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露骨
这一年的正月,不太一样,县老爷陆大人取消了宵禁。从除夕到正月十五,不论时辰不论出身不论老少,全城百姓共贺新春。入了夜,烟花爆竹的声响一阵阵地传入耳畔,家家户户此起彼伏,就似接力般未曾断过,穗县的夜空,更是长时间处于一种烟雾缭绕的朦胧之中。
陆钰仰着脑袋看空中绚丽的烟火,呵呵笑得没停,小手都要拍红,兴奋得围着陶枝直转圈圈。
孩子开心,陶枝也跟着高兴。
上一个正月,陈晋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一家人愁云惨淡,陶枝忙着照顾病得起不了身的男人,分身乏术,抽不出太多时间陪孩子好好过年,反倒孩子跟在她身边,不哭不闹地,乖得让她心疼。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短,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孩子也是一样,比去年看着要开心了不少。
如今再看,把孩子送到陆盛昀身边,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赵科瞧着小公子也觉心疼,小地方的烟花哪里比得上盛京,在京中,这些都是大户人家挑剩下来,不要的残次品。
小公子的生母可真心狠,把孩子藏这久,临终了才肯托人送回,倘若没病没灾的,父子俩岂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知晓彼此的存在了。
一对比,赵科再看陶枝,更多了几分好感。
还是这陶氏靠得住,不是自己的孩子,都能尽心尽力地养在身边,不曾有过亏待。
即便有过婚史,出身也不高,可人品过关了,给世子做个良妾,倒也使得。
察觉到哥哥看陶枝的眼神变了,明鸢悄悄给了赵柯一手肘子,低声警告:“你眼睛往哪看呢,不怕大人给你戳瞎了。”
大人,大人自己都被美色迷了眼,哪来的空留意他。
再说,死丫头想什么呢,他就是色胆包天,也不敢惦记大人看上的女人,又不是张恪那种蠢货,本事没得多少,色欲倒是熏心,抢女人抢到大人头上来,嫌命太硬,活得不耐烦了。
“赵科,去巡城。”与这喜庆不搭调的冰凉声音自背后传来,冻得赵科一个激灵。
赵科忙回过身:“大人,巡了的。”
“几回?”
“呃,一回。”
“不够,多巡两回。”
短短几个字,陆盛昀就将儿时玩伴兼亲信潦草打发消失,自己仿若不经意地踱步到了玩闹中的母子身边,平日紧跟着二人的豹子也不见踪影,许是被这没完没了的炮仗声吓得躲起来了。
没了,更好。
这豹子并不服他,总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太碍眼。
陶枝察觉到男人的到来,但没工夫理会,赵科走了,她便给孩子放炮仗玩,只是安全措施也得做好,叫孩子离得远些,看着就行,莫靠近她。
见女人手持炮仗就要点燃,陆盛昀不觉皱起了眉头,大步走向她。
陶枝不禁往后退,嘴上念着:“你别过来,危险。”
拿着炮仗的人跟他说危险,可笑。
陆盛昀脚步未停,反而更为迅速地来到陶枝身前,在她愣神之际,一把夺过她手上的危险物体,举起来看了又看,好半晌,憋出一句:“这玩意,怎么点。”
陶枝怔了下,随即弯了唇角,大人您不是什么都会,无所不能吗,有能耐就自己点,何必求人。
见陶枝露出少有的促狭笑容,又是另一种明艳动人的美,陆盛昀不觉多看了两眼,顿觉手里这个粗劣的玩意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陶枝问男人:“大人你怕不怕?”
怕?陆盛昀冷笑,他就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看男人神色,便知这话惹到男人了,陶枝笑容一收,敛着表情道:“大人拿火折子点这里,看到这根细线冒火星了就赶紧松手丢出去,大人力气大,丢到墙角那边,越远越好。”
陶枝话音未落,便听得噼里啪啦地一声声,炮仗已在墙角那头炸开,伴着小儿欢呼雀跃的笑声。
不愧是大人,做什么都是雷厉风行,半点不落人后。
陆钰小疯子似的跑到二人跟前,唤了娘,再喊爹,满目崇拜:“爹你好厉害。”
正月里,陆盛昀稍稍放宽,未再纠正陆钰对陶枝的称呼,只提点道:“在外头,不可这样唤你姨母。”
在家里,倒也随意,毕竟,小儿将爹和娘放在一起喊,陆盛昀恍惚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感。
好似他和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合该是一家人。
可孩子真正的父母早已在九泉之下躺了许久。
京中更有喜讯传出,愉贵妃在腊月初诞下小皇子,皇帝大喜,大赏全城,并欲立四皇子为储君,只待年后开朝,再拟旨昭告天下。
太子人未寻到,可在他们心里,怕早就是个死人了。
又或者,有人已经查到了太子的行踪,确定人已亡,才敢如此笃定地拥立新主。
穗县离盛京实在太远,昨日陆盛昀才收到密报,才做了新的部署,不得不重新计划了。
毕竟他不是一个人了。
孩子的欢笑时而在耳边响起,陆盛昀稍稍回神,望向抱着孩子去够树上红灯笼的女子,厚实的冬袄也遮不住她窈窕动人的身姿,也难怪张勐家的傻儿子贼心不死,做尽蠢事,残了一条腿都不消停。
关外尚缺一个放羊官,张勐在任上也有十余年,该给年轻人让道了。
还有爱串门的胡晟,久在江州也不是个事,要不要给他挪个地,去别的州大显神通。
而他自己,是否也该提一提了。
江州山水不错,闲暇时分,父母带着孩子,能玩的地方也多。
穗县,还是太小了,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且地方小了,一有点风吹草动,便传得全城皆知,毫无隐私可言。
他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越多就越不利,陶氏和孩子就是最大的变数。
男人一走神就忘乎所以,直到耳边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大人,年夜饭好了,我们快过去吧。”
陶枝搂着孩子遥遥望着他。
而怕周婶已经在堂屋催了。
陆盛昀父母不在这里,也无亲友过来,在穗县的几年,都是周婶一家陪着他过年,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每年的年夜饭,不分尊卑,也无主仆,几人围坐一桌,图个喜庆,也凑个热闹。
陆盛昀并不是个爱闹的性子,但本该合家欢的日子,他也免不了俗,指着人多些更为吉利,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这一年,比往年更为喜庆,因为桌上又多了两个人,气氛也更热络了。
陆钰坐在陆盛昀和陶枝中间,看看爹又瞅瞅娘,亮晶晶的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瞧着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讨喜。
周婶可劲地赞小公子生得真好,起身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大红包:“没多少,是个心意,小公子可得收着,不然就瞧不起我这老婆子了。”
长公主不在这里,周婶身为长公主的贴身婢,便越俎代庖这一回,尽尽心意。
正月里的红包是不能拒的,陶枝谢过周婶,又对着孩子低语。
陆钰起身给周婶作了个揖,笑眯眯地接过红包:“谢谢婆婆,新的一年,婆婆也要康泰如意。”
小小的孩童,口齿已是十分清晰,讲起话来,也更有条理。
闻言,周婶感动不已,连连道好孩子,又夸陶枝道:“这孩子你教得好。”
赵科和明鸢两兄妹见周婶送了,忙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掏出来,唯恐晚了对方一步,争先恐后地往小儿怀里塞。
“不谢啊,收好,别掉了。”
“小公子往后莫跑太快,跑之前,先跟赵叔说一声可还行。”
尽管兄妹俩不在意,陶枝仍领着孩子跟二人道了祝福。
新年以孩子为主,大人之间不必互送红包,然而陆盛昀作为一家之主,身份又超然,在这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理当有所表示,而陆大人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惊人。
陶枝双手捧着足足有八两重的金元宝,心想这得藏到哪里,才不会掉。
陆钰手上也有一个,小儿对黄白之物没概念,送到嘴边咬了一下,好硬,崩到牙了,遂嫌弃不已,甩手就要丢掉。好在陶枝眼疾手快,将大金锭子稳稳接住,收进了怀里。
她先替孩子保管,等孩子大了,有了理财的意识,她再交还。
也当给孩子存以后娶媳妇的钱。
不过想想又觉自己杞人忧天,陆盛昀认了这孩子,孩子以后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
而她也有自己的去处,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正月十五一过,离开春也没多少日子了。
明鸢觑着陶枝小心翼翼地把金元宝锁进匣子里,笑着打趣:“这东西在外人眼里是贵重,我们大人家里却是不缺的,所以啊,你只要做了大人的妾,陪着大人高兴了,这东西,你想要多少都有。”
要是大人瞧得上自己,明鸢早就自荐枕席了,可惜大人眼高于顶,旷了这么多年,也就看中了她面前这个小寡妇。
明鸢说不羡慕那不可能,更让她佩服的是陶枝这份淡然。换别的女子,早就大喜过望,喜极而泣,日日去给观音大士送香油钱,以感念菩萨厚爱,有幸寻得如意郎。
可陶枝就是不为所动。
“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后面莫哭。”明鸢说着说着自己都气了,想要的轮不着,不想的,人非要给。
说来也不过三个月前,这对母女还在明里暗里地提醒她,要守本分,不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到如今,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一个个都来劝。
然而陶枝对陆盛昀的观感并未好到甘愿为妾的地步。
毕竟,她是成过亲的人。
为了摆脱张恪和娘家人的纠缠,她那个亲也成得很是仓促,二人请了媒人观礼,又请姐姐作为高堂,喝过他们的喜茶,回穗县后,又在陈家办了一回,由着陈家人闹一闹洞房,余下的,唯有疲惫。
当时,陶枝更多的感受,是劫后余生的松快,而身为新娘子该有的紧张和欢喜,却是不够的。
如今想来,唯有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成亲,才能体会到话本里那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美满,而她和陈晋,各自带着私心,各有顾忌,始终未能更进一步。
所以,明鸢满怀憧憬地问陶枝,女人成亲后是不是会变得更快乐,陶枝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
女儿家的私房话,大多涉及到情爱,以及对婚姻的向往。陶枝并不愿戳破明鸢的美梦,而明鸢本身就有自己的认知,寻常男子她也瞧不上,所以陶枝不必说太多,也说不了太多,只能如此回道:“待你遇到能让你眼前一亮,再见倾心的人,而这人恰好对你也如此,你自然就明白了。”
明鸢捂嘴,吃吃地笑:“你就胡诌吧,我看大人对你也不是眼前一亮,再见倾心的样子,可大人那日不也明着向陈家人表达了对你的倾慕之意。”
陶娘子品德高尚,有多高尚?明鸢怪腔怪调地还原男人当时的话,陶枝当自己耳背,懒得搭理。
趁热打铁,明鸢继续道:“陈家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我哥这些日子专门派人在陈家附近盯梢,他们每日里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哥都要一一报给大人,就是出个城,也要卡他们一卡,最多到个郊外乡下收租,去别的地方,可就不成了。”
陶枝凝神听着,并不觉得陈家的遭遇有多惨,她在陈家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当初为了带着孩子逃离陈家,她散了多少钱财,费了多少心力,到后面,风餐露宿,一身狼狈,经了多少苦,陶枝已经不愿再去回想。
好在,都过去了,她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这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待到年后,春暖花开。
细数数,不到二十天了。
距离别不远了,陶枝心知自己带不走孩子,也不愿孩子再跟着自己漂泊,能够相守的时日无多,该更珍惜才是。
接下来的日子,陶枝除了陪伴孩子,就是宅在屋中做活,孩子一年四季的衣物鞋袜,从五岁到十岁,她能做多少是多少,为此,她把之前给人做绣活攥的一些银钱也拿了出来买布料,给孩子用的,半点都不心疼,毕竟钱没了,还能再赚。
陶枝近日的变化,周婶他们看在眼里,心中有数,暗道这女子当真有脾气,不爱慕虚荣也就罢了,对着大人这般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有为儿郎,竟半点都不动摇,仍是去意坚决。
这可如何是好。
周婶和明鸢并没有长伴在大人身边,体会不深,赵科日日随大人进出,无论公事或私事全都跟着,更直观地感受到大人因着陶氏而产生的情绪变化。
该怎么形容呢,看不到陶枝,大人脸色不好看,可见着了陶氏,大人脸色也未见得有多好看。
毕竟陶氏妾心似铁,大人头一回在女子身上动了心思就吃了闭门羹,一向高傲的男人又如何能忍。
就看何时忍不住,爆发了。
且被陶氏左右情绪的,不止大人一个。
陶氏之前还会主动来接小公子,可最近鲜少看到人了,反倒明鸢过来的次数多了。他还不能多问,问多了,明鸢也要炸。
跟陶枝相处久了,明鸢越觉得这是个妙人儿,随和又有主见,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又处处妥帖,从始至终给人舒舒服服的感觉,叫人越处就越舍不得。
一想到陶枝要走,明鸢就惆怅不已,拉着陶枝劝了又劝,口舌都要说干仍不放弃:“小公子才几岁,你就要走,你也太狠心了,好歹也得等他再长个几岁,不然你一走,他得多伤心啊,还有大人,你再考虑考虑,别因着门第之见,把自己困死了。其实女子高嫁也未尝不可,只要两情相悦,就没什么做不到的。”
问题是,她和陆盛昀也不是两情相悦啊。
陆盛昀想纳她为妾,无非觉得她有点意思,同他见过的大户女子不一样,生得又貌美,收入房中,不失为一种情趣。
陈晋将她娶进门后,也没少在友人那里炫耀,几次想带她出门会友,却因她的极力排斥,最终不了了之。
男人待她什么心思,她猜不中全部,也能窥得七八。
换个人,她还能想法子抽身而退,可做了陆盛昀的妾后,以这男人的城府和手段,她将来再想离开,怕不是要脱层皮才成。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够了,往后岁月,她只想稳当点。陆盛昀那样的大家公子,迟早要娶正妻,到了那时,不说别的,正妻看她这副面皮又怎么可能心安,她的日子大概率不会好过。
她又何必从一个火坑再跳进更一个火坑呢。
但在走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完成,这是她早就答应过男人的,带他去姐姐坟上,祭拜这对短寿的有情人,也是陆钰的亲生父母。
退堂后,陆盛昀拾级而下,一副寒气森森,生人勿近的疏离模样,任谁瞧了都怵得慌,不敢靠近半步。
也只有赵科从别处而来,神秘兮兮地似寻到了宝物,迫不及待道:“大人,大人,小的给你送好东西来了,这可是妈妈珍藏的孤本,保管您看了——”
“滚。”
赵科谄媚的笑容瞬间垮下,却又大着胆子将小本子往桌案上悄悄一塞,倒着身子火速撤离。
他就不信了,身为男人,大人就真的不会动念头。
毕竟,有几回,他进屋给大人收拾床褥,那褥子上擦拭了仍留有的少许痕迹,是个男人都懂。
大人这火气得宣泄,不然啊,容易憋出病来。
嘎吱一声门关上了,没过多久,又开了,陆盛昀头也不抬:“滚到外面扫大街去。”
话落,再无别的声音。
须臾,陆盛昀意识到不对,倏地抬头,就见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口,走也不是进也不对:“我听赵科说你在里面,就过来了,若是不便,那改日再聊。”
聊?聊什么?聊春天到了,心野了,要飞了,连孩子也不顾了。
见男人明显情绪不佳,幽沉沉地眸紧紧锁住她,一副要将她生吞了的骇人样子,陶枝不自觉地抬脚往后撤,嘴上尤道:“我突然想到还有些事没做,还是过几日再说。”
“进来。”
陆盛昀站起了身,盯着她的目光依旧阴鹜,且蓄势待发,大有她不过来他就去逮她的架势。
临别在即,陶枝只想心平气和地度过这最后的日子,不欲和男人起冲突,虽不情愿,但也抬起了脚向他走去。
然而到了桌前,许是男人突然站起的那一下,带着桌面也是一动,待到陶枝走近了,只见一本小册子贴着桌边晃悠悠地滑落下来。
陶枝伸出了手,下意识地接住,书页随风翻动,露出里头一小截的画面。
香艳至极,不堪入目。
陶枝面颊红透,就连耳根也染上了绯色,似烫手山芋般火速将册子丢回书案上,转身就往外走。
女子这一丢,男人也瞧见了那册子,以及封面翻折后露出来的内容,顿时黑了脸,想也不想就大步追上女子,将她一把拽回去。
“不问清楚就走,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那好,大人请讲。”
讲什么?讲这玩意是赵科从怡红院搜刮来孝敬他的?又好得到哪去。
赵科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罚他一年俸禄都不足以平息陆盛昀的怒火。
“你跟我走。”陆盛昀扣着陶枝细瘦的手腕,便要带她去找赵科,让那混蛋亲自解释。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陶枝掰着男人的手试图挣开,可这人力气实在是大,无奈之下,陶枝只能软着语调:“我信大人,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何必看那些玩意。”
然而男人情绪并未好转,只停下了脚步,目光仍是沉沉,似要把陶枝看穿:“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又知道了,我想要,你给不给。”
这话,多少有点虎狼之词那味儿。
便是陈晋也未曾对她说过这么露骨的话,陶枝只觉耳朵快要烧着了,再也无法直视外人眼里清冷孤傲不近女色的陆大人。
他这人前人后的反差,也未免太大了。
陆盛昀这样的男人,陶枝也是头一回遇到,拿他并没有什么辙,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本心,摒弃内心那点异常的情绪,直奔正题:“大人年前不是说过,待开了春,想去见见已故的亲人。”
十日后,陶枝出了孝,不必再避着人,放妻书也在她服完孝后自动生效,她又成了自由人,即便和男人同行,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左不过名声上没那么好听。
可一个人,终其一生,为着名声,也为名声所累,一辈子过得谨小慎微,又有何乐趣可言。
陆盛昀没想到陶枝提到的是这事,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答应了就会做到。
这是否意味着,她把答应他的事做完,了无牵挂,随时就可以走了,再无顾忌。
陆盛昀冷着脸:“最近几日,十几日,公务繁忙,没空。”
陶枝怔了下,遂耐着性子问大人约莫何时有空。
陆盛昀随口一诌,约莫明年开春,亦或后年,年年都有变化,谁又说得清。
听到这话,陶枝便知男人是在应付自己,内心也有点恼了:“大人若无诚意,不急着看望故人,那就待将来大人得了空再自行去找,我把大致的位子告知,再画个图,以大人的聪明才智,相信很快就找到故人坟地所在。”
陶枝恼了,陆盛昀反倒平静下来:“人无完人,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成。”
陶枝越发感觉男人有耍赖的意思,可想想都觉荒谬,堂堂一方父母官,幼稚起来,和小儿一个样,甚至还有些不如。
陶枝不惯男人:“那就等大人有了空,再叫人来找,可那时我未必有空。”
这妇人实在是油盐不进,该温柔小意的时候,非要和人对着来。
陆盛昀却没了脾气,只牢牢盯着陶枝:“十日后,我们出发。”
孩子还小,就不带了,待大了,懂事了,男人自会带孩子去见亲生父母。
孩子留在家中,赵科也得留下,守着孩子。
因着涉及到皇家秘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陆盛昀几番定夺,无论刘师爷亦或邢昭等人,他都无法全然信赖,最后决定一个都不带,只他和陶枝二人。
陶枝不乐意了:“要不带上明鸢?她早就去外头走走了。”
出门在外,一男一女,又非夫妻,诸多不便,多一个人在中间调和,总是好的。
再说,她这一走,未必还会回来,多个人,她也有更多机会。
谁料陆盛昀反问:“你在怕什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分明是她敲开了县衙大门,找上了他。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她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挑动了他的情绪,让他一再打破自己的原则,那么,她也休想轻易抽身,翻脸不认人。
他陆盛昀,吃什么,都不吃亏。
陶枝要回浦县,还有大人陪同,周婶是有担忧的,毕竟去年儿子随大人出外视察,回来后一身的伤,大人失踪两个月后再回来,人也好不到哪去,瘦得纸片似的风一吹就倒,很是调养了一阵。
如今赵科留守家中,大人也不带个随扈,就说要陪陶枝回娘家看看,又哪里能够叫人放心呢。
再说了,这不明不白地,大人为何要陪陶枝回娘家,叫几个衙差护送,何必亲自下场。
难不成,陶枝想走,大人还亲自把人送回去,把人安顿好才成。
眼睁睁地看着心仪的人离开自己,任谁受得了,大人没得这么自虐的。
对于身边人的疑虑和隐忧,陆盛昀是懒得解释的,真正的缘由也说不得。
周婶不会找男人问,也不敢,只能来磨陶枝。陶枝被周婶念得耳朵要生茧了,只能随意扯了个理由蒙混过去:“大人不是到了年纪,有想法了,想纳妾了,我毕竟嫁过人,不适合,可浦县还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性情容貌都不差,我亲自带大人去见,若有中意的,当场说定岂不更好。”
这么说,倒也在理。
眼看着陶枝非要走,说不通,周婶反倒希望自家主子能够想开,万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毕竟国公府传宗接代的重任,还在世子身上呢。
对此,赵科却不予置评,内心隐隐有所担忧。
毕竟上一回遇袭,那些贼人训练有素,不像是草台班子,这回主子去得更远,竟要独自带着陶枝前往江州,要是路上再有意外,该如何是好。
对着赵科,陆盛昀倒还能说上一二:“你把家中顾好便是,我在外面自有安排。”
见大人心意已决,赵科也只能寄希望于大人真的有安排了。
其实不光别人,跟着一起上路的陶枝始终觉得不太妥,不谈其他,只说她去年在乡野捡到男人这一桩,就说明男人在外行走并不安全,倘若他们这回出外,行踪暴露,不幸出了意外,又有谁能发好心把他们捡回去呢。
对此,陆盛昀的反应却是:“你担心我保护不了你?”
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吗?更何况,大人您可是有前车之鉴,出外遇险,还受了不小的伤。
陆盛昀全身都硬,这嘴更嘴:“上回是我大意,再不会犯。”
陶枝不吭声了,但愿吧。
临行前一日,陆盛昀叫人送来一套男儿行装,特意为陶枝准备的。
这套衣物仿佛量身定做,陶枝穿上后,不大不小,刚刚好。
他并未问过她的尺寸,却拿捏得这么精准,当真是心细如发。
不过,细想想,陶枝又觉难为情,他这是盯着她瞧了多少遍才做到的。
明鸢却酸得很:“我看你穿着大人送你的衣裳,还能走到哪去。”
陶枝也不在意:“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在宅子里困了几个月,也该去外头踏踏青,看看湖光山色,振奋一下心情。
不过才开春,外头的草木怕还没长好,还得等等。
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小儿,可他哭得再凶,陶枝也只能狠下心肠,她并不是他生母,他跟着陆盛昀才会有更好的生活,前程也更广阔,她庶民一个,能帮到孩子的地方太少,不可以再留恋了。
她这一走,顺利的话,多半不会再回来了。
承诺不了太多,陶枝只能抱着孩子万般不舍道:“你在家要听周婶听明鸢还有赵科叔叔的话,过完年,又大了一岁,可不能再自己乱跑了,小豹子也长成大豹子,那牙利得很,你得看好了,不要让它冲撞了外人。外面的人可不喜欢这么大的山兽,真要追究,你一个人又如何护住它。”
小儿边哭边倔强道:“那我就做皇帝老儿,所有人都得听我的,他们就不敢伤二狗子了。”
陶枝离别伤感的心情被小儿大逆不道的豪言壮语冲散了不少,想着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便由着孩子哄道:“好好好,我就等着我的钰儿将来做皇帝,接我到宫中享福,不过啊,小儿不可说大话,这些话,在你还没做到的时候就不要再对人讲了,不然会被笑话的。”
“我会做到的,娘你等着。”小儿泪痕未干的脸上透出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定。
才被陆盛昀教导几个月,这孩儿宛如脱胎换骨变得更有韧劲了,陶枝也更为坚定自己的选择,把孩子留在这里,不会错。
此时的皇宫,真正的皇帝老儿却没个好心情,才和皇后吵了一架,就到愉贵妃这里找温暖。
愉贵妃熟门熟路,亲手给皇帝烹了他最爱的香茶,双手捧着恭敬送到男人嘴边,满目柔情:“皇上消消气,我们母子几人全仰仗皇上呢,老幺还小,可指着皇上亲自教导。”
幼子不到两个月,要教导也是以后的事了,但愉贵妃话说得巧,皇帝听了舒服,心气也顺了不少。
心气一顺,想到油盐不进的皇后,景帝一比较,更觉愉贵妃品行难得。
“是朕亏待了你,亏待了舅父。”不出意外,他该娶的是表妹,可那时母后病重,父皇对余家又颇为不满,唯恐余家做大,再次上演前朝外戚干政导致亡国的悲剧。
舅父为了助他顺利登位,竟是自请致仕,且许下了此后三代余家子弟不得入朝为官的承诺,从而彻底打消了父皇的疑虑。
然而余家未来三代的前程,也就此斩断,这般牺牲,不可谓不大。
从龙有功的余家封无可封,想用又不能用,是景帝难解的心结,他只能加倍补偿到愉贵妇和她所出的子女身上,从而将那份曾经受制于人的无力感在心头淡化。
“能为皇上分忧,是妾的福气,也是父亲的福气,何谈亏待。”愉贵妃笑得释然,面上云淡风轻,仿佛真的看开了。
话落,她又分外动情地补道:“皇上还能记挂父亲记着余家,就是我们余家莫大的荣幸了。逢年过年,皇上的赏赐从未断过,我们感念皇恩浩荡都来不及呢。”
如此善解人意,景帝自然舒心,主动握住愉贵妃的手,搭在她还未完全恢复平坦仍微隆的小腹,一声喟叹:“你总是在为朕着想,受了委屈也不说,皇后要是有你一半明理就好了。”
愉贵妃忙道:“太子失踪多年,皇后心系太子,难免神伤,换做妾,兴许还不如皇后。”
景帝却是冷哼:“太子罹难,朕也不好受,可过了这久也该缓过来了,她身为一国之母,更该懂得自己身上的责任,若做不到,又以何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人前,景帝顾着发妻的面子,不曾数落,也唯有在愉贵妃这里,他才能宣泄一二。
说多了,也烦,景帝换顾一圈,没瞧见长女,便问和悦呢,正月还没过完,怎么就不见人了。
愉贵妃依旧温言软语道:“和悦毕竟嫁过人了,又是寡居的身份,在这宫里住久了也不妥,更何况宫中诸多束缚,她那性子也待不惯,倒不如放她多出去看看,她若能寻到意中人,我也少操心了。”
提到这,景帝不免想到不识抬举的大外甥。
当年这孩子要是娶了和悦,又哪来后面那多的事,他也不至于将和悦许给福薄的男人,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若不是看在长姐的面子上,他都想将这不受教的逆子直接贬为庶民了。
小心翼翼观察皇帝神色,愉贵妃试着道:“听闻江州人杰地灵,风景甚美,和悦这回便同妾提了,要去那边封邑看一看,妾想着这孩子自打丧夫后就再未开怀过,去外面散散心也好,省得闷在家中胡思乱想,越想越难过。”
江州?皇帝眸光一沉,第一个便想到了陆盛昀。
和悦该不会还惦记着他吧。
都几年了,也不曾服个软,又何必再惦记。
愉贵妃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倒觉得,女儿去到那边未必不可。时隔多年,这对冤家再碰面,身份不一样,心境也大不同,陆盛昀若改变了态度,愿意娶和悦,那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毕竟,陆盛昀的出身摆在那里,身后有长公主和显国公,只要他敛了那一身轻狂,收了傲骨,跟皇帝好好地赔个不是,前程自然不在话下。
而愉贵妃也需要这样身份贵重的女婿,为自己的孩子铺路。
已在前往江州路上的和悦鼻头一痒,打了个喷嚏,便把缰绳一勒,待马停下,扭头对身旁的侍卫容七道:“天将黑,你去附近找找,看有无人家可以留宿。”
容七低眸,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说:从天黑写到天亮,终于挤出来了,打个一两小时的盹就得爬起来打工去了,啥时才能暴富呢,富了就有时间码字了,现在还不敢,得先赚够生活费维持我这贫瘠的爱好
第22章 私奔
墓地位于穗县和浦县之间的一座山头,是姐姐自己挑选的,陶枝和陈晋只是执行者,为何选择这个地方,陶枝就不知了,大抵因这一片清静,少有人至。
山路陡峭易迷路,陈晋还特意请了好几个山人,帮着他们一道扶棺,忙了一整日,才得以让逝者入土为安。
所以,这墓地,并没有陶枝自己说的那么好找。
时间一久,她自己也有些迷瞪了。
江州一带的山,不说有多险峻,但连绵成片,一座又一座地此起彼伏,且草木繁茂,曲径通幽,若非经验老道的山人,想在偌大的山林里找到一片小小的坟地,绝非易事。
这一路还算较为平顺,偶有遇到心怀不轨的人,二人都能轻松打发掉,但找这山找这路,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男人瞧着倒是不急,不愠不火地,连着几日,借住在山人在林间搭的木屋里,条件艰苦,有时生火都要生上半天,也没见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有何不满,甚至还极有求知精神,见她生得太慢,自己就拿着木头和火石在一旁鼓捣。
火生起来后,男人便指着火盆,颇为洋洋得意,挑了眉头望向陶枝,那副样子,像是在说,还不夸我,我这么厉害。
陶枝向来懂得捧哏,哪怕不以为然,嘴上仍会夸上两句,极能给人提供情绪价值。
毕竟,出来后,男人就再未提过让人扫兴的话题,不似明鸢,临行前还在锲而不舍地问一嘴,我们都是好脾气的人,你要反悔了,我们也不会说什么,但笑话你两句还是有的。
后不后悔的,日后再看,反正现下,陶枝内心轻松的。
起码在这人烟旱至的山林里,出身和尊卑都不重要了,要想活命,神仙也得学会生火,不然夜幕降临,气温越发的低,不懂取暖的人是难以生存的。
那会儿陶枝若不管男人,就男人那伤重得不能自理的样子,最先的怕是会冻死。
但陶枝不会刻意去提,也无刻意邀功的意思,男人替她解决了陈家这个大麻烦,将她收留到了开春,顺利度过寒冬,在陶枝看来,已经算是报恩了。
却不想陆盛昀会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旧事重提。
又或许,只剩她和他的山野之中,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在悄然打破,共处一间小木屋,二人之间就隔了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帘子,小小的木板床,翻个身的动静,对方都能听见,所有的隔阂也在悄无声息地消弭。
待寻到了姐姐坟地,出了这座山,她和他之间,或许又将形同陌路,但这一刻,却是奇异地融洽的。
陶枝实话实说:“那时,我自己带着孩子都步履维艰,说句真心话,不知身份不知底细,我不想救,若救的人并非善类,那我岂不是害了自己害了孩子,大人若真有报恩之心,那就好好地养大钰儿,他才是大人真正的救星。”
说这话,也有回护孩子的意思,希望陆盛昀记得这份恩情,往后都能一直善待孩子。
陶枝不说,陆盛昀也会做到,毕竟这孩子的身世特殊,于公于私,他都得用心待之。
外头肆散的风声,还有不远处不知名的声响,交融成一种诡异的气氛,使得人难以真正入睡。
哪怕门从里面锁住了,陶枝也睡得极浅,时不时地睁开眼睛,就这火盆的光亮,将四周再打量一遍。
屋子实在太小,一眼便能扫遍,低矮的木墙,挂了不少打猎的工具,即便这么个简陋的小屋,山人也收了他们不菲的租钱。
帘子那边的陆盛昀亦然。黑夜之中,他的感知也更为灵敏,察觉到女子难以入眠,他便起了话头,问她在家中的情况。
陶枝本不想提,可难得有如此静谧的时分,她既清醒又脆弱,许多往事,不觉涌上心头。
回想起她爹在世时,对她的疼爱,于她而言,便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双亲因她先后离世,她内心也觉自己命格不好,但更让人伤心的是家人的态度,不知何时,她克母又克父的传言就在她家那条巷子里传了开,到最后越演越烈,传遍了整个浦县。
名声不好的姑娘,在亲事上,也尤为困难,邻居家的姑娘,十来岁就开始议亲了,而陶枝生得再美,也无人问津。
正经想要娶她的没几个,但居心不良的大有人在,透过两对兄嫂表示要纳她为妾,或者收她做外室的,就没少过。
十四五岁的陶枝,瞧着柔顺,性子却烈,便是县令大人家的儿子,她也不愿就此将就,做那没名没分的外室女。
到后面,张恪说动了父亲,正经下聘迎她为妾,陶枝也难以相信,更不愿。
张恪那种巧言令色轻浮偏执的人令她作呕,她宁可孤寡到老,也不嫁。
这些话,陶枝能倾诉的人不多,她也不爱将苦难挂在嘴边,这样只会显得她有多可怜,而她并不想以此来博取男人的怜悯。
但陆盛昀少时也在民间游历过,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他能够想象,陶枝这样徒有美貌却无足够家底的女子,要在这世道存活下来,到底有多难。
来一个稍微厉害,又有手段的男人,就足以将她倾覆。
是以,到此刻,陆盛昀愈发觉得,唯有自己,才是这女子最佳的归宿。
可她看着柔,实则性子拗,得自己想通,否则,旁人说再多,都无用,她只会更为抵触。
但这样的女子,方才值得,她有自尊有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既柔也韧,历经了风雨,更为迷人。
若为男子,这般品性,他必聘为幕僚,为自己所用。
但为女子,他就只能收入自己账内了。
但不急,他有的是耐心。
而且,他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陆盛昀问起陶枝两对兄嫂,各是怎样的人。
陶枝不欲多提,可又不知为何,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这夜里好似美酒,尤为叫人沉醉。
话匣子就此打开。
“爹爹有些学问,秀才出身,两个哥哥也会读书识字,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一心只想考学入仕,可惜屡次不中,遂在附近学堂担了个助教的差事。而二哥更爱做生意,早先在街头开了个甜水铺子,二嫂又是粮油铺掌柜的女儿,拼拼凑凑地,这日子也不难过。”
陆盛昀不曾打断女子,待她停下来,才问:“你哪个兄嫂对你更好。”
这句话却是把陶枝问住了。
好像哪个兄嫂待她都算不得好。
娘亲因她难产,父亲为救她被疯马踩踏而亡,兄嫂对她的态度也在转变,似乎已经默认了外头的说辞,她八字硬,不祥,克身边亲人,所以她一到说亲的年纪,他们就四处寻人,想早早把她嫁出去,可惜寻来寻去,没一个正经想娶她的。
到了后面,兄嫂也遭不住了,竟相继劝她莫要太挑,不管做妾,或者外室,吃喝无忧,有仆人伺候,过上了主子的生活,不也美滋滋的。
年少的陶枝哪里忍得了,没少和兄嫂争执,自己更是在外偷偷找活,手头有钱了,她就租个房子搬出去住。
再后来,遇到了张恪,还有员外家的小儿子,这些酒囊纨绔,总来纠缠她,便是她劫难的开始。
陶枝眉眼黯然,情绪不佳:“我的故事,没什么好听的,大人未必感兴趣。”
听过就算,她也只讲这么一回。
待到天亮,出了这个屋,她和他也不会再有多少交集了。
只愿新的一天,顺顺利利,他们能尽快寻到姐姐的坟地,不然在这山中耗久了,越走越深,困在这里,就很难再走出去了。
陶枝甚至在想,早知如此,就该带豹子过来,或许会更快。
但豹子还得守护孩子,这世间的事,总不能两全其美。
好在二人运气不差,又一个白日,雾气消散,眼前的路开阔了,磕磕绊绊地,终于寻到了山腰处的坟地。
陆盛昀立于一块大石上,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做了个记号,再到坟前,望着鼓起的坟包,已长起了不少的野草,但他无意再去打理。
他必不可能年年都来此地,来多了,也恐行踪暴露。这一回打理了,下回再来,不知何时,打理了,还会再长,又何必浪费工夫。
更何况,生死有命,这厮自己的选择,宁可无名无姓地葬身乡野,任荒草埋没,也不愿与他一见,可见,这人已决意同皇家脱离关系,他也无需再多事。
毕竟,浦县到穗县能有多远,快马加鞭,也就一日的行程,而这人身前为何一次都没来找过他。
原本,来此之前,陆盛昀还有为男人迁坟的念头,可真正到了此处,望着合葬在一处的野坟,连块墓碑都不曾立,他又改变了主意。
这人要的是清静,无人打扰他和他的意中人做一对黄泉眷侣,自己又何必打搅,多此一举。
陆盛昀在坟前一站,就是许久。
陶枝不便打扰,便是有心为坟头除草,可自己就一双手,摘摘扯扯地,也除不了多少,过不了几日,这草又长起来,除了,也是白除。
姐姐身前就不在意名利俗物,繁缛细节,身后,怕更不会了。
若非要赶在天黑之前下山,陶枝很想多待一会,陪姐姐说说话。
但男人比她理智,只要心中仍记挂这人,来不来坟前,又有何重要的。
对此,陶枝不禁问询:“你就不怕我骗你,毕竟,我认识姐姐的时候,她的夫婿就已经病逝了,又或许,姐姐的男人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自己也没见过孩子的生父,仅凭一方玉佩,男人就信了,实在不像男人的作风。
“说不定那玉佩,是姐姐的夫婿捡的,或从别的途径得来的。”仔细想想,陶枝自己都有疑问。
陆盛昀却似看傻子般瞥着她:“你看钰儿,有几分像我?”
外甥像舅,太子和他本就有几分相似,那玉佩,就是母亲所送,他和太子一人一件。
陶枝很想说,这世间长得相似却无血缘关系的人又不是没有,但见男人脚步变快,一心赶路,便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不再多言。
只是她的腿没有男人长,能不能稍微等等她。
到了山脚,陶枝已是双腿疲软,没得多少力气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县衙大院里,过了一段闲适日子,人也变得娇气了。
山脚处,陆盛昀雇的牛车还在,倒是有些意外,只道这一带当真人烟稀少,也怪不得,那人会选此处为长眠之地。
上了牛车,倚在了还算软和的座椅上,陶枝身子骨一软,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而车夫陆大人不紧不慢地牵着绳,倒不如在山上那会急切了。
下一程,往浦县的方向赶,陶枝想去寻那里的一个绣娘,这绣娘在她被男人骚扰时有短暂收容过她,她如今接了一门活计,想找人合伙,看能不能先租个铺子下来,她在浦县已是人尽皆知,不便露面,待客的事儿,还得合伙人出面。
其实,陶枝也有想过换个地方生活,但别的地儿,她更陌生,还不如就熟,起步更快。
只要她做好了乔装,修修容,以男儿身份示人,倒也无碍。
譬如,她现下这副模样,把脸涂暗,又在眼角处贴了一块疤痕,充其量,也就是一名眉清目秀,稍微瑕疵的文弱书生。
就连陆盛昀看她一眼便掠过,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嫌弃,她只当瞧不见。
此次,陶枝同男人一道出门,为的是寻故人,并未正式道出离别之意,但她先前就提过几回,开春后她自会离开。这一遭,既然她已经出来了,就没有再回穗县的必要了,她也以为不必明说,男人自会懂得。
可显然,陶枝错估了男人,牛车走走停停,慢悠悠地到了浦县,男人仍没有就此别过的意思,竟打算一道进城,逗留一阵。
到了此时,陶枝不得不委婉提一提了。
而外头着粗布衣裳,专心赶车的陆大人恍若未闻,陶枝掀开帘子一角,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头,问她何事。
最终,陶枝压了压嘴角,道无事。
陆盛昀这一路都带着笠帽,把帽檐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之身上穿戴寻常,无一华贵饰物,街上倒也没几人留意到他。
就这么一路顺畅地寻到了绣娘家中。
绣娘李萍早年丧夫,除了揽活,鲜少出门,听到外头有人唤她,她也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动作缓慢地门前问谁啊,找她作何。
陶枝忙回:“我啊,小桃子。”
这一声,尤为俏皮,绣娘着实愣了下,随即心头一喜,赶紧拉开了院门,见外头一高一矮的两名男子,又是一愣。
陶枝及时上前,指着自己,朝李萍眨了眨眼:“萍姐姐,别来无恙。”
李萍反应过来,仔细瞧着文弱书生,渐渐红了眼。
陆盛昀最为冷静,不带情绪道:“莫急着欢喜,进屋再说。”
院门太小,牛车进不去,只能拴在路边。
陆盛昀将牛车拴好,打了个死结,又抱了一捆草扔到地上,让牛食用。
陶枝二人倚在门边望着,李萍默默朝陶枝使了个脸色,这人可不是陈晋啊,比起陈晋,俊了不少,打扮寻常,但看男人不怒自威的气势,定当不凡。
见陆盛昀还要忙活一会,陶枝嘱他进来后记得关门,便携着李萍先进了屋。
到了屋内,李萍瞅了外头一眼,见男人还未有进来的迹象,忙迫不及待地问陶枝怎么回事,这人不是陈晋,陈晋为何不陪你来。
陶枝这才将陈晋于去年病故的丧讯告知。
李萍听闻,握了握陶枝的手,只觉心酸:“说来,咱俩都是苦命人。”
有着相似的际遇,李萍看陶枝越发怜惜,又问外头那男人是何来历,她守孝期有没有过,她同人出来,婆家那边可有意见,又为何作这一身奇奇怪怪的打扮。
李萍絮絮叨叨地,陶枝都没来得及回,忽然,李萍好似想到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儿,满脸惊恐:“你该不会和这人私奔了吧。”
太投入,以至于男人到了屋门口,李萍都未曾察觉,反倒陶枝往门口一瞥,立马扬了声:“忙着赶路,都没怎么吃,萍姐你这儿还有何吃食,我们不讲究,煮点白水面就成了。”
李萍会意过来,连忙回:“不能够,你们远道是客,合该吃些好的,不然就是我招待不周,你们等着,我这就出去一趟,买你最爱吃的油饼,还有豆汁儿。”
一听到这两样,陶枝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也就不再客气,笑着抱了抱李萍:“还是萍姐最好。”
穗县也有油饼和豆汁儿,可陶枝尝起来,总觉不如这边巷尾王大娘家做的好吃。
这一抱,叫立在门边,高高长长地男人见了,也觉有趣。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娇俏活泼的一面。
再看女子眼尾那一道有损容貌的假疤痕,陆盛昀又觉没那么顺眼了。
这大抵就叫相由心生吧。
见英俊的男人直勾勾地望着陶枝,李萍忙着去拿装食物用的盆,转身之际,不忘对陶枝挤了挤眼。
你们啊,肯定有猫腻。
陶枝不自在地别过脸,不理会。
待李萍出了屋,只剩二人,却再没了山里小屋那般的自在感。陶枝拿了桌上还算齐整的黑瓷碗,到门口水缸边,舀水洗了洗,再倒了李萍之前烧好还未凉透的温开水,递给陆盛昀。
他赶车辛苦了,喝口水润润。
寻常百姓家里少有饮茶的习惯,也没那多的闲钱花费在品茶上,在这里,男人只能将就,喝点白开解解渴。
陆盛昀倒也不在意,他少时在外游历,困在雪山那会儿,莫说香茶,就连这白开水都不易寻,只能吃雪解渴。
见男人大手端碗,几口喝下,毫无嫌弃的意思,陶枝放了心,对男人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来自天子脚下,出身不低,富贵窝里长大,却无半点贵公子的挑剔难伺候,便是置身这种简陋的小院小屋中,他依然神情自若,自洽得很。
李萍兴匆匆地回来,满满的一盆,不少吃食,都是陶枝爱吃的。
陶枝帮着摆上桌,心情颇佳:“让萍姐破费了。”
“客气了,你我哪跟哪。”李萍只恨自己能做的太少,当年小姑娘处境有多难,她看在眼里,心疼之余,也帮不了多少忙。
那时丈夫尚在,劝她莫管,他们小门小户的,能活着都不易,又哪有资格跟县太爷家的儿子斗呢。
好在,这姑娘算有福气,那般艰难,都熬了过来,也算老天爷长眼了。
陶枝递了一个用荷叶包着的油饼给男人,一如小儿那般献宝似的,双眸晶亮,是他之前未见过的另一面,小女儿家家的情态。
陆盛昀没说什么,接过了油饼,颇为斯文地吃了起来。
却没想,这种上不了大户人家饭桌的粗糙小食,男人竟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一个,又要再来一个。
陶枝自己都没吃够,有多的,也得先顾着自己,于是冠冕堂皇道:“这饼太油腻,吃多了不克化,大,大哥你头一回尝,不能食太多,须知凡事循序渐进的道理。”
就你话多,陆盛昀面无表情,拿过一碗豆汁儿喝了起来。
李萍是个识趣的人,见二人氛围不错,自己杵在这里不合适,便借口喂鸡,笑着往院子去。
陶枝留她:“还有这多,姐姐你也吃。”
李萍笑笑:“我早早就吃过了,你们慢用,不必管我,就当自己家里,随意便是。”
少有地,陆盛昀评价一名女子:“她倒是个不错的人。”
陶枝忙道:“是的呢,算来,也只比大人大上三岁,就是太过朴素,不爱拾掇,稍微打扮,也是个清秀佳人。”
老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
毫无悬念地,陶枝这话一出,便收获了一记男人射过来的极为凌厉的眼刀子。
陶枝喝了一口豆汁,笑笑:“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大人莫放在心上。”
李姐和这人也不搭。
她更多的是在试探,陆盛昀对怎样的女子有兴趣,比他年长的,还是年少的,高矮胖瘦,以及脾气秉性。
她既然在周婶那里放了话,不管能不能成,总得做个尽力了的样子出来。
但陆盛昀这时看陶枝只觉得烦,分明有着七窍玲珑心,却总是在他面前装聋作哑。他明白她的顾虑,也愿意给她时间,但并非无止境地纵容,他也希望她不要让他等得太久。
填饱了肚子,陆盛昀便起身,打算出去,随便找个地歇一歇。
这院子太小,屋也小,他一个男人对着两名女子也不方便,尤其陶枝说了那些话,他再看李萍只觉别扭,更没了共处一室的兴致。
男人自有男人的事要做,陶枝又不是他什么人,不便多问,他若走了,不再来了,她也不会去找。
李萍在院子里喂完了鸡,见男人出来,同她点点头就自行离开,一脸纳闷,忙进屋问陶枝什么情况,她这里地方是小,可隔壁杂间收拾收拾也能住人,要不她和陶枝挤挤,让男人睡正屋。
陶枝道不必,他本就是来这里办事的,自有去处,不必太操心。
听到这话,李萍这才放下了心,又见男人走了,好奇心再次抬头,追着陶枝问。
陶枝无奈,只能将自己在穗县那边的情况,挑能说的,同李萍说了个明白。
犹豫再三,陶枝仍决定将男人的身份告知。
李萍听后,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的个乖乖啊,大官老爷到访,她却拿一些粗食款待,她简直该死——
作者有话说:作者是没有双休的,只有调休,有时候事多了,顾不上,更新时间没那么准时,晚上没有,一大早也会发的,不睡觉也要写完,希望宝子们理解一下,这年头干啥都不易
第23章 转变
陶枝同李萍聊了许久,但也仅限于能说的那部分,至于孩子的身世,她自己也不知情,只揣测该和男人一样,乃京中大户人家出身,门第有多高,那就不敢想了。毕竟,盛京权贵云集,一山还比一山高,人际关系又错综复杂,谁又猜得明白呢。
倒是李萍,这时才知晓孩子非陶枝亲生,而是她收养的,万分惊愕之余,忍不住手握成拳,捶了陶枝一下:“大妹子啊,你这胆子是找老天爷借的吗,怎地不晓得怕,万一陈家不认,一口咬定你有外心,你该如何。你男人都没了,他们真要泼你脏水,谁又能帮你作证。”
“也难为你了,把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养了这久,你那个恩人姐姐,也是可怜人。话说回来,你这命说好不好,说差也不差,不然哪能一次次遇到贵人,逢凶化吉呢。”
李萍年长陶枝不少,看得更多,商户人家有几个讲良心的,大多唯利是图,自私自利,若非遇到这位陆大人,陶枝怕要被这些豺狼啃噬得骨头都不剩了。
“你是不晓得,张大公子有多疯,你嫁人后,离开了这里,他还不时地派人来盯着我,弄得我没辙,只能不停搬家,所以我托货郎给你去信,把地址告之,却不想你回来,就怕这位疯起来,连有夫之妇的主意都打。”
说罢,李萍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又颇为庆幸道:“好在你如今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这靠山啊,硬到足以和张家抗衡。
见陶枝不吭声,没看出有多高兴,李萍又道:“你们在浦县待多久,大人那么忙,还能专程抽时间带你外出,已经难得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陶枝听得明白,所有人都觉得陆盛昀已经是她能遇到的最佳人选了,她不该错过。
李萍也没多劝,她看得出陶枝心思重,吃了太多苦,做决定反倒更为慎重了。
想来也是好事,太美丽的姑娘,耳根子软,更容易吃亏。
李萍转而谈别的:“对了,你和你娘家人还有联系不,前几日,我在外头接活,还碰到你二嫂了,她那半边脸都肿了,说被你二哥打了,先前怀的孩子也没了,人已经搬回到娘家,要和你二哥和离呢,可你二哥不同意,就一直僵着在。”
二哥待二嫂一直不错,不算多宠,但也客客气气地,怎么会打二嫂呢。
陶枝想到二嫂那个人,性子泼辣了点,说话也不太中听,可那时她坚决不嫁,二嫂也没跟着大嫂再劝,而是叫她好自为之。
“兴许过几天就好了。”陶枝并不愿娘家人不和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
爹那么好的人,多年累积的好名声,可不能被他们这些子女败坏光了。
李萍咂咂嘴:“未必,这回你二嫂态度挺坚决的,还说你家人狠毒,谁摊上你们家谁倒霉。”
这话就严重了,也让陶枝心情沉重起来。
她出嫁那会儿,二嫂待二哥,虽然不如大嫂对大哥嘘寒问暖,千依百顺,但也算体贴周到,二哥出外摆摊,二嫂一日日地给二哥送饭,从未落下。
为何他们夫妻二人会闹得如此僵。
难不成跟她这个妹妹有关系。
经历的事多了,陶枝不得不多想。
陶枝指着自己的脸,对李萍道:“萍姐,你看我这脸,需不需要再扮扮。”
李萍再把陶枝上下打量,笑笑:“我再把你眉毛画粗些,就说你是我远方表弟,怕也没人怀疑。”
毕竟陶枝男儿打扮,李萍又寡居多年,为免外头的人说闲话,也只能以亲戚的名义了。
是以,陶枝倒觉得陆盛昀不要回来最妥,反正他钱多,又是大官,还有本事,哪愁没地方歇脚。
两个男人都在李萍家里住着,也确实不妥。
陆盛昀多么心思缜密的人,又岂会考虑不到这一点。
反倒李萍一直惦记贵人到了家里,自己还没好好款待这一茬,隔日一早,见男人一夜未归,李萍便催问陶枝可知晓大人在何处,要不要去外头找找,人家来者是客,不管身份贵不贵的,我们也不能怠慢啊。
可她琢磨陆盛昀为人,就不是个会听人安排的主,便叫李萍歇了心,男人和别的官不一样,不讲排场,随性得很,你束手束脚唯唯诺诺,人家反倒看不上,不愿意搭理。
“也是。”李萍回想男人的穿着,粗衣布鞋,头戴笠帽的样子,朴素得很,任谁又能想到这可是偌大一个县城的父母官。
李萍将煮了鸡蛋的面条端给陶枝,陶枝却又把鸡蛋夹到了李萍碗里,嘴上说着:“我最近胖了些,还是素点好。”
“你要是不吃,我这就走,自己寻个地方住。”陶枝看着柔和,但也是个说到做到的主。
“行行行,怕了你了,打小就这样,犟得很。”
庶民家中,倒没大户人家那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李萍边嗦着面条,边问陶枝难道就不想孩子,毕竟养了那久,还有你说的周婶一家子,听着都挺好的,比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要靠谱多了。
地位高的人,稍微低一下头,他们这些底层劳苦百姓就已经分外感动了,更不说县衙里头的人那般维护陶枝,还逼得陈家人写下了放妻书,放了陶枝自由,只冲这一点,陆大人就是侠肝义胆的真男人,旁的那些牛鬼蛇神提鞋都不配。
一想到这,李萍又替陶枝感到惋惜:“要不,你再想想,有好日子不过,为何非要辛辛苦苦在外谋生呢。”
陶枝也想孩子,李萍一提起来,她心里也不好受,搁了筷,把嘴角一擦,看着李萍道:“姐姐以为大人为何对我另眼相看,我若如别的女子那般看到大人就走不动路,只做大人的妾就欣喜异常,迫不及待地要嫁,大人还会高看我一眼吗?”
即便身受重伤,自保都难,男人清醒过来,睁开眼后,望向她的第一眼都是警惕和嫌恶的,可见男人的戒备心有多重,这样的人,想取得他的信任有多难,能被他看中又有多难。
她若真的就此顺从,做了男人的妾,待到男人对她的那点兴致消散,她又该何去何从。
之于她这样的人,得先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才能去想别的。
闻言,李萍久久不语,长叹一声:“还是你想得深远,我肤浅了。”
陶枝忙道:“不肤浅,咱们寻个铺子,好好的做,往后也能当主子。”
李萍笑陶枝心大:“没钱没路子,哪那么容易。”
见李萍不信,陶枝去找自己的包袱,掏了几张盖了章的契书出来,一笔笔地,在李萍看来,金额不小。
李萍啧啧称奇:“你这嫁了个从商的夫家,愈发的本事了,那地方的单子都能谈上。”
跟窑子里的人做生意,不光彩,但赚钱,她们别的不讲究,唯有穿衣打扮上分外精心,毕竟做的就是皮肉生意,不打扮得美美的,如何拉客。
这单子能成,还多亏了赵科,他和那边的人熟,陶枝只托他带几件自己做的衣裳送给管事的秋妈妈,秋妈妈一看就喜欢上了,出手更是大方。
陶枝指着这些单子:“你也看到了,光靠我一个人,要在两个月内把这些都做完,是很难的,萍姐你帮过我,绣活又厉害,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你认识的绣娘又多,请几个你认为可靠能沟通的,我们弄个铺子,把生意支棱起来,难道不比在家带孩子,给男人洗衣做饭,看公婆脸色强。”
有钱了,底气足了,谁又敢低看你呢。
李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她看到这姑娘的第一眼就有种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这姑娘实在是胆大,种种言行,在待嫁的女儿家里称得上异类了,不愿屈从,不愿认命,哪怕是死也要抗争。
可怎么办,她就是好想宠这妹子,不管要她做什么,妹子开心就成。
之前,有男人在,李萍可能还有顾忌,如今她孤身一人,又没个孩子,怕什么呢。
“你等等,我这就去找,还有铺子,我去问问你二嫂,她家粮油铺子做了那多年,做的还是官府的生意,哪里人气旺,更通财神,肯定比我们更清楚。”
不过,转念一想,跟柳婷接触多了,陶枝又在她这边,万一哪天遇上,那就不妙了。
见李萍兴奋说完又倏地打住,一脸为难,陶枝懂她的顾虑,握了握女人的手:“我既然回来,就做好了准备,姐姐你尽管去谈,也不拘于一家,不管找哪个,有中意的铺子就跟我说,我这身装扮,也不是谁都能认出的,再说我以男儿身份避到一边,你先谈,谈得不顺,我再出面。”
瞻前顾后的人,很难成事,要考虑的太多,反而踟蹰不前。
陶枝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有能耐多聪明的人,身上少有的可取之处,就是胆大了。
她的几回机缘,都是因着胆大,豁得出去,不然这时候的她还在不在世上,都难说。
受到陶枝的感染,李萍充满了干劲,挎了竹篮,寻了人最多的菜市,有意无意地跟人闲聊,路过酒肆时,好巧不巧地又撞见陶枝的二嫂柳氏了。
柳氏看到李萍还算客气,露出一点笑意,问李萍吃不吃酒,她打多了,带回家,她爹又要念叨。
李萍忙摆手,笑着谢绝,但见柳氏面颊微红,似有些醉意,不免劝道:“这酒啊,少喝点,是个意思,多了也伤身,你自己也要想开,莫把自己陷进去了,你看我一个人,不也过得凑合。”
听到李萍开导自己的话,柳氏心头感动,没能忍住,落了泪。
她家中姐妹,因着她婚姻不顺,搬回娘家,明里暗里地没少奚落她,笑她遇人不淑就是眼瞎,做姑娘的时候太泼辣,没积德,所以老天爷找个厉害男人收拾她。
然而真正的缘由,她们哪里能懂。
她的男人又哪里厉害了,不仅不厉害,还窝囊,眼瞅着她被大嫂打,竟连劝架都不敢。
而她那大伯子,还是个读书人,也没用得很,只顾抱着脑袋摇头叹气,一声也不发。
大嫂就像个疯子,指着他们又骂又叫:“这个家,没有我早就散了,你们一个穷教书一个小摊贩,能有什么出息,我不那么做,钱从哪里来?二叔你扪心自问,你摆摊多久了,有没有地痞流氓找你的茬,没有我在那边疏通关系,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当,外头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数?大人为什么对我们家这般照顾,还不是心里有愧,想要补偿,他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我们还能如何。难道为了已死之人,我们全都不要命了,把脑袋伸过去给他们砍,民不与官斗,我们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再说了,这能怪我们?要怪就怪小妹,为何生得那么招人,偏叫官老爷盯上了,爹要早年就同意了,舍了一个女儿,又哪里会丧命。可就算我们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官老爷补偿我们,抬举我们,就是我们的荣幸。”
陶父好歹是个秀才,有点特权,见了官老爷不必下跪,是以当年张勐见陶枝小小年纪就出落得美貌异常,打起将她送进京讨好贵人的主意,为自己的前程搏上一搏,没想到陶父不知好歹,一口拒绝。
张勐拿他没辙,又不能随意处置了,最后,只能心一狠,便制造了一出意外,彻底除掉这个绊脚石。
然而张勐失策的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居然也看上了陶枝,如搅屎棍坏了他的好事,也让小丫头有了逃出去的机会。
再后来,事态的发展就愈发不受控了。
陶枝嫁去了穗县,还和那边的官老爷牵扯上了。
李萍兴致勃勃地出门,回来时,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陶枝唤了好几声,她才缓过神,可望着陶枝,仍旧是欲言又止,面露愁容。
那会儿,她见柳氏醉了,情绪也不稳定,走路都是晃的,她一时不忍,想送人回家,谁料柳氏忽然激动起来,抱着她大哭不止。
见柳氏情绪极为不对,怕人出事,李萍也只能带她到附近客栈,叫了个房,让她先好好睡下,待清醒了再回家。
谁料柳氏拽着她不让她走,胡言乱语地一通,说到后面,越来越惊心。
都说酒后吐真言,李萍哪怕半信半疑,也不得不将这事儿重视起来,毕竟,关乎到陶枝。
但如何同陶枝说呢。李萍犯难了。
人姑娘好不容易脱了困,眼瞅着有好日子过,再提旧事,以陶枝的性子,难免不会找上张家为父讨公道。
民又如何斗得过官。
不过,李萍转而想到了陆盛昀,人也是官老爷,又对陶枝上了心,看样子也极为有本事,应该能够护得陶枝周全。
于是李萍试探着问:“那位大人还没回吗?他是不是已经离开浦县了?”
她得先确定,男人有没有走,要是人走了,那就再说了。
察觉到李萍的不对劲,陶枝也问:“萍姐你在外头遇着谁了?该不会又是我二嫂吧?她难道又被我二哥打了?”
“倒也不是。”李萍支支吾吾,面对陶枝关切的凝视,说也不是,不说,又觉对不住。
李萍不得不岔开话题:“对了,我听路边一个大娘说,西巷有家胭脂铺子想出售,听说户主一家要迁往外地了,再不回来,所以只卖不租,价钱还算可以,就是买的话,比租要贵上太多,咱们手头也拿不出这多的钱。”
闻言,陶枝注意力被转移,忙道对方开价多少。
她这边也攥了不少,又有男人过年给的金元宝,拼拼凑凑地,说不定能成,但价格得合理。
李萍一扫郁郁,打起精神,同陶枝聊了起来。
这般又过了两日,男人仍未见踪影,李萍失落之下,也打消了将陶父死因告知陶枝的念头。
日子才有了好转,李萍不想再看到陶枝伤神了。
谁料,到了午后,柳氏竟然找了过来,带了礼同李萍道谢。
对方显然还想和李萍多说说话,一手往里推着门板要进院子,李萍推拒不得,一声长叹,硬着头皮把人迎了进来。
而这时,陶枝只着了男装,面上的妆尚未弄好,见外头有声音,想着是不是男人回了,探了个脑袋往屋外瞥。
这一眼,正和走到屋门口的柳氏对个正着。
彼此都是一愣。
柳氏简直不敢置信,使劲地揉眼睛,以为自己饮酒过度,产生幻觉了。
“小姑,是你吗?”柳氏声音里带了一抹泣。
陶枝还算镇定,避不开,就只能认了:“我来这里办点事,才到不久,二嫂近来可好?”
一句问候,柳氏听着,心理防线又要崩溃。
婆家伤她,娘家笑她,兜了一圈,问她还好不好的,也只有这个她曾经不闻不问的小姑子了。
“妹啊,嫂子对不住你。”柳氏情绪激动,几步奔过去,抓住陶枝的手,嚎啕大哭。
李萍别过脸,眸中隐隐浮现泪花。
都是可怜人啊。
陶枝不明所以,见柳氏哭得这么伤心,第一反应就是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二哥又打她了。
柳氏只顾摇头,泣不成声。
陶枝叫她坐下,自己去外头打了盆水,取了帕子递给柳氏,不催她,等她哭,哭够了,再好好说。
又过了一日,李萍照常出门,但不时地朝屋内看看。自打柳氏走后,陶枝就似失了声,一天到晚讲不到两句话,不管她说什么都应着,之前讲好看铺子,也失了劲头,一个人坐在窗边,动也不动。
李萍懂这妹子如今的心情,不再打搅。
李萍出门没多久,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陶枝以为李萍又返回了,起身到院门口,轻声问了句。
回应的不是李萍,而是她以为不会再来了的男人。
陶枝怔了好一会,才拉开门闩把人放进来。
好几日未见面,二人再看彼此,都有点难以言喻的复杂。
陆盛昀利眸一扫,先问李萍在不在,他也是掐着点到的。
陶枝回说人不在,他才迈开了长腿,往屋里走。
到了屋内,二人又是好一阵无语,陆盛昀先开口:“我过两日就回穗县。”
闻言,陶枝抬眼看了看男人,最终,意兴阑珊道:“大人好走,妾如今身份不便,就不远送了。”
陆盛昀静静看着女子:“说人话。”
简短三个字,却似痛击到了陶枝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得知父亲离世真相后,混乱不堪的脑子,仿佛撕开了一个大口,悲恸的情绪来得骤然又猛烈,陶枝背对男人,伏在窗台上,掩面痛哭。
“大人别出声,待我好点了再说。”
陆盛昀倒也配合,真就一声都不出,只瞧着陶枝此时显得尤为脆弱无助的背影,黑眸深邃,兀自沉思。
待哭到脱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陶枝抹了抹脸,起身打了盆水,把脸擦得干干净净后,才又坐回到了桌前。
陆盛昀再看女子,感受又不一样了。
还是这张脸这个人,为何再看到,他更想抱抱她了。
陶枝稳住情绪,尽可能平缓地问男人:“大人如今对妾可还有看法?”
陆盛昀凝视着女子:“看法倒还有,就是不知,和你想的是否一样。”
有,就够了。
陶枝垂了眸,调软且柔:“妾蒲柳之姿,性子又无趣,无甚讨喜之处,也不懂大人看上妾什么,若只是这副皮囊,倒也无妨。”
稍顷,陆盛昀哦了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肤浅贪色的人。”
贪色,他认,谁让此女正好对了他的脾胃。
但肤浅,可不行。
陶枝抬眸,望着男人,直言不讳:“大人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帮我的人。”
而他想要的,她也给得起。
毕竟他也有一身好皮囊,抛开情感,只身体上的触碰,他握她手时,她起码不那么反感。
真心二字,实在太重。陆盛昀也不知自己会为这个明媚多姿却又敏感狡黠的妇人做到何种地步。
但人生苦短,何必想得太多。
一念起,做便是了——
作者有话说:人生苦短,对自己好点,莫内耗,不高兴了,咱就发疯,谁怕谁呢
第24章 轰动
李萍再回到家中,陆盛昀已离开,陶枝素着一张脸,额头饱满,雪肤乌发,整个人似半透明的轻盈的玉,把人的目光吸引住,便再也挪不开。
莫说男人了,这张脸,是个女人都爱。
太美的姑娘,出身不够,过得只会更不易。
不等李萍发问,陶枝便告知她男人有来过。
李萍一声呀起来:“人呢?你怎么不把官老爷留下来?人来了这久,我还没好好地做一桌菜招待呢。”
就这事儿,李萍心里总有遗憾,夜里觉都睡不好。
陶枝却不在意道:“大人在家中随便吃吃,都是我们寻常人家一年难得吃上一回的大餐,招待再好也就那样,不如随意些。”
陆盛昀要是愿意在这用饭,就不会掐着点来,待二人谈妥了,也无逗留的意思,只说自己准备去了,还叫她再想想,缺了什么,想要什么,但说就是。
平生头一回,陆盛昀自己也觉稀罕,因着毫无经验,才显得更为重视,务必两个人都高高兴兴,顺顺利利地把这事儿办了。
为防小人滋事,浦县这边的官员也该动一动了。
陶枝没别的要求,只一点,虽是纳妾,可也得办得体面,且必须在浦县,把她的娘家人,还有张勐一家全都请到。
见陶枝想通了,李萍先是一喜,听到陶枝后面的话,接着一惊:“你莫不是脑子糊涂了,你娘家什么德行,把他们请来,叫他们知道你给县太爷做了妾,还不得巴着你,把你的血吸干啊!还有张家那些鬼,一个个糟得很,大人是能护着你,但难保他们背后伤人啊!”
李萍以为能少一事就别生事,陶老爹的仇是要报,但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陶枝却笑笑:“不打紧的,姐,你就帮我发发帖子,别的不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李萍只觉眼前浅浅笑着,却又未达眼底的女子越发看不清了。
到底,还是伤着了啊。
但李萍一向拿陶枝没辙,劝不动,那就只能按妹子说的做。
二人闷在家中,将要请的人全都列出来,陶枝按着名单,一个个地写请帖,写完再核对一遍,务必一个都不落下。
李萍一旁看着,不时地咦一声,为何要请这人,为何要请那个,当年陶枝落难,这些人可没少落井下石,更有缺德的杂碎,助纣为虐,帮着张恪为难陶枝,逼她从了男人。
至今,李萍仍旧气愤难当:“这个刘大姑和张二麻子是真的坏,要不是他们告密,张恪哪能那快找到你,那时候,你眼看着就能溜出城了,就是这二人,偷鸡摸狗,不干好事,你何必请他们,平白给自己气受。”
陶枝反倒心平气和,还能扯出一点笑:“受受气也挺好的,起码人清醒,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不会再犯糊涂了。”
人越是这样,李萍越担心,握住陶枝的手:“妹啊,你要是难受,就说出来,想哭就哭,跟我还客气个什么,我难受了,不舒服了,不也抱着你哭过。”
陶枝摇了摇头,她是真的哭不出来了,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心空落落的,像缺了一角,可又不知该如何填上。
大抵总要有些人松松筋去去骨,痛上一痛,才使得。
陆盛昀在浦县也有住处,不过较为隐蔽,由赵科出面购置,他也是头一回过来,同这里的管事见了面,再把宅子转了一圈,住了有几日,依然不太满意。屋内屋外,门窗摆设,还有院中花草,陆盛昀一一道出不足,着令下人们抓紧时间修整,按着迎娶正妻的规格来办,各处挂上红灯笼,迎花轿的红毯子得从堂屋一直铺到大门外。
两个管事互看一眼,神情里透着诧异,不就纳个妾?这也太郑重了。将来大人迎娶正妻可如何是好,办无可办了。
“听不懂我的话?”陆盛昀长眸眯起的时候,心情不会好。
他给不了陶枝正妻的名分,不为二人身份上的悬殊,更因此女到底值不值得,他也需在今后两人的相处过程中再审视再商榷,是以,陆盛昀愿意在迎娶陶枝的形式上给予补偿。
起码在外人眼里,她嫁给他,并不委屈,还很风光。
为此,陆盛昀还特意叫管事去打听,在这里,迎亲队伍有多少人,备怎样的轿子,抬多少聘礼,才算盛况空前,全城轰动。
张家人听闻陆盛昀要娶小寡妇为妾时,喜帖也已到了张勐手上,其妻孙氏就在一旁,瞧着男人将帖子揉皱,面色黑沉沉的,不禁提醒道:“大人可轻着点,这帖子弄坏了,那边不认,我们就进不去了。”
听到这话,张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目而视:“无知妇人,好日子不过,非要上赶着给人奚落。”
他们往日那般为难小丫头,再加上还有人命牵扯,那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既往不咎,请他们过去只为喝喜酒。
孙氏被男人一通训,也是委屈:“妾也不想啊,那死丫头有多倔,我好话说尽,她就是不听,进了京,做了贵人的侍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奴仆伺候着,不比做平民妻强,可她贼得很,表面顺从了,实则想着法地逃跑,还勾得恪儿失了心窍,把我好好的儿子——”
“你还有脸说,都是你那好儿子坏了我的事,不是他从中作梗,我早就将陶氏送进京了。他自己不争气,为个女人色迷心窍,和人争风吃醋,把我老脸丢尽,还狗胆包天地跑到别人家撒野,你知道陆盛昀给我的信里怎么说,男人何惧无子,舍了一个没用的,下一个更懂事,不然西北大漠的羊群绵延没有尽头,我这个年纪了,何时才能放完,或者就此埋骨黄沙之下,也是一种归宿。”
“此子狠辣,要我老命啊。”
京中贵人尚未回信,陆盛昀又摆明了态度,要跟他对着干,张勐自认势力远远不如陆盛昀,已然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孙氏听后更是面色发白,抖着唇:“不过一个妾,何至于此。”
“你儿子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闹得家宅不宁,你怎么不去同他说何至于此。你还求我保他,我保了他,陆盛昀要对付的就是我了。”若非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张勐想杀子的心都有了。
“那,那该怎么办,我们只这两个儿子,都是我拼着命,鬼门关里闯过后生下来的啊。”孙氏再无人前的嚣张跋扈,摇着男人衣摆,求他想办法,救救他们的孩子。
张勐心烦不过,一巴掌将孙氏打翻在地,恶狠狠道:“蠢货,你给我听好了,陶氏两个哥哥都是没出息的,好拿捏,你备些礼,亲自去一趟陶家,同他们好好的说,前尘往事,既往不咎,他们要能说通陶氏,到陆盛昀跟前求个情,只要陆盛昀不再与我为难,往后前程必不用说。”
翌日一早,孙氏便带了不少礼品亲自登门,陶家人又惊又意外,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孙氏客客气气地同陶家大嫂郑氏坐到一处,好姐妹般握着手:“其实早就该来的,那时候我儿不懂事,总来骚扰你家妹妹,我也没能劝住,导致陶家妹子嫁到别地,有家归不得,这是我们不对,我给你们赔个不是。不过你们放心,我们老爷已经将孩子关起来了,除非人彻底悔改,不然我们是不可能放他出来的。”
说这话,也是希望陶家人能够转达给陶枝,她儿子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不如高抬贵手,放人一马。
孙氏避重就轻,只谈儿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哪里不知,两家的恩怨,并非只将张恪关押起来就能平息的。
更深层的,还在于张勐。
可张勐是自己男人,她一辈子的富贵全系在这男人身上,张勐做的那些事,她只能帮着隐瞒,试图蒙混过去。
陶家人也是收到喜帖不久,又从柳氏那里得知小妹没了夫婿,出了孝后,居然还能高嫁给堂堂县老爷做妾,人尚未完全回过味,官夫人就找上门了。
搁以往,陶家人必当诚惶诚恐,将郑氏奉若上宾,捧着供着,唯唯诺诺。
可如今,他们的小妹也要做官太太了,邻县的陆大人又更加年轻有为,风水轮流转,他们也终于不用再受张家的胁迫。
陶大哥一口恶气得以纾解,再想到自己那个苦命的小妹,不禁红了眼:“我家这个妹妹,和我们不一样,看着好脾气,实则眼里容不得沙子,张公子那一桩,她尚且能忍,可我爹——”
“说什么胡话呢,”郑氏慌忙打断,“爹都走多少年了,还提那些干嘛,那疯了的马,县太爷也命人处置了,再提就没意思了。”
陶家二哥卷着两胳膊缩到一边,听着兄嫂的对话,只觉有苦难言。
那疯马来自哪里,为谁所有,寻常人家哪里养得起马,可又有哪个敢问出来呢。
媳妇的话尚在耳边:“这婚,我是离定了,夫妻一场,也劝你几句,自己租个屋子搬出来,莫再同你兄嫂一起了,你哥哥已经读书读废了,该出头的时候只会躲,你嫂子更是见利忘义,你跟着他们,又能落到什么好。你家妹子走大运,攀上了官老爷,给你们发喜帖,那也就是做做面上工夫,毕竟兄妹一场,她若不请,外头又要说闲话了,但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们待这个妹妹到底如何,还有没有脸要求她为这个家出力。”
陶二哥捂着脑袋,痛苦不已。
孙氏来这一趟,已是纡尊降贵,能说的也都说了,再看这家人识不识趣了。
收到孙氏的眼神暗示,郑氏立马表态:“夫人您放心,小妹那边,我们自会去劝,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有前头那些难,她又哪来的造化,去到穗县,遇到官老爷呢。”
郑氏自认比男人更懂,人外地官老爷,一年能来这几回,陶枝又只是做个妾,顶多半个官太太,哪能跟孙氏比,他们家想在这里过得好,还得仰仗张家。
她的一双子女,往后求学,有官府的荐书,也会更为顺畅。
更何况,陶枝在家做姑娘时就跟她这个嫂子不太合,人背后还不晓得有多恨她,她又何必热脸贴人冷屁股,白白受气,也讨不着半点好处。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他们只能向张家投诚。
孙氏赞许地朝郑氏点头,不错,是个识趣人。
陶二哥实在听不下去了,待孙氏离开后,他也一个起身,横了埋头不语的哥哥一眼,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氏在后头干瞪眼,暗骂,白眼狼,和妹妹一个德性,喂不熟。
陶二哥没脸去寻妹妹,只能找柳氏,柳氏也懒得搭理,骂了两句把门一摔,结结实实地给人吃了个闭门羹。
此时的陶枝仍在李萍家中住着,将这里作为待嫁的娘家,因着婚事将近,关上了门,一心绣嫁妆。
男人雷厉风行,已经派人陆陆续续地送了不少聘礼过来,红木做的箱子,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且均是上乘。李萍摸着这些料子,啧啧直叹:“光是这些料子的钱,都够我们盘下好几个铺子了,你这嫁个人,几间铺子就到手了,直接晋升东家。”
陶枝更懂这些布料的价值,内心道,怕是不止。
他说要娶她,是认真的。
管事送嫁妆的动静不小,聘了好些人,吹吹打打地从东边到西边,再绕一圈,进到院子里,把李萍那点地方塞得满满当当,还得上下堆叠起来,又专门派了一队人在附近住着,以保护院里的人和财物。
周围邻居见了,羡慕得不行,可又不敢靠近院子,守在院外的男人们个个操着家伙,膀大腰圆,看着就不好惹。唯有李萍出门的空当,街坊们才把人围住,问什么情况,她寡妇再嫁,走大运了?
走大运的可不是自己。
但比起自己嫁人,陶枝有了好归宿,李萍只会更骄傲。这些个嘴碎子,当年可没少说闲话,把陶枝贬得一文不值,说她生得那样,又克亲,就是做妾也不配,合该藏着掖着给人做外室的命。
话可不能说早,这不就打脸了,她家妹子哪怕守了寡,照样嫁官老爷,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你们一个个也只有眼红羡慕的命。
街坊们听闻是陶枝要嫁官老爷,更觉不可思议,他们就没见着陶枝,再说了,她不是早就嫁到外地了吗。
李萍被这些人烦得不行:“人就是有这个命,一次比一次嫁得好,官老爷就是稀罕,有本事你们也去找个官老爷,看他愿不愿意娶你家的闺女。”
这话实在是气人,可碍于门口那几个壮实保镖,街坊们也做不得什么,只能恨恨瞪着李萍趾高气昂的背影,暗自恼火。
小城里,有个风吹草动,立马传开了。
那个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陶小娘子又回来了,还把邻县的县老爷也勾来了,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送了不少礼,据闻那箱子都能排开半条街了。
郑氏出门买菜,一路上,总有人阴阳怪气地道她好福气,嫁对了人,有个出息的小姑子,以后可享福了。
有苦难言,郑氏回到家,发起了脾气,把喜帖拿出来就要撕掉。
这东西,也就大户人家用,寻常老百姓要娶妻生子,挨个拜访,告知一声就是了,哪有这个闲钱,去弄这些风雅之物。
陶大哥穷归穷,但讲礼,少有地对郑氏发了火:“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非要闹到我和二弟小妹全都反目,你才高兴是不是,我成了陶家的罪人,我对不起爹,对不起妹妹,我有什么资格做女方长辈送妹妹出嫁,我就该以死谢罪。”
男人支棱起来,言辞激烈,郑氏呆住了,慌忙服软:“你别啊,多大点的事,自家兄弟姐妹,哪有过不去的,咱跟妹妹认个错,赔个不是,妹妹还能跟我们兄嫂计较不成。”
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陶大哥苦笑,抱着脑袋,烦闷不已。
陶家大哥大嫂闹别扭,陶二哥搬出去住,柳氏气顺了不少,一有空就去找陶枝,同她说道:“我那时也不对,怕张家寻仇,对付我娘家,不敢明着帮你,但我做不来趁火打劫的事儿。当年谁捧着张家,出卖自家人,谁心里有数,你也莫心软,待我不必客气,对他们更别原谅。你原谅这一回,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更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柳氏提前将贺礼送上,是她亲手做的一对鸳鸯抱枕,颇伤感道:“我可没脸喝你的喜酒,往后你要过得好,那是再好不过,过得不顺,我也帮不到什么,还是那句,好自为之。”
这话就有点道别的意味了。
陶枝收了柳氏的贺礼,却没说出以后多来往的话。
柳氏曾是自己的二嫂,于情于理,在她落难的时候,都该帮她一把,但柳氏没有。反倒非亲非故的李萍那会儿冒着被张家收拾的风险收留了她一晚上,而本该做到的自家亲人,却逃避了。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一旦割裂,就再难修复了。
旧人散了,新人也就来了。
这人啊,磕磕碰碰,走走停停,总不至于太寂寞。
譬如周婶一家子,听闻喜讯,赶紧收拾了家当,大包小包地上路,直往浦县赶。
一家子带的东西多,他们先到陆盛昀在的宅子里把货卸了,周婶便把急着找娘的小公子带上,来寻陶枝。
明鸢嚷着也要来,可身子实在不中用,一路上吐下泻,人虚了不少。
周婶摆手嫌弃:“你先歇个两日吧,没得我还要照看你。”
算来也有大半月了,再见到陶枝,陆钰小嘴一瘪,想哭,又得忍住,只能用隐含泪光的黑眼珠子控诉,娘,你不要我了吗。
小儿可怜兮兮的模样,把陶枝看得,心疼得不行。
李萍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孩,也是稀罕,赶在陶枝伸手之前把小儿揽在怀里:“我的乖乖,你娘没不要你,你娘有事要办,这不办好了,就把你接过来了。”
这个婶儿太过热情,陆钰并不大喜欢,能抱他的,只有娘。
那个看似很厉害的爹都不行。
陆钰红着小脸,想从女人怀里挣脱。陶枝看出孩子的不自在,忙把人解救出来,但也不抱,只弯着身子,和孩子平视,温温柔柔道:“以后我去哪里,都带着我们钰儿。”
“真的?”小家伙显然不太信了。
陶枝其实心里也没底,未来如何,谁又能预料得准,过好当下,才最重要。
只能说,她尽量。
孩子需要她,她就在,哪天孩子大了,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有她在反倒碍事,那她也不会拖后腿。
这屋子实在小,周婶充当娘家人,给陶枝送嫁,和李萍挤一个屋,陶枝待嫁女,单独一个屋,就没别的地了。
陆钰这时候和陶枝一起住,也不合适,天一黑,赵科就骑马而来,要带小公子回大宅。
好在白日里陶枝跟孩子说了许多话,孩子似懂非懂,但也知自己不能住这里,虽然舍不得娘,可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赵科回去。
上了马,被赵科紧紧摁在身前,小孩还不忘探出小脑袋跟倚在门口的陶枝道:“娘,我明天还来。”
一旁的周婶生怕外人听见了,忙道:“轻点哦小祖宗,哪里是娘,喊姨母。”
要喊娘,也得陶枝过了门。
小孩吐吐舌头,小脑袋缩回去,才不管呢。
周婶是又爱又无奈,这孩子,也不晓得随了谁,不像世子,也不像国公爷和长公主,倒是有点像
赶忙甩掉脑海里那荒谬的念头,周婶又抬头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醒点,那位失踪多少年了,连皇帝都宣告放弃,要另立储君,她还在这想个什么劲儿。
秉着男女成婚前不可见面的传统,陆盛昀极力克制,心想往后见面的日子多了是,不急在这一时。
见小儿闷闷不乐地回来,男人难得招招手,把孩子叫到跟前,问他见到了姨母没有。
陆钰嗯了声,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
陆盛昀不以为然。
能见着,就该知足了,他这还得苦等个几日——
作者有话说:赶出来了,晚安,明儿见
第25章 对峙
周婶和李萍一见如故,聊个一晚上就熟得好似一家人,指着屋里屋外上上下下,该如何拾掇,该怎么安排,才能将这院这屋布置得更喜庆气派,好让陶枝风风光光地出嫁。
见周婶忙活得不亦乐乎,俨然已经将自己带入到陶枝娘家人的角色,李萍很是欣慰,私下对陶枝道:“这人能处,你算有福了,官老爷家里的人和气,你进门了,不会为难你,哪怕后面大人娶了正妻,你先到先积累了好人缘,做人做事又本本分分的,将来日子必不会太难过。”
陶枝听听也就算了。
她不争不妒,离男人远远的,态度摆在那里,正室真要为难她,她离开便是。
若陆盛昀食言,不肯放她走,那也无妨,索性她孑然一身,光脚的,又哪里会怕湿鞋的。
只待前仇旧怨了结,她也了无牵挂了。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
不过看陆盛昀对钰儿的态度,这孩子的身份只高不低,以后自有造化,又何须她这身份低微的养母看顾。
周婶和李萍在小厨房里忙活,有说有笑地,可一扭头,往那边正屋瞧了眼,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这姑娘啊哪像待嫁的样子,成天走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周婶甚至有点担心,怕陶枝又反悔了,不愿嫁了,到时人白请了,喜宴白摆了,最要紧的是大人的面子,也丢得一干二净。
传到京城,主子们得知消息,只会认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办事不力,罚的也只会是他们这些下人。
更何况,周婶看得出自家世子真心想娶陶枝,要是这亲事砸了,世子那本就清冷寡淡的性子,还不知道会凉成什么样儿。
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更没好日子过了。
周婶不由得问李萍,陶枝在这里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以前对她不好的人又来纠缠还是怎么回事。
李萍哪敢说,陶枝没有跟人提的意思,她也只能把嘴闭严实,半个字都不能透出去。
可周婶也不是哄两句就能糊弄的。
李萍只能诶一声道:“其实,说来这才算我妹子头一回成亲,上回为了摆脱恶人,匆匆忙忙地随便一张罗,也没请上几个人,心情能有多好呢。这回啊,大人办得这么隆重,把全城的酒楼都订下了,请城里所有人吃席,为这门亲事添更多喜气,也为扭转妹子在这里被污化的名声,是个人哪能不感动。我这妹子又是个心思重的,人对她越好,她就越慌,不能回报更多,就有压力,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自己没那么好”
周婶听着李萍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通,顿觉好有道理。周婶自己跟陶枝相处也有半年了,这姑娘可不就是这么一个人,人对她好点,她就想方设法地回报更多,即便囊中羞涩,也不愿白拿人好处。
正是这般人品,才让人折服。
最开始,周婶一家子都不看好陶枝,可处了几个月,态度就变了,不怕陶枝缠着大人,就怕她不缠。
周婶想了又想,提议道:“不如我们带她去外头走走,踏踏青,这么好的春光,成天拘在家中,也确实容易胡思乱想。”
小地方,说讲究,也没那么多,只要不和新郎官见面,偶尔外出一两回,又能如何。
李萍也有此想法,之前自己一个人,未必说得动,如今周婶来了,倒可以试试。
“我们城外头往西有座玄女庙,香火可旺了,我们这里但凡要出嫁的女儿都会去庙里拜拜,求娘娘赐福,往后婚姻美满,多子多孙,事事如意。妹子上回就没去成,这一回,也该去拜一拜,求求福了。”
周婶听着李萍说完,沉思了一会,拍板道:“要得,婚事要想顺,就得心诚,她要不愿意,我们押也要押过去。”
为着自家主子,周婶只当陶枝头婚,前头那桩算不得数,该有的,一概不能少。
周婶和李萍如今作为陶枝娘家人的身份,又都比陶枝年长,一个不够,两个加起来威力就大了,一左一右地拉着陶枝说个没完。
陶枝只觉左耳还没消停下来,右耳又开始受折磨了,脑瓜子嗡嗡地疼。
最终,被二人磨得没法子,陶枝稍稍提了点兴致,说她考虑考虑,待身上葵水转去,精神好点了,再说。
然而过了两日,陶枝葵水转去,身子爽利了,还没想到要不要去,郑氏便先一步找上了门。
有保镖拦着,郑氏连门口都到不了,便靠着路边,在外头树下扯起嗓子哭了出来,道自己命苦。
这一哭,把街坊们招了来,不近不远地看热闹。
寡妇再嫁,攀上了官老爷,腰杆子直了,哪还瞧得上娘家人。
保镖要撵人,郑氏发慌,哭得更惨。
李萍没辙,暗骂这嫂子就是讨债鬼,在问过陶枝的意见后,拉开了门,将人放了进来。
郑氏临到门口,又不敢了,唯唯诺诺地小步进来,微弓着身子,在看到陶枝后,没能忍住,眼泪哗哗地落下。
“妹啊,是嫂子对不住你。”
最近几日,找上门来,对陶枝说这话的人有点多,刚开始,她还有点感触,到后面,已然心如止水。
没有陆盛昀声势浩大地迎娶,她恐怕到死都等不到这些人的忏悔,哪怕只是装的。
郑氏这哭,有演的成分,也确有几分真情流露。她有把柄在孙氏那儿,孙氏又急着同陶枝和解,几番施压,郑氏实在走投无路,舍下了脸皮,抛开了自尊,对小姑子说着悔恨万分的话。
“当初是我鬼迷心窍,听信了张家人的好话,以为你去了他们家,真就能过上好日子。他们把你绑到窑子里吓唬,我是真的不知情,我要知道了,拼死也得把你救出来。”
早就过去的事,无从查证,陶枝不可能去找张家质问,他们也说不出几句真话来。
更何况,绑她去窑子的,应是张勐的人,把她名声弄臭了,再换个名,悄悄送出去,陶家人嫌她丢脸,也不会再过问她的去向。
张勐也是歪打正着,得知了消息,闯进窑子把她带走,然后吓唬她,逼她委身于他。
张家没一个好东西。
郑氏一抽一抽地哭到哽咽失声。陶枝仍只是看着她,没什么表情,连个帕子也不愿意抵,只把门口一瞥,周婶和李萍都在院子里,没进来的意思,她才起身,走近了郑氏,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问:“告诉我,爹到底是怎么没的,意外又或人为?”
“我我我——”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郑氏失魂落魄地出屋,周婶和李萍盯着她瞧,她也没在意。
直到李萍一声呼:“当心,那有箱子。”
聘礼太多,全堆在院子里,不看着路,一不留神就得撞到。
这些个箱子,待陶枝出嫁那日,还得原封不动地抬回去,搁这久了,李萍自己都怕。亏得官老爷派了人,日夜在院外守着,不然,这些个东西,放一晚上就得没。
郑氏心绪全乱,李萍说的时候,她已经一脚磕了上去,碰地一下,顿时面色扭曲,捂着脚,疼得直哼。
李萍没上前,只撇撇嘴:“都说了叫你看路,眼睛白长了。”
这时,陶枝走到屋门口,也没看郑氏,而是扬声对周婶和李萍道:“明日该是个好天气,我便去玄女庙求个愿吧。”
二人一听,乐上眉梢。
周婶忙道:“我这就去准备贡品还有香烛。”
郑氏恍恍惚惚听着,肩膀一高一低,跛着脚,步履沉重地跨出了院门,才拐出了巷子,就被两个婆子拦住。婆子一左一右地摁着她,把她带到了另一处小院里,郑氏也没反抗,一脸木然,仿佛早就习以为常,再无逃脱的力气。
孙氏就在里头等着,面色极其难看。
“你可真叫我失望,身为那丫头的长嫂,却半点用都没有,既如此,我又何必留情,你欠我的那些钱还不上,那就等着坐大牢吧。你的丈夫和儿子也将以你为耻,被你牵累,你丈夫再不能在学堂当值,你儿子也将被县学永远除名,前程尽断,只配和他小叔一样在街头卖货。”
谁又能想到郑氏染上了赌,把家中钱财挥霍一空,还借了外债,而她最大的债主就是孙氏。
孙氏一直以郑氏偿还不清的债务拿捏她,就是让她做自己最忠心的走狗,有不能出面的脏活,便打发郑氏去做。
毕竟,陶枝这个小蹄子,闹得他们家宅不宁,父子离心,但凡有可能,孙氏还是想把这惹祸精收拾了。
即便陶枝嫁去了外地,可只要孙氏想,她就有办法叫这人没得好日子过。
可谁料小蹄子走大运,搭上了陆盛昀,再次死里逃生。
叫人怎能不恨。
郑氏匍匐着跪在孙氏面前,心在滴血,不停地磕头,乞求孙氏放他们一条生路。
孙氏却笑道:“如何放,你与我签的借条,一张张地,白纸黑字写着呢,这世上可没不透风的墙,你去黑市赌的事儿,有我压着在,可你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我又何必再帮你。只可惜了你的儿子,你的丈夫,这辈子都要因你抬不起头了。”
一句句地直打得郑氏心痛欲裂,绝望异常。
孙氏一脸厌恶地睥睨郑氏:“我且再试上一试,留你一留,实在不行,那也是你的命了。”
翌日一早,周婶叫儿子弄来了马车,给陶枝准备了帷帽,将她这招人的脸蛋掩在帽纱下,扶着人上马车,以正经官夫人的行头,不慌不忙地走在官道上。
周遭的路人瞧见了,又是好一阵的唏嘘,对着出来采购的李萍,不无艳羡道:“你算是跟对人了,这人时来运转,你也享福了。”
李萍却嫌弃地直摆手:“莫把所有人想得和你们一样。”
陶枝走投无路那会儿,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想着帮一帮,如今人好了,又来说,没得意思。
从郑氏那里得知陶枝要来玄女庙的消息,孙氏便早早地就过来了,待陶枝独自跨进殿内,双膝跪在蒲团上,虔诚礼拜,她才从暗处走了出来,悄声到了陶枝身旁。
好一会,陶枝才有所觉,睁开了眸,眼尾一瞥。
孙氏露出一抹笑容:“陶娘子,别来无恙。”
陶枝转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孙氏:“我观夫人印堂发黑,面色煞青,倒像有大灾的样子,最好还是在家好好待着,就莫乱出来走动了。”
闻言,孙氏面上笑容一僵,声也冷下来:“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冤家宜解不宜结,陶娘子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揪着过往不放,非要把大家都弄得不痛快才甘心。”
陆盛昀因着这女子,和他们张家杠上了,三天两头就派人上门,要拿她儿子是问。老爷快要扛不住,把外头受的气都发在她身上,怪她没把儿子教好,惹出如此祸事。
她一心为了这个家,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可到最后,费力不讨好,一个个都在怨她。
咄咄逼人的,到底是谁。张勐绑她,张恪逼她,孙氏欺她,他们害死她爹的时候,可有想过后果,可有想过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不仁,我又何必义。陶枝缓缓起身,转过去,正面对着孙氏,比孙氏身形更为高挑修长,居高临下地睥着孙氏,看得孙氏莫名心慌。
“夫人可有哭过?”
“你,你什么意思?”
“不过,不打紧,往后啊,夫人哭的日子还长。”
“你,你想做什么。”孙氏不觉后退,下意识地唤后头等着的仆人。
陶枝冷眼瞧着,却脚步一转,往殿门口走,将半掩着的门拉得大开,身子却忽而一个前倾,重心不稳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意识到陶枝在殿内拜得太久,周婶心有不安,赶忙过来查看,却见陶枝身子摇晃地倒在了殿门口。
而她身后,站着仍在呆滞中尚未缓过来的孙氏。
周婶熊熊怒火直冲上脑门顶:“光天化日,竟敢伤人,谁给你的胆子。”
说罢,周婶拉高了嗓子唤守在外头的保镖们,叫他们赶紧进来,莫让恶人跑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多更些,遭不住了,女鹅没事,就是恶人还得恶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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