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洞房花烛夜
有饭吃, 姒华欢心情大好,用筷子尖在虚空中夹了两下,难得给他个笑脸:“看在你给我备晚膳的份上, 今天先不骂你了。”
谢昀坐在她旁侧, 抽走她手中的筷子,学着她的样子在她眼前虚夹了两下, “谁给你备晚膳了, 这是给我自己备的。”
姒华欢:“……”
好不容易对他刚生出来的那一咪咪好感“啪嗒”一声碎了满地。
看姒华欢双臂在胸前交叉环抱, 气鼓鼓地盯着满桌的菜肴, 活像只炸毛的小猫。
谢昀眼里多了几分笑,把筷子搭在她面前的止箸上,从旁侧执起另一双筷子, 夹了几道菜到她的碟中。
姒华欢警惕地看着他,对他的动作感到不解, 谢昀淡淡道:“我给你布菜, 你快些用吧。”
姒华欢冷哼一声:“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快些用吧, 公主殿下。我可不想明日一早,大街小巷中传遍‘康乐公主在洞房花烛夜饿晕过去了’。”
“你不传,谁会知道?”
“哦,也对。”谢昀若有所思, “那明日就传‘康乐公主洞房花烛夜体力不支昏过去了’,如何?”
“你!”
姒华欢气血上涌, 他这样一传岂不是引人遐想, 平白污她名声!
她可不能给谢昀这个机会,于是重新执起筷子,愤愤吃下碟中谢昀布的菜。
嗯?好熟悉的味道?
“这是……”
谢昀面不改色地给她继续布菜,“嗯, 我向陛下要来了你最喜欢的孙御厨。”
姒华欢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定是又打了什么鬼主意,比如……把她养好了是为了更长久地气她。
不对,他只给她夹,自己却一口不吃,不会是在这菜中做了手脚吧!
她吞下口中的食物,戒备道:“你怎么不吃?”
“晚间不宜多食,会长胖的。”
姒华欢一口气没上来,平白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谢昀用左手放在她后背给她顺气,“慢些吃,又没有人和你抢。”
她被呛得满脸通红,半晌才缓过劲来,怒道:“你明知会长胖,还故意让我吃这么多!”
谢昀看向她,即便是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婚服,也不难看出婚服下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实在是太瘦了。
她天生体弱,食多也不胖。
“你就算是每天晚上吃都胖不到哪儿去。”
姒华欢不信,放下筷子,眯起眼睛,“你不会在菜里加了什么料吧?”
谢昀淡定道:“嗯,加了。”
姒华欢一惊,他竟然承认了!
“加了什么?”
“猪饲秣。”
姒华欢:“……”
“……真的?”她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毕竟是谢昀的话,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谢昀:“……”
“假的。”谢昀无奈回道,从手边端起一碗鱼片粥放到她面前,“刺都去了。”
“这碗里又加了什么?”
谢昀闭了闭眼,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想吃什么自己加。”
看谢昀真没招了的样子,终于占到上风的姒华欢心情舒畅,笑眯眯地用勺子舀了一口鱼片粥。鲜美嫩滑,不愧是孙御厨的手艺!
在谢昀的伺候下,姒华欢吃了个七分饱便让人撤了晚膳。
房门一关,屋内只剩下二人。
姒华欢站起身,走到谢昀面前站定,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这才发现自己站直了,视线堪堪只及他的下巴处。她不服气地踮了踮脚,努力抬首,视线依旧不能与他平视。
她泄了气,脚跟落回地面,清了清嗓子,刻意压平了语调,试图找回气势:“咳,谢昀。”
“嗯?”谢昀应了一声,眉梢微挑,带着点看她又要折腾什么花样的兴味。
姒华欢板起脸,正经道:“今日的婚礼已然演给全京城看,有些话,得先说清楚,我们约法三章。”
谢昀双臂环抱,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姒华欢竖起一根纤白的手指,“往后我做什么,去哪里,见什么人,你一概不许过问,更不许派人盯着我。”
谢昀没有说话,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她紧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语速加快,“我带来的人,怎么用,怎么安排,是我的事,你不许插手。”
谢昀依旧沉默,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锁着她。
“第三!”她挺直背脊,带着股满不在乎的腔调,“你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打得火热我不管,但有一点,不许把人带回侯府,也别让外面传出什么闲话。”
“同样,你也不许干涉我找……”
后面的字眼还没来得及出口,眼前的光线骤然被一大片阴影覆盖。
姒华欢只觉得唇上一热。
这异样的触感来得极其突然,又极其短暂。
温热、柔软、带着他身上清冽的白兰香,像一片羽毛轻柔拂过水面,又迅速飘走。
屋内一瞬间静得可怕。
姒华欢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温度在飙升,血液轰地涌上了头顶。
谢昀退开了半步,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拂去了她脸上沾到的微尘。
他垂眸看着她,眼神比之前更深,里面翻涌着一些姒华欢完全看不懂,也根本不想看懂的情绪。
而后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爬上他的脸庞,带着几分得逞,又透着些许温柔。
他的唇色似乎比平时红润些,微微上翘的嘴角昭示着他的好心情。
姒华欢的素手捂住红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
谢昀微微挑起一侧眉梢:“刚刚不是说得很起劲吗?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的脸上毫无悔悟,全是回味。
“谢昀!!!你有病啊!”
姒华欢惊怒交加,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震惊、羞愤,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情绪全部炸开。
还约法什么三章,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她现在就要杀了他!
她快速环顾四周,目光急切地搜寻屋内任何能充当武器的东西。
她目光扫过博古架上的古董摆件,花瓶太脆,杀伤力不大;插着喜烛的黄铜烛台不行,她举不动。
那边怎么摆着个剑架?
太好了!剑就是最趁手、最有分量的武器!
她气冲冲几步上前,试着抽出最上面的剑,竟是一把较平常铁剑轻许多的软剑,恰合她意!
谢昀周身的那点散漫瞬间被惊愕取代,原以为她只会羞愤地叉腰与他吵架,完全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等一下,那剑架怎么摆进屋里了!
“你!你这个登徒子!混蛋!”姒华欢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双手高举软剑,对准了依旧站在原地的谢昀,用力挥剑。
眼看姒华欢直直举剑向他砍来,谢昀反应极快,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一个侧身,脚步一错,整个人犹如离弦的箭般朝着外厅窜去。
愤怒的人潜力是无穷的,谢昀此时不敢轻视姒华欢,她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姒华欢!你疯了?”他一边疾奔,一边回头低吼,声音中难得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慌乱,“你先把剑放下我们好好说!”
“说个屁!我今天就砍死你,你一辈子都不用说话了!”
姒华欢举剑追了两步,见他跑得飞快便知自己追不上,更是气得跳脚,索性用力将手中软剑朝着他逃跑的背影狠狠掷了出去。
软剑“当啷”掉落在离她两步的距离,谢昀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外。
姒华欢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空荡无人的屋门,只觉得一股恶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脸颊烫得快熟了。
门外廊下。
送走所有宾客的陶总管正乐呵呵走在回房的路上,刚走到廊下拐角,就见自家那位素来沉稳的侯爷此刻像是被鬼撵了似的,些许狼狈地从主院冲了出来。
陶总管愕然止步。
紧接着,主院花厅内便传来叮铃咣当的声响,以及康乐公主那气贯长虹的怒斥声。
谢昀在廊下刹住脚步,对上陶总管震惊又带着探究的目光,垂眸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试图找回平日里从容不迫的姿态。
但脸上那丝尚未褪尽的狼狈,和耳根可疑的泛红却出卖了他。
陶总管看看主院花厅扔出来的那把软剑,又看看自家侯爷那张难得失态的脸,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咧开,最终化作一个忍俊不禁的促狭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幽幽飘进谢昀的耳朵里:
“哎呦,我的侯爷,我活了半辈子,今儿个可算开了眼了,您可是头一个洞房花烛夜被砍出洞房的新郎官啊!”
“啧啧啧,这份‘殊荣’怕是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咯!”
谢昀的脸彻底黑了。
“侯爷,您这到底是做了什么事,让公主殿下如此生气啊?”
谢昀下意识舔了舔唇,方才那一瞬的温柔触感似乎还残留着。随即耳尖微微发红,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唇角也弯起来。
当时只看着她红润的小嘴叭叭净说些他不爱听的话,直到她说出最后那一条,她不在意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而且居然还想着养面首。
他头脑一热,只想用什么法子快些堵住她的嘴,大脑还未来得及思考便那样做了。
是他鲁莽了,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陶总管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叹气,感慨道:“我真是老了,如今竟看不懂你们小年轻的情趣咯。”
谢昀不置可否,陶总管慢悠悠道:“侯爷,公主生气了,回去哄哄就好了。这夫妻嘛,向来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谢昀无奈摇头:“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我若回去,今晚这侯府非得被掀翻了不可。”
“那侯爷打算如何?总不能新婚夜就分房睡吧?传出去可不太好啊。”
“府中上下都是自己人,他们自然不会说出去。只要府里不往外传,外面的人又怎会知晓?”
陶总管叹了口气,问道:“那侯爷今晚歇在何处?”
谢昀道:“让人收拾一下西厢的院子,我暂时先住在那。”
陶总管在心里品鉴了一下“暂时”二字,原来侯爷使的是迂回战术。
“好,我就去差人将西厢收拾出来。”
陶总管转身要走,却又忍不住回头,为了侯爷的幸福,试探性地最后问道:“侯爷,您真不去哄哄?”
“不急于一时,让她先消消气。”
若说天底下最了解公主的,除了嘉平帝和皇后,便非他家侯爷莫属了。
陶总管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时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摇摇头,转身去安排人收拾西厢的住处。
谢昀站在原地,夜风微凉,拂过他的衣袍,倏地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转头望向新房的方向,眼底笑意更浓。
她此刻定在骂他。想到她此刻气鼓鼓的脸蛋,他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想进去揉一把她柔软脸蛋的冲动。
罢了,再忍忍吧。
反正来日方长。
姒华欢坐在妆奁前,被人服侍着拆发髻卸妆,越想越气,一拳砸在桌面上,“王八蛋!”
谢昀为了恶心她,可真能豁得出去!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也确实每次都成功恶心到她了。
不争馒头争口气,她势必要想个法子好好恶心恶心他。
她这一砸,除姚黄魏紫外的几名侍女双膝一软就跪地上了,以为自己哪里没有服侍好,惹公主生气了,急忙道:“公主恕罪!”
姒华欢还沉浸在追杀谢昀的幻想中,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们。
魏紫看了眼铜镜中专注生气的公主,手上的动作未停,对她们道:“你们去打水来,一会儿伺候殿下洗漱。”
入夜,突然换了地方睡的姒华欢还不习惯,睡得并不踏实,毫无征兆的,她又梦回了前世。
距她死去有多久了,她不知道。
她一睁眼,便已飘在空中,又成了那个连声音都听不见的游魂。
第一次她入梦还很愤怒,时间久了,次数多了,第三次入梦的她已经有些习惯了。
不过她很纳闷,她又不是被穿透双耳而死,为何会听不到声音呢?
下方一队兵马疾驰而过,为首那人一袭玄色骑装被风撕扯着,猎猎翻卷,正是谢昀。
果然如此,她就是附着在谢昀身后的一缕冤魂。
民间的戏曲和话本子里不是常讲些鬼怪吓人的故事,若她也能被看到就好了,可要晚上好好吓吓谢昀。
这一路不知跟着他们策马狂奔了多久,终于停下,停在了一处破落的宅院前。
这处宅子看起来许久未有人打理,残破得厉害,墙角布满野草,门板有些歪斜,檐角还挂着蛛网。
她先他们一步,从上空飘进院子,只见院内侍卫林立,盔甲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被他们围在院中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那人背对着院门,听到动静后双手推动轮椅轮子,缓慢地转过身来。
她不认识此人。
苍白、瘦削、颧骨很高,显得两颊有些凹陷,嘴唇很薄,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最慑人的是他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孔黑不见底,像条盘踞在阴暗处随时准备咬人的毒蛇,幽幽地看着闯入者。
即便那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她也莫名感到一股黏腻冰冷的寒意,顺着后背爬上来。
谢昀逆着天光进院,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行至轮椅男的面前,手中长剑出鞘,稳稳横在了轮椅男的颈侧,剑锋紧贴可见血管的皮肤。
谢昀薄唇轻启,说了句什么,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口型。只见他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透着浓浓的杀意。
轮椅男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非但没有惧色,嘴角反而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开,扯出一个弧度怪异的笑。
不是愉悦,是讥讽。
他嘴唇也动了,恶狠狠地说了几句话后,仰起头癫狂大笑起来。
即便是听不到声音,姒华欢也能从他的表情动作上看出他的猖狂。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恐惧,只有得意。
她忍不住皱眉。她这个局外人看着都火大,若手中握剑的是她,此刻定毫不犹豫将他一剑封喉。
她望向谢昀,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面色冷硬。
自从她第一次做梦起,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像一潭死水,惊不起任何波澜。高兴也好,愤怒也罢,似乎所有的情感都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了。
她想不通,把目光移回轮椅男身上。
若非要说林珩可能与她的事有关,这个轮椅男应该与她没什么关系了吧?
那便是谢昀识得的人。可谢昀身边得用的,亲近的,有仇的,她大抵都认得,绝无此人,更没有听说什么坐轮椅的男人。
哦对了,他有在暗中筹划谋反,她一点都不知道,可见她其实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了解他。
根据他穷追千里至此和这个避世的破落院子来看,可能是谢昀暗中养的一个很得力的幕僚,不知为何叛主出逃,谢昀来此就是算账的。
她托腮缓缓点头,自我认可,她简直是太聪明了。
正想着,谢昀动了,做出了和她刚刚同样的选择。
他手腕一动,自左向右,动作轻盈快速,流畅地划过轮椅男的脖颈。
剑刃离开皮肤那刻,鲜血喷涌而出。还好她此刻没有实形,喷洒的鲜血穿透了她无形的身体,落在地面上,院中被染红了大片。
离轮椅男最近的谢昀首当其冲,玄色的骑装上溅满了大朵血色的花,右边脸颊也没有幸免,血珠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
姒华欢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当场怔愣在原地。
他到底……是怎么了?
自从她死的那刻起,看到的他便一直在杀人。无论是对她,还是林珩,亦或者这个轮椅男,都手段残酷,不留余地。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虽也掌生杀大权,却自有其法度,从未如现在这般满身戾气,沉沦于无边的杀业之中。
杜风快步上前,双手恭敬地奉上一方素白的丝帕。
谢昀下意识伸手接过,垂眼,目光落在帕子上,没有立刻擦拭脸颊的血迹,只是看着。
姒华欢飘近了些,好奇地凑过去看那方帕子到底有何玄秘。
帕子右下角,用极密的针脚,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姿态雍容,栩栩如生。
呀!这不是她的帕子吗!
怎么会在他手里?是她遗落的,还是他拿走的?当做某种……战利品?
姒华欢一言难尽地上下扫视他。
哇,简直是大变态。
只见他盯着那朵染血的牡丹,指节缓缓收拢,一点点用力,将那方柔软的丝帕死死攥进掌心。
就在他五指收拢的一霎那,她似是与那方帕子共感一般,心脏一阵被挤压的痛感。
她瞬间睁开眼睛,盯着大红的帷帐发懵,缓缓吐息着,努力平复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守夜的魏紫被惊醒,上前问:“殿下又梦魇了吗?”
“魏紫,一会儿你去找人,暗中查一下京中有没有一个坐轮椅,瘦削,细长眼睛高颧骨,约莫二三十岁的男人。”
轮椅男衣着并不算特别朴素,应当不是普通人家的。
“不用找普通人家,重点找寒门弟子。还有,不要将此消息透露给其他人。”
魏紫二丈摸不着头脑,昨日才大婚过,公主突然要找什么男人啊?
她不理解,但照做,点头应下来。公主这样做肯定有她的理由。
姒华欢坐在床上,陷入沉思。
她到底为什么会接二连三梦到前世,这些梦做得也毫无规律可言,又是怎么触发的?
第一次做梦是在探春宴期间,她把长宁踹入水中当晚;第二次做梦是被焦焦扑倒那日;第三次,也就是这次,是在大婚之夜。
这其中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真的只是随机梦到的吗?
今天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吻吧?
姒华欢一个激灵,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甩甩脑袋忘掉昨日之事。
那哪里算得上是吻,就是亲了一下……不对……就当是不小心碰到了。
嗯,不小心碰到了,和不小心碰到桌角一样普通。
她闭眼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越念脸颊越红,手握成拳,羞愤地砸进柔软的丝衾中。
天杀的谢昀!她不会放过他的!
*****
谢昀下朝回府,估摸着大概是姒华欢刚起床的时间,一进门,官服都未换便向主院走去。
还未到院门口,便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脚步。
只见院门口左右各立着一名身姿挺拔的侍卫,看甲胄样式是羽林军的规制。院中人影憧憧,粗略看去怕是有三四十人,穿着都是宫人的衣裳。
三四十人分工协作,搬动木箱、抬移草木、捧着器皿,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陶总管听下人禀报侯爷回来了,匆匆赶到,看着眼前的阵仗与谢昀相顾无言。
半晌,陶总管颤声道:“这是……从宫里打进来了吗?”
谢昀的目光扫过那些陌生面孔,最终落在院中那个最为醒目的身影上。
本该刚起床的姒华欢,正叉着腰站在庭院中央,日光洒在她绯红的衣裙上,映得她整个人鲜活又明亮。
她手指点着几个笨手笨脚搬着硕大瓷器的小太监,清脆的声音中染上急切,穿透院中嘈杂的声响:
“哎呀,放这边,不是那边!过了过了!左边点……笨死了,走开!小夏,小夏你来摆……对对,就放这!”
她神采飞扬地指挥着,仿佛身在永安宫一般。
谢昀看着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她活力十足的声音,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陶总管转头一见他诡异的笑容,愕然道:“侯爷,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啊?瞧瞧这阵仗,都是公主带来的人,把您主院都给占了。这要是传出去,说您在府中一点地位都没有,落得个惧内的名头……”
谢昀的视线根本没离开院中,对陶总管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耳边全是那道带着娇蛮的声音,笑得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哦,那又如何?”
陶总管被他这轻飘飘的态度噎了口气,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最终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唉,怎么惧内还能传三代啊……”
这才第一天,以后的日子……唉!
他连连摇头,仿佛预见了侯府日后鸡飞狗跳的前景,但同时心中漫上一股欣慰。
起码侯爷以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就在这时,只听“哐当”一声,紧接着“哗啦啦”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一个捧着琉璃花瓶的小宫女不知脚下是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手中那流光溢彩,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花瓶脱手飞出,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姒华欢闻声转身,看到地上七彩的琉璃碎片。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琉璃花瓶!
她瞬间柳眉倒竖,气得跺脚:“哎呀!一个二个笨手笨脚的!”
谢昀看着满地狼藉,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内侍省是没人了吗?从哪搞来这么一群毛手毛脚的家伙,这水平怎么伺候那位娇贵又脾气大的公主。
他欲抬步进院,没走两步,便被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抬臂拦下。
谢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绛紫色官服,指着自己的脸,对两人道:“我,不认识吗?”
两个侍卫满脸严肃,目视前方,铿锵有力道:“我们只听殿下的命令。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与狗不得入内。”
谢昀顿觉好笑:“这是本侯的侯府,谁是闲杂人等?”
“没说你是闲杂人等。”
姒华欢走过来,站定在门槛内,叉着腰,下巴微抬,那双漂亮的猫眼毫不客气地瞪着他,里面燃烧着昨日的余怒。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补充道:“你是狗。”
两个侍卫依旧挺直如松,但眼角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谢昀先是一怔,一声低沉的笑声从他胸腔中滚了出来,不是恼怒,反而带着一种新鲜又无奈的兴味。
他拨开两个侍卫横亘的手臂,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姒华欢笼罩在阴影中,迫使她不得不用力地仰头看他。
谢昀拖长了调子:“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狗,你是什么?嗯?”
姒华欢语塞了一下,但输人不输阵,她梗着脖子,声音拔高:“谁跟你随鸡随狗!谢昀,昨日我们已经约法三章,这院子现在是我的地盘,没我的允许,你休想踏进一步。”
她哼了一声,补充道:“你最好识趣些,昨日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昨日?”谢昀挑眉,一脸无辜又欠揍的疑惑,“昨日怎么了?”
“你!你少装傻充愣!”
“怎么了?”谢昀好整以暇地追问,甚至还微微俯身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撩过她的额发,“你倒是说清楚啊?不说清楚,怎么清算呢?”
姒华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刚要发作,就见他眼神向下滑,定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下意识抬手捂嘴,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干什么?”
谢昀被她这个动作逗笑了:“不干什么。”
姒华欢眼珠一转,说道:“你进来,我有事与你说。”
“不是严令禁止我进去吗?”
姒华欢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往花厅走。
她太了解谢昀,如果这时跟他多掰扯几句,他会跟她对着干,赖在门口不肯进。若是不理他,他反倒会着急地跟进来。
这不,已经巴巴跟进来了。
进了花厅,姒华欢屏退所有下人,对想寻个椅子坐下的谢昀道:“不用坐,长话短说。”
谢昀动作一顿,转过身,面向她,等待她开口。
“过段时间我会寻个由头向父皇提和离,就说……”姒华欢想想接下来要说什么就想笑,但忍住了,“就说你不举,实在是难以维系夫妻之情。”
“和离?我不举?”谢昀轻笑一声,“你又没试过怎知我不举?”
姒华欢结巴起来:“试……试什么试,有什么好试的……我说你不举就是不举,还能有旁人为你佐证不成?”
她向后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他,生怕再被他偷袭。
据她所知,谢昀这些年并未与哪家贵女走得近,也无通房侍妾,这种私密事也就只有她有可能知晓。可不就是她说黑就是黑,她说白就是白咯。
一般男子将此事上的尊严看得极重,谢昀听完定会如吃到苍蝇一般难受。她说完,昨晚的恶气吐出来些,心里顿时痛快了不少。
一报还一报。
谢昀眸光闪烁:“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和离倒不是主要的,就是先膈应膈应他。
现在,她对前世之事充满好奇,这些梦到底是何意?还有,她更想知道,谢昀前世何以成那般模样。
离他近些,更方便她一探究竟。
至于和离什么的,等她搞清楚一切再说。
“我这是知会你,不是与你相商。”姒华欢道,“我说完了,你出去吧。”
“汪汪!”
两声急促响亮的狗叫由远及近,一团白乎乎的毛茸茸正狂奔而来。
门口两个侍卫慌忙去拦,那道白影却异常灵活,从他们伸出的手臂下丝滑钻过,直冲花厅来。
她怎么把这大肥狗给忘了!
不知怎的,这狗对她分外热情,比对它的主人还亲热几分。
上次被它扑倒还记忆犹新,姒华欢身体比念头更快,下意识往谢昀身后一缩,两只手攥住谢昀腰侧的衣服,把他当挡箭牌。
谢昀腰间猝然一紧,扯得他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晃。他微微偏头侧目,垂眼扫去,视线落在自己的腰侧。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正用力揪着他的衣袍,同时身后传来一片温热,是姒华欢的胸脯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根本不在意姒华欢是信任他,还是把他当作挡箭牌,只知道这样的依赖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思及此,谢昀嘴角无声无息地上扬了几分,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抬眼看向院门口的方向,陶总管正鬼鬼祟祟在门口往里瞧,笑得神秘,见他看过去,一脸“不必客气”地摆摆手,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姒华欢紧贴谢昀的脊背,惊魂未定地从谢昀身侧弹探出小半个脑袋,视线扫过他脚边——空的,并没有焦焦的踪影。
她疑惑地往自己身侧看去,只见一身蓬松雪白的焦焦正安分地蹲坐在她的裙边,仰着脑袋,两只圆眼睛亮亮的,蓬松的大尾巴在地上快活地左右扫动。
谢昀:“啧,真的狗也没拦住啊,公主殿下干脆收回成命吧。”
迟来的窘迫涌上脸颊,姒华欢立刻松开攥着谢昀衣服的手,毫不客气地在谢昀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你能不能管好你的狗?每回都这般横冲直撞,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一巴掌落在背上一点也不痛,更像是撒娇,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心里荡漾着,谢昀面上还是收敛了些,微微沉声:“焦焦,过来。”
焦焦只是歪了歪毛茸茸的大脑袋,两只眼睛盛满无辜仿佛完全听不懂。
“从前府里,只有我们一人一狗。”他顿了顿,“天性使然,也就没拘着他。”
他说出的话轻描淡写,落在姒华欢耳朵里倒莫名添了几分重量,心底隐隐冒出觉得他有点孤寂可怜的念头。
但下一刻,她迅速警醒。这家伙惯会以退为进,装可怜的本事可大着呢。
哼哼,她才不上当呢。
“正好,你赶紧带它一起走,带回去好好教教他规矩。”姒华欢说,“第一条就是,不许再扑我了。”
“它看起来很喜欢你,你说话应该比我管用许多。你们好好谈谈吧,我先走了。”
姒华欢:“?”
“它又不会说人话,也听不懂人话,我跟它有什么可谈的?”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它很聪明的,就是不听话而已,你可以试试。”谢昀说得煞有其事。
姒华欢:“……”
这说的是人话吗?都说了“不听话”,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狐疑地低头看向脚边的焦焦,半晌,试探着问道:“你能不能听懂我说话?”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姒华欢等得有些急,脱口而出:“说话。”话音落下,自己先被这荒唐的命令搞得有些尴尬。
谢昀在一旁忍俊不禁,她脸颊微热,觉得更没面子了。
她眼珠一转,想到个好办法。
她在焦焦面前伸出左手:“能听懂。”又伸出右手,“听不懂。”
焦焦歪歪头,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轻轻将下巴搁在了她摊开的左手掌心,呆呆萌萌地看着她。
姒华欢惊奇地倒吸一口气,眼顿时瞪大,兴奋得像个孩子,仰头对谢昀道:“它真的能听懂!”
谢昀“嗯”了一声。
“以后不许扑我了,听到了吗?”她再一次摊开两个掌心在焦焦面前,“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选项,焦焦选择仰头望天。
姒华欢:“……”
跟它主人简直一个死出。
越看越不顺眼。她没好气地站起身,一手拉着焦焦脖子上的皮项圈,一手扯着谢昀的衣袖,不由分说地把一人一狗往外推:“走,你们两个都给我走!”
转眼间,院门在一人一狗面前“砰”一声重重合上。
谢昀揉了揉焦焦的毛脑袋:“多亏了你。”帮他分担了一部分火力,让他少挨几句骂。
现在,她应该……没那么生气了吧?——
作者有话说:谢昀:每天眼睛一闭一睁就能继续逗老婆啦!
第23章 看他被她摆弄得毫无还手……
“侯爷, 公主说,宫里送来了上好的蒙顶茶,邀侯爷前去品茶。”
谢昀合上手中的折子, 扬了扬眉。
她这几日防他跟防贼似的, 怎的突然转性邀他品茶了,怕不是鸿门宴。
“来了?”姒华欢抬眼, 浅笑盈盈, 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快坐, 蒙山今儿一早送来的蒙顶茶,想着给你尝尝。”
谢昀撩袍坐下,目光扫过她过于明亮的眼睛和微翘的嘴角。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不动声色道:“难得你惦记我一次。”
姒华欢小心翼翼将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碧绿的茶叶舒展开来, 茶香袅袅升起。
“快尝尝。”
谢昀没动, 眼神落在她脸上。
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眼神热情得过分,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就差在脸上明晃晃写着“我要整你”四个大字。
“这么着急?”
姒华欢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你什么意思?我还能害你不成?”
说着, 她像是为了证明清白,一把端起面前那杯茶, 仰头便灌了下去, 动作利落,都没有品茗的时间。
她将空杯底亮给他看,杯壁干净,只余浅碧色茶汤浸润过的痕迹, 又提壶给自己斟满。
“我们是同一壶的茶,我既敢喝,定然不会有问题,快点喝吧。”
谢昀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满是藏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和期待。
他太了解她了。
从小到大只要她憋着坏,脸上根本就藏不住那点小心思,像偷腥成功的小猫,就差摇尾巴了。
此刻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计划通”的窃喜气息。
他心下了然,面上却依旧淡淡的,不显露声色。
他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向门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焦焦?”
“焦焦?”姒华欢果然上当,下意识的就扭头朝门口望去。
就在她转头的瞬间,谢昀手速飞快,将两盏几乎一模一样的青瓷茶杯调换了位置。
门口空空如也,姒华欢道:“哪有焦焦,你眼花了吧?”
谢昀:“嗯,乍一眼看错了。”
姒华欢注意力又回到茶上,见谢昀终于端起了茶盏,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双手托腮,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催促道:“快尝尝看呀。”
谢昀慢条斯理地将茶盏送到唇边,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浅浅嘬了一口。茶香清冽,不愧是贡茶。
“如何?”姒华欢迫不及待地问,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尽是狡黠。
“嗯。”谢昀放下茶盏,瞥了她一眼,狐疑道,“不过,你这眼巴巴地盯着我做甚?”
“谁眼巴巴盯着你了,少自作多情。”姒华欢立刻反驳,收回托腮的手,坐直身体,“我是问你茶好不好喝,不识好人心!白白惦记你一回。”
“哦?好人心?‘好人’今日如此殷切,倒叫我受宠若惊。”
“哼,爱喝不喝,不喝拉倒,我还不乐意给你呢。”姒华欢作势要去抢他的杯子,被他轻轻挡开。
计划完成,她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美滋滋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小口小口地品着,等待药效发作。
看着她喝完,谢昀才慢悠悠开口,气定神闲,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慵懒:“现在能告诉我,你在茶里加了什么好东西吧?”
姒华欢装作无辜地瞪大眼睛:“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没加东西,你自己也喝了不是好好的?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加东西?”谢昀身体向后仰了仰,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直接悠闲地点敲着桌面,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无妨,等会儿药效发作了,自然就知道你加的是什么了。”
姒华欢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安:“你什么意思?”
谢昀淡淡道:“意思就是,刚刚你喝的那杯,才是我面前那盏加了料的茶,在你扭头看焦焦的时候,我们两个的杯子已经换过了。”
“换……换过了?”
她喃喃重复,眼睛瞪大,脑子里“嗡”一声,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又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谢昀面前的茶杯。
姒华欢的脸彻底绿了。
完了。
她加的是……软筋散啊!
恨不得现在就当场把喝下去的茶呕出来,但她实在是不能在谢昀面前做出如此有失风度的事情,只干咳了两声便止住了。
她声音颤颤巍巍地唤道:“姚黄!快去太医署把江鹤舒带来!”
殿下的身子永远是要放在第一位的,姚黄领命而去。
“所以,”谢昀在一旁问,“你下的到底是什么?”
姒华欢双臂环抱,气鼓鼓地将头偏向一边生闷气,不理他。
谢昀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在被她整的这件事上,没有人比他更有经验了。
以他对姒华欢的了解,她虽然表面骄纵任性了些,不过是仗着从小被娇宠,随心所欲惯了。
但她心肠其实不坏,就算再使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顶多是下点软筋散、痒痒粉之类的小玩意儿整整他,让他出出糗罢了。
看来,她心里那点气还没完全消呢。
不过……往好处想想,她这次失手吃了瘪,以她那不服输的性子,肯定憋着劲儿要找回面子,再想着怎么整他,下次还会主动来找他算账。
下次计划失败了,就还会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谢昀的心思不知道飘到多远去了。
姒华欢斜眼看他,只见他又摆出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噌噌往上冒。
连半盏茶的工夫都未到,姒华欢就感觉不对劲了。
浑身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四肢根本不听自己使唤,连坐直都做不到,只能郁闷地趴在桌子上,等待江鹤舒的救援。
“软筋散?”谢昀看出来了,“还能动吗?”
偷鸡不成蚀把米。姒华欢脸颊发烫,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咬着下唇小幅度摇了摇头。
谢昀站起身,未及言语,高大的身影已罩住她。
他俯身,一条手臂绕过她腿弯下,另一条手臂稳稳托住她后背肩胛处,轻轻松松就把她抱了起来。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窝,散乱的发丝蹭过他颈侧的皮肤。他收拢手臂,将她完全纳入怀中。
被轻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姒华欢感觉自己此刻软得犹如一个布娃娃,任人揉搓摆弄。
怎么偏偏是他们二人独处时,她中了软筋散,万一谢昀趁机报复回来怎么办?
真是大意了!
谢昀替她脱下鞋子,又拉过丝衾给她盖上,对上她幽怨的眼神,不由得失笑:“瞪着我做什么?药又不是我下的。”
姒华欢幽幽道:“万一我今日给你下的是毒药怎么办?”
他答得轻描淡写:“如果你死了,我便下去陪你。”
好恶毒!死了到下面也不放过她。
好在,江鹤舒很快挎着药箱赶来了。
“殿下怎么了?哪里不适?”
姒华欢悲愤地闭上双眼。整人不成反被整,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其实这病不用劳烦你,我就能诊。”谢昀在一旁悠闲道,“殿下这是脉如弹石,云怒则气上,肝阳暴张。”
姒华欢斜眼睨他,说的什么玩意?
饶是江鹤舒这个医者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没反应过来:“什么?”
“简而言之,她正生气呢。”
江鹤舒:“……”
他看看床上闭目装死的姒华欢,又看看一旁气定神闲的谢昀,空气中弥漫着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熟悉的暗流涌动,他才恍然大悟,两个人应是正在拌嘴闹别扭。
他们拌嘴简直比吃饭还平常,何至于着急忙慌叫他来!
然而他仔细观察床上的人,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殿下真的没有哪里不适?为何躺着一动不动?”
姒华欢不好意思说,谢昀只好帮她回答道:“她中了软筋散。”
江鹤舒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可言说的了然。
他没想到这两个人玩得这么花。
谢昀看江鹤舒愈发诡异的目光,就知道他是想歪了,开口解释:“她是……”
话到嘴边,他垂眸瞥见姒华欢投来带着浓浓警告的眼神,话锋一转,终究还是给她留了面子:“误食了。”
江鹤舒嘴角一抽:“这都能误食?”
“……江鹤舒,”姒华欢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有气无力的羞恼,“你有没有法子帮我快速解了这软筋散?”
江鹤舒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意味深长地扫了一圈,淡淡道:“只需等药效过去即可。”
“要等多久?”
“若是景初的体质,大致只需六个时辰。若是殿下的体质,恐怕得等十二个时辰。”
“这么久!?”姒华欢绝望地闭上眼睛。
下次,下次她绝不会再上当,也绝不会让她的杯子离开视线半分!
窝窝囊囊地小小报复了一下,江鹤舒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姒华欢再睁开眼,发现谢昀居然还杵在她床边,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
谢昀神情微妙:“按照你本来的计划,等我喝下那杯茶后,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看他被摆弄得毫无还手之力,羞愤难当的表情。
现在他这样问,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姒华欢“哼”了一声:“不告诉你。”
谢昀一副“看透了”的表情,了然点头:“垂涎我的美色,想对我上下其手。”
这混蛋恶心人果然有一套,姒华欢的脸瞬间黑了。
“少自作多情了!就算你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哦?是吗?”谢昀眉梢一挑,竟然抬手搭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作势要解。
姒华欢:“!!!”
“啊!”仿佛看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般,姒华欢尖叫一声,猛地闭上眼睛,将头用力扭向床里侧,颤声喊道,“谢昀!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真不看?”耳边传来轻挑的声音,“错过了可别后悔。”
姒华欢觉得自己的耳朵也脏了。
“你若再不滚,等我明日药效过了,非阉了你不可!”
“好吧。”谢昀无声笑着,把虚搭在腰带上的手放下,见好就收,惋惜一声,“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必。”姒华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谢昀心里忽然生出点小小的后悔,早知道那茶中是软筋散,他就喝了,那样便能光明正大地赖在她屋里了。
下次吧,下次一定。
第24章 拜拜送子观音
在大越, 一般女子出嫁后三日都会归宁,但公主出降没有这样的规矩。
嘉平帝并非立下过规矩不让她回宫,反而跟她说什么时候想回就回。但姒华欢这几日忙着重新布置属于自己的院子忙得不亦乐乎, 根本就没顾上回宫探望。
终于, 嘉平帝忍不住了,派人到侯府传信, 说思念康乐公主, 召她和明安侯一起回宫。
翌日, 紫宸殿内熏炉暖香浮动, 丝丝缕缕,缠绕着金兽吞吐的薄烟。殿门沉沉开启,姒华欢如平常般步入着过于熟悉的大殿, 座上三人立刻起身。
“蓁蓁。”皇后最先快步迎上,保养得宜的手, 带着暖意握住他的手, 上下打量, 眼底漾开真切的关切。
“快让母后瞧瞧。在侯府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开口,母后差人给你送去。”
嘉平帝也离了龙椅,走到近前, 声音刻意放的柔和,竟带上几分哽咽的沙哑:“哎哟, 乖女, 快让父皇看看。你都不知道,自从你出嫁那天起,父皇是日日夜夜都思念你啊。”
说着他眼圈竟当真泛了红,仿佛有万般不舍凝在眼底, 欲坠未坠。
姒华欢皮笑肉不笑,对嘉平帝道:“婚不是父皇金口玉言所赐的吗?”
嘉平帝抚面的手僵在半空中,有几分心虚,别过头,用几声干咳掩饰过去:“咳咳……你这孩子,还是这般心直口快哈哈。”
姒华欢的目光越过嘉平帝的肩头,看到御案上堆叠着画像与名册,似乎是女子的画像,问道:“那些是什么?”
嘉平帝转头看了一眼,“子韫的婚事也该着手准备了,近日正在择选太子妃。正巧,我挑得有些眼花,你来看看。”
“太子妃?”
姒华欢心头一跳,前世那个温婉外表下包藏祸心的面孔在脑海浮现,但她面上不显,脚下去有些急切地朝御案走去,声音里刻意带上几份凑趣的意味。
前世的太子妃擢选应发生在一年后,看来是因为她的婚事,促使这件事提前了。
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案头最上面那卷摊开的名册,视线快速扫过那些名字,终于看到了熟悉无比的那个名字——薛宝芝。
薛家长女温婉淑静,在京中素有贤名,可那不过是她精心装出的假面,是薛家自小培养的“准太子妃”。
无论太子是谁,都势必要让薛宝芝当上太子妃。
薛家认定太子宽仁,近乎软弱。待到后来嘉平帝沉疴缠身,大半朝务压到太子身上,她与薛家的狼子野心才彻底显露。
外戚干政,步步紧逼,只为将太子彻底架空成他们掌中的傀儡,扶持薛宝芝登上后位,最终将皇权牢牢攥入他薛氏一族手中。
在嘉平帝病倒后,薛宝芝逐渐露出她的真面目,整日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让太子满足她的各种要求,把太子折磨得疲惫不堪。那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太子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疲惫。
所有的场景都历历在目。
姒华欢咬紧牙关。既然她重来一次,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绝不能再让她靠近哥哥半步!
心中思绪繁复,手上的动作比脑子更快,她抓起御案上那只蘸朱砂的御笔,在“薛宝芝”三个字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蓁蓁,你这是……”嘉平帝惊愕的声音响起。
“蓁蓁?”姒华容也怔住,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那被粗暴抹去的名字。
“这是为何?”嘉平帝拿起名册,看着那划掉的名字,眉头紧蹙,“此女家世清贵,仪容出众。我观其过往行止,亦属温良贤淑,实乃上上之选,你这是……”
姒华欢将御笔放回青玉笔山,语气带着点任性的理所当然:“我不喜欢她,不想她做我的嫂嫂。”
薛家打了皇位十几年的算盘,若是薛宝芝当不成太子妃,定然会使别的法子入主东宫。
她要彻底绝了他们的念头,让薛宝芝再无一丝一毫的可能纠缠哥哥,让她连个侧妃或者妾都做不成。
皇后看着名册,思考了一会儿,“母后记得你与这位薛家小姐,平素似乎并无甚交集,话都未必说过几句,怎的如此不喜?”
姒华欢避开他们探寻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随口轻飘飘道:“许是哪次宫宴远远瞧过一眼吧,不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那么多理由。”
殿内一时陷入短暂的寂静。
嘉平帝、皇后和太子三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是对她任性的习以为常和妥协。
嘉平帝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这丫头,既如此不喜,看看别家就是。”
谢昀的目光在姒华欢身上停留,眼神复杂,他可不记得哪次宫宴上她注意过薛宝芝。
薛宝芝性情温婉,与她无冤无仇,她一向不把不重要的人或事放在心上,何至于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有如此之大的意见?
嘉平帝转了话头:“过几日便是吉日,按例前往国寺祈福,你们也要一同前往。”
每年刚入夏时分,皇帝都要率领朝臣到国寺祈福,为天下苍生,亦为社稷安稳。
姒华欢心中暗道,那个慈云寺一点也不准,起码在姻缘上,不准得令人发指。
六月初七,太史局择定吉日的前一天,嘉平帝在大驾卤薄的簇拥下离开皇宫,领群臣命妇浩浩荡荡奔赴慈云寺为国祈福。
行至山脚下,众人下了车辇。山道蜿蜒,青石台阶层层叠叠,直没入半山腰的浓绿深处。
为昭至诚,祈国祚绵长。此段山路,众人皆须弃车而行,一步一阶,直至半山腰的慈云寺,方显虔诚与敬意。
嘉平帝在前,身后文武百官与诰命夫人依品阶严整排列,沉默地向慈云寺流动。
姒华欢虽为年纪最幼的公主,但因其是中宫所出,站位仅次于太子,作为驸马的谢昀在她身旁。
初始,她步履尚算平稳,还没爬到一半,脚下便如同坠了铁块,每一步抬起都耗费了全身力气。细密的汗珠沿着额角并发渗出,被她悄悄用指尖拭去。
她本就体弱,又苦夏,平日出行不是香车便是步撵,何曾这般徒步攀爬过如此漫长陡峭的石阶。但祈福是国事,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强撑着不让自己落下。
“可要停下歇息片刻?”身侧传来低沉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她听清。
姒华欢气息不稳,但摇了摇头:“不必。”
她目光匆匆扫过身后不见尾端的队伍,为了天家颜面,即便只剩一口气吊着她也必须登上去。
谢昀并未收回目光,依旧看着他苍白如纸的唇色,“逞强无益,这般硬撑,明日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姒华欢斜他一眼:“你看不起谁?”
谢昀望向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石阶,“实在不行,我背你上去。”
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满朝文武和命妇们看着她被谢昀背上山?
她感到一阵恶寒,这简直比让她当场在石阶上晕厥还要难堪万分。
再顾不得膝上的酸软和足底的刺痛,仿佛身后有千钧之力推来,她深吸了口气,提起裙摆,向上急赶了几步,与谢昀拉开了一小段的距离。
终于抵达了慈云寺,主持身披袈裟,领着两列灰衣僧人静候,见皇帝御驾至,住持双手合十躬身,后面的灰衣僧人跟着一起双手合十躬身。
用过斋饭,所有人便可在寺中随意走走,安心等待明日的祭祀。
因着姒华欢和谢昀成婚,便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谢昀问姒华欢:“要回屋休息吗?”
姒华欢不想和谢昀在同一间窄小的屋子里待上很长时间,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要。”
“可要在寺中逛逛?”谢昀问,“许多人都去前面的各殿中祈福。”
姒华欢兴致缺缺:“不想去,没意思,一点也不准。”
谢昀听出些什么,挑眉:“你来求过?你不是素来不信这些泥胎木塑吗?”
姒华欢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向来笃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从不相信各种鬼神之说。
究竟是遇到了何等棘手之事,竟逼得她都来求神拜佛?
姒华欢当时那个情形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信也只得信三分试试看。
结果呢?不出她所料,果然不准,她更不要信这些了。
“嗯……”姒华欢含糊道,“反正求了也没用。”
谢昀问:“拜的是哪座殿?哪尊佛?哪位菩萨?”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谢昀抬手指向殿内神态各异的神像:“正中的是释迦牟尼佛,主觉悟、渡众生。左边那位手持如意的是文殊菩萨,主智慧辩才。右边托药塔的是药师佛,主消灾延寿。”
“那边角落里手持净瓶杨柳的,是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不过其中有一种化身,比如那位怀抱童子的,便是送子观音,专管人间子嗣繁衍。”
姒华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大骇,脸色瞬间白了。
当时只觉满殿神佛都一个样,胡乱全拜了一遍!
她怎么能拜在送子观音面前!那日她求的分明是希望那桩婚事能有转圜,与送子毫无关系!
虽她不信神佛,但此刻还是慌了神,生怕有那么一丁点可能灵验了。
她强自镇定,在心里飞快默念:
菩萨在上,是我愚昧无知,不识真神,求错了门路。当日所求,与子嗣无关,全然不归您老人家管。
求您就当没听见我的胡言乱语,千万别记在账上!——
作者有话说:姒华欢:吓鼠
第25章 睡在同一张床上
谢昀见她神色变幻, 由白转青,最后竟透出几分心虚的懊恼,不解道:“怎么了?”
“无事!”姒华欢慌忙掩饰, 转身就往殿外走, “此处香火太旺,熏得有些头晕, 快出去透透气。”
两人沿着寺庙后一条清幽的石径漫步, 古木参天, 只闻鸟鸣与风声。
正走着, 迎面遇见一个小沙弥走来,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一打眼看到谢昀, 脚步一顿,歪着头仔细看了看, 忽然眼睛一亮。
“哦, 是您!施主, 小僧记得您!您之前总来我们这儿找净空大师算姻……”
“小师傅!”谢昀猛地提高音量打断他,把小沙弥未说完的最后一个字堵回去,语速极快,“今日寺中香客众多, 小师傅想是认错了人,我与这位女施主只是随意走走。”
小沙弥目光在谢昀略显紧绷的脸上, 和姒华欢升起好奇的面庞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笑意。
他双手合十,对着两人深深一礼:“阿弥陀佛,是小僧眼拙,扰了两位施主清静。”说完, 脚步飞快地走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姒华欢看着小沙弥消失的方向,又慢慢转过头上下打量着身旁故作镇定的男人,一双明澈的眼睛里泛起狐疑。
净空大师最擅长的便是算姻缘,刚刚那小沙弥说他总来这儿算,除了是姻缘还能是什么?
“总来算姻缘?”姒华欢拖长了调子,挪揄道,“谢景初,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恨嫁呀?”
谢昀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石径,下颌线条绷的有些紧,语气却平淡无波:“他认错人了。香火鼎盛之地,每日往来面孔众多,他记混了也是常事。”
姒华欢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扬,明显不信。
接下来,谢昀的心思已不在逛寺上,直到路中偶遇叶殊宜,姒华欢被叶殊宜拐走了,谢昀才来到一个偏殿。
他似乎对这里的路很熟的样子,穿过前庭径直走向偏殿旁那间静室。
路过偏殿时,一个盘坐在蒲团上的小沙弥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清来人,圆乎乎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熟稔的笑。
是方才他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小沙弥。
“施主。”小沙弥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在这静谧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您又为那对八字而来?”
“上次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了吗?那八字相冲的厉害,不能硬往一处凑。方丈都批了,强行结亲那是要……那是要克死一方的,您这又是何苦?”
谢昀没有应声,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平整的红纸,递了过去。那张纸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不是新写的。
小沙弥有些无奈,但还是接了过来,一边展开那熟悉的红纸,一边习惯性地扫过上面墨黑的生辰八字,嘴里还念叨着:“施主您这执念也太深了,都说了八百遍……”
声音戛然而止。
“咦?”小沙迷的眼睛蓦地瞪圆了,死死盯住那红纸,用力眨了两下眼,发出一声短促又充满惊疑的轻呼。
他抬头看向谢昀,又飞快地低头核对八字,“这……这不对呀,上次不是这样的,这怎么变了?”
小沙弥彻底慌了神,捏着那张红纸,像捏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您等等,您千万等等!”边说边往静室跑。
“师父!师父!您快来看看!”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缓步走了出来,他面容慈祥,目光平和,如同阅尽了岁月沧桑的古树。
正是净空大师。
小沙弥像见了救星,急急把那张红纸递到净空大师面前:“师父您瞧,就是施主常算的那对儿,结果跟上次完全不同了!弟子明明记得很清楚……”
净空大师并未接过红纸,那双阅尽人世间的眼睛看向谢昀,平静无波,却似乎能将人看透,直抵人心最深处。
“施主可是不放心?”他问道,“上次命理有所改变,施主可是怕再次改变?”
“……是。”谢昀答道。
净空大师声音苍老而平和:“心念转了,命理自然改道。只是这改道,是福是劫,终究要看,执念放下几分。”
谢昀对这番故作高深的解答有些不满,微微皱眉:“您之前说此乃死局,绝无转圜,为何上次突然就变了?何为变了?何处变了?”
净空大师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光滑的佛珠,“天机不可泄露。施主,执着如渊,深不见底,莫要困住自己。”
“待到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一切。”
净空大师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轻轻叹息一声,返回静室。
小沙弥也听得云里雾里,挠挠头:“施主上次来算的时候不还是大凶之兆吗?怎的你们又说上次就已经变了。”
谢昀心中杂乱,还是回答了他:“上次我来时,你不在。”
小沙弥这才了然地点点头。
*****
谢昀推门进屋,合拢门,隔绝了外面清寂的虫鸣声。他脚步顿在门边,目光扫过床榻。
慈云寺内的寮房并不算多,室内空间不大,床也不大,只堪堪挤下两人。
姒华欢侧卧在床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懒懒地摇着一柄素面团扇。
她脱了外衫,只余一件素色薄纱的上衣和襦裙,薄薄的纱衣贴着身子,烛火勾勒出起伏的轮廓。随着她摇扇的动作,光影在简陋的墙上微微晃动。
谢昀的呼吸无声顿住,喉咙有些发紧,只能舌尖抵着上颚,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占满了整张床榻的身姿,问道:“你把床都占满了,我睡哪?”
姒华欢摇扇的动作停住,抬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
“你不会还想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吧?”她支着头的手肘放下,撑着床坐起身,小声说,“你用膝盖想想都不可能的事!”
“不然呢?”谢昀眉头微蹙,朝那张窄床抬了抬下巴,“这屋里除了这张床,还有别的能躺的地方?难不成你想让我睡地上?”
“嘘!”姒华欢几乎是弹了起来,膝行两步到了床沿,身体前倾,一只柔若无骨,带着凉意的小手迅速捂上了他的嘴。
一阵清冽的幽香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瞬间笼罩了他。下半张脸被柔软细腻的触感覆盖住,谢昀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被迫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猫眼此刻圆睁着,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有些失措的影子,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
姒华欢压着嗓子:“小声些!这屋子不隔声,你要昭告天下吗?”
慈云寺的寮房都离得很近,夜里静谧,哪怕是正常说话的声音都会被隔壁听到。
她可不想明日被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谢昀被迫垂眸。然而视线所及,是她因这突然的倾身而微微松开的纱衣领口,一小片雪白的肌肤随着她呼吸,在他眼前清晰地起伏着。
线条柔和,肌肤在昏暗光线下细腻得惊人,像一片上好的白瓷。
那光白得有些晃眼,谢昀呼吸一窒,一股莫名的燥意毫无预兆地从脊背窜起。
他急忙别开脸,视线仓皇地四处游移,喉结艰难地上下混动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拉开了那带着她体温和香气的距离。
“我,我睡地上。”他脱口而出,声音干涩紧绷。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迅速转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抖开两床被褥铺在地上,背对着床的方向躺下。
姒华欢收回手,慢慢坐回床上,看着他迅速铺好他的“床铺”,然后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背对着她躺下,将自己严严实实裹紧那床薄被里,只留下一个背影。
她躺平在床上,手上继续慢悠悠摇着扇子,困惑地眨眨眼。
突然这是怎么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薄纱上衣裹得严严实实,并未有何不妥。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她不过是想让他闭嘴而已,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甚至算不上冒犯……
……冒犯?
她脑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不会是因为,她突然凑近碰了他吧?
他这人一向不喜他人触碰,定是抗拒这突如其来的“冒犯”。
原来如此!
笑意无声无息地浮上姒华欢的面庞。
原来他竟这般讨厌她的触碰,一时没藏住。
可真是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为了恶心到她,他竟能强忍着,一次次地靠近她,触碰她,甚至有时做出亲昵的举动。
他得是忍得多辛苦,才在她面前维持那漫不经心,甚至是得意的表现。
姒华欢望着谢昀的背影摇了摇头。
啧啧,他还真是豁得出去啊!
谢昀裹着薄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截绷紧的弓弦。
他盯着墙面,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擂鼓般敲击着耳膜,一声又一声,又重又急。
方才那片晃眼的雪白和唇上残留的柔软触感,固执地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甜暖气息,丝丝缕缕,缠得他心烦意乱。
明明是刚入夏的凉爽夜晚,身下的泥地也透着凉意,那股无名的燥热还是从身体深处蒸腾上来。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试图默念清心咒。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床上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是姒华欢轻轻翻了个身。
这微小的动作落在他此刻敏感的耳朵中,惊得他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过了片刻才缓缓吐出,气息依旧带着不稳的灼热。
薄被密不透风地,将他所有不合时宜的心跳与燥热都困在了里面——
作者有话说:大乌龙开始了~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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