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想法
陶枝在某些方面再有见解,可毕竟生长的环境有限,往年别说入京,去到江州就已经算是开眼界了,而江州的富庶人家,她也未得机会接触,更不说京中的这些达官显贵,不必求助陆盛昀,周婶母女也会告诉她不少这边的风俗饮食文化。
譬如,在贵人的餐桌上,猪肉和鸡肉是最下等的,尤其在宴客的席面上,这两样越少越好,而譬如牛羊鸽鱼虾等才是常见的菜肴,在此基础上,再摆上几样不常见的珍馐佳肴,这一桌席,就算中规中矩,没什么新意,但也挑不出错。
陶枝反倒有了大胆的念头:“若要推陈出新,另辟蹊径,又该如何做?”
周婶听到这话,原本滔滔不绝,随即也是一愣,颇为为难地思索了许久:“我离京也久,只能凭着往日的记忆,时下京中是何情况,当真不知呢。”
明鸢反倒保守起来:“能做到让人不挑刺就不错了,何必推陈出新,这京中的太太们都是人精,没得你推不出新,反倒触了人逆鳞,那就更难收场了。”
陶枝沉默下来,不再多言,便是陆盛昀来了,到了她身边,她也恍若未觉,一手撑在秀美的下颌,一手持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陆盛昀走近了,低了腰身,看女子如鬼画符的涂涂写写,便知她的心极其不静。
早说了,他帮她,她给他一些她能给的好处就可以了,他从不强人所难,对她更不会,只要她别动不动说出离开他的话,万事好商量。
这京中的贵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一年到头出席个几回宫宴,各种稀罕的玩意,早就看够,不说她了,便是他出面,也未必做得很好。
不出错,便已足够。
“你们女子,拘在大院里,吃穿无忧,可说快活也就那些,但想快活的心怕是没少。”
男人突然出声,惊得陶枝猛地弹起,僵直了身子,手上的笔也随之掉落。
陆盛昀轻叹一声,弯了腰身将笔捡起搁回桌上:“其实最了解女子的该是你们女子,尽管出身有差别,可你想想能让你快活的事有哪些,兴许都是相通的。”
快活的事儿。
陶枝仔细地想,想了许久,也就和父亲一起外出,看看外面的风景,能让她快活了。
可显然,京中这些贵妇不一样。
陶枝反问陆盛昀:“世子身为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又可知长公主的快活是何。”
说到这,陆盛昀还真不知,他眸光沉沉,垂了眼皮,回想自己年少时的生活,大多时刻都在求学,又是两边换着住,换来换去,跟父亲母亲其实都不亲。
他知父母在乎他,一心为他好,但心头始终有隔阂,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为何不似别家那样和睦融洽,而是各过各的,一年碰不了几回,碰上了,也说不到几句就不欢而散。
快活,在他们这个家里,最难得到。
母亲的快活,陆盛昀更不能妄自揣测。
男人默然,使得这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怪怪的,陶枝也不是非要他的回复,只是偶尔这么想一想,就当给自己一个思考的余地,他们对父母对身边人,有没有尽过心,若尽心不够,又何必要求太多。
其实,纵使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就事事顺意,陶枝看陆盛昀,就是个快活的人,还有国公爷,长公主瞧着倒是比这对父子更松弛,很多话也敢说,一些行为也并非遵从世俗礼教。
譬如陶枝住在公主府的那些日,长公主已经召她吃了好几回饭,按规矩,妾只能站着侍候婆母,陶枝也恪守规矩,反倒长公主竟不在意,她不坐下,人还不高兴了。
因着长公主的一些异乎寻常的表现,陶枝才更没底,到底是中规中矩,还是弄出点新意呢。
其实她能想到的点子也不多。
一时间,二人各有思量,直到外头更夫敲了三棒子,陆盛昀才把女子揽了过来,一同上了床榻,帘幔落下,宛如交颈鸳鸯窃窃私语。
陶枝耐不得这样的亲近,陆盛昀却乐在其中,把人嗅了又嗅,心情舒畅了不少,看着她道:“你也不必多想,就按着自己的意思来,母亲既然愿意把这事交给你,自然有她的考量,你是她委派的人,若哪里做的不妥,为了面子,她也会给你兜底的。”
别说这男人有时气人,可有时说的话,还是中听的,陶枝听了这话,心气也顺了不少。
京城对她而言毕竟太陌生了,她能交往的人没几个,李萍这段日子又忙着店铺的事儿,她也不想人分心,身边能用的也只有周婶和明鸢。
但周婶明鸢又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一些想法上跟陶枝还是有出入的,她们求稳,但陶枝却想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来。
当周婶听闻陶枝的想法后,不太赞同:“这些贵人们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坐到席上了,都需身边丫鬟伺候,又怎么可能为了个吃食走来走去的,把人累到了,发起怒来,我们谁又能承受。”
流水席,那是乡下人地方小,能上桌的人少,才弄出来的,搁到京中,只会叫人笑话了。
陶枝却道:“你也说了那些贵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即便我摆出满汉全席,对她们来说也不新鲜,这吃食再做也就那样,何不在别的地方下工夫,乡下的那种席,自然上不得台面,可我若是加些东西进去,树上挂着的彩灯,灯下铺满流苏锦面的长桌,还有一些可供赏玩的物件,是京中不曾有的。大家不必规规矩矩地,想和谁好就跟谁,一起品鉴,一起游赏,真走累了,随处可见的椅凳,随地一坐,不也是一种雅趣,更是一种快活。”
明鸢原本不赞同,可陶枝这么一说,她听得入神,竟有几分向往。
还有那簪花装扮,倒也有趣,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女子嘛爱俏爱美爱攀比。
明鸢再看陶枝,真要簪花,那这花仙,不就是眼前这位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得回去看病,真要做手术,那也没办法,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这年头病一回元气大伤
第62章 听话
陶枝不敢耽搁,有了主意就赶紧行动,请周婶代为传话,求见长公主。而长公主才得了另一个信儿,宫里贵人要来探望她,私底下的往来,就不必宣之于众了。
谁轻谁重,不必细想,嬷嬷觑着主子脸色,小心翼翼问:“不如国公府那边的就推了吧,或者过个几日再说。”
长公主瞧着外头天光轻笑:“这雪化天晴才几日,不赶着办起来,哪天又下起来,我这宴办不成了,我的面子往哪搁。”
这时候又讲面子了,主子哦,京中那多宗妇贵女您不选,偏要找个妾来办这个宴,高门大户里的那些人还不知道在背后如何议论呢。
但嬷嬷深知主子嘴上不说,但最宠的就是世子,世子看重这个妾,主子也不忍拂了世子的意,此番举动多半有提点陶氏的用意,但陶氏有没有这个福气,能不能堪此大任,那就看她自己了,毕竟最终还得靠自己争气才成。
长公主长袖一挥,打断嬷嬷的沉思:“去吧,回那位,就说我近日慵倦,便在家中打发闲暇,随时恭候大驾。”
那头倒也迅速,不过一夜,便换了简衣素服,趁着早间人少,静悄悄地出了宫,长公主人还没醒,嬷嬷欲唤,愉贵妃叫住她,道不必,表姐素来辛劳,难得有这空闲,便让她多睡睡,不妨事的。
不愧是皇帝心里的女人,这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皇后倒显得随性多了。
都是主子的表妹,一个娘家的,一个婆家的,偏向哪边都不成,但如今娘家这位好似更胜一筹,毕竟皇后空有正主之位,占着中宫,可膝下已无子,太子尊着她,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论心里的分量,又哪能比得过亲母。
皇城根下长大的,个个都是人精,太子换了人,风向也变了,好在有长公主这一层关系,不然国公府怕也兴盛不了多久就要门庭冷落了。
世态炎凉,兴亡盛衰,有时候,不过一瞬间,前日还在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今日就大厦将倾,家破人亡。前些日子不就是,刘御史就被弹劾了,连降四级,被贬出京,今后怕再难归了。
刘御史那可是前太子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还只是储君,天就要变了。
愉贵妃身为东宫的生母,这时候还记着长公主,是好事儿。
嬷嬷倒觉得,这宴啊,办不办,不打紧,但愉贵妃那边,必须交好。
但显然长公主不是这么想的。主子对那个陶氏好似更为看重。
周婶带着喜色将消息传回来,道明儿一早就可以过去了。
陶枝自己也颇为看重这事儿,早早就歇下了,还备了两床厚被褥,自己用一床,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把另一床又往一边推了推,尽量离自己远点。为了明日精神头十足,今日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陆盛昀回来后见床上多了一条被子,眉头不禁皱起,可见女子把自己裹得似蚕蛹般密不透风,抬脚走近了,将盖过女子脑袋顶的被子扯下,也不问她,只用深黑如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自己熬不过,必然就会做出反应。
陶枝原本不想理的,可这人毕竟是长公主的儿子,她目前的靠山,该讨好的时候还得做做样子,总不能有事就好哥哥,无事便一边凉快去,这样显得她有多凉薄。
尽管她确实凉薄,对于不那么在意的人,实在懒得用心。
陶枝脑袋露了出来,熏得暖烘烘的脸颊粉艳艳,瞧着就讨喜,男人更是心神一动,俯身就要靠过去。
陶枝却偏着身子坐起,往里挪了又挪,直到整个人贴着墙壁,有了点安全感,才一本正色道:“蒙殿下不嫌弃,明日我需入得长公主府侍奉殿下,今夜需存有体力,不可妄为,还请世子体谅,莫行冲动事。”
一本正经的说教模样,配上绯红娇嫩的脸颊,说服力也大打折扣,毫无震慑力,陆盛昀只觉有趣,存了心要逗留,可话还没开口,就被陶枝打断:“世子,妾自进京以来,蒙世子照拂,然而这里人事冗杂,总有世子照看不到的地方,妾避不开,也不能避,只能尽力做到最好,也请世子理解妾的不易。”
言外之意,帮不上忙,也别添倒忙。
这口舌,不去当言官倒也可惜了。
陆盛昀把滑下的被子又拉回陶枝身上,如她所愿给她捂严实,只留一张脸供他赏看。
“夫人蕙质兰心,勤勉有志向,说得都对,到了殿下那里,也请保持下去,若露了怯,那就让为夫不好想了。”
两面派可当不得,尤其对他的态度,转变过了,那就不地道了。
男人简直就在明说了,陶枝自然听得懂,煞有介事地嗯了声,再把细长的眉头一挑:“世子句句在理,妾当谨记。”
这一场较量过后,也该歇下了。陆盛昀也非不依不饶的性子,恰逢今日在衙署也是遇了些事,他也得仔细琢磨,与女子耳鬓厮磨的兴致并不高。
他尚未决断,是外放,又或留在京中,他好似有得选择,但圣心难测,不管他做哪种选择,总有人会生出另外一种臆测。伴君如伴虎,伴在储君身边,也差不了几多,何况这位殿下待他也未必有多亲厚,更多是做给人看的,而父亲和母亲各自的态度也不明,只叫他自己做抉择,无论哪种,他们都支持。
越是这般,陆盛昀反而越发慎重,深思之际,男人扭头,看向身边好似已陷入酣睡的女子,心内更为迟疑。
他总要为她留一条路。门阀士族,党朋之争,胜败往往一念之间,刘御史便是前车之鉴,好在皇上要为新上任的太子积累好口碑,从轻发落,只贬黜外乡,可下一个,就没这么走运了。
皇帝顾念情分,还算体谅皇后,可这种体谅又能维持多久,一旦情冷意疏,翻脸起来只会更无情,到时身为皇后的母族,显国公府的出路又在哪里。
母亲身为国公夫人,更是皇家长公主,皇帝的嫡亲姐姐,夹在这中间,又该如何。
陆盛昀思及年少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如今想来甚是怀念,却再也无那时的气性了,风云已变,往事再不可追。
还有陆钰,前两日他奉旨进宫,皇帝好似闲话家常,却问了他不少事,包括他的这个儿子,笑他行事荒唐,怎地轻易就让外面的女人留了种,还问那女子可是真的没了,血脉不可混淆,当谨慎。
后来他又去看了皇后,皇后也问到这孩子,还说待哪日得空了,把这孩子带进宫,让她瞧瞧。
好在陆钰生得有几分像他,若全随了那人,他又该如何去圆,怕是连面都不能露了。
不仅不能露,他还得想方设法地把人送出宫。
父亲就已经提了这话,不如把孩子放在近郊的小宗那里,那边有个跟陆盛昀年岁相仿的堂叔正缺个儿子,为人还算正派,孩子归到他名下,必不会亏待。
陆盛昀却是不愿的,这孩子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给谁他都不放心,唯有在自己眼皮底下,他才稍宽心。
更何况,陆盛昀转头看着身边睡得恬静的女子,就连那一点点鼾音都觉可爱无比。
他若提到把孩子送走的事儿,她指不定会如何反应,孩子走,她也走,她带着孩子一起走,今后一别两宽,是他想到的最大可能。
毕竟,她对他能利用的并不多,想利用的也不多。
他从来就不喜贪慕虚荣的女子,可这女子不贪,他也有点烦了。
罢了,实在不行,就外放吧,把她和孩子都带着,远离京中是非,也避避太子。太子去皇陵给先太子守灵,少说一个月,长则或许要到年后了,他还是有一段安逸日子可过,而这期间,有别的变数也不一定。
陆盛昀头微低,目光下移,落到女子被盖得严实的腹部,又控制不住地伸了手,入到被子里,一通摸索。陶枝睡得沉,只觉梦中困扰,伸手就拍掉扰人的玩意,再转个身,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这番举动有多冒犯。
好在这位世家公子也不是计较的人,又或者他计较,但因人而异,深邃的眸中含着自己都抑不住的笑意,手伸了出来,摆正了睡姿,转而望着床顶,敛了心神,闭眸沉思。
翌日,陆盛昀难得多逗留了一会儿,自己穿戴妥当便坐到了桌边,拿了本策论在看,也不催促,静等陶枝睡到自然醒。
因着有事,陶枝也不敢多睡,比陆盛昀迟了些,但也没晚多久,悄咪咪地掀开了眼皮,却见男人还在,着实惊了一把。
衣冠整齐的俊美公子,体态极雅地坐在那里,瞧着实在赏心悦目。陶枝也不急着起床了,只把被子卷在身上,睡眼惺忪地样子,双目尚且涣散,略显呆滞地望着男人,一时脑子有些卡壳,竟在想这人谁啊,一大早就出现在屋子里,扰人清梦。
陆盛昀也已感觉到女子醒了,一回头,瞧见女子憨态十足的模样,倒是少见得很,不由得露了一口白牙,眼底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将书卷一收,起了身,来到床边。
陶枝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男人伸了手,曲着手指在她脑门轻弹了一下,用着极其清软的语调对她道:“可醒神了?这时候尚且天晴,要出门就赶紧。”
出门?去哪里?陶枝脑子陷入困顿,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两手一遮,护起了额头,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连唤着三声明鸢。
换做别的婢女,无论陶枝如何唤,只要有男主子在,是决计不可能进来的,因为她们知道,自家这位世子最重隐私,他若不唤,那就必不想在屋内看到第三人。
然而,明鸢倒没这个顾虑,只因她侍候陆盛昀的时间最久,胆子还是比其他婢女稍大些,更何况,明鸢对陶枝也有几分真心,听到人在屋里唤,想也不想就掀了帘子进到内室,手里还捧着一盆热水,唉唉地应。
陆盛昀倒也不恼,又坐回了桌边,气定神闲地看着明鸢服侍陶枝穿衣洗漱。
陶枝也已习惯,当着男人的面,不避不躲,一件件地把衣裳穿起,为了御寒,里三层外三层,待到穿好,又去了不少时间。
倒是男人,就那么一身薄袄,加一件裘衫,瞧着腰身依然精瘦,却也不觉得冷,当真是女子不能比的。
这一回,用过早食后,陆盛昀亲自送陶枝去母亲那里。
马车到了府门前,陆盛昀把陶枝送到门口,自己却不打算进去,几个下人有意要迎少主子,男人也只是淡淡地瞥过一眼:“把少夫人顾好了,你们便好了。”
这话一出,没人再敢怠慢,陶枝被前簇后拥着入了府,一路顺畅无阻地到了前厅,却在上台阶之时听得里头一阵悦耳的笑声。
“我的福气,也是表姐给的,当年若没有表姐的回护,我如今还不晓得身在何处,不管表姐有何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那必当尽力。”
这话听着就重情重义,也可见此人的身份不同寻常,陶枝心头一紧,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先退出去,身旁的长缨便报起了她的名讳,声音大得陶枝只觉耳边嗡嗡地响。
这声儿也惊动了屋里的人。
陶枝才要跨过门槛,低着身子缓步而入,里头的人也已走到了门口。
愉贵妃早就对陶枝好奇不已,如今得见,更是满目惊叹:“没想到那种乡野之地,也能出这般的美人儿,我们彦辰可真是有福之人。”
陶枝见女子穿戴简约,但想必身份不凡,不敢怠慢,低身屈膝,老老实实地行礼。
愉贵妃赶忙把人手臂一托,带着往里走,对着里头依然坐着不动的主人道:“这孩子看着就乖顺,比和悦省心多了。”
听到和悦的名字,陶枝心头更是咯噔一下,僵着身子任由愉贵妃牵着,再不敢乱动了。
长公主兀自捧着香茶喝了两口,才把杯子搁到了桌上:“可别夸得太早,这孩子的福气在后面呢,就看能不能抓住了。”
“有你这个婆婆护着,必然能行的,再说了,不就是个茶话会,你多盯着就是了,谁还能造次不成。”
陶枝仍旧低眉垂眼,听着两名尊贵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没到她说话的时候,她只能闭紧嘴巴当哑巴。
哪怕提到了她,她也只能乖乖地应着。
长公主对着愉贵妇倒是不客气:“我也想盯着,可这人啊,年岁大了,体力不济,不似小辈们,年轻有活力,这没事啊,就往别人家里去,一去啊,玩上了,不肯走了。”
这话里,可是有话的,陶枝坐在一旁,也听出点意味来,思及前些日,两位公主来访,那七公主可不是省油的灯。
愉贵妃也端了手边的茶水,喝上两口就搁到一边,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完嘴才道:“说来,也该给表姐赔礼,我那个女儿啊,守着活寡还不消停,自己没得分寸,还把家里妹妹也带得野了。不过表姐放心,孩子不懂事,自有为娘的管教。珍妃虽然在皇上那里得了些宠,但也不是她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不该的事,就不可能发生。”
站在愉贵妃的立场,她也不可能让珍妃得逞,她自己的女儿婚事不如意,珍妃的女儿又凭什么能嫁进公府,做长公主的儿媳妇,简直是做春秋大梦,荒谬至极。
陆盛昀就算不娶正妻,也比娶了珍妃的女儿要强。
因着有这一层的原因,愉贵妃看陶枝才会如此顺眼,陶枝也算因祸得福了。
长公主把陶枝瞧着:“看这老实孩子,都不敢吭声了,想必那日受了不少委屈,今日长辈在,不怕啊,有什么苦,就说出来。”
陶枝虽然心生感激,但又觉长公主这话是要把她往火架子上烤,但她也只能受着,低着身,恭恭敬敬地又给愉贵妃行了礼:“娘娘明鉴,妾不觉得苦了。”
愉贵妃又把陶枝托起:“该的,该的,宫里的孩子任性惯了,看中了什么就想要,待往后再遇上,你直接拒了就是。”
除了皇后,就属贵妇最大,如此尊贵的女人,却这么亲和,毫无架子,陶枝当感恩戴德,可不知为何,女人越这样,陶枝反倒越亲近不来,尽管这人是和悦的生母。
不管什么时候,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妾,都不可能拒得了公主,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
“好了,你看你把孩子吓得,往后该怎么,还是怎么,自家孩子,自己看好,莫放出来为难人就行了。”这话,也就长公主能说。
愉贵妇也听她的:“表姐也看得出来,和悦是真的没心思了,至于别家的姑娘,那也不是我能管的,不过,不听话的孩子,总有苦头吃的。”
长公主笑笑:“都是孩子,也不必太苛责,知道错了就行了。”
左说右说,话都是长公主一个人说了,偏偏,愉贵妃还得笑着应和:“还是表姐大度,不计较。”
说罢,愉贵妃又把陶枝的手拍了拍:“你只管放开了手去筹备,这宴啊,我必叫和悦给你捧场,让旁人再也造不得次。”
贵妃的恩赐,多么珍贵,陶枝又要俯身谢恩了。
这回愉贵妇手快,拦住了她:“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着。”
说罢,愉贵妇道宫中还有诸多事要处理,就不久留了,人也利索,说走就走。
长公主也不送,只到了门口,朝人挥了挥,看着人消失在眼前,才转了头,对身侧的陶枝道:“你看这位贵人如何。”
陶枝思忖再三,回道:“是个和气人。”
长公主把人盯着,半晌才笑了声:“你倒是有点意思。”
陶枝心里苦啊,不得不再回:“承蒙殿下夸赞,妾受之有愧。”
长公主反问:“我夸你了?”
陶枝微怔。这会儿倒也敢说:“能被殿下认定有意思的人,想必不多。”
随即,长公主又是一阵畅快的朗笑,拍拍女子纤弱的肩头,颇为欣慰:“那宴席,你随意,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规矩啊,是人定的,定规矩的人满意了,那规矩变了也无妨。”
听着怪怪的话,却极有道理,陶枝脑子转了转,便有些懂了。
这对母子,可真是厉害得很,把人心琢磨得太透了,这世上,敢跟他们做对的人,实力不够,怕不得被磨出几层皮下来。
陶枝可不敢不自量力。
长公主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听话就是了。
第63章 心思
贵人贪杯,也爱小酌,可女子喝得醉醺醺又实在不雅,待归家,叫家中长辈瞧见醉相,难免责备,于是这酒品的挑选上,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样的酒水,能让人似醉非醉,似熏微熏,稍稍尽了兴,又不至于醉过头,做出一些有失仪态的荒诞举动。
到了开宴的前一日,陶枝才将这席上重要的酒水定了下来。
山楂酒,桑葚酒,杏子酒,葡萄酒还有几种口感的梅子酒,一一罗列出来,各自分区,用木牌分别写上酒的名称,以便贵人们辨别并挑选。
还有各式瓜果糕点,取其雅称,有诗词出处者,单独标明,贵人挑剔,爱雅趣,那么就将这附庸风雅进行到底。
陶枝提前几日住到了公主府,每日早早地就到花园里布场,小到桌上杯盏摆件,大到树梢挂的灯具,十二生肖彩绘图样,一个个地不能有重的。云锦做的桌布垂落到地面的距离,陶枝蹲了身,用手去丈量。
周婶几人在一旁瞧着,喟叹不已,暗道陶枝是个讲究人,做事细致周到,这吃食酒水按照类别一样样摆开,长长绕绕地围着园子里的奇花异草,最终又形成了一个闭环,寓意圆满。
好在这冬日里,草木凋敝,也就梅菊开得盛,倒也不怎么招虫子。
明鸢抬眼,望着头顶的一枝傲雪红梅,吃吃喝喝赏赏,这冬日的景色竟也美上了好几分。
长缨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心中有了底,便回到主院那边同长公主禀告,颇为中肯道:“陶氏虽然年轻,办事还是妥协的,她还向奴婢问询,哪些贵人对哪些吃食敏感,到了后,着下人随同在此,可不能让贵人们误食了。”
每个人忌口的食物不尽相同,若因此撤了这食,那能上的其实也不多,只能叫下人们仔细些,多多看紧了。
长公主听过后,把手一摆,又支起了下颌,随意松散地挑高了眉头:“随她折腾,小孩儿懂什么,做不好,长个记性,下回就好了。”
这话说得,办不好,可有损的是殿下您的颜面啊。
长缨只觉主子对陶氏的态度说不清道不明,好似有提携的意思,可放任其折腾,一点指示都无,又像在捧杀。
就在长缨失神之际,长公主一声叹:“这皇城下,多久不曾热闹了。”
自从太子遇难后,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酣畅宴景,在这京中就鲜少有了。
唯恐玩乐过度,触怒了皇家敏感纤细的神经。
太平盛世,就该歌咏杯吟,一个个不做出头人,那就从她这里开始。
毕竟,故人已逝,不可追,活着的人也该往前看了。
身为中宫之主,天下女子的表率,皇后却在看过长公主送来的书信后,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两行清泪自脸畔滑落,却已无心擦拭。
他们放下了,决意效忠新主,可她唯一的孩子,叫她如何能放。
高嬷嬷见皇后黯然,内心也是伤感,可又无能为力,只能挪步到主子身后开解:“长公主还是关心娘娘的,逢年过节问候不断,时不时地还递来书信同娘娘叙旧,娘娘可以不理会别人,但和长公主殿下可得来往啊。”
许久,才听得皇后幽幽道:“也罢,这日子,总是要过的。”
这一场贺雪消融宴,早就在贵圈里传开,长公主府的请帖,谁敢不从,可这设宴的人却又上不得台面,一个妾,还是庶民,穷酸秀才的女儿,她们便是多看她一眼都是抬举了。
去,必然是要的,可派家里哪个人呢,各家主母们犯了难,若是长公主主持,她们肯定要去,换了个妾,她们再去,就显得掉价了。
最终,主母们几乎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全都派家中嫡系的小辈赴宴,开宴前一晚,各家名单方才陆陆续续到了长公主手里。
长公主一扫而过就让长缨交给陶枝,带话给她。
“既是小辈的聚会,你们便自己玩去,不必顾念我,也不必来问安,随意就好。”
光是随意这俩字,陶枝已经数不清自己听过多少回了,然而长公主的随意,到她这里,还真不能太随意。
这名单上的一个个人物,不是嫡小姐,就是嫡系的少夫人,虽是小辈,但在家中的地位都不低,全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
陶枝把名单反复地翻来翻去,一旁的陆世子瞧她格外慎重的样子,不由莞尔,如炬的目光在纸面上扫过,漫不经心道:“陈阁老的小女儿才跟人退了亲,正没面子的时候,你让她两分,她也能敬你五分。”
一下子将陶枝的八卦魂点燃。
女子面容瑰丽,双目极为有神。共枕这久,陆盛昀又如何不知女子心思,不必她细问,两条长胳膊枕在脑袋后,已然悠哉道:“不过指腹为婚的口头约定而已,一个官运亨通,一个仕途不顺,差距大了,自然就不般配了。”
这样的例子,在官场上不是新鲜事,要面子的人家咬牙也就认了,可陈阁老显然更重里子,女儿退了婚才几日,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好在他都不必出面,父亲已经婉拒。
尽管如此,陈阁老依然心有不快,话语更是讽刺:“世子这样的,怕也只有天仙才能配了。”
天仙什么样,陆盛昀不知,也不感兴趣。
不过身边这位,陆盛昀转头,与女子四目相对,真有天仙,怕也就这模样了。
察觉到男人的注目,陶枝却也无心理会,只把明日宴席的流程在脑海里又理了一遍又一遍,便把身子往被子里一缩,整个人埋了进去,下意识就要往上一拉,把自己脑袋蒙住。
一只手压在了被子一角,有点沉,在这方面陶枝犟不过男人,遂把手一放,留了个脑袋在外面,又转了个身,朝向床内,阖紧了双眸就要睡去。
陆盛昀望着女子散落在外的一头青丝,并不打算克制自己的欲望,手伸了过去,没什么力道地揉了揉。
男人近日越发地奇怪,时而做一些多余的事儿,只要不是拉着她翻滚被子,陶枝倒也不在意,只把呼吸也抑制得更为清浅,当自己已然入睡,再也不能回应男人半个字。
却听到背后一声辨不出情绪的轻语。
“小狐狸。”
狐狸,也挺美的。
权当他在夸她了。
长公主定的这个日子极好,天朗气清,暖日高照,一扫之前断断续续十来日的霜雪寒凉,裘皮穿在身上,竟有些热。
一众贵女陆续入了园子,但见四处摆着的香炉,升腾起袅袅雾色,衬着那红梅树景,仿若有种进入仙境的感觉。
更有青衣莲裙的侍女一字儿排开,迎着她们往筵席而去。
这席,摆得极为奇巧,围着亭台绕了一圈,亭台上还有戏班儿唱着曲,更有丝竹声悠扬传来,说不上多么富丽堂皇,却极为别致,富有情趣。
陈阁老的小女儿伴着七公主入内,身后跟着一干贵女,目光转了一圈,内心颇为意动,却不以为然地哼笑:“一个乡下来的妾,也不知跟谁取的经。”
退了婚,又被陆盛昀拒娶,陈芝心头哪能不快,母亲本想叫长姐来赴宴,她求了许久,才换的人。
她倒想看看,这穷秀才的女儿生得能有多美,把世子迷得连正妻都不想娶了,就连父母都奈何不得。
七公主和陈芝可谓同病相怜,都对陆盛昀有意,却被人拒了个干脆。
此刻二人走在一起,颇有些同仇敌忾的心境,在看到迎面而来的如玉美人时,情绪更是瞬间高涨。
陶枝听闻七公主驾临,比通知她的时辰早了不少,也顾不上别的,匆匆洗了手便从后厨赶了过来。
陶枝仿佛不认识这个曾经女扮男装去后院找她茬的天之娇女,按着礼节屈膝作揖,唤了殿下便该叫起,然而七公主没有应,一声不吭地把人看着。
一个妾,出身低微,却本事了得。为着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贵妃可是把她结结实实地数落了一顿,说她贵为公主,却同一个妾不对付,实在是有失身份,不成体统。
没得到许可,陶枝也不能自起,只能压低了身,依旧半屈膝,可这双腿持续受力,想要稳住身子不颤,也非易事。
陈芝一旁瞧着,痛快了不少,嘴上却没什么诚意地夸道:“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瞧瞧这脸蛋,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倒是把我们衬成村姑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我们陆世子也不能免俗。”承恩侯的嫡长媳附和。
七公主一眼瞥过去,似责非责:“你今日倒是口没遮拦,陆世子可不是我们家的,也不是你们家,总有些人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话落,七公主再次转向陶枝,笑着问:“听闻你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各是做什么的,你同我说说。”
这京中的人,怕早就把陶家查了个底朝天,七公主又怎会不知陶家俩兄弟做何营生,这么一问,无非是想当众给她难堪。
陶枝倒不在乎这些,既然进了京,免不了地要经历这一遭,毕竟就如明鸢戏言的那般,京中大户人家,随随便便一个婢女,都得是清白人家出身。
然而,陶枝正要大大方方地应对,和悦的声音自背后传了过来,手也伸了过来,将陶枝扶起,站稳。
“我说你跑哪去了,说了教我做白玉糕,却自己先溜了。”
见皇姐来了,七公主面色也是一变,心头微醋。
皇姐可真偏心,不与她同行,却是自己先到了。
第64章 记挂
一场新巧的筵席过后,陶枝在京中名声更响,毕竟光是公主就去了两位,其中一位还纡尊降贵地给一个妾打起了下手。
不过再美味的佳肴也有重口难调,对于这位出身低微的大美人,众人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
一些好的,不好的,传到长公主耳中,也只当个乐子听听。
长缨小心翼翼地观察主子神色,见人是真的松弛,心情还算愉悦,才接着说道:“眼瞅着正月将至,年货也该采买上了,如今世子也算有了小家,屋里有人了,这年货是否也要多匀些过去。”
在长公主这里,身边的人鲜少提到国公府的那几个妾,长公主不拿她们当回事,那她们就无足轻重。更何况,有的妾还是长公主自己给国公爷安排的,这男人就没有不贪鲜的,霸着不让,人反而更惦记,还不如放过自己也放过对方。
长公主不同于寻常女子,在情事上她是看得开的,也没看得太重要。
如今国公府里,还能让长公主记挂的,唯有世子了。
可世子,其实也不是多叫人省心的孩子,相反,还让长公主费了不少神。
这几年来,为了将世子从穷乡僻壤调回来,长公主暗中许了不少人好处,只是母为子打算,不求回报,从来不说罢了。
这回,为着世子的差事,长公主应了愉贵妃的约,同皇后那边的来往反倒淡了不少,但人就是这样,迫于形势,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世上难有两全法,也只能权衡利弊,选当下对自己更有利的一头了。
“我对世子是否太严苛了?”长公主忽而一问,话里带着一丝困惑。
长缨听得心头一颤,忙道:“怎会呢,放眼京中各家,王孙公卿里,最为自由的便是世子了,但凡不要太过分,殿下您都是依着世子,世子只要愿意,过得会比很多人都顺遂了。”
可惜的是,太倔了,低个头都不肯。
长公主换了个姿势,一手搭在腿上,眯着眼儿:“若是不严,为何好好的家不待,非要往外跑,这娶的女子也是外头的,做个妾都勉强,又非要抬为妻。”
她倒不是怕别人看笑话,而是怕这孩子用情至深,伤心难过。
陶枝这女子,看着柔顺,好似听话得很,也安分守己,可长公主每次望向她那双分外灵秀的双眸,总觉得这女子不该只是如此。
她不卑不亢,随遇而安,但遇到问题又能想办法去解决,而不是逃避。光这点,就胜过京中许多女子。
彦辰在这京中本就有些格格不入,去到外面,被这样的女子吸引,也不奇怪。
只是这身份上的差异,对彦辰的将来是利是弊,长公主还需仔细斟酌,不能轻易下定论。
长公主对着长缨吩咐道:“我那套翡翠头面,赏给她吧。”
办事尽心的人,她不会亏待。
然而长缨听了,心里大为感慨,那一套翡翠头面,抵得上一座三进的宅子了,主子这赏赐也太大手笔了。
一套头面分量不小,长缨领着下人一盒盒地捧着入了国公府,很快就在府里传开了。
陆蔷正在和苏泠说着话儿,听闻此事,心里酸得直冒泡,她这个小姑子都没得到长嫂送的几件首饰,这乡下妇人来了才多久,倒是一套拿全了,还都是珍品。
这心,可真是偏到没法说了。
陆蔷心中不忿,身边又只有苏泠一人,免不了地话里带刺:“你看看,同为寡妇,她就能嫁得高门,你呢,在这府里住了多久,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命,你说你亏不亏。”
苏泠坐不住了,也觉委屈;“我原本有住处的,表哥好心,接我来府里住,我推拒不得。我虽寄人篱下,可也不是白住,吃穿用度这些,我也有补贴的,表姐心里有气,可也不该对着无辜的人撒。”
苏泠虽然守寡多年,但自身并不差,苏家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断不是陆蔷能随意轻贱的。
陆蔷一时气头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把苏泠的手一拉紧紧握住:“好妹妹,你也知道我的,嘴硬心软,最讨嫌的就是这张嘴,你可莫跟我计较。在这府里,我们才是一条心的,瑶儿对你也时刻挂记着,这回来信,还特意问候你,我都要吃点小醋了。”
面子还要做做,苏泠露出不介意的笑容:“表姐待我,我是知道的。”
长公主大张旗鼓地这番送礼,倒叫陶枝犯了难,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长缨,再对着一个个做工精美的首饰盒,这些好看是好看,可她的身份戴在身上却是不合适的。
陶枝也不是个招摇显摆的人。
周婶和明鸢倒是喜滋滋:“殿下爱重夫人,夫人可真是有福。”
妾又如何,背后有靠山,照样吃香喝辣,在公府里横着走。
陶枝却不如她们乐观,头一回主动问世子去了哪里,何时回府,这些首饰,她得问过了世子该如何处理。
周婶直摇头:“夫人你啊,还是太谨慎了。”
有宠的时候就该抓住机会,说不定哪天真就成了呢。
周婶始终觉得,陶枝是个有福泽的女子,她的福气,不止如此。
陆盛昀忙起来,那也是白天黑夜连轴转,披星戴月的主,陶枝平时不在意这人,这会儿想见了,却也没那么容易就能见着人。
等了一晚,到了次日一早,陶枝睡意仍倦,人还是迷迷糊糊地,便觉眼皮子一沉,面前光亮暗了不少,床边也重了不少,想是坐了人的。
这男人时而喜静,回来了,也不让下人通传,就喜欢这么突如其来地将陶枝吓个一跳。
陶枝也并非真的怕这人,只觉这人有此恶趣味,那就配合些,人高兴了,再给自己的店面提个字或者作个诗,她裱了挂到店里,吸引更多仰慕世子的人进来,店里热闹了,又何愁没生意呢。
于是,陶枝眼皮子一颤,人也一颤,佯装受惊般地掀开了眼帘,见男人好整以暇地坐于床边,眼里的惊疑才散去,虚虚地扯起唇角:“世子可算回了。”
一句话道尽了女子等待的漫长心境。
也让陆盛昀心念一动,只把女子盯着,像是在审阅一副有待确认真伪的古画,直到陶枝浑身不自在起来,试图起身缓解此时颇为尴尬的局面,却不想男人长手长胳膊地又把她按了回去。
“听闻母亲送了你不少东西。”
一套头面,大大小小的饰物十多件,确实不少了。
陶枝也不反抗,重又躺了回去,顺着话道:“殿下宽厚仁和,妾无以为报。”
说的是大实话,陶枝神情也算坦然。
陆盛昀倒是不以为然:“这些东西在母亲那里不算什么,以后总要留给儿媳的,你先收着也不错。”
这话叫陶枝如何接呢。
她可不算正经儿媳。
陆盛昀不在意,随口一说,她却不能随意地回。
见女子又沉默了,陆盛昀眼底一暗,说不出内心的情绪,又思及近日太子的几度拉拢,意欲将他拉到东宫为自己办差的企图昭然若揭,不由得更为烦躁。
他已经帮过一个太子,并不想帮第二个了。
二人各有心思,陶枝不慌不忙地,见男人似有烦心事,也不扰他。
直到男人忽而提及小儿,问陆钰最近如何,他忙起来,也没那么顾得上了。
更何况陆霆专门为陆钰请了文武先生,自己也时不时地抽空亲自教导这个孙儿,得亏了父亲做足了祖父的样子,在前头打掩护,陆盛昀身上的担子就没那么重,压力也小了不少。
提到陆钰,陶枝面上也是一柔,语气也更缓:“午间来过一趟,又长高了不少,壮了,读了不少书,还会讲故事了,有些故事,妾也没听过,倒是自愧不如。”
闻言,陆盛昀亦是勾起了一边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没想到你也有不懂的东西。”
不懂男人为何如此说,陶枝只得道:“世子莫挖苦妾,妾乡下出身,头发长见识短,不懂的东西多了。”
“你还真是骄傲不起来。”陆盛昀话里颇有几分无奈。
这样的女子,即便给她再多的奇珍异宝,她也不会太过炫耀,她好似爱钱,但又取之有度。若是别的女子得了母亲的赏,恨不能传得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唯独这女子,等了自己许久,却为如何处理这些首饰而烦恼。
但反问陆盛昀自己,不断被女子吸引,不也因着她这些独特的地方。
所以,有时恼了,陆盛昀也只能憋着气,自己受了。
“母亲给你,你就收着,自己用不上,就留给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
他可真是想得美。
第65章 j交心
冬宴过后,陶枝在京中算是起了些名声。
不光在各家夫人眼里有了名头,就连以王公高官为主的男人圈,对此女也有所耳闻。出身乡野,美貌异常,谈吐不似寻常的乡下妇人那般粗俗,反而在金尊玉贵的公主面前也不落下风。
这就有意思得很。
跟陆盛昀较为亲近的友人甚至旁敲侧击地打探起来,问询如何寻得这般可心的女子,得了空,他们也请个长假去寻一寻。虽嫁过人,但行事妥帖,还生得美丽动人,此等女子,纳入房中关着门宠,该是何等快活舒爽。
对此,陆盛昀也不藏着掖着,难得情绪外露,罕见的带几分得意:“挖地三尺也寻不来的,自己送上门,实乃缘分天定。”
这话说得,友人更酸了,没想到向来沉稳有度的陆彦辰也会像个孩子般显摆。
但人身份摆在这里,酸不得,还得面上带笑地夸:“世子向来就是有福的人,就连姻缘也这般难得。”
放眼京中,纳寡妇为妾的权贵,实在少有,更不提,据闻这位独立独行的世子爷还想将小妾扶正呢。
景焕跟陆盛昀关系最亲近,听到了不少事,实在为这发小的行事感到唏嘘。
“你竟然为了个妾,甘愿到东宫当差,皇后那里,你又该如何自处。”
陆盛昀入东宫的交换条件就是,太子为他请到圣旨,立陶枝为正室。
太子虽然惊讶,想不到陆盛昀在外当了几年官,居然变成了情圣,但这种事对于太子来说很好办,一道赐婚圣旨能把陆盛昀招到自己麾下,是他赚的。
于是太子满是劲头地前往太极殿请旨,毫不意外地,又撞见父皇和母妃在逗弄他那幼小的弟弟,劲头顿时消了一半。
愉贵妃见长子来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看弟弟。
太子却一本正经道:“还请母妃抱着弟弟回避,儿子有正事要请示父皇。”
愉贵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一肚子的话,再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皇帝拍拍女人:“你先回避,把孩子照看好。”
显然,一提到正事,就没有女人置喙的余地了。
愉贵妃也识趣,抱紧了怀里的幼子,临走前看了大儿子一眼,意味深长。
待女人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太子收回视线,这才低眉垂眼,向自己尊贵的父亲说明来意。
皇帝听后笑了笑:“这小子在外面历练了几年,别的看不出来,对情事倒是开窍了,知道要女人了。”
“有软肋有情绪的,才是正常人。”有了软肋,就好拿捏,皇帝用起来也更放心。
索性,少詹事也不是多大的官,赐个婚,也无妨。
宫中的消息,只要有门路,传得也格外快。
珍妃最近也较为得宠,一得到消息,就赶紧把女儿叫来,问她怎么想的。
七公主一脸懵,完全想不明白,一个小寡妇,听说跟夫家断绝关系还闹过官司,这般不体面的女子,为何就能得到陆盛昀全心全意的爱护。
不甘心,她千金之躯,又是处子之身,还不如一个二手货。
珍妃见女儿哭得委屈巴巴,嘴里还在数落别人的不是,不由叹了口气:“这人世间的情,本就捉摸不透,不是你生得好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的,退一万步,母妃就算求得你父皇的许可,把你嫁给他,可他后院有个他极力维护的宠妾,你婚后的日子又怎么可能好过。”
陆盛昀这种出身高门,又是皇亲的金龟婿,哪家不想求。
珍妃也惦记得不得了,可终归是无缘,再强求,就是为难自己了。
皇后那边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她,不要钻牛角尖,否则,到后面钻的就是心了。
失去儿子的皇后对很多事都淡了,颇有一心向佛,长版青灯的架势。
对于侄儿的婚事,皇后也不想干涉太多,招陶枝进宫见过一面,长谈了一番,见这女子形容姣美,言行有度,极为有风雅,不看出身,跟侄儿还算般配,也就听之任之,随他们去了。
姐姐肯,妹妹却不能忍,陆蔷不满的情绪摆到了脸上,对谁都是阴阳怪气的样子。
面对兄长,也不客气。
“恭喜哥哥,就要有个破落户的亲家了。”
陆霆也烦,狠狠瞪了妹妹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陶枝父母已亡,两个兄长都已成家,所谓的亲家,不来往也罢。
可这儿媳妇,却是实打实的,好在宅子大,翁媳要避嫌,除了过年过节,平时也碰不了几面。
赐婚诏书下来后,陆霆百般不愿,也只能这般宽慰自己。
见到儿子,更是满心不悦,几次想上家法,可脑海里闪过长公主上了年纪依然风韵有致的模样,只能悻悻作罢。
陆盛昀得偿所愿,乖觉了不少,夜里搂着媳妇尽情纵欢,天一亮,冠衣着履,兢兢业业地前往东宫上工。
事无巨细,打理得妥妥当当。
一到点,也不逗留,换下官服,麻利回家。
太子身边的幕僚个个羡慕不已。
他们不如陆世子家境优越有权有地位,陆盛昀只要把本职事务做好,不出差错,政绩考核上必然不会差,擢升也是迟早的事。
这少詹事怕也只是个过渡,太子对这位表哥十分器重,等上了位,还不知道会怎么提拔。
而他们这些家里帮不上只能自己打拼的可怜蛋,为了一官半职,只能想方设法地展现自己的能力,多多在太子跟前露面。
想多露面,必然不可能像陆盛昀那样从不拖堂,到了点就回家。
对于陆盛昀的早归,不说外人,府内的人也很诧异。
陆霆处于半退,逐渐放权给手下的官员,为将来出仕做准备,但摊子太大,公务繁杂,一时半会也丢不开手,忙到归家,月已上西楼。
瞧见儿子拎了壶新得的美酒往后院去,陆霆颇为不顺眼,把人叫住,谈了些公事、
陆盛昀心不在焉地回几句,捡着无关紧要的事儿,显然不想深聊。
有了媳妇,不仅忘了娘,连爹也要靠边站了。
“太子那边,你敬着点,规规矩矩,莫耍性子。”
陆盛昀抬了眼皮:“我已成年许久,早忘了性子什么样了。”
陆霆哑然,挥了挥袖,赶紧走吧,看了闹心。
待一身清辉的男人回了屋,闹心的成了陶枝。
这人重回官场,分明更忙碌了,可为何在闺房之乐上,越发肆意胡来,日忙夜忙的,也不怕亏了精气。
陆盛昀不知娇妻心中所想,见她面颊绯红,烧到了耳廓,以为她也得了趣味,忙凑上去,把人揽到怀中。
“这回可真是好东西,西域传来的葡萄酒,尤为醇美甘甜。”
陶枝避不开,腿还软。
好东西,也是他自己受用,而她被他当做盛酒的杯,任由那酒液淌过沟壑,被舔得一干二净。
长夜漫漫,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待到夜过大半,男人稍作歇息,把已筋疲力尽的女子牢牢箍住,低首在她耳边碎语。
“母亲说,树大招风,这喜宴就不大办了,定个日子,将家里亲友请来,关起门热闹一番,倒也不错。”
随出去的那些礼钱,等他们有了孩子,再收回来。
陶枝性子淡薄,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上回弄个冬宴都觉身心疲惫,听闻男人的话自然再同意不过。
“其实不办也可以的。”
一道圣旨,满城皆知,已经够高调了。
就连长公主也难得戏谑:“他自己不是个招摇的样子,为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操碎了心。”
陶枝臊红了脸,低低道:“世子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遇到他,是她的幸。
没有他的庇护,她未必能活到今日。
那些险恶的人心,早就将她吞没。
长公主喜欢陶枝这种知恩感恩的态度,也希望她能保持下去,让儿子在这污浊尘世中得到片刻欢愉。
也是自己这个老母亲唯一的心愿。
“国公爷那边,你也不必担忧,他从不插手后院的事,至于陆蔷,更不必在意了,就当她是客,表面别失了礼数就行。”
陶枝感激不已,她明白长公主这是在以婆母的身份教她如何处理跟长辈的关系。
以前的她,连做梦都不敢。
她该知足了。
回到国公府,已近黄昏,陆盛昀在她后一脚进屋。
见女子坐在榻上好半天不动,不知又神游到了何方,陆盛昀也没打扰,自己倒了杯清茶,坐到桌边慢慢地品。
待到陶枝回过神,发现屋里多了个人,这才缓缓起身,走到男人身边,提起茶壶给他杯里续满。
不等男人开口问,陶枝顾自坐到男人身旁,主动跟他讲自己白天的行程。
去到公主府,陪尊贵的婆婆聊天。
陶枝情真意切道:“殿下是个极好的母亲。”
陆盛昀当然明白,没有人比母亲更关心自己爱护自己。
陶枝手伸过去,覆在男人手背上,小小软软,根本就盖不住。
陆盛昀反手一个回握,将这绵软白嫩的柔夷完全包住。
“我也会对世子好的。”
“有多好?”
陶枝想了想:“争取跟殿下一样好。”
陆盛昀笑了:“那不行,你得更好。”
他贪心得很,想要的,一直很多。
第66章 寻思
扶正后,身为陆家孙子辈的长媳,陶枝不能避免地要接手后院的各种事宜,就连平日瞧不上她的几个姨娘,也不敢再以长辈的身份拿捏陶枝。
正妻和妾室,有着天壤之别。
陶枝如今成了世子夫人,公府真正的主子,哪怕公爹的妾,见了她,也得规规矩矩地问个好。
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讨要好处了。
作为陶枝的得力助手,周婶和明鸢也与有荣焉,在外多年受的苦,如今想来,也是有因有果,算值得了。
跟随世子和世子夫人经历过低谷期,不离不弃,忠心耿耿,这府里没几日能做到了。
周婶和明鸢如今在府中的地位,不亚于半个主子。
可惜赵科还在乡下苦熬,还不知何时能归京,周婶如今最大的一桩心病,便是这了。
陶枝正在查看账本,听到周婶又一声叹气,把本子放到匣子里锁好,叫明鸢给账房管事送去。
“盯着点,不要假以人手。”
公府事务繁杂,账务也是林林总总地看得叫人头疼,被人做点小手脚也未必查得出,陶枝格外谨慎,经她手的东西,务必不能错。
陆盛昀有时赋闲在家,也被陶枝一起拉着核对账目。
郊外那几处田庄,都是大的进账,陶枝不懂京畿这边的粮税收缴明细,少不了还得问陆盛昀。
问旁人,未必有他懂得多。
而且最不会诓骗她的,也只有陆盛昀。
只有面对陶枝,陆盛昀才会展现少有的耐心,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换算,一亩地多少银,换成粮又该缴纳多少。
好在陶枝脑子活泛,男人只需讲一遍,她就大概懂了,自己拿起笔,在纸上算起账,再拿给男人看,她算得对不对,是不是这个数。
陆盛昀拥着女子坐在榻上,自女子背后将她整个圈进怀里,微微俯身,覆着她握笔的手,带着她在小几上,复算了一遍后,低低地笑了一下。
“夫人好悟性,可以出师了。”
得到挑剔世子爷的肯定,陶枝不由得弯起了唇角,眼眸熠熠生辉:“若没问题,我明日就到殿下那里报给她听。”
查账,也是长公主考察陶枝的课业之一。
陆盛昀低头亲亲女子饱满的耳廓:“账目数额大了,总有点出入,在可允许的范围内,不必太吹毛求疵。”
陶枝懂男人的意思,不想给自己太大压力。
但陶枝年少落难,从苦水里熬过来的,如今的日子,对她而言怎样都是好的,她也发自内心地想做得更好。
为此,长公主也说过儿子:“她不是你藏在金屋的娇,而是受过风雨的蒲草,自有她的韧劲,你要是真的为她着想,适时放手让她去做,实在不行,你帮她善个后,她总归错不到哪去。”
这已经是长公主对晚辈较高的评价了。
就连太子也耳闻陆世子和夫人伉俪情深,休沐时分哪也不去,关在家里教妻理事。
“表哥啊,不是我说,这女子可不能太惯着了,当心她恃宠而骄,骑到你头上了。”
陆盛昀笑了笑,并不在意,却又顾及太子的面子,颔首道:“还是殿下有经验。”
太子也看出男人的敷衍,不禁摇头:“这人啊,真无完人,表哥这般文韬武略的俊秀人物,于情爱上,反倒一叶障目了。”
贪图美色,娶了个对自己仕途毫无益处的女子,还当成宝贝一样宠着,在太子看来,实在不可取。
他若为个女子神魂颠倒,自己这太子之位也到头了。
好在陆盛昀尚未晕了头,于公事上依旧拎得清,辅佐自己绰绰有余。
眼下正有棘手的一桩,太子拿不定主意,同陆盛昀商议起来。
“父皇欲叫孤迎娶易昭娥,但正妻何其贵重,她身份又特殊,若有外心,岂不引狼入室,孤的意思,最多给个侧妃的位子,待将来再许贵妃,已是孤能让的最大步了。”
陆盛昀仔细听完,问皇上又是何意。
太子缓缓道:“父皇说只要孤能稳住西南那边,许以何位,孤自己做主。”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对太子的教导也日渐急迫,不再手把手,而是尽量放手,让太子自己去处理,实在办不来,自己再帮一把。
是以,朝中大臣们也渐渐以太子马首是瞻,折子到皇帝手上之前,都会先向太子禀告一二。
陆盛昀虽为太子近臣,关联深厚,但也做不来曲意讨好,更何况易理箪父女,跟自己也算渊源颇深。
“但看殿下自己心意,身为储君,确实没必要委屈自己娶不想娶的女子。”
还是表哥讲话痛快,深得他意,太子满意地点头,心里也有了主意。
回府后,陆盛昀独自在书房待了许久,把陆钰叫到跟前,检查他的课业。
陶枝听闻儿子在书房,哪还坐得住,忙准备了糕点,亲自端到了前院。
下人们对陶枝的态度大变,敬着顺着,自然不敢拦,想去通报世子,陶枝拦下后,也不再说什么。
推开了房门,陶枝一眼望去,就见一大一小动作一致地朝门口看。
陶枝面上带笑,温温柔柔道:“学久了也累,不如歇会儿,吃吃糕点喝喝茶水。”
放凉的百合银耳汤,这时候喝,正正对味儿。
男人看看小儿,又看看女人,女人看着小儿,满心满眼的爱意。
不是自己亲生的,都这般体贴周到,真要生一个,不得揣兜里时刻带着,哪里还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陆世子七窍玲珑心,千回百转之下,倒觉得孩子也未必得有,生不生的,不必刻意,看缘分了。
陆霆却不能任由儿子随意而为。
陆钰的来历,他已暗中查明,尽管身份尊贵,却也格外尴尬,眼下也只能好好养着,但陆家祖业需要真正的嫡系血脉承袭,不是陆盛昀想不想要孩子的问题。
甚至陆霆为子嗣这事还找儿子单独聊过:“她来府里也有这久了,却还未有音信传来,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说什么,但你身为嗣子,为陆家开枝散叶,责无旁贷。你自己要有这个觉悟,奔三的年纪了,还不要小孩,又要等到何时。”
陆盛昀唔了声,从善如流:“父亲教训得对,是儿子贪欢,暂时还不想弄个孩子影响夫妻的感情。”
“荒唐,”陆霆一声怒斥,“哪有这个说法,孩子只会使夫妻感情越来越好。”
“是这样吗?”陆盛昀的眼神透着质疑。
您和母亲可不是这样。
陆霆自知理亏,但为人父的威严要撑住,横眉瞪着儿子:“长辈的事,不是你能置喙的,你只管把你自己顾好,孩子是必须要有的,你抓紧,不能再耽搁了。”
入夜后,陆盛昀搂着媳妇一通亲热,陶枝被亲得头昏脑涨,浑身发软,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任由男人摆弄。
到后面,眩晕感袭来,身体滚烫的热度,来自不属于自己的部分。
陶枝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弄在里面了。
最近这一段时日,他一直是忍着在外面的。
看来,公爹把人叫过去,想必说了不少。
也罢,她进公府的时间也不短了,是该有个孩子了。
周婶比两个主子还急,大补小补的汤汤水水就没断过,都快当一日三餐喂给陶枝了。
陶枝实在喝不下了,只能板起面孔叫周婶收着点,矫枉过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周婶躬身道:“夫人您不知,公主府那边的人也来问了,还说从明日开始,隔半个月就派女医来给夫人诊平安脉。”
世子这年纪,也确实等不得了。
陆钰毕竟是私生子,上不了台面,唯有夫人亲生的,才有资格继承陆家家业。
陶枝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紧绷,越在意越怀不上,趁这日天气好,她约了闻瑛在店里见个面,对对账,查查货,讨论下一季的成衣样式。
闻瑛脑子活泛,做生意的好手,在她的经营下,琼衣坊已经开到了第五家,新店月底开业,少不了又要找陆盛昀为牌坊写字。
所以,闻瑛对陶枝也更为客气:“你现在可是有品级的世子夫人了,将来世子承了爵,您就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国公夫人,到时候可别瞧不上我这小商户了。”
闻瑛半开玩笑,陶枝也有心情跟她说笑:“倒不至于,我这想要生财有道,还得靠你了。”
互利互惠,才是关系长久的根本。
闻瑛就喜欢陶枝这灵醒劲儿,果然是没看错人。
闲聊一通,闻瑛忽而靠近,低声在陶枝耳边道:“说来有件事儿,前儿个有位客人过来,买了不少衣裳,还说要见见你这东家。”
陶枝忙问:“姐姐可知这人是何身份?”、
闻瑛道:“她要我唤她昭昭姑娘。”
显然不是真名。
陶枝心头一动,不觉生出一丝欢喜。
难不成是阿姐。
她还真的来京城了。
陶枝强行压下激动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说:“她下次再来,你就赶紧叫人传话给我,我尽量快点过来。”
闻瑛不禁感慨,这当了主子就是不一样,出门都比以前要宽松多了。
第67章 涉险
陶枝没有隐瞒男人,她纵使想瞒,也瞒不住。
陆盛昀心眼多得,一个眼神对视,就能发觉不对。
她又何必为此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更何况,姐姐身份特殊,皇城根下,戒备森严,查外客查得勤,在京中住几日,就很难藏住了。
索性,易昭娥也就初到的两日行踪悄悄,到了第三日,就直接寻到国公府。
“小桃花儿!”
陶枝回身一看,晨光熹微中,一身水蓝色衣裙的女子俏生生立在院门边,眉眼弯弯,不是阿姐又是谁。
“阿姐!”陶枝扑过去,抓住她的手,眼眶有些发酸。
“我看看,”易昭娥捏捏陶枝的鼻尖,将人上下打量一遍。“阿爹总是担心,你这朵开在西南的山茶花,在这地方会不会蔫了?”
她拉着陶枝左看右看,眉头微蹙:“是瘦了些,京城的水土到底不养人。”
“哪里,明明胖了。”陶枝笑笑,自己都能看出来。
易昭娥嗯了声,却没多言。放眼望去,又问陆世子呢。
“还在宫中尚未回。”
易昭娥是女眷,又未婚,即便陆盛昀回了,也是要避嫌的。
国公爷隔着辈分在,将人当小辈,倒是聊了会,得知易昭娥和陶枝关系甚笃,想在府里住几日,也没推搪,笑着应下。
之后,陆国公又去了趟宫中请示圣上后,才把宴客的事放在明面上,单独收拾了一个院子,供人住玩。
府里知晓陶枝和易昭娥真实关系的只有陆盛昀。
对外,陆盛昀则宣称陶枝是易昭娥认的义妹,二人亲近,也没人非议。
陆蔷听闻后又不忿了:“一个乡下女子,何德何能,遇到一个又一个贵人。”
如今能听陆蔷唠叨的人,也唯有苏泠,但苏泠也就表面装装样子,其实内心早已厌烦。
要不是她无依无靠,只有国公府能成为她的避难所,她甚至都有搬出去讨清静的念头。
陆蔷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听不进任何话,苏泠也不打算劝。
这日,陆蔷在花园里散步解闷,好巧不巧地撞见易昭娥在园子里生碳火,摆起烤架俨然要烤肉吃,弄得烟熏火燎,一股子烟味。
陆蔷拿手扇了扇,掩饰不住的嫌弃。
偏偏易昭娥瞧见了,还朝人挥手,邀请人一起共享美食。
陆蔷气得鼻子要歪了,转身原路返回。
回到屋,嬷嬷低声道:“主子莫气,太子殿下过两日要来府里,不如就让他们碰个面,野丫头可当不了凤凰。”
一听这话,陆蔷心里舒坦了不少。
“哪能让她们事事都如意。”
园子里,易昭娥也就烤了几串肉解解馋,便叫人收了碳火,拉着陶枝坐亭子里说笑。
易昭娥咬了口肉,又递给陶枝,要她多吃点,补一补。
陶枝最近胃口变了,闻不得荤腥,但姐姐好意,她也没拒绝,于是意思一下,咬了两口。
“你这个姑母,不好处。”
陶枝心想可不是,但不能明着说出来。
易昭娥又道:“你婆母倒是不错。”
昨日见了一面,长公主看着高傲,不好相处,实则明事理,不轻易为难人。
易昭娥的心也算放下了一半。
陶枝挽着姐姐手臂,问她要待多久,难道真要嫁给太子不成。
易昭娥沉默下来。
陶枝看得出来,姐姐并不喜欢这里。
京城的风说不清的憋闷,不像西南,风是烈的,裹着草木的腥甜和山雨的潮气。
易昭娥身上的野性,注定与这四四方方的天格格不入,长久待下去,恐怕会被深宅大院的规矩磨钝了。
更何况,她要入的还是皇家,深宫大院,更磨人。
易昭娥抚着腕间冰凉的银镯,想起临出发时阿爹对她的种种叮嘱,在京中切记收敛性子,不得与人发出冲突,还有就是照看好妹妹。
却不知,她来京中数日,都是妹妹在照看她,衣食住行,样样安排妥当。
妹妹看着娇弱,但适应力不弱。
阿爹担心过度了。
午后的日头有些懒,陶枝靠在窗边打盹,易昭娥却闲不住,说陶枝院子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看着碍眼,定要出去寻些好的来装点。
陶枝知道她性子,拦不住,便由她去了。
谁知没过多久,一个小丫鬟就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白得像纸:“世、世子妃!不好了!您娘家姐姐……她在花园里冲撞了太子殿下!”
陶枝心头猛地一沉,提起裙摆就往外跑。
国公府的花园极大,此刻却静得可怕。
陶枝远远看到玉兰树下围着一群人。
太子一身明黄常服,负手而立,面色阴沉。他脚边散落着几支新折的玉兰花,花瓣零落泥尘。
易昭娥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下巴微扬,是陶枝熟悉的绝不低头的姿态。
太子目光像淬了毒的针,落在女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孤赐下的白玉兰,也是你这等蛮女配碰的?”
话音未落,陶枝甚至没看清易昭娥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啪”一声脆响,一道鞭影如灵蛇般掠过,太子捂着脸颊后退一步,手背上迅速渗出一道血痕。
所有人都僵住了,空气死寂。
易昭娥收回皮鞭挽在手上,声音清亮,似山泉击石的冷冽:“碰一下花算什么?我们蛮女,还能打你这中原废物呢!”
“放肆!拿下她!”太子反应过来,暴怒嘶吼,面容扭曲。
周围侍卫如梦初醒,刀剑出鞘半寸,寒光凛凛。
“住手!”陶枝疾步上前,将易昭娥护在身后,正思忖着如何化解这滔天祸事,一道温和却带着几分虚弱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咳咳……何事惊扰太子殿下大驾?”
陶枝回头,只见陆盛昀披着一件月白鹤氅,由一名小厮搀扶,慢悠悠地踱步而来。
他面色有些苍白,唇色很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太子见他这样,怒火倒是消减不少,指着手上的血痕道:“陆盛昀,你来得正好,看看你这蛮族妻姊做的好事,竟敢行刺孤。”
陆盛昀目光轻飘飘掠过太子的脸,又扫了一眼地上的落花和陶枝身旁紧绷的女子,最后,视线落在陶枝身上,极快地弯了一下。
陶枝和男人四目相接,他倒是反应快,又会演。
安抚了阿姐,陶枝又几步到男人跟前,面带忧色:“我就说了,夫君不可太过劳累,太子殿下交代的事再重要,也得先顾着自己的身体,身体好了,才能更好地为太子办差。”
“倒是无妨,”他掩唇低咳了两声,才看向太子,语气温和得近乎无辜:“殿下息怒,易姑娘久居西南,性子直率,若有冲撞,还望海涵。”
说着,男人拧紧了眉头,似难受极了,又忍不住咳了咳。
“海涵?”太子忍着气,“不是孤不给你面子,鞭挞储君,乃是死罪,今日若不给这蛮女一点教训,孤的颜面何存?”
“殿下,”陆盛昀轻轻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莫名让那些欲动的侍卫顿住了脚步。
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太子,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清的音量,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息怒,听臣一言,此女乃圣上为殿下选的妃,若私自用刑,传到圣上那里,恐怕难以交待。毕竟殿下数次表现出对此女的抵触,难免让人不会多想,以为殿下借题发挥……”
他顿了顿,脸上绽开一个极淡的笑容。
“何况,殿下身边不是没有人,不能护主,要来何用。”
陆盛昀目光意有所指,扫过太子身后的几名东宫属官。
其中最靠近太子的属官率先跪下:“是臣不察,让殿下受了惊,臣该罚。”
太子想要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扭头看向那名属官,眼神不定。
属官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嘴唇嗫嚅着,不敢与太子对视。
花园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太子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了易昭娥一眼,又怒瞥了一眼那名属官,最终,松了口。
“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猛地拂袖,转身便走,连地上的玉兰花都忘了踩。
侍卫和属官连忙跟上,灰溜溜如同丧家之犬。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陆盛昀轻飘飘化解了。
陶枝惊魂未定,紧紧握着易昭娥的手,发现她手心也是一片冰凉。
她们同时看向陆盛昀。
他依旧站在那里,午后疏淡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姐妹俩,原本带着几分倦意的眸子里,此刻却凌厉异常。
“还请易姑娘在人家中做客时,慎重行事。”
易昭娥眨了下眼:“妹夫好手段。”
不免又生出另一种担忧,不怕陶枝被外人欺负,就怕被这个城府极深的枕边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对于这点,陶枝却不担心。
“我身无一物,没什么让他图的,他能欺负我什么。”
易昭娥愣了下,轻叹,但愿吧。
夜幕低垂时,陶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心思翻涌。
她不觉得阿姐是冲动无脑的人,那样冒犯太子,或许有别的原因。
房门却被轻轻推开。
陆盛昀走了进来,依旧穿着那身月白常服,只是外面加了件墨色斗篷。
他挥手让侍女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夫妻两人。
“怕吗?”他问,声音很平静。
陶枝看着他,没有回答。
怕?自然是怕的。
但西南的女儿,不能只会怕。
他走到陶枝面前,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
小小的,用黑色硬木雕刻成的鸟形哨子,样式古朴,透着一种蛮荒气息。
“这是……”陶枝瞳孔微缩,这是西南深山部族之间,用来传递最紧急讯号的鹞鹰哨。
“这是你阿爹给我的。”
陆盛昀将哨子放在陶枝掌心。
他的指尖冰凉,触到陶枝的皮肤,带来一丝奇异战栗。
陶枝抬头看他,心脏狂跳。
“起风了。”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落在陶枝脸上,自带一种沉静的却又令人心安的力量。
“但不怕,有我在。”
第68章 刁难
掌心那枚鹞鹰哨冰凉坚硬,硌得陶枝生疼。
陆盛昀的话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陶枝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陶枝知晓陆盛昀曾被朝廷委派,对她生父进行招安。
南蛮对朝廷的示弱,多半有陆盛昀的功劳。
但陆盛昀和南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私底下有没有达成何种协议,甚至于陆盛昀的立场,陶枝都不敢随意揣测。
忽然间,陶枝意识到自己的枕边人,好像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忠君。
不过太子的行事和为人,也确实不足以服众,更别提陆盛昀这般心高气傲,才识过人的隽秀人物。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个短促的音节。
外院那边,似盔甲摩擦的沉闷声响隐约可闻,像无形绳索勒紧了陶枝的心。
国公府的护卫也比别家勇武,都是身手了得的能人,易昭娥还挑了个人比试过,暗中又对陶枝好一顿唏嘘,直言她这个夫君不一般,太会扮猪吃虎,叫她多留个心眼,不然迟早被人啃得渣都不剩。
男人这一病,直接就向东宫请了休。
太子仍有些气闷,冷冷道:“表哥莫是美人在怀,成日作乐,亏损过度,顶顶风流的人物,可别成了软脚虾。”
许是姑侄同心,连病都凑到了一块。
皇后停了后宫的晨昏定省,当起甩手掌柜,关着门养病。
皇帝反而诸多记挂,得闲了就去中宫坐坐,同皇后说说体己话。
皇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副随性的模样,反而更入了皇帝的眼,老夫老妻不就是如此,怎么自在怎么来。
妻跟妾,自然是不一样的。
陆盛昀连休几日,也无人非议,只因皇帝一句,若无要事,多休些时日也无妨。
倒是东宫这边,颇有微词。
自从陆盛昀来了东宫,原本杂乱的公务,被他全然捋顺,一件件地规规整整,有条不紊,为此太子也被皇上夸了数回。
男人这一休假,官员们又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遇到棘手的事务就相互推诿,唯恐办砸了惹火上身。
没了担事的人,就是不行。
太子才把地方税收政策的简报呈给皇帝,就被户部指出了不少问题,当即下不来台,面子挂不住,回到东宫好一阵怒,将属官们通通训了个遍。
“少了一个人,你们就这般无用,干不了就给孤滚蛋。”
官员们惶恐,纷纷道:“殿下息怒,实乃这事儿之前都是陆世子在办的,臣也不敢随意改动,不然世子来问,臣等也不好交代。”
“你们听他的,还是听孤的?”
太子越听越气,人人有份地赏了几棍子,仍不解气,将寝殿内的物件一通摔。
他就不信,离了陆盛昀,他就不行了。
过了许久,太子招招手:“把魏贤叫来,悄悄的,不得声张。”
国公府内,陆盛昀白日在家养病,到了夜里,便活动起来。
半夜,陶枝醒来,扭头看身旁男人,已经在起身穿衣了。
男人深深看了陶枝一眼,眼神复杂,透着安抚,也有决断,还有一丝陶枝看不懂的深埋的锐光。
“不必担忧,顾好自己。”
他低声说完,披上墨色斗篷,卷起微弱气流拂到陶枝脸上,顷刻间消失在门外沉沉夜色里。
次日清晨,宫里旨意到了。
太监尖细嗓音在花厅回荡,说什么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念及西南部族归化之心,特赐下锦缎百匹,珠宝两箱,以示抚慰。
传旨的太监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在姐妹俩身上逡巡。
“这瞅仔细了,二位可真像亲姐妹呢。”
陆盛昀在陶枝身前,接旨谢恩,咳嗽声断断续续,依旧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
“世子可得好生将养着。”
然而,就在太监准备转身离去时,一直沉默在侧,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司礼太监魏贤却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世子爷真是好福气,不仅娶了西南的明珠,连妻姊也是如此……英气勃发。”他拖长了调子,像毒蛇吐信,“咱家突然想起一桩旧案,世子奉命巡边,曾遭意外伏击,还有周边县镇的地方官也有不少遭遇横祸的,现场似乎也留下了些许西南部族的痕迹呢。太子殿下仁厚,不予深究,但世子爷,还是当心些好,莫要引狼入室啊。”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花厅一片死寂。
易昭娥眼神瞬间变了,强压怒火的阴郁,钉子一样钉在老宦官背上。
陆盛昀剧烈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轻声道:“魏公公慎言,边陲之地,流寇混杂,岂可妄加揣测……”
魏贤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自那日后,太子的态度却微妙地转变了。他不再喊打喊杀,反而隔三差五派人送来些宫里的点心玩物,甚至有一次,还恰好在陶枝陪着易昭娥出外散心时“偶遇”。
太子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羞辱和愤怒,而是掺杂了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审视,牢牢锁在易昭娥身上。
易昭娥紧绷着脸,拉着陶枝快步离开,指甲几乎掐进陶枝肉里。
“太子的眼神,让我恶心。”夜里,易昭娥咬着牙,眼底是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安,“他像在看一件势在必得的猎物。”
风雨前的平静,最是熬人。
终于,半月后,一场宫宴,图穷匕见。
因着“抚慰”的名头,陶枝和陆盛昀,还有易昭娥,都被恩准参加。
皇后也难得出席,只为给自己侄儿撑场子。
宴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却掩不住底下的暗流汹涌。
太子几次将话题引向西南,言语间看似好奇,实则步步紧逼,试探着各部族的关系、兵力,甚至易昭娥在族中的地位。
陆盛昀始终应对得滴水不漏,时而装傻,时而咳嗽,将太子的试探一一化解,但脸色也越来越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宴会气氛最微妙之时,魏贤又如同鬼魅般,凑到太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子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他抬眼,目光越过舞姬翩跹的水袖,直直射向坐在陶枝身旁的易昭娥,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势在必得,令人胆寒的笑容。
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父皇,母后,”太子起身,面向御座上的皇帝和皇后,声音洪亮,“儿臣近日感念西南部族归心之诚,又见易姑娘英姿飒爽,性情率真,颇有我朝开国巾帼之风。儿臣倾慕不已,愿迎娶易姑娘为东宫良娣,以示天家对西南的恩宠,永固边陲安宁!”
“哐当!”易昭娥手中的银筷掉落在玉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豁然起身,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陶枝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按住,指甲深陷。
不能动怒,此刻动怒,就是抗旨,是死罪!
满殿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多的是看戏的冷漠。
皇帝微微蹙眉,还未开口,皇后已温和笑道:“皇儿有此心意,自是好的。只是不知易姑娘意下如何?”
压力给到了陶枝这边。
陆盛昀捂着嘴又一阵咳,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回话,却似乎力不从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易昭娥用力回握了陶枝一下。陶枝侧头看她,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惊怒竟慢慢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西南公主的冷静与傲然。
她轻轻挣脱陶枝的手,上前一步,对着御座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却带着西南特有劲道的宫礼。
“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厚爱,臣女惶恐。”她的声音清亮,不大,却清清楚楚传遍大殿,“只是,我乃西南儿女,婚姻大事,向来遵从本心,不惯天家安排。且臣女言行粗野,恐难适应东宫规矩,不敢高攀。”
不识好歹!
太子的脸色顿时阴沉如水。
魏贤尖细的声音立刻响起:“易姑娘,此乃天大的恩典,太子殿下愿以良娣之位相待,已是破格,姑娘莫要不识抬举。”
“魏公公,”陆盛昀终于喘匀了气,虚弱开口,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咳咳,强扭的瓜不甜。太子殿下若真心示恩西南,何不成全易姑娘的心意,以免落人口实,说天家以势压人,寒了边陲将士与百姓的心。”
他这话,是将了太子一军。
太子眼神阴鸷,死死盯着陆盛昀,又看看傲然挺立的易昭娥,忽然冷笑一声:“好,很好!既然姑娘不愿,孤也不强求,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佻而恶意,“孤近日得了一对西域进贡的烈马,性如烈火,无人能驯。久闻西南儿女善于驭兽,不知易姑娘可敢一试?若姑娘能驯服其中一匹,这婚事,孤便再也不提。若不能……”
他拖长了语调,“就请姑娘愿赌服输,安心入东宫,如何?”
驯马,而且是西域烈马,这分明是刁难,是阳谋!
驯服了,得罪太子,前路难测。
驯不服,就要葬送一生。
满殿目光再次聚焦在易昭娥身上。
易昭娥脊背挺得笔直,像山巅迎风的雪松。她迎着太子挑衅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有何不敢?”
“阿姐!”陶枝失声低呼。
她却回头看陶枝一眼,眼神坚定,带着安抚,随即转向太子,朗声道:“太子殿下,一言为定!只是,我西南儿女驯马,有自己的规矩,需用我自己的方法,旁人不得干涉。”
太子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快意,大手一挥:“准!”
至此,皇帝脸上才露出一抹笑意,对着皇后道:“看看这些小儿女,可真是意气用事,果真年轻啊。”
皇后也笑笑,老狐狸,就等着看好戏呢。
宫宴不欢而散。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易昭娥握住陶枝冰凉的手,低声道:“别怕,那浑人想用这种方式折辱我,逼我就范,他打错了算盘。”
“可是那西域烈马……”
“再烈的马,也有它的脾气。”易昭娥眼神锐利,“只要摸准了,就能驾驭,总好过被人当做棋子,随意摆布一生。”
一直闭目养神的陆盛昀忽然睁开眼,他脸上已无病色,只有一片沉静的冷冽。他看向易昭娥,目光里带着一丝欣赏,更带着深沉的算计。
“太子此举,意在试探,也在立威。驯马场,便是下一个战场。”他声音低沉,“魏贤在一旁虎视眈眈,绝不会让此事顺利。你真有把握?”
易昭娥傲然一笑:“世子放心,驯马,我比他在行。”
陆盛昀点点头,再次叮嘱:“明日驯马,场内场外,都不会平静,务必当心。”
陶枝面色凝重。
明日,不再是花园里的鞭子与口舌之争,而是真刀真枪,关乎生死与尊严的较量。
风,越来越急了。
第69章 见招
马车在青石板上碾过,轧出沉闷声响,不疾不徐地驶回国公府。
红漆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些或明或暗的探究目光。
陆盛昀带着姐妹俩去到书房。
再无人前佯装的病弱之态,烛光下,眉眼间一片冷冽的沉静。
他走到书架旁,挪动机关,露出后面一道暗格,取出一卷看着就很陈旧的羊皮地图,在书案上铺开。
姐妹俩定睛看去。
好详细的地图。
不同颜色的朱砂标记着山川河流,以及部族聚居点,还有一些细微的,只有军中之人才懂的符号。
西南到中原这一带,细到一个小小的村落,甚至村里的一口井,都记录在上面。
可见,男人付出了多少心血。
被贬的这多年,都是陆盛昀跋山涉水,自己一步一步丈量,不畏艰辛走出来的。
易昭娥看了都不由得惊叹。
有这种毅力,干什么事都能成。
怪不得,阿爹特意叮嘱她,遇事莫急,实在解决不了,就去找陆世子,他是个可靠人。
这多年,阿爹跟陆盛昀私下又有多少往来,她竟全然不知,这两个男人太能瞒了。
陶枝也是唏嘘不已。
陆盛昀指了条小路,从京城蜿蜒迂回至西南,可避开沿途守军,风险最低,但路途遥远,花费时间过长,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建议。
但这也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易昭娥不禁感慨:“世子有心了。”
她自己也有类似的打算,太子此人疑心病过重,气量又狭小,实在惹不起,她走便是了。
泱泱大国,还真能千里追击她不成。
她又没犯什么大错,只是不想嫁烂人而已。
太子跟女人计较,也实在有失风度。
姐妹俩十分专心地研究地图,把沿途需要避开的关卡,能绕的路记住了。
陆盛昀才收起地图放回暗格。
易昭娥还有心情打趣:“世子就不怕,我真的不管不顾,把你的世子妃带回西南。”
陆盛昀暼了她一眼:“我会让你知道,离开国公府,比出京还难。”
他给陶枝看,只为应对不受控的危难时刻。
但只要有他在,必然不会让她离开。
“世子好气魄。”易昭娥朝陶枝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陶枝面颊微红,越发明艳动人。
陆盛昀看她一眼,又扫了扫搞事的女人,岔开话题:“太子驯马是假,借机发难是真,魏贤那人素来会使阴招,定会在驯马场上做手脚。”
他定定看着易昭娥:“他们可能会用声光或者别的手段来干扰你,你要有所准备,提早做好应对之策。”
易昭娥下颌微扬,心里雪亮,目光清明。
“放心,在我这里,没有驯不服的烈马。”
陶枝看着姐姐,仍旧有些担心。
陆盛昀微微颔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赞赏:“但愿你一切顺利。”
顿了片刻,他再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慌,要稳住。”
他又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筒,塞进陶枝手里。
“知你们姐妹感情好,我劝不动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远远在台上看着就是,莫要靠近驯马场。若事态失控,无法挽回,就放这个。记住,万不得已之时。”
陶枝握紧竹筒,郑重点头。
“那你呢?”陶枝忍不住问。
陆盛昀淡声道:“我会拖住魏贤,和他算算旧账。”
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似与这人有着不小的过节,到了算账的时候。
这一夜,几人都难安眠。
次日,皇家西苑驯马场,烈风习习,旌旗招展。
看台上坐满了人,有皇亲贵胄,也有文武官员,与其说是观看精彩的驯马表演,不如说来看看蛮族公主到底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成功化解太子对她的发难。
场中空地上摆着两个巨大兽笼,用厚重篷布遮盖,里面的马匹不时传来听着就很焦躁的刨蹄声,散发出明显的暴戾气息,听者无不胆寒。
太子坐在主位上,身着骑射服,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势必要给蛮女一个永生难忘的下马威。
魏贤似影子般立在太子身侧,低眉顺眼。
却不知,他总在不经意间,用眼角余光观察场上的动态。
陶枝坐在看台的女眷席里,看着场边蓄势待发的姐姐,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
易昭娥换上了利落的西南骑射装,长发高高束起,更显英姿飒爽,与台上珠环翠绕的贵妇们一比,显得格格不入,却不落下风。
“易姑娘,请吧。”
太子挥了挥手,语气傲慢,“让孤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来见识见识西南的驭兽之术。”
兵士上前,扯掉两个兽笼的篷布。
两匹西域骏马出现在众人眼里。
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谓之“乌云盖雪”。
另一匹浑身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焰。
两匹马体型高大壮,肌肉贲张,不断撞击着牢笼,发出震慑人心的鸣叫,一看就野性难驯。
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暴烈气息。
看台上不由得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易昭娥面色不变,淡然扫过两匹马,目光最终定在赤红烈马身上。
“我选它。”
她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套马索和马鞭,微微一愣。
马鞭是特制的,带着倒刺,挥到马身上,必然很痛。
易昭娥盯着侍从冷笑。
侍从硬着头皮:“奴才也是照着上面的意思办事,姑娘保重。”
易昭娥嗤了句卑鄙小人,缓步走向兽笼。
所有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陶枝两手揪着帕子,不敢看,又免不了担忧,不得不看。
就在易昭娥靠近笼门,准备打开的那一刻,看台上,魏贤无意地抬了抬手。
“咻——!”
一声尖锐至极的唿哨猛地响起。
一道刺目的反光不知从何处射来,正打在赤红马的眼睛上。
本就狂躁的大马更暴了。
“律律——”
它猛地立起了身躯,疯狂撞击笼门。
木制的门栏轰然断裂。
脱缰烈马奔腾而出,朝着距离最近的易昭娥直冲过去。
铁蹄扬起,眼看就要将她踩踏。
“阿姐!”陶枝失声尖叫,心跳都感觉要停滞了。
易昭娥没有后退,她步态矫健,身姿轻盈地旋转,侧身闪到了一边,险险避开了致命冲撞。
随后,她手腕一甩。
套马索忽地飞了出去,一个眨眼,精准套住了烈马的脖颈。
另一只手挥动马鞭,划出一道利落弧线,一下就抽到了马臀上。
那马吃痛,更加狂躁,不停抬起前肢,半立起身体,试图将颈上的束缚甩脱。
烟尘弥漫,嘶鸣震天,场面惊心动魄。
易昭娥的身影显得无比娇小,却又异常坚定。
她死死拽住套马索,双脚稳稳抵在地上,随着烈马的挣扎而移动。
她每一次挥鞭的动作,都带着特殊节律,抽打部位也极其刁钻,烈马竟一时无法挣脱。
就在烈马大口喘息时,易昭娥趁机从怀中掏出一小把深褐色草团,迅速投喂进马嘴里。
烈马一滞,眼中的狂暴消散了些,转而露出一丝茫然。
看台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逆转的一幕惊呆了。
太子脸色变得难看,他抬头看向一旁的魏贤,颇有问罪的意思。
魏贤眉头紧锁,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关在另一个笼子里的黑马,不知因同伴的疯狂,又或是别的缘故,竟也撞开了并未锁死的笼门,极速冲了出来。
但它没有冲向易昭娥,而是径直朝着看台太子所在的方向狂奔。
“护驾!护驾!”
场面顿时大乱,侍卫们纷纷冲上前。
太子吓得面色发白,慌忙后退。
禁军也迅速集结,持兵器去拦冲过来的烈马。
官员们惊恐四散,尖叫着各自跑开。
太子被护卫队团团围住,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陶枝被府里的侍卫用人墙护住,避到远离纷争的角落处,随时准备离开。
整个驯马场彻底炸开锅。
魏贤扫视周遭,最后落在场上夺目耀眼丝毫不慌的女子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杀机。
混乱之中,一直隐在暗处的陆盛昀,瞥见魏贤移了位子,手上有所动作,袖中似寒光闪现。
男人眸中利光更盛,腕部一甩,手心物件飞快甩出,直直射向魏贤。
魏贤似有所觉,停下手中的动作,转了方向侧过身子,勉强躲过一劫。
袖中的箭驽也顺势落下,发出嘭地一声响。
这时,陆盛昀已经到了跟前,在魏贤弯腰时踩到了箭驽上。
“魏公公这时何意,私带武器是想谋逆不成?”
太子的目光也探了过来,面色阴沉。
魏贤强行镇定:“世子身藏暗器,又是意欲何为。”
闻言太子转而看向陆盛昀,神情复杂。
小太监得令,急急忙忙去寻陆盛昀射出来的东西,真找到了,却又遮遮掩掩。
太子怒骂,他才抖抖索索地呈上来。
看清楚物件,太子脸色又是一变,一巴掌打在魏贤身上。
“一枚桃核而已,大惊小怪,没用的东西。”
魏贤此时亦是面色发青,恨恨瞪向泰然自若的男人,暗恼此子狡诈,自己大意了。
第70章 峰回
驯马场的气氛诡异莫名。
太子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见疯马被禁卫们制服,这才彻底缓过神来,咬牙切齿:“把这疯马处理了,还有给孤彻查,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居然敢弑君。”
禁军统领领命,带着手下对周边进行地毯式搜查。
场上众多皇亲贵胄,个个心有余悸,虚惊一场后也无心再这待着,纷纷向太子请求告退。
太子却不肯了,目光阴冷扫过众人:“事还没查明白,众卿就急着离开,这是不将孤的安危放在心上。还是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众人神色具是一振,互相看着,却又不想做出头鸟,只能缄默。
这时,却有一名文官颤声道:“此乃京畿重地,若大规模搜查,恐惊扰无辜,弄得人心惶惶,震动朝野就不好了。”
“无辜?孤难道不无辜?”
太子红了眼睛,指向已然降服了烈马,正冷眼看过来的易昭娥,“此女惹来疯马,冲撞皇家苑囿,意欲谋害孤,其心可诛!又该当何罪呢?”
卑鄙小人,居然想要借机发挥。
易昭娥半分不让,朗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子看我不顺眼,怎样说都行。”
“还敢嘴硬,来人,快将此女拿下。”
太子是铁了心要惩治易昭娥。
此女乃异族,性子又刁蛮难驯,必不可能效忠他,还不如尽早除之,以免后顾之忧。
陆盛昀不慌不忙拱手:“太子英明,既如此,那就干脆查得明白,一个漏网之鱼也不能有,魏公公在宫闱之下私藏暗器,又是意欲何为,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查了,以彰显太子明锐,一视同仁,公私分明。”
高帽戴下来,接与不接,都难下台。
魏贤脸色微变,强扯出一抹笑:“世子怕是误会了,我只是看易姑娘驯马驯得吃力,想要帮个忙而已。”
陆盛昀回以更淡的笑:“既如此,那么易姑娘也可以说她豁出性命制服烈马,只为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
“更何况,今日来人众多,难保不是有人在外结仇,被寻仇来着,却惊扰到了太子。”
真要论,没有仇家的人才叫稀有。
众人噤声,各自凝神沉思,竟无一人有底气反驳。
魏贤稳定心神,躬身靠近太子,压低声音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疯马惊魂,此事蹊跷。当务之急,乃是控制局面,不可闹大。”
本就是他们暗算在先,真要查,他们也难逃干系。
更何况,来者是客。
皇帝目前对西南还是抱着收用的态度,此刻明着发难此女实乃不智之举,当三思。
太子胸口微微起伏,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
他又何尝不明白。
但此女实在可恶,屡次让他丢面子,处于下风。
将烈马制服后,易昭娥亦是精疲力尽,强行振奋精神,走到台上来,对着神色阴鹜的太子道:“殿下若不信,尽管查,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惧非议。
太子瞪了瞪易昭娥,又冷冷扫过陆盛昀,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魏贤看了陆盛昀一眼,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随即低了头,快步跟上太子。
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仓促收场。
陆盛昀将身边的侍卫全都派给姐妹俩,团团护卫她们回府。
回府的路上,车内寂寂无声。
易昭娥心力耗尽,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窗外街景从眼前缓慢掠过,陶枝心绪难平。
“世子那边也不易。”
良久,易昭娥叹一声。
看着身份显贵,实则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回府许久了,也不见陆盛昀的身影,陶枝心中不安,忙问管家。
管家躬身道:“世子爷还有事要办,说是拜访几位故交,不知何时能回了。”
拜访故交?在这个风口浪尖?陶枝蹙起眉头。
直到夜幕降临,陆盛昀才披着一身清寒回来。
他脸上浮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亮得惊人。
“可还好?”他握着陶枝的手,轻柔摩梭。
陶枝点头,说他才是辛苦了。
陆盛昀颇为欣慰,把人整个抱入怀里亲了亲。
缠绵过后,男人眼神沉凝下来:“太子今日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魏贤老奸巨猾,这次被我反将一军,怕更是不甘,接下来,他们的矛头,恐怕要直接对准我了。”
“世子要更加小心才是。”陶枝轻喘气,主动吻吻男人。
陆盛昀心头一暖,回吻得更用力。
又过了一阵,才消停下来。
男人如今也不瞒着陶枝,事无巨细,悉数告之,也让她有所防备,才能更为谨慎行事。
“最严重的罪名,也无非是治我一个利用职权,里通外族。”
陶枝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相当严重了。
“那你今日出去?”陶枝隐约猜到了什么。
“见了几个军中旧部,以及几位御书房轮值的起居注官。”
陆盛昀的声音压得低,却冷厉异常。
“多年前我在西南遇袭的旧账,是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魏贤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活口并不止一个。”
他眼中寒光一闪:“他想借太子之手除掉我,我就先把他伸过来的爪子剁了。”
接下来几日,京城表面波澜不惊,却又暗潮汹涌。
魏贤果然有了动作,伙同几名言官开始弹劾陆盛昀,罪名正是“引狼入室,意图不轨”,却又倒把一耙,行苦肉计,意欲挑拨离间,栽赃陷害。
魏贤更是拿出了他多次私下会晤异族的证据。
可见蛮族内部也是有奸细的。
而易昭娥住在陆府,也成为了他们攻诘的由头。
国公府门前车马稀少,往日巴结的官员都避之不及。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倒是长公主依旧从从容容,将儿子叫到身边叮嘱了几句。
陆蔷却没那么镇定,担忧了数日,还怪到陶枝头上。
“外面的女人就是娶不得,身世不清不楚的,还跟蛮人扯上关系,这下好了,都要完。”
“依我说,还是让那个蛮女出去住吧。”
陆霆瞪了妹妹一眼:“就你话多,就你会想,有这个闲工夫,不如想着如何跟婆家搞好关系,省得这样不离不合地处着,叫人笑话。”
陆蔷顿时没了脾气。
国公府大门紧闭,如无必要,不准人随意进出。
然而,就在魏贤党羽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几位向来有声望的边军老将联名上奏,详细陈述陆盛昀巡边时遇袭的诸多疑点。
他们指出搜寻到的暗器看似蛮人所有,但其制式工艺还是有细微差别,反倒更似工部早年淘汰的一批军械。
而那批军械,当年正是由司礼监魏贤负责核销处理。
紧接着,一位起居注官偶然翻出五年前的一份记录。
上面明确记载,世子遇袭消息传回时,魏贤曾于深夜秘密入宫面圣,言语多有引导,暗示此事或与西南某些不安分部族有关,甚至向圣上谏言要求更换镇守边陲的将领。
一时激起千层浪。
若世子遇袭是被人栽赃陷害,那目的是什么?
若为了构陷世子,挑拨朝廷与西南关系,甚至意图掌控边军,那么这背后的指使者其心可诛。
魏贤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虽极力辩解,称边将所言乃是臆测,起居注记录或有偏差。
但疑窦的种子已经在人心里种下。
皇帝的态度也变得难以揣测,他并未立即发落任何人,而是下令三司会审,彻查世子遇袭一案。
东宫内。
太子砸碎手边的玉如意:“魏贤这个蠢货,办事如此不力。”
他原本想借此机会,不说扳倒陆盛昀和易家女,但也能让他们好好喝上一壶,却没想到反而被陆盛昀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将火烧到自己身上。
魏贤是他重要的左膀右臂之一。
若魏贤倒了,他在内廷的势力也将大打折扣。
“殿下,如今之计,唯有断尾求生。”
一个幕僚小心翼翼道,“将所有事情推到魏贤身上,说他欺上瞒下,构陷忠良……”
“放屁!”太子怒吼,“魏贤知道太多事情,他若完了,孤能干净到哪里去?”
他在殿内踱步,烦躁异常,忽而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之色。
“既然你们如此情深义重,孤就成全你们!”
他转身,对心腹下令:“去,给孤散出消息,就说镇国公世子陆盛昀,早已与西南十八寨暗中勾结,不为招安,而为反叛,其妻跟易家女以姐妹相称便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迅速在京城传播开来,比官方的弹劾更加恶毒,直指国公府有谋逆之心。
国公府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世子,外面谣言愈演愈烈,对我们极为不利。”老管家忧心忡忡。
“太子这是狗急跳墙了。”他淡淡道。
陆霆把儿子叫着密谈了一番。
出屋后,陆盛昀去到内院,对姐妹俩道:“恐怕要委屈你们一阵子了,闭在院中静养,谁来也不要理。”
他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示意易昭娥提笔蘸墨,给她父亲写封密信。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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