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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守寡后她把权臣逼疯了 70-80

70-80

    第71章 心思


    又一年冬日,却比往年更为阴冷刺骨。


    谣言可畏,似寒风,灌入国公府的高墙,传得人心惶惶。


    陆霆不得不把各院主子和管事叫到正厅,郑重其事地敲打一番:“不管他人如何想,我们做好自己,守住本分,莫要跟人嘈嘈窃语乱嚼舌根,坏我陆家名声。”


    话语间,陆霆觑了妹妹好几眼,等着她表态。


    众人的目光也往陆蔷身上聚拢。


    被一屋子的人瞅着,脸皮再厚的人也架不住。


    陆蔷干巴巴道:“我如今连后院的门都出不去,还能如何说道。”


    陆霆眼神一厉:“在院内也不行,管住你的嘴,要是从府里传了什么出去,别怪我不顾兄妹情。”


    男人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陆蔷落了个没脸,胳膊又拧不过大腿,也觉羞人,忿忿道:“晓得了,兄长莫担心,若有谁把闲话传出去,我第一个不饶。”


    有了最不省心的人表态,陆霆再把屋内的人扫了一遍,问他们有无异议,有想法的趁早说,有别的心思也趁早说,莫拖到后面,再有遗憾都不能够了。


    众人纷纷表忠心,无论如何,都要跟公府共进退。


    消息传到长公主耳中,她难得还有心情笑出来。


    长缨小心翼翼道:“要不要把世子和少夫人接过来住些时日。”


    世子是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可比国公府别的人重要多了。


    长公主摆了摆手:“倒也不必,还没到那份上。”


    “皇帝从小谨慎,哪怕亲生的,也未必就全然信任。”


    边走边看了。


    闭门谢客的日子,国公府清冷异常。


    才落了一场雪,地面白茫茫一片,陶枝推开窗,伸手去接雪花,一时间,思绪翻飞,回到她来京的第一个冬日。


    那时,她还只是陆盛昀私自在外面纳的妾,国公府要是不认,她连大门都进不来。


    也就两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


    她成了世子夫人,进了陆家族谱,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和陆盛昀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而陆钰也在茁壮成长,陆霆将他送进国子监,跟着大儒学习,进步飞快。


    如今陶枝对着孩子,已经教导不了他多少学识,只能在饮食起居上,多多问候。


    易昭娥知晓陆钰的真实身份,感慨了许久:“你这也算是无心插柳,善有善报了。”


    真正的嫡系血脉,比现在的混账太子更适合当储君,就是年纪小了点,还需再磨砺磨砺。


    陶枝倒是没想太多,只盼孩子健康,平安,喜乐,别的就看造化了。


    毕竟,太子如今势力不小,党羽遍布,想要易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易昭娥却神神秘秘道:“大道至简,有时候,并不需要想太多,时候到了,自然就成了。”


    她就不信,陆家人没点想法,真让太子上位,陆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没有危机感,偌大的世家又如何生存下去。


    朝廷这边,陆盛昀遇袭的案子,因太子一党有意无意的搅和,始终进展缓慢。


    证人证词矛盾,关键物证意外损毁。


    而弹劾陆盛昀“结交蛮族、心怀异志”的奏章,依旧如雪片般飞向御案。


    太子甚至在一次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阴阳怪气:“世子身子骨总不大好,莫不是焦心过度。”


    陆盛昀站在队列中,掩唇低咳:“臣惶恐,连府门都少出,又如何与千里之外的人通消息,倒是殿下,对臣府中之事关切备至,臣感激不尽。”


    这话软中带刺,暗藏嘲讽。


    太子脸色一沉,正要发作,龙椅上的皇帝却摆手:“好了,此事自有三司核查,莫再多言。”


    那态度,依旧模棱两可。


    回府后,陆盛昀褪下朝服,靠在暖榻上,脸色比往日更白。


    不是装的,近日确实染了风寒。


    陆霆推了杯热茶叫儿子暖暖身:“皇上态度不明,也在情理之中。他既需要太子稳住国本,又忌惮权臣,你与西南关联渐深,在他眼里,何尝不是需要平衡的力量。太子打压我们陆家,他乐见其成。”


    陆盛昀扯了扯唇,不予置评。


    几日后,宫中传来皇后懿旨,召世子夫妇,还有易昭娥入宫。


    皇后是陆盛昀的亲姑姑,太子却是愉贵妃所出,素来与皇后不睦。


    这个时候召见,就有点意思了。


    夫妻俩并肩踏入内殿,暖香扑面。


    皇后端坐上位,却只着素色常服,见到异常登对的小夫妻,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


    “快过来,让姑母瞧瞧,近日气色如何。”


    皇后招手让夫妻俩近前,目光带着怜惜。


    “瘦了,太子心思重,气量小,苦了你们。”


    她握住陶枝的手:“好孩子,别怕。有姑母在,断不能让人随意欺辱了你们。”


    话说得直接,带着护短的意味。


    随即,皇后又看向易昭娥,眼神温和:“这位就是易姑娘,果然好模样,好气度,西南水土可真是养人。”


    易昭娥欠身,分外有礼地谢过皇后。


    “那日驯马场的事,本宫听说了,女子也该有气性,不能一味柔弱,任人拿捏。”


    话里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太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易昭娥不由得暗忖。


    看来,皇后和太子果然不和。


    “不过,”皇后话锋微转,声音低了些,“太子毕竟占着储位,陛下有时也为难,你们近来谨慎些,莫要主动招惹,但若他欺上门,也不必忍气吞声。”


    正说着,殿外通报圣驾到。


    话音刚落,皇帝便走了进来。


    殿内的人忙起身,恭迎圣驾。


    皇后笑容淡了些:“陛下怎么来了?”


    “朕听闻,皇后召见彦辰,便过来看看。”


    皇帝在主位坐下,竟不顾有女眷在,直接看向陆盛昀道:“弹劾你的奏章,近日可是不少。”


    陆盛昀躬身,咳了声:“臣有负圣恩,让皇上操心了。”


    皇帝哼了一声:“朕看你,倒是能耐不小。”


    皇后在一旁坐下,将泡好的茶盏递给皇帝,不紧不慢道:“陛下,弹劾归弹劾,也要讲真凭实据。彦辰遇袭的案子还没查清,倒有人急着往他头上扣勾结蛮族的帽子。依臣妾看,这心思,恐怕不在案子本身。”


    皇帝抿了口茶,语气缓和下来:“你看看你,朕还没说什么,也没把彦辰如何。”


    “流言猛于虎,造谣诽谤,本身也是一种伤害。”


    “是是,皇后说得有理,挑事的人该打。”


    陶枝和易昭娥杵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可听着帝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又觉尴尬。


    好在皇帝看他们也碍眼,一挥袖:“好了,都退下,彦辰既然身子不好,那就先在府中将养,莫再操劳了。”


    听着有点软禁的意思,但态度已松动许多。


    “臣告退。”


    夫妻俩和易昭娥一并行礼退出。


    离宫后,陶枝仍觉恍惚。


    没想到,帝后夫妻俩私下的相处竟是这般。皇后待皇上的态度,可没看出多少恭敬的意思,反而直接得很。


    马车上,陆盛昀闭目养神,才低声道:“姑母这是在向皇上表态,也是在警告愉贵妃和太子,动我们陆家,就是动她。”


    陶枝不语,不禁为皇后担心。


    深宫之中,最怕的就是暗箭。


    最难防的,就是暗箭伤人。


    陆盛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太子恐怕要更坐不住了。”


    接下来,太子的花招频出。


    朝堂上,官员调动频繁,曾为陆盛昀说话的几名将领被太子党羽寻由头发难。


    书房烛火亮至天明。


    陶枝缓缓跨过门槛,端着参茶进屋。


    男人正对着西南舆图出神,可谓废寝忘食。


    “有麻烦?”陶枝问。


    他摇头,又点头,手指点在地图某一处。


    “太子的人在查一条旧道,一条可以绕过朝廷关卡,直通西南十八寨腹地的隐秘商道。”


    陶枝心头一跳。


    这条道,知道的人极少。


    “他想做什么?”


    第72章 谋夺


    大雪过后,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尖得刺眼,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暖,陶枝面颊热得泛起粉晕,仿佛上好的釉彩。


    陶枝忙叫丫鬟把窗缝开大些。


    易昭娥正学着妹妹描花样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宣告放弃。


    “还不如让我驯马,这东西,实在做不来。”


    才多久,指腹上已多了好几个针眼。


    陶枝笑笑:“这世上哪有简单的事,总要有点耐心才成。”


    就在这时,陆盛昀回来了,携裹一身风霜,入内室前还特意在外屋坐了会,驱一驱身上的寒气,唯恐传给屋内的娇人。


    见易昭娥也在,陆盛昀也没像平时那样面露不快,嫌她太缠着自家夫人,相反态度还有点和缓。


    “都察院有个姓柳的巡城御史,”屋内热气盛,他松了松领口,声音压得低,“今儿早朝,当着百官的面,把太子给参了。”


    陶枝针尖一抖,险些扎到自己。


    陆盛昀眼尖,叫她当心。


    易昭娥也抬起了头。


    “参他什么?”


    “纵容外戚占田,倒卖漕粮名额,还有,”陆盛昀顿了下,语气平静,“说他勾结魏贤,构陷忠良,直指我那年在乡野遇袭,就是太子在背后指使。”


    陶枝心想这柳御史胆子忒大了。


    “后来呢?”易昭娥急着问。


    “皇上当场发了火,说他捕风捉影,打了二十板子轰出金殿。”


    陆盛昀走到炭盆前,拿钳子拨了拨,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冷白肌肤更添一抹冶丽之色。


    “可在朝堂上引起的轰动不小。”


    他转过身,眼神凌厉:“太子这会儿,怕是气不小。”


    当夜,陆盛昀又去到书房熬了通宵。


    次日黄昏,有人从角门溜进来,直接进了书房。


    陶枝在廊下远远瞥见,那人身形精悍,不像寻常兵卒。


    约莫一炷香后,那人又悄没声息地走了。


    陆盛昀从书房出来,一身肃然。


    到了陶枝面前,男人神色一变,换了放松的姿态,陪着她练了好一会的字。


    陶枝也不多问。他总有他的事要做,自己只要不拖后腿,把这后宅打理妥当,就算帮他了。


    又过了几日,出了一桩骇事。


    太子暗中派人潜入柳御史府上,想要制造一场意外暴毙,亏得家仆忠心,为柳御史挡了灾,不然这世间又少了个公正的好官。


    陶枝听后唏嘘不已,倒是可惜了那忠心的家仆。


    易昭娥可算出气了:“活该,这种人,别说做储君,草菅人命,当人都不配。”


    说来,也是太子的人有恃无恐,翻墙而出时,正撞到巡夜的衙役。


    正巧这几名衙役又很是尽职,见几人鬼鬼祟祟,三更半夜出来溜达,就不像好人,于是严刑审问,结果还真问出惊天大案。


    陶枝不由得看向异常淡定的男人,顿时明白了。


    “夫君去哪儿?”见男人拿起深色大氅,陶枝下意识问。


    “添一把火。”他系好带子,目光亮得惊人。


    他脚步匆匆消失在暮色里。


    陶枝和易昭娥坐在屋内,相对无言,只听得更漏滴答,每一声都敲在心上。


    时间过得极慢,又极快。


    一大早,就有丫鬟来报,气喘吁吁,脸上却放光:“少夫人,宫里出大事了,太子殿下派人刺杀柳御史,被巡夜的官差当场拿住,人证物证俱在,整个京城都传疯了。陛下大发雷霆,已经下令把太子圈禁东宫,非诏不得出,魏公公,魏贤那奸宦也下了天牢。”


    丫鬟像是亲眼所见,绘声绘色道:“金銮殿上,皇上还夸了世子爷,擢升世子爷为领侍卫内大臣,统率宫中禁军。”


    这已不是简单的官复原职,而是把整个皇城的安危交到了他手上。


    陶枝怔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


    一夜之间的天翻地覆,让人恍惚。


    直到午后,陆盛昀才回府。


    他换了身崭新的麒麟补子绯色官袍,玉带束腰,脸上还带着倦意,但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再没半分病气。


    阳光照在他身上,镀了层淡金。


    “结束了?”陶枝问。


    “暂时罢了。”他处变不惊,向来从容,“太子只是圈禁,魏贤还在天牢。陛下此举,是安抚,也是权衡。”


    “不过,”他唇角微扬,“禁军在手,许多事,总会方便些。”


    他看向陶枝,眼神温和下来,伸出手:“走吧,陪我进宫一趟,给姑母请安。”


    陶枝将手放入他掌心。


    雪化了,天似乎要放晴了。


    太子被圈禁东宫,朝堂上的风波却未平息。


    愉贵妃日日跪在乾元殿外,哭声哀切,搅得皇帝心神不宁。


    不过三五日,宫里便有风声传出,说陛下念及父子之情,态度已见松动。


    陆盛昀升任领侍卫内大臣后,愈发忙碌,常常深夜才归。


    没过几日,东宫便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


    太子像是刺激过度,因一盏茶奉得稍慢,竟当场杖毙了两个贴身太监,又将一个宫女鞭挞至奄奄一息。


    理由荒诞至极。


    “孤看他们眼神怨怼,心怀不轨,该杀。”


    消息传开,举朝哗然。


    先前为太子求情的官员顿时没了声响,御史们的奏章言辞激烈,指责太子“残暴失德,不堪储位”。


    皇帝在早朝上发了好一通的脾气,终究没说出宽宥太子的话。


    就在这风口浪尖,又一个微妙的消息在朝野悄然传开。


    钦天监监正夜观星象,斗胆密奏,称帝星之侧有隐曜浮动,光芒虽微却正,直言皇家有血脉流落在外。


    几乎同时,一位从江南来的老儒,敲响了京兆尹府门前的鸣冤鼓,呈上一份血迹斑斑的状纸,为他早已病故的恩师,前太子少师喊冤。


    状纸语焉不详,却隐约提及前太子在外罹难时,似乎有一襁褓幼子被忠仆拼死救出,不知所踪。


    两件事本不相干,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迅速勾连起来。


    礼部尚书,素来稳重的老臣,在御书房与皇帝密谈许久,出来时面色异常凝重。


    一场极其隐秘的调查随即展开。


    几经周折,最终,所有线索指向了镇国公府,世子独子陆钰。


    这孩子眉眼生得极好,小小年纪已见俊朗轮廓,尤其那双黑亮眼睛,竟隐隐与宫中秘藏的已故前太子少年画像,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似。


    一日,皇后娘娘单独召陶枝入宫。


    殿内静得出奇,熏香的味道似乎也比往日沉郁。皇后端坐上位,妆容素雅,眉宇间隐隐带着一丝希冀。


    “来,到我身边来。”皇后声音温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


    陶枝依言上前,在她下首的绣墩端坐,眼帘低垂,姿态柔顺。


    皇后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拉过陶枝的手,目光慈爱,又带着一丝细微的观察:“好孩子,你跟姑母说句实话,钰儿,他当真是你亲生的骨肉?是彦辰的孩子?”


    陶枝脸上露出惊愕之色,眼圈迅速泛红,声音微颤:“姑母您何出此言?钰儿他自然是我生的。”


    皇后连忙拍着她的手背安抚:“好孩子,别哭,我不是疑你,只是近来有些风言风语,关乎皇室血脉,不得不问个明白。”


    她声音压得更低:“我也看过那孩子,他的样貌,与我儿少时确有几分相似。”


    陶枝抬起泪眼,先是茫然,继而闪过一丝恍然,随即用力摇头,带着哭腔:“皇后明鉴,世子本就和殿下是表兄弟,长得相似,也不奇怪。”


    皇后直直盯着她:“当真如此?”


    陶枝颤着身子,不敢直视皇后审视的目光,像是下定决心,用力抹去眼泪,神色变得坦然,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妾不敢再隐瞒,其实,其实钰儿并非妾所生。”


    皇后瞳孔微缩,催问:“到底怎么回事,快快说来。”


    陶枝深吸一口气,目光飘忽,仿佛陷入回忆,带着几分伤感道:“当年我家贫,父亲过世后,家人要把我卖给大户做妾,正巧有个姐姐路过,帮我赎身,为我找到栖身之所。可惜这位姐姐身体不好,没过多久染病去世,临终前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给我。我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又怜这孩子孤苦,便将他当作亲生骨肉抚养,只盼他平安长大,也算报答他母亲的恩情。”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泪又涌了上来。


    “钰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认我这个娘亲,求姑母替我保密,他还是个孩子。”


    说着陶枝便要起身下拜,被皇后一把拉住。


    “好孩子,快起来!”皇后眼圈也红了,紧紧握着她的手,连声道,“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如此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不愧是我们陆家的媳妇,不愧是彦辰看中的人。”


    她将陶枝轻轻揽住:“你放心,有我在,断不会让人委屈了你们母子。”


    陶枝这才平复了情绪,从衣襟内掏出一个样式精美的玉佩,惆怅道:“这是姐姐留下来的,说是孩子生父送她的,若能寻到孩子父亲,倒也不是不能让钰儿认祖归宗。”


    皇后接过玉佩,眼睛瞬间红透,心情更是跌宕起伏。


    坐上马车,陶枝靠着车壁,缓缓舒出一口气,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那番应对,耗尽了她的心神。


    回到府中,陆盛昀已在房内等候。他挥手屏退下人,走到她面前,低头细看她的脸色。


    “如何?”他问。


    陶枝抬眼:“皇后娘娘看到玉佩,哭了。”


    陆盛昀静默片刻,伸手轻轻揩去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动作温存。


    “做得很好。”他低声道,眸色深沉,“这一步,走对了。”


    第73章 有喜


    日子表面平静,却涌着暗流。未多时,宫里突然来了旨意,隔日命陶枝带着陆钰进宫。


    陆钰年纪虽小,但早慧,在许多事上已有自己的想法。


    陆盛昀和陶枝心道迟早要说出真相,不如就趁这时候,年纪小,心思纯,反而接受得快。


    事实也确实也如此。


    陆钰端坐在夫妻二人中间,小脸板正,神情严肃,小大人似的。


    陆盛昀轻敲他脑门:“笑一笑。”


    小儿牵起唇角,倒是听话。


    陶枝把孩子揽入怀里,细声安抚:“无论你的身世如何,在我们心里,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小儿闷闷的声音传来:“我还能叫你们父亲母亲吗?”


    陶枝抬头,看向男人。


    陆盛昀伸手将孩子的衣襟理了理:“待明日,你进宫见了皇上皇后,就知道了。”


    身为皇家子孙,懂事得早,并非坏事。


    陆钰身份更是特殊,注定他要比别的皇子皇孙承担更多,经受得起考验,往后的路才会走得更顺。


    一大早,陶枝便将陆钰拾掇得齐齐整整,唇红齿白,活脱脱的玉面小郎君,又把孩子抱了又抱。


    “不必紧张,就按平日你跟国公爷说话那般,把他们当做慈祥的长辈便可。”


    陆钰回抱陶枝:“娘亲,我不紧张的。”


    他在太学长了不少见识,已经懂了不少事,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娘亲为了养育他,吃了不少苦,他不可以任性,他要为娘亲争光。


    进到宫内,帝后已经等在内殿。


    见陶枝带着孩子要行大礼,皇后手一抬:“不必多礼,孩子快过来。”


    一见到陆钰,看着他眉眼,皇后就有点绷不住,仿佛见到儿子小时候,眼圈顿时红了,招招手:“好孩子,到我这儿来。”


    陆钰一点也不怯场,迈着小短腿过去,到了最尊贵的夫妇面前,仍是规规矩矩行礼:“臣给皇上皇后请安。”


    皇帝原本绷着的脸也柔和了,打量着他:“几岁了?”


    “回皇上,六岁啦。”陆钰声音清脆,“娘亲说,过了年就七岁,是大孩子了。”


    皇后忍不住把他揽到怀里,摩挲着他的小脸,眼泪夺眶而出:“像。真像。”


    皇帝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看向陶枝的目光复杂难言:“这些年,辛苦你了。”


    陶枝垂首:“臣妇不敢当,能养育钰儿,是臣妇的福分。”


    “好,好一个福分。”皇帝点头,“彦辰娶了个好媳妇。”


    皇后哽声道:“该赏,重重地赏。”


    皇帝沉声:“传朕旨意,晋镇国公世子夫人为一品诰命,赐白银千两,东海明珠一斛,蜀锦百匹!”


    陶枝也不扭捏,屈膝行礼,大大方方谢主隆恩。


    正说着,陆钰忽然扯了扯皇后的衣袖:“您别哭。娘亲说,要多笑笑,爱笑的人,长命百岁。”


    童言稚语逗得帝后都笑了,殿内凝重气氛顿时松快不少。


    这一呆,就是大半日。帝后赐膳,孩子就在二人中间坐着,皇后亲自给孩子夹菜,和乐融融,仿佛寻常的祖父祖母带着孙儿。


    陶枝一旁看着,感慨万千。


    帝王家里,兴许也是有一点真情在的。


    至太阳落山,陆盛昀在外宫城候着,接母子俩回家。


    陆盛昀将坐骑交给手下,自己跟着母子俩坐马车。


    车内,陆盛昀不问陶枝,而是问孩子,在宫中过得如何。


    陆钰似乎还很兴奋,小嘴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话,头脑清晰,讲话也很有条理。


    陶枝很是欣慰,笑看着孩子大胆表现自己,心想姐姐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回府后,陆霆又把儿子单独叫到书房,问询他们在宫里的情况。


    良久,陆霆一声唏嘘:“你这媳妇,倒是歪打正着,娶对了。”


    宫内,帝后难得连着几日都在一起,说了许多话。


    皇后边说边抹泪,难得任性:“我不管,这孩子,我必然是要认的。”


    皇帝搂着妻子,轻拍她后背:“朕知道,朕何尝不想,不过这事不能急,还得徐徐图之,要更妥善才可。”


    这时,太监来报:“东南王世子魏祯入京朝见,在殿外候旨。”


    皇帝敛了情绪:“宣。”


    不多时,一个身着蟒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进来,眉目英挺,风姿绰约。


    行礼后,他直接说明来意:“臣奉父王之命入京,恳请陛下赐婚,允臣尚七公主为妻。”


    帝后一听,互看一眼。


    东南王虽与皇室同宗同源,但早已出了五服,是可以论嫁娶的。


    皇帝示意魏祯起身,平静道:“此事太过突然,容朕多虑几日,你也不必心急,谈婚论嫁,急不来,且讲一个缘分,总要你情我愿才美满。”


    这事很快就传遍皇城。


    珍妃来给帝后请安,见到魏祯,问候了一声,才强撑着笑容:“皇上,七公主年纪尚小,臣妾想着-”


    “十七,不小了。”魏祯笑笑,“东南与朝廷联姻,于国于民都是好事。父王说了,若得尚公主,愿再减三成赋税,并派五千精兵助朝廷剿匪。”


    少年长成,人也更有底气了,已不再是当年入京为质,任人欺压的模样。


    这话一出,连皇帝都动容了。


    珍妃脸色更白了。


    过后,珍妃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宫中。魏嫣早已等在殿内,一见母亲就扑过来:“母妃!我不要嫁去东南!听说那里湿热难耐,蛮子遍地-”


    “住口!”珍妃厉声喝止,随即又软下声音,拉着女儿的手坐下,“嫣儿,你听母妃说。”


    她抚着女儿娇嫩脸颊:“母妃何尝舍得你远嫁,可那魏祯开出的条件,你父皇已经心动了。东南王手握重兵,若是拒绝,只怕难以服气。”


    “那就让我去死!”魏嫣倏然站起,眼泪直流,“我宁可死了也不要嫁那么远。”


    珍妃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发颤:“傻孩子,你说什么胡话。”


    “母妃见了魏世子,相貌堂堂,是个英武的人,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妃,将来就是东南王妃,这京中可无几人能比。”


    “您明知,我想嫁的是陆盛昀。”


    魏嫣伏在母亲怀里痛哭,珍妃也跟着落泪,却仍咬着牙劝:“你就别想了,都说陆世子夫妻恩爱,再也容不下旁人,你又何必再执着。”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内,陶枝正对着阿爹的密信发愁。


    “阿姐的亲事,”她揉着额角,“他不是为难我吗?既要老实听话,又肯跟着回西南,还得配得上阿姐,身体得好。”


    陆盛昀下朝回来,见她愁眉不展,接过信看了,竟低笑出声:“若我有女儿,也要这般挑选夫婿。”


    陶枝嗔他一眼,把信抢回来:“你还笑!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哪个肯随妻子去西南住,便是肯,也都是些没出息的,怎么配得上我阿姐。”


    她越说越愁,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都怪你!当初若不是你-”


    话未说完,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陶枝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陆盛昀脸色骤变,急忙扶住她:“怎么了?”


    转头厉声唤下人。“快请女医!”


    女医来得快,仔细诊脉后,脸上露出笑容:“恭喜世子,夫人这是有喜了,已有两月余了。”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陶枝抚着小腹,怔怔说不出话。


    陆盛昀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尖微颤,眼里光亮异常:“真的?”


    “千真万确。”女医笑道,“夫人脉象稳健,只是近日劳累,需好生静养。”


    周婶喜得直搓手:“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有了。”


    易昭娥看看陶枝依然平坦的小腹,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有小娃娃了。


    待众人退下,屋里只剩夫妇二人,陆盛昀仍握着陶枝的手不放。


    他伸手抚上陶枝的肚子,声音有些哑:“我们,有孩子了。”


    陶枝嘀咕:“这下好了,阿姐的亲事还没着落,我倒先有了好事。”


    陆盛昀低笑,将她搂得更紧。


    “最好是个女儿。”


    “若是女儿,”陆盛昀挑眉,“我就建一座比武招亲的擂台,打得过我,才能求亲。”


    陶枝被他逗笑了,轻轻推他一下:“净说胡话。要能打过你,女儿何时才能出嫁。”


    暮色渐浓,国公府里一片喜庆。而在不远处的皇宫,七公主趴在珍妃膝上,哭得撕心裂肺。珍妃抚着女儿的头发,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陶枝有孕,陆盛昀像是变了个人。


    如今除了入宫当值,闲暇时候都在府里陪伴妻子。


    她胃口不好,他亲自去小厨房盯,把西南带来的酸辣方子一样样试给厨娘看。她腰酸,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温热手掌一下下给她揉后腰。


    这日午后,陶枝靠在窗边软榻上小憩,陆盛昀就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兵书,目光却落在她恬静睡颜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光影,他看得入神,连易昭娥端着安胎药进来都没察觉。


    易昭娥见状,抿唇一笑,悄悄放下药碗又退了出去。


    又一日,陆盛昀去京郊大营巡防,回城时在南大街遇到永昌侯家的三公子。


    这小子平日就爱说笑,嘴里没个把门:“世子如今可是大名在外,论宠妻,谁也比不上您呢,听说连吃杯酒都惦记着家里,这般下去,岂不被个女人彻底拿捏住了。”


    陆盛昀勒住马,漫不经心地抚了抚缰绳,唇角一勾:“赵三,听说你数月前在西山猎场,被只野猪追得爬了树。”


    三公子脸色顿时涨红:“你,你胡说什么!”


    陆盛昀挑眉,“前些日在百花楼,为争个唱曲的姑娘,被礼部侍郎家的小儿子揍得鼻青脸肿,不也是你?”


    旁边几个子弟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陆盛昀慢悠悠继续:“既然都不是,那定是我记错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几分玩味,“不过诸位倒是清闲,还有空操心别人家里的事,看来是差事太轻省了,要不要我明日奏明陛下,给各位找些更能磨砺人的事做?”


    众人顿时噤声。


    谁不知道陆盛昀圣眷正浓,领侍卫内大臣,把他们这些闲散子弟磋磨一顿,不在话下。


    陆盛昀轻笑一声,一夹马腹:“告辞。”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赵三公子悻悻啐了一口:“得意什么!”


    旁边有人插嘴:“可人家陆世子就是有得意的本钱啊,你们瞧瞧,方才他那几句话,就把咱们都拿捏住了。”


    另一人叹气:“可不是,如今连疼媳妇都疼得理直气壮,这份底气,咱们还真学不来。”


    此时,镇国公府内,陶枝刚睡醒,正小口喝着安胎药。


    陆盛昀先清洗一番,去掉身上尘土气,再进屋。


    “回来了?”陶枝放下药碗。


    陆盛昀坐到她身边,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几颗蜜渍梅子。


    “路上买的,尝尝。”


    陶枝拈起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顿时冲淡了药味。


    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


    “方才阿姐来说,七公主的婚事定下了。”


    陶枝靠在他肩头,轻声道:“珍妃娘娘劝动了公主,开春就嫁去东南。”


    命运真是奇妙,她自南边入京,在这里嫁人生子,皇城里的金枝玉叶却要远嫁过去,从此远离家乡。


    陆盛昀把玩着她一缕头发,神色淡淡:“他们未必登对,但于朝廷有益。”


    陶枝抬头看他:“若是我们女儿将来-”


    “没有若是。”陆盛昀打断她,语气笃定,“我们的女儿,必定要嫁一个她真心喜爱,也真心待她好的人。”


    他低头看她,神情认真:“便是将来披甲上阵,马踏敌营,那也是我这个做爹的事,轮不到用女儿的姻缘去换。”


    陶枝心头一暖:“可若她喜欢的,偏偏是个穷小子?”


    陆盛昀挑眉:“那便看看这小子有没有胆色来求娶,若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凭什么娶我女儿。”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伸手轻抚她的小腹,“现在说这些还早,且让爹爹先疼疼我们小丫头。”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陶枝嗔道。


    “我说是就是。”


    “若是儿子,便让他自己闯荡去。但女儿,定要娇养着。”


    第74章 孽缘


    转眼又到年关,持续了一个多月,陶枝的孕吐总算缓和了些,人也舒服了,身子却越来越懒怠。陆盛昀看在眼里,除了当值,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陪伴在陶枝身边,变着法儿地给她寻乐子解闷。


    这日,他不知从哪儿请来个盲眼老先生,弹得一手好三弦,唱的不是寻常的才子佳人,而是西南那边的古老传说。老先生嗓音苍凉,情绪到位,陶枝听得入了神,到山鬼夜哭,精怪报恩这一段,似有所感,不禁潸然落泪。


    陆盛昀帮她拖着手上的酸梅汤,另一只手给她拭泪,绷着脸,动作却很温柔:“给你解闷,反倒弄巧成拙。”


    陶枝却摇头道:“这曲子倒是别致。”


    她倚在软枕上,眼里含着泪水,但不见悲伤,反而更添神采。


    陆盛昀坐在榻边,长长的手臂一伸,轻松摸到她小腿上,力道适中地揉捏,头也不抬地问:“喜欢?”


    陶枝重重嗯了声。


    “那就明日再让他来,听说他还会唱苗疆的《开亲歌》。”


    易昭娥才要敲门,正好听到这话,声音先传进来:“真的呀。太好了,明日我不出门了。”


    陆盛昀却皱起了眉头,不想理会。


    陶枝捂嘴笑,扬声回应姐姐:“好的呀,你明日早早来,我叫人准备点心,一起吃。”


    陆盛昀无奈地勾她鼻尖:“调皮。”


    “有阿姐在,我也开心,你对她好点。”


    陆盛昀不作声,还要如何好,这女子在京中惹了多少事,他又何曾真的怪罪,哪怕惹上太子,不也没有真的同她计较。


    没两日,陆盛昀又弄来一套极精巧的鲁班锁。


    “索性也是闲着,动动手指头,省得闷坏了。”他自个儿先拆解起来,手指灵活,眉眼专注。陶枝起初只是看着,后来忍不住也伸手去试。两人脑袋碰着脑袋,身子挨着身子,为一个小机关较上了劲。


    解开后,二人相视一笑,却比听曲还有趣。


    后来,他又特意寻来上好的澄心堂纸和颜料,陪着陶枝描摹花鸟图样,陶冶情趣。


    他对丹青也极有造诣,帮她调色,递笔,偶尔点评一句“这孔雀的翎毛,该再碧些才像”,都能说在点子上。


    这些动静,传到了陆蔷耳中,心头不免又是一阵酸涩。


    经过花园,瞧见侄儿小心翼翼扶着女人踱步,手里还端着个小碟,喂她吃冻梨,当真是体贴备至。那细致劲儿,看得陆蔷直撇嘴。


    她女儿的婚事不如意,心里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见不得侄子那般围着媳妇转。


    这日晌午,她又瞧见侄子下了朝,官服都没换,就来到后院,从丫鬟手里接过白瓷小碗,一勺一勺地喂。


    女人蹙着眉摇头,说腻了,男人便好声好气地哄,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里头竟是块梅花糕。


    “尝尝这个,说是南边来的新品,不怎么腻。”言语里的耐心,是陆蔷在自己夫君身上从未体会过的。


    陆蔷捏着帕子站在廊下,只觉得画面刺眼得很。她扭身回到自己院里,对着心腹妈妈抱怨:“瞧瞧,成什么体统,哪有这么宠的,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堂堂国公世子,朝廷官员,倒学起小门小户不入流的做派,成天围着媳妇转。”


    再看看自己女儿,嫁的翰林院编修,古板性子,莫说喂食,平日话都说不上几句,陆蔷想想更是心堵。


    妈妈忙劝:“世子爷是疼媳妇,也是疼未出世的小主子。”


    “疼?”陆蔷冷笑,语气酸溜溜:“我看是惯得没边了!”


    自己当年有孕时,夫婿别说喂食,连面都少见几回。陆蔷心里那点不平便如野草疯长。


    如今,她也只能找苏泠抱怨几句。


    苏泠只是温婉地笑:“孩子们感情好,是福气。”


    “福气?”陆蔷哼了一声,“我是怕他行事太过,失了男儿气概。”


    没过几日,长公主府上也派人送来了东西。不是寻常的补药,而是两筐还带着泥的新鲜山药,并一盒品相极佳的血燕。


    来送东西的嬷嬷笑着对陶枝说:“这山药是庄子上刚起的,炖汤最是平和温补。血燕也请夫人按时用着,若短了什么,只管遣人去说。”


    陶枝让人好生打赏了嬷嬷。这京城里的人情往来,弯弯绕绕,却也实实在在的,透出几分暖意。


    晚间歇下时,陶枝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对陆盛昀轻声说:“姑母今日来说话,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陆盛昀正给她掖被角,动作不停,只淡淡道:“她那是羡慕。”


    “羡慕?”


    “嗯,”他躺下来,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自然地覆在她肚子上,“羡慕我媳妇比她女儿有福气。”


    陶枝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忍不住笑了:“你倒是自信。”


    “事实如此。”陆盛昀语气笃定,低头在她发间嗅了嗅,“我的媳妇,自然要疼到让他们都羡慕。”


    窗外月色如水,屋内暖意融融。


    过了腊月十五,天气反倒暖了回来,上街采买年货的人也变多了,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魏祯在驿馆里住了也有月余,耐心也逐渐告罄。陆盛昀这厮,竟连半分面子都不给,他多次递消息,约见一面,他却只推辞,一次都未应。


    男人心头烦闷,换了常服上街散心。走着走着,不觉到了西市,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街角,对着个卖杂货的摊子挑挑捡捡,用着夹生的官话讨价还价。


    魏祯不由凑近几步,仔细一看,是她。


    就在这时,易昭娥恰好抬头,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魏世子。”易昭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语气不咸不淡,“好巧。”


    魏祯扯了扯嘴角:“易姑娘不在府里看顾令妹,倒有闲心逛集市。”


    “人有夫婿疼着,用不着我时时盯着。”易昭娥拿起摊子上一只歪歪扭扭的陶土小鸟,语气带刺,“不像有些人,要求人办事,连门路都摸不着。”


    魏祯脸色沉了沉,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本王与谢世子的事,不劳姑娘费心。”他目光扫过她手里的陶鸟,嗤笑,“西南大寨的公主,也玩这等孩童玩意儿?”


    易昭娥抬眼瞪他:“总比某些人强,明明有求于人,却还端着架子,以为这里是自家,装什么山大王。”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摊主吓得缩了缩脖子,心知这二人来历不凡,不敢吭声。


    魏祯深吸一口气,像是强压下火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布包裹的小匣,递过去:“既然碰上了,劳烦姑娘将此物转交令妹与世子,算是我一点心意,恭贺他们有喜。”


    易昭娥不接,只冷眼看着:“魏世子既要送礼,何不堂堂正正登门,让我转交算怎么回事,显得我们有什么瓜葛似的。”


    魏祯闻言,忽然低笑一声,上前一步,逼得极近,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瓜葛?易姑娘年纪轻轻,记性应该不差,又怎会忘记,那夜在落鹰峡的山洞里-”


    “你闭嘴!”易昭娥脸色骤变,厉声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强行稳住,“魏祯,你都要成婚了,还要不要脸!”


    魏祯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嘴角那点笑意冷了下去。他收回锦匣,冷声道:“不送便罢。”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易昭娥站在原地,胸口起伏,手里那只陶土小鸟快要被她捏碎。摊主怯生生问:“姑娘,这鸟您还要吗?”


    她才恍然回神,扔下几个铜钱,匆匆走人。


    回到国公府,易昭娥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那个雨夜,潮湿寒冷的山洞,逼不得已的相拥取暖。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却不料,千回百转,竟然又遇见了。


    真是,可恶。


    晚膳时,陶枝瞧着女人扒拉了几下饭菜就放下筷子,眉眼间拢着化不开的郁气,忍不住问:“阿姐,今日出去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易昭娥夹菜的手一顿,抬眼看了看妹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少有苦闷的时候,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个笑:“没什么,就是逛累了,有点不得劲。”


    她低下头,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米饭,心情乱糟糟的。


    他都要娶公主了,最好别再来纠缠她,她也不想跟他再有瓜葛。


    那一夜,不会再有人知道。


    第75章 心思


    易昭娥说要走,是在一个寻常的早晨。她跟着周婶学了好几日,终于能挽出一个像样的妇人髻,这日她给陶枝梳头挽发时,忽然开口:“阿妹,我想回去了。”


    陶枝手里的小玩具差点掉地上,她回过身,把姐姐拉到身边坐下,仔细留意她的神色,不禁劝道:“这都腊月了,转眼就要过年,寒天霜地的,路上也难行,倒不如先过年,等年后再回。”


    年后,陆盛昀要出一趟门,还能送上一程。


    “不算突然,”易昭娥倒是冷静,在妆匣里细细挑拣,将一支与衣裙极搭的珠钗插入陶枝发间,左看右看,满意急了。


    “来了也有些日子,该回去了,留阿爹一人在那边,我也不放心。”


    说得好像父女俩感情多好,其实见面了,也没好到哪去,处不了几日就互相两生厌。


    尤其易昭娥婚事尚未定下,父女俩估计为这事儿都得吵上一壶。


    夜里,陶枝偎在男人怀里,微微有些惆怅:“也不知阿姐喜欢怎样的男子,来京这久了,也没见她对谁青眼有加。”


    陆盛昀拢住被角,把她盖得严严实实,浑不在意道:“有些人,未必适合嫁娶。”


    易昭娥那种泼辣性子,嫁到谁家,都能惹出不少事来,本事不够的人,又哪里摆得平。


    偏偏性格强势,有能力的男人,更不喜这种女子,所以想要嫁得如意,属实难。


    军中也有不少年轻有为的儿郎,但说给易昭娥,陆盛昀却是不愿的。做媒也是一门学问,结亲不成,结成仇家的不在少数,陆盛昀并不想为个迟早要回老家的妻姐,给自己平白惹上麻烦。


    陶枝也知男人对易昭娥始终都有点偏见,顾虑自己的情绪才少有吐露,但不表示心里没想法。


    但易昭娥是自己亲姐姐,相认后,对自己很是照顾,陶枝看重这份难能可贵的姐妹情,只想姐姐过得如意,嫁不嫁人,倒是其次。


    思及此,陶枝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忽地起身,被子滑落,灌了一点风进来。


    “照这样说,世子那时候的作为,还有爱答不理,半日都闷不出几句话的性子,也不适合嫁娶。”


    “躺好,不准动了。”陆盛昀动作也快,一把扯起被子往人身上捂,多了几分老父亲严厉的口吻,“起身要慢点,这般疾风骤雨,像什么样子。”


    陶枝听这语气,倒像是把自己当女儿,先练上了。


    “近日我总爱吃酸食,听她们说,这胎估摸怀的是儿子。”陶枝故意这般说,就想看看男人变脸的样子。


    风水轮流转,也不能总是他得意,自己落下风。


    妻子的小脾气,小心思,陆盛昀如何不懂,一只手探进被子里,在她腰上轻捏了一下。


    陶枝没什么感觉,却又呀了一声:“世子说不过就动手。”


    话里带着一丝谴责。


    怀孕后,这女子越发会使性子了,陆盛昀其实也受用,就爱她这般亲昵地数落自己,把人搂到怀里亲到人面红耳赤,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才意犹未尽地将人放开。


    “闭眼睛,再不睡,那就玩点别的。”


    闺房之乐,玩法多的是,不入巷,也能玩起来。


    陶枝面上一红,昨晚才用了手,到现在都有点酸,才不要再被他得逞。


    忙把被子拉上,盖住脸,陶枝闭上眼睛,不管困不困,都要睡了。


    陆盛昀好笑地看着妻子,伸手把被子往下,拉到她下颌,让她透透气。


    翌日一早,易昭娥在院门口等候陆盛昀,请他带自己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近日帝后感情正浓,皇帝下朝后,都会去看看皇后。


    陆盛昀问她可有想好,这种天气出行,路途遥远,必然是要受些罪的。


    他可以保她平安,却不能叫这天回暖。


    易昭娥从来不是在温柔乡里长大的,幼时部落内斗,她跟着阿爹风里来雨里去,遭了不少难,这种恶劣天气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见人心意已决,陆盛昀也没打算劝,叫丫鬟跟陶枝回个话,便带着人进宫。


    皇后重新有了寄托,精神抖擞了不少,不时就把陆钰叫进宫,享受天伦之乐,用过早膳后就亲自牵着孩子把他送入太学,这一天才算完整。


    易昭娥来见,皇后心情好,人也利落,一个字宣。


    行过礼后,易昭娥直接说明来意:“皇后娘娘,昭娥离家日久,思乡情切,特来请辞归乡。”


    皇后却笑着道不急,时间还早,慢慢说,还问她吃没吃,不如先用个早膳。


    易昭娥身份特殊,她走或留,皇后也不能轻易做决定,先把人稳住,待皇帝来了再议。


    皇帝得到消息,一下朝就往凤仪宫来,见到易昭娥抬了手,道免礼。


    易昭娥重新落座,将来意再说了一遍。


    皇帝接过皇后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两口,再放到一边,撩起眼皮看她:“怎么,京城住不惯?”


    “京城繁华,只是易昭娥山野惯了,还是想念西南的风。”易昭娥垂着眼,恭敬却也平静道。


    皇帝笑了笑:“可惜京城繁华,却也留不住恋家的人。”


    皇后看了眼皇帝,揣摩着圣意,温声道:“回去也好。只是你的婚事-”她顿了顿,“你既是我天家认可的西南公主,这婚事便不能随意。哪怕回了那边,也得等朝廷为你择定良配,再行婚嫁,不可私下议亲,明白吗?”


    易昭娥拢着袖子,指尖蜷了蜷,低头应道:“昭娥明白。”


    她出宫没多久,魏祯也递了辞呈,理由也是简单。


    既然婚事已定,年关将近,出于孝心,他想回东南陪父王过年,并告知父亲喜讯,等到年后开春再进京迎娶公主。


    皇帝捏着辞呈翻了翻就扔到茶几上,看着皇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这二人倒是巧,一前一后的,都是这般急切。”


    皇后也笑:“年轻人,血气方刚,本就容易冲动。”


    说着,皇后捧着一件小小的练功服给皇帝看:“皇上您看看,钰儿穿这件可好看?”


    皇帝认真地看了看,还上手翻了翻,眼角逸出一点笑意:“不错,皇后的眼光,向来极好。”


    魏祯也要离京的消息传到国公府,陶枝越发觉得不对劲。她拉着陆盛昀的袖子:“魏世子为何也赶在这个节骨眼离京,总觉得怪怪的。”


    陆盛昀正在翻阅从兵部调过来的文书,头也没抬:“有什么怪的?是个儿子都想尽孝。”


    陶枝不认同地盯着男人看,世子说这话,亏不亏心。


    陆盛昀被看得不自在,转了个身,难得侧对着女子,不欲细聊。


    “阿姐突然要走,魏祯也跟着走,”怀孕后,人也更加敏感,陶枝思前想后,眉心拧得更紧,“他们是不是-”


    “别瞎琢磨。”陆盛昀放下文书,扶着她往榻上坐,“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少操心别人。”


    他替她拢了拢衣襟,又掖好被子,陪着她午休。待人睡熟了,他才动作极轻地起身,去外间换衣服,披上大氅出了门。


    城西一处僻静茶楼,陆盛昀推门进去时,魏祯已经在了。


    “世子大人真是贵人事忙,”魏祯没起身,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推过去,戏谑,“每回见个一面,遮遮掩掩的,比登天还难。”


    陆盛昀在对面坐下,没碰那杯茶:“说人话。”


    魏祯脸上的笑意淡去,端起热茶饮了一口。


    陆盛昀冷白指尖摩挲着杯沿,半晌才道:“你真要尚公主?”


    “圣旨都快下了,还能有假?”魏祯扯了扯嘴角,“我底下那些庶弟,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明里暗里给我下绊子。没有朝廷的支持,我这世子位坐不稳。”


    陆盛昀看着他:“想清楚了?”


    “到了这份上,清楚不清楚都得走下去。”魏祯仰头把茶喝完,“你放心,七公主既然嫁给我,我不会亏待她。”


    “随你。”陆盛昀站起身,“不后悔就行。”


    男人难得回来晚,陶枝一时不困,于是抱着一摞画卷走进易昭娥房间。


    “阿姐你看,”她把画卷在桌上铺开,“这些都是京里还没娶亲的公子,家世品貌都过得去。这个永宁侯家的二公子,性子最是温和-”


    陶枝并不强求,只是多个机会认识一下,好过于无。


    易昭娥随手翻看几幅,忽然笑了:“阿爹随口一句,你还真当圣旨了,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


    陶枝放下画卷,认真看着她:“阿姐,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正当婚配的人,忽然间变得反常,多半跟感情有关。


    易昭娥脸上的笑意僵住,转身去整理床铺:“胡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陶枝跟过去,“阿姐最近,实在奇怪。”


    易昭娥把被子叠了又叠,就是不看她:“别多想,就是想家了。”


    “想家?”陶枝按住她的手,“阿姐,你看着我。要是真受了委屈,我让世子-”


    “别!”易昭娥抽回手,“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她背过身去,声音低了下去:“让我安静几天,行不行?”


    第76章 设宴


    年关将至,按照惯例,皇帝将于停朝前在宫中设宴,辞别旧岁,盼来年百业兴,民众安泰。


    陶枝身子渐重,本不想来,但皇后特意下了帖,不仅陶枝要来,易昭娥也要一同进宫。本来易昭娥的行装已经打点妥当,即日就要出发离京,皇后懿旨下来了,不能不从,也只能再往后移个两日了。


    “世子问过钦天监,过两日才是好天气,路途会顺不少。”


    陶枝这么一说,易昭娥反而更疑惑了:“钦天监不是观星测国运吗,还能看出天气好赖?”


    “观星,不也是观测气象,月朗星稀,隔天的天气必也不会太差。”陶枝老神在在,说得头头是道。


    易昭娥顿时无语,越看这位妹妹,越像她那个能言善道的鬼才夫婿了。


    一个被窝里,果真睡不出两种人。就算最初不是一路人,睡久了,也得同化了。


    易昭娥不由酸溜溜道:“你可再多长几个心眼吧,用在该用的人身上,别被人几句话诓了去,倒贴了家当,还帮人数钱。”


    “到也不会,”陶枝正儿八经道,“琼衣坊挣的钱,都在我自己手里,世子还补了我不少,都是他的私产。”


    说到这,陶枝反而起了兴致:“姐姐将来成亲,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我先提前备着。”


    易昭娥忙抬手表示不必:“姐姐我也不是缺钱的人,真要缺什么,找阿爹要,你在京中经营,要打点的地方不少,还是自己长长心,把银钱攒在自己手里,这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陶枝心头一暖,伸手抱了抱易昭娥:“你成亲,我还是要送的,也不在乎这些,钱花了,总能赚回来。”


    这些日子,陆盛昀陪她打发时间,也教了她不少生财有道的法子,令她大开眼界。该花的钱要花,大大方方的花,还得做做慈善,这日子要长久,要红火,需有所为,有所不为。


    陶枝又把易昭娥拉着,在她离开之前,悄悄告诉她不少门路,等她回去了,跟那边的官兵打交道,也更顺遂。


    易昭娥感恩在心,嘴里仍说:“你不必刻意为我去向世子打听什么,你们夫妻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到了进宫这日,陆盛昀一路护送二人直到内宫门口,跟着长公主的车马。久不入宫的长公主这回能来,也是陆盛昀亲自去请,美其名曰,这种喜庆的日子,婆媳就该一处。


    长公主又何尝不知,儿子这是想方设法地给自己媳妇挣排面,可她又是个宠孩子的,只有成全。


    前殿百官齐聚,后宫也是济济一堂。


    和悦感染了一场风寒,一直在自己宅子里养病,许久未见陶枝,如今在宫里碰面,见陶枝气色红润,因着怀孕人也圆润了不少,当真就是个活得滋润的一品贵妇,变化之大,让人唏嘘不已。


    和悦亲热拉着陶枝,握着她的手说话,将她上下打量一遍,问她孕期的感觉。


    和悦没怀过孕,对于孕妇这种大肚子生物,总归有些好奇。


    愉贵妃坐在稍远些的位置。自太子被圈禁,她明显失了宠,此刻看着陶枝姐妹被长公主护着,大公主也对她们礼遇有加,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七公主挨着珍妃坐,不时瞟向说说笑笑的那几人。尤其看到向来冷淡不苟言笑的长公主都对陶枝爱护有加,她指甲都快掐进掌心里。


    “世子夫人真是好福气,得长公主如此看重。”愉贵妃笑着开口。


    长公主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吹着茶沫:“我夫家子嗣艰难,如今有了喜,自然要多看顾些。”


    愉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七公主忽然插话,一派天真模样:“易姐姐从西南来,规矩跟我们这里大不同,听说那边男女大防不严,未婚男女也能一同狩猎游玩,不知可有此事?”


    话一出,席间静默。易昭娥放下筷子,抬眼看向七公主,扯出一抹笑:“我们西南儿女,行事光明磊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七公主被噎了一下,正要再说,宫人报,凤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恭迎皇后入席。帝后如今关系和睦,皇帝时常留宿凤仪宫,皇后势头正盛,任谁也不敢在这时惹事。


    席上一片和乐融融,众人争相到主位前,向皇后敬酒。


    皇后意思一下地抿了口。


    到陶枝俩姐妹,皇后却叫人免了礼,一口也不必喝,自己倒是连喝了两口。


    众人看了,五味杂陈,各有心思。


    七公主心里不舒坦,计从胆边生,忽然起身:“母后,儿臣不胜酒力,想去后殿歇歇。”


    珍妃看着女儿,默默叹气,只盼女儿自己想通。


    皇后看了她一眼,摆摆手:“去吧。”


    七公主快步走出殿门,招来心腹宫女,压低声音急促吩咐:“去,想办法把魏世子引到西边暖阁附近,再让人去请易姑娘,就说本宫有请。”


    宫女一愣:“公主,这……”


    “快去!”七公主推了她一把,“本宫倒要看看,一个边陲蛮女,和一个即将尚主的世子,若是被人撞见独处一室,还怎么嚣张。”


    前殿这边,宴席将散。魏祯正与几位宗室子弟寒暄,忽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祯眉头微皱,还是点了点头。


    坐在不远处的陆盛昀端着酒杯,他耳力极好,小太监的话一字不落地传来:“七公主请世子西暖阁一叙。”


    陆盛昀抬眼,看见魏祯离席的背影。他放下酒杯,对身旁的内侍低声交代了几句。


    后宫这边,易昭娥正被大公主拉着说话,忽见一个小宫女怯生生过来:“易姑娘,七公主请您去西暖阁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易昭娥挑眉:“七公主找我?”她与那位公主可没什么交情。


    她倒要瞧瞧,这人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陶枝轻轻拉了她的衣袖,示意她找个理由推了,没必要这般听话。


    易昭娥却不是怕事的人:“她既然起了心思,我不去一趟,怕是不会甘心。”


    就怕七公主算计她不成,把心思打到妹妹身上。


    陶枝劝阻不能,只能低声道:“阿姐,小心些。”


    易昭娥拍拍她的手,起身跟着宫女走了。


    西暖阁离宴席处不远,却要穿过一条僻静的回廊。易昭娥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这不是去西暖阁的路。”


    宫女慌了一下:“姑娘记错了,就是这边……”


    “我记性很好。”易昭娥盯着她,“七公主到底在哪?”


    宫女避而不答,在易昭娥的盯视下露了怯,转身就跑。


    “喂,你好歹把我送到啊。”


    话音刚落,回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魏祯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见到易昭娥,他明显一愣。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你怎么在这?”魏祯先开口。


    “七公主请我来的。”易昭娥语气冷淡,“看来魏世子也是?”


    魏祯眉头皱得更紧:“说是七公主有急事。”


    话未说完,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像是往这边来了。易昭娥虽不意外,脸色仍是变了变。


    “快走。”她拉着魏祯就要往反方向去,却发现另一头也有人声。


    魏祯环顾四周,一把推开旁边一扇虚掩的房门:“先进去。”


    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空间狭小,两人挤在门后,能清楚听到外面动静。


    “人呢,你不是说魏世子过来了。”是七公主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兴许人又走了。”宫女小声回应,听着就很虚。


    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片刻,渐渐远去。


    耳房里,易昭娥和魏祯挨得极近,彼此的呼吸声,入耳可闻。易昭娥耳根一红,猛地推开他,拉开房门就要出去。


    “等等。”魏祯拉住她手腕,“现在出去,正好撞上。”


    易昭娥甩开他的手:“用不着你管。”


    “你当我愿意管?”魏祯语气也硬了,“若是被人看见我们独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的名声不劳世子费心。”易昭娥冷笑,“世子还是想想怎么劝劝你的七公主,叫她别干蠢事。”


    两人正僵持着,外面忽然传来陆盛昀温和的声音:“公主是在找什么?”


    七公主声音有点慌:“没找什么,出来透透气。”


    “这里太黑,不宜独行,公主还是快些回去。”男人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置疑。


    “这就回去了。”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魏祯才推开房门。他看了易昭娥一眼,语气复杂:“今日这事-”


    “能有何事,什么事都没有。”易昭娥打断他,整理了一下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祯站在原地,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拳砸在门框上。


    易昭娥回到席上,脸色如常。陶枝关切看过来,她摇摇头,示意无事。


    七公主也回来了,见到易昭娥好端端坐在那,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她走到愉贵妃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愉贵妃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皇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淡声宣布时候差不多了,散席。


    回府的马车上,陶枝忍不住问:“阿姐,刚才七公主找你,没为难你吧?”


    易昭娥望着窗外往后倒退的街景,轻轻摇头:“她还没那个本事。”


    前殿散席后,陆盛昀与魏祯并肩往外走。


    魏祯看了陆盛昀一眼:“有劳。”尽管这局设得粗糙,他自己花些工夫也能解。


    “清者自清。”陆盛昀意味深长道,“不过看样子,你和易家女之间,似乎有些过往。”


    魏祯望向宫门的方向,不再言语。


    第77章 危机


    腊月廿六,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国公府门前,车马已经备好。


    陶枝被陆盛昀裹得严严实实,臃肿得看不出身形,着实叫易昭娥取笑了一番。


    “你这样子,像是一眨眼就要生了,我都有点不敢走了。”


    陶枝红了眼圈:“那就不走,陪着我,看着你的小外甥出生。”


    “罢了,等你生下来,等我看到孩子,更舍不得了。”


    易昭娥自觉已经拖延了不少时日,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陶枝攥着易昭娥的手不肯放:“路上一定慢些走,遇着驿站就歇脚,别赶夜路。”


    她声音有点哑,眼睛更是红得不像话。陆盛昀站在一旁看着妻子难过的模样,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上前把人分开。


    易昭娥反手握住妹妹的手,用力捏了捏,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肚子,扯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啰嗦。你当我还是头回出远门啊。”她转头看向一旁脸色不佳的陆盛昀,下巴微扬,“人我可交给你了,要是瘦了一星半点,我手里的鞭子可不依。”


    陆盛昀上前一步,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陶枝肩上,对易昭娥点头:“放心。”


    钰儿抱着陶枝的腿,仰着小脸:“姨母,你什么时候再来看钰儿?”


    易昭娥蹲下身,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等钰儿当哥哥了,姨母就来看你。”她站起身,利落地翻上马背,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走了!”


    马蹄声嘚嘚,踏着青石板路远去。陶枝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才抬手擦了擦眼角。


    陆盛昀揽住她的肩,将她往门里带:“风大,回屋吧。”


    年关眨眼便至。腊月二十九那日,长公主的车驾停在了国公府门前。不成文的惯例,每到过年这几日,她总要来府里住住,一家人团个圆。更何况,儿子儿媳如今都在,她更是要来。


    府里顿时更忙了,下人们踩着梯子挂红灯笼,贴上新桃符,连廊下的石阶都擦得锃亮。


    除夕家宴摆在暖阁,菜式比往年更精致些。国公爷脸上带着笑,多喝了几杯酒,脸颊泛着红光。他端着酒杯,看向主位的长公主,话有些打结:“今年你就在府里多住些日子吧,府里……也热闹些。”


    长公主正用银箸细细地剔着一块鲈鱼的刺,闻言动作没停,只淡淡道:“府里有世子夫人打理,我很放心。”她将剔净刺的鱼肉放到陶枝碗里,“你多吃些,身子重,耗精神。”


    陶枝忙道:“谢母亲。”


    然而多住几日,也就多了那么几日,过了正月初八,长公主将陶枝叫到偏厅。两个婆子抬进来两只沉甸甸的樟木匣子。长公主用指尖点了点匣盖:“这是府里这些年的账,人情往来,京里几处铺子田庄的契书,你都收着。既让你管家,这些早晚要交到你手里。”


    她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


    陶枝却平静不能,看着那两只匣子,有些无措:“母亲,儿媳年轻,怕担不起……”


    “担不起就学。”长公主打断她,起身,旁边的嬷嬷立刻为她披上孔雀纹的斗篷,“我回府了。”


    国公爷站在门边,嘴唇动了动,看着长公主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又去拿酒壶。


    陶枝看向身旁的陆盛昀。男人神色如常:“母亲既给了你,你收着便是。她向来如此。”


    “可父亲他……”陶枝望着国公爷有些落寞的背影。


    “他们的事,我们不必掺和。”陆盛昀扶着她慢慢往回走,“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账目慢慢看,不懂就问管家。”


    到了正月十五这日,他们带着陆钰进宫朝贺,回来后,陆盛昀便不许陶枝再劳神府务,只让她在屋里静养。


    过了十五,京城各家打开门户,重新热闹起来。各色花灯挂满了街市,庙会也开了。入夜,陆盛昀给陶枝裹上厚实的银狐裘,将兜帽拉得严严实实,把她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才携了她出门。


    长街上人头攒动,吆喝声,笑闹声混成一片。兔子灯、荷花灯、八角宫灯各种灯饰,照得夜如白昼。吹糖人的老汉手巧,捏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孙猴子。耍猴戏的铜锣一响,便围过去一圈人。陆盛昀一手紧紧揽着陶枝的腰,将她护在怀里,用半边身子隔开拥挤的人流。


    “看那个!”陶枝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个转得飞快的走马灯,灯上绘着的麻姑献寿图流转不停,“真好看。”


    陆盛昀护着她挤过去。


    刚站定,陶枝便觉唇上一凉,低头看去。


    男人拿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到了她嘴边。


    “尝尝,说是山里红做的,酸大于甜。”


    陶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糖壳脆甜,里头果子却酸得她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处,缓过劲来,却又忍不住咬了第二口。


    “可惜钰儿不在,”她咽下果肉,望着周围跑来跑去的孩童,有些怅然,“他定喜欢这些热闹。”


    陆盛昀将她往身边又拢了拢,避开一个举着风车跑过的半大孩子:“他在宫里有他的日子要过。”


    皇宫里的年节,气象与外头自是不同。暖阁内,银丝炭烧得暖烘烘,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陆钰穿着一身新制的宝蓝色缂丝锦袍,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小脸愈发玉雪可爱。他规规矩矩坐在帝后中间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上,小腿悬空,轻轻晃着。


    殿中,两个杂耍艺人正在表演顶碗。一只只彩绘瓷碗在空中叠成宝塔,晃晃悠悠,看得人提心吊胆。小娃娃睁大了眼,小嘴微微张着,看得入了神。


    皇后坐在他左侧,手里拈着一块刚剥好的蜜桔,柔声问:“钰儿,怕不怕?”


    钰儿摇摇头,眼睛还盯着那越叠越高的碗塔:“不怕。碗掉不下来。”


    皇帝坐在右侧,原本正拿着一本奏折在看,闻言从折子上抬起眼,目光落在孙子专注的侧脸上。他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折子往旁边挪了挪。


    那杂耍艺人一个失手,最顶上的那只碗晃了晃,险险稳住。陆钰小小的身子跟着绷紧,直到那碗塔稳稳落在艺人头顶,他才松了口气,小肩膀塌下来。


    皇后趁机将蜜桔瓣递到他嘴边:“来,吃瓣橘子压压惊。”


    小娃就着皇后的手吃了,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谢谢祖母。”


    皇帝放下奏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今日太傅教的书,可都记住了?”


    陆钰咽下橘子,坐直了小身子,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回祖父,太傅教了《千字文》新的八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孙儿已经会背了。”


    “哦?”皇帝眉梢微动,“背来听听。”


    小娃便一字一句地背起来,童音清脆,竟一字不差。背完了,他还仰头看着皇帝,黑亮的眼睛里带着点期待。


    皇帝没说什么,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站在后头伺候的老太监却看见,陛下那总是紧抿的嘴角,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午膳摆上来,菜式精致,却不算铺张。一道清炖鹿筋,一道蟹粉狮子头,并几样时蔬。皇后亲自布菜,将鹿筋夹到钰儿碗里:“这个软烂,好克化。”


    陆钰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勺蟹粉,却没急着吃,先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皇后,小声说:“皇祖父,皇祖母先用。”


    皇后眼圈微红,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皇帝没说话,却将自己面前那盏冰糖燕窝推到了孙子手边。


    用过膳,宫人撤下席面,换上消食的山楂茶。小娃有些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皇后将他揽到身边,让他靠着自己,轻轻拍着他的背。


    皇帝看着偎在皇后怀里打盹的孙子,忽然开口:“开春后,让小五也进宫来读书吧。”


    小五指的是愉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比陆钰还小,开春也才三岁。


    皇后拍着钰儿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声音轻柔:“陛下安排便是。只是孩子们年纪还小,功课上……”


    “朕知道轻重。”皇帝打断她,目光依旧落在钰儿睡熟的小脸上,“该学的规矩要学,该认的字要认。至于其他……不急。”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孩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皇后低头,看着孙子恬静的睡颜,手指轻轻拂过他微卷的额发。这孩子,长得确实像他早逝的父亲,尤其是那眉眼,沉静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孩子,性子倒是沉得住气。”皇后轻声道,“不像他爹小时候,皮得像只猴。”


    皇帝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他站起身,走到榻边,低头看了片刻,伸手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盖住孩子露在外头的小肩膀。


    “让人带他去后面睡踏实些。”皇帝说完,转身又回到书案后,拿起了方才那本奏折。


    皇后示意乳母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钰儿抱起来。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咕哝了一声“娘亲”,又睡了过去。皇后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替孩子拢了拢衣领,对乳母低声道:“仔细些,别吵醒他。”


    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后,暖阁里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批着奏折,皇后静静坐着喝茶,谁都没再说话。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宫灯。


    国公府里,陶枝扶着腰站在窗前,看着枝头将化未化的残雪,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腹部,想着孩子在宫中过得如何。


    如今,她也只能想想了。


    开春后,冰雪初融,柳梢刚冒出新绿,朝堂之上却陡然卷起一阵凛冽寒风。


    都察院左都御史捧着厚厚一叠奏章,当庭呈上,声音沉痛:“陛下,臣等查实,太子殿下纵容母族侵占良田千顷,致使数百农户流离失所;去岁秋闱,更有人证物证指认,殿下授意泄露考题,庇护愉贵妃外甥等数人登科;此外,经查,光禄寺少卿、陇州知府等十二名官员,皆是向殿下进献重金后得以擢升……”


    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随着一条条罪状的陈述越来越青。他手指捏着御座的扶手,指节泛白。


    “还有,”御史深吸一口气,递上最后一份证词,“多年前镇国公世子在西南连番遇袭,现场遗留的箭矢经工部老匠人辨认,确系京营早年淘汰制式,其流向与东宫采买记录吻合。”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玉管笔簌簌作响。他胸口剧烈起伏,抓起那叠奏章,狠狠摔在丹墀之下,“逆子!这个逆子!”


    满殿文武噤若寒蝉。


    愉贵妃得到消息时,正在对镜梳妆,手里的玉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她连簪环都来不及整理,跌跌撞撞冲往乾元殿。


    殿门紧闭。愉贵妃“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玉石阶上,涕泪纵横:“陛下,陛下开恩啊,衍儿是您的亲生骨肉,他只是一时糊涂,是那些小人引诱了他,求陛下看在多年父子情分上,饶过他这一次吧!臣妾愿代他受罚!”


    殿内毫无动静。


    愉贵妃磕着头,额头很快红肿起来,声音凄厉:“陛下,看在妾尽心伺候陛下这么多年的份上,求陛下网开一面!”


    良久,殿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内侍监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贵妃娘娘,陛下口谕,娘娘教子无方,还是回去吧,好好反省,没有圣旨,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两名侍卫上前,不容分说地将瘫软在地的愉贵妃架了起来。


    “陛下——!”愉贵妃绝望的哭喊声在宫道上回荡。


    这时,不远处宫道上传来孩童清脆的说话声。她不由回头,看见乳母正牵着陆钰的手走过宫苑。那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杏黄小袍子,脸蛋红润,正仰头跟乳母说着什么。


    愉贵妃的眼睛死死盯着陆钰,浑浊的泪眼里骤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是他,都是因为他。


    皇帝有了新的指望,才这么狠心对待她的孩子,要是没了这孩子,要是没了


    几日后,下学时,陆钰收拾了自己的书本,就要离开,一位面相和善的博士叫住他,把他叫到一边,递上一个精致的点心。


    “小公子,这是太学厨下新做的玫瑰茯苓糕,最是健脾安神,您尝尝。”


    陆钰规矩地行礼道谢,迟疑了下,仍是接过了糕点。


    回到宫中,他像往常一样,先去给皇后请安,陪着皇后用晚膳。晚膳时,陆钰胃口还不错,吃了小半碗碧粳米饭。可到了夜里,他突然开始呕吐,小脸煞白,紧接着就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很快就昏昏沉沉,嘴里含糊地喊着“娘亲”“皇祖母”。


    “钰儿!钰儿你怎么了?”皇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催促,“快传太医!把太医署当值的全都给本宫叫来!”


    皇帝原本已在寝殿歇下,闻讯立刻披衣赶来。他脸色铁青,看着榻上烧得人事不知的孙子,拳头紧紧攥起:“怎么回事?白天还好好的!”


    太医署院正带着几位太医轮番诊脉,一个个眉头紧锁,冷汗直流。


    “陛下,皇后娘娘,小公子这脉象急而乱,像是中了什么热毒之物,来势汹汹啊。”


    “可能解?”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臣等尽力!先用紫雪丹退热,再施针稳住心脉-”院正的声音发颤。


    一碗碗浓黑的药汁灌下去,陆钰的烧却丝毫未退,小小的身子不时抽搐一下,看得人心惊肉跳。皇后坐在榻边,不停地用湿帕子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皇帝则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僵硬。


    “查!”他突然转身,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之怒,“给朕彻查,孩子今日接触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一件不许漏掉。”


    整个皇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急症,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


    消息传到镇国公府时,陶枝正在喝安胎药,闻言手一抖,药碗啪地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备车。我要进宫。”她站起身,肚子却一阵发紧,让她踉跄了一下。


    “胡闹!”陆盛昀一把扶住她,脸色铁青,“你现在这个样子,进宫能做什么?”


    “可钰儿他-”陶枝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声音发颤,“他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我要去看他。”


    “宫里太医都在,你现在去也进不了内殿。”陆盛昀将她按回椅子上,语气沉肃,“我已经派人去打探消息,你安心等着。”


    正说着,管家来报,大内监陈公公来了。


    陈公公步履匆匆,进来后先对陆盛昀点了点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陶枝,还算沉稳道:“世子夫人,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亲自守着,太医署正在全力救治,夫人先莫急。”


    陶枝急道:“陈公公,我必须进宫。”


    “夫人此刻不宜入宫。”陈公公打断她,目光冷静,“宫禁森严,您又有孕在身,情绪激动之下,万一有个闪失,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世子分心。”


    他上前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夫人,杂家在此向您保证,必竭尽全力,护小殿下平安。待小殿下病情稍稳,定第一时间送他回府休养。请您信我。”


    陶枝看着他沉静的双眸,慢慢平复下来,紧紧攥着陆盛昀衣袖的手,一点点松开。


    “陈公公,”她声音沙哑,“钰儿就拜托您了。”


    陈公公郑重颔首:“份内之事。”他转向陆盛昀,“世子,宫里还需打点,我先走一步。”


    陆盛昀送他出去,在廊下低声问:“有头绪了?”


    陈公公脚步未停,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太学送来的点心,经手人已经控制住了。背后是谁,很快会有结果。”


    陆盛昀眼神一厉:“尽快。”


    陈公公走后,陶枝无力地靠在软枕上,手一直护着小腹。陆盛昀回来,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别怕,”他声音低沉,“陈公公既然说了,就一定能做到。”


    陶枝闭上眼,睫毛湿漉漉的:“是谁如此狠心,非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陆盛昀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窗外,暮色四合,将镇国公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


    哄睡了陶枝,陆盛昀便换了身外出的衣物,匆匆离府。


    他如今统管皇城守备,紧急入宫,无人敢拦。宫道两旁跪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侍卫持刀立在两侧,气氛肃杀。


    第78章 谋划


    暖阁外间,皇帝面色铁青,背着手来回踱步。皇后坐在一旁,眼圈红肿,手里的帕子拧成了绳。


    “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陆盛昀躬身行礼。


    皇帝停下脚步,指向内间:“你来了,快去看看钰儿,太医院一群饭桶,诊了这久也没诊出个名堂来。”


    陆盛昀快步走进内间。陆钰小小的身子陷在锦被里,脸颊烧得通红,呼吸又急又浅,嘴唇干裂起皮。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触手滚烫。


    他抿紧唇,退回外间。


    “钰儿这病,来得太凶太急,不似寻常症候。”


    “朕难道不知?”皇帝烦躁地一甩袖,“已经打杀了一批伺候不周的奴才!”


    “臣请旨彻查此事,”陆盛昀声音沉静,却掷地有声,“无论是谁,胆敢在宫中行凶,必须揪出,以正国法宫规。”


    皇帝盯着他,胸口起伏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陆盛昀立刻行动起来,以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份连夜颁下严令。


    内外城即刻戒严,许进不许出,各门盘查加倍。同时,他并未遮掩,反而让心腹将“小皇孙并非急病,乃是遭人毒手,凶手就在宫内”的风声,巧妙地放了出去。


    不到半日,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宫闱。各处当差的宫人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沾上一点嫌疑。


    愉贵妃在自己宫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原以为那药隐秘,孩子一死便无从查起,万没料到陆盛昀动作如此迅速。心腹宫女抖着身子不停地回禀外头情景,连太学那边都被陆盛昀的人看起来了。她指尖冰凉,冷汗濡湿了内衫。


    “不能让他查下去,”她眼神发狠,抓住宫女的手,“那个送糕点的博士留不得了,让他永远闭上嘴,快去办。”


    宫女带着费尽心思弄来的令牌,悄悄溜出宫。


    寻到约定的巷口,才见到博士,宫女还来不及下手,四周火把骤然亮起。


    陆盛昀亲率兵士,将两人团团围住,插翅难逃。


    太学博士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世子爷饶命,小的也是身不由己,小的有解药,只求世子爷开恩,饶小的一家老小。”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高高举起。


    陆盛昀拿过瓷瓶,看也没看那面无血色的宫女,对侍卫一摆手:“押入暗牢,严加看守。”


    他疾步回宫。太医验明解药无误,立刻给陆钰灌下。约莫一炷香后,孩子滚烫的额头开始降温,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皇后喜极而泣,紧紧握着孙子的小手。皇帝紧绷的脸色也稍缓,但眉头依旧深锁。


    陆盛昀走到榻边,看了看孩子安稳下来的睡颜,转身对帝后躬身:“皇上,皇后,钰儿此番元气大伤,如今宫中亦非静养之地。臣恳请带钰儿回府调理,臣与内子必当尽心照料。”


    皇帝眉头立刻拧紧:“荒唐!他是皇孙,理应在宫中将养。”


    “陛下,”陆盛昀语气恭敬却坚定,“臣离府时,曾向内子保证,必平安携子归家。臣不敢失信于妻。恳请陛下成全。”


    皇帝猛地站起,脸上怒意翻涌:“陆盛昀,你这是在要挟朕?”


    “臣不敢。”陆盛昀垂首,姿态放低,话语却寸步不让,“臣只是为人父者,想护稚子周全。宫墙虽高,难防暗箭。”


    “你!”皇帝指着他,气得手都抖了。


    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


    “陛下,”皇后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分量,“彦辰所言,不无道理。此番是侥幸求得解药,下次若再有疏漏,后果不堪设想。钰儿年幼,经不起反复折腾。让他回府将养些时日,有彦辰夫妇亲自看顾,宫里也好腾出手,彻底清理门户。待尘埃落定,再接回宫中不迟。”


    皇帝看看榻上虚弱的孙子,又看看一脸决然的陆盛昀,再看向轻声劝解的皇后,虽有不甘,却颓然坐回椅中,无力地挥了挥手。


    “去吧,带个太医随行照看。”


    “谢陛下,谢娘娘。”陆盛昀再次躬身,不再多言,用锦被仔细裹好尚未清醒的陆钰,稳稳抱起,转身大步离去。


    宫灯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修长。他的步伐也异常坚定,直奔宫门之外。


    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停稳。


    陆盛昀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才入到院子里,就和陶枝碰个正着。


    陶枝扶着腰疾步迎了上来。她脸色苍白,眼睛肿着,显然是一夜未眠。


    “钰儿!”她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孩子的脸,又怕惊扰了他。


    陆盛昀将孩子轻轻放在早已备好的软榻上,低声道:“刚睡下,别吵他。”


    陶枝蹲在榻边,手指悬在陆钰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上,终究没敢落下。她看着儿子沉睡中仍微微蹙着的眉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压抑着声音哽咽道:“都怪我,都怪我这段日子只顾着自己身子不舒坦,没多留心他在宫中的情况,我要是多上心些,他也不会-”


    陆盛昀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揽入怀中:“胡说什么。宫里有人存心下毒手,防不胜防,与你何干。”


    陶枝靠在他胸前,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肩膀微微发抖:“要是钰儿有个好歹,我-”


    “没有要是,”陆盛昀打断她,手臂收紧,“我把他带回来了,就养在我们跟前,你天天都能看到他。”


    陶枝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抬头看他,眼里还带着水光:“陛下那边,真的肯让钰儿一直留在我们身边吗?我听说,宫里最近有些风声,说陛下和娘娘对钰儿已有安排。”


    陆盛昀扶着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拉了张凳子坐在她对面,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


    他看着她,平静道:“钰儿身上流着天家的血,这是事实。天家血脉,没有永远流落在外的道理。陛下和娘娘,迟早要认回他。”


    陶枝的手微微一颤,反手抓住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可是宫里那般危险,孩子还小,我总是不放心。”


    “这次过后,皇上会警惕的,我在宫中也会安插更多的人手,确保钰儿的安全。”陆盛昀再三向妻子保证,“他也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无论他将来是什么身份,在哪里,你都是他娘。现在,我们只管把他身子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这时,榻上的小娃轻轻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到守在榻边的陶枝和陆盛昀,小嘴一扁,带着哭腔软软地喊了一声:“娘亲,爹爹!”


    陶枝立刻扑到榻边,握住他的小手,连声应着:“哎,娘在,爹爹也在,钰儿不怕,我们回家了。”


    陆盛昀也俯下身,大手轻轻落在孩子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摸了摸他的小脸,语气是难得的温和:“还难受吗?”


    陆钰摇摇头,依赖地往陶枝怀里靠了靠,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眼睛却看着陆盛昀,小声说:“爹爹,我渴。”


    陆盛昀立刻起身去倒水,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


    看着孩子喝完一整杯的水,陶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回了实处。她将脸颊贴在孩子还有些温热的额头上,闭上了眼。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陆钰被平安接回府,高烧也退了,国公府里紧绷了几日的气氛总算松快了些。


    下人房里,几个婆子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低声议论。


    “真是菩萨保佑,小公子可算没事了。”


    “可不是嘛,听说宫里乱得很。”


    “嘘!快别说了,当心被听见!”


    陆蔷在自己屋里坐不住,溜达到大哥陆霆的书房外,探头探脑。陆霆正在写字,头也没抬:“有事?”


    陆蔷蹭进去,凑到书案边,压低声音:“哥,你说钰儿那孩子,不会真是那位留下来的血脉吧?”她手指悄悄往上指了指。


    陆霆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他放下笔,眉头拧紧,看向妹妹,语气严厉:“胡说什么!这种没影的事也是你能瞎猜的。嫌家里太平安生日子过久了?”


    陆蔷被吼得一缩脖子,不服气地嘟囔:“我就是好奇嘛,外面都那么传,再说了,这孩子的身世确实不一般,他既然不是陶枝亲生的,那么-”


    “外面传什么你就信什么?”陆霆声音更沉,“管好你的嘴,这种话不许再提,更不许到外面去乱说!听见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陆蔷讨了个没趣,撇着嘴,悻悻地走了出去。


    她在院子里转了转,心里还是憋闷,脚下一拐,去了西厢苏泠住的屋子。


    苏泠正在绣花,见她进来,放下绷子笑道:“表姐怎么有空过来?”


    陆蔷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绣墩上,拿起桌上的团扇使劲扇了扇:“别提了,刚在我哥那儿碰了一鼻子灰。”


    “怎么了?”苏泠给她倒了杯凉茶。


    陆蔷接过茶,咕咚喝了一大口,放下茶杯,凑近苏泠,压低声音:“我就是问他,钰儿是不是真是前头太子的孩子,他就凶我,让我别瞎说。”


    苏泠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绣,声音轻柔:“表姐,表哥说得对,事关重大,咱们还是少议论为好。”


    “连你也这么说!”陆蔷更觉无趣,用团扇戳了戳苏泠的手臂,“你就不觉得奇怪吗?陛下和皇后娘娘对钰儿那么上心,这次病了,彦辰直接把人接回府里养着,宫里也没说什么。”


    苏泠垂下眼,细细地绣着一片花瓣,语气平淡:“天家的事,自有天家的道理。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表姐,我瞧你这香囊上的穗子有些旧了,我这儿有新打的络子,给你换一个吧?”


    陆蔷见她岔开话题,知道问不出什么,叹了口气,把香囊解下来递过去:“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还是你手巧,给我换个鲜亮点的颜色。”


    陆盛昀奉旨彻查后宫,雷厉风行。不过三五日,便有了结果。


    人证、物证,连同那太学博士和几名宫女画押的口供,一并呈到了御前。证据确凿,直指愉贵妃买通太学博士,在糕点中下毒,意图谋害陆钰。


    皇帝看着那厚厚一叠供词和证物,脸色黑得不能看。他命人将愉贵妃带到乾元殿。


    愉贵妃一进殿便跪倒在地,未等皇帝开口,先哭喊起来:“陛下,臣妾冤枉,定是有人构陷臣妾!臣妾怎么会害钰儿?那还是个小孩子啊,陛下明鉴!”


    她发髻微乱,泪痕斑驳,看上去凄楚可怜。


    陆盛昀立于一旁,神色冷峻,并未多言,只将证物一一指出。那包着毒药的油纸,宫女与博士往来的字条,银钱往来记录……桩桩件件,清晰明白。


    愉贵妃眼见抵赖不过,忽然捂住心口,脸色发白,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向后倒去,晕厥在地。


    殿内一阵忙乱。皇帝看着倒在地上的愉贵妃,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终究没能立刻说出处置的话。


    皇后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此时缓缓起身,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道:“陛下,贵妃妹妹或许是一时糊涂。眼下她这般模样,不如先送回宫中,令其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出。待她清醒些,再行论处不迟。”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就依皇后所言。”


    宫人将愉贵妃抬了下去。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以及侍立在角落如同隐形人的陆盛昀。


    皇后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还记得我们的稷儿吗?”


    皇帝身体一僵。稷儿,是他们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也是已故的前太子。聪明仁孝,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稷儿若在,定不会做出这等残害子侄,祸乱朝纲之事。”皇后声音哽咽,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几次做梦,梦到他拉着臣妾的手,说放心不下父皇母后-”


    卖惨,装可怜,谁又不会呢。


    皇帝闭上眼,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如今,老天爷可怜我们,把稷儿的骨血送回到我们身边。”皇后继续道,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钰儿那孩子,您也见了,乖巧懂事,眉眼间有几分稷儿小时候的模样。这次若不是彦辰警觉,查得及时,这孩子就要步他父亲的后尘了啊!”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倏然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


    陆钰背书时认真的小脸,生病时脆弱的模样,太子的种种不堪,愉贵妃的狠毒


    各种画面在他脑子里交织出现。


    他颓然坐倒在龙椅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良久,他放下手,眼角有些湿润,声音沙哑疲惫:“拟旨……”


    翌日,圣旨下达。


    太子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科举舞弊,德行有亏,难堪储位,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


    愉贵妃,心术不正,谋害皇孙,降为常嫔,迁居冷宫,非死不得出。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所有人都在想,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夜深了,国公府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将陆霆和陆盛昀父子俩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陆霆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陆盛昀面前,自己没动,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敲了敲,沉吟道:“彦辰,钰儿的身世,你究竟如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含糊着。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了。”


    陆盛昀端起杯盏,吹开浮沫,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平稳:“父亲觉得该如何?”


    陆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自然要寻个稳妥的时机,公之于众。钰儿是正经皇孙,名正才能言顺。只是,”


    他顿了顿,“此事关系重大,贸然揭开,恐生波澜。朝中那些人,心思难测。”


    陆盛昀放下茶杯,抬眼看向父亲:“父亲所虑极是。这事,急不得,也乱不得。”


    他手指蘸了蘸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滑的桌面上画了几个圈:“永王府、安国公府这几家,与我们交厚,心里早有数,不必担心。难办的是那些态度不明的,还有从前与废太子走得近的。”


    陆霆点头:“正是。这些人,若不先摸清底细,届时在朝堂上发难,陛下面上不好看。”


    “所以,”陆盛昀用指尖将桌上的水渍抹开,“得一个个来。吏部张侍郎处事圆滑,可请永王寻个机会,私下探探口风。兵部尚书是您旧部,我去说。御史台那几位-”他微微蹙眉,“须得寻个他们挑不出刺的时机。”


    陆霆接口道:“待摸清了七八成,便可联合几位重臣,还有几位宗室老王叔,联名上奏。奏章要写得稳妥,既要讲明钰儿身世确凿,更要着重其聪慧仁孝,得陛下与娘娘亲自教导,堪为皇孙表率。如此,方是水到渠成。”


    陆盛昀唇角微勾:“届时,陛下顺水推舟,认下皇长孙,既全了天伦,又安了人心。至于那些还想生事的-”他语气转淡,“自有规矩等着。”


    陆霆看着他,提壶给他续上水:“你心里有数就好。此事关乎国本,也关乎我们国公府日后,务必谨慎。”


    “儿子明白。”陆盛昀端起茶杯,“钰儿既是我的孩子,更是先太子血脉。于公于私,我都会护他周全,让他走得平稳。”


    几日后的早朝,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


    几位平日里并不多言的宗室老王爷站在了队列前方。内阁次辅手持玉笏,神色肃然。吏部张侍郎,兵部陈尚书等几位重臣,也悄然交换着眼神。


    当内侍监照例唱喏“有本启奏,无本退朝”时,那位须发皆白的安老王叔,率先颤巍巍地出列,高举奏章:“陛下,老臣有本奏!”


    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下方,语气平常:“王叔请讲。”


    安老王叔嗓门洪亮,字字句句回荡在寂静的金殿:“臣等近日查证,已故先太子殿下,尚有一血脉遗落民间,幸得镇国公府庇护抚养,至今安然。此子名陆钰,天资聪颖,仁孝聪慧,更得陛下与皇后娘娘亲自教诲,实乃皇家之幸,社稷之福!臣等恳请陛下,明察血脉,正其名位,使皇孙归宗,以慰先太子在天之灵,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话音落下,内阁次辅紧接着出列,呈上奏章:“陛下,安老王叔所言甚是。臣等联名查证,陆钰确系先太子嫡出血脉,证据确凿。此子流落在外数年,今既寻回,又得陛下抚育,若不能认祖归宗,于礼不合,于情难容。伏请陛下顺应天意民心,册封皇孙,以定国本!”


    紧接着,兵部陈尚书,吏部张侍郎以及另外几位早已通过气的大臣,纷纷出列附议。


    “臣附议!”


    “臣等恳请陛下,认回皇孙!”


    一时间,请求皇帝认下陆钰的声音,在金殿内此起彼伏。那些事先并未得知消息的官员,面面相觑,有人惊愕,有人恍然,也有人目光闪烁,暗自掂量。


    皇帝端坐其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殿内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带着一丝沉痛:“先太子英年早逝,是朕心头之痛。其血脉流落在外,朕与皇后,亦日夜悬心。”


    他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几位老臣和重臣:“尔等今日所言,朕已知晓。钰儿那孩子,朕见过多次,聪慧伶俐,确有几分稷儿年少时的风范。皇后更是视若珍宝。”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又像是在回忆,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抬高了一些,带着决断:“既然众卿皆认为此乃天意民心,证据确凿,朕准奏!”


    内侍监立刻尖声宣唱:“陛下有旨,确认陆钰为先太子遗嗣,即日录入玉牒,册封为皇长孙!”


    “陛下圣明!”以安老王叔和内阁次辅为首,满朝文武,无论心思如何,此刻都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圣明。


    站在武将队列中的陆盛昀,垂着头,听着那响彻金殿的呼声,嘴角动了一下。


    第79章 温情


    退朝后,皇帝单独留下了陆盛昀。


    御书房内,皇帝看着垂手而立,器宇轩昂的男人,语气复杂:“彦辰,此事你办得稳妥。”


    陆盛昀躬身:“臣不敢居功,此乃陛下圣心独断,亦是众位大臣体察圣意,怜惜皇脉。”


    皇帝挥了挥手,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钰儿日后还要你与镇国公府多加看顾。朕不希望他卷入太多是非。”


    “臣明白。”陆盛昀应道,“臣定当竭尽全力,护佑殿下平安长大。”


    圣旨很快明发天下。皇长孙魏钰的名分,就此尘埃落定。


    消息传回镇国公府,陶枝抱着刚刚睡醒,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这一次,不再是担忧和恐惧,而是某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陆盛昀回到府中,见她如此,走过去,将她和孩子一起揽入怀中。


    “好了,”他低声道,“从此以后,他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孙,私底下,也还是我们的孩子。”


    陶枝靠在他肩上,看着怀里仍有些懵懂的儿子,轻轻嗯了一声。


    府门外,前来道贺的官员车马,很快便排起了长队。京城的天,在这一道圣旨之后,彻彻底底地变了。


    圣旨明发天下,陆钰正式被册封为皇长孙,不日便要迁入东宫旧邸改建的皇长孙府,实际上也就是长居宫中了。


    消息传到后院,陆蔷正对着镜子试戴一支新得的珠钗,闻言手一抖,那钗子差点戳到头皮。她放下钗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撇了撇:“啧,这侄媳妇,运气还真是没得说。路边捡个孩子养,都能养出个金尊玉贵的皇长孙来。”


    她想起自己那个嫁了清贫编修的女儿,日子过得紧巴巴,回娘家时连件像样的头面都没有,心里更不是滋味,把珠钗往妆台上一扔。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坐在一旁绣花的苏泠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绷子,柔声劝道:“表姐,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的。如今这形势,咱们更该与世子夫人多亲近些才是正道。您说是不是?”


    陆蔷哼了一声,没接话,但心里到底被说动了几分。过了两日,她磨磨蹭蹭,还是带着一盒新得的血燕,去了陶枝住的主院。


    陶枝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孕肚已经很明显,丫鬟在一旁轻轻给她揉着浮肿的腿。见陆蔷进来,她笑着要起身:“姑母来了。”


    “快别动,仔细闪着。”陆蔷忙上前按住她,把燕窝放在小几上,“听说你最近身子重,胃口不好,这血燕最是滋补,拿来给你换换口味。”


    “劳姑母惦记了。”陶枝让丫鬟奉茶。


    陆蔷坐下,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陶枝隆起的肚子上瞟,话没过脑子就溜了出来:“你这肚子尖尖的,瞧着倒像是个男胎。若是再生个儿子,这福气可真真是独一份了。”这话听着像是关心,语气里却带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劲儿。


    陶枝抚着肚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陆蔷,脸上依旧带着浅笑:“是男是女都好,平安康健最要紧。”


    陆蔷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讪讪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扯了些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晚上陆盛昀回来,脱了官服,换上一身家常的深色直裰。陶枝靠在他怀里,把白天陆蔷来的事当笑话说了:“姑母那话说的,好像我多能生似的。”


    陆盛昀搂着她,手掌覆在她高耸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偶尔的动静,低笑一声:“她那是羡慕你。”他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别人说什么,不必往心里去。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陶枝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仰头看他:“我才不往心里去。就是觉得姑母也挺有意思。”


    “她就那样,心眼不坏,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陆盛昀捏了捏她的手指,“倒是你,最近腿还肿得厉害吗?夜里可还抽筋?”


    “好些了,你找的那个嬷嬷按摩的手法很好。”陶枝把头靠在他肩上,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就是这孩子近来动得厉害,晚上总睡不踏实。”


    “辛苦你了。”陆盛昀手臂收紧了些,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等这小家伙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陶枝被他逗笑,轻轻捶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呢。”


    烛光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温暖而静谧。外头那些纷扰算计,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圣旨颁下,魏钰成了名正言顺的皇长孙,镇国公府的门槛仿佛一夜之间又高了三寸。连着好几日,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管家捧着厚厚一叠帖子来请示陆霆。


    陆霆坐在花厅主位,翻看着那些烫金的帖子,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眉头越皱越紧。他放下帖子,对侍立在堂下的众人道:“传我的话下去,府里所有人,从今日起,不与外人有任何不正当的往来。外面送来的帖子,除了几家实在推不掉的世交旧故,其余一概婉拒。礼物,更是一件不准收!”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严厉:“别以为钰儿封了皇长孙,我们陆家就能跟着抖起来了,那是天家的恩典,更是悬在头顶的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越要低调。谁要是敢在外头打着皇长孙外家的名号招摇,或是收了不该收的东西,坏了国公府的门风,别怪我家法不容情!”


    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是,谨遵国公爷吩咐!”


    陆蔷也在场,手里还捏着张刚收到的赏花宴请柬,听了这话,悄悄把请柬往袖子里塞了塞,小声嘀咕:“大哥也太小心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苏泠轻轻拉了下衣袖。陆蔷瞥见大哥扫过来的眼神,赶紧闭了嘴,不自在地理了理裙摆。


    消息传到陆盛昀和陶枝这边时,陆盛昀刚下朝回来。陶枝正扶着腰在院里慢慢走动,见他回来,便说起外头车马盈门的热闹,以及公爹下令闭门谢客的事。


    陆盛昀一边解下官袍,换上家常的青色直裰,一边点头:“父亲做得对。树大招风,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府上。”


    他走到陶枝身边,很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臂,陪着她继续踱步:“我已经跟兵部告了假,这几个月都在家陪你。外面的应酬,也一概推了。”


    陶枝抬头看他,有些诧异:“都推了?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陆盛昀语气平淡,“陪自己快要临盆的妻子,天经地义。”他低头看她,唇角微扬,“还是说,夫人嫌我整日在眼前晃,碍眼了?”


    陶枝被他逗笑,轻轻捶了他一下:“胡说什么。”


    正说着,前院有小厮来报,说是某位侯爷下了帖子,请世子爷过府饮宴。


    陆盛昀想也没想,直接回道:“去回话,就说夫人孕期不适,我需在身边照料,实在分身乏术,改日再登门赔罪。”


    小厮应声去了。


    陶枝看着他:“这位侯爷,听说往日与府上走动还算勤快,不如世子去一趟,私下聊两句,喝点小酒也不算什么。”


    男人弯起唇角,笑看着妻子:“你今日吃酸饺了?”


    “才没有。”陶枝下意识地否定,随即一愣,反应过去,秋水般动人的眼眸,瞪了男人一眼。


    “跟你说正经的。”她就算酸了,也绝不承认。


    “越是往日走动勤快的,眼下越要远着些。”陆盛昀眼底的笑意经久不散,又不敢惹恼了他这越来越娇气的妻,只能把人拥在怀中密密的哄,“他们想的什么,我清楚。无非是想通过我,在钰儿,或者说在未来的东宫那里,提前卖个好。这水太浑,我们不蹚。”


    他拿起丫鬟早备好的温牛乳,试了试温度,递到陶枝嘴边:“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只管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外头的事,有我和父亲。”


    陶枝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点了点头。阳光透过廊前的海棠枝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陆盛昀静静欣赏着,只觉再美的光景也不过如此。


    另一边,陆蔷回到自己屋里,还是觉得憋闷,对跟着进来的苏泠抱怨:“大哥也忒谨慎了。连门都不让出,帖子也不让接。我本来还想着过两日去永王府赏花呢。”


    苏泠给她倒了杯茶,柔声劝道:“表哥深思远虑。眼下咱们府上正在风口浪尖,不知多少人想攀扯关系,或是暗中盯着抓错处。避一避风头,总是好的。”


    陆蔷叹了口气,拿起桌上那支没戴成的珠钗在手里把玩:“道理我都懂,就是,唉,你看看陶枝,如今这福气,再想想我那丫头-”


    她又开始钻牛角尖。


    苏泠连忙岔开话题:“我瞧着少夫人那肚子尖尖的,都说像男胎。若是再生个小公子,那才是真正的福气绵长呢。咱们啊,只管关起门来替他们高兴就是了。”


    陆蔷被这么一劝,心里那点不平衡才稍稍压下去些。


    国公府外,依旧有人不死心地递帖求见,或是偶遇攀谈。但国公府的大门,却比以往关得更严实了。陆霆称病不出,陆盛昀专心陪产,府中下人行事也更加谨慎低调。这泼天的富贵和显赫,竟真被这父子俩硬生生压了下去,连带着陆蔷,也不得不收了心思,暂时安分下来。


    六月流火,天气渐热,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知了藏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


    陶枝的产期就在这个月,身子沉得像是坠了个大秤砣,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额上颈窝里总是湿漉漉的汗。陆盛昀看得揪心,早早就在产房内外布置妥当。几个角落都放了半人高的冰鉴,丝丝缕缕的凉气从雕花孔洞里渗出来,勉强压住了屋里的暑热。


    他还嫌不够,又让人在帘子后面加了两个小风扇,由丫鬟轻轻地摇着,带动凉气流动。


    “冰化了立刻换,水汽重了也及时擦干,别让夫人着了凉气。”陆盛昀亲自试了试屋里的温度,又摸了摸陶枝身下垫着的软褥,确认干爽透气,这才稍稍放心。


    长公主也搬回了国公府,等着儿媳生产。她这一回来,陆霆往主院跑的趟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这日晚膳后,天气依旧闷得如同蒸笼,陆霆又背着手踱步过来。


    长公主正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陶枝拿着一块细软的棉布,笨拙地缝制一件小小的婴儿肚兜,觉得有趣极了。


    见男人进来,长公主目光依旧落在陶枝的针线上,只淡淡说了句:“国公爷来了。”


    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她又指点陶枝:“这边针脚还得再密实些,初生的孩儿皮肉娇嫩,受不得半点粗糙。”


    本来是丫鬟做的活,这孩子非要自己来,说是产前做点事儿,生的时候更顺利。


    长公主看她并不费劲,也就由着她了。


    陆霆自己寻了张靠墙的梨花木椅子坐下,离那冰鉴远些,清了清嗓子:“这天实在是热,你在此住着,若觉着闷,或是缺了什么用度,只管吩咐下人去办。”


    “劳国公爷惦记,一切都好。”长公主语气平淡无波,说完便不再看他,拿起手边一把团扇,轻轻替陶枝扇着风,继续说着针线活计。


    陆霆硬着头皮,独自坐了一会儿,端起丫鬟奉上的茶喝了一口,又放下。他看着长公主专注的侧影,嘴唇动了动,想找些话,却只是又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你们且忙着,我走了。”


    等他脚步声远去,陶枝才放下手里的针线,忍不住小声道:“母亲,父亲他近日常来。”


    她看得分明。公爹那想靠近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实在叫人唏嘘。


    可婆母总是这般,客气疏离得像是对待寻常宾客。更别提夜里,两人各宿各屋,未曾同床过。


    长公主拿起小几上的银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断一根线头,面色如常:“人年纪大了,难免话多些。”竟是半点口风不露。


    晚上陆盛昀从衙署回来,官袍的后背都被汗水洇湿了一片。他匆匆擦洗,换过一身干爽的细布常服,便坐到陶枝身边,捞起她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双脚,放在自己膝上,手法熟稔地揉按起来。


    陶枝舒服地叹了口气,靠着软枕,把公爹来的事当闲话说了。


    “母亲对父亲,总是那样,说不上不好,可就是隔着什么。父亲想来坐坐,每回却都坐不长久。”


    陆盛昀低着头,专注地按着她脚底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旧事,语气平常地开口:“母亲年轻待字闺中时,心里曾有过一个人。”


    陶枝惊讶地微微直起身:“真的?”她实在难以想象,那般清冷自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公主,竟也曾有过小儿女的情肠。


    陆盛昀手下没停:“是个翰林院的编修,姓顾,听说颇有才气,诗文书画都来得,只是家世单薄,并无根基。”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听来的故事,“那时先帝骤然驾崩,今上登基时尚且年少,朝局风雨飘摇。母亲身为嫡长公主,她的婚事,便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需要一门足够分量的姻亲,来帮衬,稳固幼弟的皇位。”


    他的手指按到陶枝小腿上一个酸胀的穴位,让她轻轻吸了口气,他才稍稍放轻力道:“我们陆家在军中有些声望,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母亲便断了那边的念想,遵从中宫安排,嫁给了父亲。”


    陶枝听得怔住了,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想象着当年那个同样年轻的长公主,是如何亲手斩断情丝,走进一场关乎政局利益的婚姻里。这其中的无奈与决绝,让她这个旁听者都觉得心口发闷。


    “那父亲他知道吗?他对母亲的感情又有多深?”她忍不住追问。


    陆盛昀抬眼看她,深邃的眼底情绪难辨:“父亲的心思,深沉得很,谁又能说得准。”他显然不愿再多谈父亲的事,话锋一转,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蹭了蹭陶枝的鼻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有这闲工夫琢磨长辈的陈年旧事,不如多看看你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夫君。后日就是几个稳婆合力推算的产期了,心里头怕不怕?”


    “哎呀,你才摸了脚的手,又来摸我的脸。”


    陶枝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惊得一声呼,话里难掩嫌弃的意味。


    “自己的脚,还嫌。”男人打趣,却也听话,放下了手。


    随后,陶枝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肚子,后知后觉地点头:“有点怕。听她们说很疼。”


    “别怕,”陆盛昀把手伸进水盆里,用力搓了搓,再拿帕子擦干,才回到陶枝身边。


    “我就在外面守着你,一步都不离开。所有能用上的都备得足足的,定让你平平安安的。”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等这小捣蛋鬼出来了,我头一个教训他,竟敢这般折腾他娘亲。”


    陶枝被他少有的带着孩子气的玩笑话逗得弯起了嘴角。


    窗外月色如水,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屋内盆里冰块融化,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她的手被他牢牢握着,只觉得周身都被一种踏实安稳的气息笼罩着,再无惧怕。


    第80章 新生


    陶枝是在后半夜开始发动的。


    起初只是觉得腰腹一阵阵发紧,坠胀得厉害,她睡得不安稳,翻了几次身。陆盛昀本就警醒,立刻察觉了,点亮床头的烛火:“怎么了?不舒服?”


    陶枝皱着眉,手按在肚子上:“有点紧,说不上来……”


    话音刚落,一阵更明显的收缩痛袭来,她忍不住低哼了一声。陆盛昀脸色大变,立刻扬声朝外喊:“来人!夫人要生了!”


    原本寂静的国公府瞬间被惊醒。早已备好的产婆、医女脚步匆匆地赶到主院。


    灯笼一盏盏亮起,将回廊照得通明。


    陶枝被搀扶着挪到早已布置好的产房,躺在铺着干净细棉布的床上。阵痛逐渐密集,一波接着一波,她咬着唇,额头上很快沁出冷汗。


    陆盛昀被拦在了产房外,背脊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弓弦。


    长公主很快也过来了,她穿戴从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对陆盛昀说了句:“慌什么,女人生孩子都这样。”便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手里捻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一颗一颗慢慢地捻着,眼睛也望着那扇门。


    陆霆也闻讯赶了过来,他站在稍远些的廊下,背着手,眉头紧锁,不时踮脚往里张望,又不好靠得太近。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声又一声的痛叫,从紧闭的房门传出。


    她答应过他,不忍。


    每一声传到耳中,陆盛昀的脚步就猛地顿住,手指攥紧,骨节发白。


    一名医女端着热水盆出来,盆里刺目的红让人心更加揪紧。


    陆盛昀一步跨过去拦住,声音发紧:“里面怎么样了?夫人如何?”


    医女被男人少见的焦急神色吓了一跳,忙道:“世子爷别急,夫人宫口开得慢些,但力气足,产婆说胎位正,您再耐心等等。”


    陆盛昀松开手,医女换了干净的热水,又匆匆进去了。他退后两步,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还是做不到。


    陆霆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稳着点,你媳妇瞧着是个有福的。”


    陆盛昀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没离开那扇门。


    长公主捻佛珠的手指也快了些,但她坐姿依旧端正。


    日头升到头顶,又偏西。产房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产婆焦急的鼓励声却起:“夫人,用力!看到头了!再使把劲儿!”


    陆盛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被长公主一个眼神制止了。


    忽而,一声极其嘹亮的婴儿啼哭破屋而出,打破漫长的等待。


    “生了!生了!是个小小姐!”产婆欢喜的声音传出。


    陆盛昀往前冲了两步,又硬生生停住。他看向长公主,长公主手里的佛珠停住了,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陆霆也松了口气,扯唇笑开。


    房门开了,产婆抱着裹在红色襁褓里出来,满脸堆笑:“恭喜世子爷!恭喜国公爷!恭喜长公主殿下!”


    陆盛昀看都没看那襁褓,一把抓住产婆的胳膊:“夫人呢?她怎么样?”


    “世子夫人累得脱了力,但精神尚好,已经收拾妥当了。”


    陆盛昀这才松开手,卸了力气,肩膀微微塌了一下。他这才低头看向产婆怀里的孩子,小小的一团,皮肤红红的有点皱,眼睛紧闭,张着嘴哇哇地哭,声音洪亮。


    长公主起身走了过来,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动作熟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那哭声竟渐渐小了下去。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孙女,眼神柔和了许多。


    陆霆也凑过来看,咧着嘴笑:“听这哭声,中气足!好!好啊!赏!都有赏!”


    产婆笑着谢过,心想世子夫人好福气,生了女儿,也能得婆家如此看重。


    陆盛昀却顾不上多看女儿几眼,得了产婆允许,掀开帘子进了产房。


    产房里还弥漫着淡淡血气,但床褥已经收拾得干净清爽。陶枝躺在床铺上,脸色苍白,头发都被汗湿透了,一缕缕贴在额角颊边。听到动静,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男人,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陆盛昀几步走到床边,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冰凉,可见受了多大的苦。他将她的手紧紧包住,俯下身,声音沙哑:“辛苦了。”


    想多说点,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够。


    陶枝看着他,疲惫的眼里浮起一点水光,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一转,看向门口,带着询问。


    “孩子很好,母亲抱着呢。”陆盛昀明白她的意思,替她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别看是女儿,哭声响得很。”


    孩子很健康,别担心。


    陶枝这才彻底放松下来,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很快没入鬓发里。陆盛昀拧干帕子,轻给她擦脸,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松开。


    外间,长公主抱着初生的孙女,陆霆在旁边伸着脖子看。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婴儿小小的脸上,女人看着婴儿,男人时而看看婴儿,时而看看女人。


    陶枝生了个女儿的消息,隔日一早便传进了宫。


    晌午时分,宫里来了人,抬着几口沉甸甸的箱子。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亲自来宣旨,赐下金玉如意一对,东海珍珠百颗,江南贡缎二十匹,说是给孩子的洗三礼。末了又道:“陛下口谕,陆爱卿初得娇女,特许一月休沐,安心陪伴妻女,以享天伦。”


    这恩典来得突然又贴心。陆盛昀接了旨,送走太监总管,回到内室。陶枝正靠在床头,脸色虽还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小女儿被乳母抱着,躺在她身边,睡得正香。


    “陛下竟准你一个月假?”陶枝有些惊讶,又看着那几口打开的箱子,“还赏了这么多东西。”


    陆盛昀坐到床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女儿嫩豆腐似的小脸,语气平常:“钰儿封了皇长孙,我又刚得了女儿,陛下这是在施恩,也是在做给旁人看。”


    话虽如此,陶枝心里还是觉得暖。到了下午,更让她惊喜的是,皇后竟让人把陆钰也送回了国公府,说是“妹妹出生,做兄长的理当回来看看,住上几日”。


    陆钰比离府时又高了些,穿着皇孙的常服,小大人似的。他先规规矩矩给陆盛昀和陶枝行了礼,才蹭到床边,踮着脚看襁褓里的小婴儿,眼睛亮晶晶的:“娘亲,这是妹妹吗?她好小。”


    陶枝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床边,柔声道:“是啊,钰儿当哥哥了。”


    陆钰小心翼翼伸出一个小指头,碰了碰妹妹攥着的小拳头,脸上露出新奇又欢喜的笑容。


    陆盛昀伸手,将陶枝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这下可好,儿女都在跟前了。”


    陶枝靠着他,看着一子一女,心里满满的。


    废太子被圈禁在宗人府,初时还只是颓丧,后来听说陆钰正式被册封为皇长孙,自己母妃也被贬冷宫,便开始闹将起来。先是绝食,被强行灌下米汤后,又几次三番寻死觅活,不是撞墙就是试图用碎瓷片割腕,搅得宗人府上下鸡犬不宁。


    消息一次次报进宫里,皇帝本就因暑热和积年政务劳累,头疾频发,被这不肖子一闹,更是心烦气躁,太医院的针灸汤药用了不少,效果却甚微。


    这日大朝会,议的正是东南沿海剿匪的粮饷事宜,争论颇为激烈。皇帝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大臣们争执不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花。好不容易捱到散朝,他撑着御案站起身,刚想说“退朝”,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竟直挺挺向后倒去。


    “陛下!”


    “快传太医!”


    金殿之上乱作一团。近侍和内监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皇帝抬回寝宫。皇后闻讯赶来,守在龙榻边,看着太医施针用药,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皇帝昏迷了整整半日才转醒,脸色灰败,连说话的气力都弱了许多。皇后红着眼眶,喂他喝了参汤,屏退左右,只留最心腹的嬷嬷在旁。


    “陛下,”皇后声音低哑,带着哽咽,“您可不能再动气了。”


    皇帝闭着眼,喘息了几下,才断断续续道:“朝堂不能乱,太子废了,钰儿还小,朕若……”


    “陛下!”皇后握住他枯瘦的手,“您会好的,您一定要好起来。”她咬着唇,思索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朝堂之事,眼下需得有人稳住局面,绝不能让那些心思浮动之辈,尤其是从前与东宫牵扯不清的,趁机再生事端。”


    皇帝看着她。


    皇后压低了声音:“陆家如今与皇家已是血脉相连,一荣俱荣。陆盛昀有才干,掌着禁军,陆霆是老臣,在军中威望犹在。还有长公主,她虽不理政事,但身份摆在那里,关键时刻能压得住阵。臣妾想,能否请皇姐与镇国公暂且放下家中琐事,联手稳住前朝?”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声音虚弱:“就依皇后所言,你去办,务必,谨慎。”


    当夜,一封盖着皇后私印的密信,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镇国公府长公主暂居的厢房。几乎同时,陆霆也被请到了书房,看到了内容相似的另一封信。


    烛光下,长公主看完那寥寥数语的密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燃成灰烬。她起身,对侍立一旁的嬷嬷道:“去请国公爷过来一趟。”


    另一边,陆霆捏着信纸,眉头紧锁,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最终也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朝着长公主居住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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