恨不得原地抹除的情绪感知也在一点点回归。
在繁杂的痛苦里,她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度冷静的语气说:“这两年我就像鬼打墙一样,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目标,所以就只能去逼迫自己做些该做的事,对我来说,这份工作就是这样,但现在我有了真正想做也该做的事,不管怎样,我都要去完成。”
“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林枕溪微笑着说:“去陪伴我唯一的家人最后一程。”
一回到家,林枕溪把能收拾的行李全都收拾了,留给裴寂的另外装了一纸箱。
十天后,她点开裴寂头像:【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国?】
她不确定他的手机有没有被收走,就对这条消息的回复时间不抱任何期待,然而不到两分钟,对面就有了动静。
事实上,裴寂刚拿到手机,而这两分钟全是他用来犹豫的时间,权衡过后,他还是决定删掉那句“你想见我吗”。
就冲他现在这副被人揍到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管她想不想见到他,他都还是没法去见她。
含糊其辞是最合适的选择:【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怎么了?】
林枕溪:【我有个包裹要寄给你,你把在国外的住址发我吧。】
裴寂:【是什么东西?】
林枕溪说辞也含糊:【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国际快递单单清关就需要很长时间,送到他手里又得过去好几天,裴寂思忖片刻,敲下:【你直接寄到公司吧。】
他睁眼说瞎话:【我之前那助理过两天要来这边出差,我让他带上,比寄件更快。】
林枕溪没来得及回复,他改口:【不用寄了,我今天就让助理去你那取,你在家还是医院?】
林枕溪:【在家。】
林枕溪:【他快到小区门口前,你给我发个消息。】
裴寂回了个“好”,转头找到助理,把情况说明一遍,然后说:【拿到后,你买最近那班的机票,把东西转交给我。】
助理看在年终奖金的份上,任劳任怨地应下这不近人情的使唤。
只是没来得及买机票,想一出是一出的小领导就改变主意了:【不用过来了,直接把东西放到我家。】
发消息那会,裴寂已经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
他没法和她见面,远远看一眼总行吧。
结束自圆其说的下一秒,他脑袋里冒出一个问题:她说的那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小裴:老婆给我寄很重要的东西啦,嘻嘻[亲亲][哈哈大笑][撒花]
老裴(收到快递后一夜苍老般):不嘻嘻[小丑][小丑][小丑]
加更失败[无奈]今天也不准骂这个jyc哟[比心]
明天那章(字数可能会有点少)结束第二篇章,然后进入完结篇,感谢阅读[狗头叼玫瑰]
第47章 遗物 “现在,我要把光还给你了。”……
落地荆海后, 裴寂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在认识林枕溪后,发生了太多让他匪夷所思的事, 这会不免也有点在意。
接到娄望电话后, 他的注意力才成功被转移走。
娄书文的状况不太好,这两天反反复复地吐黑水, 娄望咨询过医生,对方保守估计最多还能活一周。
裴寂赶到娄家时, 娄书文意识已经完全不清醒, 凌晨4:20分离开人世。
娄望一个人忙不过来,裴寂留下来帮忙,也守了几夜,办完葬礼当天, 他给林枕溪发消息, 半天过去, 也没收到回复。
娄望出来抽烟,打眼到屏幕, “林枕溪这是失联了?还是你又跟她告白,被她拒绝了, 又开始躲你了?”
裴寂还没吭声,娄望已经认定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拍拍他的肩, “想开点,至少这次她没把你拉黑, 咱还是有机会的。”
裴寂甩开他的手,“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去骚扰她?”
“上回你都这么警告我了,我还哪敢啊?”娄望目光躲闪一霎。
裴寂眯起眼睛。
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娄望只好改口承认,“我是在微信上找过她,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想问问我姑妈现在这情况能坚持几天,但她一直没回,估计是怕我又想找借口把她约出来。”
说着,娄望想起一件事,“你出国没多久,人民医院发生了一起精神病患者挟持孕妇的事件,有人见义勇为,结果被划伤了喉咙,不过最后没什么生命危险。”
裴寂一顿,“见义勇为的人是谁?”
“新闻里没说,反正不会是我俩认识的人。”
裴寂没应,上网检索新闻,官方通报里只提到那位妄想症患者的化名及年龄,其他信息都很模糊。
他收起手机,“我先走了,有事再联系我。”
“行……对了,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后天就回去。”
“这么急?可别林枕溪还没回你消息,你就又走了。”
“……”
裴寂这下是真懒得搭理他了,上车后又看了眼微信,还是没有新消息进来。
连着几天没睡过好觉,本来想回家补个觉,然而等他反应过来,车已经朝林枕溪所在的小区开出了一段距离。
单元楼需要门禁卡,裴寂站在底下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没见半个人影来,林枕溪那户的灯也始终暗着,他就没再等下去,打算先回别墅拆她送给他的包裹。
包裹还原封不动地放在玄关处的柜子上,是一个纸箱。看着不小,却比想象中的轻很多,里面的东西没塞满,抬起时会因摇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没立刻打开查看,而是先给林枕溪发去一条消息,告诉她自己已经收到了包裹。
无法确定对面是在忙,还是在休息,裴寂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依旧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将手机调整到最大音量放到一边,用小刀划破了用来封箱的透明胶带。
打开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礼品盒,上面系着的漂亮丝绸蝴蝶结让这礼盒变得既像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像是一桩不管过去多少年、写满多少遗憾,都应该被珍视的少女心事。
裴寂解丝带的动作突然放慢。
俄罗斯套娃一般,里面装的依旧是盒子,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最上面放着一个纯白信封。
没来由的,他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在看到信纸上晕开的痕迹后,预感应验,他心脏开始狂跳,强迫自己一行行地往下看,看到最后心肺处传来密密匝匝的刺痛感。
【裴寂,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三封信,也会是最后一封。
关于我的第二封信,我其实从来没有期待过你能给出回应,会选择寄出,只是因为我想给自己那一年的坚持一个交代。
同时也想告诉你,我在作为林听时,所有爱慕你的心路历程,包括我的每一次心动、挫败与酸涩,我的孤勇与胆怯。
换句话说,我最想让你知道的,只是你对于曾经的林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喜欢上你,我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不会。
因为出现在我青春里的裴寂,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让我愿意在你身上贴上无数个稀缺珍贵的标签,比如把蓝白校服穿到最清爽的男生,在U型池玩滑板时能把动作做到干净利落的业余爱好者,会向陌生人伸出援助之手却不求回报、更甚至无所谓会不会被记住的好心人。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你是我不断向前奔跑的一个动力。
为了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大学那八年光阴里,我尝试过很多以前不敢接触的人或事,参加了一切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比赛,努力过后的成就辉煌瞩目。
那段时间,我总是累到精疲力竭,但又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我第一次领悟到,“活着”和“生活”这两个仅一字之差的词语究竟存在着多大的区别。
我活出了自己最期待的模样,在我理所当然的幻想中,你也应该是这样。
以至于后来我不敢去相信你没能成为F1赛车手的事实。
直到重逢后,为了进行所谓的过敏治疗,我主动去检索关于你的新闻。
我看到了那场事故,也看到了你无限期退出比赛的声明,比起震惊,更多的是难过,以及在你看来荒唐到不该存在的愧疚。
在你决定重新回到赛场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把你身上的光借走了,才会害你在我最风光灿烂的日子里,跌落高台,被迫遭受万人折辱唾骂。
这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
所以,现在,我要把光还给你了。
它可能已经没有那么耀眼,但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能让它重现最夺目的色泽。
裴寂,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可以自私点,辜负别人,但请永远不要辜负自己。
林枕溪留】
信到这一行戛然而止。
信里的每一句话理解起来都不难,却又像潜藏着很多加密语言。
裴寂艰难拆解出其中一句:裴寂,我们以后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信纸很薄,放在灯光下,能看到背面的字迹,他翻转过去,只有用铅笔写上的一句话:【盒子里装的全是我在有意无意下从你那得到的东西,从今天起,物归原主。】
之前发去的消息依然没有回复,裴寂这次直接拨去电话,很多通,但全都石沉大海。
和丁倩雯的对话框也毫无动静,不安等待的空档,他打开了全部盒子。
有绣着“PJ”的手帕和雨伞,也有他十二年前去寺庙不小心遗落的银戒。
最后是一本他从来没见过的手帐本。
每页都贴着一张照片,照片底下是一句注释和一小段独白。
第一张是经由手机摄像头二次拍摄的高一(七)班大合照。
那天他没来,娄望和高源给他在中间空出一个位置,拍摄结束后又说服班主任把他的人像P上去。
画质略有不同,他的形体镶嵌在其中很突兀,但他只扫了一眼,就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下排的林听身上。
她的刘海被风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微微眯着,眼尾朝下弯起,看着像轮月牙,神态呆萌呆萌的。
【这是我整个高中时代,和你的唯一一张正经又不正经的合照。】
“从我发育那天起,我的个头就窜得比同龄女生快,但因为营养不良,总让我的身体看上去干巴巴的,经常会有人嘲笑我是根竹竿。
羞愧感作祟下,耷肩曲背慢慢变成我的专属姿态,只有在拍合照这天,我才实现了我高中三年里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挺胸抬头'。
这也是我第一次庆幸自己能长这么高,才不至于让我们连在照片中都能隔出数道银河。”
第二张是从网上找来的简笔画,画着一个王冠。
【这是属于裴寂的荣耀。】
“你的人缘很好,但偶尔我也还是能在学校听到别人对你的挖苦和嘲讽。
他们说你是留守儿童,是没有爸妈一事无成的脓包。
我很讨厌这种裹挟着恶意、不知分寸和轻重的玩笑。
在我看来,你是驻守明港的将领,是威风凛凛的英雄,就算在赛场上失利了,也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第三张照片拍的是树影摇晃的瞬间。
【关于风,关于你。】
“今天看到被风吹到摇晃的枝叶,我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你的影子。
也想起了一句话:不做木讷的树,要做自由的风。
但在你面前,我总是那棵木讷的树,而你就是我无论多么努力都抓不住的风。
你从未察觉到你的存在本身,曾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我的身体,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心上留下余震。
后来很多次,我都会站在无人经过的走廊,偷偷张开双臂,想象你变成一股穿堂风,从我身上呼啸而过。
那种感觉,很像你坚定不移地朝我飞奔而来,给了我一个热烈又温暖的拥抱。”
……
又酸又甜——
大概是林听在记录下这些时所能感受到的最大情绪,时隔多年,他在跟随她追溯这些时,竟也奇迹般地与她达成了心脏共振,只是他回甘的时间很短,胸腔里的空气先被苦涩一点点挤走。
他把手帐本翻到最后一页。
字迹和之前的有所不同,连笔变多了,他知道这是十二年后的林枕溪以林听的名义写下的。
“裴寂。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
那些苦闷、不甘、遗憾,我要全部留在过去了。
这段关于你,却从未与你有关的故事,至此落幕。”——
作者有话说:第二篇章over,明天进入完结篇
完结篇,每天都是上坡路[彩虹屁]
(不许骂这个jyc[狗头叼玫瑰])
第48章 向死 而生
在认识林枕溪前, 能回想起的所有记忆里,裴寂只慌神过两次。
一次是沈燃出事,他跳下车, 跑到损毁的赛车旁, 看见沈燃满头的血,顿时手足无措, 连最后是如何被赶来的救援人员拉开的都不清楚。
第二次是参加完沈燃葬礼的第二个月,在他对自己前程和未来感到迷茫时, 罗瑛一通电话打来, 告诉他她得了癌症。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剜空了一块,大脑嗡嗡作响。
而今天是第三次。
他立刻开车折返回林枕溪公寓,这次遇到了她的邻居, 那人告诉他林枕溪已经有段时间没回过家。
至于白露——
“这个月月初, 白露得了急性肾衰竭, 几天后接受了安乐死。”
他还去康瑞找了方梨。
见到他的当下,方梨就收不住责怪的眼神,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方梨把联系不上他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裴寂感觉时间推后很久, 直到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下,提醒他才过去不到五分钟。
消息是丁倩雯发来的:【自从她说要出门旅游后, 我和露西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她了。】
也就在这时, 裴寂确信了一个事实:
那箱包裹根本不是林枕溪送还给他的礼物,而是她向他告别、向这个世界告别的遗物。
裴寂一刻不停地拨去语音电话, “你们没去找过她吗?”
“没有,”丁倩雯的声音很哑,“我们之前说好的, 如果有一天她想消失了,我和露西不会去找她。”
他快步朝停车位走去,边走边问:“之前说好的是什么意思?想消失又是怎么回事?”
丁倩雯答非所问:“她曾经很喜欢你,喜欢到把你当成前进的目标,最后她也确实做到了,要是你见到了大学时期的林枕溪,一定也会深深喜欢上她。”
那段时间的林枕溪,不管在谁看来,都是鲜活、灿烂的。
不仅能做到在一众天之骄子面前,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的理想,也能自信到高举酒杯,用舒畅的语气同朋友开起玩笑,称裴寂不喜欢她,不是她不够好,而是他瞎了眼。
裴寂直觉丁倩雯接下来要说的事很重要,就没有出声打断,上车后,戴上蓝牙耳机,一边给认识的人发消息,拜托对方通过林枕溪的手机锁定她现在的位置。
对面很快传来回复,发来的ip地址显示在明港某处。
他没有犹豫,直接往高速公路开。
那会丁倩雯已经聊到林枕溪在市一的经历。
“她到市一没多久,就被陈净风看中,你应该知道陈净风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不是燕大医学院高材生的头衔所能媲美的,更何况陈净风这辈子从来没收过徒弟,前途无量这四个字安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当然前提是没有发生那件事。”
“有次她撞见她的同期被他们科室的主任医师,一个叫曹让的人骚扰,问过那女生,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征求对方同意后,她第一时间向医院写了匿名检举信。”
说到这儿,丁倩雯无可奈何地笑了声,“她这人就是这样,自己的事总是无关紧要的,很少替自己勇敢一回,却总能为别人出头。”
裴寂很轻地嗯了声。
沉默几秒,丁倩雯继续往下说:“可惜这事最后还是被压下来了。半个多月后,她冲进曹让办公室,把人给打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后来我们问她,是不是曹让对那女生做出了更过分的事,又或者那畜生是不是——”丁倩雯咽了咽口水,“欺负她了,但她说没有。”
“她撒谎的本领其实没那么厉害,所以当时我很确定她没有骗我们,可不管我们再怎么问下去,她都选择闭口不谈。”
“当时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就连她拿半个父亲看待的陈净风也为了自己的未来,抛弃了她。”
“不过到这一步,她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可就在她准备去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的时候,她的奶奶去世了。”
裴寂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没说过几句话的嗓子无端哑得不成调,“我听她说起过,她奶奶是得癌症去世的。”
“她这么跟你说的?”
这句反问问住了裴寂,他把记忆往回倒,林枕溪当时的原话好像是:那是我奶奶,得了癌症,两年前去世了。
非要剖析起来,她没在“癌症“和“去世”间用上任何因果关系词。
丁倩雯的声音因低沉显得疲惫,“她奶奶是自杀的。”
等车驶离荆海,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夜晚阑珊的灯火接二连三地亮起,宛若纸钱烧尽的前一刻,有种形神俱灭的悲怆。
裴寂心重重一跳,险些踩下刹车,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丁倩雯说:“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她奶奶,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在市一发生的事,包括她会辞职的真正原因,怕她奶奶担心,她都没告诉她奶奶。”
“可恰恰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说,她奶奶才会误会她她是因为要照顾自己,才会放弃工作,放弃大好的前程。癌症治疗费用也是一大笔支出,她奶奶不想再拖累她,所以在她们准备离开北城的前一天,跳桥自杀了。”
“这件事发生后,她整个人彻底变了。”
办完梁静思葬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林枕溪都把自己关在出租屋,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等到她终于愿意打开那扇门,她整个人瘦到脱相,变得和过去的林听一样,在和人交谈时,会下意识逃避他们的目光。
那会丁倩雯已经去了南城工作,南城离荆海五百公里远,但一有空闲时间,她就会带上很多自制的小菜去荆海。
至于那时候的沈露西,因不实丑闻口碑骤降,被经纪公司半雪藏,她只能辗转各个剧组,接些边边角角的女配角色,算起来,比她小火时的行程还要忙碌。
即便如此,她也会挤出时间在丁倩雯没法和林枕溪见面的时候,单独去找林枕溪。
林枕溪慢慢恢复笑容,不再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每天准时吃饭、睡觉,也会在她们开起无关痛痒玩笑话时,插进几句,最让人欣喜的是,她告诉她们她又有了目标:想去临终关怀医院工作。
就在她们认定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时,有次沈露西来荆海拍戏,想给林枕溪一个惊喜,事先就没告诉她。
结果那天接收到惊吓的反而是沈露西。
她怎么都叫不醒她,也不敢去确认她的呼吸和脉搏,颤抖着手指拨出去两通电话,一通叫来救护车,另一通打给丁倩雯。
这是一次在旁人眼中计划堪称完备的自杀行为,她不仅割破了手腕,还吞下一整瓶安眠药,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即便洗干净了胃,林枕溪也还是昏睡足足三天,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想死,只是太困了,但我睡不着。”
“那手腕呢?”
“我控制住力道了,割得不深,死不了的。”
显然物理意义上的门确实已经打开,但同时她也在心里将自己锁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囚牢。
比起自暴自弃,更像在自我折磨、自我惩罚。
林枕溪闭了闭干涩的眼,又说:“她离开后,我一次都没有梦见她,我不知道是她不愿意来梦里见我,还是我每次睡觉的时间太短了,来不及梦见她天就亮了,所以这次我想睡得久一些,但很奇怪,都这么久了,我还是没能见到她。”
这天过后,丁倩雯和沈露西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她们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甚至不敢问她,“你今天还好吗?”
也不敢明确提出:“有什么不开心,一定要第一时间找我们聊聊。”
更别提用那种说教的语气:“你要这样颓废到什么时候?你奶奶会想看到你这副样子吗?”
比起冷漠和虚伪,过于热切的关怀在那时更能伤害到林枕溪,也更容易让她缩回蚌壳里。
她们体会到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同时她们也清楚,林枕溪远比她们更加辛苦。
一个月后,林枕溪告诉她们,她想在荆海买房,原因是:“我在荆海没有家人了,但我还是想有一个家。”
可是,空荡荡的房子如何能填补内心的缺口?
又过了半个月,她报名参加了临终关怀培训,去培训前,她跟她们保证危险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最后她还让她们回到自己的生活正轨上。
一开始她们没答应,直到她说:“我答应你们,我会先努力活到三十岁,如果三十岁时,我的生活还是一团乱,我再去考虑死亡,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临了,我希望你们不要阻拦,不要抱着拯救我的想法去开解我,比起为我难过、自责、心疼,我更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祝福。”
她还说她的船早就千疮百孔,她们要是再上来,一起沉没是必然结果。
而在知道自己生病后,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害别人跟着她陪葬。
人生这条路是自己走的,是好是坏,能够买单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如果有一天,她必须要杀死一个人,那个人一定只会是她自己。
丁倩雯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这两年我和露西都心照不宣地在她面前避开了这个话题,当然这不是逃避,而是我们太了解她了,她决定好的事,根本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管她到时候做出哪种选择,都平等地给予她最大程度上的支持。”
她嗓音停顿了下,抛出一个转折词:“但是裴寂,你不一样。”
裴寂沉默地听着,嘴唇抿得很紧。
“高一那会,她跟我说过,她喜欢上的人,一定会是她人生中某个变数。”
丁倩雯眼眶已经红到不能再红,“裴寂,既然你能成为林听的意外,就一定也能成为林枕溪的变数,我们无法插手去做的事,只能靠你了,你去试着拉住她吧。”
长达四个多钟头的通话一结束,零点的钟声敲响。
丁倩雯终于接到了失联整整一周的林枕溪的消息,发在三人群聊里:【本来说好先到三十岁的,但我好像要失信了。】
【这段时间我反复梦见海洋,每次醒来后都很想变成一条鱼,离开地面,游进大海,在海水里吐着根本看不见的泡泡,最后再溶解在海水里。】
【我想,我要去成为那条最自由的鱼。】-
明港最不缺的就是海水,大大小小的沙滩算起来有将近十个。
裴寂一个个找过去,三次无疾而返后,他忽然想起她跟他提过的那场电影。
他顺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播放过《情书》的地方。
偌大的沙滩上只有一个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晨昏难辨的天色里。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下摆长到能遮住小腿肚,被风吹起后,翩跹的裙裾飞扬,露出两条白皙纤细的腿。
他的脚步和他的视线一并停下,牢牢盯住她看。
他的大脑滚过无数个想法,胸腔也涌现出各种繁杂的情绪,最后只剩下对自己的嘲弄。
他发现自己远比他认为的还要愚昧无知,尤其牵涉到和她相关的事情。
就像以前他不知晓林听的心意,后来又在她面前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说自己已经放下那个雨夜让他怦然心动的那一幕,完全忽视了她眼底的惝恍和忧伤。
现在甚至连白露离世、她受伤辞职这两件大事,他都毫不知情,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能在一年后重返赛场,她一定会很开心。
她或许真的会开心,只是这一年时间,对她而言,实在太漫长了,长到在痛苦铺天盖地地朝她砸下时,她根本没有逃窜的机会。
不知道过去多久,昏茫的黄显露的范围逐渐扩大,加染成灼灼的红,照在沙滩上一切微小的生命上时,又泛起金黄的色泽。
光晕笼着她瘦削的背,像挂上一层用于冲锋陷阵的披风。
她这一刻的姿态虽不够飒爽,看着却是自由的,生机感逼退从内心散发而出的苦闷和阴湿。
远处海鸥张开双翼,低低掠过海面,掀起层层涟漪后,朝红日飞去。
在她抬腿走向大海的那一刻,裴寂终于回神,越过渔船残骸,飞奔向她。
哪怕已经拽住她手腕,哪怕她已经转过身,连开了一夜车的他头昏脑胀,依旧无法完全确定她是不是自己想找、想见到的人。
他的双眼被光线刺激,泛起些水雾,她的脸看得模模糊糊,直到风把她的气息和她的声音带向他。
她问:“你怎么受伤了?”
他终于有了确切及肯定的答案。
在这世界上,只有像林枕溪这么傻的人,才会在痛苦疲惫到甘愿选择结束自己生命时,还能分出余力用来关心别人为什么会受伤。
对比她一身的破碎,他脸上这点伤到底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jyc不敢说话[小丑][小丑][小丑]
第49章 门铃 她还是能为他一次又一次心动
失联的那段时间, 林枕溪戴着那枚钻石骨灰胸针去了很多城市。
回到荆海后,她没有回家,而是在酒店开了间大床房, 昼夜不分地躺在床上, 毫无进食的欲望,每次起身前, 都会做足心理建设。
连刷牙这种简单的行为,也会被她细细拆解出复杂的程序, 从下床那刻算起——走到卫生间, 拧开牙膏盖,拿起牙刷,挤出牙膏,将牙刷放进嘴里, 不停地洗刷, 吐掉泡沫, 含一口清水再吐掉,最后将牙刷和被子清洗干净。
累。
非常累。
大脑也是一片混沌, 难得清醒的时刻,都被她用来预设自己的死亡。
自她懂事起, 她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给她兜底,她只有不断前进, 才能跳出这容错率极低的角色剧本。
所以当初在林牧说出那句“你要飞, 飞得越远越好”,她毫不迟疑地听进去了。
她坚信未来总有一天她能飞到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这一路上遇到的天敌和气旋还是太多太多,她没有巢,只能疲惫地飞着, 伤痕累累地飞着,生怕自己停下,就会坠落,摔个稀巴烂。
现在,她不想再飞了。
或许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就不再是一只飞鸟,而是一条被封锁在透明玻璃鱼缸里的金鱼。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能看清所有人的悲欢离合,也能找到他们丰腴□□里的创伤和症结,却唯独冲破不出囚住自己的牢笼。
明港是她曾经最想逃离的地方,奇怪的是,在她从一众死亡方式中挑选出“跳海”这个选项后,她的大脑里最先蹦出了明港昔日的风景,以及那晚裴寂在沙滩上点燃的烟花。
那么绚烂,那么耀眼。
回到明港那一天,她什么行李都没带,穿的是一条无袖民族风连衣裙,手腕上也什么都没裹,伤疤无遮无掩地暴露在空气里。
她一个人在海边从白天坐到黑夜,再到夜幕慢慢消退。
期间她给丁倩雯和沈露西发去了三条消息。
丁倩雯回得最快:【那就再见啦,我亲爱的美人鱼!】
沈露西早早就看到了消息,一直到助理提醒她该去片场了,她才敲下回复:【拜拜。】
之后手机再无动静。
林枕溪摘掉编织帽,脱下鞋子,规整地将它们放到渔船残骸边,赤脚走进这片海里。
裴寂出现得毫无征兆,那一瞬间,她整个脑子是空的。
看清他脸上交错的伤口,才勉强找回自己意识,“你怎么受伤了?”
其实更想问的是:“你疼不疼?”
但他没给她机会问出口,她的重心陡然前倾,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他抱住她的力气实在太大,她感觉五脏六腑里的空气都要被挤走。
他好像瘦了很多,骨骼很硬,线条很尖锐,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嶙峋的像块礁石。
她想避开,却没什么力气挣扎,突然飘进耳膜的嗓音更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终于找到你了,还好,还好。”
分不清是这个拥抱,还是这句话带来的杀伤力更大,林枕溪体会了把吊桥效应对心脏产生的冲击感,余震过后,四肢都开始酸软发麻。
庆幸的是,在裴寂松开她之前,这种被电流席卷全身般的感觉先消失殆尽,她也找回足够支撑身体的平衡力量。
裴寂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到凌乱的碎发,“今天也穿裙子了,很漂亮。”
林枕溪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这话,忽而捕捉到他下滑的的视线,条件反射地跟着看去。
上面的痕迹密密麻麻的,像树木的生长纹。
她没来由想起《洛丽塔》里的一句话: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
现在她觉得还得再加上一样:一个人讨厌过自己的证据。
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很矛盾,她想让别人察觉到她身体里被她极力压制的痛苦,却又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垃圾,无形中对别人进行了勒索绑架,给他们造成负担。
她在想死的同时,也会对产生这个念头怀有抱歉,尤其在她想到梁静思是为了不拖累她而选择自杀后。
她不想再和裴寂有任何瓜葛,最好相忘于江湖,内心深处却还是渴望着他能永远记住自己。
她还总是口口声声对他承认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却又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糟糕的一面。
林枕溪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不过在那之前,裴寂就先撤回了目光,举止一如既往的熨帖。
他拿手掌包住她右手腕,拉着她往前走,边走边说:“我有点饿了,要一起去吃早饭吗?码头有一家包子铺味道不错,开了二十几年,价格一分没涨,我还在明港那会,就经常去那吃。”
“还有家淮南牛肉汤,老板就是淮南人,所以比明港其他同类餐饮店做出来的味道都要正宗。”
“当然你要是困了,不吃也没关系,我送你回酒店,等你睡醒再说,非要说起来,我现在也挺困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题很杂,唯独避开了最关键的那部分:为什么要给我寄那种东西?为什么失联?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要是他没有来,她想做什么?
“裴寂。”她很轻地叫住他。
他跟着停下脚步,继续用闲聊的口吻问:“怎么了?”
被他柔软的目光围拢着,林枕溪突然又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慢慢来。”
她咬了咬唇,又摇了摇头,止住泛滥过一霎的倾诉欲。
两个人继续往破旧渔船走去,裴寂率先弯下腰,捡起编织帽,拍了几下,确认里面没有沙砾后,戴回她头顶。
随后又甩了甩人字凉拖,单膝跪地,提醒她撑住自己后背后,抬起她的腿,替她拂掉脚上的细沙,才套上。
这个姿势让林枕溪注意到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的一条白色棉线,她没有多想,摘下。
裴寂有所预感地抬起了头,但什么话都没说,只定定看着她,他的瞳仁里缀着灼灼的红日,一派生机。
林枕溪没忍住后退一步,裴寂不着急将他们的距离拉近,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等到她脸上的惶恐消失,才往前挪了两步,“你想去吃饭,还是回酒店睡觉?”
林枕溪没什么胃口,估计也睡不着,但不代表他也是,看他这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你想吃早饭,还是睡觉?”她反问道。
“别管我,现在你更重要。”
林枕溪一愣,好半会才说:“睡觉吧。”
裴寂应了声行,“你订了哪家酒店?”
“我还没订。”她不是来这旅游的,压根没想过这事。
“那我来订?”裴寂掏出手机,看了一圈,“华锦可以吗?”
他停顿两秒,补充道:“两间大床房。”
林枕溪缓慢点了下头。
裴寂又问:“带行李了吗?”
“我什么都没带。”
裴寂没再多说。
去华锦前,他回了趟家,拿上两大袋洗漱用品,其中一袋给了林枕溪。
“T恤是我没穿过的,你可以凑合一下当睡衣穿,至于其他贴身衣服——”他声音越说越轻,耳廓在日色下泛起明显的红晕,“我到时候找人送过来。”
林枕溪心里想着其他事,没怎么听清他后半句话,点点头说好,然后问:“这附近有24小时营业的药店吗?”
“有一家,你身体不舒服?感冒了吗?”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心已经探上她额头,体温是正常的。
林枕溪愣愣眨眼,隔空点了点他脸颊处的伤,“我给你上药。”
裴寂微愣后笑起来,“行。”
华锦算明港酒店里档次最高的,普通的大床房面积也很大,附带一个露台,俯瞰而下,能望见完整的海岸线形状,像残缺的心脏,摔到礁石上的浪花比清晨的浓雾要白。
林枕溪怕他疼,擦拭伤口的动作放得又轻又慢,犹豫几秒,没忍住问:“怎么受伤的?”
“在街口躲一辆电瓶车,结果脸蹭到了水泥墙上,没事,不疼。”
她又点了点他颧骨处的青黄印记,看情况已经有了些时日,“这些呢?是车队的人打的吗?”
裴寂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医生。”
这说法不太妥当,她纠正,“因为我曾经是外科医生,能做到从伤口大致判断出受伤的时间,要是我推算得没错,这些伤是在你出国那段时间形成的。”
裴寂看着她,扯唇笑起来,“厉害啊林枕溪。”
很平常的一件事,经由他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好像比拿下诺贝尔医学奖更配得到褒奖。
林枕溪长达两周波澜不惊的内心忽然又开始重重打起鼓来。
太奇怪了,明明她已经丧失了爱人的精力,明明他也没做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她却还是能为他一次又一次心动。
她看向他,吞吞吐吐地问:“裴寂,你被霸凌了吗?”
“不用担心,没到那程度。”
林枕溪不信。
裴寂正好实话实说:“其实不是被车队的人打的,是我有天出门被我之前一车迷打的,也多亏他这几拳,让我又一次认识到自己这几年的逃避行为有多混账。”
他停顿两秒,转移话题,“一会儿我也想睡一觉,不过这碘伏一时半会应该不好自然干,林医生,你能给我吹吹吗?”
林枕溪对上他眼下浓重的青黑,没有多想,凑近,轻柔地对着他伤口吹气。
裴寂一开始只盯着她的眼睛看,等她看过来前,才把目光聚焦到电视机上。
屏幕倒映出她瘦削的轮廓,她的背挺得不够直,但她的脊骨很硬,是她将痛苦的钉子埋进了体内。
“好了。”林枕溪退了回去。
裴寂敛神,起身前揉了揉她脑袋,“好好睡一觉。”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
两个人的房间依旧相邻,隔音好,听不见对方的任何动静。
在自己房间待了会,裴寂走回到她房门口,试图摁门铃的手抬起又放下。
在沈燃离世前,裴寂从来没有恐惧的事情,现在又多了一样。
他怕林枕溪就这么离开了。
在他还没有带她尝遍美食,看遍天下风景,做完情侣间最庸俗的事情,以及真正感受到爱与被爱的美好前,就离开了。
等待时的时间很漫长,害怕时的时间很煎熬。
他不止一次想确认她是不是还好好的,又担心她已经睡着,在这时摁响门铃,会惊醒她。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空档,他等来了朋友的电话。
这人的女朋友在明港经营一家女性内衣店,裴寂就拜托他让他女朋友挑选几套内衣裤,至于三围尺寸,他不清楚,只能报给对方自己估算出的身高体重,另外,他还向人买了一整套没用过的护肤品,至于日常穿的衣服,到时候再说。
拿到衣服后,裴寂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还没跟丁倩雯报过平安。
裴寂:【我带她回酒店了。】
丁倩雯边哭边问:【她还好吗?】
裴寂撒不了谎:【不太好。】
丁倩雯没立刻回复,创建了个群聊,把沈露西也拉了进去。
沈露西:【她现在在做什么?】
裴寂:【可能在睡觉。】
沈露西:【可能?】
沈露西:【你现在没在她身边?】
沈露西:【你这就不管她了?】
发完这一连串质问,沈露西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冲,@裴寂道了声歉。
裴寂完全没放在心上,回了个“没事”后,说:【她现在可能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我在她房间门口守着,不会出什么事。】
丁倩雯:【你们房间在几楼?】
裴寂:【21楼。】
沈露西:【……】
裴寂忽然反应过来,直接拿握着手机的手敲了几下门。
门很快从里面被人打开,林枕溪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两个人对视几秒,裴寂故作镇定地把袋子递了过去,“这是换洗衣物,还有一套护肤品,里面有洗面奶和保湿水乳。”
林枕溪迟疑着接过,“谢谢。”
“你睡觉吧,我不会再打扰你。”
裴寂替她合上了门。
二十分钟后,没忍住又轻轻拍了下门。
林枕溪依旧开得很快。
“我朋友说他给我的剃须刀也装袋子里了,你帮我找找有没有。”
林枕溪照做,但没找到,“他是不是记错了?”
“应该,我再打电话问问。”
又过了几分钟,裴寂摁响门铃,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确实是他记错了。”
“……”
“对了,你那洗面奶能不能让我用一下?”
林枕溪没有拒绝的道理,东西递给他后,没关实房门,虚掩成一条缝。
裴寂没有注意到,定定站在门后,下次摁门铃的间隔时间又缩短一半。
等门打开,他轻咳一声,“洗完脸有点干,能再借用下水乳吗?”——
作者有话说:娄望:还脸干,我看你是不要这脸了[白眼]
说几点:
1.打曹让和性骚扰没关系(女主更没受过他的骚扰)
2.陈净风并不是抛弃了女主,女主最后是要当回外科医生的
3.奶奶的死没那么简单
4.女主是打算zs,但这次zs没进行到底,就和薛定谔的猫一样,没法确定等到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她会继续把自己埋进海里,还是在那最痛苦的时候,改变想法,选择活下去
5.如昼的其中一个立意是:如果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那就祝你拥有不管跌倒多少次都有重新来过的勇气[红心]
6.感谢阅读[撒花]
第50章 红绳 “人生这场战役,你虽败犹荣。”……
林枕溪这次还是去浴室拿来了水乳, 但没给他,在自己手里攥得很紧。
她现在还没做好准备把话挑明,可他这样没完没了地试探下去也不是办法, 只好半遮半掩地问:“你是在确认我还在不在吗?”
这是自她从沙滩边被他找到以来, 第一次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眼底的光并不明朗,带点混沌的黑, 像垂暮之年精神不济的老人,却让裴寂体会到踏实的滋味。
他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肌肤, 感受她更加鲜活的体温, 也想从她那得到一个确切的承诺,让所有不安化为乌有。
林枕溪曲解他的沉默,换了种说法:“你是怕我出事吗?”
“你会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仅仅只是接下来这几天的话, 不会, 可要放眼到未来, 说不好,毕竟“未来”这个词本身包含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这次执着于得到一个答案的人变成了裴寂, 他用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气问:“会吗?”
他的表情也柔和,仿佛就算她说会, 黄泉这条路他也能陪她走一遭。
林枕溪摇摇头,半真半假地说:“不会的。”
裴寂知道她有所保留, 但他愿意把这话当成十二分真的去听, 如释重负的气息一吐出,积压已久的困倦卷土重来, 他差点没站住。
林枕溪忘了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下意识去扶,最后把人扶稳了, 水乳全摔到地上,有一瓶还砸到自己脚掌。
裴寂一下子清醒过来,蹲下身,把东西收拾到一边,摁住她脚掌揉了揉,仰头问:“疼不疼?”
这三个字不像只是在问她被砸到疼不疼,她甚至能脑补出他藏在心里的话外音:“林枕溪,你的心疼不疼?”
在她愣神的间隙,裴寂拿起水乳起身,“我用完再还给你。”
也就是说,过不了几分钟,他又会来找她。
林枕溪迟疑两秒,“你要是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待在同一个房间。”
裴寂一秒都没犹豫,“行。”
虽说已经有一天一夜没睡过,林枕溪还是一点都不困,相反她比过去那半个月里还要清醒,甚至能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重新播放一遍。
刚播放完送走白露那天的所有画面,裴寂的声音切进来,“你不睡吗?”
她摇头,“我还不困,你要是困了,可以在床上睡一觉。”
裴寂强撑着说:“我也不困。”
那架势,有种“她不睡,他就不闭眼”的决绝。
林枕溪盯住他浓重的黑眼圈看了会,拿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托特包,翻找一阵,找到仅剩的一片思诺思。
裴寂眼疾手快地拦下她,“这是什么药?”
“帮助快速入眠的。”
“不就水喝?”
“干咽起效更快,”她嗓音停顿两秒,“你不是很困了吗?”
她要是不快点入睡,他也没法放心去睡觉。
裴寂听出她的潜台词,倏地松开了手,恰好这时丁倩雯的微信电话进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这通电话持续了五分钟,等他回到房间,林枕溪正坐在床边,她的正前方是露台和广阔的天空,只是此刻窗帘拉着,遮光性很好,什么也看不见。
在昏暗的环境下,她的背纹丝不动,是意识被抽离走的反应。
裴寂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和预料的那样,她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让他想象不出年少时的她是如何用这双眼满含欣喜地盯住他看。
“要听歌吗?”他打断了冗长的沉默。
林枕溪很慢地眨了下眼,又很慢地点了下头。
裴寂掏摸口袋的过程中,有条细长的红绳掉落出来,林枕溪的意识归拢大半,“这是什么?”
“气球的绳线。”
她有点懵,“你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留个纪念。”
去北城买下那条白裙的当天下午,裴寂鬼迷心窍地回了趟他们说分手的那条路,又遇上上回卖他气球的小贩。
心血来潮下,他又买了个粉猪气球,只是那条路还没走到尽头,气球被什么东西扎破。
怅然若失的同时,他体会到不甘心的滋味,非要留下些什么,就把红绳剪下,一直保管到今天。
裴寂把红绳收回口袋,解开缠绕在一起的有线耳机,亲自将其中一个耳机头插进林枕溪左耳,第一首歌还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第二首是陈奕迅的《不如不见》。
寻得到尘封小店
回不到相恋那天
越渴望见面然后发现
中间隔着那十年
“十年”的尾音还没消失,歌曲已经切换到下一首。
林枕溪看他眼,什么也没说。
裴寂操控着扑入他们耳膜的歌曲,同时也操控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他尽可能地让它平稳,却还是在肩头沉下的那一刻,陡然变重。
她的头发剐蹭他的脖颈,很痒,但舍不得让人拂开。
他轻缓地偏过头,安眠药起效,她睡了过去,呼吸舒缓均匀,连紧绷的脊背都变得松弛。
将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第二通电话进来,这次是沈露西打来的。
聊的事和丁倩雯同他交代过的大差不差,耗费的时间也差不多。
等他又一次回到房间,林枕溪也还是背对着他。
被子被她掀开,她的身子微微蜷缩,像未完全成型的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形态,也像失去保护壳的蚌肉。
她身上穿的还是她自己那条裙子,后背上的纽扣绷开两粒,细瘦的蝴蝶骨露了出来,嵌进柔滑的肌肤,成为昏暗里最亮眼的一抹白。
裴寂的脚步放得更轻更慢了,他坐到床头,伸出手勾了下她手指。
撤回后,重新替她盖上薄被。
他的精神稍微放松下来,没一会也睡了过去,只是睡得很浅,半小时不到被她一声嘤咛惊醒。
见她还阖着眼,他暗暗松了口气,怕自己又毫无防备地陷入睡眠状态,就强撑着眼皮。
实在支撑不住了,掏出那条红绳,系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末端连接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打的结看似容易解开,实际上很容易变成死结。
看着这条将他们紧紧连结在一起的绳索,裴寂获得一种难以言述的心安感。
两个人睡到下午两点,齐齐醒来。
林枕溪盯住天花板放空,又看向红绳,好半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以及在清醒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有点荒唐。
林枕溪讷讷出声,后知后觉地问出事情的关键:“你怎么找到我的?”
裴寂没听清,揉了把脸,“什么?”
她打退堂鼓,摇头说没什么。
裴寂起身,“洗漱完带你去吃饭,再去商场买几件衣服,可以吗?”
“嗯。”
这个时间很尴尬,午市刚过,附近只有一家老字号粥铺还开着,裴寂点了份海鲜粥,另外要了几样小菜。
“先随便吃点,晚上再带你吃好的。”
林枕溪接过他递来的小碗,上面已经盛好粥,鲍鱼、虾……总之,最贵的食材全都被他装了进去。
“裴寂。”
“嗯?”
“你是为了我来的明港吗?”、“谁告诉你我在明港的?”、“为什么不骂醒做出极端选择的我?”——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
这些问题在林枕溪脑海里滚过一圈,但她还是选择闭口不谈,逃避矛盾本身是她在这两年里最擅长做的事。
她往嘴里送了一勺粥,咽下后说:“挺好吃的。”
吃完两个人去了商场,裴寂像个侍卫一样一直跟在林枕溪身后,频频招来路人的视线,碍于他是担心自己才会这样,林枕溪再不自在,也没让他离开。
她实在没精力试穿,看中什么,要是价格合适,就直接让导购装好,然而一到付款环节,裴寂总是先她一步。
对此裴寂的解释是:“我不是在追你吗?”
距离他上一次说这话还不到一个半月,林枕溪却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愣了下,不过脑地反问:“你追求人,都是送衣服的吗?”
“为什么要用上'都'?除你外,我又没追求过别人。”
林枕溪大脑再次卡壳一瞬。
裴寂忽然改口,“逗你的,是因为刚才进的那些店的导购都把我当成你男朋友了,我要是不结款,可能会把我看成铁公鸡或者吃软饭的。”
“那我过会把钱还你。”
“行……晚上想吃火锅吗?这次你要下在哪边都可以。”
购物掏空了林枕溪本就所剩无几精力,这会根本不想动,也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裴寂看出她精神不济,提议道:“我们先回酒店,晚上七点再出来?你要是想在房间待更久些,我们可以直接吃夜宵。”
沉默片刻,林枕溪回了句完全不相关的话,“这么陪我,你会不会很累?”
裴寂不答反问:“你累吗?”
她既不想撒谎,也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早就精疲力尽了,索性选择沉默。
裴寂没有逼迫她非要给出一个非黑即白般的答案,而是说:“林枕溪,我不想你累。”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船帆突然被风吹成鼓胀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悄悄灌进了心脏,又快要满出来,接下来那半天她都心不在焉的。
不出意外,晚餐最后还是变成了宵夜。
吃完是晚上十一点,林枕溪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但裴寂吃了不少。
怕他消化不良,林枕溪主动提出要去海边散散步。
明港的深夜人烟稀少,沙滩上人更少。
衣衫褴褛的拾荒者拉着破旧的手风琴,音符断断续续,连接成悲戚的曲调,渡轮离岸时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刚下石阶,裴寂接到电话。
林枕溪没有错过他在看到来电显示后投向她的那一瞥,心领神会,指着渔船残骸说:“我去那附近看看有没有可以捡的贝壳。”
裴寂点了点头,接完电话快步走回她身边,她正蹲着,手里捧一把细沙,头也不抬地问:“是倩雯她们打来的吗?”
“嗯。”
“你能不能替我转述下,让她们先别过来。”
她才向她们宣告了死亡计划,这会有点不敢面对她们,只能让裴寂充当她们三人之间的联络员。
“我已经说过了。”
林枕溪倏地扭头看他,裴寂扯唇笑,“是不是觉得我还挺聪明的?”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聪明。”
“为什么这么说?”
“上学那会,你都不怎么来学校,但你的理科成绩还是能进创新班。”
她起身,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声音很轻,“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又能分到同一个班,结果转头就听见娄望说你主动去了艺术班。”
裴寂顿了两秒,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突然岔开话题,“倩雯是不是告诉了你我很多事情?”
已经到了没法隐瞒的地步,裴寂干干脆脆地承认了。
因为是早就预料到的答案,接受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但多多少少还是让她不安一瞬,低下头,自嘲一笑,“很糟糕,对吗?”
她摁住腕上的疤,“我一出生就是块遍布杂质的矿石,却总想着通过努力活成别人眼里晶莹剔透的水晶,太贪心,也太虚荣了。”
裴寂抬起手,拿食指戳了下她柔软的脸颊,“浪费那时间计较自己是什么品种的石头做什么?”
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不管是矿石,还是水晶,你都能靠自己发光。”
林枕溪愣愣看他。
胸腔里的鼓噪声又响起来。
她蓦地垂下眼,视线飘忽一阵,定格在左手无名指上。
那条红绳他系得其实并不紧,又过去这么长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还有印子留在上面。
裴寂把话题拐回去,“我知道的不算全,但最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
等她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他才继续往下说:“知道了你这几年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更知道了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走进这片海里。”
“我……”林枕溪想打断他,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想将自己埋葬在这片海里。
“但是,会拐进这个死胡同,你没有任何过错。”
裴寂侧过身,捧住她的脸,“我所认识的林枕溪,她坚韧顽强,即便分到她手里的人生剧本糟糕透顶,她也会为了改写结局,一步步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走去。”
“她善良温柔,会为了别人不管不顾地出头。她的灵魂孤独又灿烂,凝着一股打不垮的力量和现在这个社会最难能可贵的悲悯。”
“哪怕她已经跌倒了一次又一次,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否定她,质疑她从来没有热烈勇敢地替自己活过。”
“所以,林枕溪,”他突然转换人称,一字一顿地说,“截至目前为止,人生的这场战役,你虽败犹荣。”
沙滩上灯火稀疏,但他的眼睛看着还是很亮,亮到让她想起他在赛场时专心致志的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专注的对象变成了她。
她的呼吸发紧,心脏跳得很快,反复告诉她,她还活着,就活在他柔软的目光里。
鲜活的感觉帮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在选择离开前,给他寄去那个暗示性十足的包裹。
或许在她最不愿意承认的潜意识里,比起推开别人、拒绝别人的好意,故作坦然地迎接死亡,她更希望有人能察觉到她的恐惧和对未来所剩无几的期待,在她做出极端行为前,稳稳拉住她。
如果这个人是裴寂的话,带来的效果可能会比其他人更加强大。
不然无法解释,在今天日出时,被他拽住手腕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她想的不再是当她把身体埋进水里,多久才会丧失意识。
也不再是丁倩雯和沈露西在参加她葬礼时会不会伤心到无法自持。
而是明天是不是也会有如此震撼人心的红日。
以及,她要真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就再也感受不到她曾经奢望了很多年未果的、来自裴寂的拥抱。
在漫长的对视里,林枕溪的胸腔开始剧烈起伏,没一会儿,很用力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大概是这么哭的:[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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